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0 雕版印钞
洛阳,殖货里。
辅汉大将军府。
刚从金水小市返回府中,长史盖勋、从事郎中傅燮,便被请来与右丞贾诩见面。
关东逆乱,各州粮秣无法送达。唯有蓟国粳米源源不断运来洛阳,解帝都缺粮之危。蓟国粳米更有取代五谷之势。
黄巾一日未平,农人一日无法耕作。眼看入秋,关东八州,满地荒草。即便战胜,也早已误了农时。眼看饥荒不可避免,黄巾过后,必哀鸿遍野,饿殍遍地。
那时群盗蜂起,国祚将尽。
君以草芥待我,我当以仇寇报之。
万千黎民,又如何独善其身。三人皆心情沉重。
“右丞。”入精舍,二人先执礼。
贾诩起身相迎。
三人落座,贾诩便将刘备手书,递给盖勋。盖勋细细看完,又转给傅燮。
待傅燮看完交还。贾诩这才言道:“西人东来,羌人流徙。陇右一地,百废待兴。洛阳金水小市,日积斗金。所得五铢钱,皆将运往大震关,支付羌人庸金。而朝中之事,亦需人打理。我等三人,何人前往陇右,助主公平羌?”
长史盖勋与从事郎中傅燮,互视一眼,异口同声:“卑下愿往。”
起身后,盖勋进言道:“洛阳自当由右丞坐镇,不可轻动。卑下长于西州,陇右风土人情,羌胡习俗,皆略通。此去,当可一展所长,为主公分忧。”
傅燮亦道:“卑下亦出身西凉,此去陇右,求之不得。右丞切莫与卑下相争。”
“主公已与凉州刺史商定。流徙羌人事宜,皆归幕府所辖。城旦所出,亦归幕府所有。为期四年。四年之后,时局究竟如何,亦未可知也。”贾诩目视二人:“此去一别,数年不得相见,二位保重。”
“右丞亦保重。”三人互拜。
三人同守洛阳,相交莫逆。互相影响,皆有精进。盖勋的“强直不屈”,傅燮的“‘刚直高义”,亦让贾诩深受感染。所谓正奇相济,正如三人这般。
大震关城。
得知盖勋、傅燮双双西来。刘备终是放心。有二人坐镇陇右,统领流徙诸事。必不会有差池。
“包吃包住,日薪二百”的前提,是完成量刑。大体来说,每月有十到十五日,皆是城旦之刑。余下时日,羌人劳作才能获得薪资。
即便如此,以每月十五日计,单单十万羌人的月薪,便是笔巨资。约有三亿钱。如此多的铜钱,刘备虽出得起,羌人却不便携带。于是乎,第一家陇右赀库,即在大震关城内设立。
很快便会遍及陇右各郡治、各县治,乃至各城。
刘备与三十六部羌渠,也早已商定。为流徙羌人开设家庭账户。
在蓟国时,先有“编户”,后有“账户”。
而在陇右,刘备一切皆反客为主。先设“账户”,再行“编户”。编户,便是齐民之始。
羌人自无法理解,赀库在平羌中的强大功效。却不妨体会到,赀库带来的极大便利。试想,作为囚徒,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不可能整日滞留营地。铜钱又重,如何能皆装上身。一月辛劳,万一被盗,悔之晚矣。
三十六部拖家带口,混居大营。鱼龙混杂,不可不防。汉人亦有民谚,‘日防夜防,家贼难防’。便是自家兄弟,也不可尽信。大量钱财,存于赀库,可随支随用。即便远赴西域,亦可正常支取。
实在是太方便。
对刘备而言。赀库的存在,瞬间解决了现金流的压力。每月只需在户头上添加一笔数字,就等于支付了三亿钱的现金。实在是太轻松写意。
料想,四年刑期之内,羌人多不会大量支取。
待四年刑满。羌人为长久留居,所赚薪资,便会为购买宅院、良田等,尽数挥霍一空。账目瞬间持平。
金融杠杆。就是这么神奇。
道理很简单。以蓟王之“赫赫威名”为信用担保。赀库里,究竟存了多少铜钱,羌人又如何能知晓。
何不抢劫赀库。
如少时太平逆贼,又如年前泰山贼寇。无铜身轻。面前便有一座钱山,一人又能背动几何。且背满铜钱,又如何逃亡。再者说,赀库必建于坚城之内。贼人便有心亦无力。
赀库的支取方式,因左伯皮纸风靡蓟国,亦随之改变。不同面值的“券钞”,先已在蓟国流行。有“十角”、“廿角”、“卅角”、“角”、“百角”、“(bi)角”。
四出文钱,被称为“角钱”。“十角”,便是十文钱。券钞自比铜钱方便。可解铜重之苦。为防贼人仿制假钞,从皮纸、印文、油墨,蓟国将作馆皆耗费心机。
雕版印刷术,始在“券钞”中首用。亦让刘备始料不及。
手书初版“券钞”面额的蓟国少师蔡邕,看过雕版印刷后,福灵心至。冲一众匠人长揖及地。若将书籍雕刻在木板之上,再涂抹油墨印刷。岂非事半而功倍。
功效远超《熹平石经》!
蔡邕这便着手尝试印刷书籍。
得知前后诸情,刘备欣然点头。
所谓水到渠成。科技的进步,乃历史之必然。又岂是人力能够阻挡。
羌人足月辛劳,只换来一把券钞,似于心不忍。刘备便没有在陇右强推纸钞。
奈何丝路豪商纷纷进言,大量铜钱不便携带。刘备这才勉为其难。在陇右亦发行大额面值,可与马蹄金等值兑换的“代金券”。简称“金券”。引来沿线豪商,交口称赞。代金券,本不流通。只用于等额兑换马蹄金。奈何蓟王信用太高。金券一出,立刻风靡丝路。大宗交易,皆用金券来支付。
左伯桑皮纸,拥有纯正的纤维构造及特殊香气。可防蛀虫叮咬。用来印制券钞,实在是极好。
为防水渍。币值十万以上的大额金券,皆被密封在白琉璃中,琉璃乃天下至宝。“琉璃金券”,又称为“宝钞”。
便是“平如铜镜,透如冰晶”的白琉璃,时下亦无人能仿照。更何况封印其内的金券。蓟国超越时代的防伪技术,加之蓟王冠盖天下的赫赫威名,成就了纸币的划时代诞生。
正如史上由陛下铸造的四出文五铢,被称为“三大凶钱之首”。而由蓟国铸造的四出文五铢,却被称为蓟国上币类似。
这便是信用的重要性。
1.11 反客为主
城旦舂,大略为三。
城旦,负责筑城造楼,铺设下水管网、修造水暖水洗水淋等城市设施。工城旦负责锻造工具、烧造硬陶水管砖瓦诸材、修造机关诸器。农城旦负责通渠开荒、围堰造田、修造马邑草场,放牧牛羊。诸如此类。
治舍盖屋、伐薪作炭、种禾放马、造船架桥、通渠铺路,各有人手。因战乱而荒废的城池,一时人头攒头,好不热闹。
先将城内被羌人纵火焚毁的破旧建筑,统统拆除。所得建材皆用来圈建流徙大营,搭设帐篷令其安居。而后按蓟国将作馆最新城池规划,清理挖掘街道,只需硬陶水管烧造完毕,便可铺设地下管网。
城外深挖沟渠,再深耕荒地。“度、陇,无蚕桑,八月乃麦,五月乃冻解。”距离麦种还又一月。此时耕田,当不误农时。
对比各郡县编户集薄。能寻到主人的宅院,重造之后,皆还与旧主。家人离散,隐约知其所踪或时有消息传回,便做封存。消息全无,人踪皆灭,宅院则收归幕府所有。
待无主宅院造成,便先租与羌人。租期与刑期等同。待刑期满后,再做计较。料想,习惯了舒适的汉家宅院,还有多少羌人愿意返回老寨。
这便是文明的力量。
到那时,一栋曲径通幽、重楼高阁、南北通透的日光吉宅。作价十万钱。还有城外每亩作价一万钱的良田一顷。羌人四年辛苦所得,也只够付个首付。非但无须蓟王贴钱,反倒欠蓟王一笔巨资。
所谓拿人手短,吃人嘴短。欠钱万事皆短。便是羌人豪勇之辈,又岂能在蓟王当面抬起头来。
先租后买。不怕不买。
试想,自己辛苦筑造的宅院,亲手开辟的良田。且已耕种数年。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自然留恋。何须等四年刑期将满,或二三年后,便开始心忧刑满之后,如何如何。
诞生于蓟国的新式城池,便是西域五十五国,亦眼馋。不求回礼,只求造城。足见一般。更何况苦居深山老林之中,与风霜虎豹为伍的羌人。
“反客为主,先尝后买”。便是此计之精妙。
以羌人朴素的认知,如何能抵挡。
还是那句话。“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待丰衣足食,再让宋枭去宣讲《孝经》。如此循序渐进,当可洗尽蛮荒,以成汉化。
羌汉矛盾,说白了皆为生存。只需令汉羌二族衣食无忧,谁人愿起刀兵。提着全家人的脑袋,赚些许“要命的钱”,尤其在蓟王当面。何须智者出面,便是愚者也不敢为。
仁政需强权。
无强权而行仁政,那是宋襄之仁。
以羌人为例。若非刘备计杀四贼酋,攻破陇关。赫赫凶名之下,羌人甘愿受罚。如何能轻离老寨,流徙三百里。
五万西域联军,如今屯驻各城。与幕府五校,合兵一处。由二位义弟为首的蓟国上将,日日操练。当成虎贲。待返回西域,将不再各自归国,由西域都护府统辖。成为一支常备力量。至于驻军费用,自当由五十五国均摊。
西域日渐繁华富庶。尤其是归于都护府治下的数城,八方来客,日进斗金。二十余万域外奴隶,今已渐渐洗去奴隶烙印,归属于大汉治下。成家立业,繁衍儿孙。不出数代,人口当破百万。那时,将西域五十五国纳入大汉版图,指日可待。
“登陇山,东望秦川,墟舍桑梓,与云霞一色。高处可容百余家,下处容十万户。上有悬溜(小瀑布),吐于山中,汇为澄潭,名万石,流溢散下,皆注于渭。”
扩建后的大震关城,分上下城区。上城,便是关城。皆为军官驻守,并无居民。下城沿东坂迂回而建。直到山脚。设马邑、草场、驿站、列肆、民居等。无需容纳十万户。千余户足以。
往来行商,可就近勘验通关文牒,进出雄关。
下城亦设城墙。依山取石,与民宅一起,边修边造。不急。
架设飞渠,引悬溜至关城。活水自来,倾泻而下,一切皆如楼桑这般。
为筑雄关,韩遂曾发十万民夫。先前虽被羌人纵火焚毁,地基仍在。重筑自当事半功倍。刘备在此基础上,再加改造。亦非难事。
幕府五校,皆屯驻要津。关城内只有高顺、韩浩率领的列城陷阵。史涣统领的绣衣吏,及亚马逊女王统帅的御卫。千人守关,足矣。
关城,云霞殿。
二楼寝宫。
刘备早早起身,正在亚马逊女王,御卫长希雷娅等人的服侍下,梳洗穿衣。
今日早起,乃因半月前,刘备广发名帖,诚邀陇右大族赴宴。
宴期便定在今日。
所谓“豪右”,皆指汉人豪强。
前汉末,一些关东家族如阴、唐、张、索、、宋、曹、令狐等氏,由于犯罪、避祸或拓边、征战等原因,西徙陇右并世代定居于此。今汉初,经立功西域等途径,出任官职,抹去囚徒身份,渐为当地豪强。时至今日,各家文武并重,经学传世,通经致仕,种田经商,多管齐下已为世家豪右。
如:敦煌六姓、陇西李氏、武威窦氏、安定曹氏、金城麴氏、汉阳姜氏……不一而足。
豪右把持田地、商道,垄断仕途。趁火打劫,浑水摸鱼。大发国难之才,亦不在少数。西州庶民皆沦为苍头,自耕农皆成佃户。为长久计,刘备断不可听之任之,坐视不理。
如何行事?
