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95 无双连环
将两份将令,书录完毕。
阎忠已一通百通。
简而言之。蓟王“金城太守”表奏中,不书录姓名,只做留白(空白)。乃是无双连环计中,点睛之笔。
而在刘备看来。“留白间韩遂”,与“抹书间韩遂”,有异曲同工之妙。
如前所说,“谋势”大略分成:造势,起势,积势,乘势,成势(势成),等不同阶段。
“积势”之后,便是“乘势”。所谓“乘势而起”,计策一旦发动,先前所积累的“势”,必然会不断消耗。从“强势”渐变“弱势”。终而“成势”,或终被敌人窥破,而成“败势”。
然,无双连环的强悍之处便在于,能不断积势。谋略持续“得势”,至今未见“势衰”之兆。
计出安玄,千里送来续命良药。竹筒内封二表奏:“凉州刺史”与“金城太守”。阎忠乃清白名士,性情耿烈。与此人相交,当开门见山,单刀直入。一个字:爽快。明码开价,一步到位。“凉州刺史”,干是不干?
干!
阎忠翻身下床,药到病除。于是以身饲虎,献作茧自缚,瓮中捉鳖之计。
此乃无双连环第一阶段。
韩遂心机深沉,常两头下注,善见机行事。城府极深,心性多疑。故以未署名之“金城太守”相激,“造(争夺之)势”。并“乘势”将王国与北宫伯玉、李文侯,除去,推韩遂上位。
此乃无双连环第二阶段。
此后,在留白的金城太守表奏,接棒“积势”之下,韩遂虽为共主,却与边章、李文侯心生嫌隙。
无双连环悄然进入第三阶段。
二桃杀三士。
韩遂、边章、宋建,三人,谁是最后被杀的那个“士”。正如李文优所言,鹿死谁手,犹未可知也。
陇山之东。县辅汉将军大营。
军司空田丰、军正沮授,身兼数职。便是县政事,亦交由二人打理。小小一县之政,又岂能难倒二位蓟国谋主。信手拈来。便是前几任县长积压的公文,亦如风卷残云,短短数日便被扫荡一空。
小小县,何德何能,坐拥二谋主。
举县上下,皆瞠目结舌,惊为天人。
便是娄圭任蓟都尹,皆得心应手,绰绰有余。更何况八分田沮。
幕府五校,分驻各城。麦收以过半,只需颗粒归仓,县民众便可安然过冬。别部司马麴义,入住陇山东寨。依山下寨,傍水扎营。阻断贼人东进之路。领麴氏先登,探岔道小路,整日磨刀霍霍。贼人不敢出战,只得龟缩在雄关之后。
典韦领中军,接管县城防。史涣领绣衣吏,拱卫内营(县治)。刘备有一百御卫贴身守护,安全自当无虞。
军司空田丰、军正沮授,在前堂理政。刘备端坐后堂,由幕府左丞荀攸相陪。
“公达以为,金城太守将‘花落谁家’?”刘备将千里传书,放在案上。
时下,丝路在大汉境内,有南、北、中,三条路线。
北线由长安沿渭水至虢县,过县,越陇山,沿祖厉河,于凤林渡口,渡大河至姑臧,路程虽短,然沿途供给条件差,乃早期路线。
南线由长安沿渭水过陇关、上、狄道、罕,仍由凤林渡口渡河,穿临羌,越大斗拔谷至张掖。
中线与南线在上分道,过陇关,至金城郡,渡大河,溯受渠水,翻洪池岭至姑臧。
南线条件最好,但绕行亦远。因而中线渐成为西行主线。南北中三线会合后,由张掖经酒泉、敦煌,远至葱岭。
三条线,皆需翻越陇山。
戏志才和荀公达,并称“四才通达”。乃各取“才”、“达”,且与‘四通八达’相合而创。语出《子华子晏子问党》:“其途之所出,四通而八达,游士之所凑也。”之句。
四通而八达者,乃“大道”也。戏志才、荀公达,二人皆与蓟王半道相遇,此其一也。二人才智高绝,融会而贯通,此其二也。又喻得此二人,蓟王之道,从此通达,为其三也。
所谓典有所出,故有所指。便是此因。
名人必有典故。
荀攸笑问:“不知都护府二丞,意属何人?”
“文优、志才之意,孤已尽知。”刘备笑道:“公达何不说来一听?”
荀攸这便道出心中所想:“如我所料,金城太守,当属韩遂。”
刘备不置可否:“何以见得?”
“韩遂此人,心机深沉,杀伐果断。今已据主位,诸如边章、宋建之流,皆望尘莫及。”
刘备轻轻点头:“六大谋主,中其五也。”
“何人与我等不同?”荀攸笑问。
“正是文和。”刘备语出意外。
“右丞意属何人?”荀攸微微一顿。此计本就出自右丞,为何独独又是右丞与五人不同。
刘备遂将案上千里传书,递给荀攸。
荀攸双手接过,展开视之,这便幡然醒悟:“右丞神鬼之谋,我等不及也!”
抬头却见刘备面露平和,并无喜色。荀攸这便问道:“主公为何不乐?”
“文和多智。论揣度人心,审时度势,奇计百出,变化无穷,天下无出其右者。今巧设连环,让我等可兵不血刃,平定关西之乱。且结局更出人意表,计成而谋势不减。纵观全局,此神谋,起承转合,首尾相顾;环环相扣,天衣无缝。实在令孤,叹为观止。”
“得此大才,主公还有何所忧?”荀攸不解。
“孤乃心忧,文和忧孤之心忧。”刘备道破心忧。
荀攸这便醒悟:“主公乃是心忧,文和因多智而心忧被主公所忌?”
“然也。”刘备欣然点头:“故而,文和在此处‘卖了个破绽’给孤,便为藏拙自保也。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焉’。孤才智不足,故需良臣辅佐。君臣力同心,何愁天下不定。文和多虑了。”
“原来如此。”荀攸拜服:“主公真明主也。”
刘备伸手虚扶:“我当去信明言,以后切莫如此……”
话到此处,却又幡然醒悟:“蓟国六谋主并称于世,岂能五人皆看错?想必皆学文和,藏拙自保也。以后切莫如此。”
“臣,领命。”荀攸再拜。
良臣择主。乱世之中,能出仕明主,何其幸也。
1.196 前狼后虎
洛阳,殖货里。
辅汉大将军府。
右丞贾诩,将蓟王手书细细读完,这便冲关西方向,肃容下拜。
话说,自投效主公以来,虽身居高位,万众瞩目。奈何一身神鬼之谋,却无处施展。恰逢关西逆乱,此乃千载难逢之机也!于是顾不得藏拙。胸罗锦绣,足智多谋,皆放手施为。一通无双连环下来,可谓酣畅淋漓。终能一展所长。
爽!
然回头一看。不好,太过志得意满,得意忘形,恃才傲物有“慎主”之嫌。
忙去信五大谋主,暗自补救。
不料被主公窥破。书信开解。
所谓“卑不谋尊,疏不间亲。”恪守臣节,方为人臣之道。贾诩一时恣意,待回头才惊觉不妥。用后世的话说,一不小心,嗨大了。
如此人物。一般庸主必然忌惮。且窃以为:如贾文和这般,智多近妖。才智稍有不足,必将难以掌控。为长久计,势必暗中打压,陷害。免不了兔死狗烹,鸟尽弓藏。
历史上一时多少豪杰,皆难得善终。便因如此啊。
刘备却是例外。无论历史还是此时此刻。
贾诩又将刘备手书,转示长史盖勋与从事郎中傅燮。三人皆心有戚戚。得遇明主,当鞠躬尽瘁,此生再不做他想。
罕,合众将军府。
韩遂面色铁青,自居主位。
阎忠古井无波,侧席陪坐。
经军师斟酌润色的将令,可谓苦口婆心。不料又被边章、宋建二人婉拒。皆不愿将家小迁入罕。
“为今之计,军师以为如何?”韩遂开口询问。
“若未二发将令,此事还有转圜。如今,将令一再被拒,正如将军所言,‘威势尽扫,难以服众。’”阎忠答道。
“军师言之有理。”韩遂戾气陡增:“边、宋二人,必有倚仗。或早已打定主意,寻合适之机,先于你我,投靠汉军。亦未可知!”
