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言情小说刘备的日常TXT下载刘备的日常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刘备的日常全文阅读

作者:熏香如风     刘备的日常txt下载     刘备的日常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1.59 各有归宿

    贾诩打开木匣,里面一长一短,分置二根焦木。

    见曹节目露疑惑,贾诩言道:“此乃陛下所募‘河洛死士’手持弩。”

    “老夫亦有耳闻。河洛死士持‘绣衣追魂弩’,箭箭追魂。西园卫板重甲,亦不能御。”曹节言道。话说,论手眼通天,眼前这位老大人,洛阳城中无人能及。

    “正是。”贾诩又道:“幕府诸校,已查验过。威力与追魂弩相当。然却不知何故,半途自燃。烧成焦炭。”

    曹节遂会其意:“右丞言下之意,此弩无故自燃,乃是人为。并非技不如人。”

    “正是。”贾诩轻轻颔首。

    略作思量,曹节亦窥破关窍:“河洛死士借强弩之利,所向披靡。不料手中利器无端烧毁。西园卫趁机反扑,杀尽死士后,又与虎贲郎乱战一处……”

    曹节越说越惊:“顺水推舟,借刀杀人。此杀局,背后还有高人。”

    “诩亦如此想。”

    “右丞可有线索?”

    “河洛死士悉数被杀,死无对证。然却独少一人。”贾诩不负众望。

    “何人?”

    “颍川豪强黄纲。”贾诩答曰:“战后此人不知所踪。料想仍伏在洛阳城中。”

    “此人乃程中大夫所募。右丞何不去寻程大人相助。”曹节问道。

    “以防走漏消息。”贾诩答曰:“被奸人灭口。”

    “原来如此。”正因黄纲乃程中大夫所募,生死又事关重大,才需旁敲侧击,暗中追查。若大张旗鼓,向程璜索要此人,必打草惊蛇,断了线索。

    瞥了眼贾诩,曹节深长一笑:“右丞亦是寻老夫‘投石问路’也。”

    贾诩再拜:“一切皆瞒不过老大人。”

    黄门北寺狱。

    得二位太后及何后诏令。大将军何进家小,得以重见天日。

    何进借口“新帝狂病大发,被削去一耳,只得被迫拔剑,与之周旋”。何府死士又自领黄巾余孽,未露出破绽,终得蒙混过关,官复原职。非但既往不咎,还从三公九卿及辅汉大将军幕府五校手中,全权接管南北二宫防御,及善后事宜。

    何进一家老小列队而出,各个喜极而泣。

    然关押在隔壁的十常侍及其党羽,各个唉声叹气,如丧考妣。

    其中,栗嵩、高望、张恭、孙璋、夏恽,五人,死于乱军之下。张让、赵忠、毕岚、宋典,四人被俘。唯郭胜与封幸免。

    新帝急于立威,稳坐帝位。故欲毕其功于一役。不料变生肘腋。虽未能一战而胜,却也达成大半。

    经此一役,十常侍折损过半,名存实亡。

    黄门令左丰,及一众中、小黄门,诸如中黄门桓贤、解步,清忠五宦等,皆获重用。宫中内外大权旁落,却无人能据为己有。吃独食。

    大将军何进、辅汉将军刘备、骠骑将军董重,各陈精兵过万,于洛阳周边。

    新帝被废已成定局。

    三位帝后,遂与三公九卿,朝中重臣,商讨继位人选。

    先帝长子,太子刘辩,众望所归,无有异议。然谁人临朝称制,辅佐少帝,众人却争论不休。

    何进一系,首推灵思皇后。言,何后乃少帝生母,母凭子贵,自当垂帘监国。

    却有三公九卿,据理力争。少帝虽无嫡母,却有嫡祖母。若论正统,当窦太后临朝称制,辅佐嫡孙。

    如此一来,董骠骑一系自不肯想让。

    三方引经据典,据理力争。唇枪舌战,寸步不让。

    乃至称病在家的尚书令兼领大长秋曹节,亦被请回宫中。询问政事。

    曹节言道:“蓟王乃托孤之臣。何不六百里问计蓟王?”

    三位帝后自无异议。大将军何进、骠骑将军董重与三公九卿,亦不敢反驳。于是难题便快马加鞭,甩给了蓟王刘备。

    目视何进满门出狱,重见天日。

    毕岚、宋典,二人一时悲从心起,各自哭泣。

    赵忠深看张让一眼,低声言道:“罚铜免死可乎?”

    “忤逆重罪,如何能赦?”张让反问。

    见他似另有打算,赵忠又问道:“我等十二人,折损过半。经此一役,声势大不如前。为今之计,活命为先。”

    “莫慌。”张让答曰:“料想此刻,朝中内外正争吵不休。待大局已定,我等自可免罪。”

    赵忠忙问:“可是令你不杀‘董太后’之‘忌器’。”

    “然也。”张让阴森一笑:“那夜,与你相见时,我虽失魂落魄,却绝非坐以待毙。先已密令心腹死士出宫,潜伏洛阳城中。若你我不能苟活,‘忌器’必将现世。不出一日,洛阳人尽皆知,若等满城风雨,董太后死矣。”

    “果然如此!”赵忠大喜:“难怪你肯不杀董太后。”

    张让又阴笑:“非是心慈手软,只为留后路也。”

    “便能活命,又当如何。”赵忠叹道:“洛阳已无立锥之地,天下更无容身之所。你我刀锯余人,乱世如何苟活。”

    张让答曰:“无妨。我已想好,自请去文园,为先帝守陵。”

    “同去,同去。”毕岚、宋典亦窥听一二。

    张让摇头:“经此一乱,二宫颇多焚毁。你二人善于营造,当有大用。料想,必不会深究。待官复原职,可为内应。与我二人互通有无,以待复起良机。”

    “一言为定。”四人指天为誓,同生共死,再得富贵。

    临乡,蓟王宫。

    雄鸡长鸣,天光大亮。

    替宋贵人掖好被角,刘备这便抽身而起。

    心结尽解,涣然冰释。宋氏虽由皇后降为贵人。然人生境遇,却有云泥之别。建宁三年,宋氏入选掖庭,封为贵人。时灵帝不过十三四岁。在位八年,无宠而居正位。后宫幸姬众,共谮毁。可想而知,活得有多不易。

    后被诬“挟左道祝诅”,废入暴室,以忧“死”。延祸家人,父及兄弟并被诛。若不是遇见刘备,今时今日,或已与太仓大火,一同烧成灰烬。

    蟾宫之火,显然是曹节命人所放。用意不言自明。曹节时日无多,行将入土。且钱财已赚足够,遂趁机剪灭祸患,保家人周全。

    前大将军梁冀,受友通期启发,命秦太仓偷建蟾宫,敛财无数。后被曹节等人暗中接管。利欲熏心之下,除去诸园贵人,竟连桓帝宠妃,灵帝废后,皆敢移花接木,送入折桂馆中,待价而沽。

    现在想来。田圣、宋皇后等人,必然是掖庭令毕岚,暗中出手。只因暴室,正在掖庭之中。被打入暴室的宫妃,死活又有何人关心。只需通报一声,拉出宫去草草掩埋便是。

    究竟有多少宫妃,假死逃生,寄身折桂馆。想必也只有曹节,心中清楚。

    如今一把火毁去,一了百了。秦太仓及馆众生死,及宫妃下落,亦只有曹节知晓。

    参考田圣的遭遇,及钩翼夫人的传说,刘备其实已想到了众妃归属。

    没错,正是各大女仙门派。

1.60 权重秩卑

    只闻蓟王宫,群芳争艳,从未听闻群妃争锋吃醋。只谓“不患寡而患不均”。

    上下皆饱食,又无前后之忧。三百余城,子嗣均分。为妻为母,又何必去争。

    洛阳朝堂与右丞贾诩来函,一并送达蓟国。先朝后国。朝事为重。刘备遂开朝议,论及少帝册立事宜。

    “今汉政令,皆出于尚书台。三公九卿,多不副实。故才有‘权重秩卑’之说。”上庠令郑玄起身奏道:“正因公卿尸位素餐,才放任外戚与内宦,争权夺利,互相杀伐。乃至二宫流血,朝堂板荡。老臣以为,正可借此良机,‘还政于朝’。”

    郑玄谓“还政于朝”,便是指恢复以三公九卿为首的,朝官的权利和职能。如此一来,百官势强,即便不结党,亦可与外戚、内官,分庭抗礼。成“三足鼎立”之势。

    门下祭酒司马徽,起身奏道:“先帝初继位时,年纪尚幼。时由嫡母窦太后垂帘监国。恰逢汉羌之战,百官皆以为,连年征伐,乃至民生凋敝,无以为继,需罢兵生息。唯段太尉上疏力谏,不可半途而废。窦太后纳其言,力排众议,战而胜之,荡平羌患。若非前大将军窦武,‘都亭之变’。仍由窦太后监国,朝政许不会沦落至此。”

    刘备深以为然。

    窦太后出身名门,耳濡目染,远见卓识。远非一般妇人可比。且窦氏权盛时,先帝与董太后,皆谨小慎微,日夜夹紧尾巴做人。灵帝铸中兴剑以自勉。董太后大义灭亲,杀“矫永乐太后属请(假称董太后请托)”之执金吾董宠。待大将军窦武身死族灭,窦太后被禁锢云台,董太后干预朝政,指使灵帝卖官求货,犹不知足,又自纳金钱,堆满堂室。

    灵帝尝到甜头,遂大肆卖官,兴建西园。整日与万余年十四至年十八宫女嬉戏,通宵达旦,再无中兴之念。

    事实上,董氏并非策封太后。只尊“孝仁皇后”。然待灵帝亲政,立宋氏为后。董太后自然升辈,又因居于永乐宫,故称“永乐太后”。如今新帝被废,先帝太子继位。于是,何后升辈为“灵思皇太后”。窦太后与董太后亦尊升为“太皇太后”。

    《汉书外戚传》:“汉兴,与秦之称号,帝母称皇太后,(帝之)祖母称太皇太后。”秦汉以后历代沿用,亦省作“太皇”。

    窦太后,称“太皇窦太后”。董太后,称“太皇董太后”。

    右相耿雍,起身奏曰:“窦太后身后无人(言指无外戚),又是太子嫡祖母。垂帘监国,虽是利好。然正因无窦氏外戚相助,势单力薄。以大将军何进并骠骑将军董重为首的二家外戚,如何能甘心。若胁以兵锋,窦太后危矣。”

    左相崔钧,亦进言道:“右相所虑,不无道理。若要窦太后监国,则需主公鼎力相助。然若如此,势必得罪‘何与董’。当慎重。”

    崔钧言下之意。若以函园一万幕府精兵为后盾,窦太后自当稳坐帘后。称制监国。如此一来,必与何进、董重,势如水火。万一引火烧身,惹何进与董重嫉恨。于(蓟)国无益。然此举,于(汉)朝却大有裨益。

    原因不复杂。俗语谓“上梁不正,下梁歪”。论个人修养及治国之能,太皇窦太后远比太皇董太后、何太后,贤良淑德太多。

    刘备欣然点头:“如此,二位国相且拟表奏。言,孤请太皇窦太后,辅保幼主,垂帘监国。举永乐少府杨彪为太傅。”

    “臣等,遵命。”二人同声下拜。

    今汉治政,讲求经术。太子宫官,以太傅为首。太傅可借“近水楼台”之便,向太子灌输治政理念。太子继位后,往往以太傅“录尚书事”,成为事实上的丞相。太傅死,本朝即除此官,以示崇重。唯有下任皇帝登基,才会新设。

    杨彪为“永乐三卿”之一。乃董太后心腹重臣。又出身名门“弘农杨氏”。保举杨彪为太傅,便是举杨彪为下任尚书令。曹节时日无多。一旦亡故,少帝便可命太傅杨彪,录尚书事。如此一来,董氏外戚自当心安。

    至于何氏,少帝便出何后,大将军何进自会权倾朝野,稳坐钓鱼台。且窦太后身后无人,何与董,皆可安心。待少帝元服亲政,窦太后自当退位。长远来看,何氏乃最大受益者。

    当然,趋利避害,人之常情。和稀泥亦可。若行无为而治,三家皆不得罪。刘备大可上表,“三后临朝”。然此举,必造对立。三家明争暗斗,合纵连横。百官随之分立,政令难出。《礼记曾子问》:“天无二日,土无二王,家无二主,尊无二上。”

    家国天下。蓟王当以大局为重。

    朝政毕,国政始。

    “阿阁兵乱,死伤惨重。洛阳城中,家家闻哭声,户户俱缟素。右丞来函。言,背后还有黄巾余孽行借刀杀人。”环视群臣,蓟王居高下问:“先帝已崩,新帝继位。与太平道并无仇怨,因何一再行刺。”