先礼后兵,恩威并济。
刘备今日宴请,大而化之。闭口不谈农奴、佃户诸多豪右禁忌。席间其乐融融,世家豪右如沐春风。对蓟王更是交口称赞。
至于那些隐匿的田亩、奴仆,宴后自有田丰、沮授去清剿。只需照章纳税,如实申报,一切皆好。胆敢隐瞒不报,宋建便是屠刀。
身死族灭,不过旦夕之间。
如今杀人,何须蓟王出面。
当然。豪强合法财产,刘备不打算清剿。亦不打算追本溯源。所谓“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既往不咎。”然,自此往后,一切行事当以国法汉律。不可违背,更不可忤逆。
切莫以身试法。
田亩与佃户成正比。商队与奴仆成正比。
如何缓解陇西豪右,人口与劳力的矛盾。解放生产力。
在刘备看来。农作机关器,正当适宜。故在宴前,刘备亲领陇西豪右,参观蓟国机关诸器。便是‘田多人少’的解决之道。
只需大力推广农作机关器,世家豪右自当将农奴佃户放归。毕竟,蓄养万人也是一笔不菲的开销。
天下皆知,蓟王耻于蓄奴。
将豢养在坞堡内的苍头幼奴,尽数放归。签订客庸书,亦是解决之道。
蓟王既已为豪右提供了一条出路,当心领神会。
不知感恩,一意孤行。
逆天而行者,天必灭之。
1.12 为君之道
入秋以来,阴雨连绵。这几日忽下暴雨。
上游来水激增,金城河水溢出二十馀里。
万幸,边章曾大力修造金城关及城池。金城城墙虽遭淹泡,却并未坍塌。待城外积水退去,亦不误农时。
蓟王在大震关,宴请陇右豪族的消息,已遍传西州。宴中作陪的凉州刺史宋枭,这几日宾客盈门。多是西州豪右,登门谒见。所问皆相同。
蓟王何意?
是要我等出钱,还是出力。
宋枭笑而不语。只说稍安勿躁,静观其变。
若有人再问。
宋枭这便点拨:何不看金城麴氏如何行事。
麴氏先登,一营数千。营中单单金城麴氏宗人,便有千余。麴义更为别部司马,深受蓟王所器。金城麴氏的一举一动,便成了西州豪右们的风向标。
宴后不久。麴氏族长,领宗人数百入金城大营。领取百余台“农作机关器”。机关器形似马车。由耕马或耕牛拉动。只需装配不同的“机关吊臂”和“机关悬尾”,便可行:耕、播、灌、割等,绝大多数的重体力农作。剩下无非锄草捉虫,放水浇禾等,日常田间管理中的轻活。无需壮劳力,老农即可。
农作机关器,效率何止提高百倍。
三人便可日种一顷。
且所有农作机关器,皆终身质保。三年内,以换代修。比起随年龄增长而日渐劳损的农奴,长远来看,机关器的优势更加明显。
于是乎,麴氏族长依照先前与麴义击掌为誓。
麴氏以“老少农奴百人”,换一台农作机关器。放归万余口。
西州豪右纷纷醒悟。急忙赶往州郡大营,行“百口换一机”。
蓟国机关器,实在是鬼斧神工。须知,人力有穷,而神力无穷。以机关车为载体的农作机关器,可由一匹到多匹重型耕马或耕牛拉动。犁、耙、耢、耖,位于车后,为“机关悬尾”。喷灌收割,皆悬在车前,为“机关吊臂”。也就是没能将见血封喉的毒药,调配成人畜无害的农药而已。
不然杀虫除草,也可用喷淋吊臂。
就刘备所知。菊花中有一种“除虫菊”,便是天然的杀虫剂。只需寻“有飞虫死于蕊中”的菊花,大力培植,距离天然杀虫剂,亦为时不远。
锄草,尚无他法。需亲力亲为。天然除草剂,刘备实乃真不知也。
饶是如此。蓟国机关器,亦称强悍。
且原理不复杂。通过齿轮传动,用牛马畜力,驱动各式机关器。
如此神鬼之物,着实令人大开眼界。
西州豪右纷纷仿效。不日竟放归十余万口。
这十余万口西州汉人,可谓珍贵无比。堪称“汉化火种”。户户分配宅院、田地,安置各城,与羌胡杂居。
羌人暴乱,西州荒地何其多。而先前许多地势高凸,无法耕种的丘陵,亦建有龙骨翻车汲水,改造成陂田。分与农人耕种。
若论种田。蓟国上下,实在是轻车熟路。便是东来的西人,亦成竹在胸,头头是道。
地凸,则修翻车陂渠。地凹,则围堰圩田。多水,支渠四通。缺水,凿沟穿渠。土地贫瘠又当如何?
无妨。城内地下管网,行雨污分流。雨水注入护城河,肥水注入沟渠,滋养农田。
十万口的城池,人吃马嚼。积粪何其多。此,皆是天然有机肥料。酸碱适宜,中正温和,实在是大好。
西州与蓟国唯一不同。乃地力稍碱。
如前所说,只需与苜蓿轮种,便可解决。
田丰来报,西州豪右坞堡田园中,还有不下十万农奴。避入豪强坞堡的民众,近乎西州五十万口之半。足见土地兼并,蓄奴成风。
刘备轻轻点头:徐徐图之。
有备才能无患。面对鬼斧神工的蓟国机关器,敬而畏之,亦是人之常情。西州豪右们自当做两手准备。若机关器使用不便,或易于损毁。后又无法及时修理或更换。自当用人力弥补。故而留下一半奴隶。
只需使用二三年,便会放心。那时,十万农奴自当被放归。
无它。趋利避害,人之常情。一台机关器可抵百人。养活百人需耗费多少粮秣,豪右又岂能不知。且人头税一项,便会让豪右难以承受。蓟王坐镇陇右,宴会时已有言在先:若再行隐瞒,“身死族灭”。
再者说来,只需将人力改成机关。省下的诸多费用,皆是利润。
西州豪右苦乐自知。何乐而不为。
对刘备而言,西州汉人的存在,远不止劳力这么简单。
刘备特别不喜,“血洗一部分人,去拯救另一部分人。待另一部分人变成被血洗的那一部人时,再血洗一次。”如此恶性循环的封建休克疗法。
当然也就不喜欢,将西州豪右,尽数屠灭。而后抄没家产,将宅院、田亩、牛羊,分与流民。待流民成为豪强时,再行屠灭。养猪、杀猪的小把戏,乃昏君所为。
明君自当仁民爱物,兼济天下。
孟子曰:“君子之于物也,爱之而弗仁;于民也,仁之而弗亲。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
一朝初立。从人少地多,到人多地少,不过数代百年。于是反复血洗,杀丁减口。皇朝更迭,大多一二百年。究其原因,便因如此。
少时,恩师教导刘备:豪门寒门,皆是百姓。若豪门越豪,寒门越寒,乃政之失。寒门亦能出贵子,方是为君之道。
以前懵懵懂懂,如今贵为一国之君。才渐渐懂得,恩师字字珠玑,其意深邃。
如何在不行“劫富济贫,杀丁减口”的慵政之下,使民众丰衣足食,寒门亦出贵子。唯有合理生产关系,提高生产效率一途。
科技是第一生产力。可不是说说而已。
自汉以后,墨门式微。机关器渐渐绝迹。于是明**船不见江海,驷马安车退化成八抬大轿。那些只会玩命堆人头的所谓“千古一帝”们,尽可一笑了之了。
大量的壮劳力皆用来种地。何人去遍游九州,环游七海,乃至星辰大海?
广宗,骠骑将军营。
熬过了酷暑,骠骑将军董重,这便厉兵秣马,整装待发。
升帐点兵,董重劈头便问:“广宗城内如何?”
副将宗员,这便答道:“贼人紧闭四门,未有异动。”
“哼!”董重一声冷笑:“冢中枯骨,何足为虑!”
左中郎将皇甫嵩抱拳道:“黄巾贼人善假神鬼,将军切莫掉以轻心。”
董重一声干笑,气势全无:“左中郎将言之有理,诸位依令行事,随我攻破广宗!”
“喏!”
1.13 大贤良师
湟中,河北归义城塞。
“河北,逢留大河之北也,归义城,本汉所筑,以招来诸羌归义者。”“此大河(逢留)即黄河。河水至此有‘逢留’之名,在二榆谷(大、小榆谷)北。”
城塞呈长方形,南北长约一里,东西宽约半里。黄土版筑,东临断崖。东、西城墙,各有马面四座。南、北墙各有马面三座。东南和西北城墙,对开南、北二门。远望高耸雄伟。
永元十五年(103年),金城长史上官鸿,开置归义,建威两城,屯田二十七部。
而后羌人逆乱,攻破归义、建威。屯田兵士尽数逃难。此城遂被废弃。
湟中今为烧当羌诸种杂居,此城亦在其内。
多日未见的宋建,已携老幼家小百口,潜逃至此。沿途收拢逃兵余勇,再向交好羌渠,借来数百兵马。麾下已有千余众。据此城,暗中联络烧当羌各部,图谋东山再起。
“羌居安定、北地、上郡、西河者,谓之西羌。”
河湟羌人部落酋长,时称“豪酋”,又称“羌豪”。其部落大致有“种人”与“附落”构成。豪酋有大豪、中豪、小豪之分。种人,乃是与豪酋有血亲之部民。附落,则是与豪酋无血缘关系之“他种”,其原部落可能离散或衰微,因而依附于豪酋以求生。
“强则分种为酋豪,弱则为人附落,更相抄暴,以力为雄。杀人偿死,无它禁令。其兵长在山谷,短于平地,不能持久,而果于触突,以战死为吉利,病终为不祥。堪耐寒苦,同之禽兽,虽妇人产子,亦不避风雪,性坚强勇猛,得西方金行之气焉。”
多日阴雨,今日终是放晴。宋建登临城墙,眺望大河。颇多前途未卜。
“报”忽有亲随来报:“句就种羌大豪滇吾,驱赶牛羊百头城外求见。”
“哦?”宋建大喜:“速速请入大堂!”句就种羌,广布于汉阳郡。种出烧当羌。“强则分种为酋豪”。正因部族强盛,故从烧当羌中分种自立,称“句就种”。
此次三十六部羌乱,多为先零种羌。句就种并未参与其中。
“见过渠帅。”
“见过将军。”
二人互相见礼,共入大堂。宾主落座,不等婢女送上糕饼小食,滇吾这便开口:“鄙人此来,除去问候旧友。还想得知,旧友作何打算。”
宋建实言相告:“收拢军士,再与汉军一较长短。”
滇吾摇头:“蓟王威名赫赫,战无不胜。南征北战,未尝一败。今陇右多已归附,即便凑足兵马,又岂能与猛虎相搏。”
宋建问道:“以渠帅之见,又当如何?”
滇吾答非所问:“将军可知,蓟王如何待先零三十六部?”
“不知也。”
“流徙三百里,完城旦舂。”滇吾答道。
宋建疑道:“羌人如何肯远离山寨。强行驱策,必心生不满。”
滇吾摇头一笑,眼中有妒色闪过:“流徙羌人,并非白劳。吃住全免,日薪二百。”
“……”宋建骇然道:“十万先零种羌,皆如此这般?”
“然也。”滇吾叹道:“我已粗略算过,扣除量刑,青壮一月可得三千钱。十万青壮,便是……”
“三亿。”宋建牙关都在打颤。
滇吾又道:“所得,皆是蓟国上币,可一兑五之四出文钱。为期四年。”
宋建倒吸一口凉气:“蓟王富贵如斯乎!”
“名为刑罚,实为奖赏。谋反还能得钱。自两汉以来,闻所未闻。”滇吾一脸懊悔:“当初悔不听将军之言,伙同举事。如今只看先零诸种豪取巨财,却与我等无份。”
宋建心中一动,这便试问:“时至今日,渠帅以为,又当如何?”
滇吾这便压低声音:“将军可愿再领我等谋反乎?”
见宋建沉默不语。
滇吾言道:“举事六将,王国等皆已身亡。只剩将军与韩遂。韩遂今已高居‘护羌校尉’之位,而将军却困守(大)河边废城。若无接济,如何久持?且湟中早有传言,正因袭杀边章,开关纳降,韩遂才得以窃居高位。将军侥幸逃脱,却颗粒无收,焉能咽下这口恶气。”
“韩文约!”宋建切齿生恨。此时,如何还能想不通。
见时机已到,滇吾便道出心声:“我已联络良多、滇那、勒姐、当煎等部,皆愿伙同将军举事。”
宋建不置可否:“只为归降乎?”
“我等亦有数万青壮,正堪大用。”滇吾言道:“能战则战,不战则降。不知将军以为如何?”
略作沉思,宋建这便答道:“事关一家老小性命,且容我考虑一二。”
“如此,鄙人先回,静候将军决断。”
“一言为定。”
送走滇吾,宋建不敢耽搁。这便将消息口述身边细作,星夜传回。
大震关城。
收到宋建密报,刘备与荀攸等人,相视而笑。
“羌人中计矣。”
沮授叹道:“若平西羌,贾丞无双之谋当居首功。”
田丰亦点头:“以威挟之,以法绳之,以利驱之。羌人果然中计。见‘流徙三百里,完城旦舂’有利可图,这便群起而反。所求不过是‘吃住全免,日薪二百’。却不知四年刑期之后,再无人愿回老寨。不出十年,种落散尽,不复存在。”
“敢问主公,‘饶妻’当作何解?”荀攸笑问。
刘备笑答:“分户析产。”
众谋主略作思量,便已纷纷醒悟:“主公妙计。”
冀州,广宗城外。
汉军四面合围,鼓声震天。
为保骠骑将军董重,一战功成。永乐董太后可谓煞费苦心。粮秣兵器,足量供给。董重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犒赏三军,笼络人心。又扯蓟王大旗,正是三军用命,气势如虹。
三通鼓罢,遥见数里之外的广宗城门,缓缓开启。便有一辆机关车,徐徐出城。
待机关车驶近,董重不由一惊。
此车竟无马自行!
