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9 张飞劫亲
一夜无话。
翌日,张飞早早起身。领麾下百人,及先前驻守此地的数十戍卒,清扫城头积雪,修复登城木梯。又将武库内的守城器械,搬运城头不提。
白石障,后世称八角城。乃是一座十分罕见的“十”字形障城。东西两道平行障墙,与南北两道平行障墙,呈十字交叉。故整个障城,为“宽边空心十字”堡垒,类“十字架”造型。后又在宽边十字的每个角上,各筑一座坚固的城墩。墩上辟箭楼,与相邻箭楼,形成交叉火力,可全面覆盖城下敌军,全无死角。
宽边空心十字堡,张飞亦是初见。然很看便领悟其防守上的优势。事实上,之所以如此建造,乃因地制宜。若筑成圆形障城,亦无不可。筑成方形,只需多设马面、箭楼,亦可做到。
然,高台面积有限。为最大程度的地尽其利,兼顾驻扎与防御,障城这才别出心裁的筑成空心十字形。
一言蔽之:内城为方形,各向四方伸出一节“长臂”为外郭。便是白石障的大致形状。
此障,西可控甘加草原,北可通罕。西北翻越达里加山隘口,可通西羌深处。乃军事之要冲。前汉在此筑城,自当颇具战略眼光。时下,盘踞西海的烧当羌若南下西倾山,联络钟存羌。此乃必经之路,亦是捷径。
正如张飞所料。先前占据此地的羌骑,乃是先头部队。为接应后军。
只是后军抵达之快,让张飞始料不及。
日中一刻(11:10),便有大队人马现身西面雪原。
张飞登谯楼,取千里镜远望。
见前锋多浑身裹满熊皮的羌族勇士。后队中还有身披狐裘,衣着华丽的女子。张飞遂将千里镜递给身旁东羌队率:“这队人马,所为何来?”
队率举镜在手,学张飞远眺。只眼抵近一看,猛地后仰。若不是被张飞一把拦住,便要摔个四脚朝天。
“勿惊。此物名曰‘千里镜’,能远观数里之景。”张飞笑道。
“卑下未知世间还有此奇物。”队率又试着看了几次,并无异样,这才心安。
“且看羌人。”张飞言道。
“诺。”队率正看得起劲,闻声急忙转向羌人队伍。
须臾,队率言道:“许是一支送亲队伍。”
“送亲?”沉思片刻,张飞这便醒悟:“不好,烧当欲与钟存联姻。”
“校尉之意,此乃两家渠帅结亲?”队率问道。
“然也。”张飞转而喜道:“此乃天赐良机也,定不能放过!”
“校尉意欲何为?”队率又问。
“自去劫亲!”张飞放声大笑。
“校尉且慢!”队率急忙阻止:“羌人队伍不下万骑。我等不过百人,如何掠夺。”
张飞已打定主意:“若就此放过,送亲人马必与三千援军迎头相遇。若无准备,我军必有折损。且西羌暗自勾连,亦非大哥所愿。”
“如何施为?”队率已醒悟。
“哈哈!”张飞重重挥拳:“擒贼擒王。”
召来麾下悍勇,张飞言简意赅:“遣二人出城联络援军。将我手书交给领军之人。”
“喏!”队率这便领命。
张飞遂看向麾下十八骑:“待敌军抵近,随我出城劫人。”
“喏!”皆千里挑一之猛士。刀山火海,生死不避。全然无惧。
“余下人等,守备城障各处。以为接应。”张飞又道。
“喏!”
“将先前羌人装束,尽数找来,裹缠身上。以乱敌心。”
“喏!”
“可有人通晓西羌言语。”张飞问道。
“我等皆出东羌,自然通晓。”麾下有人答道。
“如此甚好。”张飞最后言道:“待羌人抵近,且与我传话。”
“喏!”
羌人打西北而来。二骑自东门出,沿河谷去寻援军。
戍卒取来羌人皮毛装束,张飞等人这便胡乱裹缠上身。别说,远远看去,确于羌人无二。
数刻之后。羌人送亲大军,顶风冒雪,穿越雪原,抵达城下。停在一箭地外。
领头几人,冲白石障指指点点。须臾,便有单骑奔上,停在壕沟前。扬鞭说了句羌语。
麾下东羌骑士,这便为张飞简略翻译:“让我等速开城门。”
“问他是何人。”张飞低声道。
东羌骑士这便以羌语相问。
来人不疑有他。便又大声说了句羌语。
“说是送亲队伍,前往西倾山。”
“果然如此。”张飞大喜:“告诉他,事关重大,口说无凭,须亲眼得见。”
东羌骑士如实翻译。
来人怒气冲冲,扬鞭喝骂。此句自无需翻译。
张飞自下城头,翻身上马。“开门。”
一声低喝,戍卒这便咬牙放下吊桥。
不等那人入城,张飞已领十八骑,先行冲出。
在吊桥上擦肩而过。见那人仍骂骂咧咧,出口不逊。张飞耸肩撞其下马。
一声惨叫,落入护城壕内。
“哈哈哈……”城上城下笑声一片。
便是列队城下的羌人队伍,亦有人笑出声。
谨慎是对的。领十八骑出城查看,确定无误,再入城不迟。
张飞等人身披羌骑服饰,又不过十数骑。故无人见疑。
一箭开外,转瞬即至。
待张飞等人抵近,速度不减反升。领头诸人纷纷收拢笑容。冲张飞又说了句羌语。必是减速之类。
张飞岂能听从。轻夹马腹,战马猛然加速。
形势突变,羌骑头目急忙抽刀。却寒光一闪。折颈而亡。
张飞一马当先,杀入乱军。
身后十八骑紧随其后。
羌人队伍,一路艰难跋涉,早已疲惫不堪。又全无防备,散乱无序,不成队列。被张飞突袭杀入,顿时乱了阵脚。
目标明确。便是队伍中间,身穿貂裘的一众羌族贵女。
手中丈八蛇矛,虎虎生风。宛如噬人铁蟒。沾之必死,吻中即亡。见护在周围的羌骑接连惨叫落马。羌族贵女拨马欲逃。却听背后一声霹雳:“哪里走!”
胯下骏马受惊,奋力扬蹄。将贵女摔落在地。
万幸积雪深厚。未受重伤。然猝不及防之下,却也摔得头晕目眩,眼冒金星。腰带一紧,如腾云驾雾般,重回马背。
趴伏在骑士身前。
挣扎间,忽听一声脆响:“啪!”
臀丘痛如火烧。
“勿动!”将眼冒血光,嗷嗷杀来的羌骑一矛刺死,张飞大喝一声:“走!”
麾下十八骑,亦各自抄起一名贵女,随张飞而去。
贵女被掠上马,羌骑投鼠忌器。不敢乱发暗箭。唯有近身搏命。丈八蛇矛。言下之意,从熟铜枪到蛇形矛尖,长一丈八(4.15米)。被张飞小胖舞成枪幕,水泼不进。羌骑便是舍命来冲,又如何能近身。
一路喷血落马,被张飞破阵而出。杀回城内。
尾随羌骑,又冷不丁被城头乱箭射死。
眼睁睁看着贵女被劫,吊桥升起。
1.70 虎啸山林
“校尉,眼下又当如何。”待将追兵尽数射杀,队率这便冲下城头。
翻身下马,轻手轻脚将所掠贵女取下,交由戍卒押入地牢好生看管。张飞这才笑答:“当死守障城。料想,贵女被劫,无法交差,送亲队伍必全力攻城,以求速速救回。此处,与大哥少时所守白檀何其相似也。”
蓟王少时,曾领兵奇袭鲜卑王庭。掠走大阏氏。大单于檀石槐盛怒之下,大军围城。血战七日未果。反被汉军一战而溃。鲜卑盛极而衰,终是崩盘。
张飞学蓟王故事。掠走烧当羌渠和亲贵女,正是要引羌骑围攻。
“原来如此……”队率方才醒悟。难怪校尉如此笃定,正因早有先例。
张飞行事,皆习自蓟王。无怪能有此谋。
话说。送亲头目,皆死于张飞矛下。此时正群龙无首,故迟迟未全力围城。趁此良机,张飞又遣麾下精骑,一人双马,出奔罕。罕守军自会送信大震关,告知蓟王当面。
想想,似无不妥。命戍卒谨守障城。张飞遂与麾下东羌队率,前往地下监牢。审问一群贵女。
一路行来,军士皆未为难,众贵女心安不少。见张飞亲下地牢,知其乃是主将。众贵女不禁面露怒色。却又惧怕虎威,不敢出言叱骂。
一眼扫过,张飞小胖憨憨一笑,这便抱拳道歉:“诸位姐姐受惊了。”
“……”不愧是贵女。
偷眼见众人表情各异,张飞这便心中笃定,皆通晓汉话。
果然。便有人出声问道:“你是何人?”
“都护西域辅汉大将军麾下,后军校尉张飞。”
“你便是蓟王三弟。”
“正是。”
“三将军英雄了得,为何将我等弱女子,劫掠至此?”女子又问。
“为阻烧当与钟存联姻。”张飞又答。
众女子窃窃私语。还是那名女子言道:“如此联姻,亦非我等所愿。”
“哦?”张飞一愣:“为何。”
“素未谋面,岂非盲嫁。”女子言道。
“有理。”张飞点头道:“劳烦诸位姐姐权且在此安身。待战后,一切当有计较。”
“战后如何?”女子追问。
张飞想了想道:“战后,自当送诸位姐姐去见俺大哥。”
“如此……也好。”听闻由蓟王定夺,女子便不再言语。
“非礼勿视,非礼勿动。”张飞走时又叮嘱道:“若有冒犯,杀无赦!”
“喏!”恰似猛虎啸山林。戍卒瑟瑟发抖,岂敢忤逆。
小胖随便一声吼,泰山亦要抖三抖。
日中刚过。草草整队的羌骑,以囊盛雪,向白石障发起冲锋。护城河因冻结而成壕沟。却也无从跨越。唯有用雪填满。方能冲到城下。
“省着点射。”张飞笑道。
“喏!”
冲在最前的羌骑,伏在马背,尽可能压低身姿。却在冲上壕沟前,猛然起身。妄想将雪囊掷出。
便在起身前的刹那间,利箭奔雷而至。
正中左胸。
血花迸溅。骑士倒栽落马,滚入壕沟。
城头箭如雨下。羌骑纷纷中箭坠马。有些羌骑,似生无可恋,竟连人带马冲入壕沟。用血肉垫高沟壑。
亦有羌骑往来绕行,与城头守军对射。人马插满乱箭而气绝身亡者,比比皆是。张飞所率,皆精中之锐。弓马娴熟,箭无虚发。千余羌骑,很快被射杀一空。
尸首散布在壕沟周围。渐渐冷却,冻成肉障。而近门处的壕沟,亦被垫高一半。
高原并无大木可伐。羌人轻装而来,亦无准备。白石障,城高五丈,据险而守。城内弓弩、箭矢、油脂、滚木、石等物,皆存齐备。又有张飞领强军驻防,一时间,如何能急切攻下。
如张飞所料。结亲贵女被掠,一干人等难辞其咎。若就此返回,羌渠大怒,必性命不保。亦不敢亲启救兵。一旦走漏消息,一干人等亦难免人头落地。将心比心。若别家贵女被我抄掠,又当如何?
自然恨不能颠鸾倒凤,夜夜笙歌。
于是乎,亦不敢有丝毫懈怠。迟则生变,变则通,通则达,达则畅,畅则泄。待珠胎暗结,一朝分娩,悔之晚矣。
恨不能早些将贵女救出!
羌骑如何作想,又自带何种幻象。张飞岂能知。
见羌骑一波接一波,悍不畏死,群起冲锋。这份军功大礼,自当合盘接下。受之有愧啊……
不等日落,万余人马已折损过半。城下陡坡几成尸海。
羌人之悲愤,便是冰天雪地,亦无法冻结。
戍卒何曾见过如此惨烈的攻防战。不出一个时辰,便力尽倒地。索性充当辅兵,搬运箭矢不提。
待羌人收兵,张飞又令辅兵埋锅造饭。饭前,还让辅兵先食。辅兵皆摇头推辞。言道,城外积尸如山,难以下咽。张飞却不由分说,令麾下虎狼猛士,强行喂食。数刻之后,见一众辅兵行动如常,这才与鏖战半日的麾下,大快朵颐。
果然粗中有细。
是夜,羌人就地扎营。又举白旗,收拢同伴尸体。
堆在营中,付之一炬。
既令其安息,又驱走寒气。
一举两得。
生长于天地之间,生死交替,随风而去。亦是世间常理。
张飞俯瞰一个个熊熊燃烧,又肉香扑鼻的火堆,转身下城。
“校尉,今夜可去劫营。”队率追问。
“不去。”张飞头也不回的答道。
一夜无话。
翌日天明。从火堆中取出族人骸骨,与生前所穿皮毛缝制成简易骨盾。羌骑又发起冲锋。
有骨盾遮挡,损失大减。壕沟很快被填满。羌骑高举刀剑,声如厉鬼,冲向吊桥。
城头石滚木,密如雨落。骨盾如何能挡,纷纷崩折。失去遮挡,羌骑皮开肉绽,脑浆迸裂而亡。你来我往,直杀到日中,踏着堆积成山的尸骸,终有羌骑冲上城头。
然而,还有丈八蛇矛。
风卷残云,来回扫荡。将扑上城头的羌骑,尽数击落。
张飞一人之力,便稳住战局。
目睹踏着同伴尸骸,驱马冲上城头的族中勇士,雪崩般接连栽落。余下羌骑,各个面如死灰。咬破双唇,目流血泪者,亦大有人在。
一万羌骑,不过二日,所剩无几。
正要舍命去填,忽听背后蹄声如雷。
三千精骑,冲身后杀出。为首者,正是成律归。
1.71 戏送大礼
鏖战二日,羌骑折损大半。又受汉军背后一击,立刻崩盘。奈何身下战马多以耗尽体力,未能逃过追杀。除去落马被俘者,余下皆被屠尽。
城外自有成律归率军清缴,无需张飞费心。
收拢俘虏,押入城障。成律归这便赶来与张飞相见。
“校尉。”
“司马。”
“残敌悉数在此,无人逃亡。”成律归笑道。
“甚好。”张飞亦笑:“辎重带来多少?”