    上庠令郑玄起身奏对:“《史记秦始皇本纪》有载:‘三十六年,荧惑守心。有坠星下东郡,至地为石,黔首或刻其石曰‘始皇帝死而地分’。始皇闻之,遣御史验问,莫服,尽取石旁居人诛之,因燔销其石。’只‘始皇帝死而地分’一句,已道尽天下黔首(百姓)之所愿。”

    皇帝死而地分。封建时代,田地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正因桓灵以来,天灾不断,**更烈。自耕农纷纷破产。典妻鬻子,沦为佃户。更有甚者,流徙千里。走投无路,逼而造反。正是黄巾逆乱之根源。

    黄巾蛾贼,自太平道始,便以覆灭大汉为己任。“苍天已死,黄天当立”,仅此一句,改朝换代之心,昭然若揭。大贤良师与神上宗师,虽手段各异,却殊途同归。先前蛾贼势大,故八州举事,豪取天下。被剿灭之后,化整为零,暗集优势力量,行斩首行动。荼毒更烈。

    刘备叹道:“饥寒起盗心。古往今来,莫不如是。”

    “主公明见。”群臣下拜。

    洛阳北宫,永巷,蚕室。

    蚕室乃“宫刑”之所。又称“腐刑”。“宫,淫刑也,男子割势,女人幽闭,次死之刑”。换言之,宫刑之重,犹在死刑之上。

    时下,施以宫刑的场所称为“蚕室“。“凡养蚕者,欲其温而早成,故为密室蓄火以置之。新腐刑亦有中风之患,需入密室乃得以全,因呼为蚕室耳“。又谓:“宫刑者畏风,须暖,作窨室蓄火如蚕室,因以名焉。”

    受刑之人,面如枯槁,忍痛卧榻。

    须臾,忽见黄门令左丰,引一人入室。正是右丞贾诩。

    “右丞,此人便是黄纲。”

1.61 怒其不争

    “堂堂豪杰,因何沦落至此。”贾诩近前言道。

    “为君尽忠耳。”黄纲虚弱答曰。

    黄门令左丰言道:“唯有如此,方能保全性命。此,还是程中大夫涕泪恳求,大将军方才网开一面。”

    “君真义士也。”贾诩肃容下拜。

    黄纲抱拳还礼:“不敢当。”

    左丰为黄纲低声介绍道:“辅汉大将军幕府右丞,贾诩。”

    “久仰右丞大名。”黄纲强忍剧痛,欲起身行礼。

    却被贾诩所阻:“义士安卧。诩此来,乃有一事相问。”

    “右丞请直言。”黄纲满头大汗。

    “河洛死士,手持追魂弩,从何处得来。”贾诩问道。

    “乃南阳商家所售。”黄纲答曰:“某,实不知此弩之名。”

    “实不相瞒。此弩乃鄙国利器。唯我主绣衣吏,方能持有。弩与箭,皆有专属刻印。无有例外。正因此弩威力巨大,能穿三层甲。故其制造工艺,乃鄙国不传之秘。便是将作馆良匠,人只锻造一件机构,经由大匠师,拼凑成弩。南阳商家如何能仿制。”贾诩言道。

    “某实不知也。”黄纲言之凿凿,不似说谎。

    贾诩转而又问道:“贩卖追魂弩之南阳商家,又是何人。”

    “自称‘宋元异’。”黄纲脱口而出。

    贾诩遂取宋奇画像示之:“可是此人。”

    “正是此人。”黄纲一眼认出。

    “原来如此。”贾诩眸中精光一闪,似已想通一切:“追魂弩皆已无故烧毁。壮士可还有相关之物?”

    黄纲取一青瓷药瓶,递给贾诩:“此乃‘齿油瓶’。商家曾言,战时滴入,事半功倍。”

    谨防有诈。黄门令左丰,先伸手替贾诩接过。

    此乃重大发现。河洛死士皆被西园卫砍杀,尸身零落,许多甚至被砍成肉泥。身旁只有弩,却无油瓶。唯黄纲得以幸免,故留下此瓶。

    贾诩长揖及地:“多谢义士。”

    “刀锯余人,不能全礼。右丞勿怪。”

    “告辞。”

    “不送。”

    送贾诩出宫,黄门令左丰自行返回。新帝虽已被废,然仪轨仍需完备。少帝继位大典,亦在加紧筹备。宫中十常侍党羽一网打尽,颇多空缺无人担任。万幸中小黄门,身轻体健。终归,勤能补拙。

    洛阳城与洛阳县,乃两个概念。

    城内为洛阳城,郭区为洛阳县。洛阳县一切如故。洛阳城内,如蓟王所言“家家闻哭声,户户俱缟素”。究竟死于何人之手,已无可知。甚至许多苦主,乱箭穿身,面部全非。家人唯凭衣饰,辨认真身。

    可想而知。鞠城兵乱,何其惨烈。

    尤其是宗室诸刘。孤儿寡母,投往宗正寺哭诉者,日夜无休。民怨沸鼎,众怒难平。知新帝被黜,十常侍锒铛入狱,犹不解恨。

    有道是“墙倒众人推,鼓破万人捶”。杀张让、赵忠之声,此起彼伏。大将军何进,喜入西园。却被何太后兜头一盆冰水,彻底浇醒。

    何后笑问:“大将军欲自寻死路乎?”

    何进忙问:“太后何意。”

    何后答曰:“‘二宫之变’,大将军亦泥足深陷。艰难自圆。然若刨根问底,张让等人自难逃一死。然大将军又可能独善其身。”

    “这……”何进顿时词穷。

    “究竟是追查到底,还是息事宁人。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大将军三思而后行。”何太后谆谆善诱:“新帝自取其祸,怨不得旁人。我儿登基为帝,几成定局。此时年幼,稍作忍让。只等元服,我儿亲政。放眼天下,还有何人能望我何氏项背。”

    “臣,领命。”何进这便醒悟,转而言道:“那时,蓟王又当如何。”

    何太后美眸流转:“虎既不食子,又焉食其母。”

    “太后所言极是。”何进嘿声一笑:“太后与小妹,先后孕身。蓟王当是自家人。”

    “大将军且回吧。”何后满脸愠怒。哪壶不开提那壶。反观何进,屡遭挫败,泯灭雄心。提及蓟王竟丝毫不敢起对抗之意。何太后颇多“怒其不争”。再者说来,母凭子贵。难不成,我堂堂大汉太后,还需向小妹低眉。

    “小妹可有消息传回。”孕中易怒,何后这便收拾心情。

    “尚无消息。”何进如实作答。

    “如此说来,蓟王必有意窦太后垂帘称制。”何太后竟已参破时局:“需举永乐少府杨彪为太傅。董氏方无怨言。”

    “杨彪若为太傅,待少帝元服,必录尚书事。曹节又岂甘心,大权旁落。”大将军何进急忙问道。

    何太后答曰:“大长秋还能活十年否?权倾天下如程璜,又能再活十年否。”

    “太后明见。”大将军幡然醒悟。时间是曹节等人最大之敌。反过来,却是何氏最大之友。我朝太后,称制最长者,亦不过十六载。深宫之中,更无人能长命百岁。年四十崩,已算长寿。何后出身屠家,身强体健。二位太皇太后,年长何后十余载,必崩在前。那时。南北二宫,再无人与之争锋。

    心念至此,涣然冰释。

    何后再劝道:“新帝若非急于求成,焉有此败?管子曰:‘岁有凶穰,故谷有贵贱;令有缓急,故物有轻重。’大将军当引以为戒。”

    “太后出口成章。倒让,臣,汗颜。”大将军莽夫一枚,何曾读过《管子》。

    “且回吧。”何后自迁居西园,为先帝守丧。闲来无事,加之孕身渐沉,行动不便。尽心苦读,日有精进。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何后聪慧,自不落人后。

    洛阳西郭,十里函园。二崤城,官堡。

    贾诩唤来蓟国谋主,幕府五校。命阎行取追魂弩,再用“齿油瓶”之油,滴入“油孔”。

    多年前,以板黄弩为首,蓟国所有强弩,皆改造成反曲复合弓臂。蓟王又命人在曲臂弩上加装千里镜,上弦绞盘,棘轮弩机等,各式机关器,辅以百炼破甲飞虻箭,百步内能透三层重甲。百发百中,中者必死。为绣衣吏专备。

    因内置传动齿轮,故需时常注入“齿油”润滑。

    齿油瓶,阎行已先闻过。气味刺鼻,非蓟国用油。

    注入油孔,阎行亲自操弩。

    飞转绞盘。带动棘轮弩机,嗡嗡上弦。满弦后,一箭射出。如此反复,随绞盘不断驱动棘轮,连射三十余发后,追魂弩凭空燃火。

    贾诩双眸骤亮:“天机可泄矣!”

1.62 阴阳连环

    见蓟国造追魂弩,在阎行手中烧成一支火把。火雨如瀑。顺着秘环手套背上搪瓷甲片,溅落地面。若非阎行早有准备,提前将追魂弩竖起,便已引火烧身。

    荀攸肃容言道:“如此看来,河洛死士之弩,并非造弩工艺不济,而是齿油另有古怪。”

    田丰说得更直白:“或许,河洛死士所持,便是如假包换的追魂弩。只因齿油而起火。”

    沮授表情亦说明一切:“换言之,自前都水长卞纪亡故,国中仍伏有黄巾余孽。”

    见贾诩表情淡然,荀攸又道:“莫非,文和已窥破此人身份。”

    贾诩轻轻颔首:“先时以‘白波四将’设连环计,名为‘养国贼’,实为‘清君侧’。彼时我已生疑。时至今日,**不离十也。”

    荀攸这便醒悟:“先前,文和欲令白波四将,投靠董卓。又命南匈奴王庭、鲜卑奢延属国,自备粮草,出兵助董。彼时已知,‘养贼自重’之计,定会被主公看破。以我主之磊落,必不屑于‘权谋篡位’。定会叫停此计。果不其然,主公传檄天下。董卓数万兵马,一朝散去。白波四将,得见天日。以轻,神上宗师之心。逼其再出手。”

    贾诩轻轻颔首:“此乃‘阴阳连环计’之‘阳环’也。”

    “阴阳连环。”沮授问道:“‘阴环’又在何处。”

    “神上宗师藏身幕后,数十年籍籍无名。若非武库令苏越,破邺城机关大阵。收缴太平道往来密信,方令其身份外泄。否则,我等实不知,太平道早与墨门明宗同流合污。共谋天下。”

    荀攸亦点头道:“神上宗师乃墨门钜子,行事隐秘。即便此刻,我等亦只知其名,未知其人也。”

    “此便是‘阴环’之关窍。”贾诩道破天机:“先前。此人数十年如一日,伏于暗处,声名不显。为何近年来,却改弦更张,急于求成。何其急也?”

    “岁不我与。”田丰脱口而出。

    “然也。”贾诩言道:“日月逝矣!诩窃以为,神上宗师或时日无多,故加快行事。先趁先帝为窦太后上寿礼时,暗中下毒,不料殃及王美人无辜丧命。后又趁先帝北巡设伏,命黑山贼张燕,一击而中。先帝箭疮崩裂,命丧困龙台。待兄终弟及,合肥侯继位。又趁新帝急于求成,冒险诛杀十常侍时,以蓟国追魂弩相赠,却暗更齿油,令神兵利器无故燃烧,新帝功亏一篑。造四方相杀之势。殃及宗室诸刘,乃至新帝被黜,鞠城宾客死伤惨重,洛阳朝廷声势大衰。至此,大贤良师已除前后二帝。更令今汉国祚,难以为继。然连番出手,破绽必然难免。”

    细细体会,众人皆有心得。荀攸又问道:“破绽何在?”

    “破绽便是宋奇,宋元异。”贾诩笑道:“自黄巾覆灭,太平道声势大不如前。神上宗师座下亦人才凋敝,捉襟见肘。不得已,唯启用大贤良师麾下散兵余勇。张燕、宋奇,皆如此。宋奇乃先帝宋皇后长兄,满门遇害,身负血海深仇,对大汉切齿生恨。不惜入太平道,举兵谋反。本以为,投靠神上宗师,乃是必然。然,当知我主昭阳穆贵人,便是先帝宋皇后时。诩,这才如梦初醒。宋奇既已得知宋皇后下落,因何还助纣为虐,处处与我主为敌。不怕延祸昭阳贵人乎?”

    环视众人,贾诩掷地有声:“熙熙攘攘,利来利往。上兵伐谋,趋利避害。试问,神上宗师,连番设谋,所为何来?”

    “自是改朝换代。”沮授对曰。

    “然,大贤良师三兄弟,皆已授首。即便谋取天下,神上宗师时日无多,又如何坐稳江山。”贾诩语速飞快:“即便侥幸达成所愿,黄巾覆灭,太平道后继无人。诸位再试想,那时,能继承大统者,首推何人也?”

