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4 燕齐以安
洛阳西郭,延熹里。
大内官程璜府邸。今日一早,程夫人便从宫中赶回,与养父相见。
程夫人虽是陛下食母,然陛下元服后,已很少食人乳。故程夫人食母身份,多也名存实亡。程夫人却仍留有**。先前与永巷令徐奉结成对食。便任由徐奉取食。如今徐奉勾结天平反贼,事发潜逃。留之无用,索性喂养掖庭内众多“宫生子”。
掖庭令毕岚,正从众多“宫生子”中,甄选适龄者,送往永乐宫。为逐鬼童子。此事遂被程夫人喂养时得知。
“阿父。”见程璜气色如常,程夫人这便松了口气。
所谓老兽垂暮,余威犹在。程璜一日不死,程夫人便一日无忧。在这深宫之中,无人敢动她分毫。
“今日因何出宫。”程璜问道。
“近日有二事不明,想请教阿父。”程夫人直言。
“何事不明。”
“永乐董太后甄选掖庭二岁龄‘宫生子’,为‘逐鬼童子’是其一。”程夫人这便言道:“昨夜窦太后诏我上云台,问及许多宫中旧闻,又赠此物是其二。”
“哦?赠你何物。”程璜问道。
“一副圆。”说着,便将一对圆形玉耳环取出。
“此物名曰‘合欢圆’。乃成帝时,赵昭仪(赵合德)赠皇后(赵飞燕)之物。先帝大婚时,赐给窦太后。乃前汉宫中古物。”不愧是程璜,竟一眼辨出。
“作价几何?”程夫人忙问。
“无价之宝。”程璜笑答。心中却想着,窦太后以皇后之物相赠,究竟是何意。
“若去金水质舍,能质卖几何?”程夫人脱口而出。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咝”程璜不禁倒吸一凉气。正如养女所说,能将此物折钱之处,唯金水质舍。换句话说,窦太后赠无价之宝,却暗指能将宝物变现之所。莫非,此事还与蓟王有关?
“难不成,窦太后知徐奉潜逃,遇与我结对食?”程夫人言道。
“女儿何出此言?”程璜一愣。
“此物既名‘合欢圆’。不正取合欢之意?”程夫人答道。
程璜又一愣。却断然摇头道:“窦太后,绝非此意。”
“阿父因何得知?”程夫人不解。
程璜嘿声一笑:“所谓‘食髓知味’。欲罢不能,必是尝到甜头。窦太后延熹八年(165年)入宫,受封贵人。同年立后。虽贵为皇后,却未受先帝宠幸。永康元年(167年)先帝驾崩,又尊为太后。正因先帝无子,故立解渎亭侯为新帝。”
“阿父是说,先帝从未与窦太后同床共枕。”程夫人大惊。
“那时,先帝纵情声色,早已脱形。病入膏肓,人伦皆废。虽数次同床共枕,却未有夫妻之实。料想,窦太后至今仍是完璧之身。”说到此处,程璜不禁一声悲叹:“我大汉帝后,又何止窦太后一人如此。”
“还有何人,竟如此凄惨。”程夫人惊问。
“孝惠皇后。”程璜再答。
“既如此,窦太后因何送我合欢圆?”程夫人问道。
“‘合欢’者,亦作‘合众而乐’也。前汉先贤有‘二国合欢,燕齐以安’之句。”说到此处,程璜已解其意:“明日我当入宫,拜见陛下、皇后及二位太后。”
“二国合欢,燕齐以安。”程夫人似有所悟。
“女儿莫再想此物究竟有何深意。只需知晓,窦太后借此物,约老父入宫相见便可。”言语之间,程璜似年轻十岁。
“阿父欲再掌大权否?”程夫人幡然醒悟。
“女儿且拭目以待。”
“二国已合欢,剩下一国,又当如何?”程璜一声长叹:“鼎足之势成矣。”
老父之言,程夫人似懂非懂。心头却还有一事:“永乐宫又为何单择二岁龄童子?”
“或为逐鬼,或为逐‘真鬼’。”程璜亦语出深意。
程夫人本还想追问。话未出口,便又自行打住。父亲从来话说一半。再问也是徒劳无功。总归是懵懵懂懂。
正如老父先前所言。权且,拭目以待。总归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东郭,粟市。
藏在商肆下的密室,终被揭破。
“报校尉,密室无人!”兵士这便来报。
“再搜!”越骑校尉何苗,大失所望。莫非有人走漏消息。洛阳八关,皆在何进手中,徐奉定未得脱。不在粟市,又在何处?
“本以为手到擒来。却不料亦是个苦差。”何苗仰望身旁高耸的粮仓,一声悲叹。
陇山,大震关城。
接棒韩遂,数月营造,雄关初成。
关城雄踞陇山之巅,下城环抱东西二坂。沿绵延起伏的山脉丘陵,西坂正辟为梯田。东坂辟为关山牧场。坂中山谷,已排建列肆,修建客舍、邸舍、汤池、酒垆。若穿陇关谷道,西行自“东口驿”口入,东来则经“分水驿”口入。再翻越大震关,方可往来东西。
自刘备屯驻此地。先前逃亡关中的西凉百姓,亦纷纷聚在关下,不愿西行。刘备遂命人造干栏重楼,令其安居。山中不宜耕种,又移栽“羌桃(核桃)”、“沙棘”等果树,圈建马场、羊牢。还特意将蓟国诸多名产,如金丝毛毯、楼桑寝垫等技艺传入。令其离开农田,亦能衣食无忧。丝路流金。关山要冲,左右可供赚钱的营生,实在有许多。
尤其是刘备辨认出,后世被称为“圣果”,“使马儿闪闪发光”的“沙棘树”。适量喂食战马,当有奇效。不仅马儿喜食,兵卒亦爱吃。榨成果汁,装入竹筒售卖,称“棘汁”。后成西林马场与“青甘”比肩的畅销饮品。
关城,云霞殿。
五大谋主,难得清闲。便是最为忙碌的田丰,沮授,亦将羌人、汉民事务,转交给自洛阳西来的幕府长史盖勋与从事郎中傅燮。
西域五万联军,不可久留。年后开春,当交由二位都护府丞,领军返回。筹建西域常备联军,长驻它乾等城。兵力、财源皆来自五十五国。交由西域都护府统一训练指挥。五十五国,五十六王,必踊跃响应。联军建立,都护府与五十五国,堪比缔结军事同盟。各国王先与蓟王结姻亲,各国后又与都护府结同盟。双重纽带捆绑之下,融合一统,指日可待。
至于陇右守备,刘备已命幕府将校,酌情招募新兵。
收到洛阳六百里手书。知晓蓟国又增三县,诸谋主焉能不喜。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故国增封,陇右得安。都护府右丞李儒提议,何不大宴群臣,与民同乐。
刘备欣然点头。
九九重阳这天。幕府将校,都护府西官,凉州属吏,西州豪右,三十六部羌渠,十二部氐酋,齐登大震关。
赴蓟王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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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5 情义无价
“乱而不损曰灵。”
陛下虽纵情声色,然朝会却从未无故缺席。不然,也不会在裸游馆北侧,建鸡鸣堂。放养雄鸡,只为将自己唤醒。
试想,群鸡齐鸣,必然喧嚣。唯有如此,才足以唤醒大醉不醒的陛下。
平心而论。陛下拥有作为明君的一切潜质。奈何,道不同不相与谋。
陛下一心赚钱。只有自家,而枉顾大家。
钱,为何对陛下如此重要。或与少时的惨淡经历,贫困际遇相关。
让一个从河间乡里走出的少年,胸怀家国天下,也不现实。且身边亦无一个深明大义的母亲,日日耳提面命。董太后的出身,史上并无详细记载。只知是河间人氏,解渎亭侯刘苌之妻。
“(解渎)亭在饶阳。”“水历安国东分二支:一支东南流经解渎亭南;一支东北流经解渎亭北。”
关于董太后的记载,亦是寥寥:“及窦太后崩,(董氏)始与朝政,使帝卖官求货,自纳金钱,盈满堂室。”
陛下之所以成为今日之陛下,怕是与董太后的唆使,大有关联。
陛下初理朝政时。建宁三年,铸四把“中兴剑”以铭志。“九月,执金吾董宠坐矫永乐太后属请,下狱死。”还将假传董太后圣旨的舅舅董宠处死。可见继位之初,陛下亦是胸怀抱负,一腔热血。后续之所以迅速腐化,必然与身处的大环境密切相关。
而陛下之所以能成为当今陛下。除去感谢先帝无子外,还需深谢一人。河间国宗室刘(shu)。
先帝驾崩,窦武召见时为侍御史的刘,问国中宗室之贤者。刘举荐解渎亭侯刘宏。于是,窦武与窦后商定立刘宏为帝。命刘为光禄大夫,遣他与中常侍曹节,并持节。将中黄门、虎贲、羽林千人,奉迎刘宏进京为帝。时刘宏不过十二岁。
正因出身河间宗室,故而知晓渎亭侯刘宏的品性为人。若陛下当真顽劣无德,刘亦不会向窦武举荐。亦可见少年时,为渎亭侯的陛下,本性还是好的。
当然,立一个十二岁的小皇帝,也是东汉政治生态的日常。
对于窦太后与窦大将军而言,到陛下元服亲政前,有大把的时间,把持朝政,安插党羽。对内宦官而言,日夜陪侍在小皇帝身边,亦有大把的时间,培养感情,巩固关系。于是,朝中宫中,一拍即合。
光禄大夫刘与中常侍曹节,“并持节”。前往河间奉迎新帝。
事后不久,刘便被宦官谋杀。朝廷追悯刘之功,重用其弟刘,以示回报。加之刘又为程璜之婿,到光和元年已位列三公。此时,刘便萌生为兄报仇之念。而杀兄主谋王甫,也正因宋皇后含冤暴毙,而被陛下疏远。永乐少府陈球、步兵校尉刘纳、司隶校尉阳球与刘一拍即合,这才引发了一些列的宫廷血案。
看似乃宗室与宦官的血斗。实则不然。
杀害大内官王甫的主谋之中。司徒刘,司隶校尉阳球,皆是程璜之婿。
及王甫被杀,陈尸在洛阳夏门外。时为顺帝虞贵人举行葬礼,朝廷百官参加完葬礼回城时,曹节见王甫尸体被摆在路旁,慨然泪曰:“我曹自可相食,何宜使犬舐其汁乎?”
意识是说:“我们自残相食也就罢了,但岂能让走狗来舔食王甫的汤汁呢?”
此句一语道破天机:王甫乃是死于宦官内斗。
至于刘、阳球等人,不过是曹节口中的“犬”,所谓的“走狗”而已。
于是,走狗的主人便呼之欲出了。大宦官,程璜。
借刘之刀,杀王甫之人,便是程璜。也就是稍后权倾朝野的“程大人”。
然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曹节又利用王甫之死,联合宫中内官,反杀刘,陈球、阳球等人,一举铲除程璜“走狗”。并将程璜排挤出内,称病在家。一晃,已近十载。
十年中,曹节虽手握大权,却孤家寡人,垂垂将死。中生代宦官,羽翼渐丰。迫不及待,想要夺权篡位。
便在此,新老交锋的紧要关头。
大内官程璜入宫。
“程常侍?”饶是陛下,亦不禁一愣。十年未见,陛下亦觉新鲜。这便笑道:“速速请来相见。”
便有一鹤发老者,精神矍铄,健步而入。投身在万金堂前:“老奴程璜,叩见陛下。”
“多年未见,老大人所为何来?”见他老而不衰,陛下甚是欣慰。不禁回想起诸多旧事。
“如陛下所言,多年未见,老奴甚是牵挂陛下。身子骨虽还康健,却也不时染患。大限之期,恐将近也。趁还有些时日,便入宫叩别陛下,皇后,太后。以偿夙愿。”
此话说的甚是动情。饶是陛下,亦不禁被触动:“记得老大人尤年轻大长秋数岁。何以言老。”
“老而无用,岂能不老。”程璜再叩首。
“老大人若有闲暇,当可时常入宫。”陛下顺其言。
“老奴叩谢天恩。”身后脚步声,甚是急促。却又忽止步于堂前。程璜微微一笑,这便叩别:“陛下善保龙体,老奴告退。”
陛下正欲挽留,程璜却已退步向外。
转身出堂,见廊下正有数人长揖相送。细细观之,正是闻讯赶来的十常侍。
“恭送老大人。”张让再拜。
程璜微微颔首,径直而去。
借长袖遮掩,仰头窥视。张让目光闪烁。
身后夏恽忍不住问道:“老不死,为何至此!”
“噤声!”张让低声呵斥。转而又道:“速派人暗中监视。”
“喏!”
