1.89 文昭武兴
“可是先前孟津放火之人。”何太后问道。
“正是此人。”大将军何进,不知太后何意。
“敢在京畿放火,必是猛士。野性难驯,大将军可能驾驭。”何太后又问。
“丁原为人粗略,有武勇,善骑射。与臣对路,太后当可安心。”何进又答。
“如此甚好。”正如何进所言。同样出身草莽,丁原对何进,自当忠心不二。
“洛阳八关,万勿守好。”何太后叮嘱道:“岁末将近,我儿初继大位,平安守岁,乃重中之重。”何太后之意,万事开头难。鞠城兵乱,洛阳贵胄死伤惨重。万幸有蓟王罚铜百亿,方才平息众怒。多事之秋,民心不定,安稳守岁至关重要。
“臣,遵命。”
何太后仍不放心:“函园悬楼,作价一亿。然洛阳豪商贵胄,却趋之若鹜,唯恐不及。便是步广里、永和里内,朝中重臣,皇亲国戚,亦纷纷迁往园内别居。大将军可知何故?”
“乃因……”言及蓟王,大将军何进,忽生有心无力:“蓟王威信天下,武布四海。加之黄巾乱后,群盗蜂起。乃至天下板荡,人心惶惶。故,花钱保命。”
“诚如大将所言。荣华富贵,享之不尽,时人岂惜命。故求仙拜神,导引服丹,只求益寿延年。又如何能死于非命。洛阳号八关都邑,固若金汤。饶是如此,仍不足安抚人心。何况八关之外,万里江山?长此以往,不等蓟王寿终正寝,千里封国分崩离析。我儿已将锦绣河山,拱手相送矣。”
言及行事,大将军何进,斗胆发问:“敢问太后。当真不愿蓟王,继任大统?”
“今汉亲疏有别。蓟王虽出高祖一脉,然与今汉天家,血脉疏离,如何继位。”下意识抚摸微微隆起的小腹,何太后柔声言道:“腹中麒麟子,乃先帝遗腹。大将军不见,高祖虽是龙种,却为太公血脉。朕腹中麒麟子,亦如高祖这般。切记。”
“臣已尽知。”何进已会其意。
“‘夫帝王之作,必有神人之助。非德无以建业,非命无以定众。或以文昭,或以武兴,或以圣立,或以人崇。’大将军谨记,坐稳江山,文昭、武兴、圣立、人崇,之外,还需有神助。”何太后自从迁居西邸,为先帝守丧。潜心修习,饱读藏书。知行倍增,当真一日千里。不可同日而语。
闻“文昭武兴,圣立人崇”之句,大将军何进,忽心生感触:“传闻蓟王少时,本名‘平’。后宗族大考,选为刘氏四子之一。宗祠内,老族长以‘文修武备’为四子命名。论年岁,刘备行三,本该名‘武’。不料阴差阳错,列为最末。故而名‘备’。”
“哦?”何太后眸生异彩:“竟还有此事。”
“然也。”何进点头道。
“大兄可知,因何‘行三居末(排行老三,为何居于末尾)’?”何太后追问。
闻太后改称“大兄”。何进亦大胆说起家常:“传闻,刘备先被呵斥出堂,待诸童子考毕,方才被唤入。故列在末尾。”
“原来如此。”何太后轻轻颔首:“依大兄所言,蓟王名‘备’,亦是神助。”
“洛阳,皆如此传。”何进答曰。
“风闻而已。”何太后不为所动:“我儿继任大位,何氏一门必然显贵。大将军万勿多疑,需恪守本分。”
“臣,醒得。”何进再拜。
永和里。
“高门华屋,斋馆敞丽,楸槐荫途,桐杨夹植。”里中所居,非富即贵。时人称之为“贵里”。
不其侯府邸。
不其侯夫妇开中门相迎。
正是长社、益阳,二长公主,登门拜访。长社、益阳,二长公主乃桓帝之妹。早已嫁人,各有汤沐邑。然黄巾逆乱,二人举家迁来洛阳别居。数年间,可谓遍尝人间冷暖,世态炎凉。至于汤沐邑,不提也罢。
宾主落座。
益阳县主(公主以县名为封号,因称县主)开门见山:“闻华儿(阳安长公主刘华)与城中子钱家相熟,不知然否?”
“姑母欲举债否?”阳安长公主低声问道。
“实不相瞒,正有此意。”换做长社县主答曰:“黄巾逆乱,火烧长社。汤邑被毁,民众流离。入不敷出,唯有举债。”
长社之战,名传天下。一把大火虽扑灭黄巾,却让长社百姓损失惨重。城邑残破,万民流徙。如今,几成荒地。可想而知,习惯了坐享其成的长社县主,生活有多不易。
“二位姑母之意,(女)侄已尽知。这便约城中子钱家相见。”阳安长公主欣然应允。
“我却听闻,华儿先前举债颇多,久未偿还。却不知何故,得享衣食无忧?”益阳县主话里有话,显然是听到风声。
桓帝崩后,二位姑母,便是至亲之人。阳安长公主已不藏私,这便将与子钱家所签券书之事,和盘托出。
“年年食俸不减,举债十年偿还。”长社、益阳,二长公主,惊疑不定:“天下还有此等好事?”
见妻来看。陪坐在侧的不其侯伏完,这便起身言道:“公主之言,千真万确。”
“如此,我二人汤邑,可作价几何?”长社县主忙问。
“这……”伏完言道:“何不请子钱家,登门详谈。”
“速去,速去。”二位县主,异口同声。
不久,便有子钱家登门。
“子钱家左行孙,拜见拜见君侯。”
“桀不群何在?”主事之人,自是伏完。
“城中子钱家,家家皆一样。”左行孙笑容可掬:“君侯只管吩咐。”
“如此,且随我来。”正如左行孙所言,城中子钱家,伏完没少光顾,焉能不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债台高筑,又岂是举债一家。
登堂入室,将垂帘中悬。帘后人影闪动,左行孙遂心领神会。
伏完请其落座:“且问子钱家,一县之地,作价几何?”
左行孙一团和气:“闻长公主与君侯,已将名下封邑,押与桀氏。不知还有何地?”
“类比阳安,一县之地,作价几何?”伏完又道。
“亦是长公主汤邑否?”左行孙明知故问。
“然也。”
“如阳安这般残破,或可借五千万钱。”左行孙开价。
“长社又当如何?”帘后长社县主脱口而出。
1.90 多钱善贾
“敢问帘后何人也?”左行孙反问。
知子钱家谨慎,伏完这便答曰:“乃长社长公主。”
“拜见长公主。”左行孙肃容下拜:“不知长公主驾到,庶民失礼。”
“不知者不怪。”有道是“财帛动人心”。忽闻五千万钱,长社长公主哪还顾及这许多:“子钱家且速速答来。”
“长社一片焦土。庶民,实不知该如何转圜。”利字当头,六亲不认。左行孙压价。
“子钱家有所不知。火烧城外荒原,并未延及城内。城池尚在,或不逊于阳安。”长社县主抬价。
“终归是战乱之地。百姓流离,十不存一。且颍川时局动荡,毗邻汝南,蟊贼横行。乃大乱之地也。”左行孙再压价。
“颍川与汝南,尚夹有陈国。陈王(刘)宠有勇,善弩射。黄巾乱时,郡县皆弃城走,宠有强弩数千张,出军都亭。国人素闻王善射,不敢反叛,陈(国)独得完。国相会稽骆俊,素有恩义,时天下饥荒,邻郡人多归就之,俊倾赈赡,并得全活。百姓归之者,众十余万人。”长社县主言道:“长社百姓,亦多投靠。只需遣一人往陈国说之。长社百姓,陈王必然放归。”长社县主再抬价。
陈国刘宠,亦有盛名。左行孙欣然点头:“若如长公主所言,长社亦可作价五千万钱。”
“子钱家此言当真?”长社县主大喜。
“然也。”左行孙擅自做主,虽心有不安,却面色不改。
长社县主又细问道:“当以十年为期,举债一笔勾销,年年食租不减。”
“然也。”左行孙急于脱身。
“如此,子钱家可敢与我立字为据。”长社县主,狂喜之中,又心生忐忑。生怕子钱家变卦。
“择吉日,定与长公主,立书为凭。”左行孙终归不敢擅自做主。需快马奔赴蜃楼,请秦太仓定夺。
“择日不如撞日。”长社县主恐夜长梦多,如何能放他离去。这便命人升起垂帘,与之相见。
抬眼见帘后三妇皆披王服,左行孙肃容行礼:“拜见诸长公主。”
伏完这便为其介绍:“长社、益阳,长公主。”
左行孙依次见礼。
益阳县主笑道:“子钱家既不嫌长社一片焦土,益阳可否同价?”
“不知帘后竟有二(县)主,一亿大钱,离身矣。”左行孙肉疼之情,溢于言表。
二位县主相视而笑,眼中皆透着丝轻松。洛阳贵胄,多如过江之鲫。禁中顾此失彼,难全其美。更加先帝崩天,新帝被废。少帝继位,终归年幼无知。人情世故,如何能体恤。
求人不如求己,人救不如自救。
先前之所以不敢妄动,只因举债不还,夺侯除国。
十年为期,食俸不少,举债一笔勾销。此等美事,如何能放过。再者说来,汤邑何人治理,对县主而言,别无不同。只需食俸不减,便交由子钱家打理,又有何妨?子钱家生财有道,别有门路,亦未可知。
或有人问:此事对县主而言,自是天大利好。然对蓟国而言,又好在何处?
须知,大汉郡国并行,列候次减。
郡县制与分封制,双轨并存。先为十三刺史部时,或别无不同。然自废史立牧,州牧大权独揽,掌一州军政。此时,差别显而易见:国主、县主之封邑,州牧不可擅权。如先前刺史时一般,便是州牧亦只有监督察举之权。国相、县令人选,州牧、郡守举荐后,仍由朝廷任命。
一言蔽之,废史立牧后,郡、国双轨制,区别越发明显。
试想,长沙郡内益阳县,便是荆州牧亦无权插手,如同一片独立王国。若类似封国遍及天下,对蓟王而言,是何等之利好!
不出数日,桓帝二妹三女,计五位县主,争先恐后,质押五县,食俸不减,各向城中子钱家,举债五千万钱。多事之秋,此举虽有失体面,亦是无奈之举。难不成,让桓帝亲属,皆饿死不成。然若让禁中出钱供养桓帝亲属,还不如饿死。须知,洛阳宗亲何其多也。若开此先例,便有无数列候封君,入宫哭诉,求取钱财。
此风断不可长。
两害相较,取其轻。不愿出钱,不能饿死。唯有向子钱家举债一途。
五位长公主齐来陈情。太皇窦太后遂请宗正,尚书令,并太皇董太后,何太后,与少帝,三后一帝,共商此事。
“换言之,由子钱家代为打理汤邑,十年后归还。举债一笔勾销,年年食俸不减。”少帝问道:“当真如此乎?”
“回禀陛下,当真如此。”长社县主起身奏曰。
“无利可图,莫非子钱家亦行善乎?”少帝奇道。
“无利不起早。子钱家,以钱生钱,绝非善类。”太皇董太后亦道:“券书何在?”
“券书在此。”长社县主遂将券书奉上。
太皇董太后命人取来一观:“券书上只说‘租赁荒县,为期十年’。并未言及长公主家事,及治民之权。便是‘荒县’二字,亦大而化之,未曾细说。或可类比‘荒山’,究竟何为‘荒县’,见仁见智。实无可指摘。”
“城中子钱家,各个长袖善舞,多钱善贾。精于此术,如何能授人以柄。”何太后转问曹节:“尚书令以为如何?”