    “当是我主……”田丰脱口而出。一时满堂寂静,落针可闻。

    贾诩眸中精光一闪:“没错,正是我主。如此说来,神上宗师所作所为,乃是为我主奋取天下,披荆执锐也!”

    “这如何可能!”沮授连连摇头:“我主与黄巾势不两立,天下皆知。贼人又如何肯将万里江山,拱手奉上。费尽心机,却只为我主做嫁衣。此理不通。”

    贾诩笑道:“如公予所言,以大贤良师为首之太平道黄巾军,确与我主势不两立。然,自神上宗师主事以来,黄巾余孽还是生死大敌否?黑山、白波,甚至葛坡黄巾,先后来投。料想,只需我主王旗所至,天下黄巾必闻风而降。”

    “换言之。大贤良师誓与我主为敌。神上宗师,则…不然!”田丰一时浑身恶寒。显然亦窥破此中迷局。

    贾诩一声长叹:“彼时,先帝被困沙丘,诩便已生疑。神上宗师行事,为何皆使我主得利。先前百思不得其解。如今终是醒悟。神上宗师,是友非敌。”

    上兵伐谋。计谋之作用,无非是“损人利己”。最大程度使本方获利。以最小之代价,攫取最大之利益。

    那么,从获利角度而言。神上宗师一系列的所作所为,正潜移默化,将刘备一步步送上大位。

    先帝崩后,蓟王刘备再无掣肘。更为托孤重臣,力排众议,扶立新帝,声名如日中天。今新帝被黜,蓟王又立谏太皇窦太后垂帘监国。朝中只剩孤儿寡母,废史立牧,自取其祸。二宫流血,朝堂日渐衰弱。天下人心思乱,更思变。

    一言蔽之,“代汉者,当涂高也”。

    先前种种矛盾,被众谋主归咎为太平道一心反汉。如今再看,皆是利益使然。

    神上宗师与蓟王刘备,最大的共同利益,便是“天下得安”。

    听到此刻。饶是猛张飞,亦幡然醒悟。瞪大环眼:“莫非,神上宗师乃大哥之友不成!”

    此答案,太过匪夷所思。然却又,合情合理。

    荀攸亦醒悟:“‘养国贼’乃阴阳连环之阳环,‘清君侧’则是阴阳连环之阴环。文和早知,神上宗师乃我主身边之人。故行连环,只为‘清君侧’。”

    “然也。”贾诩深长一笑。

    永兴元年(153年),秋七月,郡国三十二蝗。河水溢。百姓饥穷,流冗道路,至有数十万户,冀州尤甚。

    白日高悬。便有一辆马车,行驶于冀州官道。

    见路上饥民,衣衫褴褛,面容枯槁。车上女童稚声言道:“阿爹,这些人好可怜。”

    “天灾**,亡国之兆。”车内文士言道:“甯儿且安坐,莫再窥视。”

    “是。”

1.63 焉能见疑

    沿途亭舍,早已人满为患。赶车老仆,即便手持传证,亦不得入内。讨了份草料,这便怏怏返回。

    “前方何县?”车内文士问道。

    “乃广宗县。”老仆答曰。

    “如此,且投广宗城内栖身。”文士言道。

    “喏。”老奴奉命登车。日薄西山,方抵达广宗城外都亭。

    远离大河,流民渐稀。入广宗城后,见粥棚林立,饥民聚集。冀州大地,各城虽皆施粥赈济灾民,奈何杯水车薪。三十二郡国蝗,河水漫溢。数十万户,流离失所。冀州饱受荼毒,万民饥流,饿殍遍地。如何能救的完。

    那股秽物混合体味的恶臭,久久不散。老奴催动驽马,加速远避。

    “停车。”车内文士忽道。

    老仆闻声勒缰。马车缓缓止步。

    “阿爹因何停车。”女童稚气未脱。

    “甯儿且看。”随文士手指,女童隔帘眺望。须臾,稚声言道:“只见流民,未见其他。”

    “此流民,与先前所见,有何不同?”文士笑问。

    “有何不同……”下意识的嗅了嗅,女童双眸一亮:“此地无臭。”

    “然也。”文士言道:“此处流民,虽面露饥色,却目中生光。井然有序,坐而不乱。其首领必非,常人也。且下车一观。”

    “阿爹来河北,便为寻此人么?”女童又问。

    “十之**。”文士笑答。

    见一文士,仙风道骨,缓步而来。流民中,便有长者起身相迎:“足下所为何来?”

    “敢问老丈,贤师何在?”文士长揖。

    “足下何人也?”长者又问。

    “天师道,南阳张机,特来拜会。”文士答曰。

    “原是同道中人。”长者急忙行礼:“我家贤师,月前外出,广施符水救人,昨日方归。先生稍后,老朽这便入内通禀。”

    “有劳。”

    须臾,有兄弟三人,大步出迎:“钜鹿张角(张梁、张宝),见过张嗣师。”

    “鄙人张机,嗣师乃某长兄也。”文士笑答。

    “原是‘二嗣师’当面,失敬。”张角当即改口。

    “不敢。”文士言道。

    “你我虽出同门,却各有所奉。以大河为界,泾渭分明。我教信众,从未越雷池一步。不知二嗣师,所为何来?”张角劈头问道。

    “实不相瞒。此来,乃奉家父之命,请贤师南下论道。”文士答曰。

    “张天师请我论道?”张角微微皱眉。

    文士欣然点头:“然也。”

    张角却摇头:“传闻张天师山中得道,羽化升仙在即。如此紧要关头,因何要与我等,空费唇舌。”

    文士答曰:“家父欲将毕生所学,传于贤师。”

    身旁张宝脱口而出:“张天师欲收我等为徒乎!”

    “未可知也。”文士含蓄一笑。

    蓟国,临乡城,王宫正殿。

    将作令苏伯,百忙中奉命入宫。刘备取齿油瓶视之:“苏公,可识得此物。”

    苏伯双手接过,拔塞轻嗅,又用小指腹抹过瓶塞,细细碾磨,再观油渍,这便答曰:“此物,名曰‘蛟鱼油’。”

    “何为蛟鱼油?”刘备忙问。

    “传闻,南海之外有鲛人。鲛人善纺织,可织入水不湿之‘鲛绡’,且滴泪成珠。蛟鱼油,乃人鱼膏也。极易燃,一滴便可燃数日不灭。传说,始皇陵中,便有用鲛人油制作的长明灯。‘以人鱼膏为烛,度不灭者久之’,便是此物。”苏伯答曰。

    “人鱼膏?”天下奇闻,刘备如何能信。

    事实上,关于南海鲛人,历代流传甚广。

    如《太平广记》所载:海人鱼海人鱼,东海有之,大者长五六尺,状如人,眉目、口鼻、手爪、头皆为美丽女子,无不具足。皮肉白如玉,无鳞,有细毛,五色轻软,长一二寸。发如马尾,长五六尺。阴形与丈夫女子无异,临海鳏寡多取得,养之于池沼。交合之际,与人无异,亦不伤人。

    “然也。”苏伯言道:“此物易燃。无需明火,日光曝晒,便可点燃。”

    除去匪夷所思的“人鱼膏”,刘备倒是想到了另一物。

    白磷。质软,冷时性脆,见光色变深,易自燃。在湿气中约四十度(40c),便可着火。甚至因摩擦或缓慢氧化而产生热量堆集,只需局部温度达四十度,便可燃烧。

    时人言及始皇冢内长明灯,亦有“燃鲸鱼膏为灯”之记载。

    换言之,齿油瓶中“人鱼膏”,或为“鲸鱼膏”。以鲸鱼脑油,混合白磷制成。

    再往深想。河洛死士,连番操弩。齿轮不停咬合,乃至温度激增。只需局部升温超过白磷着火点,弩架内所注齿油,便会起火燃烧。而鲸鱼脑油,出名耐烧。据说,每立方米鲸鱼脑油,可燃五千天。如此,足可确保始皇冢“不灭者久之”。

    于是乎。一瓶“人鱼膏”,足可将追魂弩,烧成焦木。

    “此乃先秦时墨家禁物。敢问主公,从何得来。”苏伯问道。

    “先秦禁物,却在南阳现世。”刘备遂将此物来历告知。

    “主公是说,南阳有人出售追魂弩?”苏伯表情已说明一切。

    “然也。”刘备目光清洌无波:“右丞贾诩据此推测,将作馆,造弩技艺或已外泄。”

    “这,如何可能……”苏伯一时面无血色。

    见他反应,不似作假。刘备遂劝道:“自广宗战后,墨门二宗合流。自那时起,便有墨门子弟北上。其中不乏匠师、大匠师,机关大师等,入列将作馆。鱼龙混杂,乃至技艺外泄,亦未可知。”

    “主公明见,老臣实无话可说。”苏伯再拜,一时老泪纵横。心中虽有一万个不信,然如主公所言,“人鱼膏”与“追魂弩”,先秦并今汉、一上一下,二件墨门重器,同时现身南阳。墨门如何能撇清。更何况时至今日,墨门一统,并入蓟国。再无明隐之分。

    将作馆,难辞其咎。

    刘备宽慰道:“苏公切莫伤怀。孤与天下国贼,势不两立。一路走来,所倚仗,便是‘侍卫之臣不懈于内,忠志之士忘身于外’。苏伯自幼来投,二十载如一日。孤,焉能见疑。”

    “老臣,感激涕零。”

    南阳官道,仍是那辆老马轻车,徐徐而来。

    驾车老奴,鹤发童颜,精神矍铄。

    车内少女,俏声问道:“阿爹,此去何处?”

    “林虑山中。”中年文士笑答。

1.64 朝闻夕逝

    《汉书地理志》:“林虑山有铁。”南阳冶铁兴盛,便是深山,亦多车马。

    沿重车碾压的车辙,向山后高炉冒出的浓烟,老马轻车,徐徐而进。绕行入山,遥见座座炼炉,排列于河道旁高台地。各有旗号,皆是南阳冶家所建。此地名曰正阳亭。亭旁邑落,多“冶家佣”客居于此。再加车马往来,转运矿石铁锭。久而久之,遂成热闹亭市。

    “阿爹,此来欲访何人?”少女及笄,落落初成。十年如一日,刻苦修行。已是天师道三大女刺客之一。

    “乃是一位名士。”中年文士言道:“数年前,身逢大难,形貌巨变。闻其剪须变形,入林虑山中,隐匿姓名,为治家佣。无人能识,只知人在正阳亭。”

    “正阳亭下‘冶家佣’,不下数万之众。不知相貌,如何找寻?”少女蹙眉问道。

    “甯儿可还记得,少时随父北上冀州,寻访贤师否?”文士反笑问。

    “依稀记得。”少女轻轻点头。

    “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文士轻抚三缕长髯,一声笑叹:“然雁过留声,人过留名。终归有迹可循。”

    “张角自得我家真传,今已称‘大贤良师’。持九节杖,为符祝,教人叩头思过,赐以符水饮之。得病日浅而愈者,则云此人信道;得病深而不愈,则云此人不信道。成与不成,皆引无知百姓,五体投地,深信不疑。传闻已收拢十万信众。”

    “张角行事,与人‘相面’,一个道理。”文士笑道。

    “话虽如此,然张角野心初露,断难清静,更难无为。”少女一语中的:“乱天下者,必张角也。”

    “清静无为,已治不愈天下顽疾。”文士答曰:“或如张角,聚集信众,破而后立,大有可为。”

    少女无言。

    轻车在市内穿行,路过酒垆,被文士叫停。门前酒旗书曰:“正阳酒垆。”

    “市中酒垆,只此一家。”文士掐指一算:“吟诗作赋岂无酒,高士或身在其中。”

    父女二人,相伴入内。老奴自赶车去后院不提。

    入一楼通铺,父女除鞋上榻。酒保并好妇,遂近前侍奉。

    待好妇屏退,少女问道:“阿爹可寻到高士。”

    “即来则安。”中年文士似有所获。

    顺父亲所看,少女遂见一老者,临窗独酌。老者烟熏火燎,形貌毁瘁,泯然众人。与周围酒客,别无不同。

    少女疑道:“窗下老丈,便是阿父欲寻高人?”

    “十之**。”文士轻轻颔首。

    “何以知之?”少女又问。

    “一问便知。”文士环顾四周。见无人关注,便起身下榻,端杯走到窗下。

    “并榻可乎?”文士笑行一礼。

    老者猛然回神,忙起身还礼:“君请自便。”

    文士与老者并榻而坐,又举杯相邀:“请。”

    老者面露狐疑,却仍与他同饮。落杯后,老者低声问道:“足下何人也?”

    “南阳张机,字安子。”文士答曰。

    “我与足下,素不相识。不知,意欲何为?”老者颇为谨慎。

    “敢问老丈,可是子治先生。”

    老者目露惊慌:“足下乃禁中鹰犬乎?”