出西园,程璜又依次叩见何后,董太后。最后登云台,叩见窦太后。
云台重兵拱卫,无陛下及董太后令,便是中常侍们,亦无法登台。更何况暗中窥视程璜的小黄门。程璜叩见董太后时,已道明来意。人老将死,欲向诸位主子,一一道别。先叩别董太后,足知进退。毕竟按礼法,当先叩别窦太后。
董太后亦念旧。这便传令云台守卫,放其登台。
“老奴,叩见太后。”与先前一般无二。
窦太后自帘后言道:“老大人所为何来?”
“一来人老将死,叩别太后。二来……”程璜缓缓直身:“谢太后赠小女无价之宝。”
窦太后答道:“不过是一件随身之物,又岂能真无价。”
程璜却答:“此合欢圆,乃太后入宫时,先帝所赐。有道是‘金玉有价,情义无价’。老奴替小女,叩谢太后。”
“好一个金玉有价,情义无价’。”太后忽道:“不知这份情义,能否换求老大人一事?”
“太后但说无妨。”程璜再叩首。
“重开党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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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6 拱手相送
跟宦官谈情义,多此一举。
窦太后焉能不知。不过是顺势之言,又岂能当真。
果然,沉思片刻,程璜这便婉拒:“老奴久不在宫中,诸事鞭长莫及。重开党锢,力不能及。”
此语,不出窦太后所料:“黄巾乱后,群盗蜂起。朝堂正值用人之际,若不开党锢,用人唯贤。如何拨乱反正。”
程璜再拜:“太后所言极是。奈何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恕老奴,老而无用。”
正欲叩别,不料窦太后又道:“且慢。”
“太后还有何事?”
“老大人既识得前朝旧物,不知可识此物。”说完,便有心腹宫女,自帘后捧出一盘。
盘中之物,覆以白绫,摆在程璜面前。
白绫平铺于盘内,并无突起。显然盘中所盛,必是诸如信函一类的锋薄之物。
程璜暗忖许久,仍未能忍住好奇。
这便伸出二指,轻夹边际,将白绫徐徐展开。
先是一愣。待辨清盘中盛物。不由浑身颤栗,汗如雨滴。
“老奴死罪!”整个人匍匐在地,抖如筛糠。中计也!
“与老大人何干?”帘后,窦太后语气依旧轻柔:“朕既坦诚以待。老大人何不趁此时,坦露心迹。”
“老奴、老奴、老奴……”却不知为何。又惊又俱之中,似又有野火焚心。危机、危机,危中之机也!
“既如此。烦请太后将…将后果前因,据实相告。”程璜用力握住颤抖不已的手腕,再并指将白绫闭合。待盘中盛物重被遮掩,这才长出一口浊气。
“老大人且近前来。”窦太后言道。
“老奴领命!”不敢起身,伏地爬行。待头冠轻抵垂帘,便又五体投地。动作一气呵成,谁言老迈。
帘后,窦太后亦微微探身,与程璜耳语。
“嘶”得知后果前因,饶是老而弥坚的程璜,亦倒吸一口凉气。
待强压心头惊惧,随颤声发问:“太后…欲报家仇乎。”
“此其一也。”窦太后直言相告。
“敢问太后,可有其二?”话刚出口,程璜忽然醒悟。
“其二,乃为大汉江山社稷。”果不出程璜所料。闻此言,胸中野火,陡然没顶。
窦太后低声言道:“我与先帝,并无子嗣。拥立何人继任大统,并无区别。故将此‘从龙之功’,拱手相送。不知老大人可愿领受?”
“老奴,老奴……”程璜竟一时凝噎。
“老大人,将过花甲。还有十年富贵。却不知,为十年荣华,可愿放手一搏。”
窦太后肺腑之言,可谓一针见血。
人生又能有几个十年。曾权势滔天,又蛰伏十载。若能复起,重掌大权。便是杀头之祸,又有何惧!
“此事,当隐秘。”程璜看向帘后宫女:“内中几位‘中大夫’,当灭口。”
窦太后答道:“朕身边之人,皆出窦氏门内。与我情同手足。老大人,大可放心。”
《东汉会要》卷二《内职》:“邓太后久临朝政,宫婢出入,其耆宿者皆称‘中大夫’。”
程璜匍匐倒退,起身再叩首:“老奴敢不从命!”
转而又道:“重开党锢,非我一人之力。需引内外强援,以为助力。”
“得老大人相助,此事成矣。”窦太后又道:“可去与大长秋商议。”
“曹节?”程璜闻声皱眉。话说,自己沦落如此,便拜曹节所赐。如何能与他结盟。
窦太后劝道:“今时不同往日。张让、赵忠等称十常侍,多有逼迫。曹节亦渐孤立无援。此去,当不计前嫌,联手对外。”
“太后所言极是。”程璜幡然醒悟:“老奴告退。”
“老大人慢走。”
出寝宫,下云台。
程璜,当真诚惶诚恐。
半途忽醒悟。这便假装垂头丧气,气喘吁吁。艰难踱步,走下平地。
老态龙钟,垂垂将死。踉踉跄跄,向停在宫门外的马车而去。
直到被扶上马车,驶出宫外。一路暗中监视的小黄门,这才如鸟兽散。各自回去,添油加醋,细细禀报不提。
隔日,程夫人又被老父唤回。
“阿父唤我何事?”
“确有一事,要你去办。且附耳过来。”
“何事如此隐秘。”程夫人不疑有他,这便近身细听。
“何故如此?”细听养父说完,程夫人不由皱眉。
“事关你我生死,程家十年富贵。定要细细查验。”程璜叮嘱道:“兹事体大,切莫走漏风声。”
“女儿醒得。”程夫人此时方知,事关重大。
“速去速回。”程璜掷地有声。
程夫人不敢耽搁,这便回宫。
蓟国都,王宫正殿。
九九重阳刚过。蓟国上下,君臣一心,其乐融融。
所谓“四季朝服”,便是指春夏秋冬。重阳这天,王太妃与王妃赏赐群臣冬季朝服,今日大朝会,新衣换旧服,气象亦随之一新。
虽说“衣不如新,人不如故”。然诸如楼桑令乐隐、郦城令郭芝等,为官日久之蓟国宿吏,四季朝服积攒甚多。常新旧混搭,引百官艳羡。
尤其是初代朝服,越发显得珍贵无比。
故穿戴初代朝服者,尤显身份持重。
楼桑乃蓟王起家之地,说富可敌国,亦不为过。楼桑令乐隐,位列千石俸首。王太妃亦称“乐公”,可见一斑。
蓟国增封三县的消息,洛阳已快马传回。右国相耿雍,当堂宣布。百官皆大欢喜。
“并九县,可称大国矣。”乐隐起身奏贺。
“乐公所言极是。”蓟都尹娄圭亦奏:“三县之地,广袤千里。高阳城坚墙厚,可为蓟南大城。新北扼诸水上游,战略要冲。文安下有大泽,极利屯田。三县并入,可补足蓟国‘东西长而南北窄’之战略纵深。与国,大有裨益。”
“不愧是我蓟都尹。”乐隐欣然叹道。
百官纷纷点头。蓟国六谋主虽皆不在国中。还有娄圭、钟繇、北海一龙、二崔、颍川五杰等,足智多谋,可并称“智囊”。
且幕府将校,亦远征在外。蓟国仍有双壁领六校,足可拱卫。若再算上西域都护府,蓟王麾下竟有三套班底。
可称国力鼎盛否?
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今汉气数已尽。天将变,何人能三兴大汉,为我蓟王。
“黄巾既灭,朝庭敕令冀州六国主,归国就食。请王太妃、王妃定夺。”左国相崔钧起身奏报。
“六国与我,同气连枝。黄巾虽灭,群盗蜂起。黑山、白波,有合流之势,不可不防。朝中赏罚未定,六国主能否安然无恙,亦未可知。书报陇右,请蓟王定夺。”王太妃言道。
“喏。”
1.57 赏罚未定
正如王太妃所言,“赏罚未定”。
朝堂先放出风声。待平衡各方诉求,方才付诸笔端,公布天下。历来大赏皆如此。
其中,若有人对赏封不满,便可趁机活动,再谋重赏高就。那些忐忑不安,有功亦有过,或无功无过却深陷局中者。便可忙去结交各路神仙,以求谋个好结局。
冀州六王,便是深受其害的“局中者”。
黄巾势大,六国沦陷。守土不利,乃至家园被占,祖陵被毁。六国主难称无过。然黄巾逆乱,六国饱受其害,亦是苦主。且六国主只收租赋,并无治国理政之权,便是有心杀贼,亦无能为力。
料想,皆是汉室宗亲,同气连枝,陛下当会体恤。却也不可不防。万一有人面进谗言,引陛下不快。轻则削县,重则除藩。坐等尘埃落定,悔之晚矣。
六百里加急,送到大震关。与诸谋主商议,刘备遂书传洛阳,命右丞贾诩代为打点。贾诩先已问过黄门令左丰,替六国苦主进言,无需多少钱。一国千万,足矣。
六国便是六千万钱。由黄门令左丰牵线,郭胜、张让等十常侍,替六国进言。六国主非但无罪,还各免了三年税赋。六国主这才心安。诏命下达,遂入蓟王宫辞行,携家眷,各自就国。
冀州六国主,尚且如此。可想而知,平乱一干人等,为谋个好结局,是如何上下奔走。尚书令曹节府前,人来人往。车水马龙,宾客盈门。
本朝政令,皆出尚书台。曹节手握大权,求他自然是对的。
黄巾之乱,牵扯甚广。除去平乱诸将,兵祸之地的地方官吏,亦深陷局中。“守土有功”亦或是“督战不利”,不过在尚书令曹节一念之间。四字之差,所涉官吏之结局,却是天壤之别。如何敢慢待分毫。这便倾尽全力,散尽家财亦不足惜,只求尚书令“UU小说留情”。只需能保住官位,今日花出去的金玉珠宝、满车铜钱,他日自当再赚回。若官位不保,万事休矣。轻则只身下狱,重则抄家灭族。
试想。黄巾之乱,波及大汉十三州之八。又涉及关东多少,大小官吏。
曹节府前里道,累日被车马障塞。足见一斑。
消息传到宫中。诸如张让、赵忠等十常侍,又如何能不眼红。
尚书令,实在是大大的肥差。
然,老大人一日不死。便一日不会令手中大权旁落。便宜他人。
老而不死,求之不得,如之奈何。每每念及此事,十常侍们,便一阵长吁短叹。诛杀曹节?十人还没这个胆。
数日后,程夫人再回。
“如何?”入密室,养父程璜问道。
“如阿父所言。”程夫人低声道。
程璜眉头随之舒展:“太后,果不欺我。”
“阿父……”程夫人思量再三,仍忍不住问道:“是何人也?”
程璜龇牙一笑:“为父便是说了,女儿又敢听否?”
程夫人轻轻颔首:“父亲言之有理。”
转而又问:“此事又为何干系我程家十年富贵荣华。”
“皇长子乃何后所生。何后出身卑贱,陛下不喜。王美人出身清白,又得宠爱。故陛下似有废长立幼之心。”程璜言道:“若窦太后扶保王美人之子继承大统。则与永乐董太后、何后,呈鼎足之势。董太后与何后争权,必势不两立。于是窦太后便成关键之所在……”
老父话说一半。程夫人仍旧懵懵懂懂。
窦太后本可置身事外,为何要深陷立储漩涡。再说,窦太后无权无势,窦氏外戚已被残杀殆尽,如今只剩孤家寡人,内外无援。若与何后结怨,何后一杯毒鸩,便可令窦太后驾鹤西去。
窦太后何其不智也。
老父为何偏要与无权无势,无欲无求的窦太后结盟。
想到此处,忽灵光一现:“莫非……阿父让我探查之人、事,便是,便是……强援!”
程璜轻轻颔首:“我儿果然聪慧。”
转而一想,又不对:“内宫之争,乃人臣大忌。再说,如何,如何……”程夫人越发觉得此事,不可思议。云山雾罩,无从捉摸。然又牵扯到一场极大的宫廷危机。说是血雨腥风,亦不为过。只怕稍有不慎,满盘皆输。心念至此,不由得,眼露惧色。
“见吾儿露怯,老父足可瞑目。”程璜甚是欣慰:“吾儿贯为死士,常不避生死,亦不知惧怕。如此行事,恐难善终。今既知‘遇事三分怯’,老父身后之事,可尽托吾儿矣。”
“阿父,又当如何?”程夫人咬牙问道。
“稍安勿躁。”程璜笑着安抚:“待为父见过曹节再说。”
“阿父竟要与曹节联手?”程夫人又一愣。
“然也。”
西园,西邸。
收到黄门令左丰口信。潜心侍奉在王美人及二皇子身侧的中常侍吕强,这便出宫与曹节、封相见。
洛阳小市,金水汤馆。
三楼精舍。
更换浴袍,由侍者引入。见曹节、封已先到。吕强这便先行礼:“见过尚书令,永乐太仆。”
“见过吕常侍。”二人亦起身回礼。
为三人牵线搭桥的黄门令左丰,却并未出现。
“收到少令口信,不敢耽搁。却不知,尚书令因何要见我?”吕强素来清忠,并非与曹节同路。
“并无大事。”曹节笑答:“今日请吕常侍与封常侍,一为叙旧。二来,乃有一事,求问二位。”
“何事?”封问道。
“今有议郎上疏,涉及王美人兄长(王)斌。”说着,曹节便将简书从袖中取出,交由二人过目。
封看完,又转交吕强。
待吕强看完,曹节试问道:“不知吕常侍以为如何?”