“装神弄鬼!”董重暗吞一口口涎,为自己压惊。
此车双轮、华盖,四面露空,并无牛马驱动。车内端坐一人。身系玄黄袍,头插枯木钗。鹤发童颜,慈眉善目。颏下三缕灰白长须,垂于胸前。一路行来风仙道骨,飘飘然宛如神仙。
“呔!”见机关车直冲而来,情急之下,董重并指一点:“来者何人!”
机关车在百步外,徐徐停下。
车内道人缓缓睁开双目:“太平道大贤良师,张角。见过骠骑将军。”
1.14 撒豆成兵
“咕咚!”董重下意识的吞着口涎。
从来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太平道大贤良师,单人独车,近在咫尺。全无防备。若遣一虎贲上前,一矛刺死……
董重强压心头贪念,说的颇为动情:“大贤良师广施符水,活人无数。本有功于社稷,奈何一念为贼。乃至生灵涂炭,直令人痛心不已。”
大贤良师答的风轻云淡:“昔日施符水为救人,今日率部揭竿而起,亦为救人。今日往昔,别无不同。”
董重叹了口气:“既如此,刀剑无眼,大贤良师且珍重。”
“广宗城下,神机莫测,将军亦珍重。”说完,大贤良师伸手轻挥。座下机关阵缓缓转向,原路折回。
“将军!”身旁亲随跃跃欲试:“千载难逢,切莫走了贼酋。”
亲随乃出京畿游侠。任五官中郎将时,便跟在董重身边。皆心腹党羽。见众人立功心切,董重这便点头:“追!”
“喏!”众亲随拍马追上。直取单车回城的大贤良师。
“将军,小心有诈。”左中郎将皇甫嵩阵中示警。
“诸将勿动。”董重轻轻点头:“且拭目以待。”
汉军百骑呼啸而出。围追堵截,扑向大贤良师。
忽听一声轻笑,机关车陡然加速。
“不好!”便有骑士纵马急追。却冷不丁两眼一花。一座尖刺拒马,凭空升起,正拦在马前。骏马躲闪不及,迎头撞上,崩血而亡。骑士自马背飞出。惨叫落地,脑浆迸裂而亡。
类似情形,几乎同时在各处上演。骑士接连坠马身亡。不少骑士,见状勒缰,不敢再追。
又气愤不过。便有一人弓开满月,冲大贤良师后心,一箭射出。
砰!四面透空的机关车,竟将弓箭崩折。大贤良师伸手轻挥。
血肉崩射。
射箭骑士竟连人带马,被从地底升出的长矛阵刺穿。
根根长矛,密如荆棘,锋利无比。刺穿骑士后,又嗖的一声缩回。
人马喷血如涌泉,轰然坠地。
董重满脸惊骇。
生怕密集的长矛,从立马处破土而出。将自己也刺个对穿!
密集的长矛擦着马尾,破土而出。背上骑士侥幸逃过一劫,这便冲同伴大喊:“勿停!”
“嗯!”余下骑士,马不停蹄。迂回前进,两翼包抄。
眼看便要将大贤良师团团围住。机关车忽然止步。
且看大贤良师,稳坐钓鱼台。翻掌向上,轻轻一托。
轰隆隆
地下闷声如雷。
土石崩射,烟柱冲天。左翼一座箭楼竟拔地而起。挡在大贤良师身前。
楼上黄巾兵卒,弓弩乱射。骑士纷纷中箭落马。
箭楼守住左翼。大贤良师故技重施,轻翻右掌,向上一托。
轰隆隆
地动山摇。右翼一道垣墙,破土而出,横在身前。
战马惊惧止步。背上骑士被惯性抛出。迎面撞墙,崩血毙命。
“这……”董重早已吓尿。
如此神通,岂是人力能敌。
乱箭杀尽汉骑。车上大贤良师捋须而笑。声音不大,却字字入耳:“本座通晓八门遁甲,能驱六丁六甲之神。点石成金,聚土为山。可长可短,能有能无。上天遁地,无所不能也。尔等肉眼凡胎,又岂能辨得出真仙。呔!且看本座撒豆成兵”
话音未落,金光如雨。
落地后便有藤蔓破土,结出硕大豆荚。放眼望去,原本空空如也的地面,眨眼间,竟豆荚遍地。
“神兵破壳!”大贤良师已在车上开坛做法。
豆荚接连炸开。一个个裹满清液的神兵,竟从荚中滚落。
一时杀声震天。
“顶盾!”阵中皇甫嵩一声怒喝,板立刻挡在阵前。
“出矛!”长矛手列队上前。
“张弓!”弓手缓缓开弓,斜指头顶。
皇甫嵩果然宿将。临危不惧,应对得当。
董重稍觉安心,忽听身后战马惊走。回头一看,一株豆荚正开在数尺之间。
豆荚猛然炸裂。
不等豆兵滚落。董重重重挥鞭,箭一般逃窜。
帅旗一动,士气顿时崩盘。
汉军兵败如山倒。皆追董重奔逃而去。
“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
皇甫嵩一声长叹,勒令麾下兵士,且战且退,为大军断后。
“哇哈哈哈……”大贤良师的狂笑,犹在风中啪啪打脸。
直到避入营中,身披狐素大氅。董重犹自抖如筛糠。浑身恶寒,牙关打颤。城下种种,历历在目。实在是太恐怖。如此人物,如何能敌。
如何能敌!
倒是曾随卢车骑亲赴沙丘平台的军曲候朱灵,窥破端倪。这便与最后归营的左中郎将皇甫嵩私语道:“广宗城下,或与沙丘平台相同。贼人将地面挖空,上铺活板……如此如此这般。”
皇甫嵩这才想起卢车骑临行之言:“事不宜迟,且与我同往沙丘平台,去请苏子度。”
“喏!”
蓟国,临乡城。
王宫正殿。
左国令士异,独立垂帘之下,朗声宣读蓟王命:“封高览为校尉,号:扬武。秩比两千石,‘银印青绶’。另赐黄金千两,兵甲一套、战袍十件、四季朝服及西极神驹‘狮骢’。”
“臣,拜谢领命!”高览肃容下拜。
便有女官捧来朝服、印绶,领高览入偏殿更换。入殿拜谢,排座比两千石队中。
“有劳王傅为扬武校尉,调配兵马。”王太妃自帘后言道。
“喏!”王傅黄忠起身领命。
“黄金台上,又有喜讯传来。”王太妃笑道:“兄弟二人,齐登六层楼。”
“哦?”王傅黄忠大喜:“是何人也。”
“这便召来与诸位相见。”王太妃笑答。
须臾,便有儒士二人,联袂上殿。
“辛评、辛毗(pi),拜见王太妃,王妃。”
“兄辛评,字仲治。弟辛毗,字佐治。颍川阳翟人氏。”右丞耿雍为众人介绍:“三日前抵达四方馆。直升五层,荣登六层,却憾止黄金阙下。”
“六层已实属不易。”王傅宽慰道。
“然也。”王太妃轻轻颔首:“蓟王不在,国事当由诸位决断。辛氏二杰,当封何职?”
“当食千石俸。”左丞崔钧起身奏报:“可为一城之令。”
辛评、辛毗闻言,不禁热血沸腾。蓟国一城万户,十万余口。仕途起步于千石俸,必成佳话。
见百官纷纷附和,蓟都尹娄圭却起身言道:“所谓事急从权。今有冀州六国,吏治荒废,民不聊生。月前,六国主曾问政王太妃。今日何不将辛氏二杰暂行外派,助六国重拾吏治,定国安民?”
此语一出。王傅、横海中郎将、左右国相等蓟国肱骨重臣,纷纷醒悟。
百官虽不知所以,却各个屏气凝神。
王太妃自垂帘后相问:“如此,辛氏二杰当暂归何处?”
蓟都尹娄圭朗声答道:“可暂领河间、中山二国相。”
1.15 退居其次
“国相位同太守,食俸二千石。且此位万众瞩目,若坦然授之,恐遭非议。不如,退而求其次。”乃王傅出声。
“如此,或可为长史。”蓟都尹娄圭言道。
“国相长史,不过六百石俸,太少。”王太妃不许。
“回禀王太妃。诸侯国相乃朝廷任命。若无国相,可暂置长史,代理国政。俸禄酌情升为千石,亦无可厚非。”娄圭再答。
“无国相只设长史。”王太妃这便领悟其语中深意。如此,既手握一国之政,又可免僭越之嫌。毕竟,一国之相,需朝廷任命,诸侯王无权自行授予他人。
“何不为郎中令,暂理国政。”王傅便又进言。
诸侯王宫,置郎中令一人,秩千石,主王宫大夫、郎等属官。王宫属官,诸侯王当可决断。再令其暂理国政,当可免僭越之嫌。
“如此,甚好。”王太妃点头应允。
蓟国亦是诸侯。却将国中属臣,派往邻国。暂领一国之政。
辛氏二杰,虽不置一语,却心生狂澜。
再联想。黄巾逆乱初,便避难蓟国六国馆中的冀州诸侯王。其中关窍,昭然若揭。六国与蓟国,必然关系密切。至于亲密到何种程度,非肱股重臣而不可知也。
待群臣商议完毕,王太妃遂隔帘问道:“二位可愿暂领郎中令一职,为中山王、河间王分忧?”
辛氏二杰齐声下拜:“臣,领命。”
“既如此。待下朝,便与右丞同往紫渊六国馆,拜见二王,即日赴任。”王太妃言道。
“喏!”二人这便退入侧室,等候右国相到来。
宫女奉上香茗糕饼,便纷纷退下。待中只剩二人静坐,辛毗这便开口:“敢问兄长。你我兄弟,如今可是蓟国之臣?”
“然也。”辛评轻轻点头。
“既是蓟王属臣,因何派往邻国?”辛毗再问。
辛评答曰:“王上与诸王,皆汉室宗亲。国难当头,互相扶持,亦是国之常理,人之常情。”
“王上意欲何为?”辛毗终于问出心声。
“且看你我麾下属吏,来自哪里。”辛评一语中的。
辛毗点头到:“弟,亦如此想。”
今日逢小朝会,诸事不多。不到日中,便已散朝。
右国相耿雍入侧室,与二人相见。同乘御赐马车,入相府午宴。
宾主落座,辛氏兄弟举杯相敬。耿雍亦回敬。落杯后,耿雍这便言道:“恰逢多事之秋,道路断绝。诸王屡次上疏,求问国事。皆石沉大海。尚书令言,‘郎官捉襟见肘,自用尚且不足,如何外派藩国’。”
秦汉之初,郎官属郎中令,武帝时改属光禄勋。员额不定,多时达五千人,有议郎、中郎、侍郎、郎中四等。以守卫门户,出充车骑为主要职责,亦随时备帝王顾问差遣。初以任子(因父兄功绩得保任授官者)、赀选(以有相当财产得任官资格者)充任。后武帝从董仲舒议,始使郡国每年保荐孝廉为郎中。
两汉郎官,常有出任地方长吏之机。被时人视为出仕之重要途径。
诸如贾诩、荀攸,皆曾为郎。却也皆弃官而去。
关东、关西逆乱,群盗蜂起。陛下孤守洛阳不到一载,郎官竟去大半。乃至无人可用。宋枭之流竟可为一州刺史,足见朝政日非,何其凋零。
右丞口中“尚书令言”,必是指尚书令曹节,私下之言。
见右丞将国事直言相告,辛评亦吐露心迹:“我等二人,既登黄金台,出仕蓟国,便是认主王上。但有所需,右丞只管吩咐,无需见外。”
耿雍笑道:“如此甚好。二位属吏,皆从各城抽掉。务必替诸王守好疆土。”
辛氏二杰,皆足智多谋。能登六层,可见一斑。
这便心领神会:“我等,定‘替诸王守好疆土’。”
午后,三人又同赴紫渊六国馆。面见中山、河间二王。即拜郎中令一职。
话说。六国结盟血书,刘备早已知晓。虽未明言,然事实胜于雄辩。今日领辛氏二杰前来,二王自当心知肚明。亦得心安。蓟王遣二人代为理政,便有默许血盟之意。
七国联盟成矣。
于是乎。右丞但有所求,二王必有所应。其乐融融,令辛氏二杰更加笃定。七国必有同盟。
之所以先择中山、河间二国,乃因二国与蓟国接壤。境内黄巾贼寇,散乱无序,聚散无常。成员更是天南地北,五花八门。多以流寇为主,非张角嫡系死忠。且与蓟国暗通曲款的郭祖,传言亦在中山国附近游荡。
二王只出王命。官服印绶,诸如此类皆出蓟国。
待同车返回王都,左丞已为二人择好府邸。再入王宫,拜为王宫谒者。
谒者,秩四百石,职奉王命出使。
虽已散朝,王傅、横海中郎将、国相,蓟都尹等人皆在。
“黄巾大部,虽被困于广宗,余部仍广布冀州。”耿雍开门见山:“二位此去,当先讨贼,后安民。”
王傅又叮嘱道:“斥候来报。有大小黄巾贼,隐匿在中山、常山、赵郡、上党、河内等郡,太行诸谷之中。人数不等,以青州黄巾渠帅张饶所部最多,或有三十余万。”
辛评遂问:“青州黄巾为何北上冀州。”
“本为驰援张角。被汉军阻于大河。后趁黎阳营等数路驻军驰援长社,乘机渡河,乱入渤海郡。亦曾攻掠我国。连败数阵,死伤过万。见事不可为,便领兵西去。欲与太行诸部合兵一处。反攻汉军,解广宗之围。”黄忠答道。
“今青州黄巾,所在何处?”辛评又问。
“或屯兵于安平国内。”黄忠又答。
安平国,夹在中山国与河间国之间。亦与蓟国比邻。
辛评这便醒悟:“王上可是要断青冀二州黄巾勾连,败青州黄巾于安平。”
“然也。”右丞耿雍笑赞:“仲治果然大才。”
“卑下愧不敢当。”略作沉思,辛评又道:“黄巾虽杂,却非乌合之众。三十万乱军,绝非一战之功。当徐徐图之是其一。分化瓦解是其二也。若能收为己用,方为上计。”
众人闻言,相视一笑。
右丞耿雍抚掌笑叹:“仲治之言,竟与主公不谋而合。主公来信曾言,若能收降三十万青州贼众,可编为‘青州兵’也。”
自落座,便未置片语的辛毗,此时却语出惊人:“主公若得三十万精兵,何愁天下不定。”
右丞耿雍欣然点头:“辛氏二杰,果不其然。”
1.16 破敌为先
“此去冀州二国,当有蓟国上将陪同。”王太妃自帘后言道:“谁人愿同往?”