阎忠顺其意:“若如此,我等富贵荣华,高官厚禄,皆化为乌有。且还有性命之忧。”
“哼哼!”韩遂怒急冷笑:“我欲除之而后快。军师可有良策助我。”
“这……”阎忠欲言又止。
“军师但说无妨。”
“三十六部羌渠,乃举事主力。且东西二座雄关,多有各部健勇。若除边、宋二人,需得众羌渠支持。否则,军心必乱。得不偿失。”阎忠道出心中隐忧。
韩遂略作思量,这便醒悟:“二人乃金城、大震二关守将。干系重大,不可擅杀。”
“将军明见。”
“依军师之见,三十六部羌渠中,谁人可被说动。与我等共谋。”
阎忠暗忖片刻,这便进言:“北地先零王子,雕零浑。”
“为何是此人?”韩遂忙问。
“此人出身先零王族,与前任三十六部总渠雕零混乃血亲是其一也。且身负血仇,断不会轻易投汉是其二也。”阎忠答道。
韩遂先是点头:“此人曾夜袭长安,损兵折将。倾巢而出,乃至后方空虚,举族被‘着匈奴衣胡’抄掠,不知所踪。确与蓟王有血海深仇。”
跟着摇头:“此乃不死不休之死局。万一大权在握,一心死战,不愿投降,反弄巧成拙。无法收场。”
所谓前狼后虎。
先是担心边章、宋建,未战先怯,不战而降。
后又担心先零王子,身负血海深仇,死战不降。
韩遂果然心机深沉。
阎忠笑道:“此事易耳。可将边章、宋建二人抗命不遵,不愿迁来家小之事,尽数告知。诈称,二人已有投汉之心。料想,先零王子与蓟王不死不休,得知必勃然大怒,切齿生恨。如此虚虚实实,无需将军出手,先零王子必先手刃二贼,杀之以绝后患。待时机一到,将军再追究先零王子‘擅杀之罪’。为边章、宋建二人报仇雪恨,反杀先零王子,收拢边、宋二部军心。大义当面,三十六部羌渠亦无话可说。如此,大事成矣。”
“虚虚实实,正反借刀杀人。”韩遂心领神会:“军师妙计!”
转而又道:“先零王子一旦得势,人多势众,恐杀之不易。”
阎忠想了想道:“无妨,眼前便有一可乘之机。”
“哦?”韩遂大喜:“机从何来!”
“将军且附耳过来……”
“嘶”附耳听完,韩遂倒吸一口凉气,猛然站起:“真乃天助我也!”
六月骄阳似火。
恰逢关东大旱。草木枯黄,民不聊生。
广宗城外烂泥地,经一月曝晒。三日前便已晒干。车骑将军卢植与度辽将军臧、捕虏将军田晏、左中郎将皇甫嵩,合兵一处,准备四面合围,兵临城下。
“报”卢车骑日理万机,正与麾下文武,讨论进军事宜。忽听帐外通报:“洛阳天使已到营门,将军速速接驾。”
参谋审配、逢纪等人,面色微变。该来的迟早要来。
卢植却面色如常。起身言道:“诸位且随我出迎。”
“喏!”帐内诸人各怀心事,随卢车骑出大营。
“车骑将军卢植,恭迎少令。”
“卢车骑免礼。”车旁所立之人,不是旁人,正是黄门令左丰。
见是左丰,诸人这便暗自松了口气。黄门令左丰与蓟王相交莫逆。遣他前来,陛下自当经过深思熟虑。料想,卢车骑此去洛阳,必当安危无虞。
待众人起身,左丰这便言道:“随行还有新任骠骑将军董重。奴婢为卢车骑介绍。”
说完。便有一人,灿衣烂甲,迈步下车。
“见过董骠骑。”骠骑将军,位次二位大将军,却高于车骑将军。故而卢植先行礼。
“卢车骑辛苦。”来人正是永乐董太后亲侄,亦与刘备私交甚笃的前五官中郎将,如今已是新任骠骑将军的董重。
要说,真不愧是外戚。晋升如此之快,直令人瞠目结舌。
“卢车骑,且入帐叙话。”黄门令左丰,躬身笑道。
“请。”卢植伸手相邀。
众人鱼贯返回大营,立在中军大帐前,左丰又道:“可令麾下文武,帐前听命。卢车骑且与我等先行入帐。”
“好。”卢植这便与黄门令左丰,骠骑将军董重,先入大帐。
入帐后,左丰亦未先行宣诏。而是恭请二人入座,自己则陪坐侧席。
三人枯坐无言,气氛一时尴尬无比。
骠骑将军董重数次目视左丰,左丰却难以启齿。
卢植面色如常,神态自若。
许久。骠骑将军董重年轻气盛,忍不住先开口:“敢问卢车骑。沙丘台上,那具‘孝仁皇’尸身傀儡,今在何处?”
卢植答道:“我已命人重葬慎陵。”
“如此,甚好。”董重一声长叹:“事关天家脸面,陛下自有苦衷。今日,之所以让董某替换卢车骑回京,亦是不得已而为之。还望卢车骑体谅。”
1.197 峥嵘已露
董重此行目的,卢植并不意外。
自从代蓟王上表,为数万妇孺求情。卢植便知有这一天。
只是陛下如此迫不及待,令他多少有些意外。水淹广宗之后,黄巾贼败相已生。然广宗城内,究竟是何状况,便是卢植亦无所知。
见汉军四面合围,大局已定。黄巾贼三头目,插翅难飞,陛下便遣人替换主帅。摘取胜利果实是其一。为自家遮丑是其二也。‘孝仁皇’尸身是真是假,卢植亲眼所见,又亲手掩埋,岂能不知。
依审配、逢纪所料。能代卢植之人,必是大将军何进。不料,竟是董重。
陛下将剿灭黄巾贼的功勋,如此大方的送给永乐宫,究竟意欲何为。
天下皆拭目以待。
卢植轻轻颔首:“军中皆宿将,此战多有功勋。董将军定要善待。”
“卢车骑放心。我与蓟王,不是兄弟胜似兄弟。且诸将皆与蓟王交厚,我岂不善待。”董重笑答。
细细一想,果然如此。度辽将军臧、捕虏将军田晏、左中郎将皇甫嵩,皆与蓟王深有渊源。董重若以此为切入点,军心未尝不可一用。
卢植又叮嘱道:“孙子曰:‘知可以战与不可以战者胜,识众寡之用者胜,上下同欲者胜,以虞待不虞者胜,将能而君不御者胜。此五者,知胜之道也。’麾下宿将,董将军当可信任。切莫随意插手军政。”
董重干笑道:“谢卢车骑叮嘱。董某不过一五陵少年,岂能不知?”
卢植点头道:“麾下参军审配、逢纪等人,足智多谋。董将军亦需时常请教。”
“董某谨记。”董重肃容下拜。
“此战或有曲折,然黄巾贼大势已去。长社之围,南路诸军亦有破解之策。只需时机一到,便可一战而胜。”卢植终是安心:“如此,少令且宣诏吧。”
“奴婢遵命。”黄门令左丰不由得鼻子一酸,险些落泪。
卢植素来清白,志不在朝堂。
能教出蓟王者,又岂是常人。
命帐外人等,悉数入帐。
黄门令左丰,这便宣诏。
不出所料。乃是以“卢植劳苦功高,朝堂正值用人之际,不可久悬在外”为借口。夺其兵权,即刻回京,让新任骠骑将军董重,取而代之。
万幸不是“槛车征植”。而是“安车回京”。
见诸将表情各异。心忧折损士气军心,卢植奉诏后,起身言道:“我等皆以身奉国事,何人将兵,别无不同。大敌当前,黄巾未灭,诸将当谨遵骠骑将军将令,不得有违。”
“卑下遵命!”
这便交出兵符将令,先行出帐。何等洒脱。
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卢子干,活的清白。
待卢车骑离去,新任骠骑将军董重轻咳一声开口:“董某此来,一不为夺权,二不为冒功。不过是替陛下略尽绵薄之力。我与蓟王乃刎颈之交。再场诸将多与蓟王相熟。子曰:‘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关了门,便是一家人。卢车骑先前如何,今后亦如何。董某当萧规曹随。诸将放心,只需剿灭黄巾,该得的功勋,不会短去分毫。该得的赏赐,不会少去一文。董某之言,诸将谨记。若有食言,何须诸将言语。董某自无颜见蓟王当面,便自刎在阶前!”
“卑下,遵命!”不得不说,扯蓟王虎皮,立起大旗。此举,当有奇效。
见军心可用,骠骑将军董重和黄门令左丰,皆暗自松了口气。
“传我将令,犒赏三军。”
“喏!”
