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4 丰取刻与
大汉朝堂,与后世最大不同有三:除鞋入殿,席地而坐,车马往来。
骏马驰骋,安车扬尘。不想吃灰,御道早晚皆需洒水。还需有人实时清扫遗粪。《荀子君道》:“上好贪利,则臣下百吏乘是而后丰取刻与,以无度取千民。”又所谓“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为维持御道清洁,百姓皆要另出一笔“洒道费”。
故有掖庭令毕岚,奉先帝命,铸铜人四列于仓龙、玄武阙,又铸四钟,皆受二千斛,悬于玉堂及云台殿前。再铸天禄虾蟆,吐水于平门外桥东,转水入宫。还作翻车渴乌,旋于桥西,用洒南北郊路,以省百姓洒道之费。
太常车驾,先送侍中董扶,再入十里函园。
年前,外地宗室为京官者,多已迁入园中安居。亲疏有别。前汉宗亲与今汉宗亲,虽同出高祖一脉,却从不论亲排辈。“主公”乃汉室宗亲身居列候者,之称谓。无爵之宗亲,亦不可用。只尊“明公”。
入园后,刘焉驱车前往酒垆赴宴。
乘天梯直升三楼,入东来包间。包间取紫气东来之意。
推门视之,朝中汉室宗亲中佼佼者,俱在。
前甘陵国相,今已为宗正之刘虞。侍中刘岱、侍御史刘繇。及此宴主宾,刘表。
刘表身长八尺余,姿貌温厚伟壮,少时知名于世。早年因参与太学生运动而受党锢牵连,被迫逃亡。光和七年,二次党禁除,被大将军何进辟为掾,出任北军中候。刚刚抵京履任。
“景升别来无恙乎。”刘焉与刘表,皆是前汉鲁恭王刘余之后。
“一别数年,君朗可一切安好。”刘表亦回礼。
“且入席。”刘虞近前相邀。乃今汉东海恭王刘强之后。
众人依次落座,把酒言欢,气氛热烈。所谓“酒逢知己千杯少”。同出汉室宗亲,又皆失祖爵。同气连枝,彼此惺惺相惜。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刘繇举杯相敬,落杯后,试言道:“闻陛下有意出太常为外官。不知牧守何处?”刘繇与兄刘岱,乃前汉齐悼惠王刘肥之后。其伯父刘宠,曾任太尉。今为蓟国四少师之一。
互为宗亲,彼此照应。刘焉亦不隐瞒:“陛下已问过,先前曾答,愿去交州。今日已改,当去益州。”
“入蜀?”刘岱眉头微蹙:“蜀道崎岖,出入两难。为何舍中原富庶大州,远遁西蜀。且汉中米贼猖獗,便如荡寇将军周慎,军中宿将亦不能胜。贼人扼断咽喉,何必自投死路。”
“此一时,彼一时也。”刘表另有高见:“陛下已拜江东猛虎孙坚,为破虏将军。领麾下人马,驰援汉中。料想,米贼必为其所破。汉中既定,西蜀无忧。”
刘焉欣然点头:“景升所言极是。益州沃野千里,号‘天府之国’。未受黄巾贼乱,民生安定。正当大用。”
刘虞亦颔首:“江南外有山越,内有宗贼。二者皆非善类。偏安一隅易,奋取天下难。”
自先帝以来,前后两任陛下,皆善待宗室。只因群盗蜂起,民心思乱。便是汉室宗亲,亦需抱团取暖。又因亲疏有别,无从觊觎大位。前汉失爵宗室,纷纷得以重用。而蓟王刘备,便是其中佼佼者。
刘焉叹道:“天下乱象已生。无处可称安稳。我等既与先帝立有‘匡扶汉室’之誓。当谨守汉家山河,为君分忧。”
刘虞亦言道:“不瞒诸位。陛下与我,亦有此问。”
“外出为牧?”刘岱忙问。
“然也。”刘虞轻轻颔首,然却面无半分喜色,表情颇多惆怅。
“乱世至矣。能得一州之地全身。伯安何故不喜反忧?”刘焉亦不解。
“陛下问我,可愿出为幽州牧。”刘虞遂道出实情。
“嘶”在座众人,各自惊呼。
“蓟国横亘幽冀,塞外胡族并起。陛下何意?”刘繇惊问。如前所说,正因江河日下,故皇家结好宗室,引为助力。而蓟王刘备便是其中翘楚。镇守帝国北疆。南征北战,东征西讨,劳苦功高。难得蓟王忠义两全,有礼有节。然“功高震主,人臣大忌”。此举,当作何解?
若蓟王尚且不保,放眼天下宗室,谁人还能独善其身。
“诸位勿慌。”刘焉宽慰道:“非为掣肘蓟王,乃是陛下欲用王允也。”
“何以知之?”刘岱将信将疑。
“或可一试。”刘焉已有定计:“陛下若用王允,早晚必调返京畿。如此一来,幽州自无人牧守。我等当保举交州刺史贾琮继任。若陛下应允,自可为证。我等再举君朗为交州牧。如此,岂非两全其美。”
“陛下不允,又当如何?”刘繇再问。
“若不允,则蓟王危矣。蓟王危,而宗室无存。”刘焉一语中的:“朝中必有人,效两汉之交,王莽故事,大肆残害宗室。以防宗室之中,有人再学光武,另辟新汉。”
与会众人,纷纷点头。一言蔽之,朝中风向,皆看蓟王如何。若新帝自毁长城,朝中汉室宗亲,自当离心离德,远走避祸。若任凭雨打风吹,蓟王稳如泰山。则宗室一心,力保国祚。
东郭殖货里,洛阳小市,金水汤馆。
黄门令左丰,如约而至。赶来与贾诩相见。
“右丞。”
“少令。”
宾主落座。待好妇斟满美酒,再拜而出。左丰这便问道:“不知右丞,所为何事。”
“闻陛下新组‘击鞠马队’,整日操练。欲在太后上寿礼时,击鞠为贺。”贾诩似漫不经心,随口问道:“队中击鞠好手,皆出身河洛豪侠。不知然否?”
“然也。”左丰未觉有异:“陛下尊崇嫡母窦太后,四时拜见,颇多孝行。宫人皆知。为嫡母贺寿,亦是人之常情。右丞何故有此问?”
贾诩笑答:“击鞠何必豪侠?府中游缴,多京畿游侠。善走马击鞠,当可为陛下一用。”
左丰忽问:“右丞此举,别有深意否?”
“多事之秋,以和为贵。”贾诩言尽于此。
稍后,洛阳南宫,玉堂后殿。
“好一个贾文和,好一个和为贵。”听完左丰转述,新帝由衷而叹。
1.45 好治不病
贾诩必然是窥破天机。
知陛下借击鞠为名,大肆招募豪杰(死士)。说是为嫡母窦太后贺寿,实则暗藏图谋:欲借击鞠盛会,南北宫人、洛阳勋贵,皆聚集阿阁鞠城之时,一举歼灭十常侍及其党羽。肃清大汉深宫。
于是才假黄门少令之口,谏言新帝:“以和为贵”。切莫令京中望气者,一语成谶。京师大兵,两宫流血。乃至人心惶惶,动摇根基。
新帝聪慧,一点即透。故放声大笑。
笑罢。新帝冲左丰言道:“传语贾文和。便说,右丞忠言,朕已尽知。然病入膏肓,再若不治,即便扁鹊在世,亦唯有‘望而还走’。重症施猛药,不得不为。”
“奴婢领命。”黄门令左丰,似懂非懂。将新帝口谕默记于心,这便出宫传语不提。
蓟国,蓟王宫。
将贾诩手书,传阅肱股重臣。刘备一声叹息。国祚艰难,犹不自知。大汉不灭,内斗不止。竟无人肯顾全大局。
郑玄遂向身旁司马徽。先前,水镜先生曾私欲相告。言,“二宫流血”已不可避免。果不其然。
新帝欲借蹴鞠大会,铲除十常侍。
然十常侍久居深宫,耳目众多。行事不密,必被察觉。悉知性命不保,以十常侍之为人,又岂能束手就擒,坐以待毙。若拼死一战,不惜鱼死网破。洛阳二宫,必血流成河。危巢之下无完卵。刀枪无眼。一旦兵乱,新帝能否独善其身,亦未可知也。
“陛下何其急也。”右国相耿雍惊叹。
“新帝为坐稳江山,势必铲除异己。自黄巾乱后,朝政日非。再加二除党锢,党人大量应徵入朝。为笼络党人,结好外戚,十常侍必然诛之。”蓟都尹娄圭,一语中的:“此乃嫁祸之计也。”
“陛下自继位以来,多启用中、小黄门,疏远十常侍。表面上喜新厌旧,实则乃权力之争。”左国相崔钧,一针见血:“十常侍久居深宫,历经数帝。可谓树大根深。宫中署寺,多为其党羽把持。陛下一言一行,一饮一食。借被十常侍掌握。坐卧起居,遍地耳目;衣食住行,细作深藏。置身如此一座深宫,陛下焉能安心。”
“世人皆说,宦官乃今汉顽疾。然清谈士大夫,亦多‘好治不病’。”郑玄起身言道:“若无黄门,外戚必欺幼主。若无十常侍,大将军何进又何须笼络党人,结好外镇。所谓‘应运而生’,若无必要,黄门焉能与大汉共存四百年。”
“上庠令之言,可谓‘不偏不倚’。”刘备轻轻颔首:“先前,大将军梁冀势大。权倾朝野,煊赫一时。称‘跋扈将军’。桓帝咬破宦官单超手臂,以血而誓,与唐衡等五人,共约诛冀。稍后使黄门令具瑗,将左右厩驺(主驾车马的骑士)、虎贲、羽林、都候敛戟士,合千余人,与司隶校尉张彪,共围(梁)冀宅第。见大势已去,梁冀与妻孙寿,双双服毒自尽。若只论忠心,宦官自强过外戚。正因诛梁冀有功,宦官终于得势。嚣张跋扈,朋比为奸。祸乱朝政,尤甚梁冀。后有大将军窦武,欲诛杀黄门宦官,清君之侧。却功败垂成,身死族灭。又谓‘孤掌难鸣’。内官与外戚,争权夺势,相互残杀。难道,只是宦官之过。”
司马徽起身奏道:“外戚与内宦,相伴成祸。起因便是‘内外之争’。并无善恶之分,皆是利弊使然。”
司马徽言下之意。外戚与内官的相互残杀,无关善恶正义。不过是为争权夺利罢了。而陛下究竟站在哪一方,亦多出于其个人利益考量。归根结底,恶犬之所以伤人,乃因主人纵容。历代昏君,难辞其咎。
昏君、宦官、外戚,三方一丘之貉。乌鸦笑猪黑,谁也别说谁。
先帝好驴车,洛阳贵胄争相仿效,乃至驴同马价。上行而下效。古往今来,莫不如是。
刘备耻于蓄奴,国中无奴隶。蓟王好胡女,和(亲之)风盛行。足见一斑。
“若行事不密,被十常侍悉知。又当如何?”此乃刘备最大心忧。
“料想,十常侍必会放手一搏。然陛下安全无虞。”司马徽言道:“俗语谓‘杀鸡儆猴’。陛下身边,自有人‘代君受过’。”
刘备心中一动:“莫非是……”
“主公明见。”论揣度人心,晓以利害,司马徽绝不在贾文和之下。
须臾,蓟都尹娄圭亦醒悟:“水镜先生,真乃国之‘智囊’也。”
语出《史记樗里子甘茂列传》:“樗里子者,名疾,秦惠王之弟也,樗里子滑稽多智,秦人号曰‘智囊’。”后有前汉晁错、新莽鲁匡等人,皆曾被时人称为“智囊”。
洛阳西郭,平乐观下,平乐馆。
张让休假出宫,轻车简从,赶来此处。终得见夏恽并封二人。
“多日不见,二位可好?”张让皮笑肉不笑。
“张常侍所为何来?”封亦不气恼。所谓“和气生财”。洛阳权贵皆知,永乐董太后,遣封入平乐馆,为人求官。时有童谚:“平乐、乐平,有求必有应,凡事皆可平”。
“死期至也,特来为我等吊丧。”张让语出惊人。
“张常侍何出此言?”夏恽大惊相问。
“陛下欲杀我等,以谢天下。”张让含恨开口:“大祸临头,尔等竟还不知!”
