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9 奋威扬武
“辽东徐公盛,又识否?”刘备再问。
“少时结伴任侠,焉能不识襄平徐荣!”韩当再答。
刘备欣然点头:“前方引路。”
“喏!”韩当遂打马在前,引领刘备与幽州牧王允等人并车同行,鱼贯入塞。
卢龙塞坞堡连横,亭堠合纵,乃是一个完备的纵深防御体系。知刘备北出塞外,幽州牧王允已命守将,提前打扫营堡,足够大军入住。
唐高适《塞上》:“东出卢龙塞,浩然客思孤。亭堠列万里,汉兵犹备胡。”足见此塞,天下知名。
塞中主坞,已备好接风酒宴。共推蓟王居首,宾主各自落座。
三郡乌桓大人,右北平太守刘政、辽西太守赵苞、及王允府中属吏,列席作陪。与蓟国将校相对而座。
牵招领兵在外,未及返回。不能相见,着实令人惋惜。少时好友,各有归属。虽不能时常相见,然情义不变。
蓟王刘备与北平太守刘政、辽西太守赵苞,皆是初次相见。尤其赵苞,虽是中常侍赵忠胞弟,却为人忠正,嫉恶如仇。就任以来,戍边安民,颇有政绩。素有清名。
三郡乌桓,天下名骑能为其所用,足见此人之能。话说。黄巾乱前,幽州民情尚可。乱后却雄居河北之冠。此长彼消,足见黄巾荼毒之烈。然河北数州相加,亦不比蓟国富庶。足见刘备种田大成。
席间,王允起身相敬,谢刘备援助之义。言,若非王上相救,早已命丧北寺狱中。
刘备笑道:举手之劳,无需挂怀。闻使君身陷囹圄,天下义士皆奔走相救。孤幸位列其中,保大汉一栋梁。
言及十常侍之乱,王允府中属吏,各个切齿生恨。而赵苞却神色如常,刘备随即又高看一眼。所谓“英雄无问出处”。赵忠为人如何,又岂是赵苞能够左右。只需做好自己,守好本分,便可称忠义之士。
觥筹交错,其乐融融。刘备举杯相邀:“赵府君。”
“下官在。”赵苞微微一愣,遂举杯回敬。
“满饮此杯。”说着,刘备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话说,先前敬酒,蓟王沾唇即止。却唯独与赵苞满饮。
赵苞心情激荡,亦满饮。
待落杯。刘备笑道:“与府君神交已久。今日得见,终偿所愿。”
赵苞起身对曰:“下官久居边郡,民情如火。不敢有一日之疏。故虽与王上毗邻,却未能谒见。请王上恕罪。”
“府君戍边安民,功莫大焉。岂能因一己私利,擅离职守。”刘备笑道:“先前有麾下骁将,领兵相迎。何不引来相见。”
“王上所说,可是韩都尉。”赵苞领会其意。
“正是韩当。”刘备笑道。
“王上稍待,下官这便命人唤来。”
须臾,韩当浑身披甲,昂然登堂:“拜见王上。恕末将甲胄在身,不能行全礼。”
刘备示意仆从为其斟酒:“孤与义公,一见如故。且共饮此杯。”
“喏!”韩当站立举杯。
一杯饮尽。刘备笑问:“尚能饮否?”
“能饮。”
“如此,再饮一杯。”
二杯下肚,蓟王面不改色:“还能饮否?”
“能饮。”
“如此,再饮一杯。”
三杯下肚,蓟王神色自若,落杯笑问:“能四饮否?”
“能饮却不敢再饮。”韩当面色微醺:“末将值夜,再饮便将误事。”
“能知进退,甚好。”刘备笑问:“所谓‘奋威扬武’,蓟国尚有‘奋威校尉’一职,无人认领。义公,可愿屈就?”
此话一出,满堂惊呼。蓟王少称麒麟,善识人。诸多典故所出,皆耳熟能详。今不过初见,便以二千石高位相授。韩当此人,必有过人之处。
“这……”韩当咬牙答道:“末将身有所属,不敢从命。”
若换做从前,刘备必意兴阑珊,自嘲一笑,不去强求。然今时今日,还有谁人能逃过蓟王法眼。这便微微一笑:“赵府君,可愿割爱?”
“敢不从命。”赵苞欣然笑道:“韩都尉屈居一郡之地,实乃大材小用。能为王上所用,纵横驰骋,扫平天下。一展所学,足慰平生。”
刘备笑道:“孤,深谢之。”
赵苞再拜:“举手之劳,不敢言谢。”
如此还有何话好说。韩当跪地认主:“臣,韩当,定鞍前马后,效犬马之劳!”
所谓英雄同契。韩当英武雄壮,猿臂虎背,长于弓箭,又善骑术,膂力过人,可左右开三石强弓。蓟国诸校纷纷点头。主公所出,必有所中。
韩当正待入座,忽听一声冷哼。
声音暗藏不屑,甚是刺耳。一时满堂寂静,落针可闻。
刘备泰然自若,环顾左右,朗声问道:“何人出声。”
“末将,拜见王上。”便有一雄壮武夫,跨众席出列。
“此何人也。”刘备并指一点。
“王上恕罪。”辽西乌桓大人丘力居,出列下拜:“乃我从子蹋顿。”
“何故出声。”刘备不置可否。
“王上只识汉家儿郎,却轻视乌桓(大)丈夫。”蹋顿瓮声答道:“心中不服,故而出声。”
“好一个‘乌桓丈夫’。”刘备朗声一笑:“意欲何为。”
“愿与韩都尉比试。若胜,当领‘奋威校尉’一职。”蹋顿直来直去。果然是眼红蓟国高位。
刘备又问:“若败,又当如何。”
“若败,甘愿领死。”蹋顿抱脱口而出。
示意众人噤声,刘备目光清洌,俯看韩当:“义公可敢一战。”
“有何不敢。”韩当抱拳道:“若败,自无颜见主公当面。”
“口说无凭。”四弟太史慈,看热闹不嫌事大。
“立字为据。”韩当、蹋顿异口同声。
“来人,笔墨伺候。”刘备一声令下。
“喏!”便有侍从取来笔墨,券书。
趁两人立生死券书,幽州牧王允离席劝道:“禀王上,天色已晚,目不辨物。刀枪无眼,恐伤及性命。不如,来日再一较长短。”
席上宾客群情激奋,各个摩拳擦掌,刘备又岂能扫兴:“无妨。沙场点兵,举火如龙,堆光如昼。”
“喏!”诸校轰然应喏。
蓟国上至将校,下到兵卒,皆是演武场常客。这便纷纷为二人操持演武专用兵器。沙场练兵,点到为止。断不会伤及性命。
一切就绪。蓟王刘备便与众人移步沙场。
1.30 铁臂神弓
登临谯楼大平座,俯瞰瓮城举火如龙。堆光如昼。
一墙之隔,便是塞外。
刀枪皆用生牛皮层层裹缠。羽箭换装浮石箭镞,一碰便碎。太史慈又遍查二人,并未携带拐子流星(流星锤、手戟)等随身暗器。这便登楼与刘备汇合。
“何人能赢?”颜良、文丑等蓟国诸校,各自接耳。表情轻松。
“蹋顿骁武,边长老皆比之冒顿,恃其阻远,敢受亡命,以雄百蛮。”辽西太守赵苞,知之甚详。
“哦?”刘备笑问:“各部长老,皆将蹋顿比作冒顿单于。”
“然也。”赵苞笑道:“乃骁武猛将也。”
刘备轻轻颔首。
待太史慈归位,刘备随口一问:“子义,以为如何?”
“韩当必胜。”太史慈答曰。
“何以知之。”五弟黄叙追问。
太史慈却卖了个关子:“不出三合,必见分晓。”
黄叙轻轻点头。太史慈猿臂善射,得义父黄忠真传,必是窥破端倪。
“且拭目以待。”刘备欣然笑道。
场中二人,勒马相对。蹋顿取弯刀在手。而韩当却弃兵刃,握战弓。
“咦?”平座便有人惊呼出声。
刘备心领神会:“子义言下之意,胜负便在此弓。”
曾亲查过双方兵器的太史慈,遂答曰:“正是此弓。”
三通鼓罢,鸣镝射空。
“呼喝!”蹋顿双腿重夹马腹。战马吃痛,暴怒而出。蹋顿下意识匍匐马背,只露一双凶目。
临阵不过三射。照面之间,莫过一射。一击不中,蹋顿便可手起刀落,斩于马下。
劲马奔冲。韩当吐气开声:“中!”
音犹在耳,弦如雷吼。
白光一闪,碎石迸射。
眨眼间,浮石箭镞迎面射来。躲无可躲,蹋顿挥刀相击。
彷如与攻城锤迎头相撞。蹋顿猛然后仰,双腿死死夹住马腹。
人马交错,韩当长弓反握,顺势砸下。
火星爆起。蹋顿仰面朝天,被轰下马背。
“莫非是‘铁脊弓’!”俯看蹋顿飙血落马,黄叙脱口而出。
“正是铁脊弓。”太史慈笑答。
“铁脊弓”,弓之异种。弃普通木制弓臂,将“百炼钢片”与坚竹筋角混合压层,增加射程及威力,也称“铁背弓”或“铁胎弓”。
弓身多用鎏金铜皮镶嵌包裹,增加重量。甚至有全铁弓身的铁脊弓,可想而知其分量。上古时,多有猛将善用。弦劲极大,声如霹雳。传闻“惊弓之鸟”,便是被此弓射下。弓弦亦混编金属丝,临阵对敌时,足可斩切人躯。善使铁脊弓之猛士,皆需佩戴钢环锁指,否则伤人伤己。据说,一把铁脊强弓,需两臂十石以上力道,方能弓开满月。
后随强弩普及,弓后逐渐失传。
话说,后世常将程普与韩当并列。刘备今日方知其深意。程普善使铁脊蛇矛,韩当擅开铁脊强弓。
“义父能开此弓否?”刘备问道。
“可也。”太史慈一语中的:“此弓乃为毙敌之将,极耗气力。临阵杀敌,力有不逮。先前,义父在杨氏城楼,并开六石强弓,毙黑山贼将三十有九。用的便是‘铁臂弓法’。折算起来,义父两臂乃有十二石力道。”
“果然如此。”俯瞰蹋顿坠地无声,刘备遂命军医,上前查看。
知从子并无大碍,辽西乌桓大人丘力居,方才松了口气。
蹋顿浑身披甲,皮糙肉厚。沙场松软,韩当又手下留情。自当性命无忧。
灌下一晚疗伤汤药,蹋顿悠悠转醒。
见人已重回宴会大堂,这才记起先前诸事。
表情愤懑,怏怏不乐。
刘备居高笑问:“券书墨迹未干,你二人胜负已分。如今,该当如何。”
蹋顿抱拳:“悉听王上发落。”
“权且饶你不死,将功抵命。”刘备目视丘力居:“暂领‘奋威司马’,比千石俸如何?”
丘力居大喜:“多谢王上不杀之恩!”
蹋顿拜服:“主公在上,蹋顿敢不效死!”
“何不称‘乌桓丈夫’?”刘备打趣。
“哈哈哈……”堂内宾客俱欢颜。
刘备又看向大舅哥:“劳烦汗鲁王,为蹋顿补齐兵马。”
“喏。”乌延含笑领命。蓟王从不白用人。少时堆钱伐贼,丹阳白一人十万钱。乌桓突骑,乃天下名骑。马匹不算,亦如此价。马价因人而异。若只是军马,作价十万。若是良马,当作价百万。若是神驹,价值千金。此,便是募兵与征兵之区别。
换言之,一千乌桓突骑,至少需耗费二亿蓟钱。
三郡乌桓虽是抱团取暖,然各有分属。刘备让大舅哥操持此事,用意不言自明。三郡乌桓很快商定募兵比例。乌延帐下出兵千五百,丘力居帐下出兵一千。计二千五百人。
依蓟国惯例。所募兵马,家人皆欢天喜地,迁入安次各城安居。如此看来,拖家带口二十万钱,确实不贵。且还有一半大钱落入各部大人囊中。
蓟王刘备携万辆兵车出塞。辎重储备何止丰富。
两千五百乌桓突骑,只需人马入营,便可即刻武装。
至于忠心,“撑犁孤涂,东胡共主”之蓟王刘备,从不担心。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更何况背后还有一家老小望眼欲穿。
韩当麾下皆是郡兵,不可私吞。将兵士交由司马统帅。韩当领五百亲随入营。五百人皆出身豪侠,与韩当乃是过命交情。少时与徐荣、田冈等人,同操一份营生。后被辽西太守赵苞所募。今北境有蓟王守备,安全无虞。韩当等人另谋高就,亦是人之常情。
重开酒宴。坐上欢声笑语,经久不息。
乘兴罢筵。刘备婉拒王允等人留宿之请,返归兵车营地。
杜氏、邹氏、田圣等美人,正翘首以盼。
重门叠户,口口相传。一夜无话。
经停数日,待乌桓突骑悉数入列。刘备这便与王允、乌延等人辞行。出关北上,奔赴白檀城,使高车中郎将治所。
重走少时出关之路,坐看河谷两侧山水。记忆犹新,刘备一时感慨万千。
沿途车马往来,不绝于道。遥看王旗,纷纷避让行礼。各个惊喜莫名。互相私语,蓟王北上,必出大事焉。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往来行人,自当看热闹不嫌事大。蓟王赫赫威名,何须多言。
一路畅通无阻。斥候言,白檀在望。
便有正副使高车中郎将,鲜于辅、鲜于银,领兵十里出迎。
1.31 便衣出行
白檀城今非昔比。横竖五里,内中外,三城嵌套。四面瓮城,间隔马面。版筑夯土,内外包砖。
内有兵卒三千,隶属使高车中郎将。
“拜见王上。”鲜于辅、鲜于银,双双勒马王驾前。
“二位免礼。”刘备隔窗笑问:“高车王庭,近日如何?”