吕强不动声色:“尚书令以为当封何职?”
“可为执金吾,封都亭侯。”曹节开价颇高。
吕强轻轻点头:“如此,吕某便替美人谢过尚书令。”
见吕强并未推迟,曹节大喜:“皆为陛下分忧,何必言谢。”
封察言观色,亦喜道:“王美人亦常思念孤兄。今能入朝任职,亦了却美人夙愿。想必,陛下亦颇多欣慰。”
饶是清忠如吕强,亦无法拒曹节之善意。
此,亦是笼络。
三人小酌数杯,吕强告辞先回。又陪封饮了数杯,曹节这便返回。
车入府中。便有心腹来报:程大人深夜来访。
“程璜?”饶是曹节,亦不由一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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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8 夹缝求生
若是往常,曹节定会避而不见。
然今时不同往日。老一辈宦官,人才凋零。相互残杀,所剩无几。放眼望去,能与己比肩者,唯程璜而已。
却不知,今日所为何来。
心念至此,曹节这便言道:“书房相见。”
“喏。”
曹节自行赶往后院书房。须臾,程璜便由府中心腹引入。
“曹常侍。”程璜先行礼。
“程常侍。”曹节亦回礼。
“冒昧来访,还望尚书令海涵。”程璜甚是谦卑。
“却不知程常侍深夜到访,所为何来。”曹节直问。
“乃奉窦太后之命,有机密要事与尚书令相商。”程璜直言。
曹节心中一动:“太后所命何事。”
“重开党锢。”程璜言道。
“来人,送客。”曹节面色如常,怒从心起。
“且慢!”程璜却言道:“尚书令容我一言。”
“话不投机,何须多言。”曹节冷笑:“程常侍莫非忘了,欲将我等除之而后快者,便是党人。”
程璜言道:“事关生死,如何不知。然此一时,彼一时也。敢问尚书令,若重开党锢,令党人复起。我等内官,还会互相争斗否?”
“……”挥手驱散冲入书房的一众心腹,曹节试问:“程常侍,欲行驱虎吞狼之计乎。”
“不仅如此。”待曹节心腹皆退下,程璜这才恳言道:“今若开党锢,党人虽得以重入朝堂,然待积势而成大害,至少需十年。十年之后,你我皆已入土。便让‘十常侍’等人,与党人恶斗便是!今若不开党锢,尚书令扪心自问,能得善终否?或不出二三年,以张让、赵忠等人为首的‘十常侍’,便将夺权。那时,我辈人才凋零,垂垂将死,如何能与之相争。”
此,亦是曹节心结之处。
“两害相权取其轻。党人乃是后患。十常侍与你我,才是心腹大害。何不驱猛虎,以解燃眉之急。”程璜字字诛心。却又字字入耳。
“窦太后久已不问政事。朝中内外,亦无人相助。程常侍为何投入窦太后门下?”曹节笑问。
“无它,同病相怜。皆老无所依,不想死后无葬身之地耳。”程璜一语中的。
“好一个,老无所依!”曹节一声长吁:“数日前,二位太后同游上林苑,观百戏。翌日,程常侍便轻身入宫,自投窦太后门下。其中可有关联?”
“不瞒尚书令,二位太后已结血盟,相约共保‘贵子’登基。”
“原来如此!”曹节这便醒悟:“此乃永乐与长秋,二宫之争。如此,窦太后便得一线生机。”
“我等又何尝不是夹缝求生?”程璜言道:“如尚书令所言,永乐宫与长秋宫相争,令窦太后得以偷生。党人复起,再与外戚勾结,必诛内官。如此,我等亦可在十常侍与党人之争中,幸免。”
话已至此,利害关系,毋需多言。曹节又道出心结:“前窦大将军,及窦氏一门,皆死于我等之手。窦太后岂无报仇之心。”
“诛窦氏者,乃是王甫。与尚书令何干?再说,此一时彼一时。今时今日,窦太后不过为自保,又岂能暗害同党。”程璜话锋一转:“再说,尚书令杀我二婿,又逐我出宫,将满十载。今夜,我却不计前嫌,登门拜访。你我之仇,可比窦太后乎?”
“两害相权取其轻。”生死之间,大敌当前。曹节遂下定决心:“若解党锢,还需一人相助。”
“何人?”程璜心知肚明。
“蓟王刘备。”曹节掷地有声:“若无蓟王出面,党锢断不可解。”
“蓟王当面,无需你我费心。”程璜笑道。
“哦?”见他信心十足,曹节心又一动:“莫非,蓟王亦与永乐宫结盟。”
“非是永乐宫,而是陛下。”程璜言道:“先时,中常侍吕强,自请入西园,服侍王美人及皇次子。传言便是受蓟王之托。后王美人在西邸宴请蓟王,又传二人以兄妹相称。陛下对蓟王百般恩宠。中西域而立幕府,又封王爵者,今汉宗室凤毛麟角。何也?”
曹节岂能不知:“陛下欲以宗室制衡外戚。”
程璜又言道:“若再往深处着想:陛下欲以蓟王制衡外戚何事?”
“立储!”曹节幡然醒悟。先前未看清之时局,顿时豁然开朗。
“然也。”程璜叹了口气:“蓟王固然人中龙凤,天家麒麟。而陛下却枉顾诸多宗室禁忌,给予蓟王兵权、治权,财权。蓟国国政,皆放归蓟王。西域幕府,亦如此般。如此恩宠,正因蓟王乃是豪杰。何为豪杰?知恩图报,忠义两全。千金一诺,百死不悔。试想,蓟王身受陛下如此大恩,又岂能不尽心竭力,辅佐幼主。”
“蓟王行事,确与我等不同。”一席话令曹节如拨云见日:“正因废长立幼,太过艰险。陛下才立蓟王为辅汉大将军,又令其手握大权。如此,才能与何进分庭抗礼。升平之年,传承有序。何后外戚,终是陛下心头大患。”
一通百通。
一言蔽之:陛下立蓟王,便是为行“废长立幼”开道。
“知子莫若母。”程璜笑道:“董太后必知陛下心意。故才结好窦太后。窦太后本被禁云台,如今亦稍有得解,可在南宫行走。此乃董太后,投桃报李也。”
“果然是夹缝求生。”曹节叹道:“正因永乐与长秋二宫相争。窦太后才稳如泰山。倘若有一方暗害,必被另一方抓住破绽。于是双方皆投鼠忌器,皆不敢妄动。”
程璜一声嗟叹:“亦如我等这般!”
曹节亦惨笑:“党人未除,张让等人又岂敢内斗。若害我等,必被党人抓住破绽,亦是不死不休之局也。”
说到此处,程璜忽问:“尚书令可知前永巷令徐奉下落。”
“未知也。”
“此人干系重大,务必要在何苗将其缉拿归案前,先行除去。”程璜言道。
曹节亦点头:“我已知晓。”
洛阳太仓。
越骑校尉曹冲,仰望天梯缓缓升上折桂馆。这便长出一口气。
如前所说。升太仓折桂馆,亦非只为纵情享乐。蟾宫之上,亦是‘诸园赎人’之所。家中若有亲眷被禁在诸陵之中。亦可升太仓赎人。钱货两讫,确认无误。便可将人从折桂馆领走。
此乃曹节等人,一大进项。故而遣胞弟曹冲亲自领兵接应。
“校尉,诸事已毕。”便有心腹赶来禀报。
“非常时期,切莫大意。”曹冲言道。
“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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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9 开疆辟土
宦官是一个特殊的群体。
试想,对自己都能如此狠绝,不惜断子绝孙,以求出人头地,飞黄腾达。更何况旁人。
正因如此。本朝才设“黄门”,这个特殊的群体。
黄门宦官来源,大致有三:天生残缺,因罪获刑,及自愿受刑。
天阉者,少之又少,却也并非没有。
“顺帝世,(栾巴)以宦官给事掖庭,补黄门令……后阳气通畅,白上乞退。”栾巴因天阉入宫为宦,“阳气通畅”后又自行出宫。至于因何“阳气通畅”,便不为人知了。
第二类,乃身受“腐刑”之阉人。所谓“刀锯余人”,便是称此类。自不必多说。
还有一类,便是“腐身熏子”,自行阉割入宫。类似出身,称“黄门子弟”。
《后汉书礼仪志中》:“先腊一日,大傩,谓之逐疫。其仪:选中黄门子弟十岁以上,十二以下,百二十人为子(逐鬼童子)。皆赤帻制,执大鼗(táo拨浪鼓)。”
“黄门子弟”。先前与常人无二。正常生养,娶妻生子,待富贵享尽,再“下蚕室,后为宦者”。故有许多宦官,不仅有养子,还有亲生子。
由掖庭养育的“宫生子”中,男婴皆是“黄门子弟”。早晚要挨一刀。
这群人,多半极度自私自利。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胆大包天,手眼通天,却又谨小慎微,恪守规矩。
正因如此。当窦太后劝服程璜后。程璜当机立断,登门与仇家曹节,暗中结盟。二次党锢后,二人为争大权,斗的难解难分。如今形势逆转,眼看中生代宦官掌权,作为硕果仅存的老一代宦官,二人立刻决定抱团取暖。
什么杀婿之仇,夺位之恨。生死一线,大敌当前,一切皆可抛下。
甚至不惜重开党锢。引党人入朝,与十常侍相斗!
实在是,阴狠毒辣到髓里。
知晓曹节、程璜二人的心思。再看窦太后。
窦太后先是在与董太后游园观戏时,亲提“重开党锢”。后又以“合欢圆”引程璜入宫,定下“重开党锢”之策。甚至可以说。重开党锢便起始于窦太后。
解禁党锢,为何对窦太后如此重要?
表面上看。窦太后亡父,前大将军窦武,素与名士党人亲善。
延熹九年,窦武拜城门校尉。任职期间,广征名士,廉洁奉公,不受贿赂,妻子衣食仅够吃穿。时对羌连年用兵,粮食歉收,人民饥流。窦武便将所得赏赐,皆分给太学生。又车载饭食,施予路旁流民。
永康元年(167年),宦官专权,名士李膺、杜密等,因党事被捕。窦武上书切谏,为李、杜等党人伸冤。上奏后,窦武称病辞官,上还城门校尉、槐里侯之印绶。先帝只好下令赦免李膺、杜密,并将罪轻的党人尽皆释放。
窦武因而名声大震。与刘淑、陈蕃合称“三君”。
后又因与陈蕃谋除宦官,身死族灭。为党人所深敬。
正因如此。悬鱼太守羊续,这才书到人至,出仕蓟国。
故而在曹节、程璜二人看来。窦太后举族被灭,能依靠者,唯有党人。若党人重归朝堂,窦太后未尝不可重拾大权。因为。她是如假包换的大汉太后。从身份上说,乃当今陛下之“嫡母”。
对将纲常伦理视如生命的党人而言。窦太后,才是大汉正统。
又如程璜所料。党人若想重拾往日声势,何其艰难。少则十载,多则数十载。那时,二人早已驾鹤西去。于是乎:“我死之后,哪管洪水滔天!”
诚如窦太后肺腑之言:为续十年荣华,诸位可愿放手一搏。
于是曹节、程璜,一拍即合。
理由都通。然窦太后果如二人所想么?
且拭目以待。
陇右,大震关。
派出查看陇右山川地势的蓟国良匠,纷纷返回。将陇右山水,尽数拼凑成微缩模型。
刘备目光沿蜿蜒的大河,看向西南:大小榆谷、赐支河曲、赐支河首……
“大小榆谷,一作‘二榆’。北阻大河为固,近得西海鱼盐之利。土地肥美,宣畜牧,西羌世居于此,借以强大。章和元年(87 年)迷唐率诸羌攻陇西塞,为太守寇盱所败,引还大小榆谷,即此。”都护右丞李儒,娓娓道来。
“羌地滨于赐支,至乎河首,绵地千里。赐支者,《禹贡》所谓‘析支’者也。然赐支河曲、河首,地力却次于大小榆谷。再上逆,地势高凸,五谷绝迹。”
刘备轻轻颔首:“孤却听氐酋说,河首之上,仍有谷物。羌人称之为‘青稞麦’。能生于雪山之巅,若肥水适宜,精耕细作,亩产亦可得六石。”
“竟能耐极寒。”李儒这便问道:“主公可遣人查实否?”