“我等早已不问内外诸事,宫中亦多中、小黄门主事。陛下为何还要赶尽杀绝。”封将信将疑。
“鸟尽弓藏,兔死狗烹。老狗无用,弃不足惜。”张让惨笑:“党人复起,然江河日下。为稳坐大位,陛下欲杀我等,堵悠悠众口。理所当然,亦是帝王心术。”
“该当如何?”夏恽以礼相问。
“诸位想束手就擒,满门待毙。还是背水一战,搏命相击。”张让反问。
“自当保全满门家小,张常侍何必多此一问。”封亦拜。
“如此,当杀一儆百。”张让切齿生恨。
“愿闻其详。”二人双双下拜。
1.46 寻机而动
听张让细说诸情,夏恽并封二人,皆惊疑不定。
夏恽言道:“我等好比藤枝,傍树而生。大树若倒,焉能独活。”
“新帝自幼长于外藩,与我等不亲。恐夜长梦多。趁羽翼未丰时,连根拔起。方为长久之计。”张让强硬以对。
“不可,不可,万万不可!”封连连摆手:“家奴岂能弑主。此计太过凶险。莫要忘了,虽是先帝遗命,然立新帝者,却是蓟王。若知我等大逆弑君,蓟王焉能善罢甘休。比倾举国之力,杀奔洛阳。我等势单力薄,如何能挡。”
“蓟王远在北疆。宫中之事,鞭长莫及。”张让随口答曰。
“函园内一万幕府精兵,又当如何?”夏恽脱口而出。
“这……”张让佯装一惊。二人说辞,实不出其所料。略作沉思,又试问道:“二位以为,该当如何。”
“所谓‘杀一儆百’。新帝万勿轻动。然身旁一干亲信,却可择一二,杀之!”夏恽已有定计。
张让心中暗喜,却不露声色:“依你之意,又该杀何人,方能以儆效尤。”
“这……”夏恽目光闪烁,不时偷瞥身旁封。
目光一碰,封幡然醒悟:“莫非……”
“然也!”夏恽咬牙道:“唯有如此,陛下方能晓以利害,再不敢轻举妄动。猛虎无牙不如猫。我等‘硕鼠’,得以偷生。”
“此事,此事……”封冷汗淋漓,浑身恶寒。然面对张让、夏恽,咄咄逼人,又不敢出言忤逆。
张让一语直戳心窝:“我等同气连枝,共称‘十常侍’。若我等皆亡,封常侍,能独活否?”
一语惊醒梦中人。杀人灭口,斩草除根。新帝又岂能留下活口。待大势已去,朋党皆亡。老而无用,还有何人愿为一条老狗续命!
“也罢!”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心念至此,封遂打定主意:“便,依计行事。”
“好!”六目相对,张让、夏恽,异口同声。
三人定计,分头行动。
昔日先帝设西园八校。夏恽捐资家财,认领一校。由其从弟,谏议大夫夏牟统领。大长秋兼领尚书令曹节,亦认领一校。由其婿,尚书郎冯芳统领。赵忠亦荐从弟,光禄大夫赵融,认领一校。
十常侍,手中并无兵权。若要拼死一击,此三人手握西园私兵,至关重要。
夏恽、赵忠,位列十常侍,事关全家性命,自当效死力。唯大长秋兼领尚书令曹节,称病不出。游离在二宫之外。张让与赵忠等人暗中商议,需借老大人之力。否则,难以成事。
钩盾令宋典,不无担心:“老大人垂垂老矣,或不久于人世。得善终,何其容易。想必陛下,亦不会为难。不似我等还有数十年荣华富贵,一家老小性命,故愿放手一搏。老大人不愿共谋,也就罢了,万一走漏消息,悔之晚矣。”
“自得蓟国华大夫良药续命,老大人身强体健,实无大碍。不过是,见陛下继位,朝政不稳,称病辟祸也。”张让嘿声一笑:“陛下重用中、小黄门。弃我等中常侍于不顾。老大人齿龄更长,焉能不怀恨在心。”
“如此,我且去一试。”赵忠言道。
“有劳。”十常侍纷纷下拜。
掖庭令毕岚又问:“程大人处……”
“程大人自入永安宫,服侍皇太子。已铺好后路。我等切莫叨扰。”张让叹道:“老而弥坚。我等刀锯余人,能活到程大人这般年岁,着实不易。”
言及心事。十常侍各自唏嘘。
秋风萧瑟,草木摇落。帝都繁华依旧。勋贵豪强,纸醉金迷。五陵少年,飞鹰走马。唯有诸如程璜、曹节这般禁中宿臣,嗅到了遮掩在京华烟云后的,一丝危机。
月初,新帝亲下口谕。十月初一,将为嫡母窦太后,行上寿礼。整个九月,中署皆为此事奔走忙碌。
百善孝为先。新帝此举,广受赞誉。大乱初平,百废待兴。确需一场庆典,来提振士气。振奋人心。
新晋组建的皇家击鞠队,网罗河洛好手,正在阿阁鞠城,勤加苦练。以备在上寿当日,与城中五陵少年组成的击鞠队,一决胜负。为上寿礼,增光添彩。
话说。上次鞠赛,还是与西域击鞠联队,一决雌雄。以袁绍、曹操、刘备等人为首的皇家击鞠队本遥遥领先,不料先帝神之操盘,判定不分胜负,为时人所津津乐道。
彼情彼景,历历在目。然却物是人非,君已先逝。
新帝二下口谕,百蛮贡职、众郡奉计,宜当提前出发,参席上寿礼,以示隆重。八月案比便已完成。赶在立冬前,抵达京都,亦来得及。于是天下闻风而动。百蛮朝贡使团,郡国上计车队,纷纷提前出发,奔赴洛阳不提。
趁上寿礼时,杀十常侍,以谢天下。可尽收人心。再挟威改元,新帝当稳坐大位。那时,内有中、小黄门,外有名士党人。宫内宫外,皆是心腹肱股重臣,以为爪牙。还有何人再轻言废立!
当然,汉室宗亲,亦需顾及。
择吉日,先帝拜太常刘焉,为益州刺史。入蜀安民。又拜侍御史刘瑶,为扬州刺史。再拜侍中兼领西园典军校尉刘岱,为青州刺史。
西园典军校尉一职,遂授予前合肥侯国相,胡毋班。其妹夫王匡,亦有重名。已被大将军何进,辟为府掾。
如前所说,危难之秋,抱团取暖。新帝能信得过的,自然是宗室家臣。
洛阳西郭,函园二崤城,官堡。
蓟国四大谋主与幕府五校,齐聚一堂。
将蓟王手书传阅众人,右丞贾诩言道:“新帝决心已定,断难转圜,主公让我等,寻机而动。切莫坐视二宫,血流成河。”
“外藩干政,自取其祸。”取王上手书细观,荀攸遂言道:“杀十常侍,大快人心。若出兵干预,阉宦得以侥幸逃生,岂非令我主,身背骂名。”
“主公让我等‘寻机而动’。我等自当‘见机行事’。”贾诩言道:“主公书中所言‘切莫坐视二宫,血流成河’。而非‘二宫流血’。换言之,十常侍可杀,然二宫不能乱。”
“右丞所言极是。”前军校尉,二弟关羽言道:“可命人举火为号,若战火延绵,当入城相助。扑杀乱党。”
“何人举火。”后军校尉,三弟张飞,瞪大环眼。
贾诩笑道:“我倒是有几个,适宜之选。”
1.47 一念之差
西邸,万金堂。
自天降流火,麒麟送子。灵思皇后,深居简出,安心待产。“众人皆醉,我独醒”。站上风口浪尖的前一刻,何后急流勇退谓之知机。任凭宫墙之外,人声沸鼎。何后深居简出,充耳不闻,颇多淡定从容。
新帝又令千余宫人,重返西园。园中内外,渐有生机。
大将军何进,每次下朝,皆赶来相见。今次亦不例外。
朝政如何,何后已不在意。只需保住腹中麟子,无论风云变幻,何氏一门自当枕无忧。且何后韶华正茂,待太子长成,甚至待腹中麒麟子长成,犹未迟也。
“拜见皇后。”大将军何进,登堂行礼。
何后自帘后言道:“大将军免礼,赐座。”
“谢皇后。”
待何进落座,何后笑问:“太后上寿礼,可备周全。”
“皆已齐备。”何进躬身答道。今时不同往日。窦太后抚养皇太子,何氏一门自当善待。
“好。”何后又叮嘱道:“宁多无缺,切莫失礼。”
“唉。”何进轻轻颔首。
“陛下所募鞠手,是何来历。”何后忽问。
“皆是河洛游侠。队率名唤黄纲,乃颍川阳翟豪强。”何进必然知晓。
“陛下先为合肥侯,因何结识颍川豪强。”何后又问。
“乃程中大夫保举。”何进答曰。
“原来如此。”何后轻轻颔首,转而又问道:“陛下仍未与袁氏圆房?”
“是。”何进面色微变。
“为何?”何后追问。
“这……”何进贵为大将军,虽不敢说权倾朝野,然足可称耳目众多。关于陛下床笫之私,南宫玉堂殿,隐有风传。只是,事关天子隐密,身为人臣,何进一时难以启齿。
“可是不能起兴。”何后早知。
“传闻……确是如此。”何进再无需遮掩。
“哼!”何后一声冷哼:“陛下自幼与母分离,乃由食母养大成人。为合肥侯时,便闲言碎语不断。蒸母之说,甚嚣尘上。今日果然印证。大将军可知,陛下因何不常去永乐宫,问候生母董氏。”
“臣,未知也。”
“永乐宫传闻,董太后常入偏殿,喂食王美人贵子。故而身染**,陛下嗅之,隐疾险些发作。”
“嘶”何进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天下竟还有此等奇闻。”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何后叹道:“陛下幼时与母分离,思母心切,日夜煎熬,或才落下病根。此乃‘狂病’之一也。”所谓“狂病”,时下多指精神失常,或患有疯癫病。《汉书梁孝王刘武传》:“今梁王年少,颇有狂病。”又如《后汉书文苑传下祢衡》:“(衡)自称狂病,不肯往。”此症,若不发作,与常人无异。然若发作,如疯魔狂舞,不能自控,更无法自已。
“皇后何以知之?”何进忙问。
“乃太医令告知。”何后私语相告。
“咦?”何进又是一惊。话说太医令张奉,乃中常侍张让义子。所谓医者父母心。此人向来守口如瓶。绝口不提宫闱之事。便是其父张让询问,亦隐瞒不报。正因如此,才深得前后两任陛下信赖。然,为何将陛下隐疾,告知何后。
“其中内情,大将军无需多问。”何后自帘后柔然一笑,颇多高深莫测。
“臣,遵命。”何进不疑有他。
先前。何后与十常侍歃血为盟。欲借十常侍之力,废立无道昏君,扶太子继位。生死攸关,不惜使出千里投怀术。今,成功孕身,腹中乃麒麟贵子,又开始珍惜羽毛。不想借故献身,巧施美人计,令新帝狂病大发,做出大逆不道,违背人伦,盗嫂之事。
然若就此放手,又实不甘心。故才有今日之问。换言之,何后似已另有打算。
“日防夜防,家贼难防”。陛下身患狂病,食乳起兴。稍有恣意,便会狂性大发……此乃死穴也。
目送大将军,稳步出堂。何后眸中厉色渐浓,又倏地散去。慌忙双手捧腹,低声呢喃道:“吾儿勿惊,为娘不过是一念之差。断不会如此行事,乖,且安睡,且安睡……”
话说大将军何进,出万金堂,正欲登车。忽闻背后有人轻唤。
“大将军?”
“嗯?”何进闻声回头,举目四望,果见一西园小校,正藏身迭石洞窟,冲他挥手。
何进定睛一看,乃是熟人。不疑有他,这便绕去相见。
“潘司马,何故如此隐秘。”迭石堆垒成的假山内,别有洞天。
西园小校,名唤潘隐,与何进乃早年故交,私交甚厚。现为上军校尉,小黄门蹇硕军中司马。
“大将军可知,兵祸临头。”潘隐语出惊人。
“兵祸何来?”何进忙问。
“陛下名为招募鞠手,实则暗纳死士。欲趁上寿击鞠时,斩杀十常侍。岂料行事不密,被十常侍悉知。张让等人岂能坐以待毙……”潘隐遂将前后诸情,娓娓道来。
何进越听越惊。不等说完,拔腿便走。
本想奔回万金堂,禀告何后。却在将要登堂的瞬间,猛然止步。须臾,缓缓回身,在一众小黄门狐疑不解的目光中,转身登车,径直出园。
车驾入府,何进遂召心腹,密室商谈。
“天助我主也!”门客张津,奋而起身:“黄门常侍权重日久,又与永乐太后专通奸利,大将军宜选贤纳良,整顿天下,为国除患!”
