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5 辛陈杜赵
蓟国官吏被大量抽掉,奔赴冀北三国,重整吏治。蓟国少吏,捉襟见肘。再加雍奴令钟繇,雍奴薮北部屯田初成。延阴、夏阳、佩阴,三城隔泽而立。城外陂渠环绕,水网纵横。水天一色,青禾如茵。
安置夏阳城内的数万邺城妇孺,渐已心安。万幸,稻作机关器便捷高效,便是妇孺亦能操持。家中虽无顶梁之柱,却也生活无忧,丰衣足食。
至于是否愿再嫁,刘备已传令钟繇。当听之任之,不可强求。
雍奴令钟繇,正全力督造京城。时下将京兆尹、左冯翊、右扶风,合称三辅。所谓郡国并行。蓟王亦准备效仿。先设蓟都尹。若钟繇圩田千里达成,蓟西尹,非他莫属。
京城,虎踞延阴、夏阳、佩阴,三城之中。乃雍奴薮北部雄城。一旦建成,当为雍奴北部治。
刘备早有言在先,以“径百里”为界,将雍奴划分三侯国,分与三子。北部便叫“京”。
听闻延阴、夏阳、佩阴,三城,缺城长主政。
博士祭酒陈纪,上疏保举。
所举之人,皆出自蓟国太学坛。
少年时,与同郡辛毗、陈群,并称颖川之杜袭、赵俨。
四人时称:”辛陈杜赵”。
陈群、辛毗,先后出仕蓟国。杜袭、赵俨与繁钦,三人则在黄巾大乱前,已先行北上,避难蓟国。因与陈纪相熟,便登门投帖,入学蓟国太学坛。
已满一年。
皆未及冠。然,蓟国多“少年长吏”。年十五出领一城者,大有人在。
杜袭,字子绪,颖川定陵人。曾祖父(杜)安,祖父(杜)根,著名前世。
赵俨,字伯然,颍川阳翟人。自幼熟读经史,敏而好学,精明练达。年届弱冠,便称誉乡里。
繁钦(po qin),字休伯,亦是颍川人氏,以善写诗、赋、文章知名于世。
三人先后投奔蓟国,博论相知,遂成莫逆。与同出身颍川的陈群、辛毗,并称为‘颍川五杰’。
今,延阴、夏阳、佩阴,三城无长吏,陈纪便举荐了三人。
陈群与崔林,皆少年长吏。初各为城长,政绩常名列前茅。听闻与二人并称,王太妃这便召来相见。
恰逢大朝会,蓟国文武百官,齐聚一堂。三人对答如流,颇有建树。引得众臣赞许。饶是各千石城令,亦纷纷点头。
于是,当堂拜为延阴、夏阳、佩阴三城之长。杜袭守延阴,赵俨守佩阴,繁钦守夏阳。各秩三百石,‘铜印黑绶’。各赐铜钱五万,蜀锦十匹,四季朝服及“匹马轺车”一辆。
三人同为主政之官。继崔林、陈群之后,再次轰动学坛。
话说,阳乡长崔林与新昌长陈群,辖下已纳流民过万户,辟田一万顷。待蓟王就国,便会擢升为城令。坐享千石高俸。
晋升之快,如何能不让人艳羡。
颍川一地,实在是藏龙卧虎。
“颍川(多)才俊”,遂成典故,天下皆知。
如前所说。黄巾逆乱,民不聊生。若不想裹挟为寇,只能举家逃亡。青冀二州之人,皆北上蓟国。兖豫二州,多避入关中。南下江左,亦不在少数。
流民一旦北入蓟国,则不愿再归。
而豪强大族,虽也避入蓟国,却不肯久留。
原因很简单。还是利益取舍不同。流民家徒四壁,迁居蓟国后,得宅一座,得田一顷。从此衣食无忧。
而豪强大族,如何能看得上区区五十亩良田。于是听闻三国光复,国中豪强大族,这便举家返回,讨要田产宅院。皆是利益使然。
待三人落座侧席。又诏郭祖入殿。
“封郭祖为校尉,号:楼船。秩比二千石,‘银印青绶’。另赐黄金千两,兵甲一套、战袍十件、四季朝服及西极宝马‘荏铁’。”白杂毛曰“青骢”,一名“荏铁”。
“臣,领命!”刀头舐血,厮杀半生,见惯了尔虞我诈,笑里藏刀的郭祖,亦不禁泪洒当场。谁人不想,封侯拜相,封妻荫子。
敕令虽早以在手,可当着蓟国满朝文武受封,心情却大有不同。先前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如今却“天下皆知”。能以比二千石高位,公开示人。乃光宗耀祖之大幸也。
“所谓‘贵精不贵多’,校尉当尽取麾下精锐,编为部曲。多余人等,或为辅兵,或放归乡里。令其在蓟国安居。”王太妃自帘后言道。
“臣,领命。”郭祖再拜。校尉营满编五千人。其中各营精锐二千五百,亲勇护卫百人,辅兵一千,工匠一千,营官四百,机关兵车一千辆。
正因有郭祖先降,黄巾大小渠帅,这才领麾下望风而降。省去诸多麻烦。对蓟国而言,当殿受封,便是与过去彻底决裂。郭祖当再不可轻易为贼。反复之人,便是贼寇亦不会轻信。
“迁戈船左司马胡玉,为楼船司马。秩比千石,‘铜印黑绶’。另赐铜钱五万。”
“臣,领命。”胡玉大喜下拜。先为左司马,今为司马,亦算小有迁升。又得四出文钱五万,亦是此战奖赏。
宫中女官取来坐席,置于比二千石,与比千石队列。
待二人就坐,王太妃又自帘后言道:“甘校尉。”
“臣在。”甘宁起身出列,自跪殿上。
“因何要改号锦帆?”王太妃问道。
“回禀王太妃,臣惯用锦帆之名。先为贼,今为臣,皆不改初心。”甘宁朗声答道。
“好一个初心不改。”王太妃赞道:“先为义贼,今为义士。当秉忠持义,纵百死无悔。”
“王太妃,所言极是。”甘宁言道。
“既如此,左国令且宣诏吧。”
“喏。”
士异这便宣诏:“迁戈船校尉甘宁,为锦帆校尉。秩比二千石,‘银印青绶’。另赐黄巾千两,铜钱十万,蜀锦百匹,翠玉琼浆十瓮。”
“臣,领命!”甘宁大喜。
“迁戈船右司马苏飞,为锦帆司马。秩比千石,‘铜印黑绶’。另赐铜钱五万,蜀锦五十匹,翠玉琼浆五瓮。”
“臣,领命。”苏飞亦拜。
“麾下曲候队率,伍长什长,皆迁号“锦帆”,各有封赏。”士异徐徐卷起诏书,转身复命。
待二人归位,王太妃再言:“此战能胜,乃因蓟国上下一心,同仇敌忾。诸位皆有功勋。赏赐便交由二位国相拟定。”
“臣等,领命。”
“臣等,谢王太妃,王妃所赐!”百官下拜,皆大欢喜。
陇山,大震关城。
邸报传来,刘备欣然赞道:“好一个百骑劫营!”
除去幕府右丞贾诩,五大谋主已齐聚陇山。
刘备这便将邸报传阅众人。
1.26 敦煌六姓
李儒笑叹:“主公善识人,我等已尽知也。”
戏志才笑言:“有‘一亿主簿’美玉在前。百骑劫营,又何须惊奇。”
众人闻言,皆抚掌大笑。
李儒面露得色。想当初,主公豪掷一亿与陛下对赌。所求,不过我李文优一人耳。
刘备亦笑:“甘宁年少任侠,有豪勇。然为一军主将,岂能只身涉险。以后且不可如此行事。孤当书信规劝。”
“主公明见。”众谋主纷纷言道。
刘备不禁感叹:“想我蓟国,除去猛将如云,文臣亦纷至沓来。先时,国中文轻武重,如今文臣武将,齐聚一堂,可称鼎盛。”
荀攸笑言:“杜赵等人,皆二千石之才,却仕三百石之长。实乃大材小用。”
荀攸亦出颍川,当所言非虚。
刘备笑道:“未及弱冠,便为一城之长。他日,出为州郡之守,亦驾轻就熟。所谓‘治大国如烹小鲜’。时下,当‘以滋味说汤’,先烹小鲜耳。”
五位谋主相视而笑,莫逆于心。
言及此处,刘备忽又想到一事:“陇右人才,州郡可有举荐?”
田丰起身奏报:“州郡皆有人选上报。”
“军司空且说来一听。”知田丰有过目不忘之能,刘备这便言道。
“有敦煌索翰,字子曾,师事郎中王朗,(王)朗师从太尉杨赐。深得弘农杨学真传,可堪一用。还有族亲索韶、索隆二人。同郡张恭“素有学行”,令狐溥“饱读之士,善教化”,孚、咸,“居高笃学,明通经纬”,皆可一用。”
州郡所举之人,竟皆出自敦煌。
刘备这便醒悟:“可是敦煌六姓。”
“然也。”田丰答道。
如前所说。
河西四郡,自前汉初纳入帝国版图,关东氏族便大量迁入。今汉已成当地大姓。如前所说,可称河西大族者,主要有敦煌宋、阴、、索、令狐、张氏,陇西辛氏,西平麴氏,金城游氏等,不一而足。
西迁汉人,大体可分三类:一类是以仕官为契机,举家迁入,后世代定居于此。包括一些曾镇守征战于此的武将,如记氏、翟氏、孔氏、曹氏、罗氏。
另一类则为避祸而逃徙西州。如麴氏、令狐氏等。素有“西州著姓”之称的令狐氏,本为晋阳大姓,之所以背井离乡,举族远徙千里,乃为避王莽之祸。
第三类,则因罪徒边。如敦煌索氏。武帝时,太中大夫索抚、丞相赵周直谏忤旨,徒边,元鼎六年从巨鹿迁入敦煌。此一支后被称为“北索”。王莽天凤三年,索氏家族又有一支由巨鹿西迁而至,乃为鸣开都尉索骏之后,称为“南索”。
“北索”名人众多,影响较大。南索声势较弱,影响亦小,逐为后人遗忘。后代敦煌索氏追根溯源,都将郡望称为“世鹿”。又因索氏在前凉时,影响甚大。后更被列入“凉州六姓”之中。
为何大族多出敦煌。
乃因初置河西四郡时,为戍边屯田,抵御匈奴及经营西域,前汉从关东迁徙大批流民、犯官至此。
前汉时,官吏因罪而徙敦煌,乃常有之事。如武帝征和二年(前91年)戾太子刘据事件后,“吏士劫略者,皆徙敦煌郡”。又如成帝时,陈汤与将作大匠解万年因赃获罪,两人“俱徙敦煌”。
久而久之,敦煌便成了西迁氏族,聚集之地。两汉之交,王莽逆乱。敦煌大姓趁机洗清罪行,成为豪强,又进而成为世家。
所谓鹤立鸡群。又说‘矮子里挑将军’。
正因陇右多羌胡,汉人日渐稀少。唯有世家大族,方得以安心习经学文。普通百姓,糊口都难,何谈苦读圣贤书。此也从客观上,助长了大姓垄断西州吏治之声势。
“豪门、寒门,皆是百姓。豪门士子,自当启用。然寒门学子,亦不可忘。”刘备笑问:“寒门士子,诸位可有所获?”
众谋主便又相视而笑。
由军正沮授,见书录呈上。
苏则,字文师,扶风武功人。少以学行,闻名乡里。年二十被举为孝廉,又举茂才,朝廷曾征去京城任职,却未应召,现客居酒泉。
曹全,字景完,敦煌效谷人。“萧规曹随”之曹参后裔。生性贤孝,收养季祖母,先意承志,存亡之敬,礼无遗缺。故乡人为之谚曰:“重亲致欢曹景完。”建宁二年举孝廉,官郎中,拜司戊部司马,讨疏勒王和德。师还,迁右扶风槐里令。旋以弟丧弃官。今年初,复举孝廉。
周生烈,字文逸。本姓唐,因自幼在母家周氏长大,故改姓“周生”。好注经传,曾为《左氏传》、《论语》作注。
侯瑾,字子瑜,亦是敦煌人。少孤贫,依族人居。性好学,为人俑(客庸)作得资,暮还,燃薪而读。常以礼自守,不欺暗室。州郡累召,皆称疾不到。后徙入山中,静思著述。西河人敬其才,不敢呼名,皆称“侯君”。
细细看完,刘备欣然点头:“皆忠直之士。可堪大用。”
李儒笑问:“当从何人为始?”