“接到校尉传讯,我便轻骑前来,只带三日口粮。”
“城外羌人营地,又清缴多少。”张飞又问。
“加上羌人营地存粮,或可够…足月用度。”略作思量,成律归答道。
“如此,明日可领二千人先回。我自领千人,驻守此地。”张飞言道。
“喏。”成律归深知张飞脾气秉性,故不与他相争。
“宰杀牛羊,犒劳三军。”张飞嘿声一笑,又叮嘱道:“切莫饮酒。”
“喏。”成律归领命去办。牛羊皆羌人顶风冒雪,一路赶来。充作路上口粮。守城无用,杀之不惜。
成律归出身东部鲜卑。年纪与张飞相若。长于草原深处,虽不知具体生年,想必也大不了几岁。正因麾下多鲜卑精骑,此次冬季攻略,才以张飞所部为先锋。
三千人入驻,让白石障重焕生机。
如前所说,障城外掘城壕,内建坞堡。夯土筑墙,引水护城。设箭楼、马面,层层设防。首尾相顾,易守难攻。张飞将贵女掠入,引万余羌骑以命相攻。乃是一招妙计。
此战,亦是张飞初次独领兵在外。能一战而胜,斩获万级,实属不易。前日尸骸虽被烧成灰,仍有灰堆为证。个顶个的首级,亦斩获三千余。战功卓越。
且自身损伤,几可不计。
捷报传至大震关城,饶是蓟王刘备亦欣然点头。
“校尉!校尉!”
“何事。”张飞猛睁开眼(请注意)。
“戏丞已到城外。”成律归隔门答道。
“哦?”张飞翻身而起:“速开门迎接。”
“喏!”
待张飞披挂整齐,领麾下出坞堡。驷马雪橇已驶入城中。
见随行不过百骑,张飞急忙向前询问:“戏丞一路无恙乎。”
“无恙。”戏志才笑答:“一路无阻。”
“戏丞所为何来?”张飞又问。
“来为校尉送份‘大礼’。”戏志才笑道。
张飞嘿声笑道:“戏丞何其迟也。大礼已被俺先行笑纳,毋需戏丞费心。”
戏志才亦笑:“校尉莫不是意指城外西羌万骑乎。”
“然也。”张飞颇多得意。
“此不过是‘牛之一毛’,岂能言‘大’?”戏志才高深一笑。
“哦?”张飞先是一愣,跟着肃容抱拳:“敢问戏丞,大礼何来。”
“且入堡细说。”戏志才不由分说,便向坞堡走去。张飞急忙跟上。
入坞堡大堂,宾主落座。
兵卒奉上热茶。戏志才浅饮润喉,这才言道:“信使来报,校尉截获烧当和亲贵女。却不知,此时人在何处?”
“皆押在牢中。”张飞如实作答。
戏志才这便放心:“大礼,便是烧当贵女。”
“不可不可。”张飞连连摆手:“我与姐姐有言在先。待战后,便送与大哥当面。”
“校尉此言差矣。”戏志才抚掌大笑:“贵女并非大礼。”
“愿闻其详。”张飞一时面红耳赤。
“待见过贵女,再细说。”戏志才却卖了个关子。
张飞不疑有他。遂领戏志才入地牢,面见和亲贵女。
张飞遣人送信时,戏志才已入罕大营监军。悉知烧当羌和亲贵女被张飞所劫。这便星夜启程,赶来相见。
戏志才善奇谋。
如他所言,此来确为张飞送一份大礼。
隔监行礼。戏志才朗声道:“都护西域辅汉大将军麾下,西域都护府左丞戏贤,见过诸位贵女。”
“原是戏丞,久仰大名。”贵女亦下拜回礼。
“贵女可知时局之险?”戏志才开门见山。
“未知也。”还是那名女子答道。
“寒冬时节,滴水成冰。然幕府将校,却不避严寒,兵分数路,杀奔域外。我主当世人杰。南征北战,东征西讨,所向披靡,未尝一败。前有鲜卑大单于,后有东羌三十六部。今西羌兵谏,不过为日薪二百大钱。既无破釜沉舟之决心,亦无同仇敌忾之信念。如何能与我虎狼之师相峙?”
“唉……”贵女一声叹息:“我亦是如此苦劝父帅,切莫因小失大。奈何族人利欲熏心,被宋健蛊惑而擅起刀兵。又为拉拢钟羌,而不惜将我姐妹嫁入西倾山中。”
“贵女知事明理,果然大家闺秀。”戏志才赞道:“若解灭族之危,为今之计,需兵行险招。”
“愿闻其详。”贵女问道。
“贵女可敢与我同入西倾山?”戏志才朗声相问。
“戏丞欲擒王乎?”贵女惊呼。
“然也。”戏志才郑重点头:“实不相瞒。烧当、白马,皆不足为患。我主所患,乃趁乱做大,辖众百万,精兵十万之钟存羌。待降服烧当、参狼、白马等部,当合东西二羌之力,一举攻灭钟存。从此,大汉再无羌患。”
“原来如此……”不愧是贵女,这便想通一切:“反客为主。”
“正是反客为主。”戏志才亦不禁双眼一亮。羌人中能有此等智者,此事易耳。
“宋健可是辅汉大将军细作。”贵女之智,果见一斑。
“然也。”戏志才一声暗叹。西羌无数赳赳男儿,竟不如眼前一女子。
“父亲中计矣。”贵女这便打定主意:“若我姐妹,随戏丞行事。可解灭族之危否?”
“此祸当解。”戏志才郑重顿首。
“若如此,我等姐妹,当听命行事。”贵女领姐妹再拜。
戏志才亦长揖回礼。
一直未置一语的张飞这便醒悟。
戏丞所言大礼,乃是深入虎穴,擒贼擒王。
出地牢,张飞言道:“戏丞大礼,(张)飞自笑纳。”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戏志才欣然点头:“此计若成,陇右无忧矣。”
张飞却抱拳道:“即若不成,飞亦保戏丞平安而回。”
戏志才肃容回礼:“如此,戏某亦后顾无忧矣。”
1.72 羚羊挂角
大震关,云霞殿。
收到戏志才六百里加急手书,刘备遂遍示众人:“志才已先行。”
李儒双手接过,细细端详后笑道:“左丞此去,必行将计就计。”
“信中只留‘臣去也’三字。后事究竟如何,戏丞却未言明。”傅燮看后言道。
荀攸笑答:“一来,时不我待。二来,志才深知我等,我等亦知志才。后事如何,毋需多言,我等自当补全。”
“然也。”李儒起身行礼:“禀主公。关校尉可出也。”
“来人。”刘备这便点头:“传令汉阳大营,遣前军校尉,兵进临羌,攻占龙耆城。”
“喏!”有当值亚马逊女御卫出殿传令。
傅燮不解:“龙耆濒临西海,今诸羌主力多蛰伏于归义城附近,大小榆谷、赐支河曲等地。主公为何舍近求远?”
“羌人狡诈。但有风吹草动,必仓惶逃窜。稍有逼迫,即遁入西羌深处。此战,当以退为进,声东击西。”李儒答曰。
刘备亦笑道:“孤闻。西羌有羚羊夜宿,挂角于树,脚不着地以避祸。此战,当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
“原来如此。”傅燮拜服。话说,主公果然博学多才。竟连西羌有兽,其名“羚羊”,此等逸闻,亦知晓。
翌日,白石障。
留下戍卒守卫城障。外裹羌骑装束的三千幕府精骑,在张飞与戏志才的率领下,浩浩荡荡,奔赴西倾山。
机智如戏志才,已从俘虏处问出详情。并为自己安排好了妥当的身份。贵女的来历,亦得出七八分。此去当全无破绽。便有些许漏洞,智谋亦足可补全。
日行无话。
暮时,择一背风处搭建羌人毛毡,宿营河谷。
此次嫁娶,贵女中有一人为主。余下皆为陪嫁。身份类似媵妾。
话说,张飞领十八骑不过掠回十九人。余下陪嫁贵女,皆成俘虏。其中便有人亲眼目睹二日血战。夜晚宿营,从同伴口中悉知万余族中青壮,皆命丧白石障下。许多羌女,忍不住落泪。
有道是“羌女多情”。
先前血战,有不少羌骑生无可恋,迎着乱箭连人带马,撞入城壕。正因目视心上人被掠走。
难怪贵女亦说,“不愿和亲”。
盲嫁是其一。心有所属,许亦是主因。
利欲熏心之下,起兵谋反都敢干。区区几名女子,羌渠有何不舍。且“饶妻制“下,究竟是谁人血脉,亦未可知也。
终归是比不了钱财傍身。
“阿素,一万烧当男儿,皆死于汉军之手。我等不寻机报仇,为何还听命于汉人。”宿营时,便有贵女,切齿言道。
名叫阿素的贵女,便是和亲之人。深看同伴一眼,阿素言道:“小姑可知,如若不从,我等皆死无葬身之地。以汉人之能,有无我等,皆无所谓。便是找东羌女子假扮,亦足以乱真。”
“其中利害,我岂不知。何不……假意应承。待到了西倾之地,再大声疾呼,引钟羌杀之。以洗血仇。”贵女恨声道。
阿素大惊:“小姑切莫如此着想。且不见,与我姐妹同行者,皆虎狼之士。且为首二人,一人乃蓟王义弟,有万夫不当之勇。一人乃西域都护府右丞,智多近妖之辈。小姑切莫弄险,否则必死也!”
“哼!”贵女虽不言语,眸中恨意却不减反增。
阿素苦心规劝:“‘许’为我等取汉名,习汉礼,学汉话,着汉衣。便是要我族中子弟,渐与汉人无异。如此,方有一线生机。前有段太尉,后有蓟王刘备。羌人与汉人争斗百年,死伤无数,终是落败。前有先零三十六部,十万之众,一朝败亡。‘流徙三百里,完城旦舂’,身受徙刑,却无人忤逆。足见蓟王之势强,无可匹敌。时至今日,东羌与氐人皆已降服,为蓟王所驱。失去与汉郡屏障,今势更衰,只剩西羌数部,如何与敌。”
“正因如此,兄长才令我等与钟羌结亲。”贵女仍不服。
“此乃蓟王之计也。”阿素已悟出大概:“时举事六将,接连殒命,只剩宋健携家小逃入湟中。便是蓟王反客为主之计也。东羌与氐人,日赚二百大钱。必甘愿为蓟王驱策。只需时机一到,蓟王一声令下。东羌、氐人、湟中义从胡,西域联军、幕府兵士,必群起攻之。那时,便与钟存结盟,又有何用!”