大将军司马许凉,急忙言道:“兵士正奉命镇守八关,谨防贼人混入。急切间,难以调回。”
“北军五校,当可一用。”主簿陈琳言道。
“不可。”许凉急忙摇头:”北军五校,多董骠骑耳目。凡有风吹草动,董太后必然察觉。“
假司马伍宕,试言道:“距上寿礼,尚有时日。何不,从外镇调兵。”
“不可。”主簿陈琳,急忙起身劝谏:“《易》称‘即鹿无虞’,谚有‘掩目捕雀’。夫微物尚不可欺以得志,况国之大事,岂可诈得(国家大事,容不得偷懒耍诈)?大将手握兵权,龙骧虎步,或高或下,全凭己心。此,犹鼓洪炉燎毛发耳(火炉燎毛发),手到擒来,又有何难?合于道,违于经,为天人所顺。反弃利器,寻外援。一旦大军压境,强者为雄。此便是所谓‘倒持干戈,授人以柄’,功必不成,徒为乱恶之台阶。大将军慎重。”
何进本就是无谋之人,一时竟难以决断。
忽听暗处一声轻笑:“此事,不足为虑耳!”
1.48 百善孝先
说话之人,正是许攸,许子远,前大将军府主簿,今已升任长史。足智多谋,乃大将军府,首席谋士。号称“智计之士”。
“还望长史教我。”何进急忙上前施礼。
“大将军言重了。”许攸起身避过,这便言道:“中平元年,黄巾逆乱,大将军率左右羽林军五营士,驻扎都亭,修理器械,以卫京师。又置八关,拱卫洛阳。从此,八关都邑,固若金汤。”
见何进点头,许攸又道:“所谓‘投鼠忌器’。上寿礼时,汉室宗亲,洛阳权贵,文武百官,皆齐聚阿阁鞠城。只需将阿阁团团围住,羽林虎贲,北军五校,自不敢轻举乱动。趁陛下所募死士与十常侍党羽,恶犬相争,两败俱伤之时……”
见许攸重重扼腕。
大将军顿时心领神会:“当如何施为。”
许攸已成竹在胸:“可秘召后将军兼领并州牧董卓,渡河南下,囤于小平津,扼成皋董骠骑麾下兵马;使府掾王匡,发府中强弩死士,兵围阿阁鞠城;再使武猛都尉丁原,烧孟津。待火照城中,皆以‘清君侧,诛宦官’为号,兴兵讨伐,一战而胜之。”
“火烧孟津,是何用意?”主簿陈琳遂问。
“此乃‘声东击西’也。”许攸答曰:“西郭函园,驻有蓟王精兵一万。一旦孟津火起,近在咫尺,函园守军必不敢轻举妄动。此时,大将军再遣一心腹入园,言:孟津为贼人所占,请出兵围剿。一旦函园精兵北上孟津,洛阳城外,再无人可掣肘也。”
“原来如此!”主簿陈琳,这便醒悟:“先命董卓阻董重,又‘调虎离山’,诓函园精兵北上。再行‘擒王’之策。城内兵士,必不敢妄动。如此一来,城内、城外,再无兵卒。大事可成乎!”
亦想通一切。何进满面红光,喜不自禁。
许攸偷看何进表情,便又趁机抵近耳语道:“阿阁兵乱,千载难逢。大将军需细思量:‘只诛宦官乎’?”
闻此言,何进浑身一凛。满脸横肉,无故抖动不止。
与此同时,函谷关下。
便于一队百蛮进贡使团,等待入关。
新帝自继位以来,萧规曹随,一切如旧,从未显山露水。然为嫡母祝寿,难得大张旗鼓一次。“百善孝为先”。新帝破例而为,亦是人之常情。合乎情理。
事关重大。函谷关都尉吴匡,亲自下关勘验。
“敢问哪位是没鹿回单于?”吴匡抱拳道。
“某便是。”一身胡服,装扮与汉人迥异的窦斌,打马上前。
漠北苦寒,多留饶须。再加胡帽遮掩,如何能辨窦斌汉人相貌。
吴匡问道:“单于车马障道,皆是贡品乎?”
“然也。”窦斌点头道:“车上之物,皆出漠北,都尉尽可一观。”
“职责所在,烦请单于恕罪。”吴匡不敢怠慢。
命守卫细细盘查。凡有可疑,及时上报。
然从头至尾,盘查数遍。车内货物,皆是皮***、金玉珠宝等进贡之物。并未暗藏兵器,亦未有私兵裹挟。
唯一可疑,便是队中槛车众多。车内所装,除去胡女,还有许多‘胡奴’。
胡女便也罢了。胡奴何用?
吴匡当面询问。
没鹿回单于,反笑问道:“都尉岂不闻‘堂邑父’乎?”
《史记大宛列传》:“(张)骞以郎应募,使月氏,与堂邑氏胡奴甘父俱出陇西。”甘夫,也叫堂邑父,“谓堂邑县人家胡奴,名甘父也。”甘夫强壮善射,武艺傍身。本是匈奴人,文帝时为汉军俘虏,后被赐于帝婿堂邑侯陈午,为家奴。一路忠心护主,助张骞“凿空”西域。时西去百人,待重返长安,唯甘夫与张骞生还。传闻,一路上甘夫身兼数职,居功至伟。
吴匡欣然点头。这便放行。目送没鹿回单于一行,入关东去。
洛阳西郭,函园。
为享寻医问药之便。年初,久病卧床的大长秋兼领尚书令曹节,暗中迁入园中别馆栖身。潜心调养,不问政事。
除去寥寥数人,周围百姓皆无人知晓,这栋位于巷陌深处的幽静馆舍,竟是大宦官曹节居所。这日,一辆幕府车马停在后门处。通禀后,车内访客,自入角门。与曹节相见。
“下臣贾诩,拜见老大人。”
“右丞何须多礼,速速坐来。”榻上曹节,慈眉善目,面色红润。似已无大碍。
“谢老大人。”贾诩便起身落座。
“右丞所为何来?”曹节笑容亲切。无事不登三宝殿。贾诩日理万机,乃蓟王刘备左膀右臂。总理洛阳政务。深为蓟王所倚重。洛阳贵胄争相攀附,然贾诩初心不改。忠心不二。位列蓟国六谋主之首。
贾诩从袖中取出一卷白绢,徐徐展开:“近日闲来无事,打理主公书阁时,偶然翻出此物。这才想起,许多前朝旧事(灵帝时之事)。此画像,乃门下游缴所绘,被主公束之高阁。不知老大人可识得此人?”
画像乃是扶风公子,侯殷。
“咦?”曹节细细观摩,忽惊呼出声。眼珠忽又一转,便摇头笑道:“右丞但有所问,老朽当知无不言。何故出言相戏?”
“老大人何出此言。”贾诩不动声色。
“时人皆言‘神鬼奇谋贾文和’,今老朽有幸得见。”曹节笑道:“画中之人早已作古,门下游缴如何能绘其貌。”
“此,究竟是何人。”贾诩急忙相问。
“此人姓宋名奇,字元异。”曹节深看贾诩一眼,娓娓道来:“扶风平陵人氏。家世显贵,乃章帝宋贵人之从曾孙。明识经典,少有才华。后因事株连,身死族灭。”
“章帝年间旧事,老大人如何能记忆尤深。”贾诩再问:“可否……记错?”
曹节摇头道:“其人,便是先帝宋皇后之长兄。宋氏一门因而显贵。其父宋酆,拜为执金吾,封不其乡侯。宋奇亦被封为强侯。后与沛国曹氏结姻,娶侍中兼领长水校尉曹炽之女。又与妻舅曹操,相为挚友。”
“强侯,侯殷;侯殷,强侯。”贾诩眸中精光四射,神机急转。
曹节却未曾得见,自顾言道:“初,中常侍王甫,枉诛勃海王悝及妃宋氏,勃海妃即宋皇后之姑也。王甫恐宋皇后怨之,乃与太中大夫程阿,共构言皇后挟左道祝诅,先帝信之。光和元年,遂策收玺绶。宋皇后自致暴室,以忧死。在位八年。父及兄弟并被诛。诸常侍、小黄门在省闼者,皆怜宋氏无辜,共合钱物,收葬废后及宋酆父子,归宋氏旧茔皋门亭……”
啪嗒!
一滴冷汗,自贾诩鼻尖,重重砸落。
1.49 覆水难收
须臾,忽听榻上鼾声四起。再抬头,大宦官曹节已安然入睡。不可一世的大宦官,如今独卧榻上,垂垂老矣。
岁月又曾饶过谁。
将白绢小心收起,轻手轻脚起身,贾诩不告而辞。
入车驾,贾诩一时思绪万千。
侯公子竟然是强侯宋奇。若宋奇未死,宋皇后又当如何?
宋奇化身侯殷,入伙太平道。难怪能笼络宫内中常侍,为其耳目。如此说来,菟园销金窟内金粉,必是宋奇盗掘。先前在主公面前服毒自尽之“马元义”,究竟与“宋元异”有何关联。传闻宋奇有一独子,尚在襁褓之中,侥幸躲过一劫。被曹氏收养。
此人不除,黄巾难灭。
幕府车驾盘旋而上,驶入二崤城官堡。
“右丞回城,速落吊桥。”阎行高举传符。
“喏!”城头守军立刻搬下机关。齿轮传动,折叠吊桥徐徐展开,连通道路。如前所说,二崤城头,“串”字形九坂坞,各霸一座山头。各坂坞,四面出口皆呈“十”字形,以吊桥相连。左右九堡互通有无,前后连通二崤城。平时九堡相连,可通车马。然出入则需落下吊桥。尤其是中堡蓟王行宫,及左右钱堡与官堡,平时皆折起吊桥,飞鸟难度。
以中堡为轴心,警备等级,次第降低:向东,六坂钱堡、七坂武堡、八坂仓堡、九坂营堡;向西,四坂官堡、三坂学堡、二坂民堡、一坂旅堡。
多事之秋,兵乱在即。右丞贾诩已从东郭辅汉大将军府西楼精舍,迁入四坂官堡,府中安居。
不待马车停稳,贾诩这便遣人召来三大谋主,幕府五校。共商大事。
“太平余孽侯殷,竟是宋奇。”饶是足智如荀攸,亦颇多惊讶。
“宋奇必是被太平道暗施援手,死里逃生。为报救命之恩,身入太平道。负责京师信众,暗中笼络宫中宦官,威逼利诱洛阳贵胄入伙。前永巷令徐奉,便是受其蛊惑,为黄巾贼内应。”路上,贾诩已想通大概。
“换言之。徐奉之死,必出宋奇之手。”荀攸亦道。
“此,便是我百思不解之处。徐奉忠心不二,曾暗中下毒,险害我主性命。如此死忠信徒,宋奇因何要灭其口。”贾诩又道。
“且十常侍赵忠冠上‘附蝉’,因何遗落在黄巾内应,徐奉尸身之上。”田丰又想起一事。
“宫中还有黄巾内应否?”沮授问道。重重谜题,交织一处。毫无头绪,越理越乱。
“未可知也。”贾诩缓缓摇头。他总觉得,距离真相,已越发近了。
“只需能寻着宋奇。神上宗师之真身,亦可知也。”荀攸言道:“先前于吉不知所踪。本以为线索就此断绝。不料又知侯殷之真身。我主果然吉人天相。”
“速将此人身份,六百里传回国中。让主公小心防备。”田丰直言道:“此人与兖州牧曹操,渊源颇深。许从此处,可寻着其破绽。”
“元皓所言极是。”此亦是贾诩所思所想,却未曾言及。话说,蓟国谋主,性格各异。却皆一心为公,颇多互补。群策群力,每出奇策,必有奇效。
关羽、张飞等人,坐听四大谋主,你一言我一语,娓娓道来。颇多真知灼见。各有心得。
事不宜迟。贾诩这便手书一封,传阅众人。确认无误后,封函。六百里发回蓟国不提。
十里函园,常建常新。已悄然纳民二万户,十余万口。
迁入函园,便成蓟王刘备守陵人。皆以‘蓟人’自居。函园另辟园门,无需经由洛阳郭门出入。故往来客商,皆喜入住旅堡。一坂坞,居最西。内建汤池、酒垆、客舍、蕃邸、国宾馆、大使馆等,不一而足。
贵客西来,宾至如归。
不分早晚,全天营业。
贾诩车驾,将将返回官堡。没鹿回朝贡使团,亦入旅堡。
横竖一里的官堡,繁华犹胜白檀城邑。城内高楼鳞次,招牌栉比。本因为浩浩荡荡数千之众,必住之不下。岂料一家名不见经传的“雁归馆”,竟还未住满。馆中主事,笑容可掬。仆从婢女,喜笑颜开。殷勤备至不提。
天梯直升,精舍排列。房门对开,南北通透。入大平座,居高远眺。京华烟云,一览无余。
“此馆,何人所有?”重归汉家繁华,没鹿回单于吐气开声。
“自是我家东主。”仆从乃归化胡人。口中东主,便是蓟王刘备。
“坂中客舍,皆是蓟王所有?”