“此乃天家私事,老奴岂敢多言。”曹节五体投地。
见他中气十足,老而弥坚,何太后暗自叹息:“但说无妨。”
曹节又等二位太皇太后出声,这才斟酌言道:“黄巾乱后,群盗蜂起。道路断绝,州郡自顾不暇。我朝郡国并行,废史立牧后,州牧大权独揽。然对境内封国,却有心无力。老奴窃以为,事急从权,或可一试。”
“如尚书令所言,州郡尚力有不逮,子钱家,如何讨贼安民?”宗正刘虞问道。
“此便是非同寻常之处。”曹节言道:“老奴实不知,荒县如何生钱。”
然少帝却颇觉有趣:“所谓‘眼见为真’,何不拭目以待。”
“君无戏言。”太皇窦太后谆谆善诱:“陛下既已许,便姑且一试。稳妥起见,劳烦宗正与尚书令,拟定具体之法。不可有违汉律礼法,折损天家颜面。”
“遵命。”
1.91 伯牙绝弦
此事看似匪夷所思。实则不然。
子钱家,自上古时便存在至今。前汉时长安子钱家毋盐氏,趁吴楚七国兵乱,放债取息,成为关中巨富。并被史家引为记录。仅此事,足见一斑。
换言之。列候封君,向子钱家举债,自两汉以来,乃是常有之事。大规模向列候封君放贷,汉律亦未禁止。且早有先例。
类比前汉吴楚七国兵乱,时下亦是天下大乱。
形势所迫,身逢危难。封君逼不得已,向子钱家举债。只需合乎礼法汉律。朝野上下,并不异议。关于券书如何签订,既能规避所有律法,又足够约束力,子钱家轻车熟路,信手拈来。便是名师大儒,饱学之士,面对“租赁荒县,为期十年”白绢黑字,亦无可指摘。
关键是“荒县”无从定义。唯一类比,便是“荒山”、“荒地”,诸如此类。租赁荒山、荒地,合法合规。如此看来,租赁荒县,亦无可厚非。
总之,游走于律法边缘,模棱两可之间。谁也拿不准,自无从引经据典。便是这毫厘之间,足可令子钱家,游刃有余,左右逢源。
用后世的话说,我去,擦了个边。
甚至于荒县,如何界定。
“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
仅此一句,足矣。
又至于子钱家如何盈利,此乃家门不传之秘。实不足为,外人道哉。
或有人问:天下大乱,诸侯并起,无人尊刘。便是陈王刘宠,亦被袁术遣人杀之。何况一县之主乎?
此一时,彼一时也。所谓“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彼时关东大乱,汉廷西迁长安。关东群雄争霸,无人再尊号令。然时下,蓟王虎踞幽冀,东西千里,南北六百里。九百万民,披甲控弦猛士,十万有余。谁敢望其项背,又有谁敢捋其虎须。
“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必“悬头槁街蛮夷邸间,以示万里”。
一味因循守旧,拘泥成法,固执不知变通,不能用发展的眼光来看待问题,解决问题。不啻于“郑人买履”,“胶柱鼓瑟”,“刻舟求剑”。
一言蔽之,具体事件,具体分析。
试想,有蓟王在北。何人敢不遵王命,不守王法,不听号令。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不出三日。桓帝五县主,将长社、益阳、阳安、颍阴、阳翟,五县汤邑,质与子钱家,各举债五千万钱的消息,便风传洛阳内外。引一时哗然。
洛阳贵胄,各自观望。
洛阳子钱家,代五县主招募义勇,徵辟高士,光复食邑的消息,又遍传京畿。
二则消息,一前一后。众人细细品味,这才幡然醒悟。原是如此盈利。只需光复食邑,安置流氓,复耕田地。赋税便会源源不断,取之不尽。森林菏泽,资源矿产,亦可大肆贩卖。更何况,前后二帝,又免黄巾乱区,数年赋税。以十年为期,三年修养,三年生息,足可收回借贷。余下四年,当取十倍暴利。
何以知之?
岂不闻春秋时,越王勾践,十年休养生息,十年厉兵秣马,一战灭吴,缔成霸业。二十年称霸足矣。区区五千万钱,何须十年?
言之有理。
“伊水又北入伊阙,昔大禹疏以通水,两山相对望之如阙,伊水历其间北流,故谓之伊阙矣。”后世称龙门,龙门石窟便位于此。时下尚无。
伊阙山,蜃楼。
便有一青衫公子,木屐斗笠,翩然而至。
“公子所为何来?”便有无语童子,举板书相问。
青衫公子笑答:“为求洛阳二顷田。”
童子面面相觑,又板书问道:“悬楼峭壁,临崖而居。别无寸土,何来二顷?”
青衫公子又笑:“家中之事,尔等黄口孺子如何能知。速去见家翁。有无良田,一问便知。”
童子不敢怠慢,又书曰:“敢问公子,高姓大名?”
“扶风宋奇,宋元异。”
“公子稍候。”童子这便乘天梯,升顶阁通报。
须臾,天梯落下。童子举板:“公子请移步。”
青衫公子,欣然步入天梯,直升顶阁,与秦太仓相见。秦太仓曾掌蟾宫折桂馆。与宋公子多有交往。先前,宋奇为赎回宋皇后,不惜盗掘梁冀金山。只可惜棋差一招。被蓟王刘备捷足先登,豪掷一亿,赎宋皇后回。今宋氏已身怀六甲,为昭阳贵人。蓟王,染翰操觚,磨砻浸灌,极尽宠溺之能事。
“‘使我有洛阳二顷田,安能佩六国相印’。此乃先秦苏季子明言。宋公子此来,不为求田,只为学苏秦,佩六国印耳。”秦太仓书于座前。
青衫公子起身行礼:“如秦公所言。元异,奉右国令之命,南下豫州,收服汝南黄巾,代为打理五县,为王上所用。”
“右国令之事,老朽亦略有耳闻。天下奇士,大忠似奸。直令人钦佩不已。不瞒公子,右丞已有交待。言,若右国令遣人来此,当有求必应。音犹在耳,公子已翩然而至。”
“右丞足智多谋,不在右国令之下。”宋奇叹道。
秦太仓一语破天机:“二贤联手,共施连环。”
“原来如此。”更一语惊醒梦中人。
贾诩得《子钱集簿》,知不其侯欠债未还。遂出奇计,赚来五县治权。心知右国令必窥之,于是六百里传回国中,此乃抛砖引玉之“上环”。右国令会其意,于是欣然出手,命宋奇赶来相助,便是“下环”。时人皆知,贾诩惯用连环。却无人知晓,右国令亦精于此计。
二人琴瑟和鸣,伯牙绝弦。真可谓,棋逢对手,将遇良才。能得二人辅佐,真乃刘备之幸。
秦太仓从座下,取一漆木长匣:“内中有五县令印各一,留白敕令十卷,及通关传符数枚。从此刻起,公子已是五县之令。为五位长公主取食。”
“事不宜迟,元异告辞。”宋公子起身拜别。
“后会有期。”秦太仓手书相送。
目送宋奇乘天梯下楼。秦太仓忽一声叹息。
翩翩浊世佳公子,奈何此生却步右国令后尘。
1.92 家贼难防
五位长公主汤邑,长社、益阳、阳安、颍阴、阳翟。除益阳县,属荆州长沙郡外。长社、阳安、颍阴、阳翟四县,皆位于豫州境内。长社、颍阴、阳翟,三县隶属颍川郡。阳安一县,则属汝南郡。
豫州刺史部,下辖颍川郡、汝南郡二郡,梁国、沛国、陈国、鲁国四国,县九十又七。
颍川郡,先秦始置,以颍水得名。县一十七。“阳乾山,颍水所出,东至下蔡入淮。过郡三,行千五百里。”
汝南郡,高祖始置,以汝水得名。县三十七。“高陵山,汝水出,东南至新蔡入淮。过郡四,行千三百四十里。”
颍川、汝南二郡,乃天下大郡。
桓帝又择其中大县,封女、妹,为汤沐邑。亦是人之常情。
也正因人口众多,农商发达。亦是豫州黄巾,盘踞之地。“汝南,颍川黄巾何仪、刘辟、黄邵、何曼等,众各数万。”还有诸如吴霸、吴桓各部,纵横江淮,往来荆扬。汝南黄巾,老幼妇孺,不下数十万人众。
如蝗虫过境,乃至五县主,绝享食俸。寄身洛阳,入不敷出,生活日渐拮据。缕缕入宫哭诉,反令先帝及董太后不厌其烦。唯有向子钱家举债度日。
在商言商。先帝见有利可图,于是指使张让、赵忠,暗通洛阳子钱家。将卖官鬻爵所得巨款,放与洛阳宗亲贵戚,牟取暴利。重利盘剥之下,不其侯首当其冲,难以偿还。才有如今之事。
黄巾复起,盘踞周遭,荼毒愈烈。
颍川、汝南二郡,世家豪强,唯有结墙自保。乃至整个豫州大地,坞堡林立,沟壑纵横。
坞堡又称坞壁。始于秦而兴于汉。本是边疆地域修筑的防御工事。然随内忧外患,遂转入大汉腹地。此与汉家衰落、秩序混乱及地方“宗贼”兴起,互为表里。
早在新莽末年,天下大乱时,地方豪族便纷纷筑坞自保。终汉一朝,流民毒瘤,始终未能解决。先帝以来,天灾**,接而连三,乃至流民暴增。更加黄巾逆乱,诸方黄巾“燔烧官府,劫略聚邑,州郡失据,长吏多逃亡”。汉廷为应对黄巾逆贼,“大赦天下党人,还诸徙者”,鼓励四方豪强,修筑坞壁,招募私兵部曲,共御黄巾。豪右大姓,因而有恃无恐。时至今日,地方豪强,已拥有大量佃户、奴仆、部曲、私兵。并出于自身利益考虑,或联合官兵,围剿黄巾;或转与黄巾勾结,攻掠县城。成为“宗贼”。
复起后的黄巾余部,裹挟流民,亦是举族同行。“群辈相随,军无辎重,唯以钞掠为资。“
宗贼与蛾贼,遂成豫州大患。并迅速向江南蔓延。
“凡聚众据险者,因欲久支岁月及给养能自足之故,必择险阻而又可以耕种及有水泉之地。其具备二者之地,必为山顶平原,及溪涧水源之地。”利用山险,建立据点,方能有效保全自己。
官兵唯有据守县城。不仅需提防黄巾蛾贼,还需谨防地方宗贼。然日防夜防,家贼难防。
蛾贼呼啸山林,不时下山抄掠。宗贼抱团结社,阴奉阳违。二贼连番祸乱,更有贪官污吏,趁乱取利,中饱私囊。乃至政令不通,民不聊生,赋税大减。
便在此时,一辆机关马车,顶风朔雪,驶入阳翟县城。
几近岁末,隆冬将至。守城兵丁,蜷身缩颈,无精打采。
传符便悬在车前,抬眼可见。队率细细看过,不由一惊。急忙整队上前:“拜见明庭。”
“诸位辛苦。”车内便是新任阳翟令:“县寺何在,前方引路。”
“喏。”队率不敢怠慢,这便引明庭车驾入城。蓟国机关马车,经南阳不断外传,天下通行。然为节省成本,常多删减。诸如避震板簧,能省则省,搪瓷轮毂,亦无可能。琉璃风灯,更绝无仅有。便是车内坐垫,也暗自降低档次。
然明庭所乘车驾,却是一辆价值不菲的蓟国安车。便是驽马亦油光发亮,能耐极寒之鲜卑良马。全套车驾,作价数百乃至千万钱。一言蔽之,非富则贵。
队率如何敢怠慢。
阳翟县城,即是长公主汤邑,又是颍川郡治。城高墙厚,乃是坚城一座。城池略呈方形,内外二郭,对开四门。长公主宫,位于城内西北。
先前,南阳太守秦颉,败张曼成。黄巾军改以赵弘为帅,据宛城。朱与董卓并击汝南、陈国黄巾,追波才到阳翟,后在西华大败彭脱。余军想逃到宛城,孙坚登城先入,众人蚁附而进,大破敌军,讨平豫州一带黄巾。
自此,阳翟城便再未沦陷,一直握于汉庭之手。
闻新任县令单车到任。留守属吏,出治所相迎。
车门徐徐开启,踏板折叠落地。
锦衣狐裘,面如冠玉。好一位洛阳贵公子。
一时贵气扑面。与苦读寒士,可谓云泥之别。众人这便收拢心思,尽显谦卑。
举手投足,温文儒雅。出口便是如假包换之洛阳官话:“诸位免礼。宋某初为外官,政务不精。还望诸位鼎力相助。”
“我等敢不从命。”好一个“初为外官”!众人心领神会。必是五陵公子无疑,或是长公主入幕之宾,亦未可知。
三老奉酒,已等之不及。这便迎入官舍。
草草勘验过公文敕令,遂引为上座。官婢送上香茗,贵公子取琉璃杯自饮。
润唇即止:“宋某此来,乃为长公主取食。”
一众属吏,四目相对,皆面露惭色。
“阳翟雄城大县,何以至此?”