“阿素……自幼聪慧,又饱学汉人经文。见识自与我等不同。算了,不说这些了,早些歇息吧。”
目送小姑起身离去,阿素眸中忽升起一抹哀伤。
一夜辗转难眠。
翌日,队伍拔营启程。
路过白石县境,又有百辆裹满毛皮,伪装成陪嫁车辆的机关兵车,汇入队伍。
三日后,沿漓水河谷,入西倾山口。
见到立在谷口的羊角图腾,队伍中的贵女纷纷披上羌族“华毡”。
“(羌)女披大华毡为盛饰。”
时下羌人服饰,多以皮裘、毛麻织物为主。以“披毡”最具特色。毡的制作工艺,远比纺织毛布简单。后世经改良后称“羌绣”。
正因珍贵。一路顶风朔雪,不舍披身。今入西倾山界,这才披毡,以示隆重。
号角声中,便有数骑,从坡上奔至。大声说了句羌语。
队伍中,便有东羌队率以羌语相答。
钟存羌骑,皆面露喜色。留下一骑领路,这便返回报信。
“自(无弋)爰剑后,子孙支分凡百五十种。其九种在赐支、赐支即析支。河首以西及在蜀汉徼北。参狼在武都,胜兵数千人。其五十二种衰少,不能自立,分散为附落,或绝灭无后,或引而远去。其八十九种,唯钟(羌)最强,胜兵十余万。其余大者万余人,小者数千人,更相钞盗,盛衰无常。”
作为实力最盛的西羌种,钟存羌大小种落,广布于西倾山中。常牧马于赐支河曲,或循西倾山而东,入洮水谷地。上下游,皆水草丰茂之地。加之又善驯河曲良马,再吸纳被大汉驱离之诸多别种后,因而强盛。
“更相钞盗,盛衰无常”,亦说明,羌人之间常有争斗。互相吞并,盛衰无常。
西倾山,山脉纵横,岭谷交错。绵延四百五十余里。宽百里至百五十里。钟存各种落,散布于山谷、丘陵、河岸、孔道之间。若无指引,又如何能找到王庭所在。
学蓟王少年时,直捣鲜卑王庭。
张飞亦领送亲队伍,在钟存羌骑的引领下,向王庭前行。
张飞与戏志才,皆扮成随从,藏身队伍之中。送亲头目,则交由麾下东羌队率假扮。
再加上有如假包换的烧当贵女,从旁协助。引路羌骑不疑有他。
又行一日。
队伍在山中扎营。
1.73 何须杀人
西羌生于高原,亦耐极寒。
“堪耐寒苦,同之禽兽。虽妇人产子,亦不避风雪。”
寒冬时节,唯一束缚,便是牧群。积雪深厚时,无法放牧。唯龟缩谷中,靠积存的草料饲养。若远行,必驱牛羊,沿途宰杀果腹。
与羌人类似。河曲马对环境的适应力亦极强。抓膘快,掉膘慢,保膘强。且极耐粗饲,采食广泛。尤其在枯草季,可食各类杂草、各季残草,甚至香柴、柳梢等。积雪没蹄时,能拱雪采食;积雪没膝时,能刨雪采食。水结薄冰,亦可用前蹄破冰饮水。若冰层太厚,还可吃雪解渴。
生存能力不要太强悍。
羌人正得益于河曲骏马之利,来去如风,抄掠成性。为祸边郡。
时下,马匹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蓟王自不可能坐视河曲马被羌人所占。
话说。西倾山中,穿行一日。送亲队伍,在洮水岸边扎营。
“河水又东,洮水注之。”《地理志》曰:“水出塞外羌中。”《沙州记》曰:“洮水与垫江水,俱出台山,山南即垫江源,山东则洮水源。”“台,西倾之异名也。”
羌人特有的毛毡帐篷,沿河道蜿蜒排列。
破冰取水,杀牛宰羊。烹煮以食而少有炙烤。
便是出嫁贵女,亦未闲着。各个架起篝火的营地,皆有贵女在火堆旁操持。
篝火所燃,乃晒干的牛粪与动物骸骨。并无想象中的扑鼻恶臭。反而又一种淡淡的青草味。再混合兽骨燃烧时的骨香,异味并不明显。唯一缺点,便是烟大呛人。故扎营时,多择开阔河湾。借助冷风可将烟气尽数吹散。
也正因燃烧牛粪,而少有炙烤。
一座篝火,足供周围百人吃喝。
忙着饲养牲畜,打理马匹的羌骑,还有贵女亲自送来吃食。
羌人的日常便是如此,谁也未曾留意。便有一端着食盆,穿行在帐篷间的贵女,趁人不备,闪入一顶帐篷。
见帐篷主人背身盘腿而坐。贵女悄然上前,口出羌语询问。
见无人回应。急切伸手,却被一把抓住手腕。
待那人回头,贵女顿时面无血色:“是你!”
“贵女因何至此。”说话之人,不是旁人。正是后军司马,成律归。
“为大人,为大人送上吃食……”贵女颤声答道。
“不巧。引路钟羌,已被请去赴宴。倒是让贵女空行一趟。”成律归笑道。
“无、无妨。”贵女试着挣扎,却如何能挣脱。
见成归律面色转冷,贵女方才想起阿素若昨日之言。心中又惊又俱,又悔又恨。一时花容失色,手足无措。生死一线,乱了心智。
“听闻贵女乃烧当渠帅之妹。当知晓个中厉害。今若面见钟羌,道破天机。你身死事小,若祸及校尉与左丞,主公雷霆一怒,血流漂橹。烧当灭种矣!”说完,成律归这便放手,自行离去。
留贵女在帐中颓然坐地,低声哭泣。
成律归掀帘而出,正见贵女阿素跪伏在地。
“多谢大人不杀之恩。”
成律归轻轻点头:“所谓羌胡同俗。我等北人与尔等,本皆是化外之民,久居苦寒之地。亦皆曾为果腹,而抄掠大汉边郡。刀剑无眼,生死不怨。而今,我族人皆入蓟国,身为国民,亦为‘汉人’。主公有七十妃,多为胡族。八子二女,亦多混血。主公曾言,汉人乃出炎黄。而羌人更是炎帝后裔。本就是同族,为何拼死相争。我虽无法理解主公心中的‘天下大同’,但主公却视我等为心腹,诸多优待。此生当随明主,披荆斩棘,砥砺而行。好看一看主公的天下,究竟如何大同。”
“……”阿素伏地不语。此话出自鲜卑人之口,比语出汉人之口,更具说服力。
“主公还说,若只为饱食安寝,种田便可。何须杀人?”说完,成律归健步而去。
一夜安枕。
起身后,又行半日。
被钟羌领着在山岭间蜿蜒绕行。早已迷失方向。张飞忍不住问道:“戏丞,可还记得来路否?”
“自然记不得。”戏志才笑答。
“那可如何是好。”张飞不禁皱眉:“便是劫了羌人渠帅,却也绕不出这西倾山。如此,必有一场恶战。”
“校尉勿忧。我虽不记得来路,却早有准备。”戏志才冲队中兵车,轻轻一点:“玄机在此。”
张飞大喜:“每每料事于先,戏丞果非常人也!”
戏志才欣然一笑。
日中时终于抵达王庭。
一座建在不知名沼泽地中的毛毡大帐。沼泽周围,散落帐篷无数。羌人正三三两两,相伴出帐,目光好奇的打量。更有大队羌骑,闻讯赶来。将送亲队伍,团团围住。
虽是寒冬时节。可沼泽地却未结冰。远远望去,云蒸霞蔚,烟雾缭绕。抵近时,竟有热浪扑面。
放眼望去,沼泽遍布气孔,正不时向外喷出炽热烟柱,并伴有升腾的水汽。
泽下必有热泉。
引路羌骑说了句羌语,这便旁若无人,开始除衣。
沼泽热浪滚滚,如何能穿皮毛冬衣。赤身**,有布遮羞便好。
贵女早有准备。大华毡下,皆着薄衣。自无需裸露身体。张飞等人,毛皮之下,皆是搪瓷甲胄,如何能当面示人。
见烧当羌无人脱衣,引路羌骑亦无所谓。这便赤足下水,先向泽中走去。
待荡起的涟漪,驱散水面雾气。众人这才发现,有一排大大小小的石块,藏于浅水。踩着石块,便可通行。
随引路羌骑驱散烟雾。远远挑选,只见一个惨白的牦牛头骨,高悬在帐篷梁上。黑洞洞的眼眶,正无声的凝视着石径彼端。众人站立之处。
“尔等驻守此地,小心戒备。”张飞冲成律归言道。
“喏。”
又冲假扮送亲使的东羌队率,使了个眼色。张飞遂领麾下十八骑,护佑一众贵女与戏志才,向立于沼泽中的王帐走去。
一路热浪逼人。刚走数步,已大汗淋漓。万幸,钟羌在泽中建有暗渠。将热汤引向岸边。穿越这环高温蒸汽带,温度随之降低。虽仍高于常温,人却可以忍耐。无非是夏日炎炎。
饶是如此。一路走来,张飞等人亦劈头盖脸,犹如水捞。
五百步后,终于踏上滨水木桥。上桥再行百步,已到王帐阶前。
除了脱衣入泽的钟羌族人。整衣而入者,绝非烧当羌一家。而王庭外守卫,早已见惯不怪。
这便行羌礼,恭请贵女等人入帐。
便是刀山火海,又有何惧。张飞昂首阔步,挑帘而入。
待双眼辨物,不由得面红耳赤,心头狂跳。
呸!尔等如此做派,真的好吗。
1.74 再掠女豪
王帐内,排座二列赳赳羌汉。
皆袒胸露腹,披发刻面。腰缠斑斓雪豹皮裙。胸前一撮茂盛茸毛,直染到肚脐。肤糙而浅,毛孔粗大,多生色斑。与汉人迥异。似与塞人或月氏混种。
体毛浓密,自为御寒。
正当张飞瞪大环眼,环视帐内众人时,忽听帐后一声柔媚羌语。
寻声看去。只见大帐之后,还设有骨链垂帘。
帘后玉影婆娑,似卧有一狐媚女子。
张飞猛然醒悟。
莫非……钟羌乃是女王!
不愧是古羌。莫不是还身处母系氏族不成。
话说,自无弋爰剑后,羌人已渐步入父系氏族。但传承已久的母系氏族体系,仍有残留。尤其在相对闭塞的西羌诸种中,更为普遍。
如光武时,有烧何羌女首领“比铜钳”,为避卢水胡侵凌,率部迁徙至临羌县,乞求汉朝庇护。
据说,比铜钳其人,聪颖智慧,精于卜算,长命百岁,极具威望。而烧何羌,便出西羌种。
“拜见大豪。”不知是否有意为之。阿素口出汉话,领贵女上前行礼。
“阿素一路辛苦。”帘后女子竟也精通汉话。羌酋互称“大豪”。
“奉命行事,无所谓苦与不苦。”阿素答道。两人似早已相识。
“咯咯咯……”帘后女豪笑道:“你父短谋少智,才被宋建蛊惑。为区区二百大钱,竟举兵弄险。蓟王虎踞大震关上,睥睨陇右。恨不能将羌人尽数捕进牢营。好一个‘流徙三百里,完城旦舂’。牢城造好之日,便是羌人命丧之时。”
“不过四年期。蓟王金口玉言,何须杀人。”阿素反问。
女豪笑道:“蓟王杀人,又何须用刀。阿素且看鲜卑三部、三郡乌桓、西域五十五国。今还有几人记得自家出身。竟皆以汉民自居。连人家祖宗都尽数灭掉,蓟王之刀不利乎?”
“所以,大豪才避世与西倾山中,不于蓟王相交。”阿素理解了。
“蓟王虎威,避恐不及。”帘后女豪伸了个懒腰,一时春光乍现:“闲话说完,且谈正事。左手一排皆我夫,右手一排皆我子。自个挑吧。”
“咕咚!”被一群贵女挤到身后的张飞,下意识的吞了口口水。
帐内众人虽未曾在意,阿素却听得真切。知羌族陋俗为汉人所鄙。这便解释道:“大豪倒是从母亲处,‘饶’来了许多种辈。”
张飞这便醒悟,乃是饶妻制使然。
与男羌豪正相反。当代女豪从上一代女豪处,饶来的不是妻、子,而是夫、子。
阿素闻言,却摇头一笑:“只可惜。身不由己,无从择选。”
帘后女豪安慰道:“阿素何出此言。权且放心。在西倾山,无人再与你为难。”
阿素躬身行礼,领一众和亲贵女徐徐退后。
陪坐两侧,正各自挺胸抬头,展现飒爽英姿的继夫与续子,一时面面相觑。
怎么回事?
待贵女退出帐外,张飞大步上前:“燕人张翼德,请女豪姐姐,与我去见大哥。”
“……”
王庭上下寂静无声,左右落针可闻。
“你是何人?”帘后女豪,试问道。
“张飞。”
“蓟王义弟!”女豪大惊。
“正是。”
“护驾”一声尖叫刚出口,数颗香熏铜球便已呼啸掷出。
一时浓烟滚滚。
不等继夫、续子起身。张飞等人早已屏气凝神,抢先戴上呼吸面罩。
继夫、续子吸入迷烟,接连栽倒。帐外护卫刚刚冲入,亦被呛翻在地。帘后女豪,虽已打开座下密道,却未及逃脱便昏死过去。
张飞大步上前,掀帘而入。不去看白花花的女体,抬脚将地上兽皮踢起,盖上女豪身。再连人带皮,卷成一卷扛上肩。伸头看了眼暗道,这便灵机一动:“来人,下去打探。”
“喏!”便有麾下飞身跳入,须臾又折返:“出口在沼泽外一处帐篷内。”
“妙极。”张飞大喜,又冲戏志才言道:“戏丞速走密道,见机行事。”
“校尉无须担心,我自有脱身之计。然后事如何,校尉需好生计较。”戏志才言道。
将肩上女豪交给麾下先行带走,张飞嘿声一笑:“某已有良策。”
戏志才似已窥破张飞之计:“妙极。”
沼泽雾气昭昭,互不相望。泽外人等,不知泽内之事。泽外之事,泽内亦不可知。众人将香熏球捡起、闭合,迷烟立止。
待跳入密道之人,掷上呼吸面罩。张飞遂送与帐外贵女。令贵女入帐,亦走密道先撤。
待只剩麾下十八骑,张飞笑道:“原路返回。”
“喏!”