刘备笑答:“自是‘侯君’。”
众皆拜服。
四人中,唯有侯瑾,乃真正隐士。名声之隆,可比商山四皓。若能说动此人,余下数人,自当迎刃而解。
打听到侯瑾隐居在敦煌卑羽山中,刘备这便轻车简从,亲自登门拜访。
自大震关到卑羽山,约三千八百里。轻车一日三百里,亦需十余日。来回需一月。
无妨。陇右皆平,别无匪患。尤其是丝路沿线,城池关隘,皆有幕府将校驻守。刘备全当出游,顺便体察沿途风土民情。所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刘备位高权重。一人身系江山社稷,万千黎民。便是出游,亦丝毫马虎不得。
史涣领绣衣吏,希雷娅领御卫,发机关兵一百辆,西去敦煌。
除去巡视河西四郡,刘备还要亲眼看一看,都护府右丞李儒修筑的洪池岭。
出陇山,有中、南二丝路可选。当走中线。
日升出发,日落前已达陇县。丝路要冲,上县,便涵括其中。
上(gui),古县名,本戎地。武帝元鼎二年,析上,在关陇要冲置清水县、戎邑道与陇县。明帝永平十七年,又改清水县为(huán)坻聚,与绵诸道、戎邑道一起并入陇县。
“坻聚有秦亭”,秦人先祖,秦非子牧马有功,封邑于此。周庄王九年,秦武公伐戎取其地,始置县。上乃华夏史上最早设置的县。
天色已晚,刘备这便入驻秦亭邑。
1.27 以身举债
从秦非子到秦庄公,秦人先后有五代首领以“秦亭”为邑,惨淡经营。一边致力农牧,一边在同西戎对峙交战中苦苦求生。据说,秦人在此地,居住生息了三百余年。再用三百年,一统六国。
与布衣为帝,白手起家的高祖不同。秦帝国,乃是真正的诸侯称霸。
小小一座秦亭邑,竟繁衍出如此强大的帝国。三百年困守孤城,三百年一统天下。
为何一统天下的是秦人。
或许三百年夹缝中的苦苦求生,功不可没。
秦亭驿馆。
听闻是蓟王驾到。驿中官吏,各个殷勤备至,与有荣焉。
蓟王携十万大军,二路并进。不等大军压境,贼人便相恶相杀,刀兵相向。六贼惨死其四。韩遂归汉,只有宋建在逃。三十六部羌渠望风而降,流徙三百里,完城旦舂。
陇右平定。
逃亡汉人纷纷归乡。便是避入豪强坞堡的农奴,亦被放归。亦有不少秦亭旧户,得以返乡。或刀耕火种,辟田开荒。或客庸商队,僦车西行。丝路流金,只需腿脚麻利,便饿不死人。
西人东来。许多地势高突或地势低洼,无人问津的荒丘水泽,亦被划归农田。先搬除石块围垒成堤,后平整土地,再架翻车引水,掘陂渠灌溉,荒丘遂成陂田。若遇洼地,则支渠四通,围泽圩田,终归有办法。
农人以工代酬,所辟新田,皆分与农户。待城邑修造完成,肥水自来。不求如“西官”所言,亩产六石之美田。只需三石之良田,足可温饱。
秦亭亦有西官。西官者,西人之官也。先将无人认领的荒田暂归官治,租与农人耕种。再领无田农户,开辟新田。修造下回管网,改造新式宅邸。稳步推进。不满经年,地面、地下,便皆已改造完毕。
费用需齐民自行负担。无现钱可到赀库举债。利息极低是其一,能分期偿还是其二。且还是一兑五之蓟国上币,何乐而不为。
诚然。借出的既是四出文钱,还回的自当也是四出文钱。于是乎,大量两汉五铢,尽数收归赀库。运回蓟国,重铸成四出文钱。统一货币,来自始皇帝。
凉州刺史宋枭,忽然发觉,自己成了甩手掌柜。先前和蓟王约定。凡流徙羌人皆归幕府所辖。
然几乎治下所有城池,皆有羌人流徙大营。试想,百万羌人,拖家带口,各自流徙三百里。必然人满为患,遍布陇右。于是乎,分管流徙羌人的幕府属吏,自也就遍布陇右。
久而久之。乡邑、县城,夷道,皆有西凉刺史府所辖,与都护西域辅汉大将军幕府所辖,二套吏治班底。
流徙羌人无可厚非。按理说,被豪强大族释放的十万汉人,当属刺史府所辖吧。结果,陇右汉民却纷纷自投幕府西官门下,乞求安置。
为何?
除去蓟国种田第一,蓟王赫赫威名。最大原因便是赀库。分期偿还,利息极低。惨遭豪强盘剥,家徒四壁,孑然一身的十万汉人,想要重振家业,资金何来?
唯有赀库。
举债须有担保,已需抵押。孑然一身,如何相抵?
没错,以身举债。
按下手印,签字画押。便有赀库佐吏告知:列位须知,在未还清欠款之前,你不属于你,全属赀库所有。
于是十万汉人的所有权,亦被划归幕府。
放眼望去。除了惹不得、管不得、动弹不得的豪强大族,西凉刺史府,竟无人可管。
宋枭这才幡然醒悟。蓟王所求……乃大啊。
片刻之间,略作思量。便领麾下属吏,亲赴陇山大震关,欲行认主大礼。却被荀丞好言劝回。荀丞言道,只需心怀大义,自当水到渠成。
宋枭等人,心领神会。这便稳坐大位,且观云卷云舒,笑看风云变幻。不提。
与刘备同塌而眠。希雷娅最近有些小小的心烦。
临来时,母亲已交待,当尽快治好蓟王隐疾。奈何姐妹们夜夜侍寝,却无人受孕。难不成,真如阿希瓦娅所言,唯有自己的亚马逊王族血脉,才能治愈蓟王的隐疾。
“我的女王,您的血脉来自神界。蓟王又称天降。或许,正因如此。凡间的女子,才无法令蓟王恢复生机。”
音犹在耳,日夜回响。可是……
看了眼身边熟睡的刘备,希雷娅心情复杂的一声叹息。
单我自己,又怎么办到?
一夜无话。
一觉醒来,神清气爽。
沐浴更衣,梳洗得当。
秦亭幕府属吏与凉州属吏,天不亮便已双双赶来拜见。
虽是少吏,却也不可避而不见。
刘备便邀请二人,共进早膳。
二人诚惶诚恐,又与有荣焉。
陪蓟王用膳。此事足可说与后辈,代代流传。
勉励一番,二人这便恭送蓟王登车,继续西行。
秦亭邑,乃丝路有名驿站。因丝路而兴,方得以留存。当然,也与秦亭邑,楼高墙厚,防御坚固,未曾被乱军攻破密不可分。
往来商队极多。车水马龙,人声鼎沸。
蓟王西行车队穿行其间,沿途车马虽远远避让,可史涣等绣衣吏,却各个如临大敌,不敢大意。
穿城而出时,忽见城门人头攒头。不时响起阵阵欢笑。
刘备掀帘视之,只见高台上,有俳优正卖力表演。
“俳”即诙谐滑稽之表演,“优”即艺人。“俳优”乃指以言语技能见长,表演夸张滑稽的男性艺人。
只见他蹲坐在地,头裹幞巾,上身袒露,左臂下挟一圆形扁鼓,右手高扬鼓锤,不时敲击,下着短裆长裤,赤足光脚,右腿随鼓点不时上扬踢击。十分滑稽,又颇有韵律。
在时下,从事这一行业的多是侏儒。专供人消遣取乐。如《汉书》有载,武帝身边“俳优侏儒之笑,不乏于前”。上行而下效,足见俳优之风盛行。
围观人群,不乏西域胡商。出手十分阔绰。择在此地表演,生意自当不错。然而,却不知为何,本该在贵族富豪酒宴时,表演取乐的“俳优”,沦落到街头卖艺。
虽说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却也不该沦落街头啊。
见车队驻足。车内掀帘窥视之人,非富即贵。讨要赏钱的童子,这便快步奔来。
一直表情夸张,逗人取乐的侏儒。见状,顿时垮下脸来。似哭似笑,亦喜亦忧。真真假假,倒博满堂彩。落钱如雨,却也始料不及。
奔至车窗下,又不知该如何称呼刘备。急切间,童子这便扑通跪地,高举承盘。
刘备欣然一笑:“看赏。”
往身上一探,却无分文。唉,无铜身轻,蓟王何须此物傍身。
既已答应,岂能自食其言。
这便取身上玉佩,悬于车窗下。
童子欢天喜地,正要上前。不料侏儒俳优,一声大喝:“小弟不可”
1.28 火烧长社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伴着人群的惊呼,侏儒俳优失足滚下高台。一个空翻稳稳落地,手足并用,向车厢扑来。
“小弟不可!”
童子闻声,遂将已伸出一半的手缩回。
侏儒滑步跪在童子身侧,俯身言道:“山野顽童,不知礼数。王上恕罪!”
“无妨。”刘备笑道:“既然看了,自当给钱。”
“雕虫小技,不足为奇。王上赐一串铜钱便可。”侏儒再拜。
“巧了。孤身上只有玉佩,并无分文。便以此佩,充作赏钱吧。”
“这……草芥之民,如何敢受王上随身之物。”侏儒连连叩首。
刘备冲童子言道:“长兄不敢,幼弟敢否?”
低头瞥了眼瑟瑟发抖的侏儒,童子咬牙站起:“有何不敢。”
“好。”刘备赞许道:“且上前来。”
童子迈步近前。单膝跪地,双手上举。
随刘备徐徐松脱紫艾绶,玉佩稳稳坠入童子掌心。围观人群各自惊呼。亦纷纷醒悟,躬身行礼:“拜见王上。”
赤鹿焰角,三足乌。正是刘备王旗。
“还不快谢王上。”侏儒颤声呼唤正满眼好奇,打量着手中美玉的幼弟。
“谢王上。”童子不卑不亢,俯身行礼。
“乃应得之物,何必言谢。”刘备这便放下窗帘:“启程。”
“喏!”
车队这便启程,奔赴敦煌。
许久,待车队远去。浑身抖如筛糠的侏儒,这才如断线木偶般,轰然扑地。也不管满身污泥。
“大兄!”童子急忙怀揣美玉,反回查看。
“无妨。”侏儒艰难翻了个身。仰面朝天,语出无力:“小弟,你可知‘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弟不知也。”童子如实作答。
“意思是说,像你我这种草芥之人,拥有美玉便是杀身之罪。”
“此玉,乃兄长辛苦所得,理所应当。何来杀身之罪?”童子难以理解。
“只因……”侏儒叹了口气:“你我无护美玉之力。一味强求,必遭杀身之祸。”
许久,童子目光灼灼:“大兄,弟如何才能护怀中美玉。”
“走,此地不宜久留。”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侏儒竟翻身而起。拽着童子,便向城外奔去。
“大兄要去哪?”
“依你所言,找个护身之法。”侏儒头也不回的答道。
“大兄且慢。物什皆落在高台,速去取回。”童子还惦记高台上俳优之物。
“不用了。”侏儒言道。
“无此物,如何谋生?”童子急问。
侏儒脚下一缓,这便回身:“你若能护美玉,你我二人自有谋生之道。若不能,必死无葬身之地。要之无用,弃之不惜。”
“哦……”童子似懂非懂:“此去哪里?”
“去寻老都尉,拜师学艺。”侏儒答道。
“艾亭的老都尉?”童子双眼一亮。
“然也。”侏儒又答。
“无师礼,如何拜师?”童子顿时泄气。
“手中玉佩便是拜师礼。”侏儒再答。
“拜师需有姓名。”美玉无瑕,童子颇不舍。
“你我皆父母所生,岂能无名无姓。”侏儒语透不悦。
“却从未听大兄说起。”童子不信。
“听好。为兄只说一次。你我姓庞。”侏儒掷地有声。
“姓庞……”童子铭记在心,又忽问道:“名谁?”
“……”侏儒沉思片刻,脱口而出:“名德。”
“姓庞名德。”童子喃喃自语。
“是了!姓庞名德。”侏儒抬头辨清路径,这便领童子钻入林中小径。
“只是……大兄,学艺既为护怀中美玉,拜师却要将美玉送出。美玉不在,学艺何用?”
“……”
颍川,长社。
自收到骑都尉曹操箭射密报。困守孤城,一筹莫展的虎牙将军夏育、轻车将军董卓,这便长长松了口气。
命人掘城中草甸查看,果然如此。今夏大旱,草木多枯死。待新草再发,便将枯草掩盖其下。遇明火,将一发而不可收拾。若能乘大风,必然大胜。奈何天不遂人愿。从夏初等到夏末,皆无大风可用。
骑都尉曹操、公孙瓒,右中郎将朱,早已伏于黄巾背后。只需火起,便内外夹攻。何愁黄巾不灭。
苦等到初秋,眼看草木将枯,依草结营的黄巾军,必会有所警觉。南部诸军将校,越发心急。
陈留近郊,曹操大营。
中军大帐,油灯闪烁,帐帘摇曳,呼号四起。正酣然高卧的曹孟德,猛拔剑:“何人行刺!”