    “非也。”文士答曰:“我家累世山中修道,非朝廷鹰犬。”

    “足下如何笃定,我便是‘子治先生’?”老丈稳住心神。

    “凡‘冶家佣’入酒垆,皆欲‘借酒解乏’。唯先生‘借酒消愁’。众皆食高盐炖肉,唯先生清心寡欲,只食山果野蔬。焉能等闲视之。”文士笑答。

    “唉……”老者一声长叹,这便实言相告:“实不相瞒,老朽正是夏馥。”

    文士喜道:“久闻大名,如雷灌耳。今日得见,何其幸也。”

    “敢问足下,因何寻我至此?”

    “在下此来,一为结交,二为救世。”文士眸中生光。

    “结交易,救世难。”夏馥叹声苦笑:“老朽时日无多,恐令足下空手而回。”

    “无妨。”文士答曰:“朝闻道夕可逝,犹未晚也。子治先生,何必言迟。”

    “知己难得。足下既有‘慧眼’,老朽自当倾心相交。”老者言道:“先易后难,如何?”

    “一言为定。”

    洛阳西郭,十里函园。二崤城,官堡。

    十月初冬,夜晚霜寒。贾诩独登高楼,俯瞰万家灯火。少顷,阎行挑灯,引荀攸登阁相见。

    “文和何故心事重重。”荀攸与贾诩,相处日久。二人相交莫逆,知之甚深。

    贾诩笑曰:“《诗》曰:‘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诩今日之忧,公达知否?”

    荀攸言道:“乃为‘神上宗师’而忧。”

    “知我者,公达也。”贾诩请荀攸就坐。

    炉上美酒已温,阎行为二人斟满耳杯。

    对饮后,荀攸落杯言道:“想必,文和已窥破‘神上宗师’之真身。此人乃我主身旁,肱股重臣。又积功甚著,掌控要害。牵一发而动全身。故投鼠忌器。”

    “正是如此。”贾诩言道:“我主性情中人,赤诚待人。若知此事,必身心俱创。更何况,此人时日无多,生死只在百日之内。”

    “哦?”荀攸忙问:“何以知之?”

    贾诩取一手札递出:“乃此人诊籍(病历)。华大夫亲笔所书,焉能有假。”

    荀攸先看患者名录,不出所料。又细看病情,表情凝重。此人病入膏肓,已服麻沸散镇痛。华大夫断定,活不过百日。

    荀攸心领神会:“只因时日无多,又颇多善举,故文和不忍揭发,令其声名尽毁。”

    贾诩一语中的:“入土为安。”

    略作思量,荀攸又道:“如文和所言,我主天下豪杰,性情中人。然此人事关重大,若不能与其对面,必心遗所憾。且我主,爱恨分明,利落果敢。料想,亦不会如我等这般,左右为难。”

    “唉……”贾诩一声长叹:“世事无常,苦乐自知。谁能料到,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神上宗师,竟潜心辅佐主公,十余载。与我等同殿为臣,却无人知其真面目。”

    “忠奸莫辨,真假难明。”荀攸亦叹:“亦敌亦友,宜君宜臣。”

    “如此。当事无巨细,上报主公。后事如何,主公自有定夺。”贾诩遂定计。

1.65 三岁见老

    涅阳客舍。

    鸡鸣时分,榻上老者轻轻起身。见同塌男子,犹在酣睡。遂不辞而别。

    出门与车队汇合,奔赴林虑山。

    在正阳亭前下车。入里道,推门进草庐。

    竹篱青松,茅舍三间。

    闻东厢咳声阵阵,老者忙除屐入堂。见堂前汤药已煎毕,取陶碗盛来,捧到榻前。

    榻上高卧之人,正是夏馥,夏子治。再看捧药老者,亦满面烟炭,形貌毁瘁。一时竟不知其身份。闻其声,方知是张机。

    半年前,夏馥病情加重,卧床不起。冶炼烧炭,诸多重活,皆是南阳张机代劳。身为“冶家佣”,日与薪炭为伍,其中辛苦,可想而知。不出半载,张机亦形貌毁瘁。再无半分风仙道骨。

    饮下汤药镇咳。夏馥轻问:“此去如何?”

    “先前,命教中相者,故意放出风声。令弟夏静,果追来涅阳市中。与我对面不识,闻我出声,方才相认。我避不与语,令弟追至客舍,与我共宿,未觉有异。天明时,不告而别。料想,此时令弟已归。”张机实言相告。

    “安子身负绝技,能‘摹身形,拟人声’。与我共处数载,朝夕相伴,栩栩如我也。”夏馥笑叹。

    “正因子治,亲突烟炭,形貌毁瘁。亲朋至交,已无人相识,故才蒙混过关。同榻共枕,令弟亦未生疑。足可,以假乱真。”

    “若能匡扶汉室,拯救黎民。夏馥死而无憾。”夏馥起身下拜。

    “子治故后,世上再无张机。”张机回拜。

    “麒麟子,当真如安子所言,乃三兴之主乎?”夏馥问道。

    “然也。”张机欣然点头。夏馥体虚气弱,不能久坐。张机遂扶他高卧。

    “何以知之?”夏馥追问。

    张机便将内外诸情,娓娓道来:

    “少年时,宗祠大考,族长问:‘村头百步外,有货郎卖梨。三文一颗,百文可买几何?’

    麒麟子脱口而出:“可买梨三十又三,尚余一文。”

    族长又问:“篮可盛八,需几篮方能盛下?”

    麒麟子又答:‘四篮余一,或用五篮。’

    再问:‘如何还家?’

    反问:“卖梨处可有他人?”

    族长试言:‘有孩童数人。’

    麒麟子追问:‘究竟多少。’

    族长随口答曰:‘约莫三五人。’

    于是麒麟子言道:‘一人一梨,助我回家!’

    时有长辈斥道:‘四篮梨,为何要分给五人?你若能提,三人足矣!’

    麒麟子却抗辩:‘不患寡而患不均!’

    时不过三四岁。便知‘天下大患,唯是不均’。”

    夏馥略作思量,笑道:“除晓天下大患。亦通人情世故。更可贵者,取舍有度。过犹不及,自取其祸。”

    “子治,所言极是。”张机笑道:“‘不患寡而患不均’是为‘晓天下’。‘可有他人’,即‘知世故’。‘一人一梨’乃‘通人情’。‘究竟多少’,便是‘取舍有道’。尤其取舍之道,乃明主之必须。一味放滥,必不能长久。”

    夏馥又道:“如族中长辈所言,四篮梨,另找三人足矣。然同伴却有五人。无论分与谁,剩下二人皆有怨言。五人均分,皆大欢喜。麒麟子追问:‘究竟多少。’便是考量取舍。人数若多,当另想它法。此,便是取舍有道。”

    “三十三梨,分五人。耗费一成过半。”张机打趣道:“如此代价,麒麟子自当舍得。”

    “五成之内,皆是明主。”夏馥此言,大有深意。

    张机言道:“时不过三、四岁,便有此主见。今虽未及冠,已是翩翩少年。少复祖爵,又增封临乡侯。三百里食邑,活民百万。田租赋税,只取不足三成。”

    “竟留民七成所获?”夏馥惊问。

    “然也。”张机轻轻颔首。

    夏馥闻言,竟泪流:“如此,老夫瞑目矣。”

    “子治且安心静养。”张机安慰道:“你我一见如故,尚未尽兴,焉能舍我而去。”

    “生死有命,勉强不得。”夏馥怅然一笑。

    光荫似箭,日月如梭。

    大雪封山前,老马轻车再入林虑山。

    推门视之,院中一切如故,松下却多新冢。

    女刺客芳心骤紧,急忙高唤:“阿父!”

    “噤声,且堂内叙话。”此声似曾相识,却不是父亲。女刺客箭步流星,飞身入室。

    “你是何人!”见堂内之人,既不是阿父,亦不是夏馥,女刺客奋然拔剑。

    “甯儿,意欲何为?”声音不对,然眼神慈炯,依稀可辨。

    “你究竟是何人。”女刺客,将信将疑。

    见亲生女儿,亦不能识。张机遂用真声笑道:“如此,事成矣。”

    直到换回本声,女刺客终于确信。堂内老者,正是多年未见之父亲:天师道祖师张道陵次子,张机,张安子。张道陵长子,张衡为二代天师,称嗣师。次子张机,醉心奇门遁甲,机关诸器。行踪飘忽不定,人称“二嗣师”。

    “院中所葬,可是夏翁?”女刺客,收剑近前。

    “正是。”张机一声悲叹:“身负家国大业,无法为友守满三年。待开春,我便北投蓟国。从此,世上再无‘张安子’,唯有八厨‘夏子治’。”

    “甯儿知晓。”女刺客再拜。

    临乡,蓟王宫,正殿。

    刘备将贾诩手书,细细读完。再经深思熟虑,终是确信。

    正值千里稻收。蓟**民,片刻不得闲。日防夜防,生怕万一之失。一季辛劳,付诸流水。岂料千算万算,终归是人算不如天算。神上宗师,竟伏于蓟国,堂而皇之,出入宫城。掐指算来,不下十数载。

    十年如一日。刘备焉能见疑。

    “来人。”

    “臣在。”新任左国令赵娥,趋步入殿。

    “告知楼桑令。便说,孤不日北上,船入白湖。巡视楼桑、西林二邑。”

    “喏。”赵娥不疑有他,这便领命。

    “达莉娅。”

    “在。”白发御姬,闻声入殿。

    刘备示其近身,耳语道:“传语吕冲、魏袭,尽起‘顺阳卫’,随孤登船。”

    “喏。”知事关重大,达莉娅遂领命而去。

    追随刘备最久的首批绣衣吏,便是顺阳卫。也是拱卫王都,刘备最为信赖的心腹。

1.66 百艸滋茂

    翌日,游麟号驶出南港。由左右横海校尉,潘鸿、朱盖,领水军护佑。巡游蓟国枝津遍布,沟渠纵横的千里黄金水路。蓟都所在,便是刘备为临乡侯时的封邑。督亢秋成,均产已达八石。堪比刘备自家百余亩溪谷美田。驯田之说,再次得证。

    “百(cǎo)俱滋茂,五谷皆熟田”。

    除去意指五谷成熟,熟田还指“被驯化的良田”,相对于“荒田”、“生田”而言。

    类督亢便是熟田。文安则是生田。雍奴“半生半熟”,再耕数年,便可称熟田。熟田的最大标志,自然是高产。亩产能达七石以上,便可称熟。

    少时宗祠大考。

    三墩问:究竟几人。便是所谓“明以照奸”。蓟王治国,寻其究竟。便是所谓“追本溯源”。

    政令是否行之有效。除去“立竿见影”,考察时效。还需“历久弥新”,以观后效。少时刘备户户起仓楼。“广积粮”于百姓之家。此与上古时,提倡“耕三余一”是一个理:增加国民的抗风险能力。

    从来祸不单行。天灾之后,紧跟**。蓟国耕一余三。广开药圃,设立赀库。皆为百姓除祸解忧。衣食住行,寻医问药。处处彰显蓟王爱民之意。

    随二十等爵,深入人心。高于齐民的爵民,日益增多。悉数迁居王都已无可能。于是乎,刘备在各城中,设立爵民街衢,城坊等。就近安置。五大夫及以上爵民,方能迁居王都。二十等爵,一等称“公士”。故爵民又尊称为“爵士”。敬称“阁下”。

    先前,蓟国豪商田韶,南下拜见江东猛虎。得知田韶乃是蓟国五大夫时,孙坚改“足下”称“阁下”,便是此因。

    汉人以高为贵。站得越高,身份越贵。于是遮头之顶,亦或是垫脚之基,便成了身份的象征。

    “足下”、“阁下”、“殿下”、“陛下”。

    诸侯王的正式称谓,其实是“殿下”。然为与诸皇子区分,故俗称“王上”。“王上”,多用于汉室宗亲诸王。“大王(dà wáng)”,时下多称百蛮外藩或诸胡归义王。

    蓟国内,这条国都通商都的流金航道,被蓟国都水署,年年梳理修筑。万石商船,列队往来,畅通无阻。游麟号过水门,泊入白湖。

    楼桑繁华鼎盛,比起处处“王家气象”的临乡城。楼桑胜在高楼林立,鳞次栉比。那种见缝插针,野蛮生长的劲道,便是商业的活力。

    楼桑令何,领属下于“后津”,列队相迎。

    楼桑有四市。夜市、坊市、桥市,后市。后市毗邻白湖。为便于往来,初任楼桑令乐隐,在后市另辟津渡。称“后津”。后津由市渠通白湖。航道狭窄,只能令五百石及以下船只通行。刘备一行,换乘画龙舟登岸。

    “臣等,拜见主公。”何领官民齐声下拜。

    “免礼。”刘备笑道:“孤此来,乃例行公事。诸位当以国事为重。切记,稻作不容有失。”