阳翟功曹,起身答话:“禀明庭,城外黄巾呼啸山林,时常下山抄掠。民众苦不堪言,田中五谷将熟,便被贼寇抢割一空。故今季税赋,难以收取。”
“来时,我见境内坞堡绵延。莫非,豪右大姓之粮,亦被黄巾抄尽。”
“这……”功曹便是阳翟人氏,焉能不知宗贼之祸。只是,城中属吏,多沾亲带故。或为爪牙,或为耳目。如何敢直言相告。
“豪右之事,暂且不谈。且说,阳翟境内,哪只黄巾势大。”明庭又问。
“具茨山黄邵。”功曹脱口而出。
1.93 香饵悬鱼
“诸位衣食何来?”阳翟令又问。
“粮谷乃是向城中商肆赊来。不敢隐瞒明庭,我等已有半年,未曾领食薪俸。”功曹躬身答曰。
“县尉何在?”阳翟令忽问。先前已知,县丞随前任县令弃官而去。
“卑下在。”阳翟县尉,起身答话。
“车内坐榻,下有一匣。且与我取来。”
“喏!”县尉略显迟疑,却不敢忤逆。
闻此言,一众属吏暗自叹息。果然是贵公子一枚。取件私物,仆从即可。何须使唤四百石县尉。
须臾,县尉回。将一漆木手匣,双手奉上。
阳翟令又取铜钥,递给县尉,示其开锁。
县尉不疑有他。倍加小心,打开手匣。偷眼一看,心头一颤。表情越发恭敬。
匣中厚厚一沓,正是蓟国千角券钞。怕是有数百上千张。
“诸位自便。”阳翟令,示意众人上前。
功曹、主簿等门下属吏,趋步近前。抬眼一看,表情与县尉如出一辙。
“我等……我等……”家中无米下锅久已,功曹一声叹息:“多谢明庭矜恤之义。”遂带头取出九十张千角券钞。阳翟乃大县,功曹、丞尉等,皆秩四百石俸。月谷五十斛,年六百石。折钱十八万。半年俸禄,正好九万五铢钱。然,明庭所发,却是五兑一之蓟国大钱。
属吏依次上前,争先恐后,取走五倍半年薪俸。
再看匣中,足有富余。
薪俸在手,士气高涨。
阳翟令言道:“岁末将至,天寒地冻。待雪大封山,为时晚矣。传令:凡有贼寇下山,既往不咎。悬扁市中街巷,张榜城门亭舍。务必,人尽皆知。”
“喏!”便在众人面面相觑时,县尉已抱拳应诺。半年薪俸,五倍补齐。如此权贵,何必见疑。
目送县尉大步而出,众属吏一时表情各异。
阳翟令,如沐春风:“阳翟乃长公主汤邑。食俸多寡事小。然被贼人所害,百姓生灵涂炭,长公主颜面无存,兹事体大。奉长公主口谕:荡平贼寇,保境安民。”
“卑下,遵命。”
话说。阳翟令竟不住官舍。车入长公主行宫。翌日方知,新任阳翟令,还身兼长公主家令。
必是洛阳权贵。
便有耳目将消息送出城外坞堡。宗贼豪强,嗤鼻一笑:“五陵公子,涉世未深。以为黄巾贼人,如家奴苍头,任其驱使。单凭一道敕令,便可招降宿贼黄邵。痴心妄想!”
堂内大小贼酋,纷纷叫嚣:“一绮襦纨子弟,不知天高地厚。行事犹如儿戏,有何惧哉!”
所谓“新官上任三把火”。
把把薪足火旺。
又闻阳翟令,命人修葺城中逃难人家空置宅院,清理废墟圈建流民营地;重修城内兵营、城外烽堠。花钱如流水。满城上下,皆为驱策。竞相奔走,忙得不亦乐乎。
所出,皆是蓟国千角券钞,当真富可敌国。
尤其举手投足,一身贵气,绝非寻常人家可比。便是城内豪强巨富,亦自惭形秽。必是洛阳贵胄无疑。许还与天家沾亲带故,亦未可知也。
有道是“有钱能使鬼推磨”。又说“香饵之下,必有悬鱼;重赏之下,必有死士”。古往今来,无往不利。天南海北,无一例外。
以阳翟令,兼长公主家令,何必多言。
城中豪商粗略计算。不出十日,明庭已豪掷百万大钱。诚如其所言,此来不为税赋,只为挽回颜面。
蓟国券钞,虽皆出将作馆。然宋奇所携,并非私印,乃右国令多年食俸积余。蓟国行高薪养廉。类比右丞贾诩,右国令一年千万薪俸。悠悠十余载,可想而知。
明庭此来,既不为刮地三尺。城中豪商巨富,顿时安心。凡有所出,必有所应。好一个政通人和,局面大好。
又据县尉回忆。那日登车取钱,只见坐榻之下,摆满漆木钱匣。众人闻之,无不咋舌。
又过十日。这日清晨,便有乌压压的人群,拖家带口,围满城下。不下十万之众。
县尉大惊通报。
明庭却神态自若:“兵卒登城,擂鼓三通。待我亲去问话。”
“喏!”县尉安敢迟疑。
三通鼓罢,阳翟令登临谯楼,俯瞰城下:“何人围城?”
便有一将,打马近前:“某乃黄巾渠帅黄邵是也。”
“所谓何来?”见兵卒惊惧骚动,明庭又问。
“特来归降。”黄邵答曰。
“明庭不可!”阳翟功曹、主簿等人,已闻讯赶来。
“有何不可?”明庭明知故问。
“城下黄巾贼寇,不下十万之众。若阴怀不轨,诈降攻城。一旦放入,万事休矣。”主簿亦劝。
俯瞰城下,老弱妇孺,蓬头垢面,衣衫褴褛。明庭问道:“若是诈降,何必带上家小。”
“这……”众人顿时无语。
“贼人既来,我当亲出,以示赤诚。”十足贵公子做派。
见明庭心意已决,众人仍苦劝:“明庭贵胄之躯,岂能亲身涉险。不如,让我等代劳。”
“不可。若不见我,(黄)邵必生疑。”明庭笑道:“打开城门。”
“速速落桥!”县尉咬牙发令。
吊桥隆隆落下,城门徐徐开启。便有一人,轻身出城。过河与黄邵相见。
待看清来人相貌,黄邵一路担忧落地。
“见过宋上使。”
“见过黄渠帅。”
四目相对,一切尽在不言中。
“谨遵神师号令,率众归降‘宗王’。”黄邵再拜。
“谨遵神师号令,特来恭候渠帅大驾。”宋奇回拜:“且与我入城吧。”
“喏!”黄邵一时唏嘘不已。山中岁月,寒暑自知。
见明庭与黄邵,把臂同行,共入城中。城头一时鸦雀无声。屡败官兵豪强,神出鬼没,杀人如麻。撒豆成兵,来去如风。只需看上一眼便魂飞魄散的妖贼黄邵,就这么……降了?
县尉粗声一笑:“诸君且随我,城下相迎。”
“同去,同去。”黄邵只身入城,又岂是诈降。
待十万黄巾,拖家带口,列队入城。病患暂入流民营地,各家分批安置于空宅之内。一万黄巾精卒,最后入驻城北大营,以备整编。满城肃然。
阳翟百姓,关门闭户,各自窃窃私语,又惊又俱,亦喜亦忧。
车入官舍,明庭当众宣读敕令。赦免黄邵之罪,拜为阳翟县丞,兼领长公主洗马。一万黄巾宿贼,悉数留用。
又过数日,便有南阳兵甲车队,源源不断运抵县中。
城内兵营,整日磨刀霍霍,杀声震天。
1.94 与王雷同
汉人处处以高为贵。
身高、位高、才高、名高、德高,诸如此类。
以及崇高。
当来自洛阳的贵公子,豪掷百万,不为求财,不为求名,只为找回“天家体面”时。这个崇高的目标,以及为此目标所采取的行动,及产生的后果。皆超出了阳翟百姓的预期。
属于不可估量的“知障”。
于是乎,当贵公子抱着此崇高目标,悬扁市中街巷,张榜城门亭舍,招降黄巾余众。而屡败官兵、神出鬼没、杀人如麻、撒豆成兵、来去如风,被看上上一眼便魂飞魄散的妖贼黄邵,举众来相降时。
整个“崇高逻辑环”,随之完满成立。并被阳翟百姓当做经验积累。无人敢生疑。
贵公子豪掷百万,找回天家体面。果真应验。
为何如此?
只因平常百姓,习惯仰望洛阳。自无法想象,高高在上的权贵,所思所想,所欲所求。
于是乎。当平常思维逻辑,及一般生活经验,不再成立时。自然而然,将其拔升到更高的层次。是为“崇高”也。
就此事而言。
阳翟百姓与城外豪强宗贼,皆不认为:单凭一道敕令,妖贼黄邵便会举众来降。然却出乎所有人预料。妖贼黄邵,当真来降。此事何解?
没错。洛阳贵公子的“崇高”,产生了意想不到的效果。
此乃,我等无法匹及的,高贵。
宋奇出身扶风名门,曾为外戚,贵为强侯。自幼熏染的高贵,又岂能假冒。
如此一来,当宋奇待人接物,如沐春风。俯问民间疾苦,走访鳏寡孤独。送衣赠粮,施医喂药时。那股来自洛阳高贵,足以温暖人心。
宋奇二下敕令,城中百姓官吏之“通贼者”,只需痛改前非,则既往不咎。
只因阳翟功曹、主簿等人密告。前任县令及丞,与城外豪强,暗通曲款,狼狈成奸。克扣官俸军资,属吏敢怒不敢言。知新任县令到任,又将库中钱财席卷一空,弃官而逃。故才半年,未能领食俸禄。
又道,城中官吏,多为豪强耳目。需雷霆铲除。
宋奇这才二下敕令。
效果斐然。
官吏痛哭流涕,皆来请罪。宋奇好言宽慰,悉数赦免。又叮嘱道,前罪可免,后罪难逃。如若再犯,数罪并罚。
一众罪官,指天为誓,绝不再犯。
安抚民心,整顿吏治,招降贼众,厉兵秣马。不出半月,内外气象,为之一新。
宋奇三下敕令,请阳翟豪强大姓,城内赴宴。
收到请简(请柬),坞内豪强,日夜不安,如坐针毡。明知是“鸿门宴”,然却又不敢忤逆。
只因县令高贵,黄邵凶狠。
十万黄巾,一万宿贼,皆换披南阳精工兵甲,为县令所用。如此强兵,久踞阳翟,对城外地形、各坞守备,知之甚详,如数家珍。如何能敌。
“县令身份,可曾知晓?”城外各堡主,紧急密会。
“出身豪门,配五县令印。此来,乃为长社、益阳、阳安、颍阴、阳翟,五位长公主取食。”急切间,也只打听到个大概。
“配五县令印,为五县主取食。”单此一项,足令各堡主心惊齿寒。
“十万黄巾,粮从何来?”便有人想到据守顽抗。
“乃城内粮商,开仓放粮。据说,足可支撑到来年解冻。县令已许诺,以蓟国新谷,三倍赠还。”
“嘶”众人无不抽气。
便有堡主叹道:“县令行事,与蓟王颇多雷同。”
不说还好。此言一出,士气更衰。
“此宴,去是不去?”又有人问道。
坞堡有近有远。家底有厚有薄。强者不愿屈就,弱者降意已生。难有共识。于是不欢而散。
约定之日。果有临近县城之堡主,如约而至。人数约莫少半。大半堡主借口未至。
宴会设在长公主行宫。与会诸人,受宠若惊。长公主虽久居洛阳,不常往来行宫。然宫中用度,皆类比藩王。此等席面,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又见县令,颐指气使。宫中奴婢,俯首帖耳。丝毫不敢忤逆。
诸堡主众目相对,苦乐自知。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县令举杯起身:“诸位皆知,宋某此来,乃为长公主办事。所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长公主身居洛阳,不知民间疾苦。县中属吏,宫中奴婢,竟绝俸半载。又闻蓟王言‘取之于民,用之于民’。诸位,以为然否?”
便有堡主起身答话:“明廷所言极是。先前之所以拒不纳赋,只因外有黄巾流寇,内有贪官污吏。可谓外忧而内患。如今外忧内患,悉数剪灭。我等自当足额补齐。”
“诸位,以为如何?”
“我等,皆如此想。”
县令欣然点头:“又闻县中百姓,多避入坞堡,沦为奴仆佃户。可有此事?”