“启禀都尉,无人行刺。”帐外答话者,乃新任军曲候乐进。月前,乐进孤身返乡,募来千余义勇。曹操大喜,便许他军曲候一职,帐下听令。今夜便由他领兵,拱卫中军大帐。故而孟德才得以安睡。
“哦。”待辨清帐内诸情,曹操才渐平复。又忽觉凉风扑面。心中一动,猛翻身下地:“天助我也!”
“传令各营,速速整装!”
“喏!”乐进前去传令。
待曹操披挂而出,众校尉已赶到帐前。
“都尉意欲何为?”
“兵发长社!”曹操掷地有声。
“喏!”众校纷纷应诺,竟无有迟疑。果然军心可用。
数千精骑,呼啸而出。曹操领乐进一马当先,冲在最前。
百里之遥,一人双马,旦夕可至。
一路驰骋,忽见天边火光冲天。众人纷纷醒悟,火烧长社。
“哈哈!”曹操挥鞭遥指:“果不出我所料。趁今夜大风,长社必有大火。”
“都尉神算!”乐进大声言道。
“都尉神算!”众人纷纷附和。
将将翻过一个缓坡,忽见乱兵如蚁,四处逆窜。
曹操想也不想,一槊刺出!
“杀”
广宗,城外十里,汉军大营。
多日未见的骠骑将军董重,容貌毁悴。不过是初秋。天高气爽,衣不沾身。然裹着厚厚的狐素皮裘,仍觉彻骨奇寒,浑身抖如筛糠。
日不得安,夜不能寐。总觉耳边阴风阵阵,地底啪嗒作响。不知何时,便会忽钻出一株大豆,豆荚砰然炸裂,浑身清液的豆兵,翻滚落地。张开血盆大口,一口咬断他的喉咙。
整日疑神疑鬼。苦不堪言。
便是四面围城的汉军,亦心生惴惴。龟缩不出,裹足不前。
左中郎将皇甫嵩,不免开始忧心。自沙丘平台返回,苏越便领匠人,趁夜出营,多日未归。斥候亦不知苏越等人去往何处。甚至连生死亦未可知。若无意外,必是入了广宗城下的机关大阵之中,或正寻觅破解之法。
然万一……
不,没有万一。
“报”忐忑间,忽听帐外急报:“长社大捷!”
1.29 回光返照
大风不止,长社火起。黄巾大营顷刻间烧成一片。
贼人奔走哭号,四散逃窜。汉军伏兵尽出,与长社城内守军内外夹攻,斩首数万级,遂解长社之围。
夏育、董卓等人,乘胜追击,于阳翟袭破波才,又在西华击破彭脱。余军欲逃宛城,但被孙坚登城先入,尾随众将,如蚁附般层层推进,大破敌军。
不出一月,余贼降散,三郡悉平。
八月初,五原山崩。
远在敦煌的蓟王刘备,亦收到长社大捷邸报。
豫州黄巾大部被剿灭,余众散为流寇。避入深山密林,结寨自守。夏育、董卓、朱等人,正厉兵秣兵,清剿余寇,准备北渡大河,驰援广宗。
邸报之上,亦数次提及江东猛虎孙坚之名。
河南平定,令陛下大为欣慰。有功之臣,皆封侯拜将。洛阳朝堂一扫先前之阴霾,颇多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之势。然,高明之士却皆以为,今汉气数已尽,不过是回光返照罢了。
“为何如此说?”仰望卑羽山麓,刘备问道。
陪同前来的都护府右丞李儒,答道:“邸报上言‘火烧长社,击溃黄巾’。然却不是剿灭,不过是驱散而已。黄巾大部,散乱为小股。广布河南富庶之地。灭贼成剿匪。必是一场持久之战。朝堂苦苦支撑,再无余力大举兴兵。不出(李)儒所料,陛下必然诏命各地州郡自募乡勇,守备城池,剿灭匪患。那时,或罢刺史,复设州牧。位在郡守之上,掌一州军政大权。如此一来,当不啻秦汉之交,诸侯逐鹿。洛阳朝堂,乃如义帝。空守大义,却对天下十三州,鞭长莫及。”
州牧并非陛下首创。
武帝时设十三州,每州设一刺史,以六百石官,监察涵二千石太守在内的地方官吏。故部为监察区,刺史为监察官。成帝绥和元年(前8年),改刺史为州牧。后废置无常。
刘备暗自叹息。真不愧是一亿李文优。正如他所料,陛下不久便会除刺史,而设州牧。并赋予军政大权,自行募兵剿匪。
而后,各地战乱不断。农人背井离乡,无暇种田。于是兵祸未绝,饥荒再起。待民不聊生,饿殍遍地。瘟疫自会横生。如此灾异连连,便是煌煌天汉,亦难以支撑。
江山社稷,一朝崩塌。四百年国祚,荡然无存。
“可有破解之策?”刘备又问。
李儒长揖答道:“那时,主公当以雷霆之势,席卷天下。拨乱反正,再续国祚。便是上上之策。”
仰望满山葱翠,刘备叹道:“时不我待,且却寻隐者。”
“喏。”李儒欣然而笑。
卑羽山,又称“三危山”。曾为西王母所居。其山石青褐,山山相连,岭岭相距。有“三峰耸立,如危欲堕,故云三危”之说。
正如河水甚清,弱水长流。
时下,此山亦是古木参天,溪水潺潺。鸟语花香,樱红柳。
山间已凿出石阶,或设有绳梯。一路攀登,亦难称举步维艰。
翻越一座险峰,忽闻吟诗。刘备侧耳倾听。闻得“周公为司马,白鱼入王舟”之句。
心中这便了然。此来定不会空手而还。
又穿一座山林,见茅屋数间。
草庐门扉对开,山风徐来。有一半百老者,正临窗诵读。
史涣正欲上前高声通报,却被刘备伸手阻拦。
众人这便随蓟王立于门下,听老者吟诵所创诗篇。
刘备正听的入神,忽听头顶雀鸣不断。
屋中老者这便断了吟诵,叹声言道:“喜鹊惊枝,必有英雄窥听。”
刘备颇多意犹未尽,遂朗声答道:“蓟国刘备,寻侯君至此。”
“竟是蓟王当面,且容老朽整理衣冠,出茅舍相见。”
须臾。便有一发髻灰中杂白,两鬓微霜之老者,出门相迎:“山野村夫,未知王驾。有失远迎,还望王上恕罪。”
“刘备不告而访,还望侯君海涵。”刘备回礼。
“蓟王请舍中一叙。”
“侯君先请。”
脱鞋入室,请刘备南面而座。侯瑾与李儒,各居下首。
“敢问王上,所为何来?”待童子为刘备呈上山中时令野果,侯瑾这便问道。
“孤此来,乃是请侯君出山相助。”刘备开门见山。
“里语曰:‘腐木不可为柱。’恕老朽,年老气衰,老迈昏聩,不可为王上所用。”侯瑾果然拒绝。
刘备不出意外,这便劝道:“先前在门下,听侯君吟诵所创诗篇,当中有‘周公为司马,白鱼入王舟’之句。昔武王、周公承顺天地,因而有白鱼入王舟,流火化赤乌之祥瑞。然自先帝以来,灾异不断,天下播乱。高祖曾言‘男儿当死于边野,以马革裹尸还葬耳,何能卧床上在儿女子手中邪?’今借先祖之语劝君:‘天下板荡,国贼未灭,有志之士,当策马扬鞭,投笔从戎。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岂能学隐者避世,终老于山泉。”
“武王伐纣,中流,白鱼跃入王舟中,武王俯取以祭。后观兵于孟津,有火流于王屋,化为赤乌,三足。”侯瑾问道:“敢问王上,愿做周公,还是愿做武王?”
一直陪坐再侧,闭目养神,未置一语的李儒。闻此问,亦不禁缓缓睁开双目。
刘备朗声一笑:“我乃高祖血裔,汉室宗亲。欲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既非吐哺之周公,亦非伐纣之武王。”
李儒微微一笑,不再言语。
沉思许久,侯瑾方得醒悟。伏地认主:“闻王上一席话,老朽如醍醐灌顶,茅塞顿开。心中涣然冰释,再无芥蒂。便将此残躯,抵充牛马,甘愿王上驱策。纵粉身碎骨,亦无怨无悔。”
“孤得侯君,何愁大事不定。”刘备大喜,急忙起身相扶。
侯瑾收拾行囊,嘱托童子好生照看茅舍,待随蓟王平定天下,再归隐终老。童子伏地泣别。
名动西州的侯君,亦为蓟王出山。正踌躅不前,观望时局的西州英杰,这便纷至沓来。
有西州大族子弟被启用,亦有寒门庶士授以高位。陇右一地,民心归附。
见时局已定,豪右便将余下十万百姓,尽数放归。刘备遣人安置各城,与羌胡杂居。一切皆如蓟国这般。
侯瑾问刘备:愿做周公,还是愿做武王。
刘备答曰:非周公,亦非武王。
若非有一比。
当如恩师所言:可比光武。
“天水郡有道县,骑都尉治艾亭。”
艾亭,乃前汉时天水郡骑都尉治所。今汉改天水为汉阳。虽不设都尉,却又一位老都尉隐居于此。
1.30 未琢璞玉
“乾山有兽,其状如牛,而三足,其名曰(huán)。”
人,原为西戎一支,称“戎”。其居住地称“道”,相当于县邑。
老都尉,乃前陇西郡南部都尉。
陇西南部都尉,武帝元朔四年初置。驻陇西临洮县,俸比二千石,掌统帅驻军,维持治安。兼领护洮水流域羌人。建初三年(78年),筑索西城,徙南部都尉戍之,后还治临洮。
今汉,顺帝阳嘉二年(133年)“夏四月,复置陇西南部都尉官。”
因伤致仕后,老都尉隐居艾亭。平日教书授徒,传授行军布阵,弓马武艺。诗词歌赋,亦偶有涉及,却非所长。临近州郡豪强,多遣宗人前来学艺。在西州颇有声誉。
校尉府邸,据险而守。依山傍水,面积颇广。说是坞堡,更像障城。前院办学,后院安居。出后门,有无名山谷。谷中建有马场、校场,排设各式兵器,用于学艺演武。
话说庞氏兄弟一路兼程,拜在山门下。
上呈美玉,便有老仆引入前堂相见。
居中老者,颇为雄武。随旁就坐,皆是曾与其出生入死之百战老卒。
老都尉手握美玉,居高下问:“此玉从何而来?”
侏儒答曰:“乃蓟王所赐。”
“蓟王因何赐予尔等。”老都尉又问。蓟王佩玉,非同小可。来历自当问个一清二楚。
侏儒不敢隐瞒,这便如实作答。
听完,老者不置可否。转而问道:“美玉连城,无价之宝。若转卖他人,当一世衣食无忧。为何来我处,自讨苦吃?”所谓百炼成钢,习武学艺,自比街头卖艺,辛苦千百倍。
见长兄目视自己,童子扬声道:“大兄曾说,‘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故来拜师学艺,以求护身之技。”
“哦?”老者颇为意外:“学武只为护身否?”
先前问大兄,未得答复。
赶了一天山路,童子已想明白:“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学艺既为护身,亦为来日报效蓟王。”
侏儒亦道:“君以美玉相赠,自当以性命相报。”
见陪坐老卒,皆纷纷点点。侏儒遂暗自松了口气。
小弟答的很好。自己答的也不错。
“如此,老夫便将你二人,收入门墙之内。”与众人略作商议,老者这便言道。
“小弟还不拜见恩师。”侏儒喜从天降。兄弟二人双双下拜。
“你二人一路辛苦,且先去休息。择日再行拜师礼。”老者朗声道:“来人。”
“在。”便有一雄壮青年,大步入内。
“领二师弟,去宿舍休息。”
“喏。”青年躬身领命。
“此乃尔等大师兄,姓杨名秋。安定临泾人氏。”老者为三人引见。
“见过大师兄。”庞氏兄弟急忙行礼。
“二位师弟免礼。”杨秋亦回礼:“且随我来。”
二人再拜起身,随杨秋出前堂,赶往宿舍。
老都尉所办,乃是私学。条件自不如公学,比蓟国太学坛差距更远。
放眼望去,楼内皆是通铺。并无遮挡。
领庞氏兄弟到相邻空榻,杨秋言道:“你二人暂且歇息。既拜入师门,吃穿用度,便由师门供给。平日只管习武,无需劳神。”
“谢大师兄。”侏儒答谢。
“不谢。且把姓名说来,我去为你等领取练功诸物。”
“庞硕。”
“庞德。”
“记下了。”杨秋遂转身出屋。
二人还未坐定,便有数人说说笑笑,走入宿舍。
见有生人在场,知是恩师新收门徒。便止住说笑,走近相见。
“梁兴。”
“张横。”
“成宜。”
“田乐。”
“伍习。”
“阳逵。”
“成公英。”
“庞硕(庞德)。”庞氏兄弟亦回礼。
见庞硕甚矮,却是长兄。名唤伍习者,不禁面露鄙视。虽不曾直言,却亦不难看出端倪。
侏儒却旁人无人,表情淡然。曾为俳优,街头卖艺。这些许的脸色,又算的了什么。
“恩师为何将此人收入门墙。日后我等必耻于为伍。”各自返回床榻,伍习在成公英耳边言道。
“切莫如此。”成公英断然摇头:“师出同门,自当守望相助。”
“唉……”伍习暗自摇头不提。
见大师兄返回,一众师兄弟这便围上前来。
伍习遂问道:“恩师何故收此二人为徒?