“然也。”
“若如此,又何必分成数家。坂中客舍,皆叫‘雁归馆’,岂不美哉。”没鹿回单于又道。
“贵客不知,此乃东主有意为之。”仆人笑答:“东主曾言,‘群马驰逐’总有‘一马当先’。然‘你追我赶’,人人‘奋勇争先’。如此,‘取长补短’,皆可‘力争上游’。”
一言蔽之,不做对比,如何能知长短。
“原来如此。”没鹿回单于欣然点头,这便安心住下不提。
西域五十五国使节,亦多入住旅堡。洛阳城中车马稀,无人再争抢入住国兵馆,倒令大鸿胪稍稍松了口气。
永安宫,景福殿。
皇太子前脚刚出,程璜后脚便到。
“启禀太后,漠北故人已至。”
窦太后表情无喜无悲:“人在何处。”
“已入住函园。”程璜答曰。
“甚好。”窦太后轻轻颔首:“执金吾处,可有消息传回。”
“回禀天后,执金吾已允诺。待上寿礼时,便会遣人接应。”程璜又答。
“永乐宫,可有异常?”
“一切如旧。”
“西邸又如何?”
“别无不同。”
“好。”帘后窦太后,再无言语。
程璜再拜而出。转身时,又不禁驻足奏问:“所谓‘覆水难收’。太后可愿,先见故人一面。”
“不见也罢。”窦太后轻声言道。
“喏。”程璜暗叹而出。
眼看秋末冬初,上寿礼如期而至。
各路人马,争分夺秒。
洛阳城,人头攒动。本该隆冬时节才成群出没的南蛮北胡,却在秋末便齐聚京师。
一时风云际会,龙争虎斗。
1.50 宫廷之变
上寿礼前夕。
是夜,永安宫后门缓缓开启。便有宫人挑灯而出,散布巷道左右警戒。确认四周无人,长乐少府程璜,遂现身檐下。街道对面,亦有人马,从黑暗中走出。举火照面。为首之人,正是已故王美人兄长,执金吾王斌。
出永安宫后门,乃是洛阳武库!
武库令,前汉初为中尉属官,武帝太初元年(前104年)改中尉为执金吾,仍隶之,下有三丞,掌京师武库兵器。今汉沿置,秩六百石,下设丞一员。
时下,京师武库,归执金吾王斌掌管。少府属考功室,所造禁中兵器,月月足量入库。
此时,本已宵禁。然永安宫却借地利,大开方便之门。少顷,便有兵车从武库内鱼贯而出,列队驶入永安宫。
待最后一辆兵车驶进永安宫,王斌这便转身入库。程璜长揖相送。从始至终,二人未出一语。
明日,乃嫡母窦太后生辰。新帝已下口谕,一干人等,需先入永安宫进献寿礼。汉室宗亲,文武百官,便是四方藩国亦不例外。没鹿回单于,自然在列。不愧是漠北胡族。别无长物,唯有用“生口”充数。
槛车内,挤满了远道而来的胡女与胡奴。众目睽睽之下,驶入永安宫。
先帝好胡物,却不好胡女。还算忌口。然蓟王却百无禁忌。蓟国和风盛行。胡女身价,可谓“扶摇直上九万‘礼’”。换言之,聘娶胡女的通价,为九万大钱。虽说不过是蓟人半年所得。然对周围部落而言,却是一笔不菲的丰资。
时下聘礼,为“六礼”中的第四礼,名曰”纳征”。亦称“纳成”。即男送聘礼。“纳征者,纳聘财也。征,成也。先纳聘财而后婚成。”九万蓟钱,需足额兑换成马蹄金饼九枚。除此之外,还需一同奉上大雁、布匹、羊、米、酒、等各式礼品三十样。
大汉娶妻,正当要下血本。
日出三刻,永安宫门大开。
献寿车队,已提前入城,列队上东门御道。
百官自东向西,列队在左。藩国自西向东,列队在右。如此泾渭分明,各从临近侧门,鱼贯入宫。
先呈礼单,由小黄门居阶上,高声唱报。入库前需清点无误。若是三公九卿,各地藩王亲临,还需长乐少府程璜,亲出相迎。车队走中门入宫。等同于后世贵宾通道。可不用排队。
《礼记曲礼上》:“行不中道,立不中门。”郑玄注曰:“中门谓枨(chéng niè)之中央。”非贵客迎门,不可开也。
今次不同往日。
上呈寿礼后,无需入偏殿坐等开席。先往阿阁鞠城,观看击鞠大赛。待赛毕,再返永安宫赴宴。
百善孝先。大乱初平,百废待兴。一切从轻从简。然嫡母太后上寿礼,自需隆重至极。否则,愧为人子也。
蓟国稻作伊始,蓟王刘备无暇他顾。无法亲临洛阳,故命上计令陈逸代劳,由右丞贾诩将寿礼呈上。右丞虽食二千石俸,然蓟国二千石,足比万石三公。
故由长乐少府程璜,亲出相迎。
世人皆知,蓟国俸禄有三:官俸、宫俸、岁俸。
贾诩官职为幕府右丞,秩二千石。宫职为中庶子,亦秩二千石。民爵十五等之“少上造”,“言皆主上造之士也”,岁俸七百五十石。授田八十四顷,授地八十四宅。
贾诩年俸可得:一百四十二万五千蓟钱。春腊二赐翻倍。八十四顷稻田,每季所获新谷,可折大钱七百五十六万。稻花鱼再翻倍。粗略算来,贾诩一年所得,约一千八百万钱。
君以国士待我,我必国士报之。
虽说财能通神。
然试想,需花费几何,才能令贾文和背主。
蓟国高俸,着实令人咋舌。
言归正传。
为此次蹴鞠大赛。阿阁鞠城,修缮一新。
左右平,人车分道。上下分流,进出有度。
排位与正月旦会时相同。
宗室诸刘,坐于西看台,面东。蛮、貊、胡、羌外藩使团,坐于东看台,面西。郡、国计吏,坐于南看台,面北。百官陪坐北看台,新帝自居阿阁大平座。
待人员齐整。黄门鼓吹并黄门骑吹,列队出场。
宫中鼓吹,包括黄门鼓吹和黄门骑吹,其成员分别由来自乐府的“黄门倡”及来自少府可充当禁军的“(中)黄门冗从”组成。鼓吹由黄门令所辖,骑吹则由“中黄门冗从仆射”统御。
鼓吹立于台上,骑吹游走场中。一上一下,互相唱喝,又暗中较劲。惹得观众纷纷叫好。尤其是宗室诸刘看台,五陵少年纷纷振臂高呼,气氛热烈。
鼓吹一为开场,二为热场,三为垫场。待吹罢,陛下仪仗出阿阁。
山呼万岁。
太常高唱:“皇帝为君兴”
新帝起身。以示对三公礼贺的敬谢之意。
三公跪伏,新帝落座。
三公起身,四面看台皆随之各就各位。
俯瞰两队击鞠手,列队入场。
由新帝自大平座,亲手掷下鞠球,鞠赛随即开始。
双方鞠手,纵马驰逐,血脉喷张。看台一时山呼海啸,群情沸鼎。
与此同时,虎贲中郎将王越,率领二宫虎贲郎,封禁宫门。捕捉十常侍及其党羽。
大汉宫廷政变,由来已久。宦官外戚相杀,已历数帝。然新帝与十常侍,皆是初次。堪称“新手”。经历过前大将军窦武之变的曹节、程璜等人,皆已垂垂将死,不问政事。剩下中生代宦官,耳濡目染,远比新帝熟练。
张让、赵忠等中常侍,虽号“十常侍”却各有所属。分散南北二宫之中,且常轮休出宫,平日绝难聚齐。新帝巧借嫡母窦太后上寿礼,命中常侍皆在宫中待命。已备一劳永逸,一网打尽。
鞠城鏖战正酣。
二宫鸡飞狗跳。
虎贲郎兵分数路,杀气腾腾,围捕十常侍。
先是钩盾令宋典、掖庭令毕岚,新任永巷令夏恽、孙璋、栗嵩、高望、张恭、韩悝,及赵忠,张让,纷纷在各自署寺,束手就擒。
除去服侍灵思皇后之郭胜,服侍永乐太后之封,十常侍皆被抓捕归案。
尤其是十常侍之首。赵忠,张让二人被捕,让虎贲中郎将王越,终可长出一口浊气。
“张常侍、赵常侍,君命难违,还望恕罪。”王越握剑抱拳。
“好说,好说。”张让、赵忠相视而笑。皆有泪流。
阿阁鞠城。
知十常侍悉数被捕,新帝面露喜色。悬在心头多日的大石,终是落地。
“速速押来相见。”
“喏!”
1.51 谁言废立
在十常侍被押来鞠城的这段时间里,新帝如坐针毡,度日如年。神情看似专注,目不转睛,俯瞰场内双方鞠手,你争我夺,竞相挥杆。
实则目空一切,心中忐忑难安。呼吸紊乱,乃至数次闭气,险惊怖而亡。
直到虎贲中郎将王越,剑履登阁。传语曰:十常侍带到。
新帝浑身一震。双拳紧握,跟着猛然松气。绵若无力,徐徐前扑的后背,又过电般悄然绷直。正襟危坐,终未失礼。
这才,安心看戏。
鞠赛自蓟王刘备横空出世,遂被蓟国发扬光大。器械护具,规则场地,皆有大幅改进。
十局鞠赛,分成上下半场。半场之间,另有“一刻时”的休息时段。双方皆可更换马匹、器具。甚至可替换最多三名新鞠手入场。
五局之后,半场落幕。看台观众,意犹未尽。
日暮西山,晚霞尽染。忽听号角雄浑,鼓声隆隆。
众目睽睽之下,新帝起身离席。
凭栏俯瞰全场,吐气开声:“今天齐聚,为太后寿。溥(普)天同庆,俱欢颜。自朕继帝位以来,勤勉政事,中兴汉室,不敢有一日之疏。遂有‘流火天降,麒麟送子’,窃以为,此乃上帝之嘉许也。然外忧内患,相伴成害。黄巾外忧虽灭,两宫内患犹在。朕寝食难安。今日便趁此良机,一举铲除内宦(内患)!”
新帝一席话,振聋发聩。然看台众人却交头接耳,窃窃私语。饶是三公九卿,文武百官,亦云山雾罩,不知所以。
陛下何意?
百官纷纷回望,居于高位的大将军何进。然大将军,却眼观鼻,鼻观心。面无表情,岿然不动。一派宿臣之姿。
细观(大平座)座下动静,一切皆不出新帝所料。面露得色,一声清喝:“来人,带内宦!”
“喏!”
便有虎贲郎,鱼贯而入。将五花大绑的张让、赵忠等人押入鞠场。
“是张让!”百官中忽起一声低喝,引来满场哗然。
细细辨认,正是不可一世,权势滔天的十常侍!
弹冠相庆者,扼腕叹息者,眉飞色舞者,神色慌张者,咬牙切齿者,兼而有之。
一时全情激愤。不知是谁挑头,嘈杂中喊杀渐起。须臾,竟杀声震天:“杀!杀!杀!”
新帝志得意满。双手虚按。果然大快人心。
待杀声渐止,新帝居高俯问:“尔等,知罪否?”
“哈哈哈”列队跪于场中的十常侍,互相看过,齐齐仰天长笑。笑声凄凉,如诉如泣。
待笑罢,又各自摇头,洒泪当场。
“老奴历经三帝,刀锯余人,行将入土。”张让缓缓抬头,直视新帝:“人前为恶犬,人后为忠狗。一腔赤血,日月可鉴。奈何老无用矣。‘衣莫如新’、‘兔死狗烹’,亦是人之常情。敢问陛下,今日是杀我等一人,还是要灭我等满门。”
新帝傲然一笑:“尔等专恣蠹政,祸乱天下。人人得而诛之。天下仁人志士,皆恨不能食汝肉而寝汝皮。诛三族可乎!”
张让眸中戾气,一闪而逝:“陛下杀我满门犹不解恨,竟还要诛我三族。”
目光阴狠毒辣,新帝竟不敢与其对视。却目光闪烁,气势不减:“大汉律令,祖宗家法,朕,岂能徇私。”
所谓夜长梦多。三司会审,人证物证,悉数省去。新帝金口玉言,一言九鼎:“来人,杀无赦!”