将令传出,欢呼一片。
卢植正收拾行囊,忽听帐外审配、逢纪二人求见。
这便请入帐中。
“明公此去洛阳,当无惊无险。”审配言道:“卑下却心忧,广宗城内仍藏有神鬼诸器。”
卢植轻轻点头:“我已料到,却也无妨。蓟国苏越正领良匠驻守沙丘平台,钻研黄巾遗留机关诸器。若广宗城机关遍地,当请他来破之。”
“卑下谨记。”
卢植言道:“董重乃永乐董太后子侄,志不在行伍,亦不在朝堂。如他所言,此来不过例行公事。战胜回京,封侯拜爵。坐享富贵荣华,位极人臣。二位可悉心辅佐,日后必受重用。”
审配肃容下拜:“天下将乱,群盗蜂起。心怀叵测之徒,暗藏祸心之辈,何其多也。今汉气数已尽,满朝公卿皆尸位素餐。我等岂能明珠暗投。且既已心属蓟王,如何能半途而废。”
卢植欣然点头:“如此,我有荐书二封。待事了,可去蓟国,面呈王太妃。当以国士待之。”
“卑下,拜谢!”审配、逢纪,难掩激动。所缺,正是卢车骑荐书啊……
时下,何人举荐,尤为重要。
卢植乃蓟王恩师。口出“当以国士待之”,言下之意,食俸二千石起。如此,比登临黄金阙,亦不弱半分。
二人得偿所愿,再拜离去。
乱世已露峥嵘。今汉气数将尽。谁还去洛阳只争朝夕。
为子孙后代计,当辅佐新君,再辟二百年新汉朝。
罕,合众将军府。
自得知妻儿、部族皆迁居蓟国。先零王子雕零浑,重拾心志。又秘遣心腹,绕道蓟国,与妻儿部族相见。这便彻底归心。失而复得的喜悦,和万事俱灭后的死灰复燃,非亲身经历,而不可尽知也。
“拜见将军。”心境饱受淬炼,雕零浑整个人内外一新,气势远胜先前。
“王子免礼。”见他甚有雄气,韩遂亦心中一喜。大事可成矣。
“不知将军相招,所为何事?”雕零浑开门见山。
“乃为一生死大事。”韩遂亦爽快作答。
“愿闻其详。”雕零浑目光一凛。
韩遂屏退左右,只留军师阎忠在场。
示意阎忠代为开口:“大军压境,生死之间。然两座雄关守将,却视我等如儿戏,暗生纳降之心。”
“果有此事?”雕零浑杀气陡升。
阎忠又道:“为防二将不战而降,合众将军欲迁二人家小亲族,入罕安居。如此,既能护家小远离战场,又可另二将安心战事。何乐而不为?奈何将令发出,二人却拒不从命。如若平时,也就罢了。然事关生死,不可不察。所谓‘宁信其有,勿信其无’。王子以为,此事该当如何?”
雕零浑咬牙切齿:“大敌当前,生死之间。若生异心,尽数杀之!”
韩遂与阎忠相视一笑。默契于心。
如前所说。此次举事,三十六部羌渠才是主力。韩遂等人麾下,每部不过数千兵马。只需笼络住羌渠,余下各部,可有可无。
而对韩遂而言,只需将举事五将尽数除去。自己便成了不敢出头的羌人,唯一倚仗。
在明在暗,铲除所有竞争对手。
真可谓一举数得,一石二鸟也。
1.198 大权独揽
所谓“枪挑出头鸟”。
挑头谋反的风险,等同于自领“罪夷三族”。
百年羌乱,羌人笔笔血泪。段太尉之后,许多羌渠指天为誓,再不敢轻易言反。
蓟王刘备更是只杀贼酋,释罪从众。
故在汉末。三十六部羌渠,常以西州汉人豪强为首,断不敢单独扯旗谋反。
这便是为何韩遂、马腾之辈,屡败屡战。只需逃回西凉,总能东山再起,卷土重来的原因了。西州一地,有羌胡百万之众,却不归朝廷所辖。未编户成齐民,着实可惜。
刘备觉得,人都有向往美好生活的本能。正如那句“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近乎是一种天性,或者说自然现象。大汉以高为贵。仙人好楼居,常思羽化登仙,便是对“高”的最好诠释。
就四夷而言。除去各自的原始信仰。最大的阻力,当来自“羌渠”。羌渠,是“羌人渠帅”的简称。等同于胡人的“部落大人”,为部落首领。檀石槐之后,羌胡合流,日益明显。羌人风俗和胡人日渐相近。故也同样听命于部落首领,“部众莫敢违犯”,“违大人言死”。
所以在刘备看来,世俗间最大的阻力,便来自不愿放权的三十六部羌渠们。
说白了,还是利益之争。
只需能确保羌渠的既得利益,改变亦未尝不可。因为,改变的动力,来自被四夷仰视,煌煌四百年的大汉蓟王。作为高等文明的大汉,对低等文明的吸引力,自当无与伦比。
时下争做汉人,可比后世争做洋人。且还有过之无不及。
胡人当面,切莫提“胡虏”二字。常自称为“北人”。便可见一斑。
此次关西贼乱。起因乃是以北宫伯玉和李文侯为首的凉州黄巾渠帅,重金贿赂三十六部羌渠,以汉羌矛盾相激,举兵起事。跟着拉拢凉州义从首领宋建、王国。后又逼迫西州豪杰,边章、韩遂入伙。
王国、北宫伯玉、李文侯,同日殒命。只剩韩遂、边章、宋建。
只需再杀边章、宋建,韩遂便可统一六部。成为唯一首领。如此一来,首领之位再无人可选。三十六部羌渠自当归心。韩遂坐拥数万精兵,十万羌骑。当可与汉军,掰掰手腕。
是战是降,又该何时战,何时降。皆可自行抉择,再无掣肘。
料想,有数万凉州义从,十万羌骑傍身。金城太守一职,自当再无变数。
之所以,敢杀边章、宋建。
一言蔽之,三十六部羌渠需汉人豪强出头是其一;蓟王凶名赫赫,反贼只能抱团取暖是其二。
事不宜迟。韩遂与雕零浑暗中商定细节,这便着手布置一切。
为安边章、宋建之心。
韩遂特意让军师阎忠代为去信二人,只谈兄弟情义,同袍之义,闭口不提迁入家小。
见合众将军不再为难。边章、宋建二人,亦就坡下驴。满口忠义,各自指天为誓,人在关在,关毁人亡,云云。
韩遂草草看过,冷笑声中,付之一炬。
这便与二人暂时相安,静待六月下旬的到来。
青石津,山下大营。
雕零浑夜入藩商草庐,细说前情诸事。
藩商一声叹息:“果不出贾丞所料。所谓‘覆水难收,骑虎难下’。猜忌一起,断难收拾。杀一人是杀,杀五人亦是杀。先前推王国为共主,兵权分释六人。如今只剩三人手握兵权,若剩下二人皆死,韩遂便可大权独揽。”
历史上,也如此这般。先杀王国,再杀边章、北宫伯玉、李文侯。只有宋建见机快,早早分道扬镳。自称河首平汉王,聚集部下于罕,改元,置百官,长达三十馀年。
之所以能称王三十余载,正因关东群雄并起,杀伐不断。无力西顾。
若非蓟王横空出世,关西必长久祸乱。
陛下神之操盘。为长远计,将蓟王调往关西,也算是一着妙棋。
“当如何行事,还望告知。”雕零浑抱拳道。
让雕零浑附耳上来,藩商一字一句道:“将计就计。”
细细听完,雕零浑亦感叹:“蓟国谋主,神谋无双。现在想来,茅塞顿开。”
藩商一愣,不知其深意。生怕变生肘腋,这便追问:“何事令王子茅塞顿开?”
雕零浑苦笑:“便是族中旧事。”
藩商这便醒悟:“可是十万部族?”