    “臣等,遵命。”何再拜。这便驱散人群,解散官吏。命其各就各位,确保内外皆井然有序。

    吕冲、魏袭,领顺阳卫下船,护佑蓟王,直扑将作馆。

    多年前,刘备在白湖两岸工匠区,建将作馆,供麾下工匠使用。也是右国令夏馥之官署。内置设计、规划、营造、修筑,等数个署寺。乃楼桑科研重地。出入需凭传证,前后皆有重兵拱卫。

    随溪谷林间新区扩建,楼桑爵民纷纷迁往新区安居。工匠区住户,几乎搬空。将作令苏伯上疏,求扩将作馆。蓟王欣然应允。此时,与白湖水军大营遥遥相对的偌大一片区域,脚手架林立。一栋栋造型不同,功能各异的建筑群,正拔地而起。

    “主公。”吕冲、魏袭,皆已是不惑之年,乃蓟国宿臣。对蓟王刘备,忠心不二。最受信赖。想当年,顺阳卫危难时来投,少君侯悉数接纳,又护其全家。焉有二心。

    这批追随蓟王最早的绣衣吏,战力毋庸置疑。逢战,绣衣吏冲锋在前,出力甚伟。刘备先已擢升旗阁署。旗阁长等阶于军曲候。设左、中、右、前、后,五位旗阁长,称‘五旗’。秩比六百石。新设门下署时,又将绣衣吏从旗阁署划出,入门下,改称“绣衣署”。五位旗阁长,更名为:“直指绣衣都尉”,简称“绣衣尉”,秩比千石。

    旗阁署保留,仍置于各城市楼顶阁。署吏,改为刺奸、贼捕。督察奸吏,缉拿到贼。

    而文武百官、剪径大盗,则交由门下署打理。门下督郑泰,全权负责。

    环视面前偌大一座工地,刘备言道:“原地待命。”

    “主公不可。”见刘备欲只身入内,吕冲急忙相劝:“将作馆内神机百变,主公岂能亲身涉险。不如由臣代往。”

    魏袭亦劝道:“莫不如先兵围放火。只需四面火气,此战易耳。”

    刘备却摇头道:“不可。馆内皆是蓟国利器。若付之一炬,无数匠人心血白费,蓟国技艺荡然无存。正因兹事体大,故需兵不血刃。”

    “蓟国因主公而兴。与匠人何干。”魏袭言道:“天下匠人何其多也。为何蓟国机关术冠绝天下,正因有英主降世。”

    见众人纷纷点头,刘备笑道:“魏都尉,言之有理。然若强攻,不啻自断一臂。且事出隐秘,切莫声张。万勿大动干戈,令宵小有机可乘。”

    “如此,我二人陪主公走一趟便是。”吕冲言道。

    “二位都尉,镇守此地,不可轻动。此去便是虎穴龙潭,孤亦无所惧。”刘备傲然一笑。蓟王双手剑击,天下敌手难觅好吗。

    见刘备心意已定。王命难违,二人唯有领命:“喏。”

    “妾,同往。”声自身后来。

    绣衣吏纷纷避让行礼:“拜见王妃。”

    正是公孙长姐,闻讯追来。

    不用说,定是左国令赵娥告知。

    “姐姐体虚气弱,如何能与人击剑。”刘备急忙上前搀扶。公孙氏再为人母,为蓟王开枝散叶。刘备深爱之,如何能让她涉险。

    “此虽是国事,亦是家事。少时,小弟夜入后院,虽不见人,却闻欢声笑语。今贵为一国之君,日思夜想之人,音讯全无。莫非我家只能共苦,不可同甘乎?妾有一言,想当面一问。”公孙长姐,绝世出尘。嫣然一笑,万物生晖。

    四目相对,刘备已知:“如此,长姐与弟同行。”

1.67 画地为牢

    蓟王与王妃相伴入馆。

    身后顺阳卫,已将各处入口团团围住。

    丛丛脚手架后,人影幢幢,窃窃私语。虽不知出何变故,然冲天杀气,彻骨极寒,感同身受。对岸水军大营,舟船排列而出。挹娄庐士,强弓在握,神情肃穆。与绣衣吏,一前一后,将馆众困于阵中。

    见主公抵近,顾不得许多。便有工匠,自发乘塔吊降下脚手架,跪拜道旁。恭迎主公夫妇。

    公道自在人心。

    正如刘备所料。即便神上宗师罪在不赦,然绝大多数匠人,乃无罪之身。若不分青红皂白,悉数扑杀。于人于己,于国于家,皆是灾难。既为明主,断不可如此鲁莽行事。

    不等入馆,将作令苏伯已领麾下匠宗、大匠宗等,馆中菁英,出馆相迎。

    “臣等,拜见主公,拜见主母。”君臣之礼,一丝不苟。

    “令君,诸位免礼。”刘备扶苏伯起身。见他老泪纵横,便了然于胸:“右国令何在。”

    “夏公…人在琉璃暖阁,恭候主公,主母大驾。临来时,夏公言道:‘恕老臣重病缠身,不能接驾’。”苏伯流泪叩首。

    刘备轻轻颔首:“苏公且起身。孤此来,只为解心中未解之谜,非擅兴刀兵。前方带路吧。”

    “喏。”苏伯与一众匠宗、大匠宗,领命起身。前方引路不提。

    话说,墨门子弟,也是被杀怕了。即便如光武,“木圣”张衡,如此天纵奇才,亦不得重用。先前墨门明隐二宗,胜负未分。故蓟王重用匠墨,遂败仕墨。今大局已定,便要兔死狗烹乎?

    若非如此。为何门前顺阳卫,各个杀气冲天。

    绣衣吏乃蓟王心腹死士。顺阳卫,自幼相随,肝胆相照。拱卫王城,万勿轻动。如吕冲、魏袭二都尉,领顺阳卫倾巢而出。兵围将作馆,意欲何为?

    也无怪一众墨者,心生忧惧。鸟尽弓藏,兔死狗烹,血淋淋的先例,实在有太多。

    蓟王莫非也与先前那些君王一样,翻脸无情。欲置墨门于死地。

    万千思绪,滔滔江水。

    暖阁位于将作馆主馆顶楼,皆用白琉璃并黄铜框架所造。乃出刘备救珊瑚妇人时,所用赤金琉璃罩。琉璃暖阁四季如春。阁内百花盛开,四时不谢。彷如一步入春,美轮美奂。又好似置身世外桃源,蓬莱仙境一般,令人流连忘返。

    碧水潺潺,花香鸟语。

    沿曲廊一路行来,终在一株古木参天的蟠桃树下,见到了此间主人。

    榻上老者,正是右国令夏公。身侧抚琴公子,似曾相识。正是许久未见的,甯姐姐。

    刘备与发妻,驻足聆听。

    一曲终了。夏馥肃容下拜:“老臣,恭迎主公。”

    “右国令免礼。”刘备与公孙氏,一前一后,走到树下。

    童子取来坐席。本欲放在主位,却被刘备制止。与夏馥对面而坐。

    “许久未见,甯姐姐可好?”刘备落座,先问抚琴公子。

    青衫公子,盈盈下拜:“王上别来无恙乎。”

    “一切如常。”刘备遂冲夏馥言道:“时至今日,右国令能实言相告否。”

    “主公但有所问,老臣必有所答。”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右国令姓甚名谁?”

    “老臣乃天师道二代嗣师,留侯(张良)十一世孙,张权。后改张机,字安子。”右国相答曰。

    果然是天师道中人。如此便可说通,为何与太平道张角联手。一个称大贤良师,一个号神上宗师。换言之,天下大乱,皆与天师道相关。

    “熹平中,妖贼大起,三辅有骆曜。光和中,东方有张角,汉中有张修。骆曜教民‘缅匿法’,角为太平道,修为五斗米道。”三派,皆出天师道。

    “夏馥何在?”

    “子治多年前便已亡故。老臣亲手葬于林虑山,正阳亭,草庐院中老松下。”

    “墨门钜子,可是右国令。”刘备又问。

    “正是老臣。”夏馥,不张机,又答。

    “甯姐姐可是右国令之女。”刘备三问。如前所说,家事亦国事。甯姐姐究竟姓不姓张,对刘备而言,至关重要。

    “正是老臣之女。”张机三答。换言之,甯姐姐虽叫张甯,却非张角之女。难怪先前各种矛盾。

    “水镜先生,曾应好友之邀,北上荥阳。与服虔,相见恨晚,促膝长谈。乃至服虔北投蓟国延期。后以此事,当面问询。水镜先生言,乃是受挚友黄承彦之托。于是众皆以为,黄承彦便是墨门钜子,亦是神上宗师。如今看来,乃是右国令,有意为之。”

    “主公明见。”张机答曰:“时,四方杀局,已到紧要关头。为防节外生枝,故行障目之计。觅得先机。”

    “黄承彦又是何人?”刘备再问。

    “亦是墨门弟子。却非钜子。”张机再答。

    “华大夫言,右国令病入膏肓,时日无多。之所以急于求成,可是‘岁不我与’。”刘备追问。

    “正如主公所言,岁不我与。本欲辅佐主公,再有十载,可安天下。奈何天不遂人愿。眼看生机已绝,唯孤注一掷,令乾坤倒转。被主公窥破,亦是理所当然。”自桓帝以来,大汉天子倒行逆施,天怒人怨。右国令所言,乾坤倒转,便是意指,拨乱反正。负负得正,再续国祚。

    “连害二帝,十恶不赦。”刘备已无疑问。

    “老臣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右国令当场认罪。

    瞥了眼身旁青衫公子,刘备言道:“古人圈地为牢。虽无锁链加身,亦坐以待毙。右国令之事,干系重大。当交由左右国相会审,将作令苏伯列席。不知愿否。”

    “但凭主公发落。”张机并无异议。

    刘备正欲起身,张机忽问:“少时,王上曾对甯儿言道,若彼此敌对,可饶三次不死。不知然否。”

    “然也。”刘备斩钉截铁。

    音犹在耳,青衫公子已珠泪长流。

    张机再拜:“如此,老臣死而无憾。”

    “右国相珍重。”刘备扶发妻,起身离去。

    “甯儿替老父送主公。”

    “喏。”青衫公子起身相送。

    “小弟先行,妾,稍后便到。”公孙氏柔声道。

    “好。”刘备轻轻颔首,先行离去。

    余光一瞥,二人四目相对,绝世独立。

1.68 为而不争

    能令贾文和,左右为难。此事,定非同一般。

    果不其然。

    此事难就难在,神上宗师当如何审,又该如何判。

    神上宗师,十余年如一日,兢兢业业,掌管蓟国将作诸事。令蓟国机关术突飞猛进,冠绝天下。蓟国上至蓟王,下至百姓,士农工商,文武百官,皆深得其利,坐享其便。繁重的农活,皆由机关器取代。三两老农,便可日种一顷。家中五十亩美田,一日种毕。大量青壮劳力,皆用来营城筑楼、酿造捕捞、造船架桥、通渠铺路,不一而足。机关塔吊,机关冲锤,机关夯机等,又助施工事半功倍。人力、畜力、水力、风力、火力,皆为所用。

    蓟人享受种种机关红利,右国令及将作馆,居功至伟。

    功绩不容抹杀。

    且神上宗师,所作所为。最大获利者,便是蓟王刘备。刘备又如何能独善其身,又如何自圆其说。又如何证明,自己从始至终,未曾参与其中。

    所以,贾诩才举棋不定。若非荀攸劝说,贾诩更想“秘而不宣”。待右国令与世长辞,爱恨情仇,随风逝去,一切皆“入土为安”。况且,其人身份,除去蓟王身边近臣,天下无人知晓。甚至连“神上宗师”名号,亦无人听闻。世人只知大贤良师,不知神上宗师也。

    更况且。神上宗师一切暗中谋划。蓟国上下,自诩明以照奸的刘备,号称算无遗策的谋主,先前竟皆不知。说出来,谁信?

    正如一众墨门子弟所思所想。

    从头至尾,此事更像是卸磨杀驴。而非为国除奸。

    稍有不慎,天下唾弃,万民离心,君臣离德。

    亦知兹事体大。为右国令之事,蓟王刘备专开朝会。

    比二千石及以上,蓟国肱股重臣,悉数出席。各城稻作正酣,一众属吏,皆各司其职,万勿轻动。

    将右丞手书遍传众人,又口述琉璃暖阁中与右国令当面对质。震惊可想而知。

    饶是王傅黄忠,亦勃然变色:“老贼可恨!”

    不等武将出声,蓟都尹娄圭,急忙起身奏曰:“主公明见。右国令其人,虽十恶不赦,却堪称当世鬼才。虽有大恶,亦有大功。功过虽不能相抵。亦需慎重!”

    “暗行不端,弑杀二君。”黄忠怒斥:“老贼纵有大功,岂免死乎!”