“杀无赦”身旁虎贲中郎将王越,振臂高呼。
“西园卫何在!”眼看人头落地,赵忠尖啸刺耳。
“西园卫在此!”箭如飞蝗。持刀虎贲郎纷纷中箭毙命。便有板禁卫,列队入场,将十常侍层层护在阵心。
形势急转,新帝一时目瞪口呆。千算万算,竟不料走漏风声。妙极早被十常侍窥破。更不料自先帝崩后,便被人遗忘的西园卫,竟彪悍如斯!
为首之人,正是上军校尉小黄门蹇硕。除去前中军校尉孙坚、新任典军校尉胡毋班,众校皆在!
王越怒急:“尔等欲造反乎!”
别说新帝,便是张让等人,亦喜极而泣:“天助我也,天助我也!”
新帝气得浑身直抖:“大胆狂徒!堂堂大汉禁卫,竟受命于内宦老贼!”
上军校尉小黄门蹇硕,迈步出列,高举敕令:“奉太后命,废无道昏君!”
“嗡”哄声四起,百官瞠目。
宛如晴天霹雳,新帝气血冲顶,两眼一黑,险昏倒在地。
是了。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能废立新帝,唯嫡母皇太后,窦妙一人。
只是,只是,为何如此?
小黄门蹇硕,朗声诵读:“太后诏曰:自先帝以来,天下板荡,群盗蜂起。幸赖祖宗庇护,危而复存。上帝未熄雷霆之怒,乃报应于先帝,故盛年崩于困龙台上。遗命胞弟合肥侯,继任大统。然朕(窦妙自称)仰瞻天象,俯察民心,炎汉气数未尽,却非行运于陛下(新帝)也。夫‘大道之行,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九五之尊,当令宗室诸刘中‘有德者居之’。‘夫礼者,忠信之薄,而乱之首’。陛下罔顾人伦,大逆无道。愧为人子又岂能为君?宜当废除帝位,遣回封国,另立新君。”
窦太后诏书,振聋发聩。被小黄门蹇硕中气十足,诵读出口。嗡嗡作响,落针可闻。
稍作回味,百官皆心领神会。
首先,盖棺定论,先帝乃受天谴而亡,故遗命非不可逆。
其次,“流火天降,麒麟送子”之吉兆,并非应在新帝身上,否则又怎会是灵思皇后,无端孕身。
再次,新帝德行有亏,礼法有污,食乳蒸母,愧为人子更无法为君。
最后,一锤定音,废立新帝。
尤其是“顾人伦,大逆无道。愧为人子又岂能为君”之句,直戳新帝心窝。虽语焉不详,隐晦并无提及。然新帝聪慧,又焉能不知。眸中厉色陡增。狂病似要当场发作。
便在此紧要关头,有执金吾王斌起身奏道:“陛下假嫡母上寿,大肆杀戮,欲血腥二宫。别有用心,岂非愧为人子乎?”
“嘶”新帝只手遮面,扶额长嘶。
须臾,五指箕张。有一疯狂血目,自指缝露出:“死士何在!”
“在!”音犹在耳,弦如雷吼。
飞虻箭四射而下。竟穿胸洞背,破板重甲。
曾被蓟王披丧送亲的何进,一时目眦尽裂。
竟是绣衣追魂弩!
“护驾”
1.52 二宫流血
大将军何进,心知肚明。保护陛下,便是保护自己。
追魂弩之威力,何进亲身领会,焉能不知。府中死士皆披禁中重甲,仍被乱箭射杀,惨死一地。箭箭致命,当不愧追魂之名。
四面看台,忽起骚乱。伪装成观众的河洛死士,手持追魂弩,居高下射。西园卫被上下夹击,背腹受敌,接连惨叫毙命。
利箭破体,迸溅血雨。
十常侍匍匐阵中,抱头尖叫。惊恐至极。话说,养尊处优,颐指气使之大内官,何曾经历过此等场面。
“还击,还击!”上军校尉小黄门蹇硕,顶盾怒吼。然劲弩如雨,四面攒射。露头便死,如何能张弓搭箭,再有瞄准之机。
“哇哈哈哈!”大平座上,新帝势如疯虎,双目猩红:“射死这群背主狗奴!”
“狗皇帝!”阵中张让,切齿生恨。先前众人本已说好,杀一儆百,不动新帝分毫。如今恨意丛生,恨不能将新帝,千刀万剐。以解心头之恨。
兵乱一起,生灵涂炭。看台观众,如何还能坐稳。各自哭爹喊娘,抱头鼠窜。一众黄门鼓吹,更被乱箭射死,接连栽落高台。
大平座下百官,亦惊起避让。
此正是收买人心,千载难逢之机。大将军何进,岂能错过:“诸位莫慌,何某在此。”何进挥剑拨去西园卫乱射流失。且战且退,引领百官避入阿阁。
不料却被一队虎贲郎,抽刀拦在阁前。
“陛下!陛下!”百官仰面高呼。其中不乏三朝老臣,累世公卿。
大平座上,新帝只手抱头。须臾,眸中狰狞渐退:“王将军,速请百官登楼辟祸。”
“喏!”虎贲中郎将王越,遂领命而去。
将将转身,忽闻新帝身后问道:“太后废帝诏书已下,王将军还愿听命乎?”
王越抱拳答道:“先帝北巡时,亦是臣护佑身侧。然……今若不能护陛下周全,臣还有何颜面,见先帝于九泉之下。”
新帝心底忽生一丝暖意:“好,且去吧。”
“喏。”
虎贲退让,百官拾级而上。出大平座时,自行排好队次。出楼时,还不忘整理好衣冠。
“陛下。”大将军何进,领百官觐见。
“大将军免礼。”新帝凭栏独立,头也不回。身旁围满虎贲,周围立满斑斓大。
何进目光闪烁,垂首起身。
楼下惨叫不断,哭声一片。零星箭矢,不时逆射阿阁。瓦当崩碎,碎木飞溅。百官面色无血,噤若寒蝉。
“今日之事,大将军以为如何?”新帝平淡发问。似狂病已愈。
何进略作思量,心领神会:“太后诏书,真假莫辨。即便为真,焉知太后非受十常侍‘胁迫’,不得已而为之。臣,窃以为,此诏绝非太后‘本意’也。”
新帝忽轻声一笑:“大将军,言之有理。朕乃太后嫡子。俗语谓‘虎毒不食子’。太后又岂能,轻言废立。”
“陛下明见。”百官下拜。
见百官皆心向自己。新帝似重振底气:“再者说来,朕乃先帝遗命所立,兄终弟及。又得蓟王托孤,告于太庙。天下万民,列祖列宗,尽知也。岂能凭三言两语,便轻易废立。”
“陛下所言极是。”大将军何进,又进言道:“所谓‘狗急蓦墙’。十常侍知死期已至,故铤而走险。假传太后诏命,调动西园卫,欲大逆弑君。罪无可赦。”
“十常侍当诛。”太尉张延,躬身奏道:“诚如大将军所言。此事颇多蹊跷。陛下当善保龙体,切莫动气。待扑灭十常侍乱党,再从长计较。”
“臣等,附议。”百官适时站队。话说,保命要紧。当全有用之身,为大汉江山鞠躬尽瘁。
“太尉之言,老成谋国。”新帝终是安心:“待杀尽……”
“哇!”四面看台,连响惊呼。
新帝拨相看。只见河洛死士手中追魂弩,竟无故起火。火蛇沿弩臂飞快游走。许多死士弃之不及,手臂遂被点燃。紧跟着火冒全身。眨眼间便烧成火人。
若一人还好。众死士手中追魂弩,竟如传染般,接连着火。只得纷纷丢弃。
箭雨遂息,攻击立止。
被射成刺猬的板后,响起张让死里逃生的尖叫:“伐无道,诛昏君!”
“伐无道,诛昏君!”上军校尉小黄门蹇硕,振臂高呼。
不是你死,便是我亡。飞虻箭下,死里逃生的西园卫,破阵而出。四面杀奔而去。
乱军之中。张让胡乱抓过一柄利刃,起身欲走。却被赵忠一把扯住袍袖:“意欲何往!”
“永乐宫!”张让面色狰狞,恨惧交加:“不杀其子,便杀其母!如前所说,以儆效尤!”
赵忠咬牙道:“你且自去,此地有我。”
“嗯!”张让又叮嘱道:“凡敢阻拦,悉数扑杀。只需留得狗皇帝一命,余下皆可有可无。”
“醒得。”目送张让分兵而去,赵忠亦胡乱抓过一把利刃,随众人杀奔阿阁。
见河洛死士,寡不敌众。纷纷惨死刀下,被剁成肉泥。新帝面沉如水。追魂弩因何燃火,已顾不得多想。西园卫正数路并进,攻杀阿阁。
王越需守护新帝,寸步不离。遂命虎贲郎齐聚楼下,将阿阁团团围住。
“杀入阿阁者,赏千金,封万户侯!”人群中,赵忠尖声嘶吼。
“杀”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刀剑互斩,血肉崩飞。西园卫与虎贲郎,迎头相撞,刀剑互插。穿胸洞背而亡。
再看张让披头散发,驾车疾驰。引西园驺骑,径直杀奔永乐宫而去。夜色渐浓,沿途宫人躲避不及。头破血流,骨断筋折者,大有人在。
分立云台四角的清忠五宦之,济阴丁肃、下邳徐衍、南阳郭耽、汝阳李巡,看得真切,这便齐齐赶到殿前:“速举火鸣钟,告知右丞。”
一直守在殿前的北海赵,当即点燃火堆。先前,掖庭令毕岚铸四钟,皆受二千斛,悬于玉堂及云台殿前。此时,正当大用。
洛阳西郭,十里函园。二崤城官堡。
云台火光初现。高举千里镜的右丞贾诩,便已窥见。再闻钟鸣,确认无误,遂言道:“鸣镝。”
阎行弓开满月,鸣镝射空。
九坂坞营堡,吊桥落下。便有一骑,电射而出。
正是前军校尉。关羽,关云长。
1.53 寸步不让
“太后,太后……”永乐太仆封,狼狈入殿。话说一半,却又只顾伏地,口不能言。
“累日来,见太仆坐立不安,心绪难平,必事出有因。然,念你追随多年,劳苦功高,朕便没有逼问。”董太后自帘后言道:“因何慌张,太仆今时今日,愿说否?”
“太后……”悠悠近二十载主仆之情,在封脑际一闪而过。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事已至此,不得不说:“老奴一时糊涂,铸成大错,罪该万死!”
“太仆何错之有。”董太后,面色微变。
“不敢再瞒太后……”封遂将十常侍等人合谋,和盘托出。
“大胆。‘卑不谋尊,疏不间亲’!以下犯上,大逆不道。尔等……”董太后先是怒斥,后又话锋一转:“我儿如今何在?”