“然也。”雕零浑索性将心中所想,尽数道来:“想必从一开始,我族便已中计。先令虎牙营西去,以示长安守备空虚。便是要诱我族精锐尽出,前往抄掠。而后,看似东迁远遁的鲜卑十四部,便杀了个回马枪。将我十万部族,尽数掠走。又在奢延水南岸登船,送往蓟国。
而我等一路急追,半路听闻乃‘着匈奴衣胡’所为,又恰逢匈奴王庭南下放牧,便直渡奢延水,奔赴白土王庭。时在肤施渡口,与船上老小擦身而过。待追至白土王庭,十万家小早已远去。匈奴王庭一无所获,又反追到鲜卑十四部,见营中遍地大篝火,又无节庆。当时不知何故,现在想来,必是转运十万老小的数千辆高车,被劈烧一空。正因十万部族在奢延水南岸,便已登船,故而北岸,只余空车轻辙。
南匈奴、鲜卑十四部,一唱一和,虚虚实实。我等羌人,只知牧羊放马,如何能敌如此心机,奇谋。”
藩商也是初闻详情。这便感叹:“王子切莫暗自伤怀……我等北人,亦心有戚戚。”
“愿闻其详。”所谓同病相怜,王子这便抱拳相问。
“遥想四百年前,白登之围。冒顿单于控弦十万,将高祖团团困于孤城。岂料陈平献计,贿赂阏氏,网开一面。才令大汉国祚得以延续。陈平后又献和亲之策。我等先民,皆以为乃大汉示弱,而心怀得意,坦然受之。然四百年过去,部落大人,甚至各部单于,多身具汉室血脉。以大汉为母族。须知,北人习俗,贵少贱老,怒杀父兄却不害母亲。如此潜移默化,乃至今汉以来,北人不断南迁,漠北再无王庭。陈平四百年前出一策,如今想来,是何等神鬼奇谋。”
“唉……”先零王子一声长叹:“前有陈平,今有贾诩。神鬼奇谋,举世无双。今若不从,他日必死无葬身之地也。”
“王子言之有理。”
1.199 半天一夜
韩遂苦苦等待的天赐良机,名曰“祭天会”。
“祭天会”,乃羌族传统祭会。为羌民祈祷天、地、人诸神庇佑:六畜兴旺、五谷丰登、草深林茂、地方太平、百事顺遂之大典。
山寨的祭祀仪式,由羌族巫师“许”(羌语称巫师为“许”、“比”、“释古”或“释比”)主持。若在城邑,则由长者或会首等“年长威重者”主持。与会者身着盛装与会。祭祀时,需供一坛“砸酒”,烧柏枝,杀牛羊撒血祭坛周围。
“许”做法事祈丰年,边击“羊皮鼓”,边唱祝辞,史诗,族规等。与会者先集体还愿、许愿,再各自许愿、还愿。许愿仪式长达一日,众人皆叩拜不起,惟有“许”可以活动。
祭祀完毕,将牛、羊角,置于祭坛顶,并插一根挂有五彩条幅的木杆,唱祭山歌,吹羌笛、跳“莎朗”。相互款待酒肉,人人馈赠糕饼给首次参加祭会的男子,祝福其长大出山,去见世面。
祭天会以“寨”为单位。上古时,各寨从三月至六月(农历),日期各不相同。亦有每年举行一次或二、三次不等。祭山仪轨极为繁复。所献牺牲,因各寨传说不同,图腾不同而有差异。大致可分“神羊祭山”、“神牛祭山”私和“吊狗祭山”三种。
后受汉区影响,祭天会固定在每年秋收后,六月二十四日举行。规模十分宏大,人数在数百至上万不等。
时下祭天会,需在各寨“神山”的“神树林”举行。寨中男子和未婚女子皆要参加。许愿后,欢宴歌舞,尽兴而归。所余食物,皆均分给与会全体。
一言蔽之。
祭天会,乃羌族最隆重的祈丰年宗教活动。秋收后举行,时间多为半天一夜。以“祭山”和“还愿”为主。仪式从午后开始,次日上午结束,主祭场为“神林祭坛”。祭祀祈祷,内容繁多,程序严格。有“开坛解秽”、“请神迎神”、“颂天颂祖”、“杀牲献牲”、“行冠礼”、“跳神”、“咂酒”、“跳莎朗”等。与会者仅限本寨全体男子和未婚少女,本寨已婚妇女及外人皆不得参加。
也即是说。
六月二十四日,“祭天会”这天,三十六部羌渠,必须领麾下羌骑,返回各自山寨。在“神林祭坛”待‘半天一夜’。期间不得擅自离开,且外人不得参会。
连头带尾,来去三日。十万羌骑,皆不在各自所守关隘、障壁、营堡,水砦。
只剩韩遂、边章、宋建所辖凉州义从,以及无处可回的北地先零王子部。
六月二十三日,便有路远羌渠,先行离开。待二十四日凌晨,最后一支羌渠,亦倾巢而归。
罕,合众将军府。
鸡鸣时分,收到斥候来报。一夜未眠的韩遂猛然坐起:“速发将令!”
“喏!”
日出时,韩遂已兵发金城关。
金城关守将边章,亦收到将令。
“报”信使堂前来报:“传合众将军口令:悉知羌渠尽已归寨,雄关守备空虚。以防万一,特领健勇八百,赶来相助。”
“哦!”边章不疑有他:“传我口讯:卑下多谢。”
“喏!”
“将军还需提防。”便有心腹进言。
“放肆!”边章怒斥:“合众将军乃我等共主。大敌当前,岂能自断其臂。再者说,区区八百之众,何须如此?”
“卑下妄言。”心腹急忙告罪。
“来人!”边章便又言道:“速备酒宴,为合众将军接风洗尘。”
“喏!”
日禺时,路程稍远的大震关守将宋建,亦收到将令。
“报”信使高声禀报:“传合众将军口令:悉知羌渠皆已回寨,雄关守备空虚。以防万一,特命渠帅雕零浑,将本部兵马,赶来相助。”
宋建略作思量,这便笑道:“如此甚好。替我谢合众将军!”
“喏!”
先前,曾进言联手边章抗命的心腹,忽心声警惕:“趁羌渠尽归时,遣兵来此。将军不可不防。”
宋建笑道:“若是他韩文约来此,我还需提防一二。北地先零王子雕零浑,与蓟王有不共戴天之仇。何须见疑?”
“为何羌渠皆回,独剩雕零浑。”心腹仍未安心。
“你有所不知。羌人祭天,需在自家神林祭坛举行。雕零浑部神林,必在北地郡,如何得归。”宋建答道。
“原来如此……”心腹便不再言语。
临近晡时,韩遂率麾下八百西州健勇,抵达金城津南岸。北渡大河,与边章在金城关外相见。
“末将拜见将军。”边章下马行礼。
“边将军速速请起。”韩遂亦下马回礼。仰视雄关,便又挥鞭言道:“虽说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然大敌当前,亦需谨慎提防。”
边章叹道:“将军深谋远虑,卑下不及也。”
“西路汉军仍在原地筑城否?”韩遂又问。
“昨日有斥候回报,仍滞留在洪池岭,未动分毫。”边章答道。
“如此,乃是韩某多虑了。这便反回。”韩遂作势欲走。
“将军何出此言?”边章急忙挽留:“所谓即来则安。末将已备下酒宴,为将军接风洗尘。”
“如此……也罢!你我虽属主臣,实为兄弟。多日未见,甚是挂念。不然,某也不必赶来驰援。”韩遂此语甚是动情。
边章心中一暖:“将军所言极是。我等兄弟,舍命举事,自当守望相助。他日,将军有求,末将必有所应。”
“走,且入关再说。”
“将军请!”
二人把臂同行,并肩入关。
入障城大堂,酒宴已备好。请韩遂上座。边章自居东首,军师阎忠居西席之首。麾下将校一字排开,对面而坐。
待边章击掌,筵席这便开始。
边章、韩遂,俱著名西州。亦曾惺惺相惜。后又双双被前凉州刺史,募为属吏。若非贼兵势大,刺史惨遭贼人所戮,二人难辞其咎,也不会舍身从贼。正如边章所言,二人虽谈不上刎颈之交,却也称得上患难与共。
韩遂亲帅八百健勇赶来相助,边章又岂会疑心。
与此同时。
北地先零王子雕零浑,领本部兵马,已赶到大震关下。
遥望陇山之巅,举火如龙。便有心腹纵马上前:“殿下,何时动手。”
“不急,等我号令。”见一队人马下山来迎,雕零浑这便驱马上前。
“可是雕总渠当面?”打头骑士抱拳相问。
“正是。”
“我家将军已备下酒宴,为渠帅接风。请随我上山。”
“有劳。”两拨人马合兵一处,向雄关迂回进发。
1.200 终破陇关
金城关,障城大堂。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韩遂与边章把酒言欢,其乐融融。说了许多前情,道了不少往事。兴起处,韩遂击箸而歌,口出乃是西州故土之乐《陇头歌》:
“陇头流水,流离四下。念我行役,飘然旷野。登高望远,涕零双堕。”
“度、陇,无蚕桑,八月乃麦,五月乃冻解。”
在座众人,心有戚戚,颇多感慨。边章更已泪流满面。
韩遂这便罢唱,手指不及拭泪的边章,惹得众人哄堂大笑。拳拳之心,何须多言。
一曲唱罢,韩遂起身更衣(如厕),邀边章同去。
边章不疑有他,这便起身相陪。
二人把臂出堂。入偏殿,忽听韩遂一声大喝:“何人行刺!”
酒气翻涌,心情激荡。正只手拭泪的边章,忽觉胸口一痛。低头一看,匕首直插心头。握匕之手,竟来自韩遂。
“呃……”
韩遂手腕一转,将心腔剜碎。
边章口鼻喷血,轰然倒地。右手由死死攥住韩遂左腕,呈把臂之姿。
韩遂一时间竟无法挣脱。
听堂内脚步声起,知众人已闻声赶来。急中生智,韩遂发力将边章托起,双腿趁机伸入其身下。将二人双手,用战袍遮掩。仿佛边章为韩遂舍身挡刀,乃至二人双双仰面栽倒一般。
“将军!”首先赶到二人身旁者,正是边章心腹。
韩遂目眦欲裂:“速追刺客!”
边章心腹却不为所动。伸手验过气息,这便伏地恸哭:“边将军已气绝而亡!”
“将军!”堂内将校纷纷扑来。
韩遂正欲呵斥,忽见边章心腹猛抬头,眼中尽是怨毒之色:“敢问韩将军,刺客何来?”
“我岂能知!”双腿被压,韩遂一时动弹不得。
不好!却见边章心腹,从袖中抽出利刃,奋力刺出。
“杀!”
危急关头。韩遂将插在边章胸口的利刃,顺手拔出。挥刀抵挡。
“来人!”韩遂怒喝:“护驾!”