黄忠这便抱拳道:“臣,愿往。”
“区区蟊贼,何须劳烦王傅。”荡寇校尉颜良起身道:“臣愿领麾下精兵,南下讨贼。以除后患!”
“末将当同往。”讨虏校尉文丑亦起身言道。
“荡寇、讨虏,同行,事成矣。”蓟都尹娄圭抚掌而笑。话说蓟国人才济济,将星汇聚,此乃天意也。
“戈船左司马胡玉,与贼酋郭祖相熟,可令其随同前往,见机行事。”右丞耿雍又道。
“如此,二位校尉各领本部兵马,与辛氏二杰同往冀州。”王太妃这便命左国令士异,取来兵符将令。
“得令!”颜良、文丑,双双出列。
“扬武校尉,领本部兵马,驻守南界,接应荡寇与讨虏校尉。”王太妃又道。
“臣,领命。”高览亦出列。
“横海中郎将,全权处置粮草转运,兵马调度事宜。”王太妃逐条说来。
“臣,领命。”黄盖亦出列。
“王傅居中坐镇,谨防宵小。”
“臣,领命。”黄忠最后出列。
“天下播乱,贼寇逆窜。农人纷纷逃亡,良田皆荒芜。眼看饥荒将至,早日平乱便成当务之急。蓟国富庶,更惹贼寇垂涎。虽不敢大举入寇,却屯于国境,流连忘返,乃心腹之患。且数十万贼寇,悬于汉军后背。广宗战事胶着,一时难分胜负。若贼人反戈一击,与城内贼酋里应外合,重创汉军,破围而去。则势危矣。”王太妃最后言道:“于国于家,当驱散乱贼,造福万民。”
“臣等,领命!”
王太妃一席话,令辛氏兄弟亦钦佩不已。蓟王少时丧父,与孤母相依。之所以能成为今日之蓟王,母亲居功至伟。
诚如王太妃所言,于公于私。蓟国南境,皆不可坐视贼人盘踞。
蓟国兵力,多为招募。兵士足月领取薪俸。蓟国多粳米,故薪俸皆用铜钱。今已换成蓟国上币。东凌邑矿山,铜锭、铁锭不断。偶有金锭、银锭随船送来。刘备却并非一味铸币。首批四出文钱,铸满十亿即可。
货币滥发的危害,刘备又岂能不知。
之所以缺钱。除去经济繁荣,丝路流金。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豪右囤钱避险。
将大量铜钱囤积在坞堡之内,不再参与流通。市面上会出现许多私铸、私改钱,也正因缺钱之危。
蓟国四出五铢,工艺精湛,用料上乘,被称为上币。在蓟国早已取代两汉各式五铢钱。兑换回的旧币再回炉,调配铜锡配比后,重铸成四出五铢。
刘备分置在蓟国、西域、陇右的赀库,强大的推动作用,也使得蓟国上币,日益成为丝路通用货币。
正因看到旧式五铢钱,大有被新式五铢取代之势。豪右将囤积的铜钱,再次拿出流通。欲更换新币囤积。奈何“券钞”横空出世。面值从“十角”、“廿角”、“卅角”、“角”、“百角”、“角”不等。试想,怀揣五张“角钞”,与怀揣一缗铜钱。孰轻孰重,一目了然。
正因大宗交易皆用“券钞”和“金券”。铜钱皆存于赀库,只以数字的形式,在不同的账户间流转,并未有大量现于市面。于是,豪右囤积铜钱的心愿,纷纷破产。
“荷包”开始取代“钱囊”。刘备手绘图板,令函人制作的新式“券钞皮夹”亦迅速风靡蓟国。
或有人问,为何宝钞,难以仿照。
原因很简单啊。欲仿宝钞,需先学会烧白琉璃和造桑皮纸,二项神技。而后我们再谈油墨防伪。
约好三日后启程。辛氏兄弟,便与右丞同车返回各自府邸。府邸为前后二进院落。乃千石高官制式。修缮的极为华美。府中婢女仆从齐备,家私物什一应俱全。所谓拎包入住,便如此这般啊。
二人一晚安睡,翌日便前往四方馆,接回家人。
皆大欢喜。
将二子府邸,转了个遍。老母不禁感叹。果如童谚所传,十年寒窗无人问,一朝登顶天下闻。二人虽未能登顶黄金阙,兄弟齐升六楼,亦是一段佳话。
且说散朝后,扬武校尉高览,领麾下百人,从南港出发,前往楼桑演武场,接收部下。
演武场由王傅黄忠坐镇。蓟国精兵,皆出自蓟国双壁之手。
加盖了大帐篷的演武场,座无虚席。场内兵士杀声震天,挥汗如雨。
饶是高览亦血气翻涌,跃跃欲试。看台上人群声嘶力竭,血脉喷张实属正常。
高览麾下却各个瞠目。练兵也能卖票?
无需入场。入北门,乘天梯直升二层。自有人前来接待。
“可是扬武校尉当面?”刚出天梯,便有年轻文士赶来见礼。
“正是。”高览抱拳回礼:“足下何人?”
“鄙人乃王傅‘门下书佐’。校尉且跟我来。”文士伸手相邀。
“有劳。”高览紧随其后。
一路行来,颇为安静。厮杀声,欢呼声,几不可闻。单此一项,便知蓟国在督造上的匠心独运。
官舍皆钉有门牌。长史、参军、兵曹、军监、禀假、军市…不一而足,功用一目了然。
“其职吏部集各一人,总知营事。兵曹掾史,主兵事器械。禀假掾史,主禀假禁司。又置外刺、刺奸,主罪法。”
兵曹掾史,主兵事器械。
由门下书佐,领入兵曹官舍。兵曹掾史这便起身相迎。
宾主落座,兵曹掾史直入正题:“下官已得王傅手令,为扬武校尉调配部曲。敢问校尉,善水步骑?”
“某不善水战,步骑皆宜。”高览答道。
“善攻善守?”兵曹掾史又问。
“破敌为先。”高览再答。
“既如此,或可配一曲盾弩手,一曲刀盾手,二曲突骑,一曲铁骑。”兵曹掾史言道。
校尉下设五曲。亦分前、后、中、左、右。一曲五百人。计二千五百人。
“如此,甚好。”竟有三曲骑兵,高览大喜。
兵曹掾史又问:“羌胡可有异同?”
高览摇头:“别无不同。”
“如此,突骑当数乌桓,铁骑当属鲜卑。校尉有亲勇多少?”
“百余人。”
“可编为近卫。”很快,兵曹掾史便在板上列出所需兵马:“盾弩一曲,刀盾一曲,突骑二曲,铁骑一曲;战马三千匹,驽马二千匹,机关兵车一千辆。辅兵一千,百工营官若干。”
“咕咚!”高览重重吞着口涎。
五千匹马,千辆兵车。
蓟国之强,闻所未闻!
1.17 猛虎搏兔
对高览表情见惯不怪。兵曹掾史微微一笑,又叮嘱道:“兵卒薪俸,足月发放。笔笔皆出赀库。凡校尉所辖士卒,皆另设‘军户’,军户乃军人账户也。可与其家庭账户绑定。若出兵在外,缴获之物,亦可在军市,折卖赀库,兑成钱币。”
换句话说,兵卒薪俸,皆由蓟国支付。无需他这个校尉操心。
所谓拿人钱财与人消灾。从蓟国赀库领钱,和由扬武校尉发放,兵卒忠于何人,当不言自明。
“谢掾史告知。”高览道谢。
“不敢。”兵曹掾史又道:“两千五百人,本为国中常备。如今划归校尉,便成正式军人。俸禄亦大有不同。然校尉麾下多悍勇,且汉胡相杂。若想收为己用,令士卒归心。还需最后一步。”
高览这便醒悟:“可是在演武场一试?”
“然也。”兵曹掾史欣然点头。
“如此,且劳烦掾史安排便是。”高览抱拳相请。
“校尉且稍待。”兵曹掾史自去安排不提。
须臾,先前领路的门下书佐又至。领高览乘天梯下楼,抵达一楼马间。蓟王赏赐的西极宝马狮骢,蓟国家马令兼王宫洗马苏双,已命人送达。苏双与张和(世平),皆刘备少年好友。如今一人为家马令,一人为大厩令,又双双身兼王宫洗马之职,年俸折钱五十七万六千。蓟国号称万马之邦,二人功不可没。
狮骢乃由专用畜用大篷车送来。
“隋文帝时,大宛献千里马,其鬃曳地,号曰狮子骢。朝发西京,暮至东洛。隋后不知所在。”
便是说此马。
高览一见甚喜。试乘之,如腾云驾雾,又四平八稳。果是宝马。这便乘兴,将一同赏赐的楼桑兵甲,披挂上身。高览身躯颇雄壮。送来的将官甲还需微调。无妨,待回营后,自有军中匠人细细为其修整。
近卫百人,亦换装完毕。人马如龙,杀气腾腾。皆对楼桑兵甲爱不释手。甲骑具装,携雁翎、凤羽二刀,背角端弓,狼牙箭,跃跃欲试。听闻场中高声奏报,便纵马出场。
听闻乃新任扬武校尉练兵,场内观众更加鼓噪。欢呼呐喊,响彻云霄。
高览与麾下,从未如此万众瞩目,心中岂能不热血激涌。
在此练兵,果然非同凡响。
楼桑号称五缺。虽建有清溪、白湖二水砦。却始终有邑无门。大路通天,来去自由。楼桑民众居安思危。自当对国中勇将,心知肚明。
“高览,一名高奂,字,元瞻。乃渤海条县人也。”观众中早有人先行背书:“先有幕府五校,威震天下。今蓟国亦有五校:荡寇、讨虏、戈船、破贼、扬武。何愁蛾贼不灭。”
“仁兄言之有理。”众人纷纷附和。
渤海高氏,乃发轫(rèn)于渤海郡的高氏郡望。后世素有“天下之高出渤海”之称。前有渤海太守高洪,举家迁至条县,子孙众多。渤海高氏由此发轫,繁衍不息。
时下已成条县大姓。
只需高览能在蓟国站稳脚跟,出人头地。渤海高氏,自会源源不断,绑上刘备战车。这便是宗族之利。君不见西平麴氏先登。
麾下亲勇,皆是多年好友,生死弟兄。一并投军,自为出人头地。
何须动员。
见对面已摆开阵势。这便纵马上前,于高览身后集结成阵。
三通鼓罢,气氛肃杀。看台一时寂静无声。只见高览轻轻纵缰,胯下狮骢电射而出。
身后骑士追之不及。主将已直撞敌阵。
裹着厚厚麻布皮革的雁翎刀与数柄长刀迎头相撞。
裹布炸裂,敌骑纷纷坠马。何须百人乱战。高览单骑闯关,直透敌阵。
看得众人瞠目结舌。
竟强悍如斯!