出王帐,揭面罩。一行人原路返回。
见四周黑压压围满羌骑,将三千人马困于沼边。张飞全然不惧,踩石上岸,耳语数句。假扮送亲使的东羌队率,遂用羌语高声言道:“大豪已留下贵女,同意两家结亲。让我等即刻返回,商讨聘娶事宜!”
说完。众人各自上马。成律归领三千精骑,驱马向前。口中随东羌队率,呼喝不断。虽不知羌语何意,却也学得有模有样。
钟存羌骑,面面相觑。眺望泽中王帐,雾气蒙蒙,并无异常。再说,烧当贵女皆未出帐,何必见疑。
“大豪卜算吉日,切莫打扰。”
“送亲使”一路吆喝不断。钟羌虽面露疑色,奈何人马近前,却也不得不避让放行。
三千人马,无惊无险,穿越重围。
张飞亲领十八骑压阵,最后破围而出。之所以全然无惧,因有必胜之心。便是强突,亦能杀出一条血路。
猛张飞,又惧何人!
目送三千精骑踏雪而去,消失在山谷尽头。钟羌各自窃窃私语。奈何虽心存疑虑,却不敢擅入王帐求问。女豪衣不蔽体,非至亲不可入是其一。且正卜问凶吉,亦不可打扰是其二。
再者说来。众人眼皮底下,百万种落聚居,又能出何事?
正欲各自散去,忽见泽中奔出一人。披头散发,面如厉鬼。看装束,或是女豪继夫、继子一类。却面目狰狞,一时不得相认。
只见那人,以手抓喉,痛彻心扉。手指烧当羌遁走方向,咿呀乱叫,却已失语。
不好!
在场钟羌,不由得心中一沉。
待老巫祝急急忙赶到,亲入王庭查看。方知女豪被掠,继夫、继子惨死一地(其实是昏迷不醒)!
钟羌放声悲号,狂奔而去。转眼,竟一走而空。
唯一幸存,那名被毒哑的女豪继夫,忽咧嘴一笑。呜呜疯叫,奔入泽内。
再不见踪迹。
女豪被掠,王庭大乱。
钟存羌骑,倾巢而出。
此人究竟是谁,还有谁人在意。
1.75 粗中有细
西倾山王庭,一时兵荒马乱。妇人童子,奔走呼号。
鸡飞狗跳,牛羊乱叫。
而在围满热泉沼泽的帐篷营地之中。一顶颇不起眼,四周堆满杂物,无人问津的大帐篷内。戏志才与和亲贵女及数十护卫,还有昏睡不醒的女豪,皆在。
众人并未趁乱逃走,而是悄然潜伏下来。
便是狡诈如钟羌,又如何能想到。自家女豪并未远去,竟藏在王庭之内。
已取下披身大华毡的阿素,不禁发问:“戏丞先前假扮‘豪夫’,不正是调虎离山之计也。如今羌骑倾巢而出,王庭只剩老弱,何不趁机逃走?”
心中一动,戏志才遂笑答:“此乃,置之死地而后生也。”
阿素深看戏志才一眼:“戏丞莫非还有未尽之言?”
戏志才笑道:“如贵女所说。临来时,我已快马去信大震关。算算时日,主公或已距此地不远矣。王庭羌骑虽走,然西倾山中却散布大小种落无数。按羌人习俗,不得女豪之命,无人可调动种落一兵一马。为防万一,故潜伏王庭,以为接应。”
“戏丞怕还未尽言。”阿素言道:“俗语说‘(蛇)无头不行,鸟无翼不。’戏丞亦或担心,若失女豪,钟羌群龙无首,一盘散沙。乃至种落出走,散布四野。反难控制。”
戏志才欣然点头:“贵女果然聪慧。”
阿素又问:“先前戏丞为钟羌指路,不担心张校尉安危否?”
戏志才笑答:“张校尉麾下万人,皆千里挑一之虎熊壮士。兵甲精良,人马具装。张校尉更有万夫不当之勇。加之钟羌女豪被劫,人心惶惶之下,便是三千破十万,易耳。”
“原来如此。”阿素喃喃低语。须臾,这便醒悟:“蓟王设反客为主之计,便是要平百万钟存。”
“一切皆如贵女所料。”阿素之智,令戏志才亦颇多另眼相看。
话已至此。阿素终道出心结所在:“钟存皆知,乃我烧当送亲队伍。今张校尉领兵西去,岂非祸水东引。”
智如戏志才,又岂能不知:“贵女可是忧心,我设此谋,乃是引钟存与烧当争斗。”
“然也。”阿素咬牙点头。
“原来如此……”戏志才宽慰道:“若是旁人领军,多会避入岔道,藏匿踪迹。引钟羌王骑一路追赶,乃至兵围烧当。坐山观虎斗,收渔人之利。奈何,张校尉出身燕赵,忠直耿烈。料想,必不会离开正途。多半依山下寨,据谷设障。待追兵到时,一战破之。坐等主公大军前来,一举荡平钟羌。”
“何以知之?”阿素仍心存疑虑。
“贵女稍安勿躁。”戏志才言道:“明日,当有分晓。”
西倾山中,张飞所部。
飞驰半日,天色渐晚。
“报,前路已无人马踪迹,皆没于落雪冰封,不知如何行走。”便有斥候来报。
“取兵工铲掘地。若有碳灰,便是来路。”先前戏志才已告知。机关马车,内装碳灰。一路撒下,便是记号。
“喏!”
须臾,前方斥候快马回报:“左侧谷道有碳灰!”
张飞举目四望,见山岭风大,无有积雪。这便指着左侧山谷言道:“人马速入谷中,堆雪为障,横栏谷口。”
“喏!”
奔入谷中,三千骑兵这便下马,取兵工铲在手。抢挖积雪,堆垒障墙。清理出的地面,正好用来宿营。军帐亦很快搭建完毕,马匹先入,擦汗披毡,喂**料清水。恢复体力。三千虎熊之士,奋力铲雪,很快便将障墙垒砌。
更换马匹,张飞独领十八骑,立在谷口处。
将将入夜,便听蹄声如雷。沿纵横山谷,回响不觉。王庭羌骑,已杀奔而来。
“举火!”张飞一声令下,冰雪障墙上立刻举火如昼。
骤见火光。正映着雪色光亮,纵马狂奔的王庭羌骑,纷纷勒马。
打头数骑,一阵低语。便有人上前喝问:“两家既是和亲,为何掠我大豪!”
此乃羌语。张飞岂能知晓。这便嘿声一笑:“说什么鸟语,且说人话!”
羌骑一惊,汉话脱口而出:“你是何人!”
张飞笑答:“辅汉大将军麾下,后军校尉,燕人张飞是也!”
羌渠大惊失色。再看张飞身后。何来长长一道冰雪障墙,竟横断山谷!墙上举火如龙,立满兵士。疾行半日,人困马乏,如何能战。于是拨马便走,出一箭地外,草草扎营。
见羌骑三三两两,下马扫雪搭帐。障上成律归,附身问道:“校尉奇袭否?”
“不去。”张飞咧嘴一笑:“回营饱食,再蒙头酣睡!”
“喏。”
身后填补障墙缺口的兵车,遂向两侧移开。放张飞与十八骑入内。
见兵车重又堵住缺口,为族人警备的羌人斥候,亦不禁松了口气。
轻骑而来,所携辎重不多。粮秣只够数日。且无辅兵、兵车营地。一切从简不说,还需亲力亲为。
无妨。卷成一卷,驮在马后的皮裘睡袋,不仅防风防水,亦足够温暖。将行军大帐从百辆兵车内取出,依山搭建。再掘火塘,燃炭火。暖气自生。
“校尉!”见张飞步入食帐,队率曲候,纷纷起身相迎。
张飞笑道:“皆饱食酣睡。鸡鸣时分,与我奇袭敌营!”
“敢问校尉,天寒地冻,可否饮酒一杯。”便有队率问道。
“有何不可?”张飞笑道:“仅此一杯!”
“喏!”
所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少时,蓟王刘备仿照后世军用万能锹打造的“巧工铲”,经将作馆改良,已更新数代。称“兵工铲”。攻防兼备,巧用百功。故又被兵士称为“铲盾”。
原本只装备大营辅兵。然诸如张飞麾下一万精锐,皆人手一把。如前所说,翼德小胖,所得俸禄赏赐,皆用在了兵刃上。此时,足见一斑。
若无三千把“兵工铲”,如何能在短时间内,堆出一道数百丈之长的冰雪障壁。
肉干就酒,越吃越有。
饱食之后,和衣而卧。
耳边寒风呼啸,身旁篝火炸响。
又道“强弩之末,势不能穿鲁缟”。三千兵马,一路疾驰,马力多已不继。再行强袭,力有不逮,难尽全功。故行养精蓄锐。
先前扎营时。张飞举目四望,见山岭风大,无有积雪,这才放心。此是为防马蹄震响,乃至雪崩。
猛张飞,粗中有细,此电光石火间的二三事,亦足见一斑。
王庭羌骑,亦疾驰半日。又扫雪搭篷,待打理好一切,倒头便睡,如何能起。
鸡鸣时分,皆呼呼酣睡。对面机关兵车,已徐徐移位。
猛张飞一马当先,冲出障壁。
1.76 智机千变
羌人轻骑追来,亦无准备。夜宿山谷,只能草草扎营。
天寒地冻,自不可卧在冰雪之上。否则,轻则冻伤,重则毙命。待将积雪扫净,再扎营夜宿,自然身心疲惫。
被张飞以逸待劳,率军袭破。举火烧营,挥军掩杀。万余羌骑,乱作一团。慌不择路,怆惶逃窜。再加厮杀惊了马群。战马四散奔逃,无马可乘,唯束手待毙,被尽数俘获。
战至天明。张飞清剿残敌,收拢战马辎重,领军返回。于障壁之后,又抢筑一道冰雪障墙。如此前后二道障墙,锁死山谷,足可挡前后来敌。
天色尚早,便又将障塞内积雪,清扫一空。扎稳营盘,固守待援。
戏丞已有言在先。蓟王大军,不日即到。
西倾山,钟羌王庭。
天将蒙蒙亮,便有败军陆续返回。言道,掠走女豪者,并非烧当羌,而是辅汉大将军麾下,后军校尉张飞。
竟是蓟王三弟。
王庭顿时乌云密布,一片愁云惨淡。人心浮动之时,万幸由王庭巫祝“许”出面,安抚人心。又广出信使,请散布于西倾山麓的大小种落渠帅,速到王庭议事。
杂物帐篷。
打探消息的东羌勇士,悄悄返回。
正如戏志才所料。张飞并未隐匿行踪,反而截谷下寨。以逸待劳,大破羌骑。
此,亦是谋主与谋士的区别。
计谋祭出,谋势如何发展,当因人因事因地因时而变。不可拘泥。张飞不屑隐蔽,一战而破。若换一智将,当避其锋芒,引火烧当(羌)。正因深知张飞秉性,戏志才故而兵行险着。隐匿王庭,并未远遁。只为见机行事。
前因后果,智机千变。便是所谓“顺势”而为。
昨夜,女豪便已清醒。见此营帐,十分熟悉。细细一想,这便醒悟。乃王庭暗道出口。
亦因女豪多智。戏志才,方定下兵行险着,顺水推舟之策。
“阿素,为何要如此行事?”趁喂食时,女豪问道。
阿素遂将白城障下二日血战,细细说来:“此乃天意,我等羌人又如何忤逆。”
女豪方才醒悟:“反客为主。蓟王所求,并非烧当,而是我钟存。”
“钟存精骑十万,部民百万。藏身于西倾山中,已成心腹大患。”阿素实话实说。
“汉人多智,我等不及也。”女豪一声悲叹:“既如此,又因何滞留王庭弄险?若将我带回,胁为人质。破钟羌不难。”
“如女豪所想,破钟羌易,降西羌难。”答话之人,乃是戏志才:“我主,乃当世雄主。忠义两全,一视同仁。欲效东羌之举,将西羌亦纳入大汉治下。”
“哼!”女豪嗤鼻一笑:“我羌人长于高山河谷,与世无争,逐草而居。天地任我驰骋,何其畅快。何必屈膝为奴,仰人鼻息。”
“女豪此言谬矣。”戏志才摇头道:“羌人据水草丰茂之地。虽坐拥天时地利,奈何时有灾异。暴雪洪旱,天象无常。若当真任命,又为何不坐以待毙,反起兵抄掠我大汉边郡。饥饿之下,亦杀人越货。无所不用其极。敢问女豪,当真只是‘长于高山河谷,与世无争,逐草而居’否?”
“趋利避害,世之常理。野狗亦惜命,何况人乎。”女豪反驳。
戏志才轻轻点头,反问道:“若羌人来袭,被我主尽数屠之。亦是常理乎?”