“想来陛下无恙。我等,只求活一家老小性命,如何敢大逆弑君。只是,只是……”话到此处,封已透哭腔。
“说!”董太后怒急。
“只是,张让、赵忠等人,欲杀一人,以儆效尤。”封终将阴谋道破,心头不由一松。
“欲杀何人。”董太后厉声追问。
“欲杀……太后!”封岂敢隐瞒。
“……”帘后忽寂静无声。
过许久。待五体投地如封,亦忍不住偷眼去看时。闻帘后董太后,一声轻笑:“张让、赵忠,一群老狗,倒还有些胆色。不杀其子,反杀其母。我儿生性孱弱,惊惧之下,必然就范,再不敢轻言忤逆。如此,十常侍大权在握,生杀予夺,一如先帝时故事。好计较。”
“太后切莫如此。老奴,老奴心急如焚,不知如何是好!”封伏地泪流。
“罢了,起来吧。能迷途知返,实言相告。不枉你我主仆一场。”董太后语气一软。
“谢太后垂怜。”封吃力起身,浑身犹颤抖不止。
“来人。”大难临头,董太后竟平静如初。
“奴婢在。”便有心腹中大夫,趋步入殿。
“速抄近路,将太医令唤来。”董太后言道。
“喏。”
目送后心腹婢女出殿。封期期艾艾,欲言又止。
“说。”平日不显山露水。生死关头,董太后却一改往日之风,颇多母仪天下。处变不惊。宛如换了个人,亦如重获新生。饶是封,亦不由眨了眨眼。以为老眼昏花,十余年竟不识真仙。
真金需火炼。此时帘后之人,才是如假包换,大汉太后。
思绪瞬息万变,封知无不言:“张让为人阴损狠绝,太医令张奉不过是其义子。又何来父子之情?太后欲拿太医令为质,恐张让寸步不让。”
“好一个‘张让不让’。”董太后笑道:“既早已定计。想必此刻,张让正领西园卫,奔逐而来。太仆且往宫门相迎。若张让问起,便说朕在偏殿哺育贵子。”
“老奴,遵命!”如前所说,帘后董太后,临危不乱,举重若轻。封竟从未得见。虽不敢说“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然却不怒自威,令人敬畏。封竟生不起一丝忤逆之心。俯首帖耳,唯命是从。伏地再拜后,便起身去往宫门处,迎接张让不提。
太医令张奉前脚刚到。长乐太仆张让后脚已至。
不等停稳车驾,张让劈头便问:“太后何在。”
“偏殿喂乳。”封如实作答。
“甚好。”张让不疑有他。提剑下车,领西园卫杀奔偏殿。
一路行来,黄门、婢女,纷纷垂首避让路旁。张让目不斜视,疾步而过。此来只杀一人,何必多费气力。
见一群人刀枪并举,来势汹汹。偏殿守卫正欲阻拦,却被乱箭射杀当场。
众小黄门一哄而散。被张让抢入殿中。
入目金碧辉煌,轻嗅华室生香。
绕紫琉璃屏,又挑珠帘。内室排设床榻,榻上皆是三五岁童子。夜已深,童子多安然入睡。张让逐个扫过,目光忽一凝。
偏殿深处。窦太后正背身独坐,将一童子横在身前。
抬眼再看,义子张奉亦跪伏在旁。
眼中恨意不减。张让咬紧牙关,步步紧逼。
“老奴张让,拜见永乐太后。”
“嘘。”窦太后示其噤声。待将怀中童子喂饱,又拍出奶嗝,这才横置榻上,哄其入睡。
张让拄剑而立,旁若无人。区区妇人,手起刀落,何必急于一时。
待童子熟睡。窦太后这才整好衣襟,回身来看。
“张常侍无礼。”
张让故意挺直腰杆:“请太后恕罪。”
“所为何来?”窦太后明知故问。
“借太后首级一用。”张让硬气答曰。
“死我一人无妨。然殿中贵子,恐无法独存。”窦太后毫不逊色。
“老奴等三族老小,皆系于太后之身。迫不得已,只求自保。若贵子因太后而死,老奴亦顾不得许多。”张让举剑欲刺。
窦太后纹丝不动:“贵子若死,张常侍三族灭矣。”
张让龇牙一笑:“太后看剑!”
“阿父住手。”一旁太医令,厉声言道。
张让却置若罔闻:“我儿当知进退。”
“太后若死,我家灭门矣!”太医令张奉竟一把握住利刃,顿时鲜血长流。
张让怒叱:“逆子不肖!”
张奉却咬紧牙关不松手:“阿父且听我一言。”
“速速说来!”
洛阳北郭,谷门。
越骑校尉曹冲,仰望太仓顶上烈火熊熊,映红半空。心中颇多不舍。奈何兄命不可违。大长秋兼领尚书令曹节,下令今夜烧毁蟾宫折桂馆,必事出有因。虽不舍蟾宫重利,曹冲却也唯有依令行事。
须臾,永安宫后门重启。
一队看不出归属的帝国精骑,护佑车驾出宫。
车厢内,隐约有童子稚声发问:“祖母,此去何处?”
“塞外草原。”便有妇人,柔声答曰。
“何时南归?”
“草长莺飞。”
说话间,车驾沿御道一路向北,通行无阻。
刚出谷门。忽见一人一车,横在桥前。
曹冲拍马上前:“何人拦路。”
只见那人提灯照面:“辅汉大将军府,右丞贾诩,求见太后当面。”
好一个神鬼奇谋贾文和!曹冲闻声一愣。待辨清相貌,又尴声一笑:“原是右丞当面。失敬、失敬。”
于此同时。
上西门前,关羽横刀立马:“城门校尉何在,速开城门!”
1.54 四方杀局
城门校尉赵延,乃是中常侍赵忠胞弟。
关羽连喊数声,无人回应。正欲出攻城车强攻,不料城门轰然开启。
城门校尉赵延,浑身浴血,领麾下门卒快步出城。
“关校尉。”赵延与蓟王,相交莫逆,自也识得二弟关羽。
“赵校尉因何披血。”关羽抱拳相问。
赵延答道:“有麾下城门候,不听号令,被某斩之。关校尉速去宫中,迟恐生变。职责所在,不能相随。见谅!”
城门校尉,统领京师各门屯卫,分八屯。属官有司马、城门候,每门各一人,共计十二人。此地城门候,必有十常侍党羽,不愿夜开城门,被赵延亲斩之。
“军情紧急,就此别过。”关羽遂领幕府大军,呼啸入城。
洛阳北邙,谷门外。
贾诩被一具装骁骑,引到车前。此车马,乃蓟王刘备所献。尤胜王宫车驾。
“贾诩叩见太后。”
“右丞所为何来?”车内果是窦太后。
“为救天下而来。”贾诩再拜。
“右丞深夜至此,当已窥破此局。新帝被废,朕与太子远去漠北。洛阳朝堂,再无‘鹊巢鸠占’,何曾不是为天下计。”
贾诩躬身答曰:“太后之意,下臣尽知。然,我主当世豪杰,行事磊落,明以照奸。耻于权谋立国,必不肯如此行事。先前,下臣曾设连环,欲‘清君侧’。却被我主窥破……”贾诩遂将白波之事,娓娓道来。本欲让白波四将,再为细作,伏于董卓身侧数载。却被蓟王所止。传檄天下,白波四将终重见天日。领左右白波二校,驻守太行山沿线。家小皆得善待,再无需日夜提心吊胆。
“原来如此。”窦太后一声轻叹。
贾诩言道:“太后若远避漠北,蓟王必亲自迎回。然若再回京师,‘夺子之恨’,灵思皇后又岂能相容。如此,‘二宫流血’,几无可避。”
贾诩之意,此去非但无功而返,还令何后切齿生恨。试想,无端掠走太子,何后焉能不恨。
“今夜之事,右丞已尽知否?”窦太后再问。
“下臣尽知也。”贾诩答道:“陛下暗募死士,欲借上寿礼,诛十常侍。然行事不密,被十常侍提前得知,于是‘矫诏’废帝,调西园卫入鞠城,双方人马正捉对厮杀。然,下臣料想,大将军何进必另有所图,且还有黄巾余孽,裹挟其中,欲趁乱取利。故已尽起幕府五校精兵,数路兵分,行‘各个击破’。”
须臾,窦太后叹道:“右丞果然神机妙算。朕,夫复何言。”
事实上,那份被小黄门蹇硕当场诵读的《废帝诏书》,究竟是不是“矫诏”,还是真就出于窦太后之手,唯窦太后与长乐太仆程璜,心知肚明。
今夜杀局,波橘云诡。
便是置身漩涡之中的窦太后,亦未能全部窥破。
却被贾诩一览无余。
“如此,请太后重返永安(宫),静观其变,不日当见分晓。”见太后无话可说,贾诩再拜。
“执金吾,又当如何?”窦太后心存疑虑,不愿累及无辜。
“下臣遥看太仓大火,火雨分落。武库毗邻太仓,或被延及,亦是常理。”贾诩又道。
护卫窦太后车驾北行的这队看不出归属的帝国骁骑,便是被没鹿回单于槛车送入永安宫的“胡奴”,“披武库之甲”。
“如此,朕足可安心。”窦太后这便言道:“传令,回宫。”
“喏!”便有一豪勇骑士,近前言道。此人正是窦统独子,年仅十五的没鹿回王子,窦宾。
待车队返回,本为接应的越骑校尉曹冲,打马上前:“我等行事如此隐秘,右丞何以知之?”
贾诩叹声一笑:“我亦未曾料到。此‘四方杀局’,竟是二位老大人联手,收拾残局。为二宫止血,为大汉续命。”换言之。今夜,乃是看似游离于权利中枢之外,一个迁居消灾、一个称病辟祸的,长乐太仆程璜,并大长秋兼领尚书令曹节,二人联手兜底。
“待日升,这万里江山,将鹿死谁手。”曹冲又问。
“重归正朔。”贾诩一语中的。
曹冲轻轻颔首,忽开口:“求函园美宅一栋。”
贾诩笑答:“此事易耳。何须曹越骑,亲开尊口。”
“谢右丞成全。”曹冲喜不自禁。
阿阁鞠城,血战正酣。
二宫虎贲与西园卫,一个是帝国禁卫,一个是先帝私兵。平日本就互相看不顺眼。今分属对立阵营,早已杀红眼。
河洛死士悉数被杀后。新帝唯有仰仗二宫虎贲。虎贲中郎将王越,亦不负圣望。麾下精锐,以寡敌众。丝毫不落下风。
西园卫乱箭如雨,阿阁内虎贲居高下射。饱经摧残的阿阁,遍插箭羽。战死者层层高挂,犹在血滴。
刀剑无眼。百官不敢置身大平座,纷纷避入楼内。新帝身旁,只剩王越与何进。余下兵士,或分布楼层,居高下射。或下楼厮杀,与西园卫白刃血战。
阵后赵忠,被丛丛板护住周全,犹在不停高呼:“杀入阿阁,封万户侯!”
西园卫毕竟人多势众。虎贲郎倒一人,缺一处。唯有以命填缺。围绕阿阁台基的战圈,越发薄弱。眼看崩盘在即,新帝终令王越下楼压阵。
如此。大平座上,只剩陛下与何进二人。
偷窥陛下后背,何进额角汗如雨滴。
许攸先前耳语,在脑际不停回响,愈发清晰:“阿阁兵乱,千载难逢。大将军需细思量:‘只诛宦官乎’?”
只诛宦官乎?
只诛宦官乎!?
只诛宦官乎?!
“若趁机弑君,嫁祸十常侍。内外祸患,一并剪除。那时,朝中大权尽入我手。大汉帝位,亦为太子所得。二全齐美,何乐不为。”心念至此,利欲熏心。
何进出身屠户,惯持刀主宰。换作旁人,许不敢弑君。然此时此刻,何进却恶向胆边生。
手握剑柄,亦步亦趋,走向新帝。
楼上楼下,酣战一处,无暇他顾。避入楼内的百官,拥挤成团,亦无从得见。新帝牵挂战局,更心无旁骛。
便在此时,何进奋然拔剑,直刺新帝后心。
眼看便要血溅五步,危急关头。新帝竟闪身避过。
“呃?!”便在何进目瞪口呆时,新帝回身一剑。
鬓须寸断。
耳根一痛,右耳已被斩下。
“啊”何进剧痛捂脸,踉跄后退。
新帝仗剑独立,双目泛红:“大将军,自寻死路!”
千算万算,棋差一招。岂料新帝,竟是剑击高手。个人勇武,远超屠夫何进。
何进剧痛钻心,不管不顾,一声怒吼:“王匡何在?!”
1.55 众怒难犯
“王匡在此!”
音犹在耳。藏身看台,冒充宾客的何府死士,如雨后之笋,接连冒出。
手中所持,乃南阳仿造蓟国“并发机关弩”。正是何苗,从陪都工坊运来。
虎贲郎、西园卫,甚至阿阁之内,皆有何府死士潜伏。趁二犬相争,遍体鳞伤,筋疲力竭之时。何府死士,背后一击。台上、楼上,箭如雨下。
西园卫、虎贲郎,背腹受敌,惨死一地。
虎贲中郎将王越与西园上军校尉蹇硕,目光遥遥相碰,各自心领神会:“并肩御敌!”
“并肩御敌!”一息前还刀兵相向,你死我活的敌我双方。一息后已各自背身,背靠背,抵挡看台并阿阁,前后袭来的箭雨。
叮!叮!叮!
大平座上,新帝挥剑挡下并发连弩。大将军何进,趁机逃出战圈。
阿阁之中,亦有武臣取阵亡虎贲郎兵器在手,与何府死士战成一团。
“陛下!”张温等重臣,亦发觉新帝身陷险境,被一支劲弩射穿肩膀。
“何人行刺!”张温怒发冲冠,不顾一切扑向大平座。三公九卿,等一众文臣,遂蜂拥而出,为新帝以身挡箭。
多人中箭倒地,百官仍前仆后继。
“众卿……”新帝热泪横流。
百官手挽手,组成人墙。将新帝层层护佑。外围官吏不断中箭,却被左右同僚死死撑住,屹立不倒。
大将军何进,弄巧成拙。只手掩耳,心头骇然。愣在当场。
便在此时,四面八方,蹄声如雷。
但见一将,杀奔入城。
东障百川,力挽狂澜。长刀一指,身后如乌云逆升又迎头攒下。
四面看台,遍生荆棘。
何府死士,万箭穿身,再无活人。唯有藏身坐榻下的四方宾客,侥幸活命。
“辅汉大将军麾下,前军校尉关羽在此,降者免死!”