“自归义王薨,十二归义侯,齐聚白海之滨,共议国事。臣等,亲往吊唁,并无异常。”鲜于辅言道。
“城内可设祭坛。”刘备又问。
“城内南高车人,自发设坛祭奠。我等亦未阻拦。”鲜于辅再答。
“即刻告知十二归义侯。言,孤在城内遥祭归义王,请各部大人,同商归义王身后事。”
刘备乃归义王之婿。又是“东胡共主”。此举自是妥当。鲜于辅、鲜于银亦心知肚明,这便领命不提。
数万大军,浩浩荡荡驶入白檀内城。遥看“赤鹿焰角,三足乌“蓟王旗帜,城内居民纷纷跪伏于道旁,各自垂泪。老王已逝,人心惶惶。自刘备白檀城下,败如日中天之鲜卑大单于。檀石槐死前,又将鲜卑王杖传与刘备。彼时刘备,便是草原各部心中的“东胡共主”。须知,匈奴等东胡,皆视大汉为母族。刘备乃大汉宗亲,血脉相连,自是一家人。为东胡之主,合情合理。
刘备亦不负众望,威信天下,引东胡牧人南下归附。即便留守草原,亦知“东主在南”。
先前,草原弱肉强食。哪家势大,便裹挟入哪家。前有匈奴,鲜卑,再有乌桓,高车。诸如扶余、挹娄,亦裹挟其中。自刘备为“东胡共主”,先后立鲜卑十四部居延属国,三郡乌桓属国,高车十二归义侯国,又新立扶余属国并南北沃沮属国。东胡改游牧为半游牧,乃至农牧,大势所趋。所产羊毛、皮革、鲜奶、酪、牲畜、马匹、陨铁、宝石等,与蓟国互市。换取蓟国名产。可称居有定所,丰衣足食。
蓟王亦曾下令,各部部民,无分枝属,皆比照蓟国赋税,足额缴纳供奉即可。各部大人亦不曾违背。
正因有蓟国横亘幽冀,虎踞在侧。草原各部,皆不敢忤逆。而南高车人,正从“半游牧”迅速向“农牧”转变,焉能半途而废。
便在此紧要关头,归义王薨。王庭另有消息传出,言十二部大人,欲尽提部中青壮北上。名为送葬,实为攻灭北海六氏。
所谓“狗急蓦墙”。北海六氏,身处死地,躲无可躲,避无可避。必拼死一战。
族中青壮,能侥幸存活者,十不存一。
如此一来。南北高车,即便勉强一统。六氏十二姓中,还有多少姓氏得以存续,皆未知之数也。
便在此时,遥见王旗。南高车人,焉能不喜极而泣。
万辆兵车有序拆解,拼合。便在众目睽睽之下,拔地而起。将内城军营,建成一座坚固营堡。搪瓷铁壁,高达数丈。望楼、箭塔林立。组成营壁的联排厢体,每隔数节车厢,另置机关箭车,水龙弩炮等,攻防利器。大营亦被车厢细分。四方营寨,进出有度,各有功用。居中便是蓟王中军大营。由新式营房马车,拼组而成。
蓟国机关器之强,直令人叹为观止。
塞北草原,一马平川。万辆兵车可布“兵车大阵”。无论行进、宿营,堪称无往不利。正如江南多陂泽,常陷马蹄。重骑多半无用武之地。塞外草原,最利兵车布阵。
蓟王向来以备不虞。猛虎搏兔,亦用全力。故此行,虽精兵猛将尽出,亦带足万辆各式兵车。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蓟王牵一发而动全身。
焉能不谨而又慎。
“大哥。”待太史慈与黄叙并肩入帐,刘备已换好便装。兄弟三人相约,便装出行。史涣等一众绣衣吏,亦同往。
“欲往何处。”出后营角门时,太史慈问道。
“去城中胡姬酒肆。”刘备答曰。
“大哥若要饮酒,我与五弟自当作陪,何须去胡姬酒肆。”恰逢人心浮动之时,太史慈不想兄长轻身涉险。
“此去乃是采风。”刘备道明原委:“自身居高位,周围皆是肱股重臣。蓟国吏治清明,自无需多疑。然塞外不比国中,民生究竟如何,还需亲自一观。”
见兄长去意已决,太史慈与黄叙自当随行。
黄叙所患儿童病,自长成,已痊愈。时下少有发作。面具虽可去,却习惯掩面:“大哥可是想知晓,归义王真正死因。”
“此其一也。”刘备轻轻颔首:“归义王若命不该绝,遭人暗害,必有风声泄露。酒肆古往今来,便是流言是非,汇聚之地。此去且听南北酒客,如何传说。”
“嗯。”三人问清城中胡姬酒肆所在,便沿路寻来。
白檀内城,乃先前刘备所筑。虽面部全非,先前留存仍依稀可辨。出内城,中城及外郭,皆是后建。先前护城河,变城中内河,不时还有革船往来。换言之,白檀城当设有水砦。
穿中城,抵外郭,入胡姬酒肆。凡胡姬酒肆,必是西域藩商开设。高昌蒲桃美酒,驰名天下。木桶盛装,牛马运来。与蓟国松泉酿,并称“红白二醴”。至于高达三十度的翠玉琼浆,非帝国洛阳,及蓟国城下不可畅饮。
白檀互市。南北客商云集,东西好货齐聚。藩装胡服,掺杂四海乡音。车水马龙,人声鼎沸。
与蓟国风格迥异。一楼大厅亦设连榻,却为胡床。居中设有高台。台上胡姬身披薄纱,胡旋起舞,艳光四射。口哨声此起彼伏。不得不说。古往今来,胡人无师自通,皆善此道。
蓟国亦有胡姬舞娘。然却不似这般……粗鄙。嗯,着实粗鄙。
稍作滞留,一无所获。众人遂登二楼雅座。楼下多为游商,道听途说,不知深浅。亦不足为信。
见刘备一行,贵气盈门。胡姬好妇,春眸一亮。这便殷勤上前,引入雅座。
蓟国素纱衣套装,风靡北地。尤其是素纱足衣,工艺精湛,价格昂贵。非一般女流之辈,能够穿着。然楼上楼下胡姬,皆罗袜生尘,翠袖生风。“足”见一斑。又窥一斑而知全豹。天朝上邦之风尚,由表及里,由内而外。如沐春风,润物无声。
男人嘛,仍穿精工(麻)布袜。
众人落座。
好妇送来糕饼小食,高昌美酒自不可少。玉臂皓腕,亲为众人斟满。史涣遂取“百角券钞”相赠。
1.32 无心插柳
蓟国四出文钱,俗称“角钱”。赀库支取方式,亦因左伯皮纸风靡而随之改变。不同面值的“券钞”,早已随游商,流行南北。面值有“十角”、“廿角”、“卅角”、“角”、“百角”、“角”,不一而足。
比铜钱太过方便。尤其对需携带大量钱财的客商而言,可解铜重之苦。为防贼人仿造假钞,从皮纸、印文、油墨,蓟国将作馆皆耗费心机。券钞还上裹一层透明肠衣隔水。经久耐用。
“百角”,便是一百文大钱。
好妇春眸生烟,含笑接过。却不收入囊中,反塞进怀中。玉肌赛雪,春光乍现。在座众人非礼勿视。除去蓟王刘备,目光清冽,含笑相看。眼中无半分杂念。话说,蓟王后宫,姹紫嫣红,争奇斗艳。人间绝色,共枕榻间。一般庸脂俗粉,如何能撩动蓟王心弦。
好妇心领神会,见好便收。如此双方皆留有余地,彼此皆能顾全颜面。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萍水相逢,露水情缘。换作一般人等,蠢蠢欲动,甘之如饴。然对身居高位如蓟王,却断不可取。不洁是其一,风险乃其二。时下,女刺客、女仙人,何其多也。若趁坦诚相待时,一击致命。悔之晚矣。
蓟王自无心插柳。
雅座多南北豪客。许多西域藩商,彼此正用母语热烈交谈。刘备宫中胡姬众多。耳濡目染,亦能辨其大意。
虽皆说南北高车之事,却无人谈及归义老王之死。换言之,乃寿终正寝。非遭人暗害。
端坐良久,知无所获。刘备遂领众人下楼而去。
出胡姬酒肆。塞上夜风一吹,众人无不神清气爽。
“主公,有人尾随。”史涣领绣衣吏,分布左右,隔开人群。
“小心戒备。”刘备低声道。
“喏。”
内城闲人免进。出入需凭护高车校尉府所发传证。眼看刘备一行即将步入内城,尾随之人顾不得遮掩,纷纷现身。当即被混迹人群中的绣衣吏,团团包围。
绣衣豪侠,守卫刘备多年。彼此英雄相契,休戚与共。瞬息之间,形势突变。街上行人见状,急忙避让围观。被围在圈中的胡人,各个手握刀柄,互相靠背,神情紧张。
“万勿轻动。”史涣冷声道:“抽刀即死。”
胡人之中,忽出东胡语,安抚下同伴,又转为幽州汉话:“我等乃鲜卑族人,并无恶意。”
史涣又问:“可是奢延国人。”
“非也。”那人又道:“我等乃出中部鲜卑。”
“中部鲜卑?”史涣微微皱眉。
鲜卑大单于檀石槐,曾将鲜卑分为三部:右北平以东,至辽东,接壤扶余之二十多城、邑,为东部;右北平以西,直至上谷之十多城、邑,为中部;上谷以西,直至敦煌、乌孙等二十多城、邑,为西部。
西部鲜卑远遁,后融入西域都护府。东部鲜卑降汉,立为三归义侯国。中部鲜卑,本已立为十四部奢延属国。不料今日又有人自称中部鲜卑。
刘备耳语数句,史涣遂勒令一众胡人,解除兵刃。搜身后,带入军营。
中军大帐。刘备正襟危坐。文臣武将,左右分坐。
须臾,有三人五花大绑,被绣衣吏押进帐中。
见三人年纪颇青。却目光坚毅,并无怯色。刘备言道:“松绑。”
“喏。”史涣便上前为三人松绑。
“报上名来。”刘备居高言道。
“扶罗韩。”
“步度根。”
“轲比能。”
三人依次通名,而后齐声下拜:“拜见王上。”
“所为何来?”刘备不置可否。
三人相互看过,便由步度根娓娓道来。
话说,自檀石槐陨落,满门授首。时,代郡以西,西部鲜卑率先远遁。乱入西域,被刘备万里剿灭,融入都护府,为它乾五姓。
代郡以东,中部鲜卑,除去十四部南下,立奢延属国。余众各自攻伐,渐成二家,其大人一为步度根,分布于并州太原、雁门等地;其二为轲比能,分布于幽州代郡、上谷等地。
东部鲜卑素利、弥加、阙机,等部,本散布辽西、右北平、渔阳塞外。后不堪受高车南下挤压,率众归附蓟王。
先前,上谷乌桓王难楼,因擅自兵围国,惹恼蓟王。举族掠入安次。轲比能趁机收拢余部,暗据上谷乌桓旧地。先前不敢称鲜卑,自称“亡胡”。与大汉秋毫无犯,边郡官吏亦听之任之。
蛰伏十载,渐复元气。引南匈奴王庭、奢延属国及戍边汉将觊觎。眼看身份暴露在即。三人本欲前往蓟国,细说缘由。半途忽闻蓟王兵车北进,为归义王送葬。三人当即北上白檀城,偶遇蓟王于胡姬酒肆。虽从未相见,然蓟王与二位义弟,皆人中龙凤,一干人等,亦极为醒目。尤其是五弟黄叙“半遮面”,过于明显。模棱两可间,一路尾随。
悉知前后诸情,刘备了然于胸。
所谓“树倒猢狲散”。先是鲜卑大单于檀石槐身死族灭,鲜卑一日崩盘。被鲜卑吞并的大小部落,各自逃命,各奔东西。再有三郡乌桓,步鲜卑后尘。一家独大,众九千余落的上谷乌桓王难楼,一朝覆灭。被三郡乌桓余下几家,一锅端去,举族送入蓟国安次县。
又谓“无心插柳,柳成荫”。此举亦给散乱鲜卑,以可乘之机。暗中侵入上谷乌桓旧地,收拢散乱部民。渐渐坐大。
群狼环伺,牛壮马肥。眼看被人觊觎。危急关头,步度根、轲比能等人,便想到了东胡共主,蓟王刘备。这才有了先前种种。
“又有何所求?”刘备又问。
“愿效仿奢延十四部,立为属国。”步度根道破心意。
“奢延既已立为鲜卑属国,又岂能再取‘鲜卑’之名。”刘备言道。
“这……”三人互相看过,步度根再拜:“求王上开恩。”
“如此,尔等暂且退下。”刘备言道:“孤当从长计议。”
“喏。”见事有转机,三人满怀希冀,鱼贯出帐。
“主公。”目送三人离去,年仅十岁的小师弟周瑜,起身奏道:“鲜卑二部来投,或可一用。”
1.33 四郡亡胡
周瑜不过十岁,乃总角童子。
然有大夏令刘晔,珠玉在前。谁人又敢小觑蓟王同门师弟。
此次蓟王北上,蓟国谋主一个未带。只带周瑜与徐福,童子二只,足见一斑。再者说来,蓟王称麒麟,善识人。自不会看错。
环视众人,蓟王笑问道:“有何高见?”