匕首抽出,尸身心头热血狂喷。边章心腹,劈头盖脸,宛如厉鬼。
“韩遂匹夫,纳命来!”
二人麾下将校,皆已赶到当场。见状纷纷拔刀相向,乱战一团。刚刚还对坐欢饮,勾肩搭背,称兄道弟。眨眼间便已抵死相搏,血肉迸溅。奈何早有准备的韩遂麾下,骤然发难。边章麾下猝不及防,接连中刀毙命。
一时杀声四起。大堂内各色男女,抱头鼠窜,尖叫逃命。
唯有军师阎忠,静坐独酌,不闻不问。
须臾,杀声渐止。
浑身披血的韩遂,手提边章首级。领麾下将校,重返大堂。
见阎忠悠然自得,韩遂龇牙一笑:“军师好雅兴。”
阎忠这才落杯,起身行礼:“厮杀非卑下所长。且有心算无备。料想此战,将军当稳操胜券。故在此独酌,静候佳音耳。”
“哈哈!”韩遂仰天大笑:“有劳军师,速传号令。”
“喏!”阎忠便从袖中取出一支鸣镝,交给身旁护卫。
鸣镝射空。被安置在别营吃喝的八百健勇,几乎同时抽刀而起。疯狂砍杀帐中作陪的边章亲信。迎着劈头的钢刀,已酒饮半醉的厮杀汉子,全无反应。
断首飞落,血柱冲天。
对饮时,八百健勇各自留量。反观作陪一方,皆胡吃海塞,先把自己放翻。头昏眼花,脚步虚浮,站立都难,如何还能捉刀撕斗。
八百健勇如猛虎搏兔。奋起余勇,将边章麾下精兵,尽数砍杀。又冲出大帐,扑向关城。
大震关,坞堡大堂。
宋建与雕零浑,并坐上首。
饮完杯中残酒,雕零浑抱拳相请:“一路急行,人困马乏。雕某已不胜酒力,何不就此罢筵。”
“也罢。”宋建这便起身:“来人,送雕渠帅入营安寝。”
“喏!”
目送雕零浑一行出堂,宋建又举杯落座:“来,外人尽走,我等兄弟,不醉不归!”
“敬将军!”酒宴重启,欢乐更甚。
亲信兵丁将雕零浑一行送入营帐,听鼾声四起,这便悄然离去,回报宋建不提。
鸡鸣时分。
一直闭目养神的雕零浑猛然坐起:“速速叫醒同伴。”
“喏!”一帐羌汉,皆闻声坐起。
全家老小皆在蓟国。若想重聚,何须多言。斩关落锁,是唯一捷径。
“路遇守卫,便诈说是换防。若对口令,闻‘雄关横断’则答‘孤城绝顶’。闻‘铜墙铁壁’对‘固若金汤’。若口出‘一夫当关’则对‘万夫莫开’。若是‘关东出相’则对‘关西出将’……切记!”雕零浑叮嘱道。
“记下了!”
千余之众,陆续出帐。兵分数路,扑向关墙。
斩关落锁只是其一,还需将附近箭楼、坞堡、马面、城墙守军,尽数清空。为关外大军,减少损伤。
酒宴直至夜半。喝了个大江东去,酩酊大醉的宋建,正呼呼大睡。
忽听城头,杀声四起。宋建等一干守将,却充耳不闻。
便有心腹奔走入室,放声疾呼:“大事不妙,羌人已反。将军速速起身!速速起身!”
连唤数声,却如泥牛入海,回应全无。屏气细听,室内鼾声一片。知事不可为,心腹跺脚而起,含恨而去。
万事休矣!
挥刀砍杀最后一名守军,雕零浑举目四望。只见麾下悍勇,接连冲上关墙,正追砍残敌。
心知大势已定。却难掩心头激动。吐尽浊气,一声令下:“斩关落锁!”
“喏!”
吊桥重重落下,门闸隆隆升起。便有羌兵浑身披血,举火而出。
遥见火光映照城门。匍匐在东坂山林内的麴氏先登,各个奋勇争先,直扑雄关。
劲弦大作,声如雷吼。
负隅顽抗的贼兵,被飞芒箭连穿数人。前胸后背,血喷而亡。
强弩并举,血线迸射。惨叫连连,伏尸遍地。
麴义、高顺,各领麾下精锐,过桥冲关,夺取陇山雄关。
迎着一缕朝阳。
金城关上,韩遂手提边章首级,俯看降兵一地。
若他所料。只需杀尽边章亲信随从数百,便可独掌兵权。
心念至此,忽又遥向东望。此时此刻,想必宋建也已死于雕零浑之手。
大事成矣。
“军师何在?”
“未曾得见。”
“速速寻来!”只顾厮杀,却将军师安慰抛于脑后。
须臾,便有麾下来报:“有人见军师已先行离去。”
“去往何处。”韩遂忙问。
“一路东行。”
“东行?”韩遂再次东望:“军师必前往陇山一探究竟。来人,速去护佑军师周全。”
“喏!”便有十人,奔下关城。
千万别出差池才好。
不知为何,韩遂心悸突生。
1.1 末路之难
“诗云:‘行百里者半于九十。’此言末路之难也。”
自蓟王领兵扣关,宋建便如坐针毡,一夜数惊。恰逢羌渠皆走,守备空虚。本该加倍警惕才是。然而,听闻雕零浑领兵驰援,心头忽又骤松。心想,自当设宴款待。于是乎,心境便在这忽紧忽松之间,悄然崩裂。
三杯酒下肚,饱受重压,早已濒临极限的心境,随之彻底溃散。草莽痞气上头,意气用事,罔顾大局。恋酒贪杯,乃至酩酊大醉。
所谓重压之下,如履薄冰。忽然放松,便废弛于无形。
一觉醒来,已为阶下囚。
雄关变换王旗,尽入蓟王彀中。
县麦收先已完结。颗粒归仓,民众当衣食无忧。与留守官吏办完交接。刘备这便领兵出发,西行六十余里入陇坂东口,穿行山谷六十余里,入驻大震关。
凉州刺史宋枭亦随行。
陇山,后世有南北之分。北陇山即六盘山,南陇山即关山。
大震关,西坡陡峭,四周山峦屏蔽,唯群峰间一条峡谷可达关隘。其地貌呈“凹”字形,利于屯兵。东西关道,均宽丈余,通铺卵石路面,通行便利。
贼人发十万民夫,重筑雄关。关内建有营堡,障城,兵营,设施完毕。又沿山排建烽燧,堠堡,辟有盘山石径及架空覆道相连。远远望去,楼堡林立,错落有致,守备森严。宛如一条盘龙,盘踞在陇山之巅。
可谓不惜工本。
关墙上,石、滚木、火油、金汁,囤积足备。箭楼耸峙,床弩远射千步。如此一座雄关,若是强攻,必然损兵折将。再说,麾下五营,多是骑兵。用骑兵攻城,智者不为。
从一开始,刘备便没打算强攻。
“凹”型关城内,囤有足量粮秣。散落在附近各处的营堡,亦不愁吃喝。贼人固守雄关之心,昭然若揭。
坂上筑楼,也是羌人擅长。斜坡先立桩柱,再建重楼,亦属干栏式建筑。
“陇坂九曲,不知高几里。”“其道盘桓旋曲而上。”说的便是陇山。
刘备四处看过,欣然点头。雄关当用大用。
关城大堂。
刘备高居主位,文武列坐二旁。
大震关守将宋建,五花大绑,面如死灰,被绣衣吏押解入内。
“俘虏抬起头来。”刘备轻声开口。
与刘备目光一碰,宋建便又垂下头去。
“你可知孤是何人?”刘备再问。
“南面称孤,自是蓟王。”宋建瓮声答道。
“如今家小皆成阶下之囚,你如何打算?”刘备三问。
“蓟王大名,如雷贯耳。”宋建惨笑:“谋反当夷三族,家小岂能幸免。”
刘备又言道:“陇坂之上,尚有许多沿山烽燧。堠堡内贼人,不愿投降。你可愿戴罪立功?”