“刀剑无眼,生死不怨。自是常理。”女豪点头。
“那好。”戏志才笑道:“百万钟羌皆死矣。”
“何出此言。”女豪皱眉。
“女豪当知。假和亲之名,我等已探得王庭之所在。只需大军抵达,便突袭王庭。屠尽一干人等。所谓‘擒贼擒王’。王庭覆灭,钟羌群龙无首,必然大乱。我主已命右军校尉徐晃,左军校尉周泰,兵进洮水河谷。据守各处交通要地。断西倾山首尾。如今雪大封山,万物凋零。钟羌各部,拖家带口,牛羊成群,如何避过层层截杀?若失了牛羊家小,茫茫雪原,满目冻土。纵然孤身逃脱,又如何存活。”
戏志才又道:“且见钟羌势弱,只需我主许以薄利,周围羌渠必群起而攻。如此内忧外困,钟羌灭族,不过弹指之间。”
“我死,‘许’自会另立新主。”女豪仍强辩。
“女豪岂不见大单于檀石槐故事?”戏志才一针见血:“南抄缘边,北拒丁零,东却夫馀,西击乌孙,尽据匈奴故地,东西万四千余里,南北七千余里,网罗山川水泽盐池。控弦十万,无可匹敌。然,大单于一朝殒命,鲜卑应声崩散。再不复先前。敢问女豪,可比大单于否?”
“我一介女流,如何敢于檀石槐,相提并论。”
“敢问女豪,今日之钟羌可比昨日之鲜卑否?”
“如你所言,鲜卑南抄缘边,北拒丁零,东却夫馀,西击乌孙,尽据匈奴故地,东西万四千余里,南北七千余里。我族不过散布西倾山方圆五百里之土,如何能比。”
“今日之时局,可比昨日之时局否?”
“那时蓟王年少,初出茅庐。今如日中天,天下闻名。昨日如何与今时相比。”女豪一声长叹。
“良禽择木,良臣择主。天时地利人和,皆不握于女豪之手。何不顺应大势,于人于己,于汉于羌,皆取百利而无一害。”戏志才劝道。
“原来如此。”女豪这便醒悟:“久闻戏丞大名。三日之义,四才通达。常不避艰险,长于奇谋。今日果见一斑。之所以兵行险着,隐匿王庭。便是要说降与我。不战而屈人之兵。”
戏志才肃容行礼:“女豪能以汉羌大局为重,志才不过顺水推舟耳。”
是战是和,是利是弊,已清楚明了,毋需多言。女豪再问:“如今势如累卵,当如何施为?”
“敢问女豪,西倾山中大小渠帅,需几日能聚齐?”
“一日可聚七成,三日齐聚。”女豪答道。
“若救不出女豪,又当如何?”
“自当另选新豪。”
“谁人可当选?”
“当是王庭巫祝之女,‘许女’。”女豪答道:“我刚刚继位,未有子嗣。‘许’乃先母嫡妹。‘许女’便是我从妹。若无意外,当为下任‘许’。”
女豪言外之意,戏志才焉能不知:“即是说,若真将女豪掠走,钟存多行另立,而非倾巢来救。”
“此乃常理。”女豪轻轻点头:“我一人之性命,又如何能与百万人命,相比。”
“如此,当出其不意,反戈一击。”戏志才眸中慧深似海。
“若事成,当如东羌一般对待。”女豪忽有些后怕。
“一切皆如女豪所愿。”戏志才隐去目中精光,肃容再拜。
1.77 攻心之策
按照刘备先前谋划。
先收服烧当、参狼、白马等抵近边郡,与东羌时有往来的西羌各部。再合力逼降实力最为雄厚的钟存羌。奈何计划赶不上变化。重压之下,不等蓟王来攻,西羌各部欲先抱团取暖。烧当和亲钟存,以为后援。
岂料张飞冬季出兵,扼守要冲,据白石障。这才窥破羌人之谋。
先有张飞掠走贵女,截杀送亲队伍。后被入罕大营,以为监军的戏志才所悉知。于是将计就计,设下“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之计。又审时度势,窥听阿素与女豪王庭一席话,知女豪才智过人,非一般羌渠可比。于是兵行险着,隐匿王庭。以势如累卵之危险时局,汉羌融合之大势所趋,用“攻心之策”说降女豪。不战而屈人之兵。
若钟羌先降,兵出西倾山。与汉军上下夹攻。诸如烧当、参狼、白马等西羌,背腹受敌,如何久持。
此战易耳。
温泉沼泽,钟羌王庭。
败兵陆续返回。清点之下,竟折损大半。战死者不多,多被汉军所俘。收到王庭巫祝“许”之命,散布在西倾山脉方圆五百里内的大小渠帅,各部羌豪,纷纷汇聚王庭。
商讨营救女豪,亦或是新立女豪事宜。
虽望风骑墙派居多,然女豪亦有死忠。双方各执一词,争论不休。一日无果。这便在沼泽旁扎营,各自串联,互相拉拢不提。
与此同时。自收到戏志才手书,刘备遂亲领麾下人马,并中军校尉典韦所部白精骑,出大震关,驰援张飞。二日已入白石城。沿途掘碳灰入西倾山。三日已与张飞汇合。
遥看一道冰雪障壁,横拦山谷。墙上旌旗林立,守卫森严。刘备不禁欣然点头:“三弟知兵矣。”
“听闻张校尉薪俸,皆用来购买楼桑兵甲。军工铲更是人手一把。今日果见奇效。”李儒笑道。
刘备亦笑:“我与翼德,自幼相识。时人皆说‘猛张飞粗中有细’。文和可知,翼德幼时亦如瓷娃娃一般白净无瑕。”
李儒笑而不语。蓟王少年故事,遍及楼桑,流传甚广。蓟国上下,可谓人尽皆知。
“大哥!”见刘备王旗,张飞大喜出营。
“三弟。”刘备笑着点头。
张飞又与刘备身旁李、荀二大谋主,及中军校尉典韦等人见礼。另二大谋主,则在徐晃、周泰军中。
“奇袭王庭,士佩足以。何须大哥亲来。”张飞粗声言道。
“此来不为杀人。”刘备笑答:“只为收服百万钟存西羌。”
张飞点头:“俺知道。先前袭破追兵营地,多行俘获。未曾多杀。”
“志才何在?”刘备问道。
张飞摇头道:“我与戏丞兵分二路,我走来路,他走暗道。却不知,今在何处。”
“哦?”刘备一愣,这便看向身旁李儒、荀。
李儒略作思量,遂问道:“左丞身旁一干人等,可有返回。”
“未见人回。”张飞答道。
“且将前后诸情,细细道来。”刘备急忙言道。
张飞这便细说前情。
李儒立刻发现端倪:“麻沸散药效强劲。华大夫施以病患,刀锯加身亦无知觉,需数个时辰方能清醒。依校尉所言,似前脚刚走,追兵后脚便到。”
张飞点头:“确是如此。”
“营中俘虏何在?”李儒又问。
“皆锁在牢中。”张飞命人将几个被俘头目,押入中军大帐。
得知乃一披头散发,哑口无言的“豪夫”,出沼泽示警。
李儒等人,不禁哑然失笑。
“必是戏丞无疑。”荀攸笑道。戏志才行事,每每出人意表。
刘备轻轻点头:“麻沸散非致人失声之毒药。假装失语,乃为饰不通羌语。加之披头散发,面貌狰狞,亦为掩人耳目。”
蓟国谋主,皆足智多谋。彼此相处日久,知之甚深。李儒与戏志才,同守西域。已成莫逆之交。
戏志才之谋,李儒已全然窥悟:“此乃左丞‘暗度陈仓’之计也。所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臣料想,此时左丞或已说降女豪,不战而屈人之兵也。”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志才乃孤心腹肱股之臣,却常只身赴险。此事可一不可二,可二不可三。速将志才救出虎口。”刘备担忧,溢于言表。
“喏。”李儒已有计较:“里谚曰:‘欲投鼠而忌器’。女豪在手,左丞安全无虞。主公切莫忧心。为今之计,当命右军校尉徐晃,左军校尉周泰,沿洮水河谷逆进西倾山麓。据险要之地,立冰雪障壁,断西倾山首尾。”
“速去传令。”刘备这便下令。
“喏!”便有女御卫出帐。
“再遣后军司马成律归,速回白石城。将本部二千兵马,去守白石障。阻烧当羌南下驰援。留五千兵马守白石城足矣。”
“传成律归来见。”
“喏!”
“张校尉并典校尉,可遣俘虏引路。兵分数路,在(西倾)山中各紧要处,筑冰雪障壁,造分割之势。”李儒又叮嘱道:“此去,不为筑障,只为‘造势’。”
刘备又道:“三弟,士佩,且依令行事。”
张飞、典韦这便领命:“喏!”
“主公王旗可立矣。”荀攸笑道。
“传令,立旗。”
“喏!”
刘备此来,携中军校尉部,机关兵车千辆,及本部兵车百辆。分与张飞、典韦各三百辆,前往西倾山各处要道,筑障立寨。
余下机关兵车,则在障内拼合成中军大帐、营房、马厩、庵庐、粮仓、工坊、食堂、酒垆、汤池、军市……不一而足。
即便冰天雪地,有马车营房入住,兵士亦不会冻伤。
除去大将军刘备,及一众军官,还用无烟木炭。大营多已换成正大量开采的石炭冶炼取暖。
见冰障立起刘备王旗,远远窥探的钟羌斥候,急忙返回王庭报讯。
与此同时,张飞、典韦,依山下寨,筑冰雪障壁,欲将山中各部,悉数分割的消息。亦被斥候快马传回。
王庭一日数惊。
稍后又知,散布于西倾山东麓草原的大小种部,正被幕府大军驱入山区。下游数条出山孔道,亦被截断。
聚拢到王庭的大小羌豪,心惊胆颤。却仍争吵不休。
王庭巫祝“许”一声轻咳,打断众人争吵:“大豪被掠,大军压境。是战是和,各位豪帅,可有计较?”
“大豪不在,如何计较?”便有人粗声反问。
“如此。是先救大豪,还是我等先自救?”许又发问。
“这……”大小羌豪,皆低头不语。
“敢问‘释比(许的尊称)’,若先救大豪,该当如何?”便有人问道。
“先救大豪,需集全族之力。击溃拦路汉军,逼蓟王放入。”巫祝答道。
“若先救我等,又当如何?”又有人开口。
“先救我等,便要弃大豪于不顾。”许环视帐内众人,掷地有声:“另立新主。”
1.78 顾全大局
见在座豪帅,无人应声。
“许”又言道:“汉军首尾夹攻,步步逼近。或便在此时,又筑成冰墙数道。欲将我等困死其中。时不我待,诸位还决心未定,死期近矣。”
话音落地,又是一片死寂。
身家性命,忠诚大义。天人交战。急切间又如何能取舍。
“许”此言既出,便闭目养神,再无动静。
她也再等。
且是胜券在握的等。
在座羌豪亦再等。等一个忍不住先出声之人。好比一层膈膜被捅破,剩下便是打开天窗说亮话。
便在此时,人声忽从许身后响起:“何来死期?”
众人猛然惊起。见骨链垂帘后人影闪动,便各自匍匐在地。
便是“许”亦毛骨悚然。浑身颤栗,不敢看身后垂帘。
“众人皆跪,为何独剩许师?”
“许”终是回过神来。双膝一软,扑通跪地。惊觉方向不对,急忙伏地回身,五体投地。
王庭密道,由女豪代代相传。便是“豪夫”亦不知晓。许,自然不知。
初闻女豪之声。胜券在握的“许”,以为鬼魂作祟。待第二声响起,方信以为真!
正因心中有鬼,故而惊惧。
而在密道之中。由阿素逐句翻译,得知详情的戏志才不由暗叹。女豪果“识大体,顾大局”。单从现身的时机选择,便足见一斑。
若是寻常之人。必等水落石出,再现真身。那时,谁忠谁奸,一目了然。如何选择,又见高下。若隐忍不发,待解大军压境,灭族之危,再徐徐收拾,算是中人之姿。若当场拿下,枭首灭族,便是下三滥之流。
然,诸如女豪这般,不等众人表露心迹,便提前现身。乃上上枭雄之姿也。
前有“庄王绝缨”,后有“曹操焚牍”。此二人,皆世之枭雄。如此作为,那些曾暗中调戏庄王宠妃,或与袁绍暗通曲款者,皆幸免一死。一家老小性命,亦得以保全。如何能不感恩戴德。效之以死力。
这便是“顾全大局”。
何为大局?国难当头,“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便是大局。
“情况如何?”女豪稳坐发问。一场夺位之危,随即消弭于无形。
“回大豪。辅汉大将军,蓟王刘备,兵发数路,前后夹击。已入我西倾山界。诸条通王庭之山谷孔道,皆被冰墙所阻。”
“诸位可有路径返回?”女豪再问。
“今已无路可退。”便又有人起身答道。
“若与汉军一战,能聚拢多少兵马。”女豪三问。
“我等各领亲随数百,加王庭勇士,或可凑足二万精兵。”又有人作答。
“二万精兵。”女豪一声暗叹,果如戏丞所料。却不动声色:“能胜否?”
“这……”众人皆无言以对。话说,不久之前,东羌先零三十六部羌渠,十万大军,一日溃败。两万兵马,如何能挡幕府雄兵。
女豪便又看向匍匐最前,最近垂帘,亦抖得最凶的王庭巫祝:“许师,以为如何?”