周瑜稚气未脱,却胸有成竹:“善加利用,并州无忧矣。”
此言一出,帐中众人纷纷醒悟。并州先为董卓所占。尤其南部郡县,遍布党羽。又募宿贼入伙,威势日隆。然北部边郡,却鞭长莫及。尤其是自南匈奴王庭美稷县始,北部诸县,阴奉阳违,不尊号令。
董卓忌惮胡骑来去如风,又恐逼迫过甚,适得其反。故亦不敢轻易提兵北上。
“若依你之见,中部鲜卑,当如何安置。”刘备再问。
“可仿‘三郡乌桓’,择并州太原、雁门,幽州代郡、上谷等地,另设‘四郡亡胡’。”周瑜已有定计。
“四郡亡胡……”刘备轻轻颔首。亡胡者,离乱胡人也。并未确定枝属,多为杂胡。若效仿三郡乌桓立四郡亡胡,当可经由太原、雁门、代郡、上谷,四郡,将蓟国与并州连成一体。如此,亦足可令并州牧董卓之影响,降至最低。
大汉北疆胡族,多如牛毛。边郡汉人,皆精胡服骑射。彼此通婚,亦是平常。换言之,时下边郡汉人,与胡人并无多大差异。今汉以来,也常有逃亡汉人投奔塞外,依附胡人之先例。
话说,没鹿回部首领,便是前雁门太守窦统。在任时,麾下多胡人为其所用。正因如此,前大将军窦武事败被诛,满门遇害时。窦统领麾下胡骑,遁入漠北,仍被尊为首领。趁北匈奴远遁,漠北无王庭,吞并零散部落,又经西域与蓟王联盟,而日渐繁盛。时至今日,已雄踞漠北,可与高车分庭抗礼。传闻,帐下控弦之士,不下十万人。
此事,足见北疆汉胡关系并非泾渭分明。早已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断难分割。
见刘备沉思不语。少年徐福,亦进言道:“启禀主公。周参军之言大善。不设属国,只设‘四郡亡胡’,如三郡乌桓故事。既可避‘鲜卑’重名,又能将亡胡各部为我所用。”
“如三人所言,中部鲜卑,今分二部。一为步度根,二为轲比能。若只此二部,又如何新设‘四郡亡胡’。”刘备又问道。
“此事易耳。二人虽名为部落大人,然麾下枝落必然众多。只需另择一强部大人,凑足四郡,则事成矣。”徐福言道。
“并州之事,孤不便出面,又当如何?”其实刘备心中,早有定计。一问一答,不过是想让二人在诸校面前,善加展现。
果不出蓟王所料,周瑜又言道:“何不请南匈奴王代为上表。至于幽州境内鲜卑,由汗鲁王上表,正当适宜。”汗鲁王乌延与蓟王刘备,二家结有秦晋之好。由汗鲁王上表,新帝便知乃蓟王之意。如此,自不会横加阻拦。
见帐中众校,纷纷点头,颇多赞许。刘备遂冲二人笑道:“二位参军,可愿替孤,与步度根等人,商谈具体事宜。”
“臣等,领命。”二人稚声下拜。
“甚好。”
果不出所料,代郡还有乌桓首领能臣氐,可与鲜卑二部,扶罗韩、步度根、轲比能三人,凑足“四郡亡胡”。
事不宜迟。迟恐生变。得蓟王首肯,三人心满意足,快马加鞭,返回各部不提。
经此一事,周瑜并徐庶,二位少年参军,为众人若知。称“少参”。
王命发出。不出三日,十二高车归义侯,齐聚白檀。列队入大营,谒见蓟王。登坛共祭归义老王,按高车习俗,刘备设宴款待。席间言及老王之死,新任副伏罗(归义)侯,亲口证实,乃寿终正寝,无疾而终。
刘备这才释然。
老王遗命,归葬北海。亦有手书为证。
刘备笑道:“归义王自率众南下,立王庭于白海之滨。为大汉恪守北疆十年如一日。多有功勋。高车各部,深受其恩。又谓‘人死为大’,遗命自当遵循。”
“王上明见。”众人大喜。
“然,多事之秋,节俭为上。送葬无需大张旗鼓,各部大人,即来则安。领城中亲卫,随我北上即可。”刘备话锋一转。
话说,自接蓟王命,十二归义侯不敢有丝毫耽搁。各领亲卫百人,日夜兼程,驰入白檀。不料蓟王又下新令。一时手足无措。
见众人目光投来。副伏罗侯起身言道:“启禀王上,北海虽是苦寒之地,然尚有本族六氏,数十万部民,散居于此。听闻王上此来,只带三万兵马。是否,是否……”
“蓟国精锐,以一当十。蓟国上将,万夫莫敌。若起争端,孤自会护诸大人周全。”刘备大袖一挥。
“遵命。”蓟王一言九鼎,副伏罗侯无话可说。
正事谈完,刘备起身罢筵。便有绣衣吏上前,引十二部大人,回各自营帐休息不提。
翌日清晨。兵车营地,迅速拆解,浩浩荡荡,奔赴漠北。
洛阳,南宫玉堂殿。
程夫人乘中署车马,引一豪强入宫相见。
“庶民黄纲,叩见陛下。”
见他熊腰虎背,举止沉稳。新帝心中暗喜:“赐座。”
“谢陛下。”黄纲起身就坐。
“黄壮士可知,朕因何召你入宫。”陛下直入正题。
“未知也。”黄纲如实作答。
见新帝目光投来,程中大夫心领神会:“先前京中有望气者,以为京师当有大兵,两宫流血。陛下自继位以来,励精图治,欲中兴大汉。然居于深宫,却时常不安。恐有人暗中加害。故欲募‘死士’,以防万一。”
“此事易耳。”黄纲目中精光一闪:“不瞒陛下。庶民宅中,便有豪杰数百。陛下但有所需,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需悍不畏死。”程中大夫又叮嘱道。
“刀头舐血,有死无生。又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陛下尽可安心。”黄纲掷地有声。
“钱财、美色,但凭所需,只需如臂使指。”陛下斩钉截铁:“刀山剑树,百死不悔。”
“庶民领命。”黄纲以头触地。
目送黄纲离去,又侧耳聆听。大殿寂静无声,落针可闻。新帝终于松开袖中双拳,暗出一口凉气。
只需死士募齐,大事定矣。
1.34 望文生义
蹄声隆隆,骏马嘶鸣。
远山近水,忽消失无踪。无边旷野,一望无垠。车队已穿越燕山孔道,奔赴塞北。
万辆兵车,迅速散开。组成兵车大阵,投奔北海。
《庄子逍遥游》:“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时人据此认为,“北溟之海”乃大地极北。
《汉书》亦载,高祖时,娄敬自请为“高车(形容大气)使者”,出使匈奴,“分土定界”。娄敬至匈奴王庭,言:“汝本处北海之滨,秦乱,汝侵其界,居中国地。今婚姻已成,当还汝敝肆,还我中国地。”
意思是说,尔等本居北海,因秦乱侵略中原。现两家和亲,理应回到北海,归还所侵汉土。娄敬又作丹书铁券,曰:“自海以南,冠盖之士处焉;自海以北,控弦之士处焉。”割土盟誓,然后求还。换言之,以北海居中为界,南属大汉,北属匈奴。
天汉元年,苏武奉命以中郎将持节出使匈奴,被扣为质。匈奴人多次威胁利诱,苏武宁死不降。不得已,迁苏武北海牧羊。言,“公羊生子”方可释其归国。苏武历尽艰辛,留居匈奴十九年,持节不屈。至始元六年,方获释归汉。待去世,宣帝将苏武位列麒麟阁十一功臣之中,彰其汉节。
后有霍去病,元狩四年北伐二千余里,越离侯山、过弓闾水,封狼居胥,禅于姑衍,兵至瀚海。
瀚海,即北海。
平心而论。太史公言李陵诸事,自有道理。然与苏武相比,武帝心中,高下立判。若不杀李陵,如何慰苏武十九载,持节不屈。更何况汉匈战争,胜负未分。若前线将领皆如“李陵故事”,战败即降。此战危矣。
孰是孰非,关键看与谁对照。
俗语谓“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已道尽其妙。
路过白海高车王庭,归义王柩车入列。刘备披麻戴孝,入灵堂祭拜。归义王妃及家人,含泪回拜。
皆出东胡一脉。高车习俗与匈奴近。“父死,妻其后母;兄弟死,皆取其妻妻之。”
然南高车,深受汉风向化,耻于旧俗。归义王家眷,自不愿再嫁其子,新任副伏罗侯。蓟王入帐祭拜时,纷纷泣求。刘备遂与副伏罗侯商议,不必勉强再嫁。
副伏罗侯亦因此陋习而左右为难,故并无异议。刘备又言,若王庭诸多不便,可迁母妃等,往蓟国安居。入住国宾馆,副伏罗妃亦能朝夕相见。
副伏罗侯,躬身应诺。老王家眷多已年过半百,再令其改嫁王长子,亦是强人所难。
队伍宿营一夜,翌日继续开拔。
自武帝元狩四年(前119年),漠北之战后,再无如此规模汉军,纵横北疆。
刘备开创性的将整支大军机动化。
正如北地稻作。对于战车的运用,刘备亦非先例。前汉时,“大将军(卫青)令武刚车自环为营,而纵五千骑往当匈奴”。大将军卫青所用“武刚车”,《后汉书舆服志上》有载:“吴孙《兵法》云:‘有巾有盖,谓之武刚车。’武刚车者,为先驱。又为属车轻车,为后殿焉。”
车长二丈,阔一丈四,外绑长矛,内置大盾。平时可运送士兵、粮草、兵器等,不一而足。战时车身蒙牛皮犀甲,捆扎长矛,上立坚盾。盾牌可另开射击孔,弓弩手置于车内,居高下射。还可将武刚车,列成坚固车阵。用以阻挡胡骑冲锋。
与刘备的机关兵车,有异曲同工之妙。
刘备只不过是在前人基础上,将机关术与战车深度结合。创造出机关马车。事实证明,将全部兵士、辎重、乃至整个后勤机动化,对战争的影响,无比深远。归根结底一句话:农耕文明对城邑的依赖,被刘备运用到了极致。
兵车大阵,号称“移动坞堡”。足见一斑。
只需就地展开,拼成营地。营内设置,一应俱全。所携粮草辎重,足够大军数月所需。再加出外抄掠狩猎,以战养战。坚守数年,亦不在话下。
说走便走,说留便留。攻守兼备,如之奈何。
高车十二侯,置身兵车大阵,一路随行,方知蓟国之强。昼出夜伏,各式兵车,万般变化。真神鬼莫测也。
时下分割漠南、漠北的浩瀚大漠,后世称“大戈壁”。
无需寻找水源。汲水罐车内存水,足够三万人马数日所需。三万大军直穿大漠。抵达漠北高原。
北高车斥候,开始出现。
遥见兵车横行,旌旗蔽日。纷纷惊疑不定。
远远围观,不敢上前。刘备遂命营中南高车斥候,前去接应。
听闻乃是“东(胡)(共)主”扶棺北上,为南高车老王送葬。话说,东主在南。路径、旗帜、兵锋、气势皆对。北高车斥候不敢怠慢,纷纷打马离去。
漠北亦有城池。匈奴时便有:龙城,赵信城,颓当城,范夫人城及郅支城等,大小城池,不一而足。后北匈奴远遁,高车南下,没鹿回部强盛。漠北高原,以北海为界:西至西域,属没鹿回。东接扶余,属北高车。
东主亲临,非比寻常。
北高车虽未臣服,却亦知刘备大名。
万辆兵车,声势骇人。却不似千军万马那般,杀气腾腾。
一言蔽之。声势虽大,却无杀意。
待夜幕低垂,兵车拼组成营。便有数骑,赶来相见。
解兵搜身,引入中军大帐。
“北高车,狄氏、袁纥氏、斛律氏、解批氏、护骨氏、异奇斤氏,拜见东主。”六人口出生硬汉话,再伏地行僵硬汉礼。
“东主”乃出班固《西都赋》:“有西都宾问于东都主人。”本为“东都主人”之省称。后又以“西都宾”与“东主”,引申为“西宾”、“东主”之意。时下乃指“东家”、“家主”之意。
然此语之于刘备,乃是“东胡共主”之省称。虽有些望文生义。
细品下来,却别有深意。刘备不仅是“东胡共主”,贵为一国之君,亦是所有国人之“家主”。
“诸位免礼。”刘备居高示意:“赐座。”
“谢座。”六人汉礼一丝不苟。颇得帐内文武赞许。
“敢问东主,所为何来?”便有狄氏使者,起身相问。
“无它。”刘备笑答:“(南)高车归义王薨天。遗命归葬北海之滨。孤遂与十二归义侯,护送柩车,前往北海。达成所愿。”
“原来如此。”六使表情,稍得舒缓。
仍不放心,袁纥氏又起身问道:“东主此来,只为送葬乎?”