关羽所部,多鲜卑精骑,骑射俱佳。一轮齐射杀尽看台死士。遂纵马入城,绕行鞠场。张弓搭箭,疾如火线流星。四面攒射,皆中咽喉要害。还有十八具装羌骑,随关羽冲上看台,直扑阿阁而去。
青龙偃月,斩钢截铁。碎尸一地。
重装甲士,层层崩碎。血流成河。
赤菟踏尸而上,马速丝毫不减。抢在长矛排刺前,奋力跃空。刀光一闪,断首冲天。
不及倒下的无头尸,遂被十八羌骑乱刀劈碎。
身前甲士被一刀劈成两半。迸射的血线,重打在脸颊,竟让蹇硕眼冒金星。一刀之威,恐怖如斯。
“我等愿降!”余下甲士,更是一刀破胆。
阎行领绣衣吏,射出飞龙爪。神兵天降,攻入阿阁。自上而下,逐层扑杀楼内死士。府掾王匡见事不可为,遂与何进破窗而逃。
“我等愿降!”阿阁内外,哭号四起。
从插满羽箭的尸堆下,艰难爬出。见败局已定,赵忠趁机潜逃。
浑身披血,抄近路直奔永乐宫。赶去与张让等人汇合。
刚刚踏上阶梯。猛抬头,只见张让披头散发,失魂落魄。犹如行尸走肉,又如提线木偶般,挪步向下。
赵忠心头一沉,快步迎上:“事成乎?”
连问数声,张让才缓缓回神。所谓兔死狐悲物伤其类。见是赵忠,张让稍有回魂:“事不济,乃天亡我等也。”
赵忠两眼一黑,仰面栽落时,却被张让一把抓住:“陛下何在?”
赵忠惨笑答曰:“人在阿阁鞠城,略有小伤,性命无碍。董太后又如何?”
“投鼠忌器,不敢妄动。”张让涕泗横流:“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且去陛下面前领死,乞活全家性命。”
“夷三族之重罪,还有何所忌!”赵忠顿足言道。
“兹事体大,实不能说也!”张让仰天长嚎,声泪俱下。
能将不可一世的张让,逼成如小儿夜啼。足见事大。
赵忠猛然闭气,挣扎许久,只唤来一声叹息:“如此,你我且束手就擒,坐等人头落地。”
见张让犹恸哭不止。赵忠这便扶他并坐于阶上。
西邸,万金堂。
何后惊坐而起。
下意识皱眉。炉中安神香气,难掩刺鼻血腥。都说孕妇嗅觉很灵,总能闻到特殊气味。何后亦不例外。
“来人。”
扬声轻唤,却万籁俱静。
连唤三声,忽听廊下有人粗声言道:“皇后且安睡,有俺张飞在此,无人能加害。”
“有劳张校尉。”何后略作思量,这便捧腹安睡。
千军万马入梦中,一夜无话。
天将露白,厮杀渐止。
如右丞贾诩所言。幕府五校,兵分数路。解鞠城之危,肃南北二宫,又将城中十常侍党羽,并大将军府上下,悉数缉拿。
鞠城看客,死伤惨重。文武百官,无辜毙命。二宫兵荒马乱,还有城中巨寇乱入西园,被猛张飞就地扑杀。
洛阳百姓,后知后觉。
待天光大亮。
幕府精兵强将,护永安窦太后、永乐董太后、灵思何皇后,登临阿阁。幸存百官及四方宾客,齐齐流泪下拜。
无辜卷入一场宫廷政变。累及身家性命,可想而知。群情是何等激愤。
见新帝无恙,董太后终是暗自松了口气。
万幸,三公九卿俱在。朝中重臣,多无大碍。然有不少郎官,死于非命。不啻雪上加霜。
四方看客,多半殒命。早在关羽所部齐射前,便惨遭连番屠戮。余下未死者,大多活到日升。侥幸活命者,十不存一。尤其是宗室诸刘,洛阳贵胄,几乎死绝。
百蛮朝贡使、郡国上计吏,亦折损过半。此次兵祸,影响恶劣。若无交待,国祚危矣。
追本溯源。始作俑者,便是新帝本人。
有道是众怒难犯。
“陛下知错否?”董太后流泪相问。
新帝艰难开口:“知错。”
“事到如今,该当如何?”董太后又问。
“累及朝之栋梁,险断大汉国祚。二宫血流成河,皆因朕而起。朕当一力承担。”新帝答曰。
“‘众怒难犯,专欲难成,合二难以安国,危之道也’。”说完,董太后冲窦太后盈盈下拜:“太后以为,该当如何。”
“陛下狂病难愈,不宜再为君。”窦太后轻声答曰。
董太后又转视何后:“灵思皇后以为如何。”
何后亦颔首:“妾,实无异议。”
1.56 痛并乐极
“大事不成,乃是天意。”新帝亦未争辩:“废帝诏书,笔笔皆是为君之过。事已至此,朕无话可说。”
董太后垂泪言道:“语曰‘日中则移,月满则亏’。物盛则衰,天地之常数也。陛下才将及冠,何其急也。”言下之意,十常侍日渐衰老,而新帝却如日中天。不出十载,大权在握。何必急于求成。
要说三位帝后中,痛之深,责之切。自是陛下生母,永乐董太后。本以为“兄终弟及”,前后两任皇帝,皆出董氏外戚。母凭子贵,当可坐享一生荣华富贵。岂料新帝竟假嫡母皇太后上寿之礼,趁洛阳贵胄齐聚,突施冷箭,发兵围剿十常侍。
只可惜行事不密,十常侍狗急跳墙。发“矫诏”调动西园卫,欲“清君侧,挟天子”。
兵乱一起,难以收拾。乃至死伤惨重。
众怒难犯。再加蹇硕当场诵读《废帝诏书》,已成事实,覆水难收。
便在此时,何后忽问:“大将军何在?”
新帝眸中戾气一闪而逝。二位太后亦才发觉,“内秉国政,外则仗钺专征”的大将军何进,竟不在当场。
“大将军何在?”何后又问。
便有太尉张延,近前奏对:“时,西园卫与虎贲郎,竞相厮杀。流矢来袭,百官多有负伤,陛下遂命我等入阿阁躲避。唯有大将军及虎贲中郎将,率众板虎贲,守卫陛下。后战况胶着,陛下相继遣王虎贲与板虎贲,楼下御敌。唯剩大将军守护在侧……”
见张延吞吞吐吐,欲言又止。何后心忧兄长下落,这便言道:“太尉但说无妨。”
“稍后,忽听大将军怒喝:‘王匡何在’。阿阁内便有人答曰:‘王匡在此’。形势突变,箭如雨下。便有死士伏于各处,不分敌我,还欲刺杀陛下。我等急忙冲出护驾。彼时,大将军似也受创,满脸血染。待蓟王幕府精兵抵达,扑灭兵乱。大将军已不知所踪。”
张延所言,句句属实。先前何进背刺陛下,百官并未曾得见。待楼内忽现死士,不分敌我,乱射一通。百官这才记起陛下安危。危急关头,幸被张温窥见。这才怒发冲冠,领百官冲出护驾。
至于“大将军偷袭不成,反被新帝手起剑落,削去一耳”等,前后诸情。百官阿阁辟祸,并未得见。虽心生疑窦,却也不敢乱言大将军谋反。
“阿阁鞠城,何来刺客?”心头一沉,何后扬声问道:“可留活口。”
太尉张延答曰:“有。”
“速速带来。”董太后亦道。
“喏。”
须臾,便有何府死士,气若游丝,被抬到近前。
“何人行刺。”何后问出此话时,心头不由一阵狂跳。知兄莫若妹。且孕身后五感灵异,何后隐隐已有觉察。
“狗皇帝人人得而诛之。”死士似早有准备:“只恨功亏一篑,未能如愿!”
“你等究竟是何人指使?”何后强压心中惊慌,厉声喝问。
“呵呵!”死士吐血出声:“苍天已死,黄天当立!”
闻此言,何后心头骤松。
新帝却猛然睁开双目。
董太后又忙问新帝:“一切皆如太尉所言乎。”
动了动嘴角,新帝忽轻轻颔首:“诚如太尉所言。”
“宫中还有太平道余孽!”董太后切齿生恨。
“究竟何人指使?”何后再问。
“神上使‘马元义’。”说完,死士便气绝而亡。
“此人乃黄巾大方首领,主京畿诸事。先前事发,曾被海捕缉拿。本以为此贼已死于黄巾乱军之中,岂料贼心不死,仍藏身幕后,暗行不轨。如此想来,此事与太后前次上寿礼时故事(王美人之事),颇多相似。”太尉张延斟酌言道。
此推论,合情合理。三位帝后不疑有他。
只是,为何新帝亦未揭破。
“十常侍何在?”窦太后又问。
辅汉大将军幕府,前军校尉关羽,抱拳答曰:“除去数人死于乱军之中,余下皆已羁押入狱。”
“甚好。”窦太后稍感欣慰。
一夜历经生死两难,可谓惊心动魄。此时大局已定,董太后遂生倦意:“此地便交由太尉等,朝中诸公善后。我等权且暂避。如何?”
“好。”窦太后轻轻颔首。
与此同时。
洛阳金市,胡姬酒肆。
大将军何进,悠悠转醒。危急关头,王匡护大将军破窗而去。落地时虽有尸身垫背,奈何身躯颇重,重磕昏厥。
正欲开口,不料牵连右耳创处,一时疼痛钻心。
何进咬牙忍耐。其中煎熬,可想而知。
闻内室动静,便有二人掀帘而入。
“大将军!”来者正是府掾王匡并长史许攸。
“此是何地。”待熬过钻心剧痛,大将军艰难吐字。
“乃金市胡姬酒肆。”王匡答曰。
“家人何在?”
“大将军府一门上下,皆被捕入狱。只剩我等。”王匡悲声答道。
何进一时万念俱灰:“扶我起来。”
“大将军万勿轻动。”许攸含泪劝道:“当善保有用之身,以求来日重振声威。”
“谋逆重罪,诛三族可乎。”何进惨笑:“此命休矣。只求能保全幼子。”
许攸劝道:“大将军乃汉室外戚,何来谋逆之说?”
何进哭惨:“悔不该一时蒙心,行刺陛下。反被削去一耳。如今人证物证俱全,何来转圜?回天乏术矣!”
许攸却高深一笑:“大将军切莫胡言。若被外人窥见,当误以为亦身患‘狂病’矣。”
“嘶”何进久历官场,渐有宿臣之姿。焉能品不出许攸,语中深意。
“长史是说……”
许攸再拜,口出诛心之言:“听王府掾言,时众目睽睽之下,蹇硕高声诵读《废帝诏书》,乃至陛下狂病发作,尽起河洛死士,大杀四方。不知,此事然否?”
“然也。”大将军何进目中,精光毕露。
“若大将军一口咬定,乃陛下狂病大发,先拔剑削去右耳。不得已,才与之周旋。此事当有转圜。”许攸笑道。
何进犹如抓住救命稻草。顾不得右腮剧痛,强行坐起:“府中死士,必有活口。若各自招供,亦百口莫辨。”
许攸又笑:“先前,臣已暗中叮嘱,事若不济,皆称乃黄巾余孽。需喊出‘苍天已死,黄巾当立’,方可咽气。”
“啊”死里逃生,何进喜极而泣。
一时悲喜交加,痛并乐极。
1.57 指点迷津
“为今之计,该当如何。”何进又问。
“灵思皇后。”许攸为何进指点迷津:“事到如今,陛下被黜,几无可免。若太子继位,则母凭子贵。如此,我等自可转危为安。”
“长史所言极是!”王匡喜不自禁:“陛下被黜,理应太子继位。”
“太子年少,当由灵思皇后垂帘监国,大将军辅佐朝政。”许攸再接再厉:“然若大将军遭人构陷,以谋反论罪。则夷三族矣。我等俱亡矣。”
“速去西园。”满门性命攸关,何进当机立断。
“喏!”