“确有……此事。”贵人当面,如何敢隐瞒。
“悉数放归,既往不咎。如若隐藏,数罪并罚。”县令掷地有声。
“喏!”
“与我满饮此杯,请。”县令举杯相邀。
“请”众宾客同声回敬。
落杯后,县令目视东席:“黄丞何在。”
“黄邵在。”黄邵起身答话。
“今日未赴宴者,明日请来一见。”县令轻描淡写。
“喏!”黄邵杀气腾腾。
夜宴欢声笑语,尽兴而归。
翌日破晓,数千精卒,坚兵利甲,杀奔而出。
所向披靡,攻破坞堡。将一未曾赴宴堡主,举家押回。堡中积粮,皆分与奴仆。兼并良田,皆还于佃户。又迁千户黄巾众入住堡中,屯田自守。
如此反复。三日破五堡。分迁黄巾五千户。得金玉珠宝,丝绸铜钱,兵器甲胄无数。县令犒赏三军,一时欢声雷动。士气冲冠。
以战养战,黄巾得心应手。与先前之大不同,便在“师出有名”。
县令乘胜追击。四下敕令。
近郊小股黄巾,纷纷来投。日聚数百成千。积少成多,不断壮大队伍。再破五堡。共计分迁万户黄巾众,与堡中原有居民杂居。坞堡遂改城邑。称“黄巾坞”,或“黄巾固”。
“汉末黄巾保聚于其地,因以为名。齐人谓垒堡为‘固’。”
换言之,黄邵或是齐人。
县令一时名声大噪。
1.95 黄巾屯田
宋奇五下敕令。与阳翟父老,约法三章:杀人者死,家眷连坐;伤人及盗抵罪。
黄巾军拖家带口。便是宿贼,亦皆肃然。待消磨贼性,严明军纪,当可为蓟王一用。至于贼性难改,为祸一方者,自有黄邵收拾。先前人人喊打,狼狈度日。山中酷寒,老幼常饥饿难熬。如今从良,苦尽甘来,焉能再反。
被举家抄没的十位堡主,皆是当地大族。如何处理,事关重大。
阳翟令,托言需长公主决断,悉数槛车送往洛阳。交由右丞发落。
目送槛车出城,百姓、官吏皆长出一口气。足见豪强宗贼,恶名昭彰。百姓谈虎色变。
余下堡主,心有戚戚。如何还敢负隅顽抗。这便负荆请罪,自投门前。
阳翟令亲出松绑,好言宽慰。赠送南阳仿造农作机关器若干,已补人手缺失。放归奴仆、佃户,重新造册,分配田宅,授予耕牛、农作机关器。上计吏统计毕,阳翟计有三万户。其中黄巾众万五千余户。占据过半。还有大量临近郡县流民,未及入册。
里魁、亭长、邑宰(坞堡之长),多有空缺。
阳翟令六下敕令。选贤举能,“及选茂才、孝廉、贤良方正、朴、有道、明经、宽博、武猛、治剧,此皆‘名自命’而‘号自定’,(qun 群)臣所当尽情竭虑,称君诏也。”
尤其是邑宰,乃乡邑之长。下设三老,有秩、啬夫,游徼。还有邑丞及尉。阳翟乃长公主汤邑,又是大县。故邑宰秩三百石,邑丞、邑尉,秩二百石。堪比一小县。三老,有秩、啬夫,游徼,皆得二百石。
政令一出,颍川士人,闻风而动。“颍川郡,秦置。洛阳东南五百里。十七城:阳翟、襄、襄城、昆阳、定陵、舞阳、郾、临颍、颍阳、颍阴、许、新汲、鄢陵、长社、阳城、父城、轮氏”。中州(指颍川、汝南、南阳三郡)乃今汉学术中心。可谓人才济济。
“关东出相,关西出将;三秦饶俊异,汝颖多奇士。”
乱世之中,苟活不易。
三百石俸,足够吸引。
君不见,名满天下陈太丘,亦不过三百石。
阳翟辛氏,乃是名门大族。黄巾乱时,辛毗、辛评二杰,领家人北上。入四方馆,登六层楼。后受领郎中令一职,为中山王、河间王分忧。今已是中山、河间二国相。
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阳翟辛氏大量北上,定居蓟国。留下虽是旁枝,却也足用。又有颍川长社人,枣祗(zhi),来投。枣祗本姓棘,因先祖避难(一说避仇)改姓枣。辟为属吏,上疏献策“黄巾屯田”。
屯田之法,古而有之。前汉景帝时,晁错上《守边备塞疏》,主张“屯田自给”,光武中兴,伏波将军马亦曾在陇西屯田。然两汉屯田,只限于边塞,为确保军粮供应。
按照县令心中所想,安民之法,乃与蓟国等同:既将黄巾编为齐民,户户授以田宅,牛马、机关器,先行租赁,分期偿还。诸如此类。
换言之,非边关屯田制,而是蓟国圩田制。
见县令心有疑虑。枣祗解释道:与流民举族投奔蓟国不同。黄巾毕竟是流寇出身。关系杂乱,分户困难。强行分户,反易生乱。更何况,黄巾众来自天南海北,民籍早已无存,无同乡宗亲作保,又如何能取信。今战乱频出,更兼蝗旱泛滥,各地皆有荒田。单以豫州为例,战乱以来,百姓逃亡,十室九空,几无产出。万顷之地,无人耕种,遂被豪强大姓圈占。更加百万黄巾盘踞,四下抄掠,各郡流民无数,居无定所。身处绝境而走投无路。唯有避入豪强坞堡,自卖为奴。若将荒田、黄巾与流民,三者皆充分利用,改边关军屯为民屯,一举数得:既能令民饱食,亦足可补长公主食赋,更促黄巾与流民,二相融合。待各自成家,知根知底,那时,再编户为民,不迟。
县令纳其言,并举枣祗为典农校尉,全权负责屯田事宜。
枣祗大刀阔斧。首将无主农田,收归官有。再分与黄巾众及各地流民。按军队编制,编撰成伍、什、屯、曲。统一提供土地、良种、耕牛及农作机关器。屯田所获,按兵屯之法:征收百分之五十(50%),外加“牛器租”十分之一(10%)。以十年为期,耕满十年,土地转为私有,田租降为“三十税一”。
竟要征屯民六成所获!县中官吏群起反对。如此横征暴敛,别说蓟国“三十税一”,便是“耕豪民之田,见税什五(五成)”,亦不能相比。
此举与暴政何异。
枣祗又解释道:黄巾众与流民所耕,乃是我县官田。蓟国虽“三十税一”,然田宅皆是农人先行赊买,分期偿还。单一进宅院,并一顷良田,便作价六十万蓟钱。同以十年为期,每年要额外缴纳六万钱赋税。又岂只是三十税一。以亩产六石计,足有六成有余。
阳翟主簿,怒而抗辩:蓟国稻作,一季二收。稻花鱼如何不算?何况蓟国年年大建。青壮健妇,筑城通渠,日赚二百大钱。更加男耕女织,名产何其多也。
枣祗亦大声反驳: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蓟国营城,非一日之功。终归是万事开头难。遥想二十年前,楼桑少君,首开稻作。又岂有一季二收,数城大建,各式名产?不正如,我等眼前这般。
县令遂纳枣祗之议。
枣祗首创“寓兵于农”、“兵农合一”之先例。屯田第一年,便“得谷百万斛”。
赞枣祗之举,“丰足军用,摧灭群逆,克定天下,以隆王室。”
兵马齐整,官吏就位。钱粮足备,民心可用。
岁不我与。不等岁末雪大封路,宋奇便轻车简从,奔赴长社。
知公子配五县令印,为五主取食。不可久居一地。留守文武属吏,齐来都亭相送。
宋奇依依惜别,后会有期。车驾东行数里,忽被人拦住去路。
护卫挥鞭喝问:“何人拦路。”
“在下郭嘉,愿助公子一臂之力。”来人悠然自得,不卑不亢。
见他年轻体弱,尚未及冠便口出狂言。护卫嗤鼻一笑:“黄口孺子,不足为用。”
郭嘉扬眉笑道:“闻蓟国‘少年多长吏’。二千及冠者,亦不甘人后,奋勇而争先。年后郭嘉将满十六,掐指一算,只剩四载矣!”
“哇哈哈……”一众黄巾卫,捧腹大笑。
“就凭你,还想二千及冠?”
1.96 不幸之幸
“何事喧哗。”车内宋奇出声,黄巾卫这才各自收敛。
便有队率近前通报:“乃一黄口孺子,车前拦路。自诩二千及冠,还差四年。故我等这才捧腹。”
“年方十六。”宋奇心中一动:“且引来一见。”
“喏。”
闻明庭要见,黄巾卫这便下马。搜身后,引少年至车下。
“郭嘉见过公子。”神态自若,不卑不亢。
宋奇见他眉清目秀,身着布衣却难掩英气。心中大喜,遂下车相见:“足下从何处来。”
“郭嘉便是阳翟本地人氏。”少年答曰。
“又为何来。”宋奇二问。
“欲投公子,平豫州黄巾祸乱。”少年再答。
“闻足下欲二千及冠。何不北上蓟国,登顶黄金阙,一鸣惊人,天下闻。返来投我。”宋奇三问。
“公子既来,郭嘉又何必舍近求远。”少年成竹在胸。
“哦?”宋奇一愣,佯装不解:“此话何意?”
郭嘉笑答:“公子配五县令印,为长公主取食。连下六道敕令,道道皆与蓟王同。短短月余,已令券钞,大行其道。公子莫不是为王上收拢黄巾否?”
郭嘉此语,看似毫无关联。然句句,切中要害。身配五县令印,今汉前所未有。能为五位长公主取食,必受命于汉室。所出政令,所用钱财,皆来自蓟国。种种迹象累加,汉室宗亲,必是蓟王无疑。
“招降黄巾,乃我所为。与蓟王何干?”宋奇反问。
“普天之下,能纳百川者,唯蓟王耳。”郭嘉一语中的。
海纳百川,有容乃大。论容人之量,蓟王首屈一指。少时纳顺阳卫,庇陈逸、胡辅。又广收天下流民,容白波、黑山、葛陂黄巾。一言蔽之:“树德务滋,除恶务本。”
“百川东到海,何时复西归?”宋奇算是默认:“足下且与我同行。”
“敢不从命。”
登车对坐,二人重新见过。
“扶风宋奇,字元异。”同名同姓何其多也。大儒刘宠与陈王刘宠,皆出身宗室亦重名。足见一斑。且前朝旧事,早已随风散尽。郭嘉年幼,如何能知。故宋奇直言相告。
“阳翟郭嘉,字奉孝。”郭嘉亦未觉有异。
“此去长社,奉孝以为,当从何处着手。”
“先前火烧长社,百里一片焦土。民众多逃难。尤以避入陈国者居多。陈王宠,勇武善射。贼人不敢犯境。故四野乡民,蜂拥而至。传闻已聚十万众。料想,长社百姓亦多有避入。明廷此去,当从此处着手。”
“奉孝所言极是。”宋奇欣然点头。转而又问:“若陈王不愿放归,又当如何。”
郭嘉笑道:“游民过境,寸草不生。州县皆如临大敌,拒之门外,唯恐入境。陈国又岂会例外。”
“所谓事出必有因,反常则为妖。”宋奇心领神会。
陈国,前汉初年为淮阳国,后数次更改。东汉初,复置淮阳国。章帝建初七年(82年)分汝南郡八县,改封广平王刘羡为西平王,后改陈王。章和二年(88年),改淮阳国为陈国。下领九城,户十一万二千六百五十三,口百五十四万七千五百七十二。
坐拥九县之地,百五十万众。陈乃大国。
陈王刘宠,勇武善射。国相骆俊,素有威恩。豫州黄巾,聚众为患。郡县破败,唯陈独富强。陈王宠,乃宗王之翘楚。本以为当如光武故事,举兵三兴大汉。不料却惨死于刺客之手,身死国灭。如此强王,如此贤相,因何双双死于刺客之手。刺客张,乃黄巾余孽。先投陶谦,于泰山华、费间杀曹操父,曹嵩,取财物,奔淮南投袁术。后奉袁术之命,假装过路陈国,刺杀陈王宠及国相骆俊。
张先时截杀曹嵩,曹操怒而起兵,屠灭徐州数县。此事天下皆知。张二刺,陈王及国相,焉能不做防备。
此贼竟接连得手。正如宋奇所言,反常则妖。
车入长社。目光所及,一片荒芜。黄狗窜于野,百里无人烟。所谓据险而守。先前董卓之所以固守长社,正因长社为长公主食邑,乃雄城一座。城高墙厚,远非一般小县可比。当可固守。
汉室出嫁长公主,多长居于洛阳宅第。汤邑内建有行宫,宫内奴婢齐备,却不久居。长社亦如此。不料城池屡遭战火,毁坏严重。
临近县城,少许有些人气。近郊村落,先前为黄巾霸占。今乡民虽陆续返乡,却也十室九空。人烟稀少。民情远逊阳翟。处于“无吏治”状态。正是荒县一座。
待抵近,见吊桥高悬,城墙残破。黄巾卫挥鞭大喝,许久才有人应声。待吊桥落下,车马入城。一问方知,门前守军,竟只剩一耄耋老卒。天寒地冻,本缩在避风处打盹。将将入睡,便被人喝醒。这才知晓,乃新任县令就任。
城内民居,多有损毁。砖石巨木,皆备拆除,用于守城。街上行人,目光呆滞,身如浮萍。怎叫一个凄凉了得。
问清县寺所在,车队一路无阻。所幸县寺曾为汉军将官营地。保存还算完好。然内中属吏,早已散空。问过留守佐吏方知,战后民生凋敝,实无油水可捞,前任县令弃官而去。无人主事,一众属吏,不得食俸,亦自行散去。
所谓异地为官,坐地为吏。佐吏又言,属吏多散居城中,只需一声唤,即可来见。
也因长社残破。便是刮地三尺,亦刨不出三瓜两枣。周遭并无黄巾乱军盘踞。算是不幸之幸。
郭嘉四处看过,进言道:“公子宜当重整吏治,再去陈国求援。”
“此言甚善。”宋奇传令,招城中属吏来见。
丞、尉皆在。唯主簿,随前任县令而去。宋奇如阳翟故事。先补齐俸禄,再谈吏治民生。
钱到人到。
一朝散去的兵卒、佐吏,悉数就位。官婢仆从,闻讯而来。(县)寺内外,顿时有了人气。
果然洛阳贵公子。问清民情大概,又令人往阳翟购粮。悬扁市中,张榜街巷,权且安抚民心。三日后,宋奇携郭嘉,奔赴陈国。
便在此时。蓟国徵辟车队,亦顶风冒雪,抵达国境。
闻钟声悠扬却颇为凌乱,便有高士推窗询问:“敢问郑公,钟声何来?”