1.35 传火天下
刘备实言相告:“高车六氏十二姓,同根同源。今裂分南北,非孤所愿。若能合而为一,乃上善之举。亦是孤所乐见。”
自古“姓”、“氏”有别。三代(夏商周)以前,姓氏分而为二,男子称氏,妊人(女子)称姓。氏所以别贵贱,贵者有氏,贱者有名无氏。秦汉以来,合而为一。无分贵贱。
鲜卑六氏十二姓,互相通婚,种出东胡,别无不同。只是从枝属上而言,六氏更为亲近。或自觉,更为高贵。亦未可知。
狄氏使者,起身言道:“如东主所言。高车本是一家。裂分南北,亦非我等之愿。然大漠横栏正中,南北自成。无可奈何。”
言下之意,乃是大漠,自然而然,将高车分割。非人力可及。漠南草原为南高车,漠北高原为北高车。
“此言亦有道理。”刘备轻轻颔首,又话锋一转:“然,今时不同往日。扶余已成大汉属国。西域亦为都护府所辖。漠北左可接苍海,右可通西域。已非绝地。南下虽有不便,却可左右迂回,东西并进。”
“东主所言极是。然西有没鹿回部隔断,东有扶余阻拦。苦无法通行。”狄氏使者所言非虚。
刘备先前暗中扶持没鹿回部,便为防高车生变。今没鹿回部愈发强盛,北高车相形见绌,越显羸弱。没鹿回时有东进,吞并北高车之意。
若非顾忌南高车,反抄后路,颇多投鼠忌器。北高车或已为其所并。
后世早已证明。大漠南北,生态脆弱,不宜农耕。且有大漠横栏,通行诸多不便。尤其是补给线横穿大漠,不仅受恶劣环境影响,亦极易被胡人切断。后世千百年来,华夏农耕文明,皆未能突破大漠,延伸至漠北。足见一斑。
然若变游牧为农牧,可行否?
苍海郡正全力稻作。一旦大成,稻草青储饲料,便可源源不断贩入漠北以东。西域亦大兴屯田,麦秸产量年年增多。没鹿回部已得其利。以西域济没鹿回,再以苍海济北高车。分立王庭,为大汉藩屏,不知可行否。
心念至此,刘备便言道:“苍海郡之事,诸位知否?”
“我等已尽知。”
“扶余四加南迁蓟国,王庭立为属国。挹娄虽未立国,却心向大汉久矣。今有五千挹娄青壮,被募为弓手。不出数载,当有数万挹娄庐士,随明轮舰队,纵横四海。东西皆归向化。独剩北海六氏鲜卑,游离在外。是福是祸,亦未可知也。”
蓟王言外之意,六人焉能不知。
狄氏使者,急忙言道:“若漠西没鹿回部,归附东主。我等,自无二心。”
刘备欣然接受:“如此,且传语六部大人。没鹿回部大人,并南高车十二归义侯,不日当在孤营中,与六部大人相见。共商大事。”
“喏!”六氏使节,领命而去。
没鹿回部大人“没鹿回氏”之真实身份。大漠南北,皆讳莫如深。蓟国除去肱股重臣,亦无人知晓。
窦统,大鸿胪窦章之子,灵帝时为雁门太守,为避窦武之难,亡奔漠北,为没鹿回部落大人,遂改姓没鹿回氏。
实乃窦太后从兄。其族姑窦氏琼英,嫁给蓟王为妃,并诞下麟儿。换言之,若论辈分,刘备犹高窦统一辈。
兵车营地,制霸荒野。
营中兵士,进出有度。“采集车队”四出。汲水、割草、狩猎、探路,不一而足。还有绘图师,借助记里鼓车等,诸多机关器,绘制行军路线。
军市、酒垆、汤池、庵庐、茶馆、将作馆等,各式营地,人来人往。宛如一座繁华关城,凭空建起。除去奋威校尉部,日夜练兵不提。余下各部,皆遵循“战备作息”。轮流值守,运转自如。如齿轮般完美契合,无半分差池。
许褚领五千白精卒,拱卫中军营地。中军大帐,则由史涣领绣衣吏守备。除去哺乳亚马逊,白发御姬皆守卫帐内。安全自是无虞。
临时宿营,不日便走。自无需过多操持。若长期宿营,还需烧制下水陶管,掘深井汲水,平整消毒营地,清理周围野草杂木,诸如此类。
待绘图师驱车返回。言,路遇野马群。太史慈遂领麾下“飞翼卫”,捎带五弟黄叙及“眉尖刀士”,打马出营。领营中厩吏,驯服野马。
以战养战,便是指此。
一切所需,皆可以营地为中心,四面抄掠得来。百里之内,骑士往来如风。安全无虞。
真若久居此地,刘备甚至能建起一座城邑。如白檀那般,夯土版筑,就地辟窑烧砖便是!
翌日清晨,忽听人马嘶鸣。太史慈与黄叙,竟驱赶大群野马入营。毛色繁杂,以青、骝及兔褐为多。
高原马,头大颈短,体健蹄坚,胸宽鬃长,皮厚毛粗,能御暴雪极寒,吃苦耐劳,可粗放饲养,生命力极强。经驯化之高原马,战场上不惊不诈,勇猛无比。为军马上佳之选。前汉时,统称“匈奴马”。
军厩令,如获至宝。细细梳洗,勤加驯养不提。马通人性。不出数日,便可驾车。不出数月,当可骑乘。
众校笑言,若立营数载,漠北当无马。
“匈奴骑,其西方尽白马,东方尽青马,北方尽乌骊马,南方尽马。”
乌骊马,便出漠北高原。
二千里外,大汉一马难求。此地,却尽是野马无人问津。若能互通有无,则有百利而无一害。
事实上,除去数万精锐,兵车营地,便是一座大型开拓车队。拓荒打野,驯化四夷。物极其用,地尽其利。正如刘备这般:煌煌炎汉,“薪火传天下”。
洛阳,南宫玉堂前殿。
新帝专开朝议,问计北疆政事。
“南匈奴单于,上表请立太原、雁门亡胡二部。右北平乌桓单于亦同上表,请立代郡、上谷亡胡二部。”新帝目视三公九卿,及大将军何进:“众卿以为如何?”
略作停顿,新帝又问:“此四部,究竟种出何处?”
“回禀陛下,扶罗韩、步度根、轲比能三部,种出鲜卑。至于能臣氐,或出原上谷乌桓旁支。”大将军何进,有备而来。
“太原、雁门、代郡、上谷四郡,汉民稀少,自今汉以来,本就为内附胡人牧场。若四部真心归附,确可立为藩屏。”新任太尉张延,起身奏道。
“臣,附议。”司空许相,亦起身奏对。
司空张温亦奏曰:“臣,附议。”
九卿齐声:“臣等,附议。”
新帝面无表情,轻轻颔首:“如此……”
“陛下且慢。”大将军何进,掷地有声。
1.36 兵乱在即
“大将军有何高见?”新帝笑问。眼中颇多赞许之意。
“四部亡胡,盘踞幽并。传闻,先前白波、黑山势大。四部亡胡与贼人交往甚秘。今见白波、黑山二贼先后覆灭,恐孤木难支,唇亡齿寒,故乞归附。然,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彼时二贼势强,便与之狼狈成奸。此时官军势大,又乞归顺大汉。反复无常,贼心不死。陛下岂能轻易纳之。”大将军一席话,振聋发聩。中气十足,嗡嗡作响。
三公九卿,鸦雀无声。朝政日非,明哲保身。且天将变矣,回天乏术。不如装聋作哑,留有用之躯。
新帝轻轻颔首:“依大将军之见,又当如何?”
“杀贼自,以正视听。”大将军有备而来。
新帝忙问:“河北皆平,再无贼乱。如何自?”
“河北无贼,河南岂无贼乎?”大将军何进,龇牙一笑:“汝南黄巾势大,州郡剿贼不利。另有河南尹并长水校尉,巡视南阳。日前六百里上疏,言,军情如火,暴乱在即。洛阳八关,京畿重地,万勿轻动。若能从河北调兵,平河南之乱。岂不美哉。”
三公九卿,纷纷点头。大将军久历朝政,有宿臣之姿。
“大将军之言,甚善。”司徒张温起身奏道:“今汉以来,遣南匈奴、三郡乌桓之兵,招讨四方,已成惯例。为平‘陪都’兵乱,遣四郡亡胡南下,未尝不可。”
所谓“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俗语谓“打断骨头连着筋”。常闻大将军何进与河南尹何苗,势如水火。今日方知,传闻终不可信。终究是一门中人。眼看南阳兵乱,河南尹何苗深陷其中,危在旦夕。危机关头,还是大将军何军,出手相助。
以己度人,新帝感慨忽生。将心比心,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自幼丧父,又与母兄天各一方。今再相见,心中又岂只有愤恨难平。毕竟是骨肉至亲。
“大将军,乃老成谋国之言。然既是二位单于出面作保,亦需全其意。”新帝遂有定计:“如此,可双管齐下。许四部归附,各封归义侯。再命其出兵渡河,平定南阳兵乱。众卿,以为如何?”
“陛下圣明。”三公九卿,异口同声。
“大将军以为如何?”新帝难得和颜悦色。
“臣,附议。”何进瓮声奏对。殿内公卿,心知肚明。陛下顾全的并非二位单于,而是背后的蓟王刘备。
蓟国横亘幽冀,四夷环伺。如何妥善处理与诸胡关系,乃立国之本。正因如此,蓟王自幼,便常与胡人往来。对胡人多行向化,从未赶尽杀绝。四郡亡胡,若非事关重大,蓟王又亦会举重若轻,谨慎行事。不亲自上表,反令南匈奴王并乌桓单于代劳。
“自黄巾乱后,天下板荡。群盗蜂起,屡禁而不能止。”新帝感叹:“诸如此次,南阳兵乱在即,朝中竟无一兵一卒可用。若非大将军行驱虎吞狼之计,河南恐又遭生灵涂炭。南阳乃陪都,居百万之众,商业繁盛,赋税颇多。若再生祸乱,恐社稷不保。”
“陛下勿忧。”大将军何进心领神会:“之所以蟊贼屡禁不绝,乃因郡县各自为战,顾此失彼。所谓‘乱世用重典’。刺史只有监察之职,并无治政之权。故行废史立牧,只为拨乱反正,治政安民。”
“大将军所言极是。”陛下与何进,一唱一和:“蓟王表阎忠为凉州牧,可行否?”