“已遣人去查。”刘备笑道:“若得青稞麦,西羌亦无患矣。”
李儒轻轻点头:“西羌苦寒之地,并无高大树木。无从烧炭取暖。然主公已命人挖掘石炭。只需将石炭、巨木等物漕运西海,筑城易耳。再种青稞麦,足可长驻。”
“可如它乾。夯土为墙,巨木架梁,秦砖汉瓦。水暖、水洗、水淋齐备,再行雨污分流,城外凿渠辟田。一切,诸如西域那般。”刘备手指西海,言道:“两汉之交,王莽遣人重金贿赂羌渠,诱卑禾羌献地。得西海、大允谷、盐池等地,遂设西海郡,治龙耆。环湖又置:修远、监羌、兴武、军虏、顺砾五县。后虽屡经废立。然西海郡却使我大汉西部疆域,首次深入西羌西部草原。”
开疆辟土。正是一代雄主。
刘备之心,李儒焉能不知。亦早有准备:“王莽立西海后,增新法五十条。凡犯法者,皆流徙西海。短短数年,被徙者数以万计。乃至民怨沸腾。立郡二年后,西羌豪酋庞恬,傅幡等举兵攻打西海,妄图夺回水草丰美之环湖地。西海太守程永弃城而走,西海重回羌人之手。次年,王莽遣护羌校尉窦况击破诸羌,光复西海。后因绿林、赤眉之乱,王莽鞭长莫及,卑禾羌趁机夺回故土,西海郡遂废弃。”
刘备笑问:“个中详情,右丞何以知之?”
与在座谋主相视一笑,李儒反问道:“主公令宋建裹挟烧当、白马羌而反。莫非,竟不为西海?”
“哦?”刘备欣然一笑:“知我者,文优也。”
众皆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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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0 群羌之力
刘备若将势力延至西海,需过烧当羌。若上逆赐支河首,则需过钟存羌。
“钟存羌”,又称“钟羌”,古羌部落之一。居牧于大、小榆谷南部,西倾山谷之中,北与烧当羌局地为邻。汉军击先零、烧当羌后,除迁徙一部分羌人至内郡外,多数羌民举家逃往塞外。有依发羌居,有则依附钟羌。钟羌因而壮大。
安帝永初元年(107年),陇西先零羌与临洮谷九千余户钟羌同反,羌人遮断陇道,郡县为糯不能制,永初二年春,钟羌数千人先于冀西突袭汉军,杀千余人;冬,先零与钟羌又在平襄击败征西校尉任尚,杀汉军八千余人。三年,钟羌破临洮,生俘汉陇西南部都尉,后大批钟羌窜居陇西。元初六年(119年),钟羌与护羌校尉马贤战于安故。顺帝阳嘉三年(134年),钟羌良封、且昌等又攻陇西、汉阳,次年为马贤所败。且昌遂率钟羌十余万,降于凉州刺史。
时下,钟羌已成为继先零、烧当之后,羌人中最强部落。有精兵十万。
“精兵十万”,便意味着,扶老携幼,当挟百万之众。
羌骑所乘“河曲马”,便来自此地。上古时又称“秦马”,先前秦人为周王所牧,便是此马。
听闻有百万西羌,横亘在金城、陇西等郡界。换成一般庸主,早暗暗叫苦不迭。然对于一代雄主,蓟王刘备而言。百万劳力唾手可得,如何能不日夜眼馋。
如何将若即若离的西羌各部,归于治下。便是平定三十六部羌渠后,摆在蓟王面前的最大议题。
先反客为主。将起兵谋反的三十六部羌渠流徙三百里,完城旦舂。羌人月月可得大钱三千。如此徒刑,闻所闻问。若是旁人,羌渠必不肯轻信。然出蓟王刘备之手,却无人敢不信。
这便是“威信”。威信,乃信用等级中,十分高级的存在。位在“诚信”之上。
最近得报,欲伙同宋建谋反的诸羌,东羌诸种十三部,西羌亦有八部。计二十一部。其中有烧当别种数支,白马羌人却未曾裹挟其中。刘备让宋建继续游说,定要拉烧当、白马二羌入伙。目的,便是要集“群羌之力”,围剿钟存羌。
若能胜,西海郡重归治下,再设五县。刘备便要尝试逆进赐支河首。
九九重阳。西州人物齐聚一堂。赴蓟王大宴。蓟王天下英雄,又自带豪杰属性。身长八尺,玉树临风。觥筹交错,蓟王丰神如玉,又神光内敛。如此人物,天下罕有。西州豪杰无不心折。三十六部羌渠,十二部氐酋,又如何能例外。三杯美酒下肚,这便与蓟王称兄道弟。你来我往,推杯换盏。一不留神,便被幕府将校,都护府西官,凉州属吏,西州豪右,联手放翻。
何为豪杰?
首当其冲。便是一个“豪”字。
临行前,刘备为三十六部羌渠,十二部氐酋,各备下百车重礼。浩浩荡荡,返回部落。待酒醒,开箱一看。不由倒吸一凉气,冻得后槽牙亦刺骨冰凉。
百万大钱,丝绸千匹。还有火玉华胜、金丝毛毯、狐嗉大氅、毳裘锦褥、鸡鸣华枕,琉璃香露等,各式名产,琳琅满目,好不刺眼。作价几何?有百万大钱垫底,又能差到哪去!羌渠的算术,正应了那句“人力有穷”。
强者馈赠,乃是恩义。弱者馈赠,则是岁币。
世人皆言,蓟王义盖云天。以前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今亲身得见,果不其然。
只可惜久居苦寒之地,并无拿得出手的宝物回赠。牛羊马匹,蓟国称万马之邦,并不稀罕。唉,如之奈何。
急切间。忽闻蓟王又在大震关上,立募兵大旗。
妙极!这便尽驱麾下虎熊之士前往。一日得各部雄兵数千,三日过万。
拖家带口十万余众,牛羊马匹遍地,赶来大震关城安居。从此,皆为蓟王部族(请注意)。
皆百里挑一,乃至万取其一的西州猛士。
饶是二位义弟,亦喜不自禁。抢在众人之前,各取雄兵五千。
话说。董卓年轻时,喜行侠仗义。曾到羌人部落游玩,与很多羌渠结交。后董卓回乡,羌渠齐来看望,董卓杀家中耕牛款待。羌渠感其恩义,回去后凑千头牲畜回赠。
滴水之恩,涌泉相报。这便是时下,最朴实无华的道义。那些吃完喝完抹嘴便走之人,尸骨皆已被唾弃在道旁。
羌人对董卓尚且如此。更何况蓟王。当真是“掏心窝子”的好。
陇右历来是精兵之地。
“天水、陇西,山多林木,民以板为室屋。及安定、北地、上郡、西河,皆迫近戎狄,修习战备,高上气力,以射猎为先。”
“民以板为室屋”,便是木板楼。刘备结合当地风情,新造的汉式重楼,如雨后春笋,在各城中疯长。
汉以高为贵,以高为美,以高为极。陛下新起四百尺观,于阿亭道。两汉宫室,台高百丈者,比比皆是。百丈是什么概念。等于后世约八十层楼的高度。此还只是地基。
区区五层楼阁平地起。何必多言。便是蓟国良工,都不愿多提!
华夏华夏。“大夏”的高度,往往等同于文明的高度。
西州汉人豪侠,亦踊跃参军。不出十日,各部皆满万人。加之先前在度辽营募集的并州精锐,刘备麾下已有六万悍勇。
以一当十,可胜。以一当五,大胜。以一敌三,完胜。
依旧屯守各处要冲。令二位义弟及诸将校,加紧训练。对外宣称,待开春便替换西域联军,拱卫陇右。
陇右新粮需等明年,方能收割。先前三十六部羌反,抄掠来的粮草,皆囤在各处关隘,水砦,足够兵士吃喝。盖勋、傅燮等人,精细算过。足可供十万大军数年所需。六万人,可食五年。
刘备这才起募兵之念。
楼桑兵甲人手一套,尚不足够。先取龟兹兵甲,再徐徐改造。
算算时日,蓟国稻收即将开始。今季有八百万亩官田。老族长已四处看过,均产当在五石以上。或可得新谷四千余万石。再加田赋八百万石。今季,蓟国太仓,或将入新粮五千万石。可活流民数百万口。冀州区区三百万难民,足可饱食。
此不过,六县之地。待新并三县亦屯田毕。蓟国种田一统天下,指日可待。
需知。五千万石,皆是官粮。除去官田和三十税一的田赋,蓟国齐民,家家亦得新粮三百石。
蓟国种田,实在是强悍。
而一切,皆始于刘备。
旱地改水田,撤村并邑,雨污分流,支渠四通,水网纵横,圩田千里……
当然,双翁化粪池,亦功不可没。
敢问各位看官,厕所重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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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1 语破天机
“陇右一地有羌、氐、诸胡,近四百万。汉人不过其二十分之一。”傅燮言道:“可否从关中迁汉人来此安居。”
“难。”盖勋摇头:“先时关东大乱,卢车骑陈列重兵于虎牢。阻断西进之路。陛下又令大将军守洛阳八关,逃难民众遂折入蜀中,亦或北上蓟国。据说乱入并州者,亦不在少数。终归是慌不择路,望风奔逃。”
“百万东羌,百万西羌,百万氐人,数十万小月氏、卢水义从胡,看似同源。实则并非同族。百年羌乱,朝廷多行分化瓦解而屡试不爽。正是此因。”刘备笑道:“且诸羌胡又细分数种乃是数十种,互相之间为争良田,水源,牧场,亦时有械斗,各负血仇。有二十万汉人,足以。”
“都护府西官,最近多有进言。问主公,可否再采买域外奴隶。”傅燮又道。
刘备欣然点头:“孤亦想过。再从贵霜、乌孙处,贩奴隶以补河西四郡汉人之缺。然洛阳有消息传来,这便暂且作罢。”说着,便从袖中取出贾诩手书,遍示众人。
“朝廷欲流徙关东犯官、大族至敦煌。”李儒微微一笑:“汉人来也。”
“朝廷本欲流徙比景。是孤让贾丞托请尚书令曹节,尽数徙来敦煌。”刘备笑道。
“原来如此。”荀攸叹道:“听闻,曹节府前里道,车水马龙,数月不息。皆是关东官吏,上下奔走,以求脱罪。而那些清平干吏,却因秋毫无犯,别无余财,不曾贿赂而被判罪。主公此举,当尽收天下民心。”
“非为民心。”刘备言道:“比景在南,敦煌处西。皆大汉边郡。唯一不同,此处可令众多能吏,再展所长。能有用武之地。”
“八州犯官,南北大族。皆徙来陇右。真乃天助主公也!”李儒抚掌而笑,这便起身行礼。
堂内众人亦起身相贺。
沮授忽言道:“党锢可解也!”
刘备眼中一亮:“公予何出此言?”
沮授答道:“关东贼乱未平,吏治无存。大量能吏因罪徙边。然空出官位,只怕也卖不上高价。且各地群盗蜂起,人心未定。非循吏不可牧守。无人接手又无人可用。解禁党锢,势在必行。”
“公予言之有理。”李儒欣然点头:“好一个‘无人接手又无人可用’。此,一语破天机也!”
刘备亦欣然点头:“无人可用,无利可图。陛下唯有重开党锢,令党人出仕,牧守各方。待重拾吏治,拨乱反正。见有利可图,才会有人入西邸,卖官鬻爵。”
内因有了,外力亦有了。只需顺水行走,再推波助澜,党锢终可解。
时下可称“党人”者,多高士名流,铮铮铁骨。对我大汉社稷,忠肝义胆,至死不渝。后人评价我大汉仁人志士:“以意气相尚,一意孤行”,“往往周旋于死生患难之间”。可谓一语中的。
二次党锢,海捕天下名士。“李郭同舟”之李膺,拒绝乡人劝其逃亡的建议:“事不辞难,罪不逃刑,臣之节也。”自诣诏狱,考死。巴肃自到县中投案,县令欲弃官与他一起逃走,巴肃说:“为人臣者,有谋不敢隐,有罪不逃刑。既不隐其谋矣,又敢逃其刑乎?”遂被害。
所谓“事不辞难,罪不逃刑”,乃出《左传》。即:晋侯之弟扬干乱行于曲梁,魏绛戮其仆。晋侯怒,欲杀魏绛,羊舌对曰:“绛无贰志,事君不辟难,有罪不逃刑,其将来辞,何辱命焉?”