透阵而出,又猛折回。弓开满月,箭似流星。有十余骑,躲闪不及,被击中后心。若非折去箭镞,必死矣。
饶是如此,击中甲胄的白羽箭,竟应声炸碎。一时碎羽纷飞,力道十足强劲。
“哦”高览杀奔来回,胜负已分。众人这才喘气出声。
欢声雷动。
“蓟国五校,名不虚传!”看台众人喜不自禁。
被击中落马的骑士,不怒反喜。能随上将杀敌立功,何其快意。
各自心悦诚服。
高览这才暗松了口气。先前不知深浅,故而猛虎搏兔,亦用全力。一人破百,绰绰有余。
须知,对面骑士,多出北疆。或为乌桓突骑,或为鲜卑精骑。亦有边郡汉家骁骑。竟无一合之敌。足见高览之强。
如此上将,却被子龙一矛刺于马下。实在是,可惜。
“拜见校尉。”骑士纷纷上马,赶来见礼。
“诸位免礼。”高览亦回马上礼。
“愿追随校尉,杀敌立功,封妻荫子。”
“好。”高览所求,又岂非如斯乎。
战斗虽快。可观看之人,却皆叹息不止。回味无穷。
待高览绕场谢幕,返回二楼官舍。便是兵曹掾史,表情亦大不同。
办理好各项交接,又恭送高览离开。
扬武校尉高览,驻军大营新设桑邱城。军士三日内便会奔赴大营报到。接替将南下平叛的荡寇校尉颜良,守备南部国境。
广宗,沙丘平台。
蓟国大利城长苏越,已领麾下能工巧匠,驻守月余。醉心于台内机关诸器。废寝忘食,日日不缀。
这日,忽接守卫沙丘平台的绣衣吏通报。言,左中郎将皇甫嵩与军曲候朱灵,领兵来访。
这便洗漱更衣,下沙丘平台相迎。
“见过左中郎将。”苏越路旁行礼。
“明庭免礼。”皇甫嵩马上回礼:“明庭滞留月余,可有所获?”
“黄巾机关器,果有大神机。”苏越感慨万千,又转而问道:“不知左中郎将此来,可有要务?”
“然也。”皇甫嵩掷鞭下马。亦站在路旁,将广宗城下,机关车自行,撒豆成兵之事,娓娓道来。
见苏越面不改色,皇甫嵩心中暗喜:“敢问明庭,可有破解之策?”
苏越言道:“依我所料。广宗城下五里,或与此台相同,皆暗藏机关诸器。”
“愿闻其详。”皇甫嵩急忙追问。
“左中郎将,且随我入台内一观。”苏越伸手相邀。
“请。”皇甫嵩这便与众人同登沙丘平台。寻找破解大贤良师妖术之策。
1.18 决心未定
左中郎将皇甫嵩,乃初登沙丘平台。而军曲候朱灵,却是二度登台。
所见,与记忆中的沙丘完全不同。
整个平台皆被拆除,露出坚木包铁,道道平直的巨大框架。框架是朱灵从未见过的结构。很像是一座由很多根横梁和立柱组成的特殊房架。
经由蓟国匠人就地取材,搭建起的简易木梯,下到底层。一座规模庞大的机关器内部,随之映入眼帘。
“与邺城机关阵,大同小异。”苏越为众人解惑:“唯一区别,‘枢机’和‘机构’的联系,更加紧密。”
说着,便领众人抵达一处和蓟国常见的“天梯厢”大小类似的,木质框架前。与天梯厢最大的不同,是拆除了四周的木质墙壁,只保留了框架和厢底。朱灵识得,乃是安装干尸傀儡的木框。
“此能升降平移的厢体,我称之为‘机构’,安装‘枢机’和‘机构’的整个巨大框架,称为‘枢干’。”苏越娓娓道来:“‘枢机’为心,‘枢干’为体,‘持枢’各‘机构’,施展变化万千的机关术。”
“持枢”二字,出自《鬼谷子持枢》:“持枢,谓春生、夏长、秋收、冬藏,天之正也。”
苏越意指,掌握变化的枢纽,才能控制变化的规律。
“黄巾贼人神通广大,‘手眼通天’。而由‘枢机’、‘枢干’合力‘持枢’的‘机构’,便是贼人的通天‘手眼’。”皇甫嵩道出了自己的理解。
“然也。”苏越又道:“‘机构’如‘手眼’,千变万化,灵动自如。且可相互分拆组合。如若机构内安装干尸木偶,便成‘尸兵机构’。若机构内安装豆株,便成‘豆兵机构’。若机构内安装箭楼、拒马、垣墙等,便是‘城防机构’。
“为何机构可大可小?”皇甫嵩又问。
“如前所说。机构可‘分拆组合’。一个机构的大小,称之为‘一格’。如尸兵机构,便只需一格。而豆兵机构,需用四格。箭楼机构,需用八格。以此类推。”
“明庭言下之意,我等在广宗城下所见之箭楼,乃是由八个机构,拼组而成的机关器。”皇甫嵩言道。
“格数或有参差。然意思便是如此。”苏越笑道。
朱灵问道:“若如此,为何同一‘机构’可在不同之处出现,而已出现过‘机构’的地方,为何又原地冒出另一新‘机构’?”
“移动而已。”苏越笑道:“此乃多层轨路,互相牵引。类似机构,在南港轨路早已常见。排设在轨路上的列车,由钢索来回牵引,可在南港与邸舍间往返。”
“前后如此,左右又当如何?”朱灵再问。
“制如前后。左右亦设牵引钢索,另置绞盘启动,可四向移动。”苏越答道。
“为何如此迅捷?”朱灵三问。
“如我所说,广宗城下五里,搭建有多层‘枢干’。‘机构’可布于多层。上层撤下,中层后补;中层撤下,底层再补。如此循环,自然便捷。”
“当如何破?”皇甫嵩问道:“可否如先前那般,再水淹广宗。”
“难也。”苏越摇头:“先前大水,广宗城下机关器并未损坏,便知贼人早有准备。暗设排水沟渠,或借地势,将积水排出。或借机关阀门,隔绝水患。诸如此类。”
“若如此,当如何破解?”皇甫嵩问道。
“别无他法,只能潜入‘枢干’,破坏‘枢机’一途。”苏越答道。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皇甫嵩轻轻点头。
“待我收拾一番,便随左中郎将出发。”苏越言道。
“有劳明庭。”皇甫嵩大喜。
“不敢。”苏越自去收拾不提。
中山国,卢奴城。
中山国,西倚太行,腹拥冀北;南连邯郸,北接涿蓟。国都卢奴,先被前中山相张纯,乱军所占。中山王还未来及收拾残局,便又被黄巾霸占。国民纷纷北上蓟国。滞留国中,未及逃亡的民众,除去举族避入深山,多已被裹挟入黄巾乱军。据说境内有十万贼众。却不敢妄动,正因蓟国虎踞在北。而这批流寇组成的乱军,本就为挡蓟国南下而设。属于弃子炮灰,非大贤良师死忠嫡系。
海贼郭祖,亦混入城中。
张牛角,张黄龙,左髭丈八,并于毒、白绕、眭固,皆从东郡一同逃来。
一路收拢黄巾乱军,又并零散数部,实力止损回升。郭祖已是与张饶并列的两大渠帅之一。
占据中山国的大小渠帅,皆以郭祖马首是瞻。
郭祖大营。
“报”便有黄巾卒,帐前通报:“有自称故人胡玉者,营外求见。”
“哦?”郭祖精神一振。猛然站起,又缓缓坐下。略作停顿,这便低声言道:“速请。”
“喏!”
不久,赶在曹孟德率军夜袭前,便已先行遁走的胡玉,被领入帐中。
“多日未见,郭大哥一切可好。”胡玉抱拳行礼。
“艰难度日,无所谓好与不好。”郭祖伸手:“坐。”
“谢郭大哥。”胡玉这便就坐下首胡床。
“贤弟此来,所为何事?”郭祖明知故问。
胡玉正欲开口,忽听帐外又报:“张渠帅求见。”
示意胡玉稍安勿躁。郭祖朗声言道:“有请。”
话音未落,张牛角已入帐中。
见来人是胡玉,先喜后疑:“胡渠帅何时到此?”
胡玉咧嘴苦笑:“路上九死一生。实在是……一言难尽。”
见他不似作假。张牛角这便叹了口气:“活着便好。”
“来人。”郭祖这才迟迟开口:“旧友重聚,当大摆酒宴。传我将令,犒赏三军。”
“喏!”黄巾卒领命而去。
待张牛角落座,郭祖笑道:“胡兄弟满门被害,举目无亲。千里来投,不可再孤身一人。可分兵三千,归于胡渠帅帐下。”
“全凭渠帅做主。”麾下蟊贼众多,张牛角并无异议。
“一路风尘,必然劳苦。贤弟先下去歇息。待晚宴时,你我兄弟再把酒言欢不迟。”郭祖笑道。
“如此,胡玉告退。”胡玉这便告辞离开。
待他出帐,张牛角言道:“胡玉行踪飘忽不定。今只身前来,疑点甚多。大哥不可不防。”
郭祖笑答:“贤弟多虑了。想他全家老小,皆被蓟王所掠。麾下数千水贼,一朝被灭。与蓟国有血海深仇,且孤身来此,何须见疑。”
张牛角这便点头道:“先前青州张渠帅,遣人相商。欲与我等合力南下,解广宗之围。不知大哥意下如何?”
“此事……”郭祖叹道:“愚兄一直未能下定决心。”
1.19 半渡而击
“何事难决?”张牛角问道。
“南下需渡数河。易水、水、滹沱水、漳水等,枝津纵横。河岸港口,船只皆无。时有蓟国水军,往来游弋。若半渡而击,首尾不得相顾,必兵败如山倒。”郭祖道出心忧。
张牛角轻轻点头:“大哥言之有理。可否……声东击西。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哦?”郭祖一愣,这便问道:“如何声东击西?”
“此计需青州张渠帅呼应。”张牛角娓娓道来:“可令囤于安平之青州同袍,佯装北上。据高阳以作攻势。张渠帅曾数次袭扰边境,蓟国必不敢大意。水军自当全数回援。那时,水路通畅,我等再造竹筏渡河,自可星夜南下驰援。”
郭祖先是点头,又反问道:“我等南下,冀北只剩张渠帅孤军奋战。那时,若蓟国倾巢来袭,重兵围困高阳。张渠帅又当如何自保?”
张牛角斟酌答道:“高阳据水而守,城坚墙厚。料想一时半刻,张渠帅必然无恙。待我等破广宗之围,再与天公将军合兵一处,北上驰援,犹未晚矣。”
“这……”郭祖觉得,并非妙计。稍有不善,便会被蓟国各个击破。尤其是河汊纵横,枝津遍地。若蓟国设伏对岸,半渡而击,悔之晚矣。
见郭祖沉默不语,张牛角又劝道:“军中已有流言。说大哥欲拥兵自立,故不听天公将军调遣。乃至众多袍泽心怀愤懑,欲以刀兵相逼。”
郭祖眼中凶光毕露。却又一闪而逝。这便笑道:“军中何来谣言。”
“我亦不知。”张牛角苦劝:“大哥若再左顾右盼,裹足不前,军心必乱。兵乱一起,我等兄弟,皆死无葬身之地也。”
“何人去说张渠帅北上?”郭祖当即定计。
“某愿往。”张牛角郑重抱拳。
“如此,且携我书信前往安平,联络张渠帅。”
“喏!”张牛角大喜下拜。
略作思量,郭祖一蹴而就。吹干墨迹,将手书交给张牛角:“夜宴不得缺席,待明日再走不迟。”
“喏!”
目送张牛角离帐,郭祖颓然落座。
“本想与众兄弟谋一场大富贵,却天不遂人愿。如之奈何。”
中山与安平毗邻。二路黄巾,左右呼应,人多势众,互相壮胆。蓟国一时也不敢轻动。且卢奴距安平,快马半日可达,一日来回。张牛角鸡鸣出发,日中已达安平青州黄巾大营。
“大哥。”音犹在耳,便有一孔武大汉,进帐行礼:“郭渠帅遣人送信。”
“信使何在?”张饶这便停笔。
“请信使。”壮汉大喊一声。张牛角这便入帐行礼:“牛角拜见张渠帅。”
“原是张兄弟。”张饶笑着伸手:“坐。”
“谢渠帅。”落座胡床,张牛角从怀中取手书呈上:“我家渠帅欲与张渠帅联手,解广宗之围。”
张饶急忙展开白绢。细细看过,这便喜道:“妙计。”
说完,又将手书递给孔武大汉。
生怕张牛角见疑,张饶指着孔武大汉言道:“乃我生死兄弟,姓管名亥,青州豪侠。”
张牛角心中一动:“曾与我大哥结山海之盟之渠帅管承,不知足下可识得?”