郑泰答曰:“乃‘自鸣钟楼’发声。某南下时,便已建成,钟声凌乱,当在调试之中。”
“钟楼立于何处?”高士又问。
“楼桑清溪,桥楼市中。”
“可否先去一观。”
“可也。”
1.97 钟鸣漏尽
自鸣钟,顾名思义,便是借助流水等外力,使其自行鸣响之大钟。
铸钟,并不稀奇。熹平六年,毕岚奉先帝命,铸铜人四列于仓龙、玄武阙,又铸四钟,皆受二千斛,悬于玉堂及云台殿前。又铸天禄虾蟆,吐水于平门外桥东,转水入宫。又作翻车渴乌,旋于桥西,用洒南北郊路,以省百姓洒道之费。
然待车驾转往楼桑。遥见重楼高阁之中,有一望楼高耸。便是郑泰口中“自鸣钟楼”时,车内高人颇多意外。
此钟,圆面似鼓,封于白琉璃壁中。又待抵近,只见鼓面之上,还等分刻度。用: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以示十二时辰,每个时辰,又等分为“十刻”。形状颇似“日晷”。
日晷,又称“日规”。通常由铜制指针和石制圆盘组成。铜针唤做“晷针”,石盘唤做“晷面”。晷针垂直穿过晷面中心,起“立竿见影”之效。针影所在,便是此刻时辰。安放时,呈南高北低,使晷面平行于天赤道面,如此一来,晷针上端指向北天极,下端正好指向南天极。
然再细看,又有所不同。钟楼日晷,晷针并非垂直穿过晷面中心,反横卧其上。如此设置,怎能“立竿见影”。
再抵近。高人还发现,每个时辰内,每一刻,亦被细分成十二小格。莫非,将一日细分成“时、刻”,仍不足够。还需再将“刻分”不成?
车内高士,不禁骇然。蓟人时刻之精准,已至此乎。
不及抵达。钟声再响。街上行人纷纷驻足仰望。摩肩接踵,车水马龙之十里长街,竟一时寂静无声。待钟声停歇,众人才有说有笑,各自忙碌。回归日常。
蓟国将作馆,鬼斧神工。自鸣钟楼,乃出王上手绘图板。右国令领将作馆能工巧匠,精心打造。虽不知有何用。然自公审后,王上画地为牢,将右国令禁锢琉璃暖阁。之所以迟迟不颁王命,只因右国令时日无多。王上乃长情之主。念旧日之功,不忍刀斧加身。更不忍心致右国令,死于非命。正应了那句,人各有命。冥冥之中,早有定数。
右国令之功过,见仁见智。然对国人,尤其是楼桑而言,右国令乃一代贤臣。故时人也将右国令倾尽毕生才学,打造自鸣钟楼一事,视做最后的记念。而右国令又何尝不是将此神机奇巧之物,当做最后的道别。
朗朗钟声,便是右国令振聋发聩之音也。
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车驾停于楼下。怀揣疑问,车内高士乘天梯,直升顶阁。
阁楼内,齿轮连动,目不暇接。
居中老者,正是右国令。
高士趋步近前,墨礼参拜:“拜见钜子。”
“承彦来了。”右国令伸手虚扶:“路上可好?”
“诸事顺利。”黄承彦答曰。
“可曾见过主公?”右国令见他一路风尘,便又问道。
“未及觐见。”黄承彦如实作答。
“今是白身,尚且无妨。待为人臣,切莫如此。先公而后私。”右国令叮嘱道。
“谨遵钜子教诲。”黄承彦再拜。
“可是被钟声所引。”右国令笑问。同出墨门,焉能不知。
“然也。”黄承彦虚心求教:“敢问钜子,阁上日晷,因何大有不同?”
“此非日晷,而是‘瑞轮冥荚’。”右国令随口道破。
“竟是瑞轮冥荚……”黄承彦惊问:“截然不同。”
“乃主公改良。‘木圣’所造冥荚,乃是‘日荚’,可示时期。然主公此荚,却集‘时荚’、‘刻荚’、‘分荚’于一体。非但能示十二时辰、还能示刻、分。”
“钟声又是何故?”待领会原理,黄承彦又问。
“依主公所想,每到一个时辰,便敲钟报时。故此钟,又称‘时钟’。”
“原来如此。”黄承彦亦是墨门高人,略作思量,原理便融会贯通。至于如何施为,内藏机关,如何运作,还需日后细观。
“速去王都,觐见主公。”右国令言道:“来日方长。”
“喏。”黄承彦亦不敢耽搁。
“荆楚大鸟,抵王之庭。此鸟不飞则已,一飞冲天;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目送天梯落下,右国令喃喃低语,徐徐下拜:“老臣,拜别主公。”
是夜。钟声悠扬,随风潜入梦。刘备猛然惊醒。
“小弟?”枕边公孙长姐,亦惊动。
“姐姐可曾听到钟声?”刘备问道。
“片刻之前,隐约可辨。”公孙氏亦有耳闻。
“不好。”刘备似有所悟:“右国令或已辞世。”
“小弟切莫多心,或只是梦而已。”
刘备轻轻摇头:“速整衣,若右国令有事,快马片刻至矣。”
“好。”
须臾,便有快马奔冲入宫。值夜御姬,肃容入殿:“右国令辞世。”
“唉”刘备仰天长叹。该来的,终归会来。
“甯姐姐何在?”刘备忙问。
“琉璃暖阁,守在右国令身侧。”御姬答曰。
“右国令可有遗愿未了。”
“右国令手书在此。”御姬将遗言呈上。
刘备急忙接过,展开细观。“一切皆遵右国令遗愿。”
“喏。”
“备马。”
“小弟不可。”王妃急忙阻拦:“此时将作馆必人心惶惶。恐为宵小所趁。何不待明日再去。”
“甯姐姐与弟,自幼相识,情逾骨肉,恩深义重。此时不奔丧,更待何时。姐姐无需担心,自有绣衣与我同去。”
“如此,也好。”王妃言道:“可速去。妾稍后便到。”
“嗯。”事不宜迟。刘备出王宫,在宫门处与史涣汇合,领一众绣衣吏,呼啸而去。
黄千里良驹。一路飞驰,片刻而至。
马不停蹄,驰入将作馆,独升琉璃暖阁。
终与甯姐姐相见。
“弟来了。”甯姐姐端坐榻前,头也不回。榻上正是与世长辞的右国令。
“是。”刘备先冲榻上右国令,肃容行礼,再缓步走到身侧。
“姐姐节哀。”
“虽知命中注定,奈何……”张甯哽咽难言。
刘备感同身受。
“家父,一生忙于江山社稷,片刻不得闲。今长睡不醒。亦算是,难得清闲。”张甯含泪一笑。
刘备已顾不得许多。这便伸手揽住肩头。试着张了张嘴,却不言以对。
张甯紧紧抱住刘备,一时泪如雨下。
1.98 斯人已去
不久,王妃亦赶到。
少时楼桑祖宅,二人一个守中庭,一个伏后院。虽彼此心知,却素未谋面。后虽相见,身份已改。甯姐姐变换身份,时常登门,拜访窦氏琼英。与长姐有数面之缘,不过是点头之交。
时至今日,才算真正相识。
“请节哀。”长姐柔声宽慰。
“谢王妃。”张甯已止住悲痛。
三人并坐,直至天明。
王傅黄忠,二位国相,将作令苏伯等,国中重臣,皆已闻讯赶来。
将作令苏伯,含泪进言:“右国令戴罪之身,主公当避嫌。”
“无妨。”刘备言道:“既是君臣,亦是至亲。当执晚辈礼。请老族长出面,打理身后事宜。楼桑刘氏宗人,皆来吊唁。”
“遵命。”苏伯拭泪而去。
人死为大。刘备以晚辈之礼,为右国令披麻戴孝。楼桑刘氏宗人,亦如此般。百官皆同亲友吊唁。楼桑民众自发前来祭拜。刘备亲笔书墓志铭。国人方知,右国令并非八顾之夏馥。而是天师道二代天师,张道陵次子,张机,张安子:天师道二嗣师,兼领墨门钜子。神机百变,世间奇士。与夏馥相交莫逆,引为知己。馥死后,借其身份,北上蓟国,拜右国令,领将作事宜。十年如一日,大利国民。今寿终正寝,驾鹤西去。
至于右国令的另一个身份,太平道神上宗师。先前公审时,认罪书中已详实记录。无需赘述。
遵右国令遗愿,柩车远赴林虑山,正阳亭。与院中老松下夏馥墓,并葬。
出殡时,刘备与王妃,十里相送。刘氏宗人,墨门子弟,陪同远行。夏馥弟,夏静亦同往。如刘备所言,身份是假,情意是真。
“小弟留步。”张甯言道:“国事为重。”
“甯姐姐……”速去速回,终归未能出口。既为人子,又岂能不守孝三载。
“小弟珍重。”张甯轻身登车:“宫中,且留间华室,待我归来。”
“一言为定。”刘备心头忽觉一轻,却总归难舍。身居高位,利益羁绊。尤显真情可贵。情义无价。
“王妃珍重。”扬鞭启程时,张甯又道。
“珍重。”公孙长姐与刘备并肩而立。目送柩车远去。
“斯人已去,小心风寒。”待柩车隐去,公孙长姐柔声劝道。
“嗯。”不忍长姐受冻,刘备亦轻轻点头:“且回。”
回宫后,长姐亲为刘备沐。待热汤驱走寒意,洗漱更衣,相拥而眠。
翌日,蓟王下诏。蓟国再不置右国令一职。只称左国令。
将作馆,改称将作寺。将作令秩二千石。
拜墨门新任钜子黄承彦,为左国令。
于南宫披香殿,另置少府。掌宫中署寺、宫廷开支、宫官俸禄、国主祭祀及春腊二赐等,蓟王家事。并与门下署分管王室内外诸事。属官有:
“太官令”,掌宫廷膳食、酿酒、种菜、食用珍禽及献四时果品,领宫婢百人;
“汤官令”,主供饼饵果实、货食之事,下设“汤官饮监”,协助汤官令,监督宫廷饮食,领宫婢百人;
“太医令”,掌诸侍医,主医药,有侍医三十,分管各项医务,设“尚药监”,中宫药长,督诸侍医诊病用药;
“导官令”,主择米粮,兼管宫中女犯;
“若卢令”,主藏兵器,关押罪臣女眷及其亲戚女眷,并设郎中二十人主弩射;
“考工令”,主作器械,包括弓弩刀铠及祭祀、生活用器;
“织室令”,主织作缯帛,供应宫廷被服,织作文绣,郊庙祭服等;
“飞令”,掌弋射凫雁,以供祭祀宗庙,兼造部分兵器;
“东园令”,主作陵内器物,包括东园秘器棺椁、东园温明金缕玉衣等;
“御府令”,掌国主金钱珍宝、衣服等;
“庖人令”,掌屠宰货食,烹饪宫宴;
“尚方令”,主作珍宝器物,包括藏经之器及上好兵器、用器,分设左、中、右尚方;
“钩盾令”,主管国内苑囿、王家私田(包括妃嫔)及宝货;
“中藏令”,掌金银财货,兼作用器;
“中书令”,侍奉国主日常工作及生活。若用宦官,则称中书令,任用士人,多称尚书令,下设中书仆射一人,左右丞各一人,侍郎三十六人,令史二十一人。
蓟王宫无宦官。故少府内官职,皆有女官充任。
少府不设主官。由中书台,统领诸署监。除左国令赵娥,为中书令。秩二千石,掌管少府。少府诸署监,多由先前女官升任。如太医令,便是由侍医长,华大夫长女,华妁升任。
少府位于南宫披香殿。与北宫外门下署,遥相呼应。分管蓟王家,内外事宜。
能者多劳。少府十五令,及属吏人选,一时难以募齐。暂由七位小姐姐,安氏四姐妹及昭阳、兰林、函园三贵人,协同掌管。
如王妃所言。斯人已逝,爱恨入土。功过自有后人评说。刘备上陈情表,通报右国令,沉疴病逝。了结这段恩怨。虽非刀斧加身,凌迟处死。然有蓟王百亿罚金托底,洛阳朝野亦无人说三道四。
更何况。单论情义,天家诸人、汉室宗亲、洛阳贵胄,对先帝又有几分真情可言。
得知右国令辞世。右丞贾诩等人,亦各自安心。墨门终与太平道,分道扬镳。合二为一,重新一统的墨门,经由将作寺,轻装前行,一飞冲天。蓟国,再无后患。
然神上宗师,余威犹存。太平圣女与神上使,仍统御着天下黄巾。
身后之事,神上宗师羽化升仙前,早已安排妥当。
甯姐姐此去,名为守丧。实则统领天下黄巾,为蓟王大业,再发余热。蓟王恪守臣节,坐拥千里国土,兵锋不过大河之南。然天下黄巾,遍及大汉十三州之八。不啻于伏兵遍地,待天下有变,蓟王挥师南下,当可一用。
或有人问,费尽心机,为人做嫁衣。到死一无所有,右国令何苦来哉?