杨秋笑道:“此乃恩师之意,我岂能知。”
梁兴却低声言道:“我却听说,二人怀揣美玉,山门拜师。故被恩师破例收留。”
“我观二人,并非富贵人家。何来美玉?”张横不信。
梁兴嘿声一笑:“据说,乃是在市中做俳优取乐,路遇蓟王,因而得赏。”
“竟是蓟王!”众人惊呼出声。
伍习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杨秋笑道:“所谓璞玉未琢。我观庞硕,年纪亦尚青,焉知日后不再生长?不过早晚而已。”
成公英言道:“大师兄,言之有理。诸位师兄弟切莫以貌取人。再者说来。能以技取悦蓟王者,又岂是泛泛之辈。”
杨秋欣然点头:“既是同门,自当相互扶持。日后,若能同投蓟王麾下,岂非美谭一件?”
一语惊醒梦中人。众人这才醒悟:“大师兄,所言极致。”
待起身,只见伍习已先行为二人铺陈床铺。面带笑容,殷勤备至。与先前嗤鼻不屑,可谓云泥之别。
众师兄弟皆会心一笑,唯成公英摇头叹息。
庞硕看在眼里,又悄悄记在心上。
俗话说,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庞氏兄弟,便安心学艺。从此寒来暑往,日日不缀。
广宗,骠骑将军大营。
永乐宫董太后已下数道诏令。奈何骠骑将军董重,高挂免战牌,拒不出战。
若等南路大军北上,二路合围。这剿灭黄巾之首功,便会被分去一半。心机算尽,却未尽全功。董太后焉能不急。
何后外戚,已为大将军。董重若无建树,领骠骑将军之高位,又岂能服人。再说,此时让他将兵,亦为其积累人脉。若一战而胜,待重归洛阳,当有足够权重与何进抗衡。
奈何,烂泥扶不上墙。
在广宗城下,被大贤良师一记撒豆成兵,彻底破胆。整日龟缩中军大帐,不敢轻易示人。
逼催无奈,便心生一计。
命麾下将士,外出狩猎黑犬。言,狗乃至阳之畜,能克阴邪鬼魅。且自古便有取黑狗血驱魔辟邪之说。
将令一出,直令人哭笑不得。
奈何令出一军主将,不可忤逆。各营这便四处狩猎野狗不提。黑狗杀尽,再杀黄犬,以碳灰涂抹交差。便是狼獾狐豺,类狗者,亦纷纷毙命。
一时间,狼奔豕突,鸡飞狗跳。
广宗一地,何止千里无鸡鸣,分明千里无犬吠。
黄巾未灭,狗已死尽。
1.31 经纬之道
广宗城,地面数丈之下。
纵横交错的甬道,仿佛放大许多倍的东凌矿井。空气闷热。各色人等,穿行其间,皆赤膊上阵。
通道,以经纬之数命名。
《周礼考工记匠人》:“国中九经九纬,经涂九轨。”“南北之道为经,东西之道为纬。”
再辅以东、西、南、北,指向清楚明了。
如:“西交经三纬四”。便是指“城西,经三甬道与纬四甬道的交叉口”。
熟练之后,便又简称为:“西交三四”。
再苏越看来。广宗城下埋设的机关大阵,与沙丘平台大有差异。广宗机关大阵,先在最底层,掘出纵横交错的经纬甬道,再如矿井般,铺设坑木支撑。坑木,乃是指矿井中用做支柱的大木料。如此,一条坚固的地下甬道,便挖掘完毕。后铺设轨路,运送机关诸器。如矿井运送矿石一般无二。
待经纬甬道掘成。再沿经纬甬道顶部,间隔着向上挖掘。若把笔直的甬道,比作一根长长的竹笛,而沿甬道间隔着向上挖掘,就如同为竹笛开孔。若将此视作矿洞,向上挖掘的竖井,便是通风气孔。
机关大阵,源自生活而高于生活。一切原理,非凭空臆想,皆有迹可循。
一个个直通地面的孔径,则是安装各式机关器的“机关方格”。又称“机关宫格”或“九宫格”。
汉徐岳《术数记遗》:“九宫算,五行参数,犹如循环。”北周甄鸾注曰:“九宫者,即二四为肩,六八为足,左三右七,戴九履一,五居中央。”
具体排列为:
四九二
三五七
八一六
“九宫算,五行参数,犹如循环”,并赋予一至九数的五行及方位。如:一、六为水,七、二为火,九、四为金,三、八为木,五为土。
“九宫”之法,用之多端。时下有“九宫占”、“九宫术”、“九宫算”、“九宫八风”、“太一下行九宫”、“太一坛”等,之于占、术、算、医、纬、建,等多方面的实用。
换句话说。广宗城下,无论机关器的数量,还是机关阵的规模,都远远小于苏越的预估。
只需一声令下,机关器便可由轨道车,沿纵横的经纬轨路,运送到指定位置。再依令,将机关器卡入九宫格,升上地面。如此鬼使神差,自能震慑敌军。
不同机关器,各有不同尺寸。箭楼需满格,也就是九宫格。豆兵需六格。而尸兵,只需一格。
在经纬甬道之上,当有二层机构。
苏越自领人潜入,便一直在甬道内穿行忙碌。至于宫格之上暗藏的二层机构,究竟如何,一直未能窥探究竟。
料想。二层机构,当与沙丘平台类似。唯一区别,只因广宗城下,五里之内,面积太广。虽能完成挖掘,却无法打造如此之多的机关器。于是,贼人便灵活运用,只需数台机关器,随车转运,在纵横的经纬轨道之间,四向移动。在宫格之内,自由升降。便足以震慑汉军。
若把经纬甬道称为“底层机关”。置于甬道之上的二层机关,便是“顶层机关”。
为何苏越如此笃定。乃因大贤良师所乘的那辆“自走机关车”。必然暗藏机关与地下机构相连。否则如何能在地面自由行走。
说白了,不过与提线木偶类似。将本该明白示人的提线,统统暗藏地下罢了。
之所以苏越与蓟国巧匠,未被黄巾贼人识破,乃因彼此皆为墨家门徒。暗语亦出自墨门。苏越自当心领神会,如鱼得水。
先时,苏越等人被编入运输队列,称“南城水一”。往来运送机关诸器。后见他通晓机关造诣,便升为维修队列,称“北城金九”。与周围墨门同僚交谈得知,还有“东城七火”、“西城三木”、“中城五土”,诸如此类。分工明确,各行其是。直令人,叹为观止。
苏越多日未归。除去只见冰山一角,未能窥破天机。醉心机关技艺亦是主因。
“苏(墨)者?”这日,苏越正领人修复一座机关箭楼时,忽听人唤。
附身下看,正是相熟工匠。“何事唤我?”
“中城枢机,急需人手。且随我入城吧。”工匠仰头笑道。
“稍待。”苏越心中一喜,却面色如常。
这便领匠人下楼,同乘轨道车,前往广宗城内。轨道车由骡马拖拽。遇岔道,则经由转向盘转向。一切皆仿制蓟国。
“中枢何事?”苏越问道。
“斥候来报,汉军重掘沟渠,欲再水淹广宗。却不知大贤良师早有预料。只需水到,机关大阵便可全盘而动。为防万一,故令我等前往中枢检修查看。大水来时,切勿有失。”
“原来如此……”闻此言,苏越心中一沉。莫非,城外东西南北,经纬宫格,只是高山一隅。终极机关杀阵,需遇水而驱?
心念如此,这便试言道:“可惜了城外机关。”
陪同墨者笑道:“城外机关,不过牛刀小试。掘经纬甬道,本只为引水入城。后才建起城外机关。先前汉军水淹广宗,大贤良师早已料到。故在城中设此水驱杀阵,乃连环计也。”
经纬甬道,竟为引水!
苏越心事重重:“却不知此战,胜算几何。”
此语亦说中同行墨者心事。这便一声长叹:“明隐之争,在此一举。我等,拭目以待吧。”
莫非……
黄巾机关术,还牵扯到墨门内部纷争不成!
苏越一时心乱如麻。
若当真如此,需早做计较。
如前所说,墨家出自诸子百家。墨子死后,墨家分成三支,称为‘墨家三派’。有相里氏之墨,邓陵氏之墨,相夫氏之墨。后先秦一统,两汉延续。墨家三派渐融合成二支。一明一隐。一个高居朝堂,一个散布江湖。明者出仕,称‘仕墨’。隐者醉心匠造,称‘匠墨’。如张衡、杜诗者,皆是‘仕墨’。如夏老,苏伯皆是隐宗‘匠墨’。无论明门还是隐宗,墨者、墨辩、墨侠皆有。
本以为各自相安。岂料墨门二宗,竟假黄巾之乱,一争高下。
现在想来。
贼人在邺城设下机关大阵,引蓟国‘匠墨’入局。起因,便是墨门之争了。
是了。邺城机关大阵被破。龙首枢机内墨者师徒,坦然赴死。便是以命相搏。
然而,‘仕墨’为何投身太平道……
偷天换日。改朝换代。
苏越浑身一凛。
事关隐宗生死存亡,却不知远在蓟国的祖父等人,是否已,全然知晓。
啪嗒。
一滴冷汗,自鼻尖重重砸落。
1.32 明隐之争
临乡,蓟王宫。
八月首,大朝会。
群臣躬身持笏,恭迎王太妃,王妃帘后就坐。口出敬语,这才各自落座。
王太妃自帘后一观,见右国令夏馥,与将作令苏伯等人皆到场。这便言道:“右国令可有要事禀报?”