“可行。”大将军从善如流。此乃先帝旧事。本已交由尚书台拟定,不料先帝北巡而崩,尚书令曹节又抱恙离朝。便一直搁置。如今,新帝旧事重提。百官自无异议。
“东郡太守曹操,剿灭贼乱,颇有战功。可为兖州牧否?”新帝又问。
“臣,无异议。”大将军何进再答。
“臣等,附议。”废史立牧,大势所趋。三公九卿,便心存忧虑,又如之奈何。
“西园中军校尉孙坚,自重返江东,募兵讨贼。大小百余战,连平荆、扬之乱。荡寇将军周慎,自引军汉中,数战皆不能胜,别无寸功。日前反被米贼断其运道,弃车重败退。已被押入大狱,交由三司会审。朕,欲拜孙坚为‘破虏将军’,以继之。不知众卿以为如何?”
“孙校尉,乃江东猛虎也。”司徒张温言道:“麾下百战精兵,正当大用。若遣入汉中平乱,米贼必败。”
“司徒之言,甚善。”陛下欣然一笑:“大将军以为如何?”
“孙坚可灭米贼。”何进瓮声言道。
闻此言,新帝终得安心。先前允诺太后诸事,悉数达成。然心中又起疑窦。今日大将军,为何如此识相?
罢朝后,新帝遂往永乐宫。与董太后细说诸事。
“曹操之事已毕,曹嵩之事又当如何?”董太后问道。
“母亲念念不忘,可是收了重资?”新帝反问。
“不瞒陛下,年前,曹嵩曾输一亿大钱入西省(永乐宫之司署,掌管宫内罪罚),求太尉之位。”董太后如实相告:“虽说‘此一时,彼一时’也。然曹嵩输钱在前,陛下禁售于后……”
“母亲不必心急。”新帝言道:“太尉张延,曾为周慎作保。今周慎败归,虽可罚铜免死,然张延坐罪,晚节必不保也。不出数月,定让曹嵩如愿。”
“如此,甚好。”董太后展颜一笑。目光慈炯,柔声道:“陛下虽与我自幼分居。然毕竟母子连心。先帝遗命,兄终弟及。如今看来,于国于家,大有裨益。”
新帝微微绷紧牙关。目光平静,别无波澜:“母亲当恪守承诺,不再卖官鬻爵。”
“朕乃太后,焉能自食其言。”董太后轻轻颔首。
“如此,儿告退。”陛下起身便走。
“好。”目送新帝出殿,董太后眸中哀伤,一闪而逝。
“太后……”恭送新帝出殿,永乐太仆封原路返回,欲言又止。
“说。”董太后不置可否。
“当真不再卖官。”封满脸痛惜。
“陛下虽是我子,却自幼长于外藩。与我不亲。”董太后言道:“多事之秋,权且保身。”
“喏。”
封怏怏不乐,转身离去。
须臾,董太后自帘后起身,往偏殿不提。
北海西岸,没鹿回部与北高车天然边界。
刘备领大军远涉三千里。立营高坡。静待各部大人,入营相见。
1.37芳兰生门
《史记匈奴列传》:“其畜之所多则马、牛、羊,其奇畜则橐、驴、骡、、、。”
马、牛、羊、驴、骡,人尽皆知,并不稀奇。然,橐、、、,又是何物。
橐(tuo yi),便是骆驼。《史记索隐》说“背肉似橐,故云橐也。”背上坨肉像囊,故名。
(jué ti)亦作“题“。乃骡之一种。大部分骡马,乃公驴与母马杂生,称马骡,外型近马。,却是公马与母驴所出,称驴骡,外型更近驴,而弱于马骡。或曰:“骡骡之子,千里”。又指其为“骡骡所生”。事实上,就刘备所知,绝大多数骡马并无生育能力。然传说亦有例外。一千只公骡与一千只母骡中,有且仅有一对可生出。颇多物以稀为贵。
(táo tu),(tuo xi),皆是野马。
,毛色以青为主,,毛色呈鳞状斑纹、前蹄皆白的青马。
《山海经》有载:“北海内有兽,状如马,名”。《逸周书王会》又曰:“野马,如马而小,出塞外。”《甘肃通志杂记》亦说:“扁都口南五十里有野马川,出野马,古所谓陶涂者也。”
换言之。时下匈奴马,便是、等,野马杂生后代。
匈奴人驯化野马,再与家马混种,诞生出白马,青马,乌骊马,马,四种优良战马。
或有人问,全部驯化,岂非一劳永逸。事实并非如此。任何马种,若不适时补充新鲜血液,皆走以下模式:引种、杂交、改良、回交,消失。优势基因,不断退化。故保持一定数量的野马种群,不断引种,对维持良种,至关重要。
正因如此,漠北高原,野马数量极为可观。
先前捕捉的乌骊马,便是被刻意放养的家马与养马,杂生后代。而靠近北海,刘备终于捕获到了原生马群。,亦作“奚”,散布于北海沿岸。蹄坚似铁,奔逐如风。太史慈并黄叙,精锐进出,竟追之不及。
问过营中厩令。答曰:《汉书》有载,大宛国贰师城,近有高山,上生野马,奔跃如飞,无法捕捉。于是大宛国人,春季时,趁夜将五色母马置于山下。野马下山,遂与母马交。所生马驹,汗出殷红如血,胁如插翅,日行千里。便是汗血宝马。
太史慈心领神会。然黄叙却问曰:野马公母皆有,为何只置母马?
厩令笑道:头马必是公也。
黄叙又问:今已深秋,如之奈何?
厩令再答:隆冬将至,积郁伤身,正当释也。
于是从已驯服的乌骊马中,择数十匹“五色母马”,趁夜色放于北海之滨。
及后半夜,忽听群马嘶鸣。此起彼伏,经久不息,直至天明。
数十匹乌骊母马,抖擞精神,鱼贯回营。是夜,又闻营外群马奔逐。竟有头马,寻芳而至,奔冲入营。引群马争相奔入营中。
见野马如过江之鲫,自投大营。众人无不大喜过望。
传入中军大帐,刘备忽问:“厩令何在?”
“正抚野马。”黄叙随口答曰。
“速请来相见。”刘备言道。
“喏。”黄叙领命而去。
须臾又折返:“大哥。厩令言,‘浑身野鬃,衣衫不整,恐有失臣节,不便面君’。请大哥恕罪。”
略作思量,刘备笑道:“无妨,孤去见他。”
“野马拥塞,大哥何不等命人再见。”黄叙谏曰。
“明日恐迟也。”刘备笑答。“明日恐迟”遂成典故。与“岁不我与”异曲同工。
这便换穿常服,与黄叙等人,前往马厩。军中马厩,位于草料营后。自成一营,进出皆有角门。见主公驾到,守卫正欲入内通传,却被刘备所止。
机关马车,排列成大马间。拔营时,车厢用来装运草料。宿营时,将草料移出,用来宿马。除去饲养战马的大马间,营地还另起数座大帐,用来安置驽马。此时,车厢围起的营中空地,已聚满野马。厩吏正取精料喂食,极力安抚。
人皆聚精会神,竟不知刘备前来。
越过马匹并人群。遂在营地正中,见一匹,异常神骏。马旁所立之人,丰须饶鬓,相貌奇异。
刘备见之大喜:“必奇人也。”
黄叙答曰:“正是厩令。”
“此人何名?”刘备又问。
“张裕,字南和,蜀郡人。年前北上蓟国,混迹市中,常为驵侩。因善相马,被大厩令张和,召入署中。后又命其入大营,随我等北上。”黄叙知之甚祥。
刘备轻轻颔首:“原来如此。”
此人驯马,异于常人。旁人皆先喂**料,投其所好。此人却与骏马,窃窃私语。
本以为故弄玄虚,不料竟成功驯服。用时最短。
待上嚼套缰,牵入马间。厩令这才整理衣冠,趋步近前:“臣,张裕,拜见主公。”
“先生高才,因何栖身马厩。”刘备笑着扶起。
“不识真龙,错参天机。惭愧之至,汗颜至此。”厩令再拜。
“莫非先生亦‘晓占候,通谶纬’?”刘备又问。
“臣曾随巴西大儒周舒,学习此术。”厩令又答。
参军徐福,知晓此人:“周舒,字叔布,巴西阆中人。益州名儒,家富多奴。”
“蜀中富庶,沃野千里。既得大儒真传,足可安身立命,因何沦落鄙国,混迹市中。”刘备笑问:“所谓‘祸从口出’。想必先生也已知晓。蓟国妄言神鬼者,多不得善终。”
“主公明以照奸,不问神鬼。天下皆知。然有一事,事关师门。臣,不可不察。”厩令直言相告。
“如此,且帐中叙话。”刘备言道。原来事出有因。
“喏。”
一行人原路返回,入中军大帐。
待众人落座,厩令起身言道:“主公还记得于吉否?”
“群仙会上有一面之缘。”刘备焉能不记得“于仙人”。
“传闻于吉当众解《春秋谶》。言‘当涂高者’,乃‘宗王’也。”厩令这便将前因后果,娓娓道来。
厩令张裕,天才过群。少时曾拜入巴西大儒周舒门下,习谶纬经学。《春秋谶》有:“汉家九百二十岁后,以蒙孙亡,授以承相。代汉者,当涂高也。”
其师周舒,少学术於广汉杨厚,名亚董扶、任安。数被徵辟,终不就任。时人有问:“《春秋谶》曰:代汉者当涂高,此何谓也?”舒曰:“当涂高者,魏也。”乡党学者私传其语。
不料刘备横空出世,麒麟降而国祚尽。于吉更一语成谶。群仙会后,疯传天下。与恩师谶语,大相径庭。张裕得知,辗转反侧。索性亲来蓟国一观。
闻张裕一席话,刘备不由暗自心惊。
世上,当真有此神术不成!
1.38 明日为王
谶纬之学,起源与上古先秦。
“谶”最初乃是一种只在方士间流传的隐语。性质上,类似绿林好汉专用的“江湖黑话”。乃假托神仙圣人,预决吉凶,告人行事。“谶书”即“占验书”。
“谶”先于“纬”问世。汉以前,燕齐一带方士首造“谶语”。始皇帝时,方士卢生入海求仙,带回《图录》,内有“亡秦者胡也”之谶语。《史记》中亦载有《秦谶》。
“纬”乃相对“经”而言:“谶者诡为隐语,预决吉凶”,“纬者经之支流,衍及旁义”。
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经学地位提升,随之产生了依傍、比附经义的“纬书”。“纬以配经”,故称“经纬”;谶以附经,称为“经谶”;谶纬往往配有插图,故又叫“图谶”、“图录”、“图纬”;以其有符验,又叫“符谶”;以其是神灵之书,又叫“灵篇”。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前汉以前,谶纬之言,不过是零星散落在百家经卷中的只言片语。直到前汉末年,方士化之儒生,大量造作谶纬,并编纂成书。影响愈发深远。又被光武发扬光大。
光武以图谶起兵。因《赤伏符》称帝后,崇信谶纬。中元元年(56年)即驾崩前一年,宣布“图谶于天下”。计有《河图》九篇,《洛书》六篇,托言伏羲至孔子演绎之三十篇,再加经纬三十五篇,计八十篇。传于后世。
谶纬以阴阳、五行为骨架,将数术与经学相结合,内容庞杂。有解经文字,有神话传说,还有天文、地理及历法等自然科学知识。然论其核心,则是“谶纬神学”。
“谶纬神学”的理论基础,为“天人感应论”。谶纬中的“天”即“上帝”,或称“天帝”。为最高神,具有神化人格。能辨善恶,明赏罚。天的意志,经由“阴阳五行”及“天象变化”来体现。只需遵循阴阳五行及天象变化,便可占吉凶祸福,窥破“天意”。
故“谶纬神学”在今汉号“内学”。被尊为“秘经”。成为正统思想的重要组成部分。凡经说上的分歧,甚至礼乐制度,皆要以谶纬决断。更自上而下,深入时人生产生活的,方方面面。
凡遇大事,先卜问吉凶。已成惯例。少时茅房狭路相逢。甯姐姐见刘备灵秀天成,不忍残害,亦是笃信谶纬之术。惯以后世反推前朝者,乃因无前朝之生活经验使然。又有谁人能如刘备这般,活在当下。
单凭后世观点,将谶纬神学,笼统的划归为封建迷信。显然也是不对的。
因为在时下,谶纬是与经学,混为一谈,牢不可分的。
历代经史子集,百家名篇,皆被用于论述谶纬神学。
就刘备看来。谶纬神学,之所以能广泛传播。与整个时代的认知水平,及所处的历史阶段,密不可分。
能够被时人理解、掌握的自然现象,事物规律,并因此而产生的行为守则,道德规范,是为“纬”。
那些无法理解的自然现象,事物规律,并因此而产生的认知障碍,及无法预估的影响,是为“谶”。
一言蔽之。能理解的便是“纬”,不能理解的便是“谶”。
“纬”即“经”。上古经文,各家注解不同,颇多争论。为证本门学说,甚至有人不惜笼络内官,删改兰台皇家藏书。足见一斑。
同理。无法参悟的“谶言”,各派高士,亦有不同解语。为证真伪,张裕不惜舍弃家业,只身北上,混迹市中,为人驵侩。今日终得与蓟王相见,当面询问。
此,便是整个事件的前因后果。
厩令张裕,面见蓟王,乃为解心中“代汉者,当涂高”之疑。
“当涂高”者,究竟是“魏也”,还是“宗王也”。
见刘备沉思不语,参军周瑜一语中的:“启禀主公。‘魏’之解语,与‘宗王’,异曲同工也。”
“哦?”饶是蓟王,亦不由一愣:“何出此言?”