“一切,一切全凭,大豪做主。”女巫有苦自知。
“我族久居西倾山中,自我掌权以来,与汉郡秋毫无犯。听闻辅汉大将军,蓟王刘备乃当世人杰,忠义双全。又岂能无故犯我山境。”女豪自帘后环视众人:“传令,遣使入辅汉大将军营地,犒赏兵马,询问缘由。再调王庭兵马壮丁,亦学汉军谷口设障,以为守备。”
“喏!”众人这便领命。女豪做两手准备,足可安心。
放下担心,便有人问道:“何人为使?”
女豪微微一笑:“许师,可愿一行?”
“……敢…敢不,不从命。”女巫心头滴血。此去,多半无回。
女豪笑问:“是‘敢不从命’,还是‘敢,不从命’?”
“从命。”女巫再拜。心存死志,反而无惧。
“依令行事,不得有误。”女豪挥手。
“喏!”众人这便起身离去。
女巫亦起身,却听女豪自帘后说道:“许师且留下。”
女巫浑身一颤,便又匍匐在地。
待众豪帅皆离去。王庭只剩二人。女豪这才开口:“小姑年轻时敢爱敢恨。为不与所憎之人成亲,竟不辞而别。数年后,携女而归。山外之事,虽闭口不提。却再未离开王庭半步。今日之事,可与往事有关?”
女豪话音落地,便有哭声响起。
须臾。巫祝止住哭声,仰面答道:“大豪既已知晓,又何必再问。”
“负心之人,何其多也。如同‘人有善恶’,又岂能以羌汉区分。”女豪言道:“将家母夫、子,尽数驱来王帐,小姑可是忧心,我亦步你后尘。”
“正是。”巫祝切齿道:“汉人,终不可信。”
“我等族人蛰伏山中。忍受酷暑寒冬,与野兽为伍。然山外却‘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且问小姑,我等还能藏身多久。若如今日这般,大兵压境,又当如何与敌?”
“我等百万之众,又有河曲良马。游牧行国,有何不可。”巫祝索性道出心声。言外之意,“打不过,躲得过”。
“背依雪山,面前大河,头枕西域,脚抵巴蜀。举目四望,皆汉域绝境,又能逃到哪去。”女豪言道:“如你所言,百万族人,东躲西藏,如何保全?”
“悔不该收纳逃难东羌,坐拥百万之众,被汉人惦记。”巫祝恨声道。
女豪一声暗叹。这便言道:“此去出使,当以大局为重。切莫因小失大。害了家人、族人性命。”
“遵命。”巫祝挣扎起身,自行离去。
待大帐无人。女豪这便起身,搬动机关,将等在密道内的戏志才等人放出。
“女豪果是‘女中豪杰’,志才钦佩。”戏志才肃容行礼。
“戏丞谬赞了。不过是行作壁上观,待价而沽罢了。”都是聪明人。女豪无需隐瞒:“自母亲为大豪始,大汉便与东羌时有争斗。时边郡乱战不休,无一日消停。我部乘机吸纳许多逃散部族,日渐壮大。那时年幼,不知母亲何意。今时今日,茅塞顿开。‘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壮大己身,无非是让刀俎难以盛下。如此,或可不为鱼肉。任人宰割。”
“女豪之心,我已尽知。”戏志才一声长叹:“不知女豪,可愿效仿西域五十五国,与我家主公结亲?”
女豪眸生异彩:“若两家能结‘秦晋之好’,百万钟羌,十万精骑,当为蓟王所用。”
“只是…”戏志才有言在先:“我主英雄了得,女豪当与诸夫人共处,不可再行族中陋习。”
女豪笑道:“戏丞且安心。我至今仍是完璧之身。饶来的夫、子,便是我母亲,亦不过充作摆设,掩人耳目罢了。”
“如此,甚好……”
“听闻蓟王祖上,中山靖王有百二十子。不知可有此事?”
“正有此事。”
“又闻蓟王有七十妃,三百零一女御卫,不知可有此事?”
“确有此事。”
“再闻蓟王身长八尺,玉树临风,文武双全,悬钟后顾,不知真否?”
“这……”
“阿嚏”
冰雪城障,中军大帐。刘备忽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芙蓉暖帐内,女王希雷娅闻声起身。一时春光无限好,折花正当时。
1.79 别开生面
作为“不战而屈人之兵”计策的平衡。“和亲”自是上佳之选。
如此一来。缔结盟约的汉羌双方,皆能保持一种情理和道义上的“均势”。
若只是签订“城下之盟”。为取信蓟王,钟羌必出人质。且需是身份高贵之王族。故而,女豪以‘不为鱼肉’,与戏志才讨价还价。将“人质”,升级为“结亲”。
抛开个人荣辱,就事论事。“和亲”乃是最高等级的“人质”。
结盟双方,因和亲而彼此信任。若能诞生血脉,则亲上加亲,盟约更进一层。
女豪与戏志才,皆足智多谋。事关百万族人生死存亡,福祸安危。无需做小女儿姿态。开诚布公,商定结盟条件。至于蓟王其人如何,长短多少,不过是大势已定后的“饶头”罢了。
一切正如女豪所言:“作壁上观,待价而沽”。言外之意:戏丞且看,我百万部众,十万精骑,作价几何?
戏志才“闻弦歌而知雅意”,便替主刘备开出高价:二家结秦晋之好,不知女豪意下如何?
善。
于是二人一拍即合。
如此,汉军自退,羌人出山。光复西海,辟土开疆。再纳河曲良马,高原牧场。待一切尘埃落定。
皆大欢喜。
问题是,蓟王同意否。
十万羌骑,百万羌人。兵不血刃解西羌之患。
大局当前。蓟王当作何选。想必,不出意外。
翌日。心事重重的一众羌豪,重聚沼泽王帐。
忽见帐内有数张生面孔,众人颇有些面面相觑。女豪何意?
万幸,女豪亦未让众人久等。
这便引荐:“此乃都护西域辅汉大将军麾下,西域都护府左丞,兼领蓟王宫庶子,戏君当面。”
“戏贤,见过各位豪帅。”戏志才起身长揖。
众豪帅及王庭女巫,亦起身回礼。
竟是与李儒并列的蓟国谋主。此人,乃蓟王心腹肱股重臣!
“戏君代蓟王出使,欲与我部结‘秦晋之好’。”女豪开门见山:“不知诸位,以为如何?”
虽极力遮掩。可王帐内凝重的气氛,却随众人收放自如的心情,涣然冰释。
连光线都为之一亮。
“婚姻大事,不可儿戏。此……事关重大,当从长计议。”便有白发羌豪,起身答道。
女豪微微一笑:“老叔祖,言之有理。”
兵临城下,还装腔作势,又为哪般。你行将入土,死不足惜。而我等却有大把年华。难不成要与你陪葬。便有一中年羌豪起身言道:“此乃天赐良缘,大豪何必见疑!”
“正是,正是。”与会众人,纷纷颔首。脸上挥之不去的喜色,如同自己出嫁一般。
这便是我钟羌男儿。帘后女豪,含笑不语。心中却徒生一丝悲凉。
有道是猛虎入群羊。便有十万兵马,百万之众,奈何皆贪生怕死,怯懦苟活之辈。又如何敢捉刀,与蓟王一决雌雄。
众人言行,皆入眼耳。戏志才却低眉垂目,不置一语。
汉羌争斗百年。今汉虽病入膏肓,然余威犹在。纵然有百万之众,亦不敢忤逆煌煌天汉。
听你一言,我一语。聘资分文不取,还倒贴牛羊仆从不知几许。先前老叔祖怒从心生,这便拍案而起:“敢问上使!”
怒吼如雷,震的王帐嗡嗡作响。
“长者,何事相问?”戏志才和煦一笑,面色如常。
老叔祖这便收拢怒气,瓮声问道:“既是结亲,当行聘娶。蓟王可有礼单?”
到底是自家人,知道心疼后辈。帘后女豪亦不禁心生暖意。虽是城下之盟,却也不可草草了事。让天下人耻笑。
戏志才以手指心:“礼单在此。”
“愿闻其详。”老叔祖抱拳。
“铜钱一亿,名产千车。筑城一座,为汤沐邑!”戏志才脱口而出。
“嘶”众人齐吸一口沼泽热气。
“需是大钱一亿。”涨红了头颈的老叔祖,仍强出声。
“自是蓟国上币,四出文钱。”戏志才越发和煦。
“千车名产,丝绸、蓟茶,断不可少。”老叔祖又道。
“丝绸、蓟茶皆满百车。”戏志才笑答。颇多不值一提。
“筑城不可距我种辈过远,不好收钱。”不知为何,老叔祖说着说着,竟已泪流满面。
帘后女豪感同身受。一时珠泪滚滚。挣的不是钱,而是骨气脸面。
“便在西倾山附近,筑一大城。内外三重,横竖五里。可住十万,一切税赋,皆归女豪所有。”戏志才肃容下拜。
想想并无不妥,老叔祖这便起身,冲帘后言道:“启禀大豪,蓟王一片真心,便,嫁了吧。”
“唉。”女豪轻轻顿首。《说文》:“唉,应也。”
所谓城下之盟。出自《左传桓公十二年》:“大败之,为城下之盟而还。”意为敌人兵临城下,被迫签订的屈辱盟约。然作为胜利一方。戏志才却替刘备开出远超羌人认知黑洞的高价。便有尊重之意。此,亦是道义。
刘备若知,必不会怪罪。
比起平羌大计,帝国三兴。些许钱货,个人荣辱,又算的了什么。
然戏志才唯一担心,便是洛阳朝堂。王爵妻妾不过四十。蓟王之所以能有七十妃,因其中五十六妃,为陛下赐婚。既是陛下所赐,便不存在僭越之嫌。然若再行聘娶,便是僭越。
简而言之。若想与钟羌和亲。亦需经陛下赐婚。且,以后凡收入后宫,皆要陛下首肯。不然,皆是僭越。
轻则削县,重则除国。
再细思量。似也并非绝难……
冰谷障城,中军大帐。
将戏志才手书细细读完,刘备遂递给身旁李儒。李儒双手捧过,越来越惊。书中紧要处,逐字斟酌,领会其意,这才转交荀攸。
待荀攸看完,李儒这才开口:“主公……意下如何?”
“二位府丞,以为如何?”刘备面色如常。然正如蓟王少时,吕冲以肺腑之言相告魏袭。我等皆是主公手中之刀,然却不可替主捉刀。且不闻“不告而取,谓之窃。”戏志才代主定婚事,犯了人臣大忌。
比起风轻云淡的李儒,荀攸已冷汗涔涔。
这便抢先言道:“志才之心,可昭日月。主公切勿怪罪。”
刘备轻轻颔首:“志才为人,孤岂不知。上兵伐谋。若能不战而屈人之兵,少生兵祸,亦是孤之所愿。只是孤身系万民。所谓‘一发而动全身’。一举一动,需合理合规,不可恣意妄为。婚姻大事,又岂能不告而娶。当问过母亲、义父、义母,还需发妻接纳为宜。即便如此,仍需得陛下赐婚。当中凡有差池,此事无成。如何能先应?”
“所谓‘先礼后兵’。可将左丞许诺铜钱、名产,先行送到。许以重利,以安其心。和亲之事,再徐徐图之。”不愧是李儒。
“如此,也好。”刘备这便点头。
1.80 汉羌联盟
辅汉大将军,蓟王刘备与钟存羌大豪结亲的消息,风传陇右。
时下风俗,多参照汉礼。便是羌人亦大同小异。乃至于“(婚)有六礼,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虽形式各异,亦多雷同。
所谓事急从权。究竟二人五行相生还是相克,八字相冲还是相合,皆无所谓。
一言蔽之:好不好,都是他了。
对百姓而言,结婚为结亲。对世家而言,结婚如结盟。而对蓟王和女豪而言,更是“羌汉联盟”。
一亿四出文钱,先行送到。
毕竟是土著部落,没见过世面。只怕用琉璃宝钞不好糊弄。于是刘备真就送来一亿枚,沉甸甸的四出文钱。
这天一大早。长长一队赀库专属押运马车,披红挂绿,张灯结彩,停在王庭沼泽边。厚厚的装甲车厢,徐徐开启。黄橙橙的铜钱,立刻闪瞎人眼。
白发羌豪老叔祖,闻讯赶来。领着“豪夫”、“豪子”,还有众多亲族,搬钱入库。
竟足足搬了一整天。
空荡荡的钱库,堆积如山。看得围观羌豪,无不红眼。
“一家婚,百家喜。”王庭内外,皆喜气洋洋。欢天喜地。
所谓无铜身轻。又说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轻重如何拿捏,或便在这“孔方之间”。
一缗千钱。一亿钱便是十万缗。赀库属吏交割完毕。这便找老叔祖签字画押。临行前又道:千车名产已从蓟国发来。路途遥远,还需些时日。
好说。
有一亿钱垫底,还怕你家蓟王跑了不成。
所谓真金白银,空口白牙。一亿入库,左右无不艳羡。还有谁敢看轻我家大豪。
口说无凭,铜钱为证。这门婚事,怕是板上钉钉,煮熟的鸭子再也飞不了了。何时米粒入瓮,煮成熟饭?