“臣,确有要事。”夏老起身答道。起身乃是长跪。起立才是站起。若非大典,群臣不必站立。坐着便好。
“何事须在大朝上说。”王太妃问道。
“乃因本门与黄巾反贼暗中牵连,故要在王太妃、王妃及百官当面,请罪。”夏老俯身答道。
“右国令与将作令等一众属吏,不计名利,一心为国。子曰:‘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蓟国能以老弱妇孺,操持家业。正因机关之利。有功于家国社稷,右国令何罪之有?”王太妃言道。
“王太妃且容老臣细细道来。”右国令答曰。
“但说无妨。”
夏老这便将墨门纷争,娓娓道来。
百官这才醒悟。原来,先秦时与儒家分庭抗礼,号称“非儒即墨”的墨家,时至今日,竟已分裂成明隐二宗。
明宗称“仕墨”,隐宗称“匠墨”。明宗谋求出仕,走庙堂路线。隐宗醉心钻研机关诸技,广授门徒,走江湖路线。
不用说。蓟国的这支墨者,出自隐宗门下。诸如夏老,苏伯等人,虽身居高位,得食高俸,却不问政事,便是朝会亦鲜有参与。足见一斑。
“二宗可有相同之处?”王妃忽开口。
“有。”夏老如实作答:“二宗分裂之初,曾相约‘殊途同归’。仕墨和匠墨各行其道,泾渭分明。然目的却是一样。重振墨门。”
“既皆为重振师门,为何不齐心协力,反要分开。”王妃又问。
“此需从前汉武帝时,说起……”夏老长长一声叹息。
静静聆听,不置一语的蓟都尹娄圭,幡然醒悟:“罢黜百家,独尊儒术。”
“然也。”夏老重重颔首。
前汉之初,高祖不喜儒学,崇尚黄老。主张无为而治,轻徭薄赋。待武帝继位,形势逆转。纳董仲舒之议,“推明孔氏,抑黜百家”。
此后,百家没落,墨门式微。
为重振墨家,墨门子弟,可谓殚精竭虑,竭尽所能。奈何大势之下,螳臂当车。屡遭挫折,乃至墨门分裂。激进派和保守派,分道扬镳。
手握机关奇术的仕墨,如张衡。造记里鼓车,浑天地动仪,扬名天下。奈何却终归不为朝堂重用,郁郁而终。所造奇物,皆被束之高阁,成为皇家典藏禁器,不轻易示人。而诸如杜诗,亦不过为官一任,终未能扭转墨门颓势。
于是。仕墨痛定思痛,欲放手一搏。
借太平妖道,黄巾逆贼之手,推翻‘罢黜百家’之大汉皇朝。另辟新朝,辅佐新帝。重开‘先秦诸子,百家争鸣’,并最终复兴墨门。
“原来如此……”待右国令说完,王妃这便醒悟。
难怪黄巾贼人会有如此厉害的机关术。本以为是蓟国机关外泄所致,不曾想,贼人与墨门早有联系。
“右国令因何得知?”王太妃问道。
“先前,门下弟子苏越,曾将邺城内诸多贼人往来信函,及众多机关手稿,装车送回。这才令我等窥破天机。”夏老这便取出证物,呈给王太妃,王妃过目。
左国令士异,亲手接过。查看无误,命人传入帘内。
王妃先取出一观。确认无碍,这才转呈母亲。
“果如右国令所言。仕墨竟无所不用其极,堪比黄巾邪教。”王太妃转而又安慰道:“右国令既出隐宗,虽同属一门,却早已南辕北辙,切莫与那明宗,混为一谈。”
“老臣,惭愧。”右国相领将作令等隐宗门人,齐齐下拜。
“没想到,黄巾之乱,还牵扯到墨家明隐之争。”王妃道:“正如夏老所言,殊途同归。隐宗行走民间,传授机关之术。未必不能重振墨门。明宗急功近利,不惜天下板荡,生灵涂炭。孰对孰错,孰高孰低,高下立判。”
“王妃明见。”百官拜服。
“右国令无需介怀。”王太妃亦赞同:“假以时日,黄巾必灭。那时,明隐之争,当见分晓。”
“谢王太妃,王妃,法外开恩。”右国令终于道出心声:”主公视我等为心腹,隐宗门徒当效死力。不求天下皆为墨者,只求天下大同。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天下大同,不正是蓟王所求?”王太妃自帘后笑道。
陇右,大震关城。
收到右国相耿雍,六百里加急邸报。刘备这才恍然大悟。随即想通一切。
难怪黄巾贼人机关术,亦如此之强。原早与墨门明宗,沆瀣一气。现在想来,太平道之所以能迅速崛起,除去大贤良师得三卷天书,无师自通,广施符水救人之外。背后还有墨门明宗,推波助澜。试想沙丘平台上,那些能令勇士呕血,肝胆俱裂的尸兵。还有广宗城下,兵车自走,撒豆成兵。诸如此类。
此“见之如神鬼”的机关奇术,如何不令人,心生膜拜。
正是在此星空下,太平道与墨门明宗的强强联手,方才催生出地狱级的黄巾之乱。
难怪邺城大捷后,苏越曾密报。言:黄巾军中既有道教徒,又有墨家门徒。且统领道教徒和墨门徒,亦是二人。
一人为大贤良师,另一人名唤“神上宗师”。
想必,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神上宗师”,便是墨门明宗“钜子”。钜子又称巨子,为墨门首领之称。却不知“神上宗师”,究竟是何许人也。
奈何后世墨家不见史书。饶是刘备,对墨门亦知之甚少。
但刘备却隐隐觉得。时下,正是墨门生死存亡的关键所在。
若能将明隐二宗,收归己用。再集百家之大成,何愁天下不定。江山社稷,千秋万代。
广宗城内。
城内建筑,已被拆除一空。除了规整如棋盘的街道,城内搭满了帐篷。
帐篷的主人,皆是太平道的死忠信徒。从全国各地,追随大贤良师至此。忠诚不二,奉若神明。
传说,大贤良师,便栖身于某顶帐篷之中。除去身边几位元老级的太平道徒,无人知其行踪。
站在谯楼之上,俯瞰城内景象。苏越不禁眉头紧锁。
城内竟片瓦无存。砖石,梁柱,皆去了哪里?
“何人窥探大营。”正苦思不解,背后忽有人喝问。
苏越心头一凛,却旁若无人的答道:“奉命探查各处机关,绕行城池。不过居高休憩片刻而已。何来‘窥探’之说?”
“好个大利城长,果非常人也。”
竟被人一语道破身份。苏越心头巨震。这便缓缓转身,冲倚靠在柱后的陌生人,强辩道:“胡言乱语,不知所谓。你是何人!”
“明庭莫慌。”那人抱剑起身,咧嘴一笑:“我乃同道中人。”
1.33 剑器大宗
“你是何人?”苏越不敢大意。
见四处无人,那人轻步上前。低声言道:“燕人王越。”
“王越……”苏越似有印象。略作沉思,便幡然醒悟:“剑宗王越。与王妃洛阳大战三百合,乃至双剑崩折。后以空手入白刃侥胜。”
“胜之不武。”王越表情一黯。那是年少,急于出名。于己于人,行事不留余地。与剑绝一战,更是芥蒂颇深。
“诚如你所言。”苏越点头道:“以王妃之高洁,自不愿让人近身是其一,又岂忍心令壮士断腕是其二。你自然胜之不武。”
“你……如何得知?”王越一愣:“我亦是许久之后才想明白。”
“王上剑术乃自幼王妃亲传。见王上如此,王妃足见一斑!”苏越答道。
“蓟国上下,果然不同凡响。”王越叹道。
“且说,你不在洛阳卖艺,因何到了此处?”苏越问道。
“我身负陛下重托,只为……”王越竖起手掌,重重下劈。
苏越这便醒悟:“原来如此。”
转而又问:“你我从未谋面,因何一语道破?”
王越再答:“乃骠骑将军董重,遣人密语告知。言,有蓟国大利城长苏越,潜入广宗,探查机关大阵。让我暗中接应。细作死士又把你之身形面貌,细细道来。今日果然相见。”
“原来如此……”竟是车骑将军董重。
话说,此人不过酒囊饭袋。被大贤良师一记撒豆成兵吓破胆。整日龟缩大营,命将士四处屠狗,请巫祝以黑狗血绘制驱邪符文……如此庸人,怎会有此见地?
见苏越将信将疑,王越又道:“骠骑将军派人四处屠狗,乃是障眼之法。所谓‘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董骠骑已命人掘长渠引漳水,不日便可贯通。”
“此乃黄巾之计也!”苏越终于相信:“城内机关,乃水驱杀阵!需得流水,方能驱动。速去告知董骠骑,切莫灌水,否则,悔之晚矣!”
“这……”王越亦不禁一惊:“先前乃死士寻机入城。今急切间,如何联络……”
苏越忙道:“董骠骑何时决堤灌水?”
“定在三日之后。”王越答道。
“唉……”苏越一声长叹:“以董骠骑为人。此去便能传讯,想必亦断不会相信。如之奈何。”
略作思量,王越言道:“我奉命潜伏于黄巾贼中,明授剑击,实乃寻机斩首敌酋。大贤良师,行踪飘忽。每日经停何处,皆秘而不宣。往往事后方能得知,些许蛛丝马迹。我已搜集数月以来,大贤良师之踪迹。且不知,明庭可否找出其中规律?”
见苏越不答。王越又劝道:“若能在城内机关杀阵发动之前,一举斩杀大贤良师,此战易耳。”
“也只能如此了。”前一刻还牵挂明隐之争,不想痛下杀手的苏越,已有决断:“且把行踪给我。”
王越指了指脑袋:“皆在脑中。”
说完,便走到苏越身侧。手指城中密如棋子的帐篷营地言道:“且记清楚……”
某月某日,大贤良师落脚在某处帐篷。随王越手指点过,迅速被苏越录入脑际。
待王越说完,苏越已找出规律。
“城中帐篷,乃‘九九宫格数’。九宫者,即‘二四为肩,六八为足,左三右七,戴九履一,五居中央。’‘九九宫格’,便是将九格再分九格,呈九九八十一格。大贤良师,趋利避害。行踪暗合五行相生。若逢火日,必入土营,火生土也。若逢金日,必入水营,金生水也。便是一日十二时辰之中,若遇五行相克,则离营迁居。如此,自然行踪飘忽不定。”
“原来如此。”王越恍然大悟:“可知下一次,大贤良师将迁往何处。”
“九宫算,五行参数,犹如循环。其中:一、六为水,七、二为火,九、四为金,三、八为木,五为土……”苏越比照帐篷大营,脑筋飞转。须臾,猛然看定:“居中五土!”
“究竟何处?”王越急问。
苏越手指居中大帐:“九九八十一格之‘中正一格’。”
“中正一格!”王越眼中杀气毕露:“告辞!”
苏越在背后提醒:“土需防木。当避寅、卯。”
“多谢。”声未落,人已去。
须臾,苏越这便孤身下楼,寻同伴而去。
三日后,汉军决堤漳水,水淹广宗。而大贤良师,亦会现身‘中正一格’。究竟只是巧合。还是天意如此。便不是苏越能够得知了。
广宗城外,骠骑将军营。
一直抱恙不出,高挂免战牌的董骠骑,忽击鼓点兵。
将将回营的军曲候朱灵,遂将鞍后死狗,往地上一扔。大步流星,奔向中军大帐。
多日未见的董骠骑,一改先前容貌毁悴,形如枯槁。整个人得意洋洋,浑身透着奸计得逞的,舒爽。
“敢问将军,因何击鼓?”见北路各营将校齐聚,左中郎将皇甫嵩抱拳相问。
董重耸肩一笑,冲度辽将军臧言道:“且听臧度辽细细道来!”
“喏。”臧这便起身,将前后诸情娓娓道来。
原来。度辽将军臧,领度辽营精卒,并南匈奴、缘边十二郡之西河、云中、五原、朔方、上郡骑士及弛刑徒,于广宗城北立营。趁各营齐出,狩猎野狗时。臧度辽已领麾下弛刑徒,暗掘长堤,以引漳水。
“将军欲仿效卢车骑,水淹广宗乎!”左中郎将皇甫嵩顿时醒悟。
“然也!”董重嘿声一笑:“贼人皆以为董某在广宗城下一战破胆,不敢争锋。实则大谬!某不过将计就计,示敌以弱。佯装惊惧破胆,高挂免战牌,又令将士齐出,狩猎野狗。如此种种,不过掩人耳目。哼哼!料想,贼人知董某本就五陵年少,必然轻视。岂料大难临头,犹不自知!”
麾下将校,各自干笑。将军……本色出演。何止城内黄巾反贼。便是我等,亦中计也。
“漳水比滏水如何?”董重明知故问。
左中郎将皇甫嵩起身答道:“十倍滏水。”
“先前,卢车骑心忧百姓溺毙,舍本逐末,舍强取弱。今广宗城内,皆黄巾余孽,死不足惜!掘漳水灌入城中,何其快意!”董重目视众将,眼中精光熠熠:“三日后鸡鸣破堤,水淹广宗!”
“喏!”众将齐齐抱拳。
1.34 庸人自扰
“满招损,谦受益,时乃天道。”
所谓“逢山开路,遇水搭桥。”俗语曰:见招拆招。
作为敌我双方,你攻我手,攻防不断转换。谋略祭出,还需虑及是否会被敌人削弱,窥破,乃至反制。一言蔽之:“谋势损益”。
若只看骠骑将军董重。貌似将计就计,明屠走狗,暗掘漳水。乃一妙计。
然若再向前朔。卢车骑水淹广宗,乃黄巾贼人诱敌深入之苦肉计。今借骠骑将军董重之手,引水驱动机关杀阵。亦可称妙计。
究竟谁中谁计。谁又是最后的胜利者。便要通盘考虑,谋势损益。
谋势之势,能也。谋略祭出,不断运转之下,渐渐势衰,遂成弱势。弱势再被敌人窥破,其势便告终结。
若不为敌人窥破。便要不停造势。如贾诩无双连环,可称阳谋。
除去造势,还有一种阴谋。亦不易被敌人窥破。称:借势(趁势)。
借势者,如借水行舟,借鸡下蛋,借花献佛,草船借箭,诸如此类,多称为:将计就计。将谋势,裹挟阴藏在敌人的计谋之中。称之为“包藏祸心”。看似敌人乘势而起,将胜势不断推进。实则是我方借势而起,行反戈一击。敌人猝不及防,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无论阳谋还是阴谋,智商若不在线,千万被轻易用计。稳扎稳打,不见得大败。
一旦出奇弄险,反被敌方将计就计,一败涂地乃至身败名裂者,大有人在。
这便是所谓“一将无能,累死三军”。切记切记。
言外之意:董骠骑?如你这等货色,就别学人用计了,好吗。
陛下之所以在蓟王当面,对剿灭黄巾,信心十足。正因埋下了剑宗王越,这枚暗棋。
“桓、灵之间,有虎贲王越善剑术,称於京师。”
王越称“虎贲”。不知是虎贲校尉,还是虎贲中郎将。亦或只是“虎贲”。然其剑术之强,可称当世无双。
又当然。需除去仙剑无敌的蓟王妃。
想来。王越如此人物,必为太平道垂涎。暗中招募,理所应当。而陛下又早知太平道必反,乃至竟胆敢笼络宫中近臣。陛下这便将计就计,密令王越假意投敌,潜伏在黄巾贼内部。伺机刺杀大贤良师。
王越亦不负圣望。已暗中搜集足够多的线索。只因不通晓机关奇术,未能参破天机。待董骠骑“临危受命”,前来摘取胜利果实之时,陛下便将王越之事告知。密令其联络王越,伺机而动。
恰逢苏越等人亦潜入城中。董重便又将苏越消息告知王越,二人这才得以相见。
于是乎。大贤良师之踪迹,迎刃而解。
王越这便着手布置。已备三日之后,刺杀大贤良师。
以上种种。真可谓“一饮一啄,莫非前定。”
广宗,骠骑将军营。中军大帐。
初秋旷野,凉风习习。帐内,丝竹悦耳,堆光如昼。董重高居大位,一众谋臣名士下首作陪。审配、逢纪等人皆在列。此宴,便是为二人送别。
董重颇为惋惜,言语间多有挽留之意。奈何审配、逢纪二人,去意已决。
“多亏二位参军献计,董某才能反败为胜,扭转乾坤。眼看破敌在望,功成名就唾手可得,为何急于抽身?”