厩令张裕更顾不得许多,冲十岁周郎肃容下拜:“愿闻参军高见。”
周瑜言道:“先秦时,‘阴阳五行说’盛行,阴阳家以为,诸国之所以并立,因其皆身负一种‘上天赋予的德行’。此德行,可用五行来表示。即:金、木、水、火、土。因此,国中一切,皆需与之匹配。称‘德性相符’。唯有如此,才能受上天庇护,国祚长久。
并据此推算,黄帝时为土德,尚黄;夏为木德,尚青;商尚金德,兴起时有白银溢出大山之吉兆,所以尚白;周为火德,因此尚红。时,五德循环之说,天下无不认可,及战国七雄时,亦如此而定。
三家分晋后,魏承正统,以王族自居,沿用周之火德;韩推演出木德;赵火德为主,木德为辅,称‘火木德’。
齐国始祖为姜子牙,继以周天子德性,后田氏代齐,推演出‘火德为主,金德为辅’。楚国以炎帝后裔自居,乃为土德。燕国推演出水德。战国七雄中,唯秦国未定德性,令中原各国嘲笑,以为秦国蛮荒之地,不懂王化。”
刘备轻轻颔首:“周为火德,魏承正统,沿周之火德。高祖乃‘赤帝之子’,大汉因火而兴,亦是火德。若将汉与周比,便当‘魏承正统’。”
厩令张裕,亦有所悟:“恩师曾言,今汉必亡于群雄并起,如周时‘春秋战国’故事。故能继汉之火德者,‘当涂高也’。‘涂高’即‘魏’也。”
“原来如此。”刘备这便醒悟:“令师所说‘魏’,乃指战国七雄之一。七雄早已作古。故令师所指,乃今汉之‘魏地’也。”
“魏地在大河之北,正是今冀州境内。”周瑜言道。
此话已十分露骨。
于是乎,厩令张裕,脱口而出:“莫非,代汉者,便在冀州六位宗王之中?”
周瑜笑道:“‘废史立牧’,群雄并起。春秋百余国,终成战国七雄。今日为王,明日亦为王乎?究竟何人能据冀州之地,延汉之火德,犹未可知也。”
厩令张裕,醍醐灌顶。这便肃容下拜:“闻参军一席话,(张)裕,心结尽解,涣然冰释。”
刘备居高笑问:“先生还养马否?”
厩令张裕伏地奏曰:“臣,愿效‘犬马’之劳。为主公‘沿汉之火德’。”
此次对话,影响深远。远超刘备估计。归根结底,还是小觑了谶纬神学的威力。
一言蔽之。在神性上,统一了思想。
代汉者,乃“据魏地之明日宗王”。
1.39 善罢甘休
如前所说,谶纬之术并非纯粹封建迷信。有其深刻的时代背景,及理论支撑。
从天下大势而言。
时下,华夏处于“大河文明”的鼎盛时期。大河两岸,河洛地区,数千年来,一直位居文明核心。所谓“宅兹中国”,便是指此。而冀州作为河北首屈一指的大州。单渤海一郡,人口便破百万。且户均人口(6.5),高于全国水平(5.5),足足一人,足见繁盛。于是奠定了称王制霸的经济基础。
而“天下强勇,百姓所畏者”,并凉之人、匈奴屠各、湟中义从、八种西羌,“明公拥之,以为爪牙,譬驱虎兕以赴犬羊。”强兵皆在河北。兵锋所指,所向披靡。此又奠定了军事基础。
故“河北之王”,一统华夏。乃大势所趋。
因势利导,顺势而为。便是五行说之真谛啊。
言归正传。
厩令张裕,权且饲马。待返蓟国,再酌情改任。二位少年参军,一谶成名。
蓟王嫡长子刘封,寒暑易节,四少师倾囊相授。母妃公孙氏,亦言传身教。更加蓟王指路明灯。小小年纪,已有明主之姿。刘备春秋鼎盛。然“诸侯之制度,车服之级,各如其命数”。蓟王亦不例外。有朝一日,传位嫡长子。二位少年参军,必是明日国之栋梁。
蓟王名“备”。事事未雨绸缪,以备不虞。蓟国雄踞幽冀,距“魏地宗王”,咫尺之遥。然“差之毫厘,谬以千里”。谶言解语,风传天下。细思起来,又与蓟王何干?
也该是冀州六国主,辗转反侧,寝食难安不是。
先有于吉,后有张裕。“天道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真,神鬼莫测也。
立营北海,以战养战。
百里之内,一切活物,在劫难逃。数日来,太史慈、黄叙,引来数支野马群。计千余野马。待返蓟国,可育良马。
收蓟王六百里传书,没鹿回部落大人窦统,不敢怠慢。引千余骑,日夜兼程,奔赴北海。
遥看一座雄城,凭空立于国境。不由骇然。问过蓟使方知,乃蓟王兵车大营。
由万辆兵车,拼组而成。
话说,窦统亦是汉人。又曾为外戚权贵。对大汉一切,知之甚祥。然自从奔逃塞北,蓟国横空出世。丝路沿线,大漠南北,多有流言,神乎其神。本以为乃市井小民,以讹传讹,不足为信。今日一见,方知天外有天。
再想蓟国如日中天。蓟王那串光辉夺目,夜放豪光的冗长头衔。心中越发敬畏。
雁过留声,人过留名。古往今来,莫不如是。
本以为,不过是木板营壁。抵近才发现,竟是坚木包铁,涂搪内外。车厢接龙,内藏机关诸器。厢顶还有重兵防御。营中嵌套营地。各部进出有度,泾渭分明。一路走马观花,粗略扫过。竟有荡寇、讨虏,奋威、扬武,鹰扬、折冲,左护军,七部。蓟国诸校,天下知名。蓟王募兵,精益求精。不到四万兵马,足可横扫大漠。
坚甲利器,兵强马壮。
人马具装,丧心病狂。
“下臣,拜见王上。”窦统年近四旬,正值壮年。却双鬓染霜,满面沧桑。家仇国恨,日思夜想。时刻催人老。
“免礼,赐座。”
“谢王上。”
刘备特意备下胡床。窦统却端坐床上。不忘汉室出身。
“漠北苦寒,叔纪受苦了。”窦统乃前大将军窦武从侄,窦琼英却是窦武之妹。蓟王刘备,自高一辈。
“回禀王上,切肤之痛可忍,锥心之痛难当。”窦统答曰。言下之意,漠北寒苦,不过是切肤之痛;举族被灭,全家遭戮,才是锥心之痛。
刘备能体会:“太后与窦妃一切安好。叔纪可有子嗣?”
“臣有一子,名‘宾’。乃与胡女所生。”窦统如实以告。
宾,客也。心中归属,不言自明。
一开口便苦大仇深。倒让刘备不知该如何继续。
窦统索性先问:“敢问王上,何事唤我来此。”
刘备遂松了口气:“乃为与北高车划界而来。”
“闻南高车归义王薨,遗命归葬北海。王上亲提大军北上,可是心忧南北高车,刀兵相向。”窦统乃出窦氏一门,见识不凡。
“正是如此。”刘备亦不做隐瞒:“若南高车十二部提兵北上。漠北高车六氏,必寸土不让。厮杀一起,绝难善终。北疆乃大汉后方,说是藩屏亦不为过。今洛阳朝堂废史立牧,自取其乱。一旦洛阳生变,乃至天下板荡。那时,必群雄并起,逐鹿中原。为防腹背受敌,漠北不可生乱。”
“王上之意,下臣已尽知。”窦统抱拳道:“没鹿回部,唯王命是从,唯王上马首是瞻。”
“如此,叔纪可愿与南北高车歃血为盟,订立边界,互不侵犯。”
“全凭王上做主,下臣绝无异议。”
“如此,甚好。”刘备欣然点头。
四目相对,窦统眼中恨意,一闪而逝。血海深仇,不共戴天。此生若不能报此仇,窦统势必不会善罢甘休。
“启禀王上,陛下欲为太后祝寿。太后遣人送书,言,若能得陛下‘诏封为藩’,假百蛮贡职,下臣可随国使,车入洛阳,上寿礼时,与太后在永安宫中相见。”
十月一日,乃窦太后寿辰。传闻新帝将携百官,前往永安宫,为嫡母窦太后祝寿。并亲献寿礼。不知为何,刘备脑际忽闪过王美人斑斓尸身。
上一次窦太后寿辰。先帝痛失美人。乃至积思成郁。于是才北巡散心。不料接连中伏,崩于困龙台上。
当然,今时不同往日。
窦统此言之意,非为永安上寿,乃为诏封为藩。
换言之,获大汉正式诏封,得“没鹿回单于”之封号。乃窦统之所求。
“陛下知人善用,从谏如流。若能稳住北疆,想必当不会吝啬封赏。”刘备先安其心。
“下臣,拜谢。”窦统再拜。
正事谈完,刘备设接风宴。南高车十二归义侯,列席作陪。让窦统颇多惊讶。亦心领神会。南高车早成蓟王鹰犬。“东主”之号,实至名归。
于是暗自收拾异心,与众人倾心相交不提。
倭岛,狗奴国都,山城。
甘宁兵锋所指,所向披靡。再有邪马台联军为先导,一路攻城拔寨,摧枯拉朽。
狗奴国低矮的木栅城,土冢屋,竹矛木弓,六尺岛夷,如何能挡。除去杀红眼的邪马台联军略有伤亡,甘宁麾下汉军,无一折损。
如此烈度的灭国之战,实不值一晒。
鏖战正酣。便有邪马台先锋,奔入后阵:“禀校尉,王城已破。狗奴王‘卑弥弓呼’,及大夫‘狗古智卑狗’,却死守不降。该当何处!”
“杀无赦”三字未及出口,甘宁忽忆起主公刘备临别赠言,“攻心为上”。
略作停顿,这便言道:“领我一观。”
“喏!”