管亥冷声一笑:“族中兄弟,如何能不识得!”
张牛角这便了然于胸。有此血仇,即便张饶不许,管亥亦会为之。
果然,草草将郭祖手书看过,管亥粗声进言道:“郭渠帅此计可行!只需声东击西,先解广宗之围,再与天公将军合兵北上。解高阳之围,亦水到渠成。那时,蓟国纵然有千军万马,又如何能抵挡我百万黄巾!”
“安平亦不可无人值守。”张饶笑问:“北上高阳,当何人统领?”
管亥抱拳请命:“小弟愿往!”
“如此,甚好。”张饶遂冲张牛角言道:“待我手书一封,你且呈与郭渠帅当面。便说,三日后当可出兵。”
“渠帅高义!”张牛角起身下拜。
“都是自家兄弟,何须如此见外。”张饶朗声一笑。
与张饶商定日期,张牛角快马返回。将张饶手书呈给郭祖当面。
郭祖扫眼见过,无喜无悲:“如张渠帅所言,卢奴大营粮草积压众多,亦不可无人值守。谁人南下驰援广宗,又遣谁人留守大营。诸位可有计较。”
坐下张牛角,张黄龙,左髭丈八,于毒、白绕、眭固、胡玉诸将,互相看过。便由张牛角起身言道:“某,愿率本部兵马,南下广宗。”
张黄龙,左髭丈八亦起身:“某愿同往。”
“如此,且分五万兵马,由三位兄弟统领,南下驰援。”郭祖言道:“我与于毒、白绕、眭固、胡玉众兄弟,驻守大营,以为后援。”
“喏!”
待众人鱼贯而出,只剩胡玉。郭祖屏退左右,这便悄声言道:“我本欲领众兄弟一同投诚,坐享荣华富贵。奈何天不遂人愿。今兵分二路,南下北上,必为蓟国所破。”
胡玉低声劝道:“众人心向天公将军,断难回头。渠帅需一刀两断,切不可再做小女儿姿态。”
“所言极是。”郭祖早已下定决心:“趁三人整顿兵马,无暇他顾。你这便将消息传回,再问后续当如何行事。你我兄弟齐心,同谋一场大富贵。”
“喏!”胡玉遂趁乱出营,快马返回。将消息如实禀报左国相崔钧。
崔钧急忙入宫,王太妃遂升朝议。
蓟都尹娄圭笑道:“真乃天助我也。”
蓟国谋主皆不在国中,娄圭正当大用。王太妃自帘后问计:“当如何行事?”
“回禀王太妃。管亥北上高阳,不过行佯攻之计。高阳毗邻三台城,可令扬武校尉分兵三台驻守,足以相持。荡寇校尉领本部兵马,绕滹沱水直插安平。行背后一击,突袭青州黄巾大营。讨虏校尉入水,列阵南岸,待黄巾乘筏渡河,半渡而击之。闻大营被袭,管亥势必挥师来源。再半路设伏,一战而胜。有劳横海中郎将,亲率破贼、戈船二校尉,往来接济。待二处得胜,收拢降兵,押入蓟国是其一。再分兵北上,破卢奴大营,截杀管亥援军是其二。”
横海中郎将黄盖这便抱拳:“定不负所托。”
殿中众人纷纷点头。与蓟国六谋主相较。娄圭之谋,虽不及亦不远矣。
“郭祖又当如何?”左国相崔钧问道。
“郭祖当有大用。”娄圭微微一笑:“破张饶青州大营,此人或有奇用。”
事不宜迟,蓟国上下而动。
快船入泉州大营,甘宁奋然起身:“哈!来得何其迟也!”
三日后,管亥领五万大军,北上高阳。
是夜,张牛角,张黄龙,左髭丈八,亦领五万大军,南下广宗。
1.20 何足挂齿
蓟国行事,自比黄巾贼人高效。趁夜色掩护,横海中郎将黄盖将麾下水军,并破贼、戈船二校尉兵马,兵分数路。入水、滹沱水。沿岸广布斥候,截杀黄巾流寇。搜寻黄巾大军踪迹。
因深入黄巾乱区,大军无法掩藏踪迹。故而讨虏校尉文丑,并未下船,而是率众停泊在“天井泽”内。
“(水)历天井泽南流,所播为泽,俗名为天井淀,方六十二里。”
时下乃百里大泽。横亘在水中段。卢奴在其上游西北。安平在其下游东南。泽中深浅不一,而暗藏其中的水航道,早被蓟国水军探清。贼人苦无舟船,面对百里大泽,唯有望洋兴叹。黄巾播乱,冀州贼人皆裹挟入伙,此处亦无水贼盘踞。
周围渔家也多已逃难。
泽中芦苇丛生,岸边蒲草茂密,正适合藏身。
“报”苦等二日,便有斥候乘小艇登船:“贼人已到汉昌北境。”
“(水)又过苦陉县北,后汉章帝改苦陉为汉昌。”
随行船官,对水沿岸渡口,了然于胸。这便进言道:“贼人必在‘苦陉津’渡水。校尉速去拦截。”
文丑却淡定如初:“贼人数万大军,人吃马嚼,辎重众多。且渡口并无舟船,贼人必多造木筏,方能渡河。非一日之功。稍安勿躁。”
“校尉所言极是。”船官点头道:“若再伐木造筏,最少需一日。”
文丑遂下令:“令斥候严加监视,不得有误。传令各船兵士,饱食酣睡,鸡鸣十分于南岸下船。速去告知戈船校尉,依计行事。”
“喏!”
文丑乃初次领兵作战,心中难免起一丝慌张。待众人鱼贯而出,舱内只剩自己。这便深吸一口气,平复心中激荡。
细细想来。麾下兵卒皆训练有素,兵甲齐备;贼人北岸渡河,自领军南岸设伏,半渡而击;戈船校尉率船队撞翻河中木筏,再领麾下精兵登北岸掩杀,当一战胜之。
心中笃定,无可惊慌。
辅兵送来吃食,文丑饱食高卧。船队自有戈船校尉调遣,无需他操心。
鸡鸣十分,蓟国明轮船徐徐抵近天井泽南岸。大小船只,自水中到近岸,一字排开。伸展船翼,连成浮桥。讨虏校尉文丑一马当先。领麾下精骑,鱼贯登岸。
蓟国号称万马之邦。便是麾下一曲盾弩手,一曲刀盾兵,皆有具装乘马。二曲乌桓突骑,一曲鲜卑铁骑,马匹更加优良。
登岸后,迅速整队。刀盾在前,铁骑拖后。突骑护住两翼。人衔枚,马裹蹄,兵车夜行。直奔‘苦陉津’南岸渡口。
远远,便听人马嘶鸣。
贼人忙碌一日,正乘夜渡河。
河中木筏,已连成浮桥。贼人肩背手提,边渡河,边将辎重粮秣,分批运到对岸。
文丑听斥候回报,不禁莞尔。如此蟊贼,何必慌张。
以精兵运送辎重,乃兵家大忌。为防敌人设伏,半渡而击。抢滩部队,必为精锐死士。渡河后,背水结阵。接应后续部队,迅速渡河。
那能如此这般。肩背手提,群蚁搬家似的,先把辎重一同运来!
话说,狠狠出了把力气的黄巾贼兵。渡河后,将身上辎重往岸上一堆。这便三三两两,坐地喘气。
忽听河中,水花疾响。
岸边隐隐有风雷之声。
本以为有场急雨。仰头一看,却见皓月当空。
“船!大船”有浮桥上贼兵,一声狼嚎。众贼闻声站起,只见一座座黝黑的庞然大物,浮于水面。直冲浮桥而来。
待抵近,巨物终被火把照亮。正是浑身包满搪瓷装甲的,蓟国明轮舰。
“跑啊”桥上贼众肝胆俱裂。
轰!
一声巨响。碎木崩飞。
木筏连成的浮桥,当中崩断。被舰体迎面撞中,贼兵脑浆迸裂,落水而亡。断成二截的浮桥,如风中柳絮,左右摆荡。将满桥贼人抛落水中。
数艘大船,紧跟旗舰,撞上浮桥。令其彻底解体。
高高的飞庐内,箭发如雨。贼人纷纷中箭惨死。许多落水的贼兵,刚刚升出水面。又听一声劲弦,甲板上一张钢丝大网,已兜头罩下。
南岸贼兵目瞪口呆。再听闷声如雷。
黑暗中,冷芒乍起。
断首冲天。
具装铁骑,撞入乱军。挥刀蹄踏,如狂风卷落叶,呼啸而过。
留下残肢一地。
“啊啊啊……”半截身翻滚落地的贼兵,正仰天悲号。碗口大的铁蹄迎面砸下,脑浆与声音一同炸裂。
始作俑者,已呼啸而去。
铁骑凿穿乱军,突骑两翼包抄。盾弩手收割逃兵。刀盾手尾追其后,人道杀戮。
文丑领虎贲健勇,冲杀在前。一刀两断,刀下无一合之敌。遥见河滩数千黄巾精锐,已慌忙背水结阵,团团围住大旗。
手中斩马刀,遥遥一指。
铁骑调转马头,杀奔而去。
“杀”
马蹄如雷,势如山崩。杀气灌顶,直摧人心。
道道寒芒如银蛇狂舞。
黄巾精兵层层血崩,碎成一地。
阵中张牛角鼓起余勇,大步向前。而身旁同伴,已两股战战,腿重如铅。
文丑浑身披血,杀透阵中。一声怒吼,百炼钢刀兜头劈下:“呔!”
张牛角举刀相迎。
火光乍起。
虎口崩裂。臂骨尽碎。
环首刀脱手飞出。插入兄弟张黄龙胸口,直没刀柄。
“啊!”张黄龙一声惨叫,气绝身亡。
“哇”张牛角气血钻心,吐血昏死。
昂然大汉,轰然倒地。
本欲一刀结果其性命。见他全无防备,文丑这便收刀:“无胆匪类!”
目视主帅被一刀劈翻。黄巾士气瞬间崩盘。这便一哄而散。有人貌似疯癫,反身跳入大河。有人沿河岸无头苍蝇般乱窜。
左髭丈八见事不可为,飞身跳河,夺命而逃。万幸乃海贼出身,水性上佳,这才借浮尸遮掩,逃过一劫。
贼寇中不识水性者众多。皆溺毙。
便有善水之贼,亦逃不过劲弩和捕网的双重捕杀。
一刀砍断帅旗,文丑举目眺望。戈船校尉已率众登上北岸,正剿杀未及过河的辅兵杂众。
“启禀校尉,此战大胜!”便有马身挂满首级的鲜卑勇士,纵马上前。
文丑长声一笑:“区区蟊贼,何足挂齿。首级无用,弃之弃之!”
1.21 三人成虎
天井泽下游,南岸安平,青州黄巾大营。
自鸡鸣时,便隐隐响起的厮杀声,伴着淡淡的血腥味,自上游随风飘下。灌入大营。
守备大营的黄巾军,各个如临大敌,又互相窃窃私语。皆不知何故。
天将露白,便有一队身着黄巾衣甲的溃兵,哭爹喊娘,逃奔至营外。
“我等乃郭渠帅麾下,中山黄巾!在苦陉津渡河时遇袭,求你家渠帅速去救援!速去救援”
墙上黄巾兵士,不敢擅开寨门。这便唤来守将,居高喝问。须臾,守将又将消息通报中军大帐内的青州渠帅张饶。
张饶略作思量,这便言道:“此乃汉军之计也,乱箭驱散。”
“喏!”守将略显迟疑,领命而出。
若渠帅真如此笃定,何不乱箭射杀,反倒只是驱离。
心中叹了口气,守将这便重登营墙,喝令左右,乱箭驱散溃兵。
见溃兵远离一箭地外,望城而哭。墙上黄巾守军,皆心生不忍。必是同袍无疑。
正因靠近安平青州黄巾大营,相互能有照应,张牛角这才择‘苦陉津’渡水。
话说,两地相隔不足百里,汉军如何能在自己眼皮底下,击溃张牛角五万兵马。
张饶挑灯近前,在冀州山川图上细细观看。目光自‘苦陉津’沿水一路下看。路过天井泽时,骤然一凝。
“不好,蓟国水军!”