不急。
先养精蓄锐,存足督亢粳米。定要蓄势待发,颗粒归仓。
羌人虽狡诈多疑,却也重情重义。
送完“纳采之礼”,都护府大军退避三舍。重开西倾路径。蓟国良匠入西倾山,实地测量,寻址筑城,为女豪造汤沐邑。一切皆如戏志才所言。
戏志才,亦作为“典婚使”,常驻王庭。安排婚礼各项事宜。刘备又遣一队绣衣吏,从旁护佑。
所谓“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料想,也无人敢动戏丞分毫。
先行而后效。被张飞小胖掠来的烧当贵女,亦长伴女豪身侧,或充作陪嫁的媵妾。亦未可知。
蓟王与女豪结亲,既堪比汉羌同盟。如何能不隆重。
百万钟存与蓟王结盟,可想而知随宋建谋反的三十六部西羌,该有多悔不当初。
为何?
钟存潜伏于背,蓟王虎踞在前。上下夹攻,烧当、参狼、白马诸羌,如何能挡。
忽闻幕府前军校尉,蓟王二弟关羽,攻占龙耆城,掌控西海,断北上归路。聚拢在归义城附近的大小羌渠,一日数惊。
大势去矣。
再冥顽不灵,顽抗到底。唯有死路一条。
先前撺掇宋建扯旗造反的大小羌渠,又齐聚归义城。苦口婆心,劝他归降。
宋建沉思后,言道:“蓟王向来恩怨分明。只除首恶,从众放归。诸位渠帅,怕是安全无虞,奈何我一家性命,如何得保。”
“这……”众渠帅哑口无言。宋建言之有理。
“将军以为,又当如何?”句就羌渠滇吾,这便问道。
“先前我与韩遂等六人,揭竿而起。三十六部先零别种,亦有十万之众。蓟王并未与当中一人结为姻亲。因何结亲钟存?”宋建转而问道。
“钟存百万之众,十万精骑。霸河曲草场,良马。又占西倾山,再溯积石山。牛羊遍地,骡马成群。乃诸羌之冠。”便有羌渠答道。
“一句话,还是实力使然。”宋建一语中的。
“然也。”众羌渠纷纷点头。
“既如此。”宋建笑道:“我等未战先怯。汉军未至,便望风而降。必遭轻视。战后,又能如何?”
宋建的意思,很明确。
待遇与实力成正比。
未曾展示出高人一等的实力,又如何能获得高人一等的回报。
刚刚扯旗造反,内迁兵谏。蓟王还未来攻,便草草了事。如何能得日薪二百大钱。
“将军言之有理。”众羌渠纷纷醒悟。
“降汉,是一定要降的。”宋建给众人喂下一颗定心丸:“不战而降,战败而降,不败而降。终归是不同。”
“不战而降,断不可取。亦不能等到战败而降,那时万事休矣。不败而降,正当适宜。”句就羌渠滇吾,率先言道。
“对,对。不败而降,正当适宜。”众渠帅亦随之醒悟。
送走众羌渠,宋建不由得长出一出浊气。
先前,大震关送来都护府右丞李儒密信。命他稳住羌渠,待开春再做计较。如今还未到年末,便眼看要崩盘散伙。这群羌人。干大事而惜身,见小利而亡命。如何能与蓟王匹敌。
返后堂书房,掀开地板,取封藏竹筒。受封西部校尉的敕令,安然无恙。宋建亦长出一口气。敕令在手,顿觉心安。要说起事之初,坐拥十万兵马。宋建还想着能否百尺竿头更进一步。金城西部都尉,擢升为幕府将校,岂不更好。
不曾想……
唉,能保住比二千石之金城西部都尉。如今看来,已是祖坟冒烟,不幸中的大幸。
二千石官。
可知在人才济济的蓟国。能得食此俸者,屈指可数,寥寥无几。
洛阳,西邸,万金堂。
隆冬将至,洛阳满城飞雪。事关陇右军情,尚书令曹节不敢耽搁,这便亲自入园奏报。
“护氐校尉。”陛下笑问:“可与护羌校尉同?”
“陛下明鉴。”曹节奏报:“武都有白马氐人,种落众多。部众数十乃至百万。据说种出白马羌。蓟王欲分而化之。故奏请另设机构,掌边郡氐人事务。以与羌人区分。”
“好一个分而化之。”陛下欣然点头:“准蓟王所奏。另设护氐校尉。建制与护羌校尉同。”
“老奴遵命。”
“陇右战事如何?”今日提及,陛下这才想起。
“蓟王冬季出兵,斩首万级。攻取龙耆城,待明年开春便将光复西海郡。那时,陛下将‘富有四海’。”曹节媚笑。
“四海一统的荣光。”陛下对这段历史,亦熟知:“依老大人之见,蓟王比王莽如何?”
曹节早有准备:“蓟王与陛下,皆出天家一脉。连枝同气,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岂是‘外人’(外戚)可比。”
“老大人言之有理。”曹节之言,字字入耳。正说到陛下心坎上:“尚书台,有老大人坐镇,朕无忧矣。”
“老奴深沐天恩,感激涕零。”曹节五体投地。
1.81 融为一体
一夜风雪交加。天明前,狂风渐止,只剩雪落。
洛阳内外一片白皑。赶在最早的一班宫人出屋前,窦太后身披狐嗉大氅,在一众‘女大夫’的陪伴下,走出寝宫。矗立云台,俯瞰帝都雪色。
没有日光的天幕下,洛阳城笼罩在逆升的雪芒之中。柔柔的寸芒,在屋脊与天幕的交汇处,寂静的绽放。为洛阳城里大大小小,高低起伏的建筑,罩上了一层朦胧的轮廓线。光影交错,仿如碎羽。
天地间忽逆升出一丝淡淡的,来自雪落的温暖。
“太后,寒意未退,需保重凤体。”说话之人,乃是出自窦氏一门的宫女。服侍太后许多年。饶是曹节,亦需唤一声“中大夫”。
“无妨。有蓟王太妃送来的毳裘卫衣护体,倒也未觉寒意。”窦太后言道。
“太后与蓟王太妃,倒是相处的极好。”身旁宫女,皆窦太后幼时玩伴,又一同入宫。虽名为主仆,却情似姐妹。
窦太后言道:“蓟王少年丧父,皆是王太妃谆谆教诲,才成今日之栋梁。今蓟王远在西凉,蓟国则由王太妃垂帘监国。一国之政,尽入太妃之手,却仍能政通人和,欣欣向荣。太妃之德智,又何须多言。”
“太后所言极是。”宫女笑道。
“对了,程夫人前日来报,蓟王欲请开‘护氐校尉’,西园可有消息传来。”窦太后又问。
“吕常侍昨夜遣人来报,陛下已诏令尚书台,增设‘护氐校尉’,驻守武威郡。”宫女答道。
“如此甚好。羌氐虽出同源,却已各自分立。蓟王请立‘护氐校尉’,分而化之,自是先见之明。”窦太后亦曾垂帘监国,对政务颇为熟练。
宫门初开,便有一辆驷马安车,驶入宫门。
须臾,左丰身边亲随小黄门,登台送信。
宫女检查无误,呈于窦太后当面:“太后,有殖货里书信。”
窦太后取来一观。
“与钟羌联姻……”将贾诩手书细细看完,窦太后忽问:“蓟王今有多少妃?”
“王妃一人,偏妃六十有九。”宫女如数家珍:“除去王妃公孙氏,诸妃多是陛下赐婚。先赐高车副伏罗氏,洛阳时再赐‘七夫人’。后蓟王就国,又赐西域五十五国公主,计五十六人。还有安氏四姐妹,乃马市胡姬酒肆头牌舞姬。”
“竟有这许多……”窦太后似想起,还未能与刘备成亲的小姑窦琼英。眸中忽闪过一丝异色:“天下能享尽齐人之福者,唯我家麒麟一人。”
“传闻,舞阳君回绝张常侍,乃皇后授意。皇后欲将其妹,下嫁蓟王为偏妃。”宫女又道。
窦太后一声叹息:“此乃天赐良机。若蓟王上表请陛下赐婚。何后之谋,则成矣。”
“太后何出此言?”宫女不解:“陛下废长立幼之心,西园皆知。若非西羌又乱,陛下早将蓟王调回,与大将军分庭抗礼。陛下与蓟王,颇多相契。王美人又与蓟王,相称兄妹。辅佐皇次子登基既出陛下之意,又如何能见皇后与蓟王结亲。”
窦太后言道:“蓟王是宗室,何进乃外戚。手心手背,皆是肉。关上门来,终归是一家人。陛下亦不想家门不幸,祸起萧墙。斗而不破,点到为止。待胜负已定时,不至刀兵相向,血流成河。亦是陛下所想。”
“原来如此。”宫女轻轻点头。
“皇长子,皇次子,皆是皇子。”窦太后言道:“陛下又岂能忍心,见二子骨肉相残。蓟王,任重而道远……”
临乡城,蓟王宫。
恰逢月初大朝会。蓟王国书,家书,同日而至。
令左国令士异,将国书当殿诵读,王太妃,王妃遂问政群臣。
楼桑令乐隐,起身言道:“启禀王太妃,王妃,臣虽不通行伍,却亦熟读兵法。孙子曰:‘夫用兵之法,全国为上,破国次之;全军为上,破军次之;全旅为上,破旅次之;全卒为上,破卒次之;全伍为上,破伍次之。是故百战百胜,非善之善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故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今,兵不血刃,可令百万钟羌,十万羌骑,为我所用。此乃,上上之选。”
不愧是乐公。虽对蓟王和亲之事,只字未提。却已表明立场。
蓟都尹娄圭,亦言道:“诚如乐公所言。‘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又曰:‘攻城为下,攻心为上’。汉羌征战百年。羌人复反,正因从未真心归顺。即便主公一战而胜,签订城下之盟。假以时日,或被许以重利,或中反间之计,钟羌势必再反。陇右时局,再次崩坏。主公平羌大计,终归功亏一篑。满腔心血,皆化为流水。”
“右丞以为如何?”王妃忽问。
“臣,附议。”耿雍肃容下拜。
“左丞以为如何?”王妃再问。
“臣,附议。”崔钧亦下拜。
“诸位以为如何?”王妃三问。
“臣等,附议。”群臣下拜。虽不知王妃如何着想,然家国天下。“食君之禄,担君之忧”。朝堂之上,自当以国事为重。
“如此,请母亲下令吧。”王妃亦自帘后下拜。
王太妃却问道:“妍儿可有为难。”
“回禀母亲,并无为难。”王妃微微一顿,柔声言道:“迎亲那日,我曾问小弟,‘娶我,你可甘心?’”
“小弟反问我:‘少时我独自去寻姐姐学剑。寒暑易节,倾囊相授,传我毕生所学。又为我空耗韶华如此多年,姐姐可曾心有不甘?’”
“我答曰:‘并无不甘。’”
“小弟亦点头:‘小弟心系姐姐,此情已融入骨髓血脉。’”
“此情此景,历历在目。”公孙氏言道:“我早与小弟活成一体。母亲切莫另眼相待。”
夫妻间的互诉衷肠,被王妃娓娓道来。群臣无不动容。此时方知,主公与王妃,竟情深至此。
娶长母妻,时人多以为蓟王乃世之豪杰,道义使然。如今方知,尤重情义。
世间男女,亦多利益勾连。蓟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利益牵绊,荣失损益,又如何能置身事外。如娶高车十二部副伏罗氏,三郡乌桓王妹,西域五十六国公主,如今又要与钟羌联姻。还有窦氏孤女,太平圣女……皆为大局天下计。
唯有发妻公孙氏,乃情到深处。故不计得失,无视世俗。任性而为。
所谓发妻者。又岂是白头偕老,举案齐眉。
蓟王英雄了得。恩怨拎清,爱恨分明。为人处世,亦如发妻公孙氏这般。
“我已知晓。”王太妃轻轻点头:“从此往后,我当视如己出。”
1.82 年末大赏
“蓟王出征在外,诸君当同心力,保我国境,护我万民。”王太妃言道。
“臣等,遵命。”众臣肃容下拜。
“四方馆可有消需传来?”王太妃又问。
耿雍起身答道:“大雪封路,并无大贤北上。”
“冀州百姓,丰衣足食否?”
“粮秣已转运毕。冀州属吏正分批运抵各城营地,足够灾民饱食。只是黄巾逆乱,为造机关诸器,将城内房舍尽数拆除,若要重建家园,尚需时日。便是六位国主之王宫亦未能幸免。皆残破不堪。诸国相来函,急需我国良匠重筑。”耿雍再答。
“无出意外。开春后,陛下当昭告天下,再增三县。三县属吏,工匠,农人,是否足备?”王太妃再问。
“已调配完毕。”耿雍再答:“北新城,本就是幽州最南之县,民生安定。东二十里樊舆亭,乃北上难民聚集之地。已在南易水港口,设流民大营。高阳乃北地坚城,可为蓟南重镇。听闻三县归蓟,高阳难民纷纷返乡。高阳城中亦设流民营地,日日施粥救济,不曾断绝。文安有大泽,径百余里。屯田极佳,却非循吏不可牧守。臣等窃以为,此三县若再配蓟国南部数城,可增设置‘蓟南郡’,置二千石官为宜。”
“右丞可有适合人选?”王太妃问道。
参照蓟都尹的设立,将一郡政务交由娄圭打理,可谓人尽其才。蓟国一县扩六县,又增为九县。若雍奴薮屯田毕,可再增二县。便是十一县。且蓟国人口稠密,已有近二百万众。富庶可比一大州。正因民众聚集,故一县民政,可比数县之巨。三县为郡,正当适宜。
“臣以为,可由诸城令长,相互推荐,再由王太妃、王妃甄选。”耿雍答道。
王太妃轻轻颔首:“如此,诸位可有合适人选?”