1.40 何惧偷生
狗奴国都,倭人称“犬吠丘”。建城于矮丘上,故名。裸露的山岩周围,立满木栅。时下栅墙多有损毁,乱插零星箭羽,还有个别烟熏火燎,余烟袅袅。
板、木弓、竹枪,乃时下倭岛最常见的兵器。战斗亦别无新意。尽量聚集成团,排枪成林,列盾成壁。互相叫嚣试探,由弓箭手在阵中趁乱射击。
马匹也有。倭岛亦有野马。然与倭人类似,皆身高不足六尺,许多马匹身高,尚不及大汉十岁孩童。只能由同样短小的倭人,轻装骑乘。换披蓟国轻甲,便力有不逮,扑通跪地。更别说人马具装了。
可想而知,如何见过渡海而来的坚船利炮,长人巨马。
铃铛响处,甘宁领“锦帆卫”,拍马杀到。
只见被邪马台联军团团围困的一座石木长屋。门窗堵死,遍地狼藉。屋顶四周,立满板,残余弓手正居高下射,面露狰狞。黑铁箭簇,乃倭岛难得一见的铁器。据说是用倭女从三韩换来。三韩铁器,实不值一提。然倭人却如获至宝。不惜用倭女来换。
忽闻联军欢呼一片。
长屋阁楼内,便有人暗中窥视,
一身吞光神铠,人马具装的主将,正是蓟国锦帆校尉甘宁,甘兴霸。
甘宁正打量这座,简陋至极的狗奴国王宫时。冷不丁一支羽箭,破风袭来。
电光石火。甘宁并指一夹,竟将暗箭稳稳夹住。
满场惊呼。
尤其是身后邪马台联军,各个手舞足蹈,与有荣焉。
掷箭马前,甘宁朗声言道:“我主,乃当世仁主也。尔等擅自出兵,侵占汉土。本罪不可赦。然我主虑及尔等乃化外野民,不通王化。故略作惩戒,令改过自新。降者免死。负隅顽抗,杀无赦。”
“杀无赦!杀无赦!杀无赦!”邪马台联军,用生硬汉语,齐声呼喝。
呼声落地,便听阁楼内亦有人用生硬汉语,尖声答道:“汉人所凭,不过坚兵利甲,高头大马。可敢与我麾下勇士,一决生死。”
鬼脸遮面后,闻甘宁傲然一笑:“若败当如何。”
“若败,我等愿降。”那人话锋一转:“若胜,请将军退兵。”
“一言为定。”甘宁爽快应战。
“将军可敢下马坦胸一战。”那人又言语相激。
“有何不可。”甘宁翻身下马,命锦帆卫,上前卸甲。又除战袍戎装。坦胸露背,刻画雕青。古铜虎躯,斑斓兽身,宛如噬人恶鬼。又摘战盔,剑眉朗目,一张俊颜与之截然相反。充满了对冲之美。
饶是阁楼内亦传来阵阵惊呼。不料百战百胜的汉人鬼将,竟年轻如斯。
“勇士何在。”甘宁横刀肩上。
“将军稍……”
“等”之不及,木门四分五裂。便有一座肉山,匍匐爬出。披头散发,口涎长流。宛如猛兽出洞。
基因当真奇妙。不足六尺的岛夷,竟生出丈二巨人。巨人自幼被当成野兽豢养,茹毛饮血,凶狠异常。手握巨木战锤,腰缠斑斓虎皮裙。爬出门洞后,缓缓直立,气势压人。
身后邪马台联军,目眦尽裂,尖叫骚动,军心不稳。
甘宁却似笑非笑,视若无物:“此便是所谓狗奴勇士。”
“正是。饥食生肉,渴饮鲜血。一人食百人食,一人有百人力。将军若知难而退,不战也罢。”阁楼内那人,阴阳怪气。
“区区斗兽,有何惧哉。”甘宁伸手一挥:“来!”
巨人召之即来。连跨数步,巨木战锤当头砸下。
甘宁岿然不动。
眼看脑浆迸裂,电光石火间,甘宁沉肩撤步,堪堪让过。不等战锤横扫,猛抬腿,自上而下,重轰锤柄。
巨木战锤轰然下落,连带巨人收招不急,踉跄前扑。自投刀下。
寒光一闪。
热血激喷。
狰狞断首,被腔中涌血,直喷出数丈。落入联军阵中,砸翻一片。
无头尸轰然撞地,血流成河。血气翻涌,庞大肉身犹在不住扑腾。
甩尽残血,甘宁收刀入鞘,气定神闲:“此时不降,更待何时。”
阁楼一片死寂。忽起一声惨叫,戛然而止。
须臾,便有一人,手提断首,下楼出降。
“狗奴国大夫,狗古智卑狗,乞降活命。”
“何人首级。”甘宁皱眉问道。
“乃我国主卑弥弓呼。”狗古智卑狗言道:“国主自食其言,不愿服输。仍负隅顽抗,故被我杀之。”
“弑君逆行,罪在不赦。”甘宁言道:“自行了断,留你全尸。”
“谢将军。”狗古智卑狗挥刀自刎,毫不拖泥带水。眼看血溅五步,忽闻铃声大作。
手腕一痛,长刀飞出。抹过脖颈,带出一抹血箭。却入肉未深,留下性命。
“既不畏死,何惧偷生。”甘宁言道:“可愿降我主,永为汉藩。”
“敢不从命。”
“呼喝,呼喝!”先前还一片混乱的邪马台联军,便有人双手高举巨人头,如击鼓传花,相互传递,又蹦又跳,气氛热烈无比。
甘宁披甲上马,飞驰而去。身高人帅,万夫莫敌。妥妥的列岛杀神。
狗古智卑狗,偷眼相看,心悦诚服,敬若天神。
狗奴国位于邪马台之南。只需建立商港,扩建港城。驯化倭人,为我所用。统一列岛,指日可待。
避风良港,自有匠人择址新筑。邪马台联军,需严加训练,方可一用。与六尺身形相匹配的兵甲,将作馆亦在加紧制造之中。诸如“吞光鱼鳞甲”、“秘环鼍龙甲”,“辟水角端甲”,这些“蓟国精甲”,皆不需要。就地取材,用倭岛遍地之多年生大野猪,剥皮髹漆,内外合甲。再裹缠绞丝钢链,制成“绞丝封豕甲”。为倭岛战士,制式装备。防御力实在有足够。
“封豕(fēng shi),大猪。”
如前所说,灭国之战,实不值一晒。区区倭岛,又何须甘兴霸坐镇。待交割毕,甘宁这便扬帆,重返泉州港不提。
北海,兵车营地。
北海六氏部落大人,面色凝重,心怀戒备。亦步亦趋,步入中军大帐。
1.41 闭关锁国
帐内已排座齐整。
一眼扫过,西席居中,尚有六空位。
“拜见东主。”北海六部大人,趋步行礼。虽是胡人,亦通汉礼。话说,与大汉毗邻四百年,或多或少,皆受向化。普天之下,已无纯粹之“胡虏”。
“免礼,赐座。”刘备抬手示意。
“谢座。”六人先后起身,各自落座。
刘备笑道:“诸位虽毗邻而居,却素未谋面。今日齐聚,乃为‘化干戈为玉帛’。‘昔者夏鲧作三仞之城,诸侯背之,海外有狡心。禹知天下之叛也,乃坏城平池,散财物,焚甲兵,施之以德,海外宾服,四夷纳职,合诸侯于涂山,执玉帛者万国’。”
蓟王所引,典出《淮南子原道训》。意思是说,从前,夏鲧,造三仞(八尺一刃)高的城池自守,乃至诸侯背离,异族虎视眈眈。后夏禹为首领,知天下离心,便毁城填河,分财焚甲,以德服众,四海归心。禹在涂山会盟时,前来进献玉帛珍宝的诸侯,多达万余国。
环视帐内诸人,刘备又道:“南高车十二部与蓟国,白檀互市。没鹿回部与都护府,高昌互市。用牛马换取兵甲,以皮毛换得草料,取乳肉换来稻谷,再凭宝石陨铁换回机关诸器。万众归心,兵精粮足。反观北海六氏。远离边郡,餐风露宿。生活贫苦,别无余力。骨箭石矢,如何能挡钢刀铁甲。然背水一战,向死而生。焉知六氏无一战之力。”
见众人纷纷点头。刘备再接再厉:“南高车十二部,广布漠南。北高车六氏并没鹿回部,中分漠北。三家如鼎而立。牵一发而动全身。俗语曰‘二虎相争,必有一伤’。且问没鹿回大人:若南北高车两败俱伤,该当如何?”
窦统起身答曰:“当提大军,席卷大漠南北。”
闻此言,高车六氏十二姓大人,纷纷侧目。
“且问北高车六氏大人,若南高车倾巢来攻,胜算几何?”刘备又问。
“回禀东主,北海当再无六氏。”狄氏大人起身奏对:“然,南高车十二部,亦当折损过半。”
蓟王不置可否,又转问南高车十二归义侯:“若趁部众倾巢北上之时,没鹿回南下抄掠,胜算几何?”
“家中妇孺,如何能挡。”副伏罗氏大人,起身奏曰:“家园尽毁,一朝兵散。”
此,便是三足鼎立之局。
缺一不可。南高车十二部最强,没鹿回部与北高车六氏较弱。却并非无一战之力。若要攻灭任一方,皆需南高车,举国之力。且还不能速战速决。如此,第三方便有机可乘。
谓“首尾不得相顾”。先前,南高车十二部,一心北上,欲一统高车。然却忘了漠北还有没鹿回部,虎踞再侧。若率众北上,家中只剩老弱妇孺。被没鹿回反抄身后,悔之晚矣。
见各方皆知晓利害。刘备遂言道:“孤此来,乃为三家说和。若无二心,可与孤杀白马为誓,共结盟约,秋毫无犯。若有二心,孤择日拔营,从此闭关锁国,再不来漠北,是生是死,是福是祸,好自为之。”
蓟王言尽于此。然一言九鼎,从不食言。
关键是“闭关锁国”一项,无论南高车还是没鹿回部,皆难以承受。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习惯了蓟国的诸多利好,又如何能轻易割舍。
南高车归义侯,各个冷汗淋漓。细思极恐。断了蓟国食粮,唯有啃食牛羊。杀尽牛羊,羊毛、牛奶,皆化为乌有。无蓟国青储饲料,唯舍弃家园,逐草而居。从此天被地榻,蚊虫乱窜。夜夜燃牛粪驱赶……
各种连锁崩坏,在脑海接连上演。南高车各部大人,苍白无血,浑身恶寒。
没鹿回部,亦有苦自知。
此便是文明的力量。
换不来便……抢?
“北有蓟(际),莫纵缰”。更何况,高车各部与蓟国多有联姻。不等仓促成军,族中健勇,便悉数投奔蓟国不提!
利益为纽带,情感为羁绊。再加蓟国强势无匹,傲视群雄。
一言蔽之,弱国无外交。满门家小,百万部众。生死存亡,皆在蓟王一念之间。还有何话好说。
中军大帐,一时鸦雀无声。
唯北海六氏,一脸懵懂。东主一席话,引经据典,似懂非懂,不痛不痒。帐中诸大人,何必如此?
俗语谓“光脚不怕穿鞋”。无权无势之人,毫无牵挂。然富贵傍身,如何能轻易割舍。
“回禀东主,我等皆愿‘化干戈为玉帛’。”南高车十二归义侯,如何还能坐得住。起身离席,自跪帐中。
没鹿回部大人,亦离席下拜:“敢不从命。”
北海六氏懵懵懂懂,先后下拜:“遵命。”这就退兵啦?
“诸位能以大局为重。孤心甚慰。”刘备居高一笑:“坛已设好。诸位且随我移步坛上,歃血为盟。”
“我等遵命!”
陪坐侧席的周瑜与徐福,相视一笑,莫逆于心。
从此以后,塞北再无王庭。
蓟王此举,被称为“断乳”。
一旦成瘾,断难戒除。为有乞食。
洛阳北宫,东掖永巷署。
张让、赵忠等十常侍,相约见面。
“玉堂可有动静?”张让劈头便问。
“日前,陛下曾以中署车驾,载一人入宫。”掖庭令毕岚答曰。
“何人入宫?”张让急忙追问。
“传闻乃程中大夫引荐,家资颇厚。”毕岚再答。
张让顿足道:“毋论家产!陛下意欲何为?”
毕岚摇头:“未可知也。”
赵忠劝道:“陛下多用黄门署中,中、小黄门,与我等素无往来,更无勾连。守口如瓶,难以撬动。”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张让森然一笑:“皆是刀锯余人。此生除去财货,还能另做何想。不惜工本,定要套出实情。”
“喏!”众人纷纷领命。
张让扫眼一看,见十常侍中又少一人。急忙问道:“夏恽何在?”