“若说降众人,王上可否赦我家小?”宋建问道。
“未尝不可。”刘备答道。
“如此,在下愿前往一试。”
“好。”刘备这便挥手,命绣衣吏将其押下。
出堂时,正与风尘仆仆的军师阎忠,擦肩而过。
宋建先是一惊,跟着便凄惨一笑。显然是窥破了端倪。
“阎忠拜见王上。”西凉名士趋步近前,跪拜行礼。
“阎公请起。”刘备伸手虚扶:“坐。”
“谢王上。”阎忠再拜起身,自居末席。
“此战若胜,阎公当记首功。”刘备笑道。
“老朽不敢贪功。”阎忠叹了口气:“身在敌营,与一众反贼虚与委蛇,日夜煎熬。直见到王上当面,这才心安。”
刘备轻轻点头:“阎公之心,孤已尽知。”之所以不等战胜,便连夜弃韩遂而去,投奔大震关。阎忠之心,刘备岂能不知。
“贾丞命老朽献‘作茧自缚,瓮中捉鳖’之策。贼人两处雄关,只需有一处陷落,瓮中捉鳖势成矣。故星夜来投。”阎忠再拜:“未能善始善终,还望王上体恤。”
刘备甚是赞许:“诗曰‘既明且哲,以保其身,夙夜匪懈,以事一人’。阎公所为,并无不妥。”
细细想来,阎忠选择的时机,甚是巧妙。见大势将成,趁韩遂无暇他顾,抽身离去。待抵达大震关时,刘备也已破关。如此一来。凉州刺史之位,自然稳稳到手。
阎忠此人,有先见之明。不然,也不会口出“诩有良、平之奇”。
当可一用。
“报”便有绣衣吏入堂禀报:“有数部羌渠,正向大震关而来。”
刘备笑道:“羌骑来去三日,雄关已换大旗。”
幕府左丞荀攸进言道:“羌骑来去如风。祭天三日,又与世隔绝。想必,还不知雄关已陷。主公或可行‘鱼目混珠’之策。”
军司空田丰亦点头:“荀丞此计甚妙。主公可令雕零浑,携部迎接。麾下军士换穿贼人衣甲,城头重立宋建军旗。诱羌骑入营。再四面合围,一举拿下。”
“此乃亦是瓮中捉鳖也。”军正沮授一语中的。
刘备欣然点头,命人这便去安排。
三十六部羌渠中,驻守大震关的数部,自知事关重大。待祭天完毕,便星夜返回。生怕来去三日,变生肘腋。遥见旌旗蔽日,一切如常。北地先零王子雕零浑,携众出关相迎。几位羌渠终于安心。
数千羌骑这便轻车熟路,入驻各自营堡。从始至终,未觉有异。
三日往返,数夜未眠,身心俱疲。入营后便呼呼大睡。
待几位羌渠被冷水激醒。这才惊觉,情况不对。
堂上之人,竟不是宋建。而是……
“呔!”一声晴天霹雳。便有铁塔般的莽撞人出声呵斥:“蓟王当面,还不速速跪地行礼。”
蓟王……当面?
羌渠惊恐至极。两股战战,便有人当场便溺。
咬破嘴唇,鲜血淋漓。这才信以为真。不是噩梦,却胜似噩梦。
“山野草民,拜、拜见王上!”羌渠惊恐下拜。各自牙关抖颤,浑身恶寒连连,如坠冰窟。
蓟王赫赫凶名,实在是怕啊。
刘备不置可否:“因为发抖?”
“乃因,乃因……”
刘备又道:“孤曾听闻,羌人曾在段太尉面前,指天为誓:永世无反。为何自食其言?”
“……”生死关头,便有羌渠强行开口:“乃因,乃因被黄巾贼人邪术蛊惑,失了心智。”
刘备龇牙一笑:“将此人连同所部,尽数屠灭。”
“喏!”
“王上饶命!”羌渠重重叩首,乃至前额崩裂,满面鲜血:“只因小人利益熏心,见财起意。见关东大乱,便想趁火打劫,报仇雪恨!”
1.2 平羌之策
世人皆说羌人狡诈。今日一见,不过如此。
有黄巾贼前车之鉴,还敢在蓟王当面,装神弄鬼。
活的有多不耐烦!
见他头破血流,尚知悔改。刘备这便收回成命:“押下去。”
“喏!”绣衣吏阔步上前,将几人架出堂去。
“启禀主公。百年羌乱,积怨甚深。若行仁政,还需杀一儆百。”荀攸进言道:“羌胡反复无常,却皆敬畏强者。当携战胜之威,挟雷霆之势,令其归顺。再行教化,收拢其心,方为上策。”
刘备点头认可:“以公达之见,当如何行事?”
“主公或可如此如此……”
“哦?”对此计并不陌生的刘备,欣然笑道:“公达之谋,当不弱文和也。”
一言蔽之。此次西征,不为一地一城之得失。而为除羌乱顽疾。
羌人桀骜,先秦时称“西羌”,本是半游牧民族。初时“所居无常,依随水草。地少五,以产牧为业。”故而,游牧羌人,民风彪悍。坚强勇猛、吃苦耐寒。族中青壮,好勇斗狠,悍不畏死。
东迁之后,羌人改游牧为农牧,称“东羌”。在各自山寨旁试种五谷,放养牛羊。风俗渐与汉人相容。但强力至上,崇拜强者的天性,并未有更改。
段太尉杀羌无数。羌人却敬如天神。便因如此。
说起段太尉,刘备曾在府中密室,得段太尉《平羌手札》。洛阳时,曾日日研读。对东羌各部,可谓了如指掌。贾诩亦曾时常陪读。返回蓟国时,刘备又将《平羌手札》尽数交给贾诩研读。岂料无心插柳,今得大用。
真可谓一饮一啄,莫非前定。
之所以,贾诩借阎忠之口,修筑金城、大震二关,设瓮中捉鳖之计,便是受段太尉《平羌手札》启发。《平羌手札》中,羌人风俗、节庆,皆有详细书录。
故能知晓,六月二十四日祭天会的各项禁忌。
总而言之。若要平定羌乱,只有二策:一急一缓。
急策,需快刀。所谓快刀斩乱麻。将谋反羌人健勇,尽数屠灭。东羌诸种,青壮无存。十年之内,无力谋逆。此为下策。
缓策,需长情。所谓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设循吏,除苛政,将羌人世代归于教化,百年之后,尽数归心,羌人皆汉人。不分你我。此为上策。
下策太急,上策太缓。
帝国日薄西山,何以存百年。而刘备亦无法久居陇右,若平羌刚有起色,便被调回,陇右一地又被陛下售卖他人。买官上任,刮地三尺,乃至羌人积怨再反。如此功亏一篑,恶性循环。羌人屡遭‘戏耍’,吃一堑长一智。必然变得多疑狡诈。不再轻信汉官。
再想令其归心,难上加难。
《平羌手札》中,段太尉对平羌国策,亦有自省。汉羌矛盾,最大一点,亦是土地。
东羌诸种,多聚集在河湟流域。金城郡,陇西郡以西,”绵地千里”的广大区域。然,此地水草丰美适于畜牧兼宜农耕的区域,多呈块状分布,并无连接。如河湟谷地,西海,盐池,大、小榆谷,大允谷,赐支河曲,赐支河首等。
西海有”平地美草”及”鱼盐之利”,王莽时曾设西海郡,筑五县。大、小榆谷”土地肥美”,地利其次。大允谷,赐支河曲再次。赐支河首相比之下,位置最西,地利最次。
于是,河湟间,西海及大小榆谷,便成为羌汉争夺的重点。
“地利之争”除外,才是苛政、兵役。
羌人多依山下寨。周围多山地、丘陵。不宜农耕。且关山许多优良牧场,皆划归国有,饲养战马,不许羌人放牧。羌人又时常被充作‘义从’征发,因战伤残,却得不到应有抚恤。加之,凡遇纷争,所在郡县官吏,多袒护汉人豪强。积怨日久,宣泄无门,只能揭竿而反。
当然,在段太尉看来,羌人亦有羌人弊端。
首当其冲,过量繁衍。
河西羌人,多行“饶妻制”。饶,多也,“饶妻制”便是“多妻制”。
范晔《后汉书西羌传》载:“……(羌人)十二世后,相与婚姻,父没则妻后母,兄亡则纳嫂(寡嫂)。故国无鳏寡,种类繁炽。”杜佑《通典》引《广志》注曰:“羌与北狄同,其人鲁钝,饶妻妾,多子姓,一人生子数十,或至百人。”
于此,“饶妻”二字始见于史籍。
大汉亦行多妻。但大汉的多妻,却与爵位比同。诸如刘备,虽贵为蓟王,亦不过能娶四十小妻。庶民一妻无妾。士人一妻一妾,足以。纪纲人伦,礼法森严,不得擅越。
又岂能如禽兽般“妻后母,纳嫂”。
以上种种皆除去。还有一个最令刘备意想不到之原因。
职业佣兵。或者叫职业反贼。
正如大汉有职业军人,行伍世家一样。羌人也有类似的组织结构。
以此次谋反为例。
起因,乃是黄巾贼人花费巨资,雇佣三十六部羌渠,合伙举事。
据先零王子所说,按照约定俗成的利益分配。羌骑抄掠来的钱财粮秣,要分成三份。
主将一份,部族一份,自家一份。
换句话说。对于西凉的羌人而言。谋反,其实也是一门生意。
此已无法用“刀头舐血”来形容。分明是提着全家人的脑袋来赚钱。当真是“要命的钱”。
将心比心。若非被逼无奈,身处绝境,谁会如此行事。
刘备得知后,百味陈杂。
西凉一地,有大不同。
金城关。
得知陇山大震关一夜陷落,军师阎忠单骑入关,韩遂恍惚老了十岁。
三十六部羌渠,虽多已回营。然士气低落,军心已乱。距一哄而散,为时不远。
一统六军,手握重权。再有三十六部羌渠,马首是瞻。韩遂刚刚升起的野望,便被无情的吹散。
问题很简单。是降是战。
战当如何战。降又如何降。
两难之间。罕将军府,忽有心腹兵丁抵达雄关。言,乃是奉军师口令,三日后来见。
拆开竹筒一看,顿时心安。
桶内,蓟王表奏只剩其一。正是留白的金城太守。
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韩遂当即下定决心。
命麾下恪守金城关,这便马不停蹄返回罕,召集三十六部羌渠,商讨后续事宜。
1.3 全身而返
原本人头攒动的大堂,今已越发稀疏空旷。
王国在位时,麾下尚有五将。如今韩遂上位,麾下只剩三十六部羌渠。音容笑貌,血犹未干。
“合众将军到”
“拜见合众将军。”心怀惴惴的羌渠,急忙起身行礼。
“诸位安坐。”韩遂和风扑面,笑容可掬。却令人莫名心悸。
“谢将军。”羌渠纷纷落座。
“斥候来报。大震关已被汉军攻破。有传闻乃因‘羌人反叛,里应外合’,至雄关陷落。”韩遂开门见山。
“这……”羌渠面面相觑,便有年长者起身:“敢问将军,消息是否属实?”