审配答道:“我二人身受卢车骑知遇大恩。今写信来唤,不敢不去。”
“卢车骑……”董重一声干笑:“今赋闲在家,何日再举,亦未可知。二位此去洛阳,岂非明珠暗投。”
“实不相瞒。”审配再答:“卢车骑已表我二人,为甘陵、常山,二国相。此去国中就任,无需前往洛阳。”
“甘陵国相,不正是刘虞,刘伯安?”董重识得此人。
“刘公已升为宗正。”逢纪起身答道。
“原来如此。”董重摇头道:“冀州诸国……乃黄巾逆乱之地。城池残破,民生凋敝。并非美差。”
“我等到任,自当修城安民,再造千里沃土。”审配笑答。
“既然二位参军,去意已决。董某便成人之美。待返回洛阳,某,定向太后、陛下进言,当有重用!”
“谢将军。”二人双双起身拜谢。
“来,喝酒,喝酒。”董重举杯相邀。
二人捧杯回敬。
饮至微醺,二人这便托醉离席。留下董骠骑与一众名士高谈阔论,互相吹捧不提。
月朗星稀,二人并肩漫步于军帐之中,皆怀心事。
“贾丞自洛阳来信,让我等献暗度陈仓之计。此计,可灭贼否?”审配这便发问。
逢纪旋即回问:“正南何不直言?”
“鄙语曰:‘前车覆,后车诫。’前有卢车骑水淹广宗,坍塌黄巾暗道,遂成合围之势。如今再行此计,贼人岂无防备?”审配将心中忧思道出:“且信中又告知我等,待计成,便抽身北上。如今计策尚未成功,为何朝堂诏命先到。”
逢纪答道:“依我所料。贾丞必设后谋。我等不过行‘抛砖引玉’耳。”
“哦?”审配这便醒悟:“难不成,此乃连环之计。”
“正南可曾研习陇右之战。”逢纪答非所问。
“愿闻高见。”
“蓟王亲提十万大军压境,气势滔滔。却各自据关而守,并非急攻。汉军兵临城下,贼人本该众志成城,合力御敌。不料却自相残杀,六死其四。北地先零王子雕零浑,更是夜袭陇山,斩关降汉。乃至十万贼军,一夕崩盘。贼人军师,西凉名士阎忠,今已接替宋枭,为新任西凉刺史。而平叛无功的宋枭,却被蓟王举为赵国相。不日便将赴冀州就任。一干人等,究竟是先敌后友,还是无先无后,颇耐人寻味。先是宋枭,今有你我二人,皆无端封为冀州诸侯国相。是否同为‘功成身退’?”逢纪语透深意:“先有六国君避难蓟国。又有我等三人,为冀州诸王相。若再将陇右与冀州局势串联,正南可有所悟?”
“……”灵光一闪,审配幡然醒悟,这便低声言道:“王上欲取天下乎!”
逢纪笑叹:“天将变矣。”
审配却摇头:“王上为人磊落。此等奇谋,非王上一贯行事。”
逢纪亦点头:“王上为人,当看贾丞后谋。若坐视董骠骑一败涂地,无法收拾。朝堂逼不得已,调回蓟王平关东之乱。蓟王便是深藏不露,心机深沉之天下枭雄。若令董骠骑一战功成,以雷霆之势平黄巾之乱,蓟王便是天下仁主。然,无论枭雄还是仁主。天下必为蓟王所得。你我既遇明主,无需多想,切不可庸人自扰。”
审配却言道:“明主若仁,则天下之大幸也。”
1.35 苦后回甘
见时候不早,二人欲各自回帐安睡。转角却见张逊,正等在帐外。回忆三人同甘共苦,一路风餐,自投卢车骑帐下。如今得偿所愿,却分道扬镳,不禁暗中嗟叹。
“正南,元图。”见二位好友并肩而来,张逊这便近前行礼。
“子谦。”二人亦回礼。不等张逊开口,审配已先发问:“你我三人,相约共进退。我等皆走,为何独留?”
张逊正欲开口,忽又打住。见四处无人,这便言道:“且入帐一叙。”
“请。”三人营帐毗邻,审配居中。便入审配帐中叙话。
三人落座,张逊亲手为二好友煮茶。来自蓟国的清茶,渐已风靡大汉。并沿丝路远销西域,成为仅次于丝绸的大宗商品。时下,蓟茶有两种。清茶和浓茶。清茶为散茶,浓茶为团茶。制作工艺亦有不同。丝路流行团茶,因便于储存携带。掰取后用素纱包裹,加入青盐与马奶或牛奶同煮。
文人雅士,多喜饮根根分明的散装清茶。择取十数根碧茶,与泉水共煮。清香怡人,回味悠然。
三人各自无言。待水开,香气自来。
时下茶饮刚刚兴起,并无后世如此之多的繁文缛节。正如时下行文。言简意赅,简明易懂。字里行间,除去一些专属名词,或时代用语,汉时流传下来的文章,理解起来并不困难。根本无需翻译成白话。
一言蔽之。汉朝尚简,在字里行间,又遍及方方面面。
张逊提壶为二好友斟茶添杯:“我之心意,皆在此茶中。”
“哦?”二人这便端杯。轻轻吹散热气,浅饮小口。顿染满腔苦涩。逢纪叹道:“此壶中,怕是栽下了百根嫩枝。”
“然也。”张逊笑道:“整整百根。”
“过犹不及也。”逢纪摇头落杯。
张逊却劝道:“元图稍安勿躁。”
审配先已品出滋味:“苦后回甘。”
“正是先苦后甘。”张逊语出深意。
三人相交莫逆,又称多智。这便了然于胸。逢纪轻轻点头:“子谦心意,我等已尽知。”
张逊起身行礼:“正南、元图,长于安邦定国,守土一方。而我却惯于迎来送往,揣度心机。国相非我能力所及,然伏于董骠骑身侧,为王上细作,却可一展所长。”
“原来如此。”审配、逢纪肃容回礼。
三人心结尽消,涣然冰释。
审配叮嘱道:“此去洛阳,不可擅作主张,遇事当密告贾丞定夺。”
逢纪叹息道:“今能掣肘王上者,唯有陛下。子谦此去,不啻羊入虎口。轻则殒命,重则祸及大业。定要加倍小心。”
“正南,元图之美意,逊已尽知也。”张逊再拜。
所谓时势造英雄。三人为得偿所愿,所付出的艰辛,亦足可称道。毕竟,并非人人皆如蓟国六谋主那般,天纵英才。
前文言道:智商不及,不可冒然用计。
除非,出其不意。
世人皆知是莽撞人,不做防备。若趁机用计,攻其不备。或有奇效。
怕就怕。不高不低,不上不下。正好卡在线上。
洛阳,西邸,万金堂下销金窟。
独坐大梁的陛下,最近心情极佳。听完铜钱雨落,又展开掖庭令毕岚呈上的西园建造图,耐心观摩。
陛下卖官鬻狱,在西园中大兴土木。新造广舍千余间。刘备最后一次入园时,便已瞧见。却不知何用。后黄巾逆乱,关西贼反。陛下励精图治,与百官共守洛阳。忍痛停了馆舍修造。
今关西已定,关东形势一片大好。便又动了续修的念头。
细细绘于白绢的图形,过于枯燥。陛下耐着性子看了几眼,便冲毕岚言道:“且细细说来。”
“喏!”跪伏在地的掖庭令毕岚,这便匍匐上前,比照绢图,娓娓道来。
西园中修筑的千间馆舍,实为一处大型皇家汤池。取名“裸游馆”。
没错,“裸游馆”其实是皇家浴池。
有汤池必有馆舍。故置馆舍千间。池池之间,水道相通。以水渠环绕馆阁。阁内汤池,还立有莲花石盆出水。清泉从盆中涌出,再流泻入池。浴水则经由下水管网汇入一条排水渠内,泄向宫外。因汤水残香,后此渠便美其名曰“流香渠”。
整座皇家汤池的设计,明显参考了蓟王建在小市内的金水汤池。
掖庭令毕岚娓娓道来:“‘裸游馆’寒暑皆宜。夏日可为避暑胜地。千间馆舍,引来清泉。碧水环绕,渠面甚宽。可令殊丽宫女舟行其间,与陛下同游共浴。隆冬时节,则以西域所献‘茵墀香’投入水中,煮成芳汤沐浴。提神醒脑,十里流香。”
陛下频频点头,洋洋得意:“蓟王建汤池一座,朕建汤馆千间。若论世间荣华,朕贵为天子,富有四海。岂是蓟王可比。”
掖庭令毕岚谄媚一笑:“陛下之极乐,又岂是蓟王可享。”
王嘉《拾遗记后汉》:“灵帝初平三年,游於西园,起裸游馆千间……宫人年二七已上,三六已下,皆妆,解其上衣,惟著内服,或共裸浴。”
待西苑内千余间裸游馆建成。
陛下令人采绿苔覆满台阶,修清渠环绕四周。与内服美女同船游渠,又故意翻船,戏看宫女们在水中飘游,薄衣浸透的姿色,并以歌舞助兴。渠中广植南方藩国所献莲花。高达丈余,叶大如盖,一茎四莲丛生,夜舒昼卷,名曰“望舒莲”。
盛暑入夜,陛下在裸游馆中与美貌宫女推杯把盏,通霄达旦。又让十四岁到十八岁,年轻佳丽身同浴。再乘酒兴,驴车夜行。前往西苑列肆,与园中宫女货卖输赢。醉生梦死间,自叹曰:“使万岁如此,则上仙也。”
寻欢作乐,常人事不醒。内侍便将蜡烛居高扔下,才将陛下从梦中惊醒。陛下又让内监学鸡叫,后在裸游馆北侧修建了一座“鸡鸣堂”。堂内放养许多鸣鸡。内监便争相学鸡叫,以假乱真来唤醒灵帝。
魏咸熙年间,当年内侍为唤醒陛下而扔蜡烛之处,深夜时仍闪闪光亮。人们便说那是神光,于是便再此处修了座“余光祠“。
先前励精图治,不过是强装。
这才是陛下的日常。
“二七已上,三六已下”为陛下所嗜。
若单论年纪,蓟王远超陛下。
陛下的上限,不过是蓟王的下限。而蓟王的上限,甚至有没有上限。至今亦不为人知也。
三日后,鸡鸣时分。
守在长渠边的度辽营士,忽见一支巨大船队,浩浩荡荡驶入漳水河道。
遥见大旗,正是蓟国横海纛。这便齐齐松了口气。又各自狐疑。眼看破堤在即,蓟国此时来船,究竟何意?
营士不敢大意,急忙上报度辽将军臧。
不等臧登船,便有蓟国信使入营。面呈右国相密信。
臧细看大喜:“事成矣。”
1.36 浑天大阵
蓟国大船,纷纷在渠口上游下锚。却非如往常那般,沿河岸一字排开。而是呈一字纵列,宛如龙桥飞架,横拦河道之中。
待蓟国大船各就各位,度辽将军臧一声令下:“破堤!”
将将斩关断锁,漳水便破堤而出。滚滚洪流,冲出故渎,奔入新掘沟渠。
势如山崩,声如雷鸣。
虽早有准备,堆在河渠两岸的加固沙袋,还是被洪峰呼啸卷走。白浪滔天,一泻千里。漳水之凶猛,果十倍滏水!