此,便是名士风骨,道义长存。
正因执著于大义,常以“澄清天下”为己任。故与弄权营私,荼毒天下的宦官,势如水火,不可调和。李膺为司隶校尉时,张让弟(张)朔为野王令,贪残无道,闻李膺到任,畏罪潜逃至张让家中,藏于合柱内。李膺得知,率人破柱捕朔,审毕即杀之。
这便是大汉的党人。
这便是我大汉的道义。
这便是我大汉‘周旋于死生患难之间’仍要‘一意孤行’的痞气。此不正应了那句“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
与后世党同伐异,满口仁义道德却一肚子男盗女娼的弄权佞臣,不可同日而语。
有道是“蓟王无难事”。作为执掌尚书台十余载的尚书令,曹节本不想将徒刑罪官事态扩大。毕竟,法不责众。
再者说来。若将八州干吏,皆徒往比景。关东吏治,势必荡然无存。先前冀州六国主联名上表,恳请调配官吏。朝廷都捉襟见肘。今若将八州干吏皆徙边,何止无人可用。根本是鸡犬不留。
奈何与幕府右丞贾文和一见,令曹节如醍醐灌顶,又好似拨开云雾见月明。
贾文和只一语:“若无人可用,朝廷重开党锢否?”
曹节心领神会。此乃千载难逢之机也!
试想,李膺等天下名士,皆死于张让等人之手。党人若回朝,又岂能善罢甘休。“十常侍”权倾朝野,大将军何进,必行旧事:结好党人,共除内官。如此,曹节、程璜等人,自可夹缝求生也!
先前还想着手下留情。如今非但无情,还大肆牵连。凡未登门送礼的关东官吏,尽皆流徙敦煌。政令一出,关东八州,一片哗然。
因牵连太广,饶是陛下亦亲自过问。
帝先问:为何徒敦煌而非比景。
曹节对曰:蓟王上表,陇右一地有百万羌胡,却只存数万汉民。听闻关东汉人流徙,这便向朝廷讨要。
既是蓟王开口,陛下自当应允。
帝又问:人数何其多也。
曹节对曰:黄巾逆乱,波及八州,本就牵连甚广。且妖贼逆乱之地,官吏、大族,与太平道多有勾连。所谓斩草除根。若不尽数除去,恐再生事端。
有理。
帝再问:官吏皆徒边,何人接替?
曹节对曰:当令各地刺史再举贤良,从未遭黄巾荼毒的升平五州,调循吏充之。
帝追问:五州之官,如何补八州不足?
曹节小心对曰:若还不足,或可从赋闲在家的名士之中,择优仕之。
陛下笑问:老大人欲解党锢否?
曹节五体投地:老奴不敢!老奴之意,非解党锢。而是择党人中优良者,补官吏之缺。
“朕知道了。”陛下一声轻叹:“解锢之声,百官早有风传。老大人亦被说动,情有可原。”
“陛下明见。”曹节再拜。
“昨日,杨太尉与左右车骑将军,联名上疏,请开党锢。”陛下言道:“乃太尉亲入西园奉疏。故老大人未知也。”
“原来如此。”曹节这才醒悟。
“择选名士,稍后再议。”陛下颇有些意兴阑珊。不等曹节开口询问,起身时又道:“流徙罪官之事,皆从蓟王之意。”
“喏。”曹节五体投地:“恭送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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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2 汉人西徙
八州官吏、大族,拖家带口,大举徙边。
不下数十万。规模岂止空前。试想。王莽不过徒边万人,便引得民怨沸腾。如今将八州清平干吏,尽数徒往敦煌,如何不令天下哗然。
奈何政令一出,不得不行。除去干吏,还有八州大族。只得变卖田产、宅院,举家迁徙。
敦煌,乃前汉时流徙犯人之地。出敦煌便是西域。如此遥远的异乡,只是想想,便觉人生艰难。然皇命不可违。此生已无退路,唯有砥砺前行。
所谓兔死狐悲。便是侥幸留任的贪官污吏们,亦不由心中戚戚。扪心自问,若无干吏治世安民,何来油水可捞。若辖下无大族,又还有何人来送重礼。
朝廷此举,何其谬也!
贪官尚且如此。可想而知,罪官又当如何。
悲愤之中,亦有一丝安慰。
本朝向来将罪官流徙比景。乃是蓟王上表,这才尽数徒往敦煌。比景在南,不过是座海港。而敦煌却是河西四郡之一。陇右更有蓟王坐镇。或强于比景。
奈何心中悲愤却无处疏解。贪官污吏,皆无罪。诸如我等,与民秋毫无犯,两袖清风者,却皆被罢黜流徙。朝政沦落至此,如何不令人痛彻心扉。
许多城池,正因有干吏坐镇,乱军之下才得以保全。惊闻竟以“守土不利”之罪徙边,治下百姓皆赶来相送。捶胸顿足,跪伏恸哭者,亦不在少数。
民心向背,又岂是金银能买来周全。
与城中父老,洒泪而别。罪官携家眷,日夜兼程。只因隆冬将至,若不能赶在大雪封路前,抵达敦煌。身家性命不保,还将祸及家人。
立冬前,蓟国水稻开始收割。
督亢秋成,百里飘香。今季又加雍奴北部新禾。饶是渤海湾中,皆满稻香。
此乃蓟国头等大事。便是驻扎在冀州的蓟国水军,亦纷纷提前回国,巡视各处水路,谨防宵小。八百亩官田,之所以均产只有五石,正因雍奴薮中新田皆未曾驯化。只需再耕种数载,均产当重回六石之上,或还更多。
三墩一手建立的蓟国,总归是不同。
先前避入蓟国的冀州百姓,早已融入。唯一不同,便是赋税仍交各国主。便有些许不同,亦是从赀库划拨,日常并不得见。生活与国人无异。
然此举,足见蓟王磊落,并无吞并之心。六国主感激不尽。今汉气数已尽,能三兴大汉者,唯有蓟王。正因如此,六国主才立血书,暗结盟约。乃为子孙后代长远计。
冀州吏治,皆来自蓟国一脉。领食高俸,吏治清明。
高薪养廉,亦是怏怏大汉之风。所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个人的抱负及家庭的诉求,与为官治政并无冲突。
治下民众皆丰衣足食,坐享升平。又岂能令官吏,节衣缩食,家人整日为斗米发愁。再加宽法严律,明以照奸。整个廉洁高效的吏治体系下,便有个别贪官,亦如害群之马,秀木之虫。显而易见,除之不难。
怕就怕,官官相护,朋比为奸。整个吏治体系崩坏。
所谓泾渭分明。清者自清,浊者自浊。
由蔡邕亲笔手书,雕版印刷的纸版《四书五经》,终刊印成册。分发给蓟国太学生,立刻引起轰动。
于是“学富五车”,成了更高等级的追求。试想,将臃肿的竹简,皆换成厚实的书册,堆满五车。该新增多少学问。
天下士人,皆奔蓟国而来。纸版《四书五经》,风靡大江南北。一时纸贵。
左伯纸,又称“皮纸”。单从名字便不难看出。适合书写,却不适合如厕。
再说,如厕后皆温水冲洗,再用麻布揩净。有无纸张,并无所谓。
楼桑,繁华又添厚重。马驹儿亦得知父亲消息。而十万北地羌人的下落,亦不再是秘密。许多散落到上郡等地的族人,纷纷北上蓟国,与家人团聚。消息传到陇右。北地先零王子,终是泪洒衣襟。
设身处地,方知蓟王之德。
本为贼眷,杀之易耳。却不惜耗费人力物力,将北地羌人尽数迁往国中,便有保全之意。
都说蓟王果敢利落,爱恨分明。乃世之明主。难得又心存大爱仁德。真天下万族之幸也。
胸怀天下,当有高祖遗风。
陇右又有蓟王书信送来。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拜左伯纸所赐。蓟王不必惜字如金。洋洋洒洒,尽抒心中思念之情。家中母亲,妻子,亦时有来信。五十六国公主侧妃,闺阁之中,本就曾苦习汉隶。今耳濡目染,亦各有精进。将相思之情,诉于笔端,寄于鸿雁。亦是人之常情。
刘备将长安满城赋税,皆划归五十六国侧妃为汤沐邑。长安城内,西域胡人众多。商贾云集,售卖来自西域的各式名产,今已风靡北地。市租之多,足令临汗颜。
“齐临十万户,市租千金,人众殷富,巨於长安。”
巨於大汉长安,可巨於蓟国长安否?
最富莫过于,蓟国长公主的东凌邑。
此矿区,挖掘二千年后,亦堪称富矿。时下,简直是遍地铜铁,四处遗金。
刘备本想铸钱十亿。
却不料。蓟国上币,风靡丝路沿线。随赀库一直从蓟国延伸到西域。单单陇右便填进去十亿大钱,更何况西域、蓟国、关外、关内……
问过上计令陈逸,或需百亿,方可足够。
收回的两汉五铢,亦能铸十亿。需再铸八十亿。
货币滥发之危,刘备岂能不知。这便思量再三,令将作馆先增铸二十亿。刘备预计,增铸新币的这段时间,将可再回收重铸十亿新钱。二项相加,得四出文钱五十亿。
加上赀库的吸纳,足可流通。
上谷乌桓,举族被抄。先时南下逃亡的上谷汉民纷纷返乡,耕种旧土。关隘时有藩商往来楼桑、长安、白檀三城之间。贩卖关外皮毛、牛马、药材、玉石、珠宝。贩回各种蓟国名产。
除去金丝毛毯,蓟国又有“蒲桃锦”、‘散花绫’入列名产。
“霍光妻遗淳于衍‘蒲桃锦’二十四匹,‘散花绫’二十五匹。绫出钜鹿陈宝光家。宝光妻传其法,霍光召入其第,使作之。机用一百二十蹑,六十日成一匹,匹值万钱。”
前汉时,钜鹿有陈宝光妻,善织绫锦。被霍光召入,六十日织成一匹,值万钱。普通织锦,亦需六十日,方可成匹,却只值千钱。足见此锦之名贵。
后有钜鹿陈氏宗人,逃难蓟国,传授此法。被女工大家,王太妃慧眼识金。经亲手改良后,遂成蓟国名产。织造工艺亦由白湖女校,传给国中善巧工之妇人。
所谓“织缣日一匹,织素五丈余”,素色织物,一日可得一匹。价格自然不高。
而“蒲桃锦”、‘散花绫’却足足要织满六十日。足见工艺繁琐。精工细作,亦知价格高昂。
今年四季朝服中,便有数件乃是用“蒲桃锦”、‘散花绫’织造。
上行而下效。
风靡大江南北,指日可待。
窗外风雪大作,群山皆白。陇右十月已飞雪。刘备这便搁笔。涓涓柔情,书录不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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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3 悬楼列肆
陇右,东口驿。
此驿本是马腾为阻乱军东进,而在陇山东口修建的障塞。
后被蓟王改建成障城。
城内便是东口驿之所在。
敕令九月中下达,十月上旬便有首批豫州罪官,拖家带口,日夜兼程,抵达东口驿。
数日前,陇山已降初雪,却未能留存。除去日光照射不到的背阴处,还有积雪残迹,陇山多已无雪。
时下押送犯人的囚车,名“槛车”。乃是由木笼围成的封闭式简易车厢。用于押运一般囚犯。罪官和权贵则使用更为舒适的“辎车”。“辎,衣车也。”乃是一种有帷盖的大车。乘坐舒适,前后左右皆有遮蔽。可防路上行人窥探。
押送重刑犯时,需蒙目并佩带桎梏。若是王侯、高官,则无需佩戴桎梏,且还允许仆从、侍卒随行,赡护其日常起居。
确认无误,办完交接。一路押运罪官的郡兵,这便领赏返回。便有罪官出声相问:为何半途而返?
队率言道:此去敦煌,将换做辅汉大将军麾下兵士押运。
罪官这便醒悟:原来如此。
许是收了不少赏钱,队率心情大好,便又开解道:明庭且放宽心。此去陇右,是福是祸,未可知也。
罪官平揖相送。
颍川一郡罪官及家眷,皆汇聚在此。后续还有颍川大族,举族前来。
说话间,郡兵皆走,院中只剩罪官及家眷。正欲下车打探。忽见一将,纵马入院。乌骓马,玄甲衣,涂搪斑斓白虎纹。气势滔滔,宛如神兵天降。
稳稳勒停神驹,这便粗声言道:“诸位远道而来,一路辛苦。俺奉大哥之命,前来护送。区区五十里,忍忍便到。”
来人便是蓟国四神将之,张飞,翼德小胖。
蓟国“凶神诸将”之大名,岂能不知。罪官纷纷行礼:“有劳张校尉。”
“嗯!”
张飞这便调转马头:“都随俺来!”