要说蓟国水军舰队,如何强悍。冀州诸水,可谓任其横冲直撞。
风帆轻易不展。全靠明轮驱动。浑身包满搪瓷装甲,刀剑难伤。飞庐、爵室内弓弩手,居高下射。甲板还排设弩炮捕网。遇大船则出青铜钩拒。遇小船则一头撞翻。实在是无法攻破。故冀州水贼避恐不及。
‘横海纛,速让道’,与‘北有蓟,莫纵缰’,同样声名远扬。
必是伏于天井泽中,趁张牛角星夜渡河,半渡而击。蓟国明轮船横冲直撞,乱箭之下,渡口必舟倾人翻,浮尸成山。
深吸一口气凉气,张饶这便稳住心神:“来人!速去通报安平城内守军,定要严守城池,不得有误。”
“喏!”
为收拢军心,训练士卒。青州黄巾大营,离城别设。在安平城北,一高台上扎营。围绕高台,又圈建数座大营,远远看去,重楼叠阙,旌旗蔽日。蔚为壮观。驻守有数万青州黄巾精锐。
“(水)又过安平县北,莽曰广望亭。城北面有台,俗谓之神女楼。”
安平城内,则另设守军。拱卫城内二十余万老弱家小。冀州暴乱。诸如安平崔氏坞堡,等大族坞堡,亦被乱军攻破。贼人将堡内存钱积粮抄掠一空。又付之一炬。所幸崔氏宗人皆搬入临乡外城安居,躲过了兵祸。
冀州大族多已避入蓟国。堡中只剩家兵部曲。故贼人一到,便望风而降。裹挟入乱军,成为流寇。冀州本就是大州。人口众多。被裹挟入黄巾军者,亦不在少数。传冀州有百万黄巾,或非虚言。便有出入,亦相差不大。
然单就战力而言。讨虏并破贼,蓟国二校,五千屠五万,便是例证。
待到天明,上游厮杀又起。
黄巾各营,谨守城寨。不敢有丝毫松懈。
不及日中,便有大队人马向大营而来。
“切莫放箭,切莫放箭!”不等奔到近处,几名游骑便高声呼喝来开:“我乃中山郭渠帅麾下,切莫放箭!”
墙上守将,便又居高喝问:“既是中山袍泽,何故领兵冲我大寨!”
“张渠帅率我等南下广宗,不料在‘苦陉津’遇伏,人马折损大半。张渠帅亦被蓟国讨虏校尉所伤,人事不省。求众兄弟网开一面,放我等避入!”
“等着!”墙上守将,又去大帐通报。
悉知详情,张饶面色一暗。果不幸被他言中。蓟国趁张牛角轻装渡河,半渡而击。乃至五万大军,一朝溃败。
“张牛角可在队中?”张饶再问。
“在。”守将心中一想,又忙道:“浑身裹满纱布,生死不知,亦不见面貌。”
“哦?”张饶仍不放心。在帐中来回踱步,一时拿不定主意。
事关生死,守将也不敢多问。
僵持间,又听兵卒帐前来报:“报,又有大队人马直冲大营而来!”
“哼!”张饶一声冷哼:“果不出我所料。此乃蓟国鱼目混珠之奸计也!”
“传令……”
“报!”‘乱箭驱散’还未出口,便再有兵卒来报:“乃郭渠帅当面!”
“什、什么?”张饶一愣。竟未能回过神来。
“报渠帅,来人乃中山大营渠帅,郭祖。”兵卒这便答道。
“且,随我上阙一观。”张饶咬牙道。
先是溃兵,后有张牛角,如今郭祖亲来。“三人成市虎”。张饶即便心中疑神疑鬼,却也将信将疑,不得不信。
登上阙楼,居高眺望,单人匹马,立于大军之前者,不正是郭祖当面。
张饶终是彻底放心。却又抱拳相问:“敢问郭渠帅,因为至此?”
“唉,一言难尽。”郭祖急言道:“平旦初,便有南下兵士奔逃回营,言在‘苦陉津’遇伏,人马折损大半。南下渠帅张牛角,已先行渡河。被困于南岸,生死不知。军情十万火急,我遂亲领大军,南下驰援。不料路遇蓟国精骑,这便且战且走。眼看即被合围,急忙抢修先前被撞断之浮桥,渡河来投。虽已毁去浮桥,然蓟国大军尾随身后,片刻可至。渠帅切莫见疑,速放我入营暂避。郭祖拜谢!”
其实,张饶心中仍有疑虑。然一而再,再而三。如今郭祖亲临,又如何能见死不救。
“张渠帅若有难处,某这便离去。告辞!”说完,郭祖调转马头,作势欲走。
“且慢!”众目睽睽之下,张饶又岂能见死不救。这便咬牙定下决心:“落桥升闸,放郭渠帅入营!”
“喏!”守将终于松了口气。这便命人放下吊桥,升起闸门。
张饶在楼内抱拳道:“郭渠帅切勿见疑,速速入营吧。”
“多谢张渠帅!”郭祖感激回礼。嘴角却忽地闪过一丝诡笑。
张饶却未能看见。朗声一笑:“都是自家兄弟,郭渠帅无需见外。”
1.22 毋需言反
“郭渠帅亲自领兵驰援,却不知何人守寨?”二人见面,张饶劈头便问。
“别帅胡玉,乃我生死至交。由他守备大营,自当无虞。”郭祖抱拳相答。
“可是钱唐胡玉?”张饶亦知其名。
“然也。”
张饶这便了然。此人与管亥族兄管承,可谓同病相怜。皆与蓟国有血海深仇。大营交给他守备,当后顾无忧。
营外遥见重楼叠阙。入营方知别有洞天。
数座别营,如群星拱月,将中军大营团团拱卫。营营之间以夯土版筑垣墙相连。外设地堑、虎落,遍插尖刺。虽无水绕城,却也难以逾越。
郭祖隐隐觉得,营地似别有玄机:“此阵何名?”
“此乃‘五聚**阵’。”张饶笑答:“中军大营立于高台之上,别营地势次第降低。互以垣墙相连,一营遇袭,全营皆动。中军大营居高下射,床弩远射何止千步。便是蓟国坚甲利兵,亦难以靠近。如何攻城?”
说到得意处,又领郭祖登阙楼,俯瞰整个大营:“各营所囤粮草,可食数载。又掘深井,供人用马饮。大营与安平县城,互为犄角。城中安居家小,大营守备精锐。待波才灭长社,天公将军破合围。那时,南北大军携百万黄巾,何愁蓟国不灭。”
“原来如此。”郭祖心知肚明:“张渠帅奉命北上,便是要挡蓟国兵马南下。”
“然也。”张饶长出一口浊气:“想当初,自领大贤良师口谕,张某便马不停蹄,率青州黄巾北上冀州。先时,以守为攻。却连吃败仗。损兵折将,方知蓟国之强。后便退据安平,筑营自守。再不敢冒进,着实惭愧,惭愧。”
郭祖亦感同身受:“蓟国之强横,远非我等…能够匹敌。”
张饶笑道:“郭渠帅休要妄自轻贱。蓟国多铁骑,善奇袭野战,却不善攻城。为防云梯舫车,故只挖深堑,不注清水。数营连环,即便攻破一营,又有何用。”
如此见识,不过是井底之蛙。郭祖在心底一声冷笑,却又徒生出一丝悲凉。
所谓祸起萧墙。城堡都是从内部攻破的。
蓟王兵发数路。数万大军,东西包夹。本以为,西州贼人可借雄关之利,与蓟王一场血战。不料陇山大震关,兵不血刃,一日陷落。十万羌骑,俯首帖耳,跪地乞降。
不费一兵一卒,谋反六将已亡其四。战局如此波谲云诡,当真闻所未闻。
战争的形式,已完全超出了常人的预期。“常人”自也就无法参透,这团“战争的迷雾”。
简而言之:究竟发生了什么。
让谋反六将,三十六部羌渠,十万羌骑义从,不战而降。
别说郭祖,便是天下多智之士,亦百思不得其解。
心中无尽的谜团,又岂是一句‘上兵伐谋’,能够开解。
然待身临其境,入此战局。郭祖似有顿悟。
面对侃侃而谈的张饶。是否如韩文约,面对举事众将那般无二的,心情复杂。
既敢扯旗造反,便无人会心甘情愿,投子认输。韩文约西凉枭雄,却在蓟王当面俯首称臣。蓟王身上隐藏着的莫名的强悍,又岂是自己能够抵挡。
心生狂澜,思绪万千。张饶侃侃而谈,皆不复入脑。然,郭祖的目光却愈发清洌。
躁动的野火,已与躁动的魂魄一起,焚烧殆尽。
“朕若逢高皇,当北面而事之,与韩彭竞鞭而争先耳。脱遇光武,当并驱于中原,未知鹿死谁手。”
此乃枭雄肺腑之言。
蓟王当前,毋需言反。
说话间,忽听号角长鸣。蓟国精骑高举“蓟讨虏校尉文”之大旗,呼啸而至。
数千精骑,人马具装。玄甲衬白刃,寒光照铁衣。
杀气腾腾,看的城头守军,寒气直升。
数千精骑却并未急于攻城,列阵营下。待机关兵车抵达,这便圈建营地,与黄巾大营对峙。
张饶苦笑:“北有童谚:‘甲骑具装,刀剑无伤;遇火不焚,遇水不沉。’前半句确是真。后半句真真假假,不得而知也。”
郭祖却点头道:“后半句亦是真。蓟国水军有‘辟水角端甲’,甲裙下藏革囊,吹气可浮于水面。”
“蓟国将作馆,有神鬼之机也。”张饶居高远眺。遥见蓟国机关兵车,迅速拼组成一座军营。讨虏校尉自领精骑入驻,不由一声叹息。
郭祖宽慰道:“文丑轻骑前来,岂能久持。不出三日,必然兵退。”
“郭渠帅言之有理。然蓟国行事,每每出人意表,亦不可大意。”张饶笑道:“幸得张渠帅率众前来,补大营空虚。麾下可暂住管亥营中,共御强敌。”
“皆听张渠帅安排。”郭祖重重抱拳,这便领麾下人马赶往别营驻扎。
兵分一半与管亥,乃至大营兵力不足。幸有郭祖领兵前来,填补亏空。终让张饶松了一口气。
蓟国讨虏校尉堵在门前,各营守军如临大敌。日夜轮替,不敢有丝毫差池。
是夜,张饶全身披挂,正襟危坐。直到后半夜,才恍惚入睡。
忽听帐外惨叫连连。不等强行睁眼,便有兵卒奔走呼号:“起火了,起火了”
“何故惊慌!”张饶将将冲出大帐,双眼便被火光刺痛。
大营浓烟蔽日,军帐已烧成火海。睡梦中浑身燃火,须发皆着,被活活痛醒的兵卒,比比皆是。
张饶面无血色,心如死灰。
何至于此,何至于此!
忽见一队精卒,举火冲入大营。逢人便砍,遇帐即点。一路烧杀,所向披靡。直奔中军大帐而来。
与那打头之人,目光一碰。张饶亡魂皆冒,肝胆俱裂。
“来人,来人!”
大帐亲勇,四面围拢上来。刀剑并举,却无人敢上前。
却见那人,森然一笑。挥刀扑上。
“杀”
博陵县,博水之野,古战场。
东周时赵灭中山,前汉耿、寇恂击王朗。皆曾鏖战于此。
没膝的荒草丛中。
身佩铃铛,头插鸟羽的甘宁,正蛰伏草丛,眺望西南方一座矗立在岸边的营寨。
戈船右司马苏飞,在身后言道:“校尉,当真要劫营?”
“当真。”甘宁懒洋洋的答道。
“右国相命我等只做接应。今管亥刚渡水,远未抵达高阳,便要……劫营吗?”苏飞小声问道。计划不是这样子的啊。
“嗯。”甘宁又慢声答道。
苏飞吁了口气:“我等轻装上岸,不过百骑。如何去劫五万大军之营。”
“百骑?”甘宁轻声一笑:“足矣。”
1.23 百骑踏营
与苏飞返回博水河湾。数十艘明轮斗舰并大小船只,悄悄脱离船队,正泊于此地。
“(水)又北,左会博水。”
“谁!”河滩芦苇内,响起一声低喝。
“我。”甘宁抖了抖铃铛。低沉的铃声,唯锦帆甘宁所出。
“校尉回来了!”潜伏在河湾周围的士卒,纷纷现身。
泊在湾中的斗舰,与高耸的河堤,围成一个避风的塘岸。塘内燃起篝火。因地势低洼,并不为人所见。
火上炙烤着十几只焦黄流油的野雉。香气扑鼻,令人食指大动。
除去各处守卫。一同前来的锦帆宿贼,皆陪坐在篝火旁。甘宁取烤雉分食。又取酒囊共享。
“一人一口。”苏飞急忙提醒。稍后还需捉刀厮杀,切不可多饮。
接过酒囊的宿贼,闻声咧嘴一笑。仰头灌下去大口。
翠玉琼浆劲烈。一口下肚,宛如火线直坠,腹中犹如火烧。
校尉年方十六。并不好酒。少年时,每逢下水抄掠,行刀头舐血,方与众人共饮。
今次亦不例外。
待空囊传回,甘宁这便言道:“有黄巾渠帅管亥,将五万兵马,前往高阳屯驻。右国相只令我等沿途接济,故此行所携多为舟楫士。善战者,唯我等。”
“校尉如何作想?”便有原锦帆宿贼,粗声问道。
“贼人将出安平,以为在自家地头,全无戒备。此乃天赐良机。诸位可敢与我同去劫营。”甘宁目光如炬。
“有何不敢。”只需随校尉,刀山火海,亦无可惧。
“主公美意,封我戈船校尉。此战若胜,当上表陈情,还回锦帆!”甘宁掷地有声。
“还回锦帆!”百人同声。
甘宁心中一动,指着地上雉羽言道:“各取锦翎一根,插于盔上为号。众人一心,同死共生。”
“众人一心,同死共生。”
船上放下战马。各人盔插雉翎,翻身跨上。
最后下船的赤黑神驹,正是西极宝马索。时不过四岁。与甘宁心性相契,默契共生。从苏飞手中接过最长的一根翎羽,插于盔上。甘宁目视百骑,豪气自生:“走!”