“如我所言,乃是传闻,不辨真假。”韩遂答道:“然,雄关已落入汉军之手,却是真。”
“敢问将军,为今之计,是战是降?”便又有羌渠起身。
“诸位以为如何?”韩遂笑问。
三十六部羌渠议论纷纷。有人主战,有人主降。一时争论不休。最后,皆看向合众将军韩遂。
“将军乃我等共主,自当听命行事。”先前那位老渠帅,又起身言道。
韩遂答非所问,话锋一转:“东路汉军,乃蓟王刘备统领。麾下将校,南征北伐,未尝一败。或正因在长安城下,大败与别部司马麴义,北地先零王子雕零浑见事不可为,才开关投降。且蓟王惯掠人家小,上谷乌桓举族被抄,掠入蓟国便是先例。北地郡十万先零部族,或被‘着匈奴衣胡’送入蓟国,亦未可知也。”
要说大汉朝最知兵者,当蓟王莫属。蓟王赫赫凶名,宇内皆知。虽说,向来只除首恶,从众皆免。然却惯于掠人家小。上谷乌桓王难楼,二十余万部族,被一锅端去先不说。如今想来,若真是北地先零王子斩关降汉,北地郡十万家小的下落,又何须多说。必在蓟国之中。
一想到家小、牛羊,皆被掠走。三十六部羌渠,各个惨无人色。
“来人。”见时机已到,韩遂便又喊道:“且把蓟王所送之物,呈上来。”
“喏!”心腹军士呈上之物,正是阎忠令其三日后才送到金城关的竹筒。
旋开桶盖,取出织锦囊袋,军士这便将表奏,堂堂展开。
“诸位可识汉字否?”韩遂笑着伸手:“且近前一观。”
羌渠这便三三两两,走近观看。
将表奏看完,便有人惊叫出声。须臾,待众人皆领会其意,更是惊呼成片。
“敢问将军,蓟王欲封将军为金城太守乎?”
“然也。”韩遂居高一笑:“我若为金城太守,诸位或为一县令长,或为郡中长吏。不知诸位,以为如何?”
“这……”三十六部羌渠便又当堂议论开来,且言语激烈。须臾,达成共识:“山野草民,不敢奢求高官厚禄,只求将军到时,能念及今日同袍之义,善待我等部族。”
“此事易耳。”韩遂话锋又一转:“却需诸位依令行事,不可擅作主张。”
众羌渠心领神会:“谨遵合众将军令!”
直到此时,韩遂终得心安。
唯有笼络住三十六部羌渠,韩遂才能保住得来不易的金城太守之位。若三十六部羌渠闻风而逃,只剩他孤身一人,降汉还有何意义。必被蓟王所轻。
正当韩遂与三十六部羌渠商定降汉事宜时。
大震关上。
先前被俘的几部羌渠,洗漱更衣,饱睡足食,再被带上堂来,与蓟王刘备相见。
“拜见王上。”比起初见时的惊惧至极。再见时,几人已安稳许多。
“诸位请起。”堂内正居中摆放着陇山微缩模型。此乃蓟国良匠,经数日实地测绘,结合原有山川地形图,建造而成。贼人为囤重兵,发十万民夫,围绕关城,在绵延迂回的山坂之上修造了许多烽堠、营堡。刘备欲在此基础上,继续增修。并在前后重建驿站:将马腾在陇坂东口修筑的障城,改造成“东口驿”。大震关往西五十里至小陇山分水岭,设“分水驿”。
西出分水驿,有二路:西北经陇县、略阳县至汉阳(天水)郡,再西行达陇西郡狄道县;或西南行,穿十里峡谷,经清水、上、冀县亦达陇西郡。
陇西郡又西,翻越洪池岭,经河西四郡,出玉门、阳关,远至西域。翻越洪池岭后,亦可沿弱水北上,出肩水金关入西域。
自刘备疏通西域后,河西走廊和居延外道,皆称兴旺。河西走廊可通长安。居延外道直达蓟国。时下丝路不通,商队皆走居延外道,迂回长安,再东进洛阳。由雁门、上谷等地入关,南下蓟国者,亦不在少数。蓟王身兼西域都护,又并娶五十五国公主。蓟国长安城为西域五十六公主汤沐邑,城内胡商汇聚。蓟国名产,早已风靡丝路。
“度、陇,无蚕桑,八月乃麦,五月乃冻解。”如此苦寒之地,为何《资治通鉴》却载为:“天下富庶者无如陇右”。
原因便是丝绸之路。
“种田十倍利,经商百倍利”。时下,经由贵霜等国,输入大汉的十二铢金币,年以亿计。那句话怎么说:从两千年前,我们就是贸易顺差大国。
陇坂“山高而长,北连沙漠,南带千渭,关中四塞,此为西面之险。”
陇山,南北长五百里,东西宽百五十里。“陇坻之隘,隔绝华戎”,足见其险要。
所谓“险要”者,“险峻而处要冲”也。
言归正传。
“胡马依北风,越鸟朝南枝。”刘备出口成章:“诸位身陷囹圄,可曾想过全身而返?”
闻此言,几人不禁连连拭泪:“回禀王上。我等罪人,不敢奢求归乡。只求能让寨中青壮得归。”
蓟王尽除首恶,天下皆知。
刘备却笑:“谋反者,乃凉州黄巾渠帅及西州豪强,与诸位何干?”
“这……”几人喜极而泣:“王上当真不欲问罪我等?”
“然也。”刘备仍笑:“诸位只需指天为誓,永不再反。便可将各自族人领回。”
这有何难?
几人咬破手臂,歃血而誓。羌人永不为奴。不对,是羌人永不再反。刘备这便命人送上足够口粮,放其归寨。
雄关之上。
目视羌骑远去。荀攸与田丰、沮授,相视而笑,莫逆于心。
蓟国谋主,当真神鬼莫测。区区羌人,如何能敌。
1.4 买一饶一
“饶妻制”,或属于“收继婚”范畴。要说与时下汉人“多妻制”最大的区别。
便在“饶”字上。
后世有民谚俚语:“买一饶一。”饶,既有“多”之意,又含“免费赠与”之意。换句话说,“饶妻”,乃免费继承,不用花钱得来。
父死,长子继承后母为妻。后母变长嫂。待长兄亡故,次弟遂继长嫂为妻。如此次第相传。
再深入思考,可知在羌人习俗中,“妻”和“牛马”具有类似的财产属性。属于个人,或整个家庭的财产。自不可便宜外人。
三日后,韩遂遣人送来降书。携麾下凉州义从,并三十六部羌渠,降汉。
刘备这便好言安抚,让韩遂暂领“护羌校尉”节制诸军。
“护羌校尉一人,掌西羌事务,秩比二千石。”治于令居县。属官有长史、司马各一人,皆秩六百石。又有护羌从事等。
得二千石高俸,又手握兵权,韩遂焉能不喜。比起金城太守,护羌校尉,亦不弱半分。
至于让出金城关及金城,协同西域联军东进。略作思量,韩遂这便慨然应之。原因不复杂。斥候早已来报,西域联军已修复洪池岭长城。就现有时局而言,金城关已失去意义。
因为西出无门。
今若出逃,唯有东西二向。向东有大震雄关,向西有洪池岭长城。金城关已无实际意义。
洪池岭,联军大营。
“二桃三士。第三人,乃是边章。”臧霸仍有疑问:“叛军六将,除韩遂外,尚有五人,为何是此三人?”