然,上下五千年,总有高人辈出,看破世俗红尘,不追名逐利,不封侯拜相。奔走国事,以天下兴亡为己任。
一言蔽之,人各有志。
历史上的张机,只知其人,未知其事。然在大汉的星空下,却熠熠生辉。
堪称无双奇士。
1.99 谨慎择友
蓟少府建立,标志着女官正是取代宦官。
宫中女官,多来自白湖沉月阁女校,沉月阁主乃是士异,校中女师,称沉月博士。新任中书令赵娥,举沉月女校,博士祭酒荀采,任中书仆射一职。位仅次中书令,秩比二千石,位高权重。
荀采,字女荀。乃荀爽之女,聪敏多才。少时随从侄荀攸等人,北上蓟国。与士异相见恨晚,引为金兰之交。士异拜左国令,入宫任职。便将沉月女校,交由荀采打理。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一晃数载已过。荀采年近双十,仍未出嫁。
初,其父荀爽,尚有书信催促。然近二年,却绝口不提。欲结亲者,踏破家门。然荀爽却尽数回绝。只说小女远赴蓟国,何时回乡,并无定期。求亲之人,怏怏而回。只“远赴蓟国”一句,荀爽心意,众人已尽知矣。
荀爽,颍川颍阴人,字慈明,一名,号硕儒。经学大家,荀淑六子。时有“荀氏八龙,慈明无双”,赞其为“荀氏八龙”之首。
既是慈明无双之女,才学自无可挑剔。然行走宫中,需慎而又慎。刘备又询问士贵人。
士贵人言道:荀采信守,不贰其心。当可担此大任。
刘备遂召荀采入宫,拜为中书仆射。南宫正是成为女官办公、起居之所。披香殿为少府,十五属寺,皆在其中。宫官围绕而居。与蓟国百官一样,享有休沐等法定假期及春腊二赐等,各项福利。原则上,女官嫁娶随意。然,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向阳花木易为春”。除非刘氏宗女,南宫女官,又岂能轻易外嫁他人。
连名士荀爽,都不能免俗。更何况常人。结亲如结盟。乱世将至,谨慎择友。
陈县,陈王宫,正殿。
宋奇趋步入殿:“下臣拜见王上。”
“你便是配五县令印,为五县主取食之人?”陈王宠正值壮年,雄壮英武。
“正是下臣。”宋奇答曰。
“所为何来?”
“乃为求援。”说着,宋奇将漆木手匣呈上:“区区薄礼,聊表心意。”
侍从接过,查看无误,转呈陈王。
打开视之,乃是琉璃宝钞一块,面值千万。
“如此重礼,受之有愧。”陈王神态如常:“却不知尊驾,替何人所送。”
宋奇答曰:“乃替‘宗主’所献。”
“尊驾‘宗主’,是何人也?”陈王追问。
“天下共主也。”宋奇又答。
“果然如此。”陈王轻轻颔首:“五县主绝享食俸,举债度日。出手焉能如此阔绰。尊驾既不愿明言,孤亦不强求。然送礼之人,身份已呼之欲出。传闻,冀州六国,与‘尊主’相交莫逆,早已暗结盟约。不知然否?”
“冀州之事,下臣不便多言。”宋奇再拜。
“既如此,尊驾此来,只为五县主取食乎?”
“乱世将至,人心思乱。存亡之际,汉室宗亲,自当休戚与共。王上何不先与五县主‘联手对敌’。”
“好一个联手对敌。”陈王心领神会:“豫州下辖颍川、汝南二郡,梁、沛、陈、鲁,四国。又与徐州下邳、彭城、琅邪三国毗邻。七国连横,乃一州之地。不知‘五主’,愿与七国联手否?”
“诸侯联盟,兹事体大。下臣不敢妄断,需禀报宗主。”饶是宋奇,已未曾料到,陈王宠竟有此布局。换言之,类比河北七国联盟,河南诸侯王,亦早有盟约。很有可能,亦是七国联盟:梁、沛、陈、鲁、下邳、彭城、琅邪!
“孤醒得。”陈王宠笑道:“如此,先解长社县主之忧。”显然,陈王宠将宋奇,视为蓟王代言人,方才吐露心迹。河南七国,与河北七国,南北合纵,上下夹攻,天下可定乎?
“谢王上。”宋奇再拜。
避入陈国的原长社百姓,被陈王宠悉数放归。又赠送过足量冬粮秣,随队同返。趁着大雪封路前,修缮城池,待来年开春,便可恢复生产。
连定二县,宋奇顾不得庆祝。遂将陈王结盟之约,六百里送往洛阳蜃楼。秦太仓经暗渠水道,送往地宫耳室。请右丞定夺。
十里函园,二崤城,官堡,瑶光殿。
贾诩将宋奇手书,传阅众人。这便言道:“诸位以为如何?”
左丞荀攸言道:“陈王宠,素有大志。熹平二年(173年),陈国国相师迁,追奏陈国前任国相魏,曾与陈王宠共祭天神,有不法企图,实属大逆不道之罪。便有御史上奏,当遣使者,案查此事。时灵帝刚刚诛杀勃海王刘悝满门,不忍再施罪行与宗室。于是诏命槛车押魏、师迁,入黄门北寺诏狱,遣中常侍王甫与尚书令、侍御史等,共同拷问。魏借口说,乃是与陈王,共祭‘黄老君’,求长生之福而已,并无其他企图。王甫等遂上奏,魏为国相,职责在于匡扶国主,然却行为不端;师迁诬告国主,乃大逆不道,二人皆杀。灵帝遂下诏,赦免刘宠,不予追究。”
“如此说来,前国相魏,与陈王宠共祭天神。必事出有因。”田丰亦道。
左丞荀攸言道:“陈王宠,素有大志。熹平二年(173年),陈国国相师迁,追奏陈国前任国相魏,曾与陈王宠共祭天神,有不法企图,实属大逆不道之罪。便有御史上奏,当遣使者,案查此事。时灵帝刚刚诛杀勃海王刘悝满门,不忍再施罪行与宗室。于是诏命槛车押魏、师迁,入黄门北寺诏狱,遣中常侍王甫与尚书令、侍御史等,共同拷问。魏借口说,乃是与陈王,共祭‘黄老君’,求长生之福而已,并无其他企图。王甫等遂上奏,魏为国相,职责在于匡扶国主,然却行为不端;师迁诬告国主,乃大逆不道,二人皆杀。灵帝遂下诏,赦免刘宠,不予追究。”
“如此说来,前国相魏,与陈王宠共祭天神。必事出有因。”田丰亦道。
“正是如此。”荀攸轻轻颔首:“今日”
“”
1.100 通明达照
蓟国营城术,天下第一。函园便利一如蓟国。水暖水洗水淋齐备。便是隆冬时节,室内亦温润如春。水绿琉璃,窗明几净。虽不比白琉璃,纤毫毕现。然透光足以。
琉璃器的使用,蓟王亦非第一人。那位据说能作掌上舞的赵飞燕,居住在“昭阳殿”时,“窗扉多是绿琉璃,亦皆照达,毛发不得藏焉。”汉武帝“起祠神屋”时,门窗也皆用“琉璃为之,光照洞彻”。可见,“窗明几净”的居室,汉时已有。
只不过,蓟国将琉璃烧造技艺,发扬光大。多年前,售卖翠玉琼浆与琉璃香露时,蓟王便上表,请开琉璃之禁。让百姓亦能享用琉璃器。此亦符合惯例,故先帝欣然应允。
正如汉初时,百姓一律不得穿各色彩衣,只能穿本色麻布。直到前汉末,才允许平民服“青绿之衣”。各式绿琉璃,随之风靡蓟国。然,因烧造困难,故价格不菲。
以琉璃窗为例。
用竖直棂条,做成的窗扇,棂条一般为奇数,七自十三根不等。若棂条过长,则需在半腰上加横棂。如蓟国常用“一码三箭窗”,便是在竖棂条的上、中、下部,装三根水平横棂。单个“箭窗”大小的绿琉璃,作价一万钱。试想,一栋宅院装下来,耗费几何。
曹节别馆,直棂门窗,皆用双层水绿琉璃。何其奢侈。
即便室外飞雪连天,曹节亦春衫高卧,暖意横生。
所谓“千金难买回笼觉”。又曰“老不以筋骨为能’。到了曹节这般年岁,睡眠质量,尤显重要。
故贾诩立于廊下,耐心等待,未曾叨扰。直到曹节自醒,大氅已被披满残雪。听闻右丞已恭候多时,曹节急忙命人迎入。
贾诩除大氅,着常服入内。见贾诩面色红润,立于雪窟却毫无寒意。曹节不禁询问。
贾诩言道,内穿毳裘中衣,袖悬被中香炉,裹足羊毛冬袜,故丝毫不觉寒意。
曹节欣然点头:“闻蓟王常冬季兴兵,本以为北疆勇士,能耐极寒。今日方知,得利于防寒保暖。”
贾诩笑道:“鄙国在北,四季分明。春暖秋凉,酷暑隆冬。幸有我主励精图治,解民生之苦。”
“蓟王天家麒麟,自毋需多言。”曹节笑问:“右丞此来,所为何事?”