出院便见一队虎贲,列队相迎。高头大马,甲骑具装。皆虎熊壮士。可挡张飞三合不败,乃千里挑一的豪勇之士。装备自然精良无比。张小胖得的俸禄赏赐,大多花在刀刃上了。
三十六部羌渠、十二部氐酋、湟中义从胡,西州豪侠,三百万众,不过选出三十六骑。关羽张飞,各领十八骑。
就这队人马。随张小胖于万军丛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取物。
东口驿,前后皆设障墙。马面、虎落、箭楼、谯楼、吊桥、护城河、一应俱全。由幕府所辖。守卫此处的曲候,便是“麴氏四英”中的麴演。
出障城,入陇关道。忽闻车马喧嚣,罪官掀帘视之。传闻中只容单车通行的谷道,竟被辟成数车并行的青石大道。谷中碎石杂草,皆已不见。近地面的两侧山体,甚至被削成一人高的直壁。壁下流水潺潺,似还铺有地下排水管网。
此去大震关,约五、六十里。莫非谷道皆被拓宽不成!
见张飞旌旗如林,路上车马纷纷避让。
如此坦途,始料不及。
行不多久,忽闻人声鼎沸,宛如置身闹市。
掀帘再看。
只见一座市楼横跨陇关谷道。楼高五重,旌旗招展。市楼两侧,不见山体。乃是两排隔路相对的重楼列肆。
“悬楼列肆。”便有罪官,读出市楼悬扁。
所谓悬楼。便是悬空而建之楼,却非完全置于空中,而是“背山半悬”。半悬楼体,以支柱和板墙,与山壁巧妙连成一体。整体采用干栏式支柱,远远看去,仿佛悬浮空中,与绵延的山脊融成一体,极为震撼。
依山而建的悬楼,皆高五重。底层立于地面,后墙立柱为二层平座檐柱。二层后墙立柱,乃三层平座檐柱。一言蔽之,下层前柱,为上层后柱。如此层层支撑,直达五重。为与山体固定,各层楼板,还如栈道,插入沿山开凿的菱形石孔之内。并用钢索牵引。异常牢固。
只需山体不崩,重楼不到。
见众人议论纷纷。张飞嘿声笑道:“东西二处悬楼列肆,各长五里。共计十里。上下五重,已住满人家。”
“敢问张校尉,王上可在大震关中?”
“大哥正在城中。”张飞笑道:“且备下酒宴,为诸位接风洗尘。”
悬楼各层平座,已立满居民。三三两两,正俯瞰车队。
虽着汉服,却面相各异,多是异族。
便有罪官问道:“敢问张校尉。楼上所居,是何许人也?”
“皆我陇右汉民。”张飞笑道:“羌氐汉胡皆有。”
“原来如此……”正暗自思量,忽听身旁家眷惊呼。
“阿父且看!”随幼子手指。罪官仰头一看。不由大吃一惊!
横栏东西,区分华夷的陇山。竟消失不见。取而代之,是漫山遍野,鳞次栉比的悬楼!整座陇山竟被悬楼挂满。不见草木,亦不见山石。
再往上看。遥见一座雄关耸立山巅。一座巍峨的宫殿,探出城头。雕楹画栋,重檐飞宇;户牖通明,光芒四射。正是云霞殿。
短短数月。辅汉大将军,竟把雄关,建成了一座雄城。
遥看排排悬楼,重檐笔直一线,几无高差。罪官不禁感叹。真鬼斧神工也。
登山需绕行。若把陇山比作一座高台,台分九重。左右两道山路,盘旋向上。与沿山搭建的环形街道,依次相交。上下通达,乃山城特色。
大体而言,悬楼亦是干栏式建筑。坂上立柱,环建高楼。十分便捷。因背靠山体,面向空中。故而街道,亦多悬空。或与栈道相接,或与山体相连,因势利导,在楼层之间蜿蜒穿行,只求便利,并不拘泥。
换句话说。悬楼如多层栈道,从上而下,分列在山体之上。彼此间有完善的结构支撑。
正因无需凿山采石,伐木修路。最大程度的减少了施工量。只需凿好菱形石孔,排插梁木。上下以立柱支撑,前后斜拉钢丝绳。再装木板为墙,便可快速搭建成悬楼。
截悬溜飞瀑为水源。支渠四通。内设喷淋莲蓬已备灭火,木质墙体涂抹白防火。上盖瓦当遮挡火箭。当然,里里外外,覆满搪瓷甲片,最好不过。眼下就算了。实在是太过奢侈。
谁曾想,被羌氐纵火焚毁的大震关,忽摇身一变,成了座纳民十余万口的关城。
着实令人,匪夷所思。
而所谓悬楼。一个“悬”字,足可道尽其妙。
论种田营造,蓟国自当冠绝天下。
1.64 自降身份
“天水(汉阳)、陇西,山多林木,民以板为室屋。”
悬楼,便是木板楼。
比起建在督亢、雍奴的蓟国干栏重楼,胜在简单轻便。减去了堆砌墙体的空心汉砖,只保留了盖顶的瓦当。余下皆木质结构。可比“栈道”。
“栈道”又称“栈阁之道”。简称“栈阁”。
沿山开凿,只为通行。故无需过于宽敞。陇山悬楼,乃为人居。故要比栈阁。宽敞许多。结构也要比栈阁更加复杂。
以陇山悬楼为例:可看成是九条上下平行的“栈阁”,挂在山体之上。
彼此之间,以梁柱相接。设钢丝悬索。最下一层悬楼,稳稳立在山脚。以为支撑。再凿山挖孔,插入横梁,与山体固定。梁上铺板,以为楼层。每栋悬楼,皆为五重。悬挂在陇山之上。当真鳞萃比栉,蔚为壮观。
街道,便凌空飞架于上下二排悬楼之间。如此层层向上,以达山巅。若钻入楼底去看,可见根根立柱,夯入陇坂之内。密密麻麻插满山体。令陇山,最大程度的保留了林木山貌。
简而言之:有上下九条“栈阁”悬在陇山之上;每一条“栈阁”皆是五层高的联排别墅。
如此着想,便是对了。
本以为悬楼拥挤。待辎车抵近,这才发觉,别有洞天。
重楼与山林相间,悬道与山石相依。山石花木,推窗可见。绒花草甸,俯身可辨。人声与鸟雀共鸣。山野与重楼相映成趣。还有山岚素雪,溪水潺潺。
工匠们就地取材。正为各家各户,修剪堆叠庭院景观。剔除易燃的灌木枯草,清理出的山地,再造亭台楼阁,长廊覆道。不一而足。
景观建筑,可徐徐图之。有整座陇山为底板,督造不难。
东西陇坂,遍布悬楼。南北向的绵延山脉、丘陵、溪谷、荒原,正被星罗棋布的马场、羊牢、果园、梯田,依次圈占。属于刘备的十万部族,正满腔热忱的开辟陇坂。
悬楼内,织机声不断。朗朗读书声与呼喝军号,在演武场与校馆内,交织上演。
列肆内,行人摩肩接踵。车水马龙,东去西来,乡音无改。
正如翼德小胖所言。汉胡羌氐皆有。还有西域藩商,穿行其间。及从长安远道而来的僦车儿郎,亦屡见不鲜。
所谓丝路流金。依惯例,过陇关需缴“关税”。此乃真真正正的“关”税。往来游商,皆自愿缴纳。只因蓟王铺路架桥,让天堑变通途。时间便是金钱。不差这三五角钱。
过大震关、金城关、洪池关,出玉门关、阳关、肩水金关,便可入西域。
沿山而上,十步一景,百步一街。目不暇接间,忽见一片开阔平地。车队已抵陇山之巅,大震关下。左右两条盘山路,右上左下,四车并行。十分通畅。
若只路过,无需入大震关城,只需从左右“肩关”,便可翻越陇山。罪官们,却要面见蓟王,自当入大震关首。“肩关”、“关首”虽是刘备新创,其意亦无需多言。
左右肩关,便是左右瓮城。居中才是“凹”字形关城。左右肩关乃由“麴氏四英”中的麴英和麴光领兵守护。大震关则由麴义亲守。诸如韩浩与高顺统领的“列城陷阵”,则同驻在关城军营。
韩遂重筑大震关时,沿山脊南北走势,修建了许多城障烽燧。皆可用来屯兵。由诸如北地先零羌骑,并州匈奴游骑等部驻守,同归中军校尉典韦,及别部司马麴义所辖。
关城内城,由史涣领绣衣吏拱卫。云霞殿内,则交给亚马逊御卫。
雪后初晴,苍山尽染。山岚席卷,如雾似幻。
好一个人间仙境。
张飞掷矛下马。拾阶入殿。诸多罪官,却面面相觑,裹足不前。正想着该如何相见,已有人群出殿。当中一人,如众星拱月。虽着常服低冠,却难掩贵气无边。
众人纷纷醒悟,乃是蓟王亲出相迎。
这便排立阶下,长揖行礼:“拜见蓟王。”
刘备伸手虚扶,亦走到阶下:“诸位免礼。”
如前所说。时人以高为贵,居高为傲。先时,殖货里豪商,为刘备摆流水长席。各家主,手持竹片,自立门前,脚下便有一级台阶。入席赴宴之人,需站在阶下施礼。家主立于阶上,居高授以竹片,书姓名籍贯,及贺词一句,方可入席。
时见戏志才仪表堂堂,甚有风仪。家主下阶答话,平地回礼,便是礼遇。
何为“平辈”,何为“齐民”。站立之高度,便等同于身份之高低。
诸多大汉生活千姿百态,皆随文字扑面而来。诸位看官可曾领会。
又问说书人,神在哪里?神在行间字里。一目十行,不求甚解,自无法体会。
言归正传。
见蓟王不仅亲出相迎,更阶下回礼。
诸罪官心生感动,更有人泪洒衣襟。
何为自降身份。此情此景,一个“降”字足矣。
“蓟王再上,请受罪臣一拜。”罪官便欲跪地行大礼,却被刘备伸手扶起。
“山巅风寒,诸位且随孤入殿一叙。”刘备言道。
罪官家眷,自有御卫领入偏殿入席。
宾主落座,蓟王举杯相邀,罪官起身回敬。何须乐舞助兴。一杯美酒下肚,足可暖人心扉。
只说逸闻,不谈朝政。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宾主尽欢颜。一路积攒的悲愤,皆化为一腔酒气,喷薄而出。
不由大醉。
待起身,已在馆中精舍安居。
妻子同在,家人齐聚。见发妻感恩拭泪,幼子喜上眉梢。
这便起身一看。
榻前四季朝服,已摆放整齐。
铜印黑绶,正是三百石官。
入羌人牢城,为牢城长。
牢城之长,亦是戴罪之官。如此,即不负圣命,又令众多清廉干吏,一展所长。清白如蓟王,为人处世,方方面面,确无可指摘。
“何为牢城?”陛下问道。
“嗯……”张让想了想道:“依老奴愚见,乃是由关押‘诸羌弛刑徒’的营地,扩建而成。听闻十万羌人,拖家带口,不下百万之众。皆随家中壮丁‘流徙三百里,完城旦舂’。牢营无处立足,便改牢城。”
“言之有理。”陛下欣然笑道:“难怪区区罪官,蓟王还上表讨要。罪官入牢城,此举自然妥当。”
张让谄媚一笑:“蓟王天家麒麟,此去陇右,抖擞虎威,不费一兵一卒,降服百万羌胡。着实为我大汉,涨了不少脸面。”
“哈哈!”陛下舒眉一笑:“阿父言之有理。”
1.65 西羌兵谏
紧随罪官步伐,关东大族纷至沓来。
过东口驿,入陇关道。悬楼列肆,大震关城。一路震撼,无以复加。
问过随行官吏,陇右一地,皆在大建之中。先前毁于羌乱战火的城池,皆重修扩建。尤胜先前。
劳力何来?
百万羌人、百万氐人,皆力士。
羌氐异族,如何肯为我所用?
一日二百钱,有何不可。
这……钱从何来?
自是蓟国运来。
原来如此。大族纷纷醒悟。
话说,蓟王从不白用人。便是羌氐,亦无不同。
所谓熙熙攘攘,利来利往。
只需说蓟王照常支付,无有拖欠。羌氐何苦提着脑袋造反。关东大族,这便各自心安。正如临行前,送别一干人等所言。此去敦煌,是福是祸,犹未可知也。
与罪官不同,刘备将关东大族尽数迁往敦煌等河西四郡定居。
只因四郡人少。几十万关东汉人填入,正好补民之缺。
户户可购新田一顷,宅院一栋,入城安居。大族亦分户,与少年时的楼桑类似。同姓聚居而成邑落。族中事物,由宗长负责协调,亦有里魁等基层官吏理政。
待到十月中旬。关东各地大族蜂拥而来,车马不绝于道。幕府属吏早已熟络。悉心安排不提。
归义城亦传回消息。
一直观望中的烧当羌与白马羌,渐被宋建说动。
无它。还是利益使然。
都说羌人狡诈无信。说起来,也是在与大汉的反复斗争中,练出来了。没有狡猾的猎人,何来狡猾的狐狸。先前蓟王惩罚作乱东羌。流徙三百里,完城旦舂,竟一日二百大钱。西羌如何能信。
其必有诈。
却也不敢轻易谋反,故若即若离。今数月已过。非但羌人月月领取薪资,就连氐人亦如此这般。且比羌人多领一半。
九九重阳。东羌三十六部与氐酋十二部,共赴大震关蓟王宴。带回财货珍宝无数。
双重刺激,如何还能坐稳。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亘古不变之真理。这便跃跃欲试。我等亦是羌人,且未曾谋反,为何不被蓟王待见。
宋建一语道破天机。
尔等游离在陇右诸郡之外,并非大汉属民。若想被蓟王所用,须内迁。
内迁?