待府掾王匡出门打点,大将军何进,以心事相托:“敢问长史。鞠城乱战,时群臣已知陛下被废,然待陛下身处险境,百官却一拥而上,不惜性命,以身挡箭。趋利避害,人之常情。奈何争相赴死?不知,此是何故。”
大将军出身商贾,而非士人。自无从体会。
言及此处,许攸一声叹息:“君忧臣劳,君辱臣死。古有唐雎不辱使命。庸夫之怒,不过免冠徒跣,以头抢地。然士之怒,如专诸刺王僚,彗星袭月;聂政刺韩傀,白虹贯日;要离刺庆忌,鹰击于殿。虽血溅五步,亦不辱使命。布衣之士皆如此。何况朝中栋梁乎。此乃,为‘臣之道’也。”
“君、臣之道。”大将军何进,似有所悟。
“正是君臣之道。”许攸言道:“黜君,亦是君。”
大将军何进,仰天叹息。冲许攸大礼相拜:“何进一介武夫,知之甚少。还望长史耳提面命,不吝赐教。”
“臣,敢不从命。”许攸肃容回拜。
虽痛失一耳,然何进却开心窍。是福是祸,尚未可知也。
自单车拦路,劝说窦太后回心转意。右丞贾诩便只身返回二崤城。作壁上观。
静待大局已定,阎行领绣衣吏无伤归来。贾诩遂与蓟国谋主,齐聚官堡。将阎行从战场带回的绣衣追魂弩,并发机关连弩,遍示众人。
并发机关连弩,乃出南阳将作坊。乃是南阳匠人仿制。威力与蓟国初代机关弩相当。“钢丝混编弦”、“复合反曲臂”等先进技艺,外人自无法习得。
绣衣追魂弩,显然也是仿制。或正因技艺远远不及,使用中才纷纷着火,自行毁去。累及新帝诛贼大计,半途而废。此,亦是整个战局之转折。
“诸位如何看?”贾诩笑问。
荀攸言道:“若以上种种皆是巧合。实太过匪夷所思。”
沮授心领神会:“左丞言下之意,追魂弩并非自毁,而是有人暗中操控。”
田丰亦点头道:“我亦如此想。然鞠城上下并无外人在场。如何能隔空点燃河洛死士手中追魂弩。”
荀攸又问:“追魂弩上可有线索。”
贾诩摇头道:“追魂弩皆已焚毁,并无线索。”
“好一个死无对证。”沮授言道:“此,亦可佐证,必有人暗做手脚。”
“报,关校尉有消息送到。”阎行入内通禀。
贾诩看后,传阅众人:“今已查明,欲趁乱刺杀陛下的刺客,皆是黄巾死士。”
“换言之,陛下、十常侍、大将军、黄巾余孽,皆裹挟其中,各有所求。”荀攸眉头紧锁。一夜政变,竟混乱如斯。
田丰道:“陛下虽为除内患,然却累及宗室诸刘、洛阳贵胄、百蛮使节、郡国计吏,无辜惨死。民怨滔滔,众怒难犯。再加窦太后已颁《废帝诏书》。更有甚者,陛下身染狂病,不时发作,今已广为人知。难再为君。”
荀攸看向贾诩:“文和以为,何人当继承大汉帝位。”
“兄终弟及,父死子继。”贾诩叹声一笑:“陛下已册立太子。如无‘意外’,自当太子继位。”
荀攸闻弦歌而知雅意:“文和所说‘意外’,可是大将军何进?”
“然也。”贾诩言道:“若何进能洗脱谋逆嫌疑,太子当顺利继位。”
略作停顿,贾诩又道:“如若不能,何氏当夷三族。累及灵思皇后,及皇太子。如此,当皇次子继位。”
沮授毕竟年少,遂直言道:“我主何意?”
临乡蓟王宫。
蓟国千里稻熟,遍地金黄。环渤海诸县,已先开镰。亩产皆在六石以上。待立冬前后,蓟国千里稻作,当如火如荼。江河日下,群盗蜂起。蓟国一石谷作价三百大钱。异地售卖需两汉五铢二千钱。此时蓟国,堪称“遍地铜钱”。
常言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眼馋蓟国富庶,欲铤而走险者,大有人在。
蓟国水陆大军齐出。日夜巡视,谨防宵小。
蓟王乘座舰游麟号,往来蓟国水道,巡视各地。查漏补缺,谨防疏失。
收贾诩手书,悉知“洛阳之变”。兹事体大,即命星夜返航。
翌日清晨,船泊南港。车入王宫,先问候太妃,这才起身前往昭阳殿。
昭阳殿,乃昭阳穆贵人寝宫。
知蓟王亲临,穆贵人连忙起身梳洗,殿前相迎。
穆贵人雍容华贵,国色天香。
盈盈下拜,潋滟无双。共入内室,屏退左右。
蓟王取一锦囊,将所藏画卷,徐徐展开:“爱妃可识得此人。”
见穆贵人,面无血色,芳心大乱。此情此景,何必多言。
“爱妃可姓‘宋’?”刘备柔声问道。
心底隐秘,被夫君揭破。穆贵人珠泪滚滚。
“乃先帝宋皇后。”刘备又道。
“妾,妾……”穆贵人一时竟生无可恋。
刘备却以袖拭泪,柔然一笑:“难怪彼时作价一亿,一众内官犹自痛惜。大汉皇后聘仪,用宝马十二匹,黄金二万斤。内官对折惜售,为夫确是占了个大便宜。”
被夫君调笑,穆贵人心头忽轻松许多。这便含泪下拜:“夫君在上,妾无言以对。”
“无妨。”刘备笑道:“你有苦难言,讳莫如深,为夫从未逼问。只是,洛阳之变,元舅(大舅)或牵扯其中。故才有此一问。”
刘备呼宋奇为“元舅”,足见爱护之心。
穆贵人再拜:“谢夫君体量。妾,之所以迟迟不肯告庙,正因心中有愧。不敢以真名示夫君。”
成亲三月后,当庙见成妇:“新妇祭行于祖先”。夫家择吉日,率新娘至宗庙,祭告祖先,以示该妇从此为家中一员。
“为夫已知。”刘备笑道:“从此往后,当以真名示人。无须顾忌。”
“妾,敢不从命。”
1.58 睚眦必报
家国天下,公私分明。
从家族而言,宋奇乃是元舅。然若于国不利,刘备亦不能徇私。正如时人的双重身份。究竟是尽忠还是守义,需就事论事。于公于私,不可混为一谈。
当然,对刘备此等豪杰而言,易感情用事。又当然,前提是需跟刘备有感情。
刘备对穆贵人,不,宋贵人,显然是有的。
身份既已被夫君窥破。宋贵人知无不言,将前后诸情,娓娓道来。
刘备方才得知。一路走来,背后竟有如此之多的隐秘。与宋氏兄妹的交集,远比刘备想的更深邃。
宋奇盗掘菟园梁冀金山,非为太平道筹措资金。而是早与蟾宫明面上的主事人,秦太仓约定:将假死脱身,暗入折桂馆的宋皇后,重金赎回。
然待宋奇再遇秦太仓,问及宋氏下落,方知人去楼空,已被刘备金屋藏娇(详见《陇右1.66 人财两全》)。并暗中送回蓟王宫栖身。
此时,宋皇后尚未知晓,兄长宋奇还在人世。
“爱妃是何时知晓,元舅下落。”刘备问道。
“先帝北巡之前。”宋贵人答曰:“妾,常往来长安宫,传授汉宫仪,择优遴选入宫。一次偶遇平原术士襄楷,见家门祖传之物,方知兄长未死。”
“平原术士襄楷,与前冀州刺史,八厨之王芬相熟。元舅……”刘备已然想到。
“先帝之事,兄长与妾,皆参与其中。”宋皇后如实相告。
刘备心中一颤:“莫非,爱妃当真与……先帝崩殂困龙台,有干系?”
宋贵人轻轻颔首:“先帝崩前,最后所见,便是妾。”
事到如今,已无需刘备追问。宋贵人遂将其中隐秘,细细道来:“后收襄楷传书,让妾私往广宗。果在城外与兄长相见。兄长言,先帝时日无多,欲让妾见其最后一面,了结恩怨。从此再无瓜葛,妾自可安心侍奉夫君身前。”
“然后?”刘备好一阵揪心。
“妾经密道,登沙丘平台。恰闻先帝呼唤,便入帐相见。先帝问药可煎好,此时炉上汤药已成,妾便盛来,喂先帝服下。举手之劳,仁至义尽。正欲离去,不料被先帝扯住衣袖,欲行房事。妾断不能应,遂与先帝起争执……”
刘备怅然若失,又暗自庆幸。很显然,宋贵人被宋奇利用了。
先帝死因,刘备心知肚明。服慎恤胶,强行房事。乃至血脉喷张,箭疮崩裂而亡。
先帝驾崩那夜详情,今日终于知晓。重点是,宋氏被兄长诓去广宗,名为见先帝最后一面,了结二人恩怨纠葛。实则借刀杀人。世人皆知,先帝因勃海王与宋皇后之事,常梦中被桓帝怒斥。乃至心生惊惧,日夜不安。上陵礼时不敢入桓帝陵祭奠,甚至无法久居南北二宫,索性迁入西园躲避。可想而知,当在困龙台大帐内,与宋皇后面对面时,先帝是何等之惊惧。乃至箭疮崩裂,血流不止而亡。
“先帝因妾而死。”宋贵人最后言道。
刘备轻轻摇头:“非也。先帝乃因神上宗师而死。元舅或是帮凶。爱妃被人利用,何罪之有。”从义理而言,宋氏并无过错。
“冤有头,债有主”。陛下轻信宦官,无辜废黜宋皇后,累及宋氏一门惨死。宋奇因此怀恨,不惜入太平道,报仇雪恨。屡次设谋,皆未能如愿。终假宋贵人之手,得偿所愿。事实上,只需见宋皇后当面,陛下多半已惊怖暴崩。又为何多此一举,在汤药中加入慎恤胶……
心念至此,刘备忽灵光一现:“爱妃入皇帐时,可遇到旁人?”
“未曾遇到。”宋氏摇头。
“爱妃先前言‘炉上汤药已成’,不知温凉如何?”刘备再问。
“温凉适宜,刚好入口。”宋皇后答曰。
换言之,此药自非宋皇后,亲手煎熬。乃是另有人提前预备,并掐准了时间。宋氏经由暗道,登临沙丘平台时,正好赶上药效刚过,陛下深夜疼醒,命人继药。恰逢夜深人静,身边宫人皆已熟睡。唯有宋氏,闻声入帐,喂服先帝汤药。
然下药之人,亦非宋奇。
而是甯姐姐。
曾为刺客,睚眦必报。少时因迁怒盗抄楼桑赀库,剜去张宝一只眼。行事泼辣,堪称“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后刘备入宫赴宴,身中慎恤奇毒,侥幸活命。甯姐姐爱之深,责之切。因而迁怒先帝,“以牙还牙”,令先帝亦中慎恤淫毒,崩血而亡。
或有人问:下毒刘备之人,乃前永巷令徐奉,甯姐姐因何迁怒先帝?
正如少时不知张宝盗抄赀库。甯姐姐是神上宗师之女,本就与大贤良师一脉,泾渭分明。故未能提前得知,徐奉行事。而宋奇,先前亦属大贤良师麾下,或是大贤良师授首,亦或是得知其妹宋皇后已改嫁刘备,这才尽释前嫌,转投神上宗师门下,为其所用。
刘备之所以笃定下毒先帝之人,乃是甯姐姐。另一个更为重要的原因是,先宋皇后,今蓟宋贵人,在此局中的“道义豁免”。太平道行事,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然此次,却将宋氏的罪责,降至最轻。甚至算不上从犯。如此用心良苦,非为宋贵人解脱,只为不让刘备为难。
蓟王向来恩怨分明,爱很拎清。甯姐姐深知刘备为人。若累及宋皇后,必不能相容。顾才“于公”刺杀先帝,得偿所愿,“于私”又想方设法,保全宋氏。
“元舅今何在?”想通一切,刘备问道。
“先前充作楼桑乐师,随我往来长安宫。日前留书,不辞而别。妾,亦不知所踪。”
洛阳之变,宋奇或亦参与其中。
刘备与神上宗师,自幼“相识”。亦敌亦友,关系密切。果然“剪不断,理还乱”。
见刘备无语。宋贵人遂问道:“夫君如何得知,家兄身份?”
刘备意味深长:“此中迷局,乃贾文和窥破。”
“原来如此……”
洛阳西郭,十里函园。
幕府车驾又停寻常巷陌。贾诩自行下车,入后门与大长秋兼领尚书令,曹节相见。
“拜见老大人。”贾诩持漆木长匣,肃容行礼。
榻上曹节,慈眉善目:“右丞无须多礼,速坐。”
见长匣颇重,曹节笑问:“右丞所持何物?”
贾诩笑答:“乃助诩,窥破天机之物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