    蓟东尹钟繇,起身奏对:“王傅所言极是。然娄府君,亦有道理。右国令久居高位,已有十余载。乃国之宿臣。若一味公事公办,将逆行告知于天下,主公如何能,独善其身。鄙国上下,又该如何自处。”

    “《诗》曰:‘泾以渭浊,其。’岂能混淆善恶,颠倒黑白。”蓟西尹管宁,起身奏道:“臣以为,功过赏罚,当秉公决断。先贤亦云:‘上天告谴,则王者思其愆(qiān 罪过);政道或亏,则奸臣当其罚。’主公明以照奸,不可不察。”

    刘备又问郑玄:“郑公,以为如何?”

    上庠令郑玄,起身奏对:“所谓‘大直若诎,道固逶迤’。老臣细读右丞手书。言,黄巾乱前,乃大贤良师一人主事,待黄巾乱后,方为神上宗师收拾残局。蛾贼之恶,大体并无相干。然弑君大罪,罪无可赦。”

    刘备轻轻颔首,又问身旁水镜先生:“司马公,以为如何?”

    门下祭酒司马徽,起身对曰:“信言不美,美言不信。善者不辩,辩者不善。知者不博,博者不知。圣人不积,既以为人,己愈有,既以与人,己愈多。天之道,利而不害;圣人之道,为而不争。”

    此言出自老子《德道经》。大意是说:真实的话不漂亮,漂亮的话不真实。善良的人不巧辩,巧辩的人不善良。真正有知识的人不卖弄,卖弄自己的人不是真有知识。圣人不存占有之心,尽力顾全别人,自身也更充足;尽力给予别人,自己亦更丰富。自然的规律是让万事万物都能得到好处,而不是伤害它们。

    一言蔽之:天之道,利而不害;圣人之道,为而不争。

    郑玄与司马徽,皆引用老子之言。刘备略作思量,便心领神会。

    郑玄言“大直若诎”,实则想说“大忠似奸”。又说“道固逶迤”,实则想说“虚与委蛇”。意指,右国令虽屈身从贼,却并未助纣为虐。

    司马徽所言,如出一辙。“利而不害”,“为而不争”,皆是为右国令,开脱之言。前提是,弑君大罪,十恶不赦。

    家国天下。

    若以汉室宗亲,刘氏诸王论。神上宗师之举,大逆不道,当夷三族。

    然若为天下万民计。厮杀昏君,扶立明主,拨乱反正,则大有裨益。

    问题便在于,家、国、天下。列候、诸王、天子。自下而上,此乃大汉三层权力构架。若“君皆可杀”,权力金字塔,势必崩塌。天下大乱,社稷无存。昏君如过街老鼠,人人喊打喊杀。封建秩序,将被彻底摧毁。易被野心家利用,稍有不如意,便聚众而反,起兵谋逆。

    诸侯并起,战乱不休。重蹈两汉之交,新莽覆辙。

    此事,换作旁人,或许左右为难。然刘备爱恨分明,利落果敢。

    待百官言毕,刘备已有决断:“右国令之罪,交由左右国相,并案共审。比二千石及以上,皆可列席。因涉先帝与新帝。故需上报洛阳朝堂,由窦太后及少帝,量刑定罪。”

    “主公明见。”百官下拜。

    “右国令沉疴缠身,切莫用刑。不愿说,可不必说。所有未尽之罪,皆由孤承担。”蓟王又道。

    “臣等,遵命。”左右国相,同声下拜。

    “主公不可!”蓟都尹管宁,起身进言:“若朝堂有人寻机滋事,不肯善罢甘休。削县除国,万事休矣!”

    刘备笑道:“君臣十载,孤又如何能,置身事外。若真如此,蓟国有诸位,足可保万民无虞。至于孤,天下之大,何处不可容身。”

    王傅黄忠笑道:“若除国。臣等当随主公远渡重洋,另辟乐土。”

    “一言为定。”刘备洒脱一笑。

    后人怎么说来着。

    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1.69 义立而王

    二位国相奉王命,会审右国令的消息,一经传出。立刻轰动蓟国朝野。

    右国令劳苦功高,何罪之有?

    再说,国令深居简出,淡泊名利。醉心机关造诣,所食高俸,多接济附近百姓,帮衬将作馆良工。如此大贤,求之而不可得。我主乃当世明主,少称麒麟,焉能忍心加害。

    闻比二千石及以上,方有资格列席。蓟国百姓官吏,纷纷请托,网开一面。诸如王傅、国相、将校、令尹,高官府前,访客摩肩接踵,连成长龙。皆是为右国令说情。

    所谓“民心向背”。墨门子弟见状,纷纷泪如雨下。刘备登临正殿顶楼观天阁。举目四望,更是心潮起伏。

    陪在一旁的邪马台妃,大秦圣祭,各式女仙,窃窃私语,欲言又止。

    刘备焉能无觉,这便言道:“有话直说。”

    麻姑进言:“敢问夫君,右国令错在何处?”

    “卑不谋尊,疏不间亲。”刘备一语中的。

    “明知昏君无道,民不聊生。也不能反抗吗?”所谓“江山易改,秉性难移”。当世麻姑,虽经大秦圣祭黑暗驱魔,蓟王亲力亲为,重塑人格。对蓟王忠贞不二,却也耿烈如火,嫉恶如仇,快人快语,敢作敢当。

    “非也。”刘备摇头:“然民不聊生,可又全是君之过。彼时,先帝在销金窟设宴,与我言道:天下十分,汉室三分,豪强七分。百姓无立锥之地。天子虽富有四海,却别无寸土。唯有卖官鬻爵,贴补己用。此语虽多偏颇,却并非无理。后先帝欲借黄巾逆乱,杀尽豪强,好重新宰卖天下。兵祸一发而不可收拾。乃至天下大乱,群盗蜂起。待平息暴乱,竟减口三千万。本以为,国难当头,同舟共济。岂料各地豪强,多行不义,趁人之危。多少齐民走投无路,质卖为奴。为豪强豢养。陇右一地,便有五十万口。试想,天下十三州,又有多少百姓,被豪强隐匿。上行而下效。陛下无道,天下皆无道。”

    邪马台妃那美,心领神会:“夫君可是担心‘上行下效’。”

    “然也。”刘备叹道:“右国令所行之事,若听之任之,亦或是默而许之。便开先例。凡有忠臣志士,皆怀揣此念。不告而谋,为主公篡夺天下。为祸之烈,与太平妖道,黄巾蛾贼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麻姑也懂了:“夫君是忧‘不告而谋’。”

    “不告而取,谓之窃。”那美言道:“窃钩者诛,窃国者侯。夫君其实是忧心,诸侯开窃国之先例。”

    “唉……野火一旦点燃,终将燎原。”刘备一声叹息,遂吐露心机:“荀子曰:国者,天下之利势也。得道以持之,则大安也,大荣也,积美之源也。不得道以持之,则大危也,大累也,有之不如无之;及其綦也,索为匹夫,不可得也。齐、宋献是也。故用国者,义立而王,信立而霸,权谋立而亡。”

    “义立而王,信立而霸,权谋立而亡。”麻姑似亦有所获。何为义立而王?再借荀一言蔽之:昔晋文公纳周襄王,而诸侯服从;汉高祖为义帝发丧,而天下归心。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刘备最后言道:“皇朝更迭,在为夫看来,不过是杀丁减口,轮流坐庄。与百姓而言,有百害而无一利。”

    “闻少时,夫君恩师曾谆谆教诲: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短短数字,其中有多少血腥险恶,惨绝人寰。江山社稷若被人以鹿相逐之。天下万民,岂不都成了飞禽走兽,被胡乱杀之果腹。”那美柔声道:“夫君之心,妾等已尽知。”

    稍后,将作馆,琉璃暖阁。

    便有汉水神女延娟、延娱姐妹,飞鸽传书,送达张甯之手。

    取下细竹筒,查看封泥。确认无误,遂将密信取出,呈给右国令当面。

    右国令展开细读,表情终是纾解。

    “如何?”张甯问道。

    “不出所料。”右国令将密信递于女儿。

    “小弟表里如一,阿父当可安心。”张甯言道。

    “义立而王,信立而霸,权谋立而亡。”右国令似还不放心:“立义须有仁心。仁义两全,方是明主。且看如何收场。”

    “阿父沉疴缠身,何不颐养天年。为何不惜以身试君,犯人臣大忌。”张甯问道。

    “人活一世,终归求个明白。若不明不白,死不瞑目也。”右国令答曰。

    王城,西宫,增城殿。

    西宫三殿,增城居中。昭阳、兰林,一上一下。

    增城殿乃太妃寝宫。

    知公审右国令,乃至民情沸腾。不问政事,专心照顾蓟王子嗣的太妃,亦觉事大。遣人唤来蓟王,当面询问。

    刘备遂将前后诸情,事无巨细,娓娓道来。

    “竟还有此事。”饶是母亲,亦难以置信:“右国令竟不是夏馥,而是张机。”

    刘备苦笑:“夏馥胞弟夏静,多年期亦北上出仕。与右国令常有走动,其弟竟未觉有异。右国令之能,神鬼莫测也。”

    “天师道祖师之子,又是留侯苗裔,能有此身本领,亦理所应当。”母亲言道:“我儿谨记,断不可让右国令‘死于非命’。”

    所谓“有其母,必有其子”。母亲亦心怀侠义。否则少时,也不会与二位义母,宗祠结义。母亲言下之意,右国令已病入膏肓,回天无术。性命不过旦夕之间。除去不可重刑加身,更不可死于刀斧之下。

    母亲耳提面命,刘备焉能不从。

    洛阳西郭,十里函园。二崤城,官堡。

    收到蓟国六百里传书。贾诩急忙邀荀攸、田丰、沮授三位谋主,赶来相见。

    遍传众人,沮授长出一口气:“我主真乃仁主也。”

    田丰言道:“我主若如此行事,必遭劾奏。今陛下已黜,少帝却迟迟不得登基。正因我主力排众议,请太皇窦太后垂帘监国。太皇董太后与何太后又岂能甘心。三宫拉锯,寸步不让。故才延期。今落下口实,必遭朝中鹰犬,口诛笔伐。万一削县除国,悔之晚矣。”

    贾诩笑道:“元皓勿忧。料想,还无人敢如此行事。”

    “何以知之?”田丰忙问。

1.70 王道如砥

    贾诩答道:“三后分立,各怀心事,乃其一。”

    言下之意,太皇窦太后、太皇董太后、何太后,三后同朝。彼此掣肘,乃至权力分散。在蓟王之事上,难统一意见。窦太后得蓟王力荐,而垂帘监国。若无函园幕府一万精兵,断难稳坐大位。且先帝与新帝,皆非窦太后所出,并无仇怨。自当心向刘备。

    “废史立牧,人心思变,乃其二。”见众人点头,贾诩又道。

    随天下十三州,各有其主。朝堂政令,渐已难出洛阳。正因有蓟王托孤,镇守天下。一干人等,才不敢显露峥嵘。俗语曰:“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眼看大厦将倾,“树倒猢狲散”已不可避免。若“无虎啸山林”,散落各地的“猢狲”便要各霸山头,妄称一声“大王(dài wang)”。

    “我主磊落。若非自揭己短,天下无人知晓神上宗师之事,乃其三。”

    眼看群雄并起,宗室诸王渐生异心。若无蓟国为倚仗,洛阳朝堂孤儿寡母,势单力薄。难以号令天下。蓟王自行揭短,上表请罪,绝不姑息养奸,忠心可鉴。朝廷又岂能自断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

    贾诩还有诛心之言,未及出口:朝堂若真以此为口实,残害忠良。蓟王又可会束手待毙。若蓟王怒而兴兵,兵锋所指,何人能挡。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沮授忽道。

    “公予,何不明言。”贾诩笑道。

    “黄巾逆乱,荼毒天下。墨门明宗裹挟其中。墨门隐宗却北投我主。世人见黄巾乱军与我国机关术,颇多神似。虽未明言,却难免生疑。今趁此良机,与太平妖贼,一刀两断。从此清清白白,令世人无可诟病。”沮授言道。

    “公予此言大善。”众人抚掌而笑。

    无论邺城机关大阵,还是水漫广宗。黄巾贼亦善机关术,已是天下皆知。民谚亦有:“若论机关术,必言墨家门”之说。于是乎,蓟国与黄巾军,因墨门而千丝万缕,割舍不断。借神上宗师之事,与太平妖道、黄巾蛾贼,甚至过往所背负的一切纠葛,正式切割。扫清后患,轻装向前。无论对蓟国,还是对墨门,皆是极大利好。

    又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着眼于大局。跟过去的自己,做一个了断。是通往更高级目标的,必由之路。