诸羌渠旋即醒悟:所谓内迁……可是谋反?
宋建先是点头,后又摇头。以“内附汉庭”为名起兵。乃行兵谏,而非谋反。
有理有理。
诸羌渠幡然醒悟。我等起兵内附,自非谋反。
即便如此,诸羌渠亦不敢挑头。挑头之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这便与宋建一拍即合。烧当羌、白马羌、参狼羌等大小种落,凑足三十六部,亦出十万兵马,入寇陇右。
收到消息,刘备不忧反喜。
西羌可定也。
先前,洛阳有书送到。言,陛下或年内便欲将刘备调入朝中。除去黄巾逆贼,这个心头大患。外戚便成陛下之患。时,武帝为除后患,不惜立子杀母。陛下废长立幼之心,虽不曾昭然若揭,却已越发明朗。
自从得知陛下坐视关东大乱,为血洗世家大族,不惜赔上八州百姓身家性命。刘备便与他做了情感切割。世人皆知蓟王利落果断,爱恨分明。此事,也是一样。
换句话说,刘备并不想参与二位皇子的夺嫡之争。且一旦入朝,必成皇后等人眼中钉,肉中刺。明枪暗箭,防不胜防。再者说来。群盗蜂起,万民饥流。枯守朝堂,无所作为,亦非刘备所愿。
奈何,陇右若平,刘备亦无理由滞留。
正好可趁剿灭西羌之机,留守陇右。
“申生在内死,重耳在外生。”便是亘古不变之又一真理。
十月末。宋建领三十六部西羌反。以内附汉庭为名,入寇金城、陇西、武都三郡。
据归义、建威二城。攻占石城,兵围白石、临洮、羌道诸县。三郡边境,一时风声鹤唳。军情一日三报,十万火急。刘备一边上表朝廷,一边整军备战。
陇右隆冬将至,雪大封路。十月起兵,并非好时机。且此次羌乱,雷声大,雨点小。羌渠来去如风,抄掠不及便呼啸而去。绝不缠斗,亦不停留。凡遇汉军追剿,便退往三郡之外,蛰伏河川山谷之中。待汉军兵退,又起兵入寇。如此反复。边郡诸县,不胜其烦。
奈何声势浩大,朝廷再被震动。
东羌三十六部,刚被蓟王平定。又有西羌三十六部十万兵马。如之奈何。
陛下问计群臣。皆说,再从关东调兵,乃舍近求远。当令辅汉大将军,蓟王刘备继续清剿西羌贼寇。
言下之意。黄巾刚灭,群盗蜂起。帝国已无力西顾。
陛下无奈。只得诏命蓟王平西羌之乱。待平二羌之乱后,再班师回朝,“共谋大业”。
好一个“共谋大业”。
刘备一声暗叹。
陇右确已不是帝国关注重点。关东才是生死命脉。
自平定黄巾。朝野便有两件大事,悬而未决:重开党锢,与重立州牧。
比起重起党人,陛下更倾向于重立州牧。
而刘备却正好相反。比起重立州牧,刘备觉得重起党人,才是当务之急。
两件事,皆牵扯极广。非旦夕之功。想必,年前无可定论。
亦有喜讯传来。蓟国稻收已毕。
本季新粮,颗粒归仓。蓟太仓,果有五千万石新谷入库。趁水路通畅,将年前陈谷,调运冀州各地,赈济灾民。如此食陈积新,方能最大限度的确保粮食储备。
此举,并非只对冀州百姓。便是蓟国百姓,亦是如此。家家建有仓楼,陈谷完好,并未霉变,更无异味。食之如常。陈积食新,亦可,并不强求。只是农人惜粮,不舍食新谷而已。
便是刘备所食军粮,亦多陈谷。并无不同。
大震关城,云霞殿。
幕府属吏将校齐聚。
幕府左丞荀攸言道:“三十六部羌渠,十二部氐酋,纷纷上书,欲从劳营调回族中青壮,守备老寨。”
“劳营事关陇右大局,不可轻动。”刘备言道:“金城羌渠营寨,令护羌校尉分兵守护。”
“喏。”
“幼平。”刘备目光投来。
“臣在。”周泰自行出列。
“去守陇西。”
“喏!”
“公明。”
“臣在。”徐晃亦出列。
“守武都。”刘备递上军令。
“喏!”
“二弟,三弟。”刘备又取军令在手。
“臣弟在!”
“入汉阳大营,已备支援。”
“喏!”关羽、张飞双双领命。
“宣高。”
“臣在!”统领西域联军的臧霸,亦出列。
“守备各处劳营,切莫生乱。”刘备叮嘱道。
“遵命!”臧霸领命。
“西羌之乱,势如野火。诸君依令行事,不可大意。”
“臣等遵命!”
1.66 人财两全
随着宋建这颗棋子被激活。贾诩无双连环的第四环,正式开启。
说蓟王养寇自重,亦不尽然。事实上,连环计的首要目的,乃为彻底荡平羌乱。至于增益效果,自当多多益善。乃无心插柳,陛下且莫介怀。
东羌以先零诸种为主。西羌则以钟存、烧当羌、白马诸羌为首。
如前所说,东西二羌相互混种,想要彻底区分彼此,实属不易。
大体而言。陇西、金城等边郡以西的羌人,多被称为西羌。时至今日。西羌更多是地理含义,而需淡化种落。
与闻西羌反叛,一日数惊,愁云惨淡的洛阳朝堂,完全不同。
辅汉大将军幕府上下,乃至陇右百姓皆颇多淡然。五万幕府大军,遍守要冲。五万西域联军,拱卫劳营。蓟王亲领一万兵马,坐镇大震关。又命麾下别部假司马高顺、军曲候韩浩率列城陷阵,并於夫罗、呼厨泉所部,驻守大散关。
关中大地,当稳如泰山。
散关,因散谷水及大散岭而得名,西周时为散国所在地。散关之名,最晚始于秦代,有建和二年(148年)摩崖石刻《石门颂》:“高祖受命,兴于汉中。道由于午,出散入秦。建定帝位,以汉氏焉。”为证。散关乃关中通西南唯一要塞。自古以来,便是巴蜀、汉中出入关中之咽喉,素有“秦蜀襟喉、川陕锁钥”之称。《史记》有载:“北不得无以启梁益,南不得无以图关中。”
“益”是指益州,“梁”乃指汉中。
武都氐人,正增筑此关。待建成,当如大震关一般无二。
听闻蓟王亲守大震关,洛阳朝堂这便松了口气。羌乱只需不过三辅京畿。西凉如何残破,朝廷许并不在意。
先前,为筑东西二处雄关,抵挡蓟王大军。三十六部羌渠,已先行迁入金城郡,老寨多散布于湟中丰镐之地,与西羌河湟谷地毗邻。本是同族,不该相残。奈何各部却因受蓟王巨额馈赠,而险遭西羌抄掠。老寨告急,急忙上书欲将青壮调回。刘备遂遣护羌校尉韩遂分兵驰援,足安其心。
刘备亦曾担心听闻老寨有难,各城劳力会人心浮动。结果,已将家小迁入城中新造宅院安居的羌人,未见异动。便有些许担心,亦不过流于表面,多在言语之间。老寨对羌人而言,利益勾连已所剩无几。或只剩几缕情感牵绊。
毕竟。城中一切,远非老寨可比。且父母妻儿皆在身边,薪俸又存赀库。人财两全,何必为老寨多生伤感。
再者说来。除去各部羌渠还守在老寨之中,就连巫祝都已搬入城中安居。漫漫寒冬。有水暖、水洗滋养护体,又何必在山中苦撑。
虽对外宣称“牢城”。实则与大汉城邑,并无不同。进出自由,官吏齐备。只因城内多羌人聚居,且皆是弛刑徒,故得此称。羌人刑期不过四载。四年之后,便可洗牢城之名。
至于期满之后,城中是否还能安身立命。才是羌人最大的心结。远超对老寨命运的担心。事实上。从身份而言,三十六部羌渠,亦是弛刑徒。不过是蓟王法外施恩,令他们安心守备老寨罢了。
兵荒马乱。方知赀库存钱,不仅日常方便,还极其安全。
若将辛苦所得搬回老寨。先有羌渠,后遇西羌,或早被洗劫一空。
何其幸也。
时下羌人,与前汉时祖辈的最大不同。便是游牧向农牧的转变。逐水草而居,渐变成依山下寨。总算是有了固定的家园。然只需是农牧民族,对城市的向往,毋需多言。
于是从“依山下寨”到“筑城而居”。可谓水到渠成,人性使然。
城墙所带来的安全感,毋庸置疑。
迁居之初,人心未定。更要吏治清明,秋毫无犯。
这便是刘备为何亲自上表,讨要关东罪官的原因。
入十一月。风雪骤起。金城、陇西等边郡,雪大如席。河川断流,道路阻绝。天寒地冻,滴水成冰。伸手都难,如何用兵。城外人踪绝迹。城内大建,却顶风冒雪,犹在进行之中。冬季施工,蓟国能工巧匠,不要太有经验。
蓟王有令在先。造好的宅院,暂租羌人安居。待刑期满,再做计较。汉式宅院,各种便利匪夷所思,已遍传羌人。对生活品质的追求,古往今来,人皆一样。“早筑住早”,几成共识。又何须官吏催促。
洛阳小市,金水汤馆。
暖风徐来,薰香暗溢。三楼精舍,换穿浴袍的曹节,正自斟自饮。
不等一杯饮尽,便有程璜推门而入。
二人落座。仆从送上糕饼小食,又为二人斟满耳杯,这才躬身告退。
“西羌又乱,蓟王难回。如之奈何。”曹节劈头便问。
“无妨。”程璜有备而来:“先前太尉与左右车骑,联名上疏,请开党锢。料想。很快便有人,再为党人上陈情表。此乃大势所趋,或早或晚。尚书令无需忧扰。”
“可有前永巷令徐奉下落?”曹节再问。正因徐奉曾与程璜养女互结对食,曹节才有此问。
“宫中尚未有消息传出。”程璜答道:“何苗酒囊饭袋一个,亦未得徐奉踪迹。”
“此人一日不除,我等一日寝食难安。”曹节言道。
“这是自然。”程璜轻轻点头。
“洛阳城早已翻遍,徐奉又能藏到哪去。”曹节喃喃自语。
北邙,上商里。
恰逢夜深人静。有一辆马车缓缓驶入里道,停在门前。
便有书童下车,叩响门扉。
“来者何人?”门后有人出声询问。
“扶风侯公子。”书童答道。
“稍待。”院门开启,门后之人与书童耳语几句。书童这便返回车马。须臾,久未露面的侯公子,孤身下车,闪入院中。
刘备若在,对此院当十分熟悉。正是与秦太仓相见之处。
挑灯入后堂。领路仆人这便离去。入堂相见,正是秦太仓当面。
“拜见秦太仓。”侯殷肃容下拜。
老者只是含笑点头。未曾起身,亦未出声。
待小黄门合力搬来一座方方正正的沙盘。老者取细木书道:“公子别来无恙。”
侯殷这便取另一支细木在手:“苟且偷生,一言难尽。”
待小黄门将沙盘抹平,老者又书:“公子此来,可有喜讯。”
侯殷书答:“终不负所托。”
老者急书:“如何。”
侯殷却未书写。反从袖中取一卷比指节略宽的白绢,递给老者。
老者展开视之,不时含笑点头。将绢上蝇头小字看完,又付之一炬。轻吐浊气,这便提笔写道:“天下竟有如此奇巧。”
侯殷急忙提笔:“愿闻其详。”
1.67 冬季攻略
鸡鸣时分,院门重启。
扶风侯公子,缓步而出。失魂落魄,立在檐下。直到院门在背后徐徐紧闭,犹未回过神来。
“公子?”马车内,书童掀帘呼唤。
“嗯。”侯公子这才猛然清醒。冷风一吹,遍体生寒。眉上冷汗已结成冰珠。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遂向马车走去。
漫漫长夜,注定无眠。
太仓之上,折桂馆。头戴纱帽,一身素服的小黄门,挑灯在前,引贵客前往馆中歇息。
贵客一口吴侬软语,出身江南世家,家中累世高官,富甲一方。此来洛阳,点的亦是馆中头牌。身份尤其尊贵,据说渊源可上溯到先帝年间。至于是何身份,便不足为外人道哉。
仓楼之间,由软梯相连。每处独栋馆舍,皆立在一座仓楼之上。贵客只从天梯上下。至于馆舍内的女子,自有隐蔽路径升顶。
院内石灯已点亮。小黄门早被熏瞎双目,不见灯光。替贵公子推开馆门,便躬身退下。
贵公子步入舍中,反手推上直棂移门,遮蔽了馆中艳光。
引路小黄门原路返回。熄灭灯烛,避入暗室,各就各位。一时寂静无声。只有彼此平静如一的呼吸,依稀可辨。
这些没有丝毫光感的小黄门,并无睡眠一说。无事可做时,多会沉浸在半梦半醒之间。像是睡着,却拥有感知。这种独特的状态,内官称之为“安定”。
许久,待所有人安定。便有一人,轻轻起身,悄无声息,走出密室。
不等天明,又悄然返回。
一夜无话。
陇右,白石县。
前汉昭帝始元六年(前81年)设白石县。筑城于漓水(大夏河)河谷西北山岭之台地上。城呈梯形,西高东低,顺地势而筑。城北、东、南三面紧临突崖,西城横截山坡。城外掘双重壕沟,壕外高地立烽堠一座。
白石城仅开一门。易守难攻。
地处高原,气候严寒。天降暴雪,陆路交通早已断绝。放眼望去一片白皑。草原河谷,还有绵延山脊,皆被冰雪覆盖。寒风刺骨。城头汉军蜷缩在火盆旁,一个个无精打采。
皆是戍边老卒,多已两鬓斑白。
天边忽起闷响。有经验的老卒,立刻支起双耳。片刻之后,不觉已响彻天际。
一时闷声如雷。
“敌袭!”老卒奋然爬起,冲立在壕外高地上的烽堠,大声呼喊。又转身向绞盘奔去:“速起吊桥!”