漳水自下游破口,上游水流陡然湍急。虽翻转船翼,并舟连船。蓟国明**舡,仍被湍流拖拽的咯吱作响。
“放!”船官一声令下。舱内船工这便搬动机关。本该探出青铜钩拒的船头位置,却另有粗长铜管,强势伸出。
经畜力驱动。船腹内由水排改造的汲水器,将瓮中储存褐色液体,一股脑的从铜管喷出。此船,本用作滨水建筑及往来船舶灭火。如今舱内所存,却不是用于灭火的清水,而是“石脂水”。
“高奴县有洧(wěi)水,可燃。”
其物,乃是褐色液体。当地人称之为“石漆”、“石脂”,用来烧火做饭,点灯取暖。又称“石脂水”、“猛火油”。
据书载。石漆产自洧水岸边,与砂石及泉水相杂溢出。当地人用野雉尾沾取,采入瓦罐。此物很像黑漆,又如麻杆般易燃。并伴有浓烟,甚至火堆前的帐篷皆被熏成乌黑。
后有奇人沈括,将之命名为:石油。
受钟繇鱼油焚贼启发,贾诩这便将计就计,设下油火焚城之毒计。
奈何前次鱼油消耗巨大。蓟国多年囤积,几被钟繇挥霍一空。不足再为广宗所用。书报陇右大震关。刘备便想到了《汉书》所载:“高奴县有洧水可燃。”之句。
高奴县在上郡。
事不宜迟,这便命宗人前往收购。果不出所料。高奴几乎家家户户,皆存有数罐乃至数十罐。用于日常添火做饭,燃灯取暖,不一而足。这便悉数买来,装船运抵广宗城外。高奴户户所存,皆售卖一空。正如蓟国之鱼油。此毒计,可一可二不可三。
之所以称“石漆”。因其不仅光泽酷似大漆,亦有相当的黏性。比鱼油更易附着。还有与水类似的液体特性,且比水轻,浮于水面。
只见。黑褐色“石脂水”,随漳水奔流而下,宛如一条邪恶黑龙,飞快吞噬渠道,向广宗城猛扑而去。
正因极易附着,难以清洗。故蓟国大舡,皆泊于漳水上游。将腹中积存“石脂水”顺风喷出。油液入水后,顺流而下,泄入沟渠,不会沾染船舶。
至于舱内储油大瓮。弃之不用,另换新瓮,亦不可惜。
清水先到。
冲出沟渠,散入广宗。
一切皆如先前。
通气孔先灌水,汇成一个个漩涡。漩涡迅速扩大,地面随之塌陷。洪峰灌入地下甬道,呼啸冲入城内。
借助水势,零星的水轮声,此起彼伏。
待巨浪滔天,水轮越发齐转。
伴着隆隆巨响,广宗城墙,接连崩塌。
汉军伐木为筏。乘风破浪,冲入城中。
穿越城门废墟时,筏上将士,纷纷伸头俯瞰。只见没于水下的地面附土,皆被洪水冲刷一空。露出铺陈整齐的方格地板。定睛细看,铺地方砖,皆是坚木包铁的机关造物。放眼望去,整个广宗城皆被机关方格铺满。
漳水滔天,一举淹没广宗。举目四望,城内一片白泽,只有帐篷高高的穹顶,还堪堪露出水面。
待水积数丈,渐渐凝滞。澄而不流,终将一切淹没。
率先冲入城中的将士,各个面色凝重,全无半点喜色。只因齿轮转动声,宛如战鼓轰鸣,在水底隆隆作响,竟震得脚掌发麻。
有古怪。
平整的水面,仿被一刀劈开,拦腰断成两截。
遂成天堑。
水流陡然湍急。突前木筏猝不及防,接二连三被流水吸入,坠落堑中。惨叫声此起彼伏。近距离目睹一切的董重,直欲肝胆欲裂。
余音绕耳间。已坠入深渊的惨叫,又陡然弹起。从水面之下,呼啸升出。
轰!
一声巨响。
乌影冲天。
几个侥幸生还的军士,正攀爬其上,直升半空。
待升至顶端,缓缓经停。众人这才看清。先前乌影,竟是……竟是一青铜圆弧!
不及反应,圆弧又倒头下冲。军士无从攀附,惨被抛落水中。
紧跟着,又一条青铜圆弧呼啸升出。
一升一降之间,众人这才惊觉。此物竟是一条完整的青铜环带。
水下轰鸣不断。不远处,水体再被分割。
又一条青铜环带,呼啸腾空。
嵌套铜环,接二连三,不断升起。
“此乃……”直到此刻,才有左中郎将皇甫嵩,幡然醒悟:“浑天仪!”
元初四年(117年),张衡铸浑天仪。其主体为几圈均可自行运转的嵌套铜环。最外层,周长一丈四尺六寸。各层分刻内、外规,南、北极、黄、赤道,二十四节气,二十八列宿,还有“中”、“外”星辰及日、月、五纬等,诸多天象。上附二漏壶,壶底有孔,滴水推动铜环,依刻度均匀转动。各种天象,随之赫然展现眼前。
铜仪两侧,还附有玉虬各一,吐水入壶,左为夜,右为昼。壶上分立金铜仙人及胥徒,“皆以左手抱箭,右手指刻,以别天时早晚”。更有妙者,阶下还内藏机关,与两壶相联的瑞轮、荚,靠滴水推动,依照月升月落、阴晴圆缺之变化,不停旋转开合。以示朔、望、弦、晦等日,犹如活历一般。
浑天仪铸成,即被藏于灵台殿下,密室之中。密室内属吏,将某时某刻浑天仪上所示天象,告知台上观天者。结果,浑天仪与天上所现,完全相符。
实在是令人叹为观止。
然张衡所铸浑天仪,最外环周长不过一丈四尺六寸。
眼前巨环,何止百丈。难道皆由铜铸不成!
声势巨大,骇人听闻。
一时腥风扑面,隐隐还伴有异香。
随大阵开始运转,先前没于洪水的帐篷营地,亦接连升出水面。
正中高台,一人立于帐前。仙风道骨,滴水未沾。正是大贤良师,天公将军张角是也!
“无知鼠辈。张平子所造浑天大阵,又岂是尔等能够窥破天机。”声出居右。一人独目黑罩,背后大旗上书“地公将军张”。居左还有一人,背后大旗书“人公将军张”。
不用说。
品字形,立于三座高台之上者,正是张角、张宝、与张梁。
“浑天大阵,斗转星移,白驹过隙。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仰识天文,俯察地理,中晓人和,懂阴阳,明八卦,晓奇门,知遁甲……”
“弹指一挥,便可令尔等,灰飞烟灭,尸骨无存!”
“呔”
1.37 鱼龙漫衍
音犹在耳,大阵自转。
先前被抛落水中的汉军兵士,竟破水而出。诡异的悬在半空。分刻有内、外规,南、北极、黄、赤道,二十四节气,二十八列宿,还有“中”、“外”星辰及日、月、五纬等诸多天象的同心铜环,往来绕行于众人头顶。
“张平子何等天纵奇才,却不为汉皇所用。所造浑天大阵,更被束之以高阁。尔等凡夫俗子,莫以为此阵只能观天否!”
铜环上刻日月星辰,闻声神光大作。
一道光幕,由铜环笔直投下。将悬于半空的汉军将士,尽数吞没。
“啊”惨叫四起。兵卒无助挣扎。
光幕中兵卒,竟浑身冒烟,肌肤肉眼可见,迅速干瘪,遍布皱纹。黑发染白,形如枯槁。仿佛瞬间苍老。更有甚者,干瘪的肌肤,加速溃烂,冒出青色磷火。火光冲天,竟焚尽残躯,只剩骷髅。
待磷火燃尽,一具白骨凌空炸碎,灰飞烟灭。只剩一团白烟犹存!
筏上军士。各个目瞪口呆。
“想死?没那么容易!”声音又起:“乾坤倒转,呔!”
同心铜环忽逆转。
已将要散尽的白烟,又从四面八方齐聚。
磷火随之重燃。由弱变强,再由强转弱,尽而熄灭。露出了鹤发鸡皮的耄耋老卒。光幕由下升起。沐浴神光,肌肤吹气般弹起,白发转黑,整个人瞬间回春!
“哼哼!前后五百年,生死循环,皆在我手。想要活命,尔等还不速速跪地乞降!”
脚底巨震,白浪滔天。
一头巨龙腾空而起。百丈长躯,斑斓恶鳞,腥风扑面。越过众人头顶,轰然入水。不等水花散尽,一座神山忽又从巨兽背上升起。上有熊虎相搏、猿猴逐嬉,还有孔雀、白象,及怪兽无数。
汉军将士无不骇然。惊恐至极,丧胆亡魂。当场便溺,乃至口吐鲜血者,大有人在。
先前,尽没于大水中的帐篷,走出无数黄巾信众。冲高台上的三公将军,顶礼膜拜。口呼:“无上真仙。”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还谈什么军心士气。大贤良师,黄天之子。无上神力,又岂是人力能敌!
兵卒敬如天神。皆学黄巾信众,瑟瑟发抖,匍匐在地。还有许多百战老卒,亦弃刀跪地。口中念念有词,祈求上仙恕罪。
便是三军主将,骠骑将军董重,都不禁双膝一软,扑通跪地。
待身旁副将宗员,将他强行托起。已面无人色,四肢瘫软,口不能言。浑身痉挛,屎尿齐出。
各自高处水面,堆积如山的帐篷营地。距离高台最近的一顶帐篷内。
剑宗王越,紧咬牙关。无论如何强下决心,双足却如生根一般,纹丝不动。
“莫非是传说中的定身法。”越想越怕。一身武艺,荡然无存。如何还能提剑杀人。
藏身在靠近水面的一顶帐篷之中。目睹一切的苏越,一声长叹:“不过是‘鱼龙漫衍’之戏耳!”
鱼龙漫衍,乃汉代百戏之一。兴盛于前汉武帝年间,今汉安帝时遂废止。
《汉书西域传下赞》:“设酒池肉林以飨四夷之客,作巴俞都户、海中砀极、漫衍鱼龙、鱼抵之戏以观视之。”
颜师古注曰:“漫衍者,即张衡《西京赋》所云‘巨兽百寻,是为漫延’者也。鱼龙者,为舍利之兽,先戏于庭极,毕乃入殿前激水,化成比目鱼,跳跃漱水,作雾障日,毕,化成黄龙八丈,出水敖戏于庭,炫耀日光。《西京赋》云‘海鳞变而成龙’,即为此色也。”
简而言之。“漫衍”,乃张衡在《西京赋》中所说,长“百寻(约合八十丈)”之巨兽。“鱼龙”乃“舍利兽(即‘猞猁’)”。漫衍先在庭院里起舞,后跃入殿前池中戏水,变成比目鱼,跳跃击水,喷出水雾遮敝天日,再变成八丈长龙,出水在庭院中游戏,熠熠闪光。
如《汉书》所载。漫衍鱼龙,不过是由艺人假扮珍禽异兽,进行各种变化的一场“幻术表演”。
以变为主,乃华夏最早的大型幻术。
所用“彩扎道具”,十分庞大。因““鱼龙”是百戏中的主要节目,故后世亦常将包括幻术在内的整个百戏称为“鱼龙戏”。
也难为大贤良师了。
将天书三卷上所录,医术、丹术、融会贯通。又结合墨家机关术、百戏幻术,精心打造的这场声光大秀。足可,以假乱真。
在“实景表演”史上,名垂千古。
所有被称为“神力”的极端现象,考验的其实是认知悖论。
首先,没顶之灾。为何悉数淹没于水中的帐篷,出水后人皆活着。且滴水未沾。
此乃后世三岁童子皆知的物理现象。将空杯子倒着垂直插入水中,因气压关系,水不会完全进入杯中。看似单薄的帐篷,实则内部坚固无比。与整个机关格柱连成一体。密闭后入水,柱中空气受水压逼迫,皆积存于顶部帐中,故而无水,且人能存活。
其次,乾坤倒转。为何能令人生死肉骨,白骨生肌。
此乃幻术中常用法门“种瓜即生”,兼用“易容术”。与先前“撒豆成兵”大同小异。盘踞不散的烟雾,便是障眼之法。一升一降,落水汉军,与生出水面者,已非同一人。落水是真人,升起的乃是肉身假人,如沙丘尸兵,皆血肉之躯,暗藏机关。只需备下一老一青,两个肉身假人。便可完成上述乾坤倒转之法门。
其三,便是眼前鱼龙漫衍。
所谓三人成市虎。一而再,再而三。连续的认知悖论,产生精神黑洞。于是便假托神鬼。将与现实相悖的异端现象,皆称为神鬼之力。这其实也是一种精神世界濒临崩溃前的,自我保护。
幻术除去能以假乱真,各种活灵活现的“彩扎道具”。借助生理、心理暗示,将观众迅速带入情境,也很重要。通常借助的手段,便是能降低精神防备,紊乱正常思维,乃至致幻的,精神类药剂。
先前。汉军入城时,闻到的一股异香,便是此药。
见筏上汉军,十之七八,皆被幻术所惑,弃刀跪地,不敢与敌。单单苏越几人心知肚明,势单力薄,又如何能扭转战局。
再说,便是此时苏越大声疾呼,众人也不会相信。
假借神鬼之力,不战而屈人之兵。大贤良师好手段。
“这该如何是好……”
急切间,鱼龙再次出水。
苏越抬眼瞥过,不禁脱口而出:“鳞怎黑了?”