    对蓟国如此,对墨门如此。对蓟王亦或是三墩,又何尝不是如此。

    于公于私,少时刘备,便与神上宗师,亦敌亦友。这份埋藏于内心深处的羁绊,如茧自缚。不快刀斩断,如何能破茧成蝶。一飞冲天。

    荀攸亦醒悟:“此乃我主‘王道之始也’。”

    “王道如砥,本乎人情,出乎礼义。”田丰亦领悟。

    “人情为本,礼义所出。”贾诩目露精光:“王道始也。”

    事戒不虞曰知备。

    蓟王向来以备不虞。自然要做两手准备。

    琉璃暖阁,公审右国令。引国民争相恐后,围观将作馆。所问所答,皆由学坛大儒,亲笔记录。逐条张贴于布告栏内。民众这才醒悟:右国令,竟是天师道门徒,墨门钜子,与“大贤良师”并驾齐驱,号“神上宗师”。

    毒杀王美人,谋刺先帝,设谋新帝,四方杀局。桩桩大案,触目惊心。胆小者,竟惊厥昏倒当场。

    此时,刘备却在王傅等人的陪同下,前往南港船坞。视察即将完工的新座舰。三体机关楼船,“乌号”。

    三体船身,类金乌三足。甲板如双翼伸展,制霸水面。三体船的稳定性毋庸置疑。船体一分成三,能够安装的浆轮二倍于前。且与先前明轮不同,轮浆皆埋设于船壳底部,全没于水。类后世“轮滑鞋”构造。称“暗轮”或“潜轮”。即便遇风浪颠簸,潜轮亦不会空转。航速不减。

    借三体船壳之便,再变三桅鸾翼帆,为七桅凤翅帆。共用艏桅,三体分置舯桅与艏桅。计七桅。航速尚不得而知。然轮浆、风帆,皆多出二倍有余,料想航速当不会慢。

    楼高七重:庐、飞庐、天庐、穹庐、爵室、望楼、旗楼。刘备乘天梯,往来各层,果然气派非常。三体船最大优势,便是一个“稳”字。七重楼船,纵横四海,亦不怕倾覆。

    时下蓟国造船工艺,可谓突飞猛进。除水密隔舱外,钉接榫合、鱼鳞搭接、多重船板、船壳造术等,先进技艺,皆被用于此舰。内外搪瓷装甲、内衬石绵绝火,青铜钩拒、重型弩炮、畜力轮机、机关船吊、风帆绞盘……集蓟国顶尖技艺之大成。先进技艺的出现,兴于日常运用。日积月累,不断将现有技艺改良。问题层出不穷,化解日新月异。所谓“学以致用”,“应运而生”。便是指此。

    刘备已想好。若当真除国,便乘此舰,奔赴倭岛。立海外属国。往来倭国列岛与三韩半岛,亦乐得逍遥。

    当然,此是最差打算。

    最好预期,乃“罚铜抵罪”。有道是财能通神。

    还若不济,便下《罪己诏》。将王位传于嫡长子刘封。再行自我放逐,流徙三千里。渡海到倭岛称王,亦甚有滋味。个人荣辱事小,千万国民事大。眼馋蓟国者,举不胜数。焉能坐视千里富庶,被外戚勋贵,名门豪强瓜分。徒令数十年心血,毁于一旦。

    “想都不要想。”下船时,蓟王如是说道。

    公审如火,稻作如荼。

    消息不胫而走,远赴洛阳。

    西邸,万金堂。

    大将军何进,健步如飞,赶来拜见。

    “臣,拜见太后。”人长一辈,大将军元气渐复,权势日盛。虽只剩一耳,却可借貂蝉冠遮掩。

    “大将军,所为何来。”太后本应迁回长秋宫。然怕动了胎气,滋扰腹中麒麟儿。故一直迟迟不肯动身。

    “大喜,大喜!”大将军何进,喜不自禁:“太后知蓟国之事乎。”

    “尚未知也。”腹中麒麟儿似有悸动。帘后何后,微微蹙眉,小心捧腹。果然,父子连心。

    “启禀太后……”大将军何进,遂将公审右国令之事,和盘托出:“蓟国右国令,竟是太平妖人,黄巾余孽。且是毒杀王美人,行刺先帝之背后主谋。又趁废帝鞠城锄奸,残害洛阳贵胄,汉室宗亲无数。笔笔重罪,夷三族可乎。”

    何太后自帘后笑问:“蓟国锄奸,大将军喜从何来?”

    何进长出一口浊气,稳住心神。声声喊杀,字字见血:“国令谋逆,国主焉能无罪。”

1.71 命运时然

    “大将军欲再割一耳乎。”太后颇多讥讽。

    “臣……”大将军耳根一搐,百感交集。

    太后又道:“自揭己短,乃磊落君子也。如若不然,便是故意卖个破绽。大将军以为如何?”

    “这……”何进脑筋飞转。磊落君子暂且不谈。若是故意买个破绽,又当如何?

    见他默不作声,何太后言道:“若是故意设局。引朝堂口诛笔伐。诸如大将军这般,忍耐不住,冒然出手。欲置蓟王于死地。于是乎‘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此时便考验‘人心向背’。大将军以为,天下百姓,朝中内外,及北疆胡虏、西域藩邦、陇右羌氐、并州匈奴、三郡乌桓、四郡亡胡、山越南蛮、三韩岛夷,海外倭人……有多少,愿意相信,蓟王清白。”

    “臣……”何进冷汗直冒。

    “蓟王肯揭己之短,便证己之清白。”太后盖棺定论。

    “如若……”何进仍不甘心。

    “没有如若。”何太后斩钉截铁。

    “万一……”何进仍欲强辩。

    “绝无万一。”何太后断然挥袖。见大将军怏怏不乐,何太后又柔声劝道:“我儿尚未元服,由太皇垂帘监国。大将军即便在侄儿面前,据理力争,愤而抗辩。帘后太皇窦太后,又岂会令大将军如愿。”

    “唉……”何进方才醒悟。

    何太后又道:“先前,听大将军言,右国令还牵扯到鞠城兵变。大将军以为,若此时追根究底,于大将军有利还是有弊。”

    “臣,已尽知。”何进闷声抱拳,委屈退下。

    目送大兄出堂,何后一声暗叹。

    废帝一日不归封国,阿阁大平座上击剑,便一日无定论。若废帝忽然开口。言,乃大将军行刺在先。董重必与蓟王联手,扑杀何氏满门。

    废帝尚未灭口,转身便要谋除蓟王。腹背竖敌,何其不智也。

    永乐宫,正殿。

    骠骑将军董重,永乐少府杨彪,齐来拜见。

    太皇董太后,自帘后言道:“蓟国锄奸,诸君有何高见?”

    董重撇了撇嘴,又看向杨彪。

    杨彪起身奏对:“世人皆知大贤良师,妖贼张角。不知有墨门钜子,神上宗师。传闻此人已病入膏肓,时日无多。本可不必张扬。然蓟王却命左右国相公审,比二千石以上重臣列席。足见嫉恶如仇,明以照奸。”

    董重大喜:“臣,亦如少府所言。”

    “此贼毒杀王美人,行刺先帝。又险害陛下于阿阁。”太皇董太后面沉似水:“如何能轻饶。”

    “臣以为……”董重刚起了个头,又急忙收声。

    “说。”帘后太皇不置可否。

    董重言道:“王美人无辜遇害,乃命该如此。先帝亦是受逆贼王芬所惑,北巡河间旧宅时,被黑山贼张飞燕刺伤。后殒命沙丘……亦是命中注定。先贤曾言:‘尧遭洪水,汤遭大旱,命运时然。’又岂是…岂是一两个蟊贼,能够左右。”

    “好一个‘命运时然’。”太皇董太后,语透悲意。

    “总归是‘人死不能复生’。”董重咬牙进言道:“为今之计,当顾全大局。”

    见太皇董太后暗自垂泪,董重索性说个明白:“少帝继位,太皇窦太后垂帘,已成定局。若此时与蓟王妄动干戈,必腹背受敌。大将军若引军围攻,函园一万精兵又作壁上观。太皇危矣。”

    “朕乃少帝祖母,谁敢大逆不道!”

    “何太后,可是少帝生母。”董重苦笑:“先时,蓟王上表,举杨少府为太傅,便有保全董氏之意。少帝元服亲政后,当以太傅录尚书事。再有微臣从旁协助。尚能与何氏一较长短。如若此时与蓟王交恶。董氏灭门矣。”

    待收起哭声,太皇董太后问向杨彪:“少府以为,蓟王与此贼,可有苟且。”

    “臣窃以为。蓟王磊落,必不会行苟且之事。”杨彪掷地有声。

    “朕,丧子之痛,又当如何?”太皇董太后又问。

    董重心领神会:“国中暗藏奸佞,蓟王难辞其咎。理应‘罚铜抵罪’。”

    “骠骑将军,此言有理。”太皇董太后眸中贪念,一闪而逝:“当罚铜几何,方可抵罪。”

    “这……”说道紧要处,董重亦不禁心如鹿撞:“一亿蓟钱如何?”

    “哼!”太皇董太后,嗤鼻言道:“骠骑将军何其小器。”

    “依太皇之意,当罚铜几何?”董重忙问。

    “当罚十亿……如何?”太皇董太后狮子大开口后,又难免心生惴惴。

    “这……”董重不敢接话。

    “臣以为,可行。”不料永乐少府杨彪,却先开口:“如太皇所言,国中藏奸,国主难辞其咎。蓟王虽未裹挟其中,然亦涉有连坐之罪(注1)。汉律:‘诸侯有罪,傅相(国相)不举奏,为阿党(同党)。’可为类比。”

    太皇董太后,心领神会:“换言之。国令有罪,国主锄奸,便不是同党。”

    “太皇明见。”杨彪再拜。此条汉律,可谓言简意赅:蓟王不是同党。

    若不是神上宗师同党。能给蓟王之定罪,量刑便轻去太多。皆可用罚铜抵罪。

    有汉律支撑,太皇董太后,当可放下心结。收拾心情,这便冲杨彪言道:“有劳少府走一趟二崤城。与右丞贾诩,商谈五罚事宜。”

    “遵命。”杨彪伏地领命。

    五罚,便是指五种可罚金抵罪的规定。上古以铜为贵,故罚金即罚铜。《国语齐语》:“小罪(zhé)以金分。”

    据《书吕刑》规定,墨刑可改处罚铜三斤,劓刑可改处罚铜六斤,刑罚铜十五斤,宫刑罚铜十八斤,死罪罚铜三十斤。

    汉之罚金,虽载于律令。然绝非上古时所定,此等小数目。

    多,因事因人而异。

    太皇董太后,开价十亿。足见此事,绝非“小罪”。

    与其说是蓟王罚铜免罪。不如说,是太皇董太后得十亿钱后,方能消心头之恨。不为惩罚蓟王,只为纾解自己。

    毕竟,先帝,王美人,太皇董太后至亲之人,皆因右国令而亡。

    杨彪尚未出永乐宫。罚铜免罪的消息,已传到西邸何太后当面。

    “十亿大钱,蓟王出得起。”

1.72 欲壑难平

    洛阳西郭,出雍门,行五里,便是八竖六,十里函园。

    本是前大将军梁冀菟园,后废弃。被蓟王重金买来,修造成陵邑。“采土筑山,十里九坂,以象二崤。”蓟王在九坂上建坞堡。称九坂坞。九坂坞“串”字相连,称“二崤城”。

    山下八竖六,十里闾里、街衢、城坊,便是陵邑。住着十万守陵人。

    阿阁兵乱时,大将军何进使武猛都尉丁原烧孟津,火照城中,喊杀震天。洛阳四郭,人心惶惶。唯函园百姓,安稳如常。无它,函园四面环水,围以垣墙。南北水砦,东西山门,皆有重兵拱卫。再加军堡内,幕府五校领一万精锐。另有门下游缴、刺奸、贼捕,并绣衣吏,常备园中。便是天下雄兵,亦难动分毫。区区蛾贼,还有何所惧。

    先前不觉。心想,洛阳八关,固若金汤。然孟津火起,肉眼可见。更加鞠城兵祸,死伤无数。让洛阳百姓纷纷惊觉。欲迁入园中者,累日剧增。

    园中宅院,价格飞涨。作价数百万乃至千万,亦一舍难求。蝼蚁尚且贪生,贵人岂不惜命。奈何函园百姓惜售,求之不可得。于是乎,九坂悬楼,正式提上议程。

    十里九坂,二崤土丘,各高百余丈。从山巅顺下至山脚,坂上缓坡,皆可造楼。如此算来,当可再纳万户守陵人。

    修造仍由左丞荀攸主持。工匠、物料、技艺、机关诸器,皆齐备。汉人以高为贵。九坂悬楼,自比函园美宅,昂贵。即便如此,亦趋之若鹜。比起先前造毕再卖,荀攸此次收钱再造。铜钱滚滚而来,堆积成山。

    便在此时。永乐少府杨彪,车入二崤城。

    贾诩、荀攸、田丰、沮授,四大谋主殿前相迎。

    引杨彪登中堡正殿。中堡乃蓟王离宫,正殿称“瑶光”。本为北斗第七星名。以象祥瑞。《淮南子本经训》:“瑶光者,资粮万物者也。”又注曰:“一说,瑶光,和气之见者也。”

    宾主落座,杨彪开门见山,道明来意。

    闻罚铜十亿,贾诩一语中的:“此铜,非为罚我主,乃填禁中欲壑也。”

    杨彪点头称道:“然也。太皇董太后,丧子之痛,难以抚平。唯十亿铜钱足慰。”

    贾诩言道:“太皇董太后丧子之痛,何太后丧夫之痛。少帝丧父之痛。敢问少府,我主需罚铜几何,方能足慰南北二宫,洛阳满城。”

    杨彪轻轻颔首:“右丞之意,我已尽知。这便传语宫中,请太后、少帝,定夺。”

    “有劳。”

    正如贾诩所料。杨彪尚未出永乐宫,罚铜十亿便人尽皆知。西邸何太后,南宫少帝,皆翘首以盼。闻杨彪折返,传语宫中。

    少帝脱口而出:“朕丧父之痛,当十亿足慰。”

    何太后垂泪出声:“朕丧夫之痛,宜当十亿可慰。”

    果不其然,蓟王要脱身,需豪掷三十亿大钱。先前,卖给孙坚一支舰队,满打满算,不过赚了三十亿。因牵连右国令谋逆,竟要罚铜三十亿。

    朝中文武百官,洛阳宗亲贵胄,悲痛之中,亦生贪念。鞠城兵变,家中老小死于非命。蓟王又当罚铜多少?