钩盾令宋典答曰:“夏恽常出入永乐宫,与封行走颇近。”
“唉……”张让一声长叹,满眼凄凉。
赵忠劝道:“多事之秋,权且忍耐。陛下初登大位,尚未显露本心。待……那时,我等当可转圜。”
十常侍各自唉声叹气,拱手别过,各自散去不提。
1.42 撑犁孤涂
白马之盟,大体有两个步骤。
以白马为牺牲,在祭坛上宰杀祭天。而后用马血涂唇,指天为誓。如此一来,盟誓者口出之盟约,便会以鲜血为媒,通过白马之灵,传于上天。实无需用自己的血。
除非此人乃“人牲”,准备施展最隆重的“活人祭”。则无需割肉放血。
待礼毕。盟约遂成。
祭坛上下,呼声震天。平心而论,与会各方,皆不愿刀兵相向。战乱一起,生灵涂炭。谁人又能独善其身。
蓟王刘备乃东胡共主。先前多为流传,无真凭实据。今,正式以盟约方式确立。南北高车六氏十二姓,并没鹿回部,共推刘备为主。号“撑犁孤涂大单于”。
《汉书匈奴传》:“单于姓挛(luān di)氏,其国称之曰‘撑犁孤涂单于’。匈奴谓‘天’为‘撑犁’,谓‘子’为‘孤涂’,单于者,广大之貌也,言其象天单于然也。”
先前,鲜卑檀石槐称“大单于”。刘备承其衣钵,亦称“大”。“撑犁孤涂大单于”,与“天可汗”,异曲同工。只有刘备称“大”后,各部才敢称“单于”。
盟约达成,便是盟友。刘备营地,遂对各方开放。漠北无互市。北海六氏部民,欢天喜地,驱赶牛马羊群入营,换取生活所需。
刘备万辆兵车,岂是白给。所携粮草辎重,何其多也。
刘备与六氏大人商定,开放苍海郡互市。六氏部民,可经由苍海郡北乌稽港,乘船南下,绕行半岛,入渤海,往来蓟国。亦可横穿大漠,南下白檀,再分二路,或经上谷郡南下,奔蓟国东境。或经卢龙塞入关,赴蓟国西境。或沿蓟国渠,泛舟南下亦可。水陆并进,但凭所需。
苍海郡守李进,年过七旬,舟车劳顿,闻讯而至。刘备以师礼待之。蓟王天家麒麟,文武双全,温润如玉。自带豪杰属性。接人待物,豪风爽俐。举手投足,无不令人心折。大汉乃豪杰奋取天下。高祖之风,便是泱泱大汉之风。
李进得见蓟王,涣然冰释。心知大汉后继有人,国祚无忧矣。
生食汉禄,死为汉臣。此,便唤做汉节。
身无傲骨,再无节操。与走狗何异。
如前所说,漠南前汉旧县,皆已重立。修缮一新,分封给南高车十二归义侯。设正副护高车校尉。蓟国营城,首屈一指。侯城、马邑、牛牢、草场……皆蓟国制式。待城外荒地遍种苜蓿。蓟国青储饲料,源源不断运来。便会彻底便为农牧。漠北亦有匈奴所建城池。没鹿回部,六氏高车并求蓟王,改造城邑。刘备欣然应允。即日遣匠人北上,为二部修造城邑。
蓟王“求立漠北没鹿回单于”的表奏,亦六百里送往洛阳。新帝知晓前后诸情,欣然应允。策封没鹿回氏为单于。牧守北疆,永为汉藩。然陛下却并不知晓,没鹿回单于,便是前雁门太守窦统。乃窦太后从兄。
又策封北高车六氏为归义侯。牧守北海,同为大汉藩屏。
此举,绝非新帝迫不得已,勉强为之。而是今汉处理边疆事务的一贯国策。先前檀石槐势大,连年寇边。桓帝甚为忧患,欲封为王,以求和亲。檀石槐坚辞不受,加紧侵掠,又立三部,各置大人统领,整军备战。此事,足见一斑。
关于大汉和亲这件事,匈奴便是前车之鉴,鲜卑又岂能再上当!
胡人贵少贱老,怒杀父兄,不害母亲。四百年前被陈丞相,窥破天机。从此埋下了匈奴分裂的种子。
到了蓟王刘备。和亲又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改嫁女为娶妻。形势虽略有“出入”,然还是那个理。结亲如结盟。夫妻双方,互为最高等级的人质。
彼此坦诚相见,言行举止,所思所想,对枕边人而言,几乎没有秘密。
也得亏是刘备。表里如一。不然只能“吾梦中好杀人”。尔等切勿近身。
悉知蓟王刘备奔赴北疆,劝说三家各罢刀兵,又筑坛盟誓。
这还了得!
如此盛会,焉能不置身其中。于是乎,南匈奴、三郡乌桓、四郡亡胡、挹娄、扶余、沃沮、小月氏胡、卢水胡、羯胡、鲜卑十四部,各部大人纷纷快马加鞭,奔赴北海。悉知诸情,刘备遂安心扎营。恭候各部大人与会。
东胡共主,撑犁孤涂,遂被天下诸胡所公认。因其声势浩大。尤其诸胡,人尽皆知,史称“北海会盟”。
通商、通邮、通婚。蓟国的诸多利好,逐次开放。设立使馆乃大势所趋,蓟王门下署,亦分设匈奴、鲜卑、挹娄、扶余、沃沮、月氏、卢水、羯胡等,诸胡属寺。处理与之相关的诸多事宜。
帝国自西向东,整个北疆,趋于一统。
蓟国横亘幽冀,南北六百里,东西千余里。一国济天下。胡人一切生产生活所需,皆可经由互市,向蓟商足量换取。四郡亡胡亦如此般。稳住北疆,刘备后顾无忧。蓟国便可全力南顾。
待天下有变,一举平定乱世。
北海九月便已飘雪。刘备与漠北各部大人依依话别。领军南下。漠南各部首领,一路随行。至于各部所赠牛马,刘备皆足量回馈。所赠仆从侍女,前后积有数万众,皆被刘备就地安置,令其各自成婚。兵车大营随后将被筑成城邑。称“北海城”,为蓟王漠北行宫。亦是与高车六氏的互市商邑。稍后,当有蓟国名产,水陆并进,源源不断,运抵城中。而漠北开拓大营,亦将在城中建立。刘备要尝试开拓被后世称为西伯利亚的,极北之地。
仆从侍女,一个不带,似有些不近人情。恐冷了各部一片赤诚之心。
于是乎,为安其心,蓟王各收六氏美人一枚。皆大欢喜。若非刘备已与窦氏联姻。没鹿回单于,亦要用小女配之。
月初,三万余众,浩浩荡荡。月末,十万牛马,迤迤逦逦。
王上就没蚀过本。
漠北野马种群,大厩令张和,家马令苏双,如获至宝。六氏美人,皆有宜男之相。绵羊,刘备一只未要,告知六氏如何剪毛后,悉数牵回。叮嘱道:先卖八年羊毛,再宰卖群羊。六氏大人,默记于心。生怕忘记,又小心书于胡袍襟底。早晚翻看不提。
1.43 天机莫测
入卢龙塞。与关内各部大人,分道扬镳。刘备终于赶在立冬前,返回封国。
一年一季的稻作,如期而至。稻作机关器,磨刀霍霍。各城农人,翘首以盼。
为不影响稻作,归国大军,先陈兵国境,再命麾下各部,兵分数路,偃旗息鼓,返归驻地。刘备则早在入卢龙塞后,便在史涣等绣衣吏的护佑下,于“林兰津”换乘游麟号,沿濡水出海。横渡渤海上湾,再入巨马水路,沿蓟国黄金水道,泊入南港。
恰逢夜深人静。于是轻车简从,驶入王城不提。
待翌日城头升起王旗,国人方知国君已归。各自心安。常言道:“家不可一日无主,国不可一日无君。”大汉朝家国天下。蓟王即是家主,又是国君。乃蓟国定海神针,主心之骨。正因如此,刘备才日夜兼程,赶在稻作前归国。
以震慑宵小。
一路行来,尤其是纵览安北郡。安置扶余四加的夕阳、昌城、骊城、县等地,竟也圩田有成。举千里镜远眺,只见沿海滩涂,为多辟为盐田;滨海盐渍,遍种苜蓿;广大陂泽,则用来筑堤圩田。
正因人手充足,故安北守阎柔,沿水网路脉,将下辖数县,纵横分割。南北互通,东西相向,四面破土开工。通渠、圩田、拦水、筑堤,大张旗鼓,齐头并进。蓟国要钱有钱,要粮有粮。闲来无事,卖把子力气,又有何妨。日薪二百大钱,还包吃住。扶余四加,壮丁、健妇,群起响应。好比天上掉胡饼。
新手亦无妨。蓟国营造,早立规范。各项规程,依次使来,足可确保安全、高效。
不出三日便可上手,不出三月得心应手,不出三年滚瓜烂熟。胡麻溅满脸。
二十万高句丽,四十万扶余四加,南下填补东部国境。实乃神来之笔。
封建时代,编户人口等同于生产力。按照上计署精算。自耕农比佃户田的亩产,足足高出三成。多出近二石的稻谷。所以说,“编户人口”才最大程度的等同于生产力。
自东向西,从南到北。整个蓟国,欣欣向荣。辽海郡,又如何能例外。沓津、金州港,凭借辽东半岛之便,源源不断吸引青徐民众,渡海来投。尤其得知蓟王竟足量垫付渡资,举家北迁辟祸者,比比皆是。
山越强宗骁帅,更是举族北上,以辟江东猛虎。
听闻朝廷已拜孙坚为“破虏将军”,择日领兵入汉中,替连战连败的荡寇将军周慎,平米贼之乱。
江东山越,当可稍稍松一口气。
又闻凭招降黑山群贼之功,曹操新领兖州牧。坐拥一州之地。麾数万兵士,正严加训练。待磨去匪气,当可一用。南阳局势动荡。新帝已敕令四郡亡胡,出五千突骑,渡河驰援。以震慑宵小,安抚陪都百姓。
洛阳,南宫门外御道。
百官下朝,列队登车。
“太常留步。”忽听背后有人呼唤,刘焉这便驻足。见一熟人疾步赶来,遂含笑行礼:“原是董侍中。”
董扶,字茂安,广汉绵竹人。时与任安、周舒齐名,乃名儒杨厚弟子。年前得大将军何进举荐,征拜侍中,甚见器重。
“可否与太常同车?”董扶目露深意。
“固所愿也,不敢请尔。”刘焉笑道。
二人登车并坐,投上西门而去。
“闻陛下欲放太常出为外官,不知然否。”途中董扶问道。
“茂安善解谶纬,通晓占卜。何不掐指一算?”刘焉反问。
“如此当**不离十。”董扶又道:“敢问太常,欲出往何地?”
“豫州如何?”刘焉笑答。
“豫州乃天子脚下,邻近京畿。‘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何必引火烧身。”董扶摇头道。
“如此,徐州如何?”刘焉又问。
“徐州乃四战之地。中原大乱,狼烟一起,腹背受敌。太常何必去趟这趟浑水。”董扶又摇头。
“如你所说,中原大乱,莫不如远避江海。交州如何?”刘焉终于道破心机。日前,陛下面授机宜,问刘焉欲牧守何地。刘焉答曰,愿去交州。
“交州乃大汉极南。蛮荒之地,群盗蜂起。常有山越兴兵作乱,非稳妥之选。”董扶再摇头。
“嘶”刘焉不由轻抽一口凉气。稳住心神,这便问道:“依茂安之见,当往何处?”
“何不去益州。”董扶脱口而出。
“益州?”刘焉一愣,随即摇头道:“不可。汉中米贼势大,饶是荡寇将军周慎,亦不能敌。巴郡妖巫张修,时有南下益州之心。如今胜负未分,若此时入蜀,乃自投死地也。”
“无妨。”董扶高深莫测:“朝廷已拜江东猛虎孙坚为‘破虏将军’,驰援汉中战事。料想,米贼必为其所破。今日危难,明日当迎刃而解。”
见四下无人,董扶私谓刘焉曰:“京师将乱,益州分野有天子气。”
“嘶”刘焉猛吸一口凉气。此乃大逆不道,诛心之言。然又如一朵火苗,点燃腔中熊熊烈焰。
“昔日高祖,数败于项羽。灭秦首功,却被封往汉中。励精图治,暗度陈仓。终一战而灭西楚,立煌煌天汉。二百年后,前汉气数将尽,又有光武中兴,再续二百年。时至今日,今汉亦国祚难续。天下皆传,能三兴炎汉者,乃‘宗王’也。”董扶字字诛心。
“天下皆以为是蓟王刘备。”刘焉勉强言道。虽心中不服,然亦无从辩驳。
“所谓‘天机不可泄露’。若蓟王当真‘天命所归’,又岂能令天下人皆识破此天机?”董扶再劝:“若真如此,还要天机何用?”
“言之有理!”刘焉双眼一亮。道理很简单。有道是“天机莫测”。路人皆知的秘密,显然不是秘密。同理。天下人皆知的天机,必不是天机。
“蜀中物华天宝,人杰地灵,号称天府之国。又有群山拱卫,雄关阻隔。只需学高祖,休养生息,待天下有变,再兵出陈仓,重整河山。”董扶滔滔不绝,忽言尽于此。
“茂安,字字珠玑,如雷贯耳。今日大梦初醒,当言听计从。还望茂安不吝赐教。”刘焉目中竟是野火燎原。
“明公在上,请受董扶一拜。”
“得董扶,何愁大事不成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