众人纷纷看向千石首席。
楼桑令乐隐,起身答道:“臣,首推南广阳令崔季。”
南广阳城与南关城,一上一下,一西一东,恪守巨马水路。二城居中而守。又可经纵横水网,驰援各城。立城之处,乃距北岸数里之遥的一座荒丘。居高临下,适合守备。如今,荒丘早被重楼盖满,鳞次栉比,直伸到巨马水边。横竖五里,内外三重。
南广阳港与南广阳城,隔巨马水相望。城池在北,港口居南。港口亦有护城河环绕,并围建障墙,本是一座障城。后因并六县为国,南广阳退居国中,不再守备国境。于是南广阳港亦经多次扩建,现为南广阳港城。凡港城,皆隶属南港下辖。
蓟国因水而兴。巨马水路经年不冻,商船往来如织。南广阳城、港,富庶可比楼桑。两座坚城各纳民众,万五千户,及五千户。南广阳一地,有民二十万余。亦是督亢秋成之重镇。
城令崔琰,功不可没。
且从资历而言,崔琰又高出诸如阳乡长崔林、新昌长陈群等少年长吏。出任一郡之守,正当适宜。
不等乐隐落座,众人便纷纷点头。
并六县为国时,为区分县长与城长。刘备将县长俸禄提升为比千石。城令则由比千石,擢升为千石。且与百官有言在先:只需编户过万,口过十万,便可擢升为令。户破二万,人口破二十万,可食双俸。
简而言之。城长,秩三百石;县长,秩比千石;城令,秩千石;县令,亦秩千石。待并三县为郡,设“尹”,秩二千石。县长、县令皆是暂设,日后当除去。因刘备欲分封诸子为县侯。那时,则需置家丞、国相。并县后,各县令长,当酌情晋升为“尹”。
比如,范阳令管宁,便是“蓟西尹”的上佳之选。
“二位国相以为如何?”见百官无异议,王太妃遂看向高居中二千石位的两位国相。
“臣等,附议。”
“王傅以为如何?”王太妃又看武将第一人。
“臣,无异议。”黄忠言道。
“如此,右国相且书信陇右,待蓟王定夺。”王太妃言道。
“喏。”
位列千石俸排列之中的崔琰,亦难掩激动。蓟国四师,六大谋主,右国令等人,皆不常在。二千石位列,如今只有蓟都尹娄圭一人独坐。能与之并列,何其幸也。
投向崔琰的目光,亦多有艳羡。须知,除去得食二千石俸,六百石王宫行人亦升为千石王宫舍人。两项相加,食俸七十五万六千钱。堪比食中二千石之九卿。再加春腊二赐,近乎百五十万。皆是蓟国上币,四出文钱。实在是……高俸。
所谓“品高俸不薄”,正是如此啊。
如前所说,为行高薪养廉。刘备将王宫内官俸禄,亦做区分。
门客食俸四百石。行人食俸六百石。舍人、洗马、门大夫,食俸千石。庶子、少师、王傅,皆秩二千石。
《周礼地官舍人》:“舍人掌平宫中之政,分其财守,以(法)掌其出入者也。”掌理王宫用谷之政务,计其人数多寡、爵秩高下,以定禄食用谷之多少。
也即是说,王宫内官,亦各有分工。并非虚职。
王太妃又言道:“先前迁升事宜,蓟王亦有王命送达。左国令且宣诏吧。”
“喏。”左国令士异,这便从袖中取出蓟王诏书,朗声诵读:
“擢升督亢长钟繇为督亢令。兼领王宫行人。秩千石,‘铜印黑绶’。”
“臣,领命。”
“擢升泉州长邴原为泉州令。兼领王宫行人。秩千石,‘铜印黑绶’。”
“臣,领命。”
“擢升安次长华歆为安次令。兼领王宫行人。秩千石,‘铜印黑绶’。”
“臣,领命。”
“擢升新昌长陈群为新昌令。秩千石,‘铜印黑绶’。”
“臣,领命。”
“擢升阳乡长崔林为阳乡令。秩千石,‘铜印黑绶’。”
“臣,领命。”
“擢升南关长吕常为南关令。秩千石,‘铜印黑绶’。”
“臣,领命。”
“擢升三台长胡辅为三台令。秩千石,‘铜印黑绶’。”
“臣,领命。”
“擢升长安长甄逸为长安令。秩千石,‘铜印黑绶’。”
“臣,领命。”
“封范阳令管宁,西林令阎柔,益昌令卢节,容城令卢俭,平曲令刘涣,南广阳令崔琰,为王宫行人。”
“臣等,领命。”
凡有同僚出列,便惹百官赞叹。
如上所言。编户过万,口过十万,便可擢升为令。户破二万,口破二十万,可食双俸。
故钟繇、华歆、邴原,皆喜食双俸。
钟繇屯田千里,移民不断北上。年前又安置邺城妇孺数万,因而达成双食俸之线。
安次县内安置有二十余万上谷乌桓部族。若非马邑,草场等督造稍稍滞后,华歆也早已撞线。
泉州如南广阳。一港一城,因水而兴,繁华鼎盛。加之甘宁、胡玉、郭祖等,已悉将家眷迁入,送邴原轻松达线。
1.83 古羌遗规
其后便是晋升城令者。
吕冲长子,吕常。为蓟国宿吏。南关恪守要冲,内建粮仓、武库、马邑、车房、兵器坊等,为国之储备重地。乃除大利城之外,百工聚集之地。今亦得千石俸,自不出意外。
陈群、崔林皆少年翘楚,得食高俸亦属正常。甄逸为政之长安城,乃西域五十六国胡人聚集之地。和亲时,五十五国公主的陪嫁队伍,绵延数十里。驼队塞道,足见人多。甄逸举家逃难而来,本已受封上蔡令。阴差阳错,因祸得福。今为千石长安令,亦得偿所愿,心满意足。
而胡辅,却是意料之外。
三台城不过初创。乃战国旧城,原址重造。夹在益昌与高阳之间。与掘鲤西淀毗邻。这才过去多久,如何能屯田一万顷,纳民一万户?
知百官心存疑问。王太妃遂令胡辅当堂奏对。
原来。泰山四寇五人,与胡辅相交莫逆。知胡辅食俸不过三百石,时各领六百石俸之军曲候之四寇,便欲与他分食俸禄。却不为胡辅所愿。听闻屯田万顷,纳民万户,便可得千石俸。遂将泰山族众,悉数迁入城中。后五人随荡寇校尉颜良,南下讨贼。俘虏来的贼众及家眷,亦送入三台城中。加之胡辅,耳濡目染,亦善圩田。掘鲤西淀,靠近三台城的泥沼与水域,悉数辟为良田。达成擢升条件。
“今有,北海一龙(华歆、邴原、管宁),崔琰三友(崔琰、公孙方、宋阶),冀州三良(李历、闵纯、耿),颍川五杰(杜袭、赵俨、繁钦、陈群、辛毗)。皆并称于世,著名蓟国。难得你能与泰山群豪,相交莫逆。”王妃欣然说道。
不等校尉颜良开口,军候孙观便抢先答道:“回禀王妃,我等虽不通诗书经文,却亦知‘义之所向,一往无前’。身受明庭举荐之义,自当尽心回报。”
“此言大善。”王妃笑赞:“常闻盗亦有道。泰山群雄能洗心革面,尽除匪气。皆我蓟国豪勇之辈。”
“谢王妃夸赞!”五人齐齐行礼。
有道是先国后家。
先升官职,再封宫职。管宁、阎柔、卢节、卢俭、刘涣、崔琰,治下百姓皆过二十万众。受封王宫行人,得食双俸。
东凌矿井,金、银、铜、铁锭,源源不断运来。趁水路通畅,各州豪商大族,又运来两汉五铢钱无数。购买本季督亢新谷。蓟王虽有令在先,粮价不涨。奈何只能以四出文钱等价购买。折算成两汉五铢,则需千五百钱,方能购买一石。
且蓟国铸币,从铜锡配比,文字图案,打磨纹理,等诸多方面,设有先进的防伪工艺。极难仿铸。
除去蓟国将作馆,一般人等,根本无法用两汉五铢,回炉重铸成四出文钱。
原因不复杂。
不同时期的两汉五铢,质地皆有差异。若不做区分,统统熔成一炉铜水,便是神仙亦难救。唯有将不同时期的五铢钱,如元狩郡国五铢、上林三官五铢、昭帝五铢、宣帝五铢、小五铢、延武五铢、延帝五铢……铜锡配比,皆有差异。需分门别类,积少成多,再统一回炉重铸。且回炉重铸时,亦需添加不同的“炉料”。才能重铸出蓟国上币,四出五铢。如此精益求精,亦非一般人等能够盗铸。
足重五铢,铸造精美。蓟王威信天下,蓟国上币故而价高。
黄巾乱后,群盗蜂起。啸聚山林,拦路剪径。时常下山,抄掠民众。乃至良田荒芜,眼看颗粒无收,诸如青州、并州、豫州、兖州、司隶等地豪商大族,纷纷北上蓟国,贩运督亢粳米。先前被豪强窖藏保值,不再流通的铜钱,亦大量现世。源源不断运往蓟国,购买名产。尤其是督亢粳米,更是粒粒难求。
大乱之后乃是大饥。大饥之后紧跟大疫。关东人心未定,良吏又多被流徙陇右。只剩贪官污吏,苦无治世能臣,赈灾粮秣,救命之食,竟多被转手贩卖。乃至万民饥流,无力生产。待赈灾之粮吃完,又当如何。
关东世家大族,虽从蓟国屯粮自守。却难觅欢颜。众皆无食,唯豪族坞堡有粮。与黄巾乱时,何其相似。饥不择食,寒不择衣。群盗蜂起,裹挟为寇。又是大乱之始。
正因吏治无存,朝中重开党锢,重立州牧之声,此起彼伏。便是以曹节、程璜为首的大宦官,亦有松动。
想必,陛下亦坚持不了多久。
天下皆拭目以待。
西倾山,沼泽王庭。
“女豪,何事唤我?”王庭女巫,俯身行礼。
“蓟王遣人送来聘资一亿大钱。这门婚事,怕是无从反悔。”女豪自垂帘后笑道。
“……”女巫不置可否。此,不正遂了女豪心意么。
“依族规,豪帅成婚前,需遣已婚‘豪妇’往姻亲部落,与豪夫‘先配’,以身为试。”女豪笑道:“许师可愿为我先试?”
“……”女巫强忍心中羞怒,仰面质问:“女豪欲报私仇乎。”
“我与许师,何来私仇。”女豪轻生一笑。
如前所说,钟存乃母系氏族。族规中,确有许多古羌遗存。
最明显,便是“试婚”、“走婚”与“抢婚”制。
豪帅成亲前。需先遣家中容貌姣好,婀娜多姿且年龄稍大一些的寡妇,往豪夫处“试婚”。
豪妇的工作,相当重要。除去对新人进行必要的启蒙及辅导,避免新婚之夜过门不入,独辟蹊径等尴尬发生。还兼有对新人能力,行“亲侧”之重任。此举,类后世婚检。若新人有先天缺陷,亦或过犹不及,力有不逮,长短不一,参差不齐等,诸多未尽人意之情形。皆需如实禀报。
待返回部落。经“豪妇”亲口叙述,便可以此来判断“豪夫”的身体状况。如无问题,女豪则会顺利出嫁,而这位代为“试婚”的“豪妇”亦会作为陪嫁。身份类似媵妾。
然,随并入东羌各部渐多,西倾山中带入许多汉人习俗。故此试婚之举,已多有不用。
如前所说。法虽不用,法规仍在。好比“三人以上无故群饮,罚金四两。”若真要罚人四两金,亦合法合规。
一言蔽之。女豪今日重拾古法,亦无可厚非。
只是,对耳濡目染,深受汉风汉习熏陶的女巫而言,实在是过于羞耻。分明是刻意玷污。
“若非公报私仇。陈规旧习,何必再提!”女巫怒从心起。
“许师将母豪之夫、子,尽数遣入王庭,不也是‘陈规旧习’?”女豪反问。
“族中寡居者,何其多也。为何非我不可!”女巫怒问。
“蓟王乃大汉王族,血脉高贵。许师亦我钟存豪族之女,少时艳名远播,正当匹配。”女豪轻答。
“我若不去,又当如何。”
“许师不去,则许女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