“老大人当知,自先帝崩后,《子钱集簿》,便落入我主之手。洛阳子钱家,皆以我主马首是瞻。”贾诩开门见山。
如前所说。曹节、程璜,历经数帝,在洛阳朝野,可谓根深蒂固。《子钱集簿》之事,如何能瞒得过此二人。
果然,见贾诩实言相告,曹节欣然一笑:“老朽亦有听闻。幸得蓟王出手,否则洛阳子钱家,必兴‘子钱之乱’。洛阳满城权贵,举债度日者,十有**。一旦欠债不还,必轰动朝野。那时,朝中各派,必你来我往,争相检举劾奏。轻则百官罢黜,重则朝政崩坏。”
“一切皆瞒不过老大人。”贾诩拜服。
“天家贵胄,竟沦落至此,老朽亦心有戚戚。”曹节摇头叹道。
“正因如此,我主才想方设法,护天家贵胄以周全。五县主之事,想必老大人亦有耳闻。”
“洛阳人尽皆知。”曹节轻轻颔首。
贾诩这便道出此行关键:“黄巾乱时,长社大火,县内化为一片焦土。后又历经战乱,民众多举家逃难。避入陈国者,十有**。敢问老大人,前相魏与陈王宠‘共祭天神’之事……”
“右丞因何又此问?”
见曹节面色如常,贾诩这便笃定:“只因长社令前往陈国索要流民,陈王虽许之,然却……”
“欲与蓟王暗结共盟。”曹节一语道破。
“正是如此。”贾诩再拜:“人心不古,忠奸莫辨。不知陈王,是忠是奸。”
“若知陈王之事,还需提及三人。”曹节言道:“勃海王刘悝、长乐太仆侯览、会稽妖贼许生。”
此三人,天南海北。八竿子打不着,如何相干?贾诩急忙请教:“愿闻其详。”
“勃海王刘悝,惨遭冤杀,全家毙命。先帝因为梦中受桓帝斥责,日夜忧扰。时听闻勃海王,尚有遗腹子,先帝本欲重立为藩。然却被中常侍王甫,百般阻挠。”
“正是王甫命人诬告,才令勃海王身死除国。”
“然也。王甫之所以能得逞,乃因勃海王亦犯藩王大忌。”
贾诩这便言道:“传闻,桓帝崩后,皇太后窦妙并大将军窦武,策立时为解渎亭侯之先帝,继承大统,并遣人往河间国迎驾。民间流言,说勃海王愤恨皇兄(桓帝)未能传位与己,故欲擅自发兵,抢夺迎驾诏书。”
“确实如此。”曹节言道:“正是老朽持节,前往河间国迎驾。‘兄终弟及’,亦合乎古法。勃海王之怒,老朽自能体会。本欲大事化小,隐瞒不报。不料此事被王甫得知。时中常侍郑飒、中黄门董腾与勃海王,关系甚佳,王甫暗中调查,窃以为此中另有隐情,便将此事告之司隶校尉段。段遂将郑飒捕入黄门北寺狱,严刑拷打。王甫又指使尚书令廉忠诬奏郑飒等人阴谋篡位,欲立刘悝为帝。乃至先帝发雷霆之怒,灭勃海王满门。”
“原来如此……”贾诩一声叹息。有汉一朝,宗室篡位,乃历代帝王心头大忌。勃海王如此行事,焉能不惹来灭门之灾。再深思。陛下崩于困龙台时,忽下遗命。‘兄终弟及’,传位于合肥侯。或许,正因忌惮勃海王故事。
“时渤海王妃,乃先帝宋皇后之姑。知王甫罗织罪名,构陷勃海王,于是暗求长乐太仆侯览,出面相帮。”虽是陈年旧事,然曹节却记忆犹新:“中常侍侯览,延熹年间赐爵关内侯。因诛梁冀有功,进封高乡侯。专横跋扈,贪婪放纵。先后夺民田地一百一十八顷,宅第三百八十一所,模仿宫苑,兴建府第十六处。妻略人妇,肆虐百姓。为母大起冢墓,诸如此类,举不胜举。督邮张俭,破其家宅,藉没资财。侯览遂诬张俭与长乐少府李膺、太仆杜密等为‘党人’,起‘党锢之祸’,被杀、被徙者,三百余人。被囚禁者六、七百人。侯览又乘势,夺我长乐太仆之职。专权南北二宫。然却万不该渤海王,这趟浑水。”
贾诩心领神会:“于是王甫命有司举奏侯览专权骄奢,先帝怒而策收其印绶,侯览走投无路,自杀身亡。阿附者,皆免官。”
“然也。”曹节轻轻颔首:“熹平元年五月,侯览亡后,王甫再无人掣肘。冬,十月。诏冀州刺史收勃海王全家,刘悝不堪拷打,遂自杀。妃妾十一人、子女七十人、伎女二十四人皆死狱中,傅、相以下悉伏诛。”
“右丞可有心得?”曹节忽问。
1.101 问鼎中原
贾诩脱口而出:“当年秋,七月,甲寅,有人书朱雀阙,言:‘天下大乱,曹节、王甫幽禁太后,公卿皆尸禄,无忠言者。’”
“不愧是右丞。”曹节一声长叹:“侯览先诬张俭与长乐少府李膺、太仆杜密等为‘党人’,借故夺我长乐太仆之职。须知,长乐少府、长乐太仆,乃太后三卿。侯览之所以诬告,非为起‘党锢之祸’,只为报与张俭私仇,兼为其主,剪灭窦太后党羽。而后再杀窦太后。”
贾诩已然醒悟:“莫非‘书朱雀阙者’,乃是老大人?”侯览之主,究竟是何人。时过境迁,又何必再深究。终归与此事无关。
“然也。”曹节笑道:“见宫中有人借故,欲幽杀太后。老朽这才留书示警。为行自保,唯有将自己与王甫,名列其中。王甫无端遭陷,深恨留书之人。诏司隶校尉刘猛逐捕,十日一报。猛以‘诽书言直’,不肯急捕。月馀,主名不立;猛坐贬为谏议大夫,以御史中丞段代之。四出逐捕,太学生牵连入狱者千馀人。最后无果而终。王甫由此深恨党人,却不恨我。”
“只因‘朱雀阙书’,老大人与王甫赫然并列。”贾诩答曰。
“然也。”曹节得意一笑,又急忙收拢笑意:“如此,方才保住太后性命。”
贾诩含笑点头,却未揭破。事实上,“朱雀阙书”乃一石二鸟之计。为全窦太后性命是其一。其二,乃是借刀杀人,王甫所深恨者,并非党人,而是另一位大内官,程璜。只因曹节与王甫,皆名列朱雀阙上,唯独程璜不见其名。故宫中传闻,乃程璜所写。王甫焉能不生疑。稍后,才有程璜与王甫的互杀。杀侯览者,必是曹节、王甫、程璜,三人之一。
言及此处。贾诩这才醒悟。“二次党锢之祸”,竟因四位大内官,内斗而起。却牵连如此广大,影响如此深远,荼毒如此恶劣。一己之私,险毁社稷国祚。宦官之祸,何其剧也!
“却不知,与陈王宠有何干系?”贾诩又问。
“永康元年十二月,桓帝驾崩,遗诏命刘悝复为勃海王。此其一也。”曹节目光深邃。
“莫非还是二道诏命。”贾诩心中一动,掷地有声:“兄终弟及!”
“然也。桓帝先复刘悝勃海王位,再传其大汉帝位。”曹节龇牙一笑:“罪王如何继位?必先赦免其罪。”
“换言之,前大将军窦武与窦太后,暗自将第二道诏命撕毁,另立解渎亭侯,是为灵帝。”贾诩言道。
“桓帝口出遗命,时中常侍郑飒、中黄门董腾,皆在场。”曹节将细节补全。
“难怪王甫要杀二人。中常侍郑飒、中黄门董腾,素与刘悝交好。必将诏书之事,暗中告知。”再联想民间传闻,勃海王并非愤恨皇兄未传位与己,而是恨大将军窦武并窦太后销毁桓帝传位诏书,故才擅自发兵,欲夺迎驾诏书。
“二道传位诏书,乃桓帝弥留之际,口述。知者甚少。时在场众人,除去桓帝身边亲随,窦太后,窦大将军,贵人田圣,还有陈王刘宠。”
天子崩,“四海之内咸悲,臣下若丧考妣”,为“观君父之棺柩”。诸侯赴京奔天子丧,地方官吏率领吏民望都而哭,举国哀悼。
“刘宠勇猛过人,善使弓弩,十发十中,中皆同处。乃汉室强宗。桓帝知传位于弟,大将军窦武必不能相容。便嘱托陈王刘宠,效仿明帝时,东平宪王刘苍为骠骑将军故事,辅佐勃海王刘悝继位。”曹节言道:“奈何事与愿违。窦大将军先撕遗诏,窦太后再杀田圣灭口。宫内无人应声,陈王刘宠孤掌难鸣。后得窦太后作保,刘宠放归封国。此事就此作罢。时永康元年(167年)十二月。”
“待熹平元年(172年)十月,先帝诛勃海王满门。陈王宠,窃以为先帝旧事重提,欲除后患。故提前谋划,与国相魏‘共祭天神’。”贾诩接着道。
“所谓‘共祭天神’,实则杀白马盟誓。”曹节终道破谜底:“时‘共祭盟誓’者,除去陈王刘宠,还有梁王刘元、沛王刘琮、下邳王刘意、彭城王刘和、琅邪王刘据、东海王刘祗(注1)。”
“如前汉,七国之乱。”
“然也。”曹节叹道:“稍有不慎,便将重蹈前汉覆辙。王甫严刑拷打,悉知此事,惊恐之下,遂密报先帝。因兹事体大,先帝密召近臣问计。程璜遂进言道,诸王结盟,乃因见勃海王满门惨死,生怕飞来横祸。断不可逼迫太甚,谨防铤而走险。不如赦免陈王刘宠之罪,以安其心。兼分诸王联盟之心。”
“先帝犹豫不决。便在此时,形势突变。年前十一月,有会稽妖贼许生起句章,自称‘越王’,其子许昌在句章称帝,自号‘阳明皇帝’,众以万数。先前不过小患,不足为虑。岂料年后,忽兵精粮足,不断壮大,渐成大患。扬州刺史臧密报,乃因贼人得七王暗中资助。”
“养贼自重。”贾诩焉能不知。
“权衡之下,先帝这才下定决心,赦免陈王刘宠之罪。”曹节终将前朝隐秘道出。至于隐匿多少,又篡改多少,便不得而知了。
沉思片刻,贾诩言道:“先帝驾崩,少帝继位。前朝旧事,已随风散去。陈王刘宠再无性命之忧,因何还要与我主暗中结盟。”
此乃明知故问。曹节亦不说破:“先帝一念之仁,乃至养虎成患。如前汉故事:天下板荡,群盗蜂起,必有宗室趁乱兴兵,觊觎大位。”
“老大人言下之意,陈王刘宠欲结盟兴兵,谋夺天下。”言罢,贾诩忽又笑问:“若如此。老大人以为,我主又该如何是好?”
曹节下意识张口,却只字未出。须臾,似笑非笑,语透深意:“老奴窃以为,此一时,彼一时也。”
贾诩心领神会:“老大人之言,诩自当带到。”曹节先前之言,忽改称‘老奴’,“此一时,彼一时也”显然是说与蓟王听。言下之意,时过境迁,今非昔比。是否结盟,且看谁能问鼎中原。
一言蔽之,谁才是最大得利。
“老而无用,难以久持。言尽于此,右丞且自去。”说完,曹节便又高卧榻上,瞌目小憩。
“告辞。”贾诩拜退。
1.102 避易就难
十里函园,二崤城,中堡,瑶光殿。
听贾诩道完前朝隐秘。田丰下意识皱眉:“此事不妥。”
“有何蹊跷?”荀攸问道。
田丰言道:“若真如曹节所言,陈王宠七国结盟,欲行兵谏。且养贼自重,暗行不端。天下诸侯若皆如此,先帝如何能不忌惮。因何独善待我主。有求必应,有功必赏。少复祖爵,再封乡侯,又并六县为国,增封二十县余。此,又作何解?”
论揣度人心,贾诩无人能及:“多年前,中常侍封亲赴楼桑,宣先帝诏。传闻,左右袖中,各置一诏。试问我主,是封侯还是复爵。”
“此事人尽皆知。价格不一,封侯易而复爵难。”荀攸笑道。
“然也。此乃赏封与分封之别。”贾诩又道:“我主当世明主,毅然决然,避易就难,择选复爵。”
荀攸不禁莞尔:“封遂传先帝口谕:既复祖爵,所欠‘酎金’便需补齐。自前汉元朔二年,武帝时坐酎金失侯,至今建宁四年,计二百八十三年。依‘酎金律’,封地每年、每千人需缴贡金四两。计千一百三十二两。”
饶是贾诩,言及此事亦满怀钦佩:“我主说‘便宜’。”
田丰、沮授,四目相对,不知所以:“二位何意?”