“驾!”百骑呼啸冲出,直奔敌营而去。
恰逢鸡鸣时分。疾行一日又造桥渡河的黄巾贼,早已熟睡。草草建起的大营,火把暗淡。拒马鹿角横七竖八,堆在门前。
野风呼号,茅草板荡。明月当空,旷野无际隐有风雷之声。
又是伐木,又是扎营。一路行军,疲惫不堪的黄巾贼,如何能警醒。
迎着削尖的拒马鹿角,人借马势,甘宁抬手一掷。
铜铃奔雷而出,鹿角应声折断。身后骑士掷出流星锤,清空门前。
索腾空,撞入营中。
刀光一闪,血喷半壁。倚着门柱,睡眼惺忪的哨兵,遂成两段。
刀劲入木三分。
百骑呼啸而入。投油瓮,射火箭,逢人便砍,势如疯虎。
风助火涨,火借风威。不多时已烈焰冲天。乱军过处,人马嘶鸣,也不知有多少兵马。黄巾贼奔走哭号,乱作一团。见赤黑骏马上一将,浑身披血,宛如杀神。草草结阵的黄巾贼,这便一哄而散。
一路杀人纵火,直透敌营。抬眼一看,中军大帐正在面前。
“哈!”甘宁缰绳一抖,索陡然加速。
铜铃后发先至。四散奔逃的贼兵脑浆迸裂,惨死扑地。短短距离,数息而至。
全身披挂,手持熟铜长棍的管亥,将将掀帐而出。
恶风扑面!
一团黑影彷如铁线巨蟒。迎面砸来还嗡嗡作响。
提棍一拨。
咣!
火星迸溅。
手中铜棍,暴跳如雷。竟掌控不住,似脱手欲飞。
下意识绷紧身躯。奋起膂力,誓要锁死铜棍。不料却成角力之势。铜棍挣脱不出,自己亦动弹不得。
疾风割面。
强抬头,忽见刀光没顶。
胸口一热。腹声轰鸣。
赤红血线,自左肩斜跨右肋,喷射而出。
铜棍骤然失控。竟将上半身从血线处,生生撕裂。
“啊啊啊……”半身随蹦跳的铜棍,与下身分离。腔内肚肠齐出。内脏撕裂下坠的剧痛,一时竟清晰无比。
失去支撑的下半身,喷血倒地。紧握熟铜长棍的上半身,这才气绝栽落。
将黄巾渠帅一刀两断,甘宁不做停留。透营而出,又挥刀折返。
见苏飞失速被围,便纵马冲上。
铜铃呼啸,连毙数人。手起刀落,砍翻一地。助苏飞破围。
“校尉救我!”途中又闻呼喝。甘宁携苏飞一头撞入乱军。
断首横飞,血喷如雨。一刀斩过,不急断开的身躯,遂被索撞成稀碎。人马横行,碎肢遍地。飘张的马鬃,竟拖着道道血尾。
恰似血马奔腾。
黄巾贼惊怖至极。士气一溃到底。锦帆甘宁,人马合一,所向披靡。寻铜铃声响处。追杀溃兵,浑身披血的骑士,盔插雉翎,纷在甘宁身后汇聚。
不多不少,整好百骑。
百骑齐聚,杀气冲天。纵马掩杀,所过皆成肉泥。
黄巾溃兵嚎啕大叫,竟纵身跳入火海。也不敢转身与敌。
血虐大营。甘宁领百骑破营而出。心有所想,又打马折回。
挥刀在营墙刻下:杀贼者,锦帆甘宁。
“杀”字起笔处,乃刃上泼血。铁画银钩,触目惊心。
挥刀刻字,以抒胸臆。待杀气尽出,这便长啸一声,纵马而去。只留被野火吞噬的黄巾营地,在风中哭泣。
旭日东升,厮杀渐止。
安平张饶大营。
先前浑身缠满绷带,假扮张牛角入营的蓟国讨虏校尉文丑,率众夜袭敌营。斩杀青州黄巾渠帅张饶等,大小渠帅数百人。伏于滹沱水北岸密林之中的荡寇校尉颜良,亦趁乱攻破安平。俘虏青州黄巾老弱家小二十万余。
一举拔除安平黄巾,光复安平国。
破贼校尉凌操与戈船左司马胡玉,里应外合,攻破中山黄巾大营。除去小股流寇在逃,中山国亦光复。
得知戈船校尉甘宁,百骑踏营,斩杀管亥。驻守三台城的扬武校尉高览,当机立断,挥军南下。清剿河间流寇,光复国都乐成。
“日复三国”,遂成典故。
消息传来,举世震惊。
蓟国五校,遂为世人悉知。尤其是百骑劫敌营,未折损一人之锦帆甘宁,更是天下扬名。
江山代有才人出。
蓟国少年英雄,何其多也。
1.24 家国同构
收到前线邸报。饶是多智的蓟都尹娄圭,亦始料不及。以他的沉着冷静,处变不惊,如何能想到甘兴霸竟如此豪气刚胆,百骑劫敌营,一刀斩管亥。五万黄巾贼死伤过半。剩下无胆匪类,皆望风逃窜。
如此看来,主公十万青州兵的梦想,怕是要不复存在。
万幸,有扬武校尉高览,率军收拾残局。倒是招降了不少黄巾宿贼。人数或有数万之众,可组青州兵。然距十万之数,怕是差的很远。
无论如何。战略设想,却完美达成。铲除盘踞在冀北三国的黄巾大部。既除边患,又减轻广宗汉军背腹受敌的压力。可谓一石二鸟。
蓟国虽已提前上疏洛阳,朝廷也已默许此次清剿。但“一日复三国”,还是太过耀眼。
此消彼长。蓟国蒸蒸日上,与洛阳朝堂江河日下,对比尤为明显。所谓旁观者清。天下人士,自有决断。
事实上。或从黄巾之乱起时,蓟国谋主对洛阳朝堂会如何作想,似已不放在心上。今汉气数已尽,几成天下共识。能三兴炎汉者,普天之下,唯我蓟王。此时不起,更待何时。
荡寇校尉颜良,率部驻守中山。讨虏校尉文丑,率部驻守河间。清剿流寇,收拢流民。待国境得安。辛氏二杰,遂领蓟国属吏,纷至沓来。重拾二国吏治。或有人问,蓟国三校为他国守卫,蓟国边境又当如何。
须知,七国歃血结盟。三国南界,已是蓟国南界。只需平定广宗黄巾,冀州剩下三国,亦如此例。
安平国,则由扬武校尉高览驻守。只是安平王郎中令,一时苦无人选。
倒是诸母闲谈时,向王太妃举荐一人。
羊续,字兴祖,兖州平阳人。司隶校尉羊侵之孙,出自名门“泰山羊氏”。
年轻时,以忠臣子孙,官拜郎中。建宁元年,被前大将军窦武辟为府掾,同年,窦武被害,羊续免职。次年,第二次党锢之祸爆发,羊续因受牵连,被禁锢十余年。
今党锢未解,仍赋闲在家。如前所说,以蓟王今时今日之人脉,想破例启用一两个党人,还不手到擒来。
诸母乃窦大将军霜妻,对府中掾史自当一清二楚。既是忠臣之后,又逢国难,如今启用亦无可厚非。王太妃这便命人携诸母书信,前往平阳,请羊续出山。
书到人来。
即拜安平王郎中令,兼领蓟王宫谒者。
辛氏二杰与泰山羊续就任后,安抚流氓,清剿余贼。休养生息,恢复吏治。
国中多豪强。权贵之家好奢侈。黄巾未平,便已旁若无人,招摇过市。惹得羊续甚是反感。便以身作则,穿旧衣,食粗粮,瘦马破车,穿街过巷。引来众人纷纷侧目。
知羊续好食鱼。有安平当地大族属吏,向羊续进献一条名贵活鱼。羊续坦然受之,悬鱼于庭。待属吏再次送鱼,羊续便手指悬鱼,以示拒绝。此事随即流传,时人便称羊续为“悬鱼太守”。
稍后不久。羊续发妻携子羊秘,赶往信都官舍与羊续相会。羊续却闭门不见,仅让儿子羊秘入内。向儿子展示所有资产,不过布被、短衣,盐、麦数斛而已。羊续对羊秘言道:“吾自奉(食俸)若此,何以资尔母乎?”
便让羊秘和母亲返回泰山老家。
万幸,羊续念及结发之情,允许母子小住数日。而贴身保护羊续的绣衣吏,急忙遣蓟国刺奸,六百里上报左国相崔钧。
崔钧大惊。连夜入宫,禀报此事。
清正廉洁与薄情寡义,岂能等同。
王太妃遂将诸母请来相商。
诸母言道,蔡伯喈与羊兴祖,相交甚笃。不如遣蔡伯喈亲赴安平一行。
明日朝会,王太妃又请蔡少师,殿中商议。蔡邕欣然领命,前往安平。
二人相见。蔡伯喈言道:“蓟国行高俸养廉,天下皆知。兴祖既为蓟国属臣,岂能因一己之私欲,而枉顾君臣伦常。”
羊续大惊:“伯喈何出此言?”
“有天地然后有万物,有万物然后有男女,有男女然后有夫妇,有夫妇然后有父子,有父子然后有君臣,有君臣然后有上下,有上下然后礼义有所错。”蔡邕言道:“正所谓‘家国同构’。反观兴祖,上不食高俸,下不纳妻子。于情于理,于国于家,岂非大错而特错。”
“这……”羊续顿时无言。
“前庭悬鱼,兴祖之清廉,世人已尽知也。然,清廉不同于寡义。发妻幼子,千里来投。岂能拒之门外。”蔡邕谆谆善诱:“我今此来,乃奉王太妃诏命。蓟国都已置府邸,可令母子安居。王妃又送‘骈马公车’一驾,长吏常服数套,命兴祖出门时,切莫有失蓟国体面。”
“臣,遵命。”羊续肃容下拜。
心结尽解,这便引妻子,与蔡邕相见。
蔡邕见羊秘甚是机敏,便起收徒之心。
羊续夫妻大喜。即令幼子拜在天下闻名的蔡伯喈门下。
又破例设酒宴,款待蔡伯喈。
席间,蔡邕叹道:“日月穿梭,白驹过隙。遥想当年,举家流放五原,屡遭奸佞构陷,恐无法幸免。本想亡命江海,远走吴会之地,去泰山投奔兴祖。幸得蓟王代为奔走,避入楼桑,才得以幸免。蓟王少时,其师卢子干,曾修书与我,言蓟王‘可比光武’。那时我一笑了之,本不尽信。如今,大厦将倾,蓟王南征北战,曾远赴西域,近又平关西之乱。即便幕府五校皆出征在外。蓟国五校,亦不逞多让。一日复三国。再想卢子干之言,自当心悦诚服。能三兴汉室者,非王上莫属。”
此乃剖心之言。挚友当面,羊续亦道出心中隐秘:“伯喈可知,是何人举我出仕蓟国。”
“未曾知也。”诸母身份,并未公布于众。便是蔡邕亦不得而知。
羊续低声言道:“乃窦大将军夫人。”
蔡邕不由一惊:“莫非……被徙比景的窦夫人,今在蓟国之中。”
“然也。”羊续叹道:“身受大将军知遇之恩,无以为报。得窦夫人手书,这便千里来投。出仕蓟国。”
“云台窦太后可知此事?”蔡邕追问。
“想必知晓。”羊续又答。
或已洞察天机的蔡邕,忽含泪而笑:“天将变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