1.38 人头落地
苏越看的真切。
待鱼龙入水,白浪之中竟涌起片片褐色水花。
再放眼望去。仿佛群鱼吐水。满城碧水间,不时有褐色水花从水底钻出。须臾竟生出块块褐斑。褐斑聚少成多,很快便成大块的,油污。
没错,是油污。
且黏性极强。鱼龙再出水时,斑斓鳞片竟污染大半。整只猛兽气势全无,还不停嘀嗒着粘液。
“怎么回事?”饶是见多识广的苏越,一时也难辨详情。
事实上。世上许多奇闻异事,多与智商无关。而与见识相关。所谓“眼见为实,耳听为虚”。又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所为,便是要“见多而识广”。
就好比,漫衍鱼龙大戏。此幻术,前汉时兴盛于宫廷,今汉被禁,难觅踪迹。很多人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猛然初见,不知所以,自然中计。若皆能如苏越这般,自幼博览群书,集百家之长,见多识广。自当一语道破。
只需寻得一个“破绽”,整场装神弄鬼的大戏,便会功亏一篑。
何为破绽?
乃是“理智的出口”。破绽一出,被操弄的混乱意识,积累的负面情绪,便皆寻到了出口。宣泄之后,六神归位,智机重回。人随之清醒。再审时度势,当不被幻术操纵。
说书,也是一样。
说书人并不见得比听书人才智高绝。不过是博闻强记,潜心收集。将散落在历史长河中的零散碎片,拼凑成书。仅此而已。
说到先秦机关,后世多有人寻章摘句,不求甚解。不过是人云亦云。将机关技艺,神话而已。如栽种在南宫殿前的那株“珊瑚妇人”。刘备亲眼所见,不过是后世常见的人参榕而已。
还原时代的风貌。亦是说书人的责任。可不仅是故弄玄虚,夸大其词,只为博人眼球,而已。
再说撒豆成兵。所用幻术法门,称“种瓜即生”。
豆苗转眼之间,长成大树参天。如何实现?
简单至极。本就是一株大树,藏于地底。破土而出时,必然是树梢先出。于是小小的树梢,便被当成了豆苗。大树从树梢开始,不断向上冒出。形成视觉误区。在特定气氛及潜意识的渲染营造下,便被视作一株豆苗迎风即长,变成大树参天。此乃其一也。
豆兵何来?
大树中空,人藏木芯。而后从管道滑落,经由“豆荚”破壳而出。皆是“彩扎道具”而已。
不明真相,以讹传讹。再录入书籍。于是“变昼为夜,撒豆成兵,挥剑成河,呼风唤雨。”诸如此类,后世屡见不鲜。
为何要博览群书,集百家之长。原因便在于此:不求融会贯通,只求略知皮毛。寻一破绽。
若先前看过《汉书》,知晓漫衍鱼龙,不过是博人眼球的幻术。此时此刻,又岂会被黄巾妖人唬住。
一言蔽之。很多时候,考验的不是智商,而是见识。
言归正传。
城中清水,迅速变褐。扑鼻的异香,渐被一股刺鼻的“油”味遮掩。
高居台上,正做神鬼**的张角,亦发现端倪。裹满粘液,面目全非的鱼龙,艰难试了数次,亦未能腾空出水。只因太重,机关托举不动。
一股不祥之感,油然而生。
忽听号角雄浑。放眼望去,千百艘明轮快艇,正四面合围,缓缓抵近。
乃是蓟国水军。
待漳水漫出故渎枝津,水淹广宗。蓟国水军这便换乘内河快艇,杀奔而来。
所有明轮快艇,皆包满搪瓷甲片。水线之上乃至整个甲板,皆覆盖火浣布,只为防火。两侧明轮激起的水波,亦能驱赶油液。只需明轮不停转动,便可避开浮油。
横海纛下,矗立之人,正是蓟国双壁。横海中郎将黄盖,黄公覆。
“奉王命,灭黄巾。”黄盖振聋发聩。
“奉王命,灭黄巾!”舟上战士齐声呼喝,声震四野。
啪嗒!一团粘液正落在胸前,将道袍污染。抬头一看,同心环臂上,亦沾满油污。
大贤良师面如死灰。莫非是……石漆!
又心如槁木。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苦肉连环,竟被蓟国窥破。将计就计,在漳水中掺杂石漆,一同灌入城中。水上水下,机关诸器,皆被石漆黏连。一旦纵火……
啪嗒!一滴冷汗,重重摔碎在身前。
人的名,树的影。
蓟国水军四面围城。终将破胆汉军唤醒。董重也顾不得胯下如何。这便大声疾呼:“黄将军,救我;黄将军,救我”
黄盖遥遥抱拳:“见过骠骑将军。”
“黄将军,速来救我。”董重哪还顾得回礼。
“骠骑将军,稍安勿躁。”黄盖朗声道:“妖贼张角。尔等已中我家贾丞之计也。如今石漆黏身,插翅难逃。还不束手就擒!”
“大哥!”头顶漆落如雨。劈头带脸,被粘液滴满的张宝,颤声发问。“石漆”之名,他亦知晓。
“贾诩神鬼奇谋,我不如也。”大贤良师心中暗叹。目视台下信徒无数,这便咬牙道:“黄将军欲将我等悉数羽化登天否?”
见大贤良师以人命相挟。黄盖神情不变:“奉命铲除国贼。若执迷不悟,休怪黄某无情。毋需多言,降是不降!”
“降是不降!”水军齐呼。
“便是蓟王在此,亦不敢口出此等妄言!”大贤良师傲然一笑。
“呔!”黄盖并指一点:“跳梁小丑,无胆匪类。何须王上亲临,黄某杀汝如屠狗。多行不义必自毙!逆行邪术,操弄人心。天良丧尽,恶贯满盈。人若不除,天必诛之。尔等皆言‘苍天已死’。事到如今,可敢头顶苍天,大喊三声:‘谁敢杀我!’”
“我乃黄天之子下凡,替苍天生子也!谁敢杀我!”说谎的最高境界是,连自己都信以为真。
“谁敢杀我!”
“谁敢杀我!”
三声落地。忽觉背寒彻骨。
“某来杀你!”
心头一痛。一柄长剑穿胸而过,将他生生提起。
“啊啊啊”利刃竖起又缓缓转横。剜心剧痛,如何能忍。饶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之大贤良师,亦口鼻喷血,惨叫之极。
张梁,张宝二人,如遭雷击,竟动弹不得。
一剑抽出,斩断数根手指。失去支撑,大贤良师轰然跪地。
寒光一闪。
人头落地。
只手提起,刺客一声怒叱:“杀贼者,燕山王越!”
1.38 人头落地
苏越看的真切。
待鱼龙入水,白浪之中竟涌起片片褐色水花。
再放眼望去。仿佛群鱼吐水。满城碧水间,不时有褐色水花从水底钻出。须臾竟生出块块褐斑。褐斑聚少成多,很快便成大块的,油污。
没错,是油污。
且黏性极强。鱼龙再出水时,斑斓鳞片竟污染大半。整只猛兽气势全无,还不停嘀嗒着粘液。
“怎么回事?”饶是见多识广的苏越,一时也难辨详情。
事实上。世上许多奇闻异事,多与智商无关。而与见识相关。所谓“眼见为实,耳听为虚”。又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所为,便是要“见多而识广”。
就好比,漫衍鱼龙大戏。此幻术,前汉时兴盛于宫廷,今汉被禁,难觅踪迹。很多人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猛然初见,不知所以,自然中计。若皆能如苏越这般,自幼博览群书,集百家之长,见多识广。自当一语道破。
只需寻得一个“破绽”,整场装神弄鬼的大戏,便会功亏一篑。
何为破绽?
乃是“理智的出口”。破绽一出,被操弄的混乱意识,积累的负面情绪,便皆寻到了出口。宣泄之后,六神归位,智机重回。人随之清醒。再审时度势,当不被幻术操纵。
说书,也是一样。
说书人并不见得比听书人才智高绝。不过是博闻强记,潜心收集。将散落在历史长河中的零散碎片,拼凑成书。仅此而已。
说到先秦机关,后世多有人寻章摘句,不求甚解。不过是人云亦云。将机关技艺,神话而已。如栽种在南宫殿前的那株“珊瑚妇人”。刘备亲眼所见,不过是后世常见的人参榕而已。
还原时代的风貌。亦是说书人的责任。可不仅是故弄玄虚,夸大其词,只为博人眼球,而已。
再说撒豆成兵。所用幻术法门,称“种瓜即生”。
豆苗转眼之间,长成大树参天。如何实现?
简单至极。本就是一株大树,藏于地底。破土而出时,必然是树梢先出。于是小小的树梢,便被当成了豆苗。大树从树梢开始,不断向上冒出。形成视觉误区。在特定气氛及潜意识的渲染营造下,便被视作一株豆苗迎风即长,变成大树参天。此乃其一也。
豆兵何来?
大树中空,人藏木芯。而后从管道滑落,经由“豆荚”破壳而出。皆是“彩扎道具”而已。
不明真相,以讹传讹。再录入书籍。于是“变昼为夜,撒豆成兵,挥剑成河,呼风唤雨。”诸如此类,后世屡见不鲜。
为何要博览群书,集百家之长。原因便在于此:不求融会贯通,只求略知皮毛。寻一破绽。
若先前看过《汉书》,知晓漫衍鱼龙,不过是博人眼球的幻术。此时此刻,又岂会被黄巾妖人唬住。
一言蔽之。很多时候,考验的不是智商,而是见识。
言归正传。
城中清水,迅速变褐。扑鼻的异香,渐被一股刺鼻的“油”味遮掩。
高居台上,正做神鬼**的张角,亦发现端倪。裹满粘液,面目全非的鱼龙,艰难试了数次,亦未能腾空出水。只因太重,机关托举不动。
一股不祥之感,油然而生。
忽听号角雄浑。放眼望去,千百艘明轮快艇,正四面合围,缓缓抵近。
乃是蓟国水军。
待漳水漫出故渎枝津,水淹广宗。蓟国水军这便换乘内河快艇,杀奔而来。
所有明轮快艇,皆包满搪瓷甲片。水线之上乃至整个甲板,皆覆盖火浣布,只为防火。两侧明轮激起的水波,亦能驱赶油液。只需明轮不停转动,便可避开浮油。
横海纛下,矗立之人,正是蓟国双壁。横海中郎将黄盖,黄公覆。
“奉王命,灭黄巾。”黄盖振聋发聩。
“奉王命,灭黄巾!”舟上战士齐声呼喝,声震四野。
啪嗒!一团粘液正落在胸前,将道袍污染。抬头一看,同心环臂上,亦沾满油污。
大贤良师面如死灰。莫非是……石漆!
又心如槁木。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苦肉连环,竟被蓟国窥破。将计就计,在漳水中掺杂石漆,一同灌入城中。水上水下,机关诸器,皆被石漆黏连。一旦纵火……
啪嗒!一滴冷汗,重重摔碎在身前。
人的名,树的影。
蓟国水军四面围城。终将破胆汉军唤醒。董重也顾不得胯下如何。这便大声疾呼:“黄将军,救我;黄将军,救我”
黄盖遥遥抱拳:“见过骠骑将军。”
“黄将军,速来救我。”董重哪还顾得回礼。
“骠骑将军,稍安勿躁。”黄盖朗声道:“妖贼张角。尔等已中我家贾丞之计也。如今石漆黏身,插翅难逃。还不束手就擒!”
“大哥!”头顶漆落如雨。劈头带脸,被粘液滴满的张宝,颤声发问。“石漆”之名,他亦知晓。
“贾诩神鬼奇谋,我不如也。”大贤良师心中暗叹。目视台下信徒无数,这便咬牙道:“黄将军欲将我等悉数羽化登天否?”
见大贤良师以人命相挟。黄盖神情不变:“奉命铲除国贼。若执迷不悟,休怪黄某无情。毋需多言,降是不降!”
“降是不降!”水军齐呼。
“便是蓟王在此,亦不敢口出此等妄言!”大贤良师傲然一笑。
“呔!”黄盖并指一点:“跳梁小丑,无胆匪类。何须王上亲临,黄某杀汝如屠狗。多行不义必自毙!逆行邪术,操弄人心。天良丧尽,恶贯满盈。人若不除,天必诛之。尔等皆言‘苍天已死’。事到如今,可敢头顶苍天,大喊三声:‘谁敢杀我!’”
“我乃黄天之子下凡,替苍天生子也!谁敢杀我!”说谎的最高境界是,连自己都信以为真。
“谁敢杀我!”
“谁敢杀我!”
三声落地。忽觉背寒彻骨。
“某来杀你!”
心头一痛。一柄长剑穿胸而过,将他生生提起。
“啊啊啊”利刃竖起又缓缓转横。剜心剧痛,如何能忍。饶是“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之大贤良师,亦口鼻喷血,惨叫之极。
张梁,张宝二人,如遭雷击,竟动弹不得。
一剑抽出,斩断数根手指。失去支撑,大贤良师轰然跪地。
寒光一闪。
人头落地。
只手提起,刺客一声怒叱:“杀贼者,燕山王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