“先帝乃是皇商。借用主公一语:‘钱货两讫,童叟无欺’。”贾诩终于道出关键:“正因我主补齐酎金,光复祖爵。故我主陆城侯爵位,乃是从前汉继承。享有前汉封君列候的诸多便利。”
“治政之权!”沮授脱口而出。电光石火间,已一通百通。
先帝看上去,给予蓟王诸多便利。远非今汉封君列候可比。然归根结底,并非对刘备个人优待。而是恪守皇商信誉。刘备既愿花高价,补齐二百八十三年之酎金。于是乎,在商言商。先帝便尽可能提供前汉时陆城侯理应享有的一切权利。
简言之:刘备足额支付酎金,先帝足量兑现“侯权”。
一言蔽之:与朕做生意,钱货两讫,童叟无欺。少君侯尽可安心!
“卖官鬻爵,果然是门生意。”田丰目瞪口呆。表情已说明一切。
“我主年年纳足献费。逢佳节寿诞,南北二宫,三后一帝,从未失礼。饶是如此,每逢开口,皆付足铜钱。”贾诩目光深邃:“正因我主深知先帝秉性。表面上之亲密,皆因背后利益。与先帝的关系,不过是场交易。如此说来,我主掷金无数,何曾亏欠分毫。”
“我主曾言,所谓盟约,不过是互相妥协,各取所需。此言,深谙交易之道。”荀攸笑道:“先帝对我主的种种优待,皆是生意。乃利益使然。”当然,从维护商业伙伴,尤其是大客户的关系而言。先帝亦会对蓟王,释放出足够的善意。然却并不能改变,交易的本质。
此,便是为何先帝明知,以陈王宠为首的封君列候,皆对洛阳朝堂,芥蒂日深,需小心防备。却又独“优待”蓟王之根本原因。
在商言商。自断财路,犹如弑杀父母。莫开玩笑。顶级大客户,如何能不全力维系。
“生意是生意,人情归人情。”切莫混为一谈。
悉知后果前因。如何能不浮以大白(注1)。
翠玉琼浆,珀色瑶光。琉璃耳杯,四人对饮。尽起欢声笑语。
“我主乃长情之人。右国令之事,便足见一斑。先前生怕念及先帝优宠,不肯问鼎中原。既知往来皆利益,我等再无心忧。”荀攸笑叹。
“熙熙攘攘,利来利往;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贾诩一声长吁:“时至今日,方知我主,恩怨分明。”
“一语括之,活得明白。”田丰语出深意:“乱世至矣。世人唯有如我主,方不会死得不明不白。”
“陈王刘宠之事,诸君以为如何?”沮授毕竟年轻。
“疏不间亲,卑不谋尊。”贾诩和煦一笑:“细说详情,六百里请主公定夺。”
“此言大善。沮授受教。”四大谋主,皆当世人杰。相处日久,取长补短,各有精进。
洛阳城外,先帝文陵地宫。
忽听一声巨响。一众小黄门,灰头土脸,赶来通报。
“大喜,阿父;大喜,阿母。”亲随小黄门扑通跪地:“宫门已开,珠光宝气,闪瞎人眼。”
“切莫恣意。恐扰先帝在天之灵。”赵忠面含笑意,出言示警:“只取所需,不可损器。”
“喏!”小黄门这便领命而去。
须臾,便见各式珍宝,被陆续运出。多是海内奇珍,天下珠玉。还有十块琉璃宝钞,面值千万。
张让龇牙一笑:“如此,当有转圜余地。”
“计将安出?”赵忠问道。
“时至今日,能保我等一世富贵者,唯太皇董太后一人。”张让言道。
“不可。”赵忠摇头:“先帝地宫明器,多出西园。太皇董太后必然亲见。若知我等盗掘帝陵,大逆不道。如何肯轻饶。”
“太皇董太后只识铜钱,何曾学会鉴宝?将地宫珍宝,悉数折成宝钞。再去寻封不迟。”张让早有定计。
“唉,封先前不过我等走狗跟随,今日反要去求他。”赵忠一声长叹:“何以至此,何以至此!”
“赵常侍稍安。”张让眼中火光熊熊:“我等刀锯余人,身如浮萍,需傍树而生。只需攀上太皇董太后高枝,重掌二宫,指日可待。”
“那时,有怨报怨,有仇报仇。”赵忠咬牙切齿。
洛阳西郭,寿丘里,大将军府。
何进与心腹府掾,齐聚霞楼顶阁。推杯换盏,歌舞升平。
一曲终了。何进三击掌,伶人舞姬,鱼贯而退。
“禁中传闻,二位太皇为太后时,曾歃血为盟,指天而誓:共扶贵子,登基称帝。诸君以为如何?”
长史许攸,起身言道:“敢问大将军,此事有几分把握。”
“十之**。”何进答曰。
众人了然。消息必出自何太后。许攸言道:“事关生死,不可不察。”
主簿陈琳亦起身进言:“若如此,陛下由太皇窦太后朝夕相伴,实非我等之福。”
许攸接着道:“为今之计,宜将太皇窦太后,尽早请回长信宫。需防质帝‘鸩饼’故事。”
何进轻轻颔首:“陛下不能常伴生母,乃人伦大逆也。然,太皇窦太后垂帘监国,已成定局。朝政所出,并无差错,如之奈何。”
许攸笑道:“这有何难?”
“愿闻其详。”何进大喜。
1.103 寡情薄义
“静观其变。”许攸语出惊人。
惹大将军不喜:“此,便是长史之良策乎。”
许攸笑容不减:“然也。”
见大将军面露愠怒,与会众人各自摇头,许攸这才娓娓道来:“大汉朝堂,三宫鼎力。二位太皇并太后,各自为政,势均而力敌。凡有一方擅动,必引三方连动。若动摇根基,乃至大厦倾覆,悔之晚矣。此其一也。”
似乎有理。大将军闻言,表情稍有和缓:“其二如何?”
“前汉时,汲黯对武帝言:‘陛下用群臣,如积薪耳,后来者居上。’谓‘后来者居上’,亦如《荀子议兵》所言:‘后之发,先之至,此用兵之要术也。’此其二也。”
“后来居上,后发先至。”主簿陈琳忽有心得:“子远所指,莫非太后腹中麒麟子乎。”
“知我者,孔璋也。”许攸遂道破心机:“太后有二子。皇长子‘前轻’,麒麟子‘后重’。若少帝真有质帝‘鸩饼’之难,臣窃以为,继位者非王美人贵子,而是太后腹中麒麟嫡子也。且二宫太皇,若鸩杀少帝。则被天下口诛笔伐,便是蓟王亦再难保。那时,大将军振臂一呼,废二宫太皇,如探囊取物。再立麒麟子登基,一统南北二宫,手握一朝之政。再无人掣肘也。”
大将军忙问:“焉知太后腹中必是麟子。”
许攸笑道:“天降异象,必利国祚。此乃天意,焉能生女乎。”言下之意。无论如何,何太后也不会坐视十月怀胎,却生麟女。必要时,以假乱真,亦未不可。
“言之有理,言之有理。”大将军终是放心。略作思量,便已醒悟。先前,太后借口追查永乐宫逐鬼童子出身,而逼问掖庭令毕岚。拿到全部宫生子名册。如今想来,何太后未尝不是未雨绸缪,为“麒麟子”,预备替身。
主簿陈琳这才醒悟:“莫非,当今少帝,乃做饵乎?”
许攸眸中精光闪烁:“孙子曰:‘饵兵勿食。’鱼贪饵而亡,兵贪饵而败。古往今来,莫不如是。少帝但有意外,二位太皇难辞其咎。依臣料想,太后亦如此想,亦如此为。”
见何进面露喜色,举止如常,主簿陈琳遂三缄其口。
自古君王多薄幸,最是无情帝王家。
大汉深宫之内,有多少真情可言。
如此寡情薄义,又怎好意思开口,索蓟王三十亿钱。美其名曰,抚慰丧子、丧夫、丧父之痛。不过是心中欲壑难填。
何太后稳坐长乐宫。将皇长子置于不顾。想必心中,早有取舍。
主簿陈琳暗自垂首,不忍再想。
临近岁末,北国千里冰封。一片银装素裹中,蓟国渠碧水东流。商船往来,转运新谷。画舫穿梭,运送旅人。走亲访友,红白喜事。人头攒动,热闹非常。
蓟国一如既往,四平八稳。
自并土封国,得县二十又七。纳高句丽、扶余、三韩、沃沮、倭人。如一场饕餮大餐后,消化成首要议题。俗语谓“贪多嚼不烂”。正因如此,刘备才婉拒少帝再增数县之议。
蓟王自以为,治下这片东西千里,南北六百里,有民九百万众,城邑三百座余的国土,足够了。再多一二县,对一统天下而言,并无增益。反引人侧目。令洛阳朝堂,更加忌惮。
闻蓟王后宫,鲜有妃嫔孕身,足见蓟王已志得意满,此生足慰。一个没有了企图心的诸侯王,如同饱食之猛虎。便有羊群路过虎穴,亦不会正眼相看。
一味欲壑难填,终会令人生厌。
进退之道,取舍之间。蓟王堪称典范。
兵精粮足,吏治清明。百业兴盛,国泰民安。正腊节前,腊赐如期而至。
蓟国高薪养廉。腊赐之丰厚,毋需多言。公道自在人心。能者多劳,多劳多得。居其位而谋其政。恪尽职守,廉洁奉公。想百姓之所想,急百姓之所急。偶有害群之马,势必雷霆铲除。维持自上而下的吏治体系,高效运转而不崩坏。正因上至国君,明以照奸;下至百姓,嫉恶如仇。
唯德才是举。树大而根深。
南宫少府,招募女官,成为蓟国街头巷尾,最热门谈资。
女官分属百官。只论品秩,毋论男女。嫁娶自由,出入如常。比起只管禁中之事的汉宫女官,蓟国女官,竟与百官趋同。堪称男女平等之典范。
此事之所以能成。只因两汉开明风气使然。女子地位之高,远非后世王朝可望其项背。长公主仪同藩王,取食一大县,便足见一斑。
更何况。两汉深宫,本就有女官。蓟王此举,乃循祖制。并未首开先河。
再者说来。蓟王少时,太妃亦可默记名篇四百篇。大汉才女,又岂止蔡琰一人。
刘备已下令,陇右大震关,升平里内四海馆;蓟西郡内,黄金台上四方馆,同开女官评议。甄选女官。天下才女,无不心生向往。
北宫,瑞麟阁。
刘备细读贾诩手书,遂问计士贵人:“与陈王宠结盟一事,贵人以为如何。”
“陈王宠身陷前朝旧事,又曾养贼自重。虽为自保,却失臣节。今先帝已崩,本该安稳,然不臣之心,昭然若揭。若与之牵连,恐非夫君之福。”士贵人言道。
自从南宫划归少府,刘备为避嫌,已命中书令赵娥,若无十万火急,无需往返北宫。凡事上疏转呈即可。若遇棘手政务,待百官同朝时,再当面陈情不迟。
此时瑞麟阁,只有蓟王后宫佳丽,通行往来。
“天下大乱,必有宗室趁乱而兴。此乃朝堂大忌。陈王宠,素有大志。是否有奋取天下之心,亦未可知。”刘备言道。
话说,史上初平元年(190年),各州郡起兵讨伐董卓,刘宠率军屯驻阳夏,自称辅汉大将军。到建安二年(197年),陈国被袁绍攻灭。七年间,时局动荡,然刘宠却并未趁乱称帝。
如此说来,刘宠自称辅汉大将军,与桓帝曾遗命陈王宠,效仿明帝时,东平宪王刘苍为骠骑将军故事,辅佐勃海王刘悝继位,或可前后佐证。刘宠并无称帝野心。
略作沉思,刘备言道:“且去信陈王刘宠,梁王刘元、沛王刘琮、下邳王刘宜、彭城王刘和、琅邪王刘熙、东海王刘祗,可愿加入蓟国赛马会。”
“喏。”士贵人心领神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