    三公九卿处,苦主盈门。皆欲向蓟王,讨要抚慰金。

    积少成多。

    林林总总算下来。竟高达百亿之巨。此笔罚金,更古未有。

    然一切皆不出贾诩所料。托言数额巨大,不敢妄断。需六百里传回蓟国,请主公定夺。

    三公九卿,点头称善。

    洛阳满城,翘首以盼。街头巷尾,皆谈论百亿罚金。竟将因何而起,悉数抛之九霄云外。果然“清酒红人面,财帛动人心”。

    书传蓟国。刘备轻轻颔首:“认罚。”

    百亿大钱,蓟王出得起。

    至于如何交割,命右丞贾诩,代为商讨。

    书传洛阳。轰动朝野。

    蓟王竟愿罚铜百亿。

    牵扯太广,兹事体大。三位帝后及少帝,各命亲信与会。商讨罚金支付事宜。

    有道是“钱能通神”。今日一见,果不其然。

    禁中所剩无几之大内官程璜、曹节,中常侍郭胜、封,黄门令左丰,大将军何进、骠骑将军董重,三公、九卿。齐聚二崤城,瑶光殿。

    贾诩言道:“蓟国上币,以一兑五。百亿蓟钱,便是五百亿两汉五铢。今堡中赀库,便有此数。当如何支付?”

    见众人皆看来,大将军何进粗声言道:“奉太后口谕,琉璃宝钞与四出文钱,宜各取一半。”

    宗正刘虞起身言道:“宗亲只要铜钱。”

    董骠骑笑脸相迎:“太皇言道,宜皆用宝钞。”太皇董太后卖官求货,自纳金钱,盈满堂室。铜钱多到无处安放。

    人口一言,各有所求。贾诩遂命人取来蓟国钱币,依次陈列当面:“如诸公所见。鄙国四出文钱,俗称‘角钱’。除‘琉璃宝钞’外,还有各式‘券钞’。面值有:‘十角’、‘廿角’、‘卅角’、‘角’、‘百角’、‘角’,不一而足。随身携带,可解铜重之苦。”

    见券钞制作精美,众人取来一观。

    “可是左伯皮纸?”刘虞问道。

    “然也。”贾诩答曰:“为防贼人仿造假钞,从皮纸、印文、油墨,鄙国将作馆皆耗费心机。”

    “为何如此顺滑。”大将军何进亦觉不同。

    “上覆肠衣隔水,经久耐用。”贾诩有问必答。

    “原来如此。”何进轻轻颔首。

    贾诩取一缗钱,又取五张角券钞:“二十四铢为一两,十六两为一斤。一千角钱,足重十三斤。若携十缗,当重百三十斤。然若换成五张角券钞,何其轻便。”

    见众人纷纷点头。贾诩言道:“券钞、角钱,等值兑换。如琉璃宝钞一般。诸公如何择选,贾诩悉听尊便。”

    “皮纸券钞,面值几何?”大将军何进问道。

    “‘千角’最大,‘壹角’最小。”贾诩答曰。

    何进追问:“如何兑换。”

    “凡赀库,皆可兑换。”贾诩答曰。

    “蓟国赀库遍及河北,便是西域亦颇常见。江南尚无。”董重如数家珍:“若要遍及,蓟王仍需努力。”

    黄门令左丰言道:“洛阳京畿,当无往不利。”

    与会众人,亦拿不定主意。唯有,改日再议。

    恭送车驾,列队下山。荀攸近前耳语:“此乃文和之意,还是主公之意。”

    “大是大非,主公自断。”贾诩答曰:“然其中细枝末节,主公既命我等‘代为商讨’。则无需事无巨细,皆通禀主公。”

    “原来如此。”荀攸等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

1.73 大行天下

    熙熙攘攘,利来利往;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钱能通神。古往今来,无往不利。蓟国虽富庶,却藏富于民。蓟王不过百亩溪谷美田,横竖一里宫殿。产业若干,外加陵园。满打满算,资产亦远不足百亿大钱。

    钱从何来?

    “此事易耳。”荀攸言道:“九坂悬楼,即便一楼作价五百万钱,亦莫过二千悬楼,足以凑齐。”蓟王威信天下。眼看天下大乱,兵匪一家。能保身家性命,一世平安者,唯我蓟王。天下贵胄又不舍洛阳富贵荣华,迁入函园,二全齐美。

    贾诩笑道:“如此,蓟国券钞,当大行天下。”

    “计将安出?”田丰忙问。

    “只需如此如此……”贾诩久居洛阳,掌管金水小市。殖货诸事,无人能及。唯二位国相,能与之比肩。

    蓟国纸币,之所以唤作“券钞”。正因其兼具“券书”的契约性。换言之:券钞持有者,与蓟王刘备,签订券书。双方共同约定:此钞的价值,与等量角钱同。

    由此可知。“券钞”并非“自身”价值几何,而是“约定”价值几何。

    时下重诺轻死,无信不立。上至王侯,下到黎民,契约精神,深入髓里。史载:汉文帝四年,“(河阳)侯(陈)信坐不偿人责过六月,夺侯,国除”。

    即便是王侯,欠债超过一定期限,也受惩罚。甚是夺侯除国。足见事大。

    券钞之所以迅速风靡丝路沿线。正因蓟王威信天下,一诺千金。与蓟王签订券书,自万无一失。

    于是乎。当三公九卿,洛阳勋贵,还在为如何支付,争论不休时。“九坂悬楼,琉璃宝钞”,横空出世。面值千万蓟钱。正面与一般琉璃宝钞,别无二致。背面细则,却洋洋洒洒,约定凭此宝钞,可购得九坂悬楼豪宅一座。

    前后皆加盖蓟王之玺。

    《后汉书光武纪》建武三年注引蔡邕《独断》:“皇帝六玺,皆玉螭虎纽,文曰‘皇帝行玺’、‘皇帝之玺’、‘皇帝信玺’、‘天子行玺’、‘天子之玺’、‘天子信玺’,皆以武都紫泥封之。”又有传国玉玺,合称“七玺”。

    “传国玉玺”取材于“和氏璧”。乃奉始皇帝之命所镌,为秦以后,历代帝王相传之印玺。其方圆四寸,上纽交五龙,正面刻有李斯所书:“受命于天,既寿永(且)昌”。

    余下六玺,乃皇帝常用,俗称“天子六玺”。

    《汉官旧仪》载有“六玺”之具体用法:皇帝行玺,凡封命(诸侯王及官员)用之;皇帝之玺,凡赐诸侯王书用之;皇帝信玺,凡发兵用之;天子行玺,征召大臣用之;天子之玺,策拜外国事务用之;天子信玺,事天地鬼神。

    虽不比天子,然一枚鲜如赤阳的蓟王玺印,足矣。

    蓟王罚铜百亿,洛阳人尽皆知。掐指一算,也不过千座九坂悬楼,而已。

    先前还忧心蓟王势必拆东补西,入不敷出的各色人等。长吁短叹,咋舌不已。

    蓟王之强,今日终得亲见。

    十里九坂,究竟能造楼几何。当远超一千之数。

    “楼钞”一出,便引一干人等,暗中询问。普通琉璃宝钞,又当如何?

    贾诩答曰:自与“楼钞”等同。

    众人纷纷醒悟。一枚千万面值的琉璃宝钞,便可换来一栋九坂悬楼。便有董太后取琉璃宝钞给侄董承。如愿换来豪楼一座。虽还只是模型展示,但蓟国良工皆已标注好样式、尺寸、位置。断不会差之毫厘。

    话说。蓟国营城术冠绝天下,蓟王威信海内。何必见疑。

    洛阳贵胄,何其多也。有孟津大火,阿阁兵乱。此时不避入函园,更待何时。

    “楼钞”竟被炒至数倍,仍一票难求。

    首批百张“楼钞”,眨眼间被抢购一空。

    抢购者,欢天喜地,欣喜若狂。落空者,捶胸顿足,哭爹喊娘。

    便在此时,忽闻普通琉璃宝钞,亦可等价购得九坂悬楼。于是乎,“疑似”手握琉璃宝钞的勋贵门前,车马障道,排成长龙。

    “何以至此?”少帝居高远眺,好奇发问。

    又迁回云台殿暂居的太皇窦太后答曰:“争的不是悬楼,而是身家性命。”

    “买楼能保命。”少帝这便醒悟。

    “然也。”太皇窦太后轻轻颔首。

    “蓟王威信天下,是福是祸?”少帝忽问。

    “自然是福。”太皇窦太后,谆谆善诱:“先帝托孤蓟王,才有陛下登基。”

    “(朕)当如何自处?”

    “顺应天命。”

    “如此,当取琉璃宝钞。”少帝脱口而出。

    “陛下明见。”太皇窦太后欣然点头。

    果不其然。待各路人马,重聚瑶光殿。众口铄金,异口同声:“宜取琉璃宝钞。”

    饶是足智多谋贾文和,亦难掩肉疼之色:“悉听……尊便。”

    安身方能立命。乱世将至,迁居洛阳京畿,犹不稳妥。迁入函园,方称万无一失。正如太皇窦太后所言,争的不是楼,而是命。

    书传蓟国。蓟王刘备深受启发。

    百忙之中,专开朝会。商讨“券钞”事宜。

    刘备言道:“宝钞与券钞,相辅相成。先前只对应铜钱。然洛阳楼钞之事,却让孤深受启发。蓟国名产,皆可制钞。”

    饶是二位国相,亦不明所以。

    耿雍起身奏问:“主公何意?”

    刘备笑而不答,反目视大夏令刘晔:“子扬且说,今季盐田,收成如何。”

    “回禀主公,盐府各牢,百五十万亩盐田,以亩产十六石计,可得青盐二千四百万石。青盐一石五百钱,折钱百二十亿。”

    “如此,今季可发‘盐钞’百二十亿钱。”

    不等众人领悟,刘备又问上计令陈逸:“今季稻谷,当收几何?”

    “不算官田,当有三亿石新谷入仓。”陈逸奏曰:“折九百亿钱。”

    刘备笑道:“如此,今季可发‘谷钞’九百亿钱。”

    耿雍起身奏问:“盐田、稻田,诸如此类,年年丰产,券钞年年发否?”

    “只发增量。若减产,则将减产折钱,收归赀库。待来年丰产,在适当发放。”刘备答曰。

    “规矩取其无私,绳取其直,权衡取其平。”耿雍遂醒悟:“主公欲‘平权衡,正度量,调轻重’乎?”

    “然也。”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17185/ 第一时间欣赏刘备的日常最新章节! 作者:熏香如风所写的《刘备的日常》为转载作品,刘备的日常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刘备的日常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刘备的日常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刘备的日常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刘备的日常介绍:
瓒:嘿!刘备。绍:哈!刘备。术:哼!刘备。操:呸!刘备。众美:啊!刘备。-------------------------------------哔!阅读前提示:①:这是一簿大汉继承者们的青春修炼手册。②:这是一本用减字白话文书写的成长日志。③:这大体上是个古装励志言情传记故事会。PS:你就当是真的吧。刘备的日常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刘备的日常,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刘备的日常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