骤然绷紧的麻绳,挣断冰锥无数。壕沟前的冰面应声撕裂。随龟裂游走,冰面上飞快现出吊桥的轮廓。老卒用尽全力,转动绞盘。结了层薄冰的吊桥,终于艰难升起。
浑身大汗,面颊生烟的老卒们,顾不得擦拭。便又要去点燃狼烟。
“勿动!勿动!”城外烽堠上的同伴,已高声叫嚷开来:“是汉军,汉军到了”
“汉军?”老卒急忙拥到垛口。运足目力,定睛看去。果有大队人马,呼啸而来。人马皆覆满霜雪,几与山川融为一体。虽辨不清面貌,可如林的旌旗,正是大汉制式。
乱哄哄的羌骑,如何能有此等气势。
距离城头一箭地外,突前骑士长矛一横。大军缓缓止步。
人马喷着长长的鼻息,列队齐整。战马与骑士,浑身皆挂满冰锥,仿如遍生荆棘。又如冰雕复生。
旗柄齐刷刷往地面一磕,薄冰尽数崩去。
旗帜迎风招展,正是赤鹿焰角,三足乌。
为首骑士屈指敲碎覆冰,将鬼面掀起:“都护西域辅汉大将军麾下,后军校尉张飞,奉命入城。速开城门!”
声似霹雳弦惊。如假包换猛张飞。
“校尉稍待。恕我等眼拙,县尉随后便到。”
“快些快些。迟伤战马!”张飞喊道。
“喏!”
话音未落,白城县尉已登上城头。
放眼望去,正是如假包换大汉铁骑。
“速开城门。”验过兵符将印,县尉一声令下。
毳裘卫衣、冬季戎服,甲骑具装、外裹大氅,人马只露双眼,多重防护御寒。顶风冒雪,亦是平常。
胯下鲜卑良马,能耐极寒。却需小心风寒。一路奔驰,浑身冒汗。若不及时擦干,披上御寒毛毡,定会染患。
问清大营所在,一万精骑,千辆兵车,呼啸而入。
待扎稳营盘,安置好战马。张飞这才赶去与白石城一干官吏相见。
“拜见张校尉。”白城县长令一众属吏,列队相迎。
“诸位免礼。”张飞抱拳道:“张某奉命驻防白石,寻机与羌贼一战。多有打扰,还望担待。”
“不敢,不敢。”县长伸手相邀,入官舍一叙。
舍内炭火熊熊,驱走寒意。
张飞摘下战盔,领十八骑一字排开。取凉州刺史府与辅汉大将军府二道敕令,递给白石县长过目。
确认无误,县长终是松了口气:“敢问张校尉,冰天雪地,如何用兵?”
“军中诸事,不劳明庭费心。”张飞笑道:“若有兵士扰民,还请明庭秉公执法。”
“下官遵命。”军政分立,白石县长这便放心。
“羌贼现在何处?”张飞开门见山。
县尉脱口而出:“皆缩在西倾山中。”
县长急忙进言:“启禀校尉。西倾山中羌人,乃是钟存羌部,并未伙同谋反。”
张飞笑道:“羌人逆窜,居无定所。今日在此,明日在彼。种落亦是如此,分分合合,互相吞并,岂能分清!”
“这……”县长无语。
“附近可有城障驻军。”张飞又问。
县尉又答:“白石障设有驻军。”
“障在何处?”
“障在漓水枝津上游,白石崖南麓。”校尉言道。
白石障,位于漓水支流,后世央曲河与央拉河交汇之台地上。西临(甘加)草原,北通罕。翻越西北祁连山支脉(达里加山)隘口,可通西羌。乃军事交通要地。
前汉时,便已修城障驻守。因是一空心十字形城塞,且又在十字城各角,设城墩八个,成八角,故后名“八角城”。城外围以护城河,北城依山无门,西城经南门至东城筑有外廓,南门筑有外城。墙以沙土、芦苇、红柳等,层层夯筑而成。城高墙厚。对城下弩射无死角,加之城门通道极小,无隙可乘,可谓易守难攻。
障城北五里,便是白石崖。此崖,壁立千仞,白玉生辉。横亘于天地之间,绵延数十里,炫目壮观。
“漓水河谷,形如马蹄,可连通白石障与白石城。”县尉遂用手指,在山川地形图上划出一道蹄弧线。
“两地相距多远。”张飞问道。
“约莫二百里。”县尉答道。
“知道了。”张飞这便抱拳:“军情紧急,告辞!”
县尉忽问道:“校尉欲断诸羌勾连否?”
张飞环眼一睁:“何以知之!”
1.68 燕人来也
“诸羌漫布虽广,却被群山阻隔。唯有河谷孔道可行。校尉据漓水河谷上下游,乃交通咽喉之地。”县尉颇有见地。
张飞嘿声一笑:“且守好城池。”
“喏!”县尉郑重抱拳。
张飞深看他一眼,这便领兵自去。
张飞小胖虽未及冠,却一身虎威,英雄少年。能被他多看一眼,县尉只需守好城内百姓,战后自有分晓。即便不举荐于蓟王当面,亦升迁不难。
入大营更换马匹,张飞遂领百骑,一人三马,呼啸而出。
沿冰封河谷向白石障而去。
天寒地冻,滴水成冰。人畜绝迹。除了这队人马,苍茫天地间再无活物。
二百里冰天雪地,来回需一日夜。
马虽能接力,人却不能。一路奔波至此,不作休息,又驰一日夜。
筋骨当真强悍。远非常人能比。
张飞麾下多鲜卑猛士,长于白山黑水。与鲜卑马一样,能耐极寒。
冬季用兵,正当其时。
只是,这一路迎风踏雪,车马又该如何通行。高原积雪深厚,便是丁零高车,亦力有不逮。
怀揣疑问,待县尉等人奉命入张飞大营,送来粮秣薪柴,亲眼所见,这才幡然醒悟。
原来。所有兵车的车轮,皆装在一块两头翘起的包铁木板。车轮固定不动,仅靠木板在雪地上滑行。却不知,良匠依蓟王手绘所造之物,是否为最早的雪橇马车。
张飞还未归营。营中司马亦是胡人。深目高鼻,体壮如熊。汉名:成律归。
为人却和善可亲。亦未曾短了礼数。平心而论,此人举手投足与我汉人无异。县尉等人当可安心。
见大队人马入城,城内居民纷纷驻足询问。得知乃是辅汉大将军麾下,三弟猛张飞。
辅汉大将军之名,谁人不知,何人不晓。便是大汉边疆,居民亦有所闻。
城中羌人细作。早吓得魂飞魄散。奈何成律归已先行接管城防,只进不出。又在城外烽堠设神射手。千里冰封,一片白皑。即便强出报信,又能逃到哪去。想着山中如野兽冬眠般,蜷缩在土窖中酣睡,全无防备的族人。细作一时心急如焚。
这可如何是好。
大军入营,白石城一时热闹非凡常。车来车往,人马嘶鸣。嘈杂之声,半夜将息。天地遂被呼号的寒风接管。虽说人定胜天,可见惯了边疆的酷烈,又如何能不对天地,心生敬畏。
正因人声鼎沸。
边城民众,难得睡了个踏实觉。一觉醒来,通体康泰。那叫一个舒坦。
这顿美觉,千金不换。
话说张飞马不停蹄,奔赴白石障。路行一半,见天色已晚,便寻一背风河湾宿营。
麾下凿冰入水,捉来肥鱼。炙烤分食。又从马背取下皮革睡袋,铺陈在火塘边。刀剑在手,和衣而卧。翌日清晨,熄灭篝火,继续前行。不到午时,白石崖在望。
起伏的雪原之中,忽见一道障壁突起。绵延数里,极为醒目。必是白石崖。
崖下隐约可辨一堆满积雪的高台,正是白石障。
只是…为何障城皆被大雪淹没,似无人驻守。
张飞正举目四望,雪堆后忽闻人声:“来者何人。”
身旁骑士正欲答话,却被张飞目光所止。
细细打量被积雪淹没的高台。张飞这便大声答道:“我等乃白石戍卒,奉命前来换防。你又是何人,我可曾见过。”
对面嘿声一笑:“只怕素未谋面,两不相识!”
张飞亦咧嘴一笑:“既如此,且放下吊桥,与我城内相见。”
“想进城,好办!”那人又笑:“等着!”
须臾,城头一震,雪崩门现。吊桥随即撕碎冰封,轰隆下坠。
待吊桥架上对岸。
城内便有一人,身裹皮毛,手捉钢刀,懒洋洋跨出门洞。冲张飞远远招手:“来来来。”
张飞环眼微眯,大喝一声:“燕人来也!”
胯下战马,虽不是乌云踏雪。亦是鲜卑良驹。受主一催,奋然加速。
向城门直冲去。
生于高原,长于马背。是否善马,只眼可辩。
见张飞人马奔腾,气势如虹。门前那人,双目一凝。抬头与张飞,四目相碰。热血倒灌,心头骤惊。
慌忙拔刀,飓风压顶。
风压重若千钧,一时竟动弹不得。
五爪直扑面门。皮开肉绽,满脸血崩。剧痛钻心。
“去死!”一声虎吼,如晴天霹雳。
但见一道人影,飞身撞墙,碎成一地。
甩去指套上半张人皮,张飞抬脚踢出得胜钩前丈八蛇矛。一马当先,杀奔城去。
身后精骑呼啸卷入。将穿门洞,便见四处陈尸,一片腥红。
乱哄哄拥来的羌骑,被一道噬人铁蟒,迎面撕碎。
血喷数丈,折颈坠地。
猛张飞单枪匹马,杀透敌阵。
纵马一圈,余敌亦毙。跟着猛张飞,再是勇士,也只能捡捡牙慧。
“清扫城池,再去地牢看看有无幸存。”张飞面色如常,竟似未出力。
“喏!”众骑大声应诺。皆钦佩。
“城中有诈,校尉如何得知?”便有精骑拍马上前。
“若有人日夜巡视,城头又岂能被大雪所淹。若无人巡视,又为何先声发问。必心怀不轨,暗中窥探。”
“原来如此。”众人纷纷醒悟。都说猛张飞粗中有细,善用奇计。今日所见,果如这般。
张小胖咧嘴一笑。
须知,若不是嘬了那颗金熊胆。俺也和大哥一般好看!
地牢内果押着守城兵卒。
言道,白石障半月前已被羌骑攻占。
此障扼守要冲,乃诸西羌往来要道。莫非……
张飞心中一动:“来人!”
“在。”
“你等三人,一人双马,快马加鞭,速回白石大营。领三千兵马前来。不得有误。”
“喏!”
“校尉可是要在此地突袭羌贼。”
“然也。”
“羌贼有十万兵马,三千可够。”麾下不无担心。
“乌合之众,仓惶四顾,如丧家野狗。杀之容易,三千足矣。”张飞笑答。
“且去整备城池,以待援军。”
“喏!”众人各自忙碌不提。
此去班援兵,来回需一日夜。
这队羌骑已伏半月,必为后军接应。冬日用兵,必事出有因。只需拿住一问,定将水落石出。
临睡前,张飞如是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