戏志才答道:“五取其三。王国必死是其一。北宫伯玉、李文侯,边章、宋建,皆二取其一。”
“原来如此。”臧霸理解了:“北宫伯玉、李文侯乃黄巾渠帅,留下一人,斩首弃市,乃为令韩遂与黄巾贼决裂。边章、宋建二人中,为何留下宋建?”
不等二位都护府丞作答,臧霸已幡然醒悟:“安玄。”
“安玄入边章军市安营扎寨,韩遂岂能不起疑。故在韩遂心中,与其暗夺‘金城太守’之位者,必是边章。”臧霸叹了口气:“杀一留一,果有大玄机。”
转而一想:“北宫伯玉、李文侯,杀一留一,乃是要韩遂与黄巾贼决裂。边章、宋建杀一留一,又是何故?”
“哦?”见臧霸竟能举一反三,两位府丞相视而笑。李儒答曰:“此乃无双连环,第四环。”
臧霸也是练出来了:“敢问二位府丞,如今之计,又当如何?”
“明日拔营,前往金城关。”
谋略非武人所长。阵前杀敌,方可一展所学。臧霸奋然抱拳:“喏!”
陇山大震关。
关城大堂。
幕府文武齐聚。
雕零浑自跪堂前。
由左丞荀攸,诵读都护西域辅汉大将军令:“雕零浑为前军假司马,秩比千石,‘铜印黑绶’。另赐黄金五百两,兵甲一套、战袍十件、四季朝服及西极良马一匹。”
“臣,领命!”雕零浑拜谢。便有绣衣吏捧来兵甲、战袍,为其披挂。待装束一新,雕零浑再行军礼,落座在前军校尉关羽身后,与前军司马蒋钦并列,居于下首。
正因有军假司马的存在,刘备便又将,军司马俸禄,提升为“秩千石”。
麾下人才济济,单凭刘备辅汉大将军的万石俸禄,显然是不足够的。万幸他还是蓟王。拥有铸币之权。自然出得起。
“带宋建。”刘备一声令下。便有绣衣吏,将一身囚衣的宋建带上堂来。
“堂下所跪何人?”刘备明知故问。
“罪人宋建,拜见蓟王。”宋建伏地行礼。
“既称‘罪人’,何罪之有?”刘备又问。
“伙同三十六部羌渠谋逆,乃夷三族之罪。”宋建诚实作答。
“既知罪重,为何谋反?”刘备三问。
宋建慨然一笑:“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蓟王少时亦白身,后因军功封王。我亦是汉人,与王上少时别无不同。投身从戎,为凉州义从,便是想以身报国,封妻荫子。奈何屡有战功,却不得封赏。这便激怨而反,杀上官投贼。”
宋建遭遇,可比潘鸿朱盖。
刘备不置可否:“时至今日,如之奈何。”
“犹死而已。”宋建答道。
“家小又当如何。”
“王上……”宋建咧嘴强笑,却不禁泪流:“当自决。”
刚受封前军假司马的雕零浑,这便起身奏道:“启禀主公,宋建乃汉人豪强,在氐、羌、诸胡中,甚有威望。可否……”
“可否如何?”刘备笑问。
见前军校尉关羽,亦侧身回望,雕零浑这便咬牙道:“可否令其立功免死。”
刘备轻轻点头:“公达以为如何?”
“或可一试。”荀攸答道。
“元皓以为如何。”
“当从左丞之言。”军司空田丰起身答道。
“公予?”刘备又看向军正沮授。
“臣,附议。”沮授亦起身答应。
刘备略作思量,又问宋建:“若能活命,可愿一试?”
“若能活一家老小,宋建便将项上人头送与王上便是。”宋建抱拳答道。
“如此,可先退下。”刘备挥手,示意绣衣吏将宋建押下。
返回监牢,宋建一路忐忑难安。自被缚于榻上。便已心存死志,故能坦然面对。如今忽现活命之机,骤生波澜,心气难平。
在监牢榻上,辗转反侧,苦熬一日夜。
翌日午时,幕府左丞荀攸与前军假司马雕零浑,终进监牢。
“宋建听封。”
短短四字,却直令凉州豪杰,涕泪横流:“罪人听命。”
荀攸将令(敕令)徐徐展开,朗声诵读:“封,宋建为金城西部都尉,即刻奉命出发,戴罪立功。”
秦有郡尉,景帝时更名为都尉,秩比二千石,掌佐助太守分管军事,维持境内治安。今汉因之。每郡置都尉一人,大郡或置二人,分管境内东西,或南北。
金城郡便设西部都尉。屯驻龙耆城。龙耆,又作“龙支”、“龙夷”。新莽时为西海郡治。和帝时在此筑龙耆城,此后,金城西部都尉皆屯此。
敕令上凉州刺史大印,自然不会作假。凉州刺史宋枭,早已唯蓟王马首是瞻。从他之处,讨要一个金城西部都尉,何须蓟王出面。幕府左丞荀攸,便可手到擒来。
双手接过刺史敕令,宋建强压心头狂喜,沉声问道:“敢问左丞,王上要我如何行事?”
不提刺史,只说蓟王。宋建果然识时务。荀攸隔监笑道:“只需如此如此……”
1.5 重操旧业
听完荀攸口述。宋建足足愣了片刻,方才猛回神。下意识低头,看了眼握在手中的敕令,又看向监牢外如沐春风的荀攸。这才信以为真:“左丞要宋某……‘重操旧业’?”
“然也。”荀和煦一笑。
“所谓‘旧业’……”不由得攥紧手中敕令,宋建试问道:“凉州义从,还是金城反贼?”
“自然是反贼。”荀攸笑得轻松。
“若再为贼,何须给宋某金城西部都尉之高位。”心头却沉重无比的宋建,索性追问到底。
“哦。”荀攸旋即醒悟:“此敕令,乃充作‘信物’之用。断不可宣示众人。待事成,自当光明正大,走马上任。”
“原来如此。”宋建这便松了口气。作为有功必赏的信物,敕令显然足够诚意。说白了,将金城西部都尉之职,先行授予。乃以示诚意,亦安其心。令宋建后顾无忧,放手施为。
暗忖片刻,宋建又言道:“请赐还妻儿数人。否则宋某轻身前往,必被羌人所疑。”
荀攸笑道:“安置在陇县内的家小,皆可一并带走。无需留为人质。”
“这……”宋建感激之情溢于言表:“谢左丞成全。”
“无需谢我,此乃主公之意。”荀攸实情相告。
“身受大恩,当拼死相报。”宋建忽又想起一事:“王上声名显赫。三十六部羌渠先前便已胆寒。如今雄关被破,更如丧家之犬。惶惶不可终日。伏地乞降亦来不及,如何肯随我再反?”
荀攸高深一笑:“只需亡命西海,暗自联络各部。不出数月,当见分晓。”
“如此,在下领命便是。”宋建重重抱拳。荀攸乃蓟国谋主,听命行事即可。话说,左丞让他亡命西海,便是要去羌人聚集之地。首当其冲,便是临羌,宋建并不陌生。
荀攸又叮嘱道:“需想好托词,如何逃亡,又如何取回家小。勿令羌渠起疑。”
宋建已然想好:“雄关乃由我屯守,暗设逃生密道,自是常理。且先前为防韩遂强迁我家小,在下已将家人从陇县暗中接出,另行安置。只需返回相见,左右皆可为证。”
“如此,甚好。”荀攸笑道:“事不宜迟,今晚便走。”
“喏!”宋建再拜。
出监牢时,一直沉默不语的雕零浑,终问出声:“敢问左丞,因何让他带走全部家小。若无掣肘,焉知他是否真心投靠。若生二心,反戈一击。必令我等措手不及。”
荀攸笑答:“无它。‘大势所趋’也。”
雕零浑抱拳道:“如何驱策,还望左丞不吝赐教。”
“雄关一夜被破,又添主公赫赫威名。三十六部羌渠不战而降,西州旦夕可定。待宋建出逃,韩遂杀边章独掌大权之事,必会知晓。主公威名之下,十万联军,四分五裂,只剩他孤木难支,便知事不可为。且西部都尉一职,乃是其梦寐以求,求之而不可得。如何抉择,宋建西州豪杰,又岂能不知。”荀攸答道:“这便是大势所趋。”
“卑下明白了。”雕零浑自有领悟:“放眼时局,西部都尉,是他最好之归宿。”
荀攸轻轻点头,转而又道:“假司马切莫以为,主公抄掠北地十万部族,只为扣为人质,逼你就范。实则大谬。在攸看来,主公用北地郡十万羌人,只为验证一事。”
“何事?”雕零浑脱口而出。
“羌人能否融入我大汉。”荀攸一语道破天机:“主公常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乃万物天性。羌人不断东迁,亦是天性使然。只需加以引导,持续教化,不出百年,当与我汉人无异。果如主公所言。十万羌人,分置蓟国十城,不出数年已与蓟国国民大同小异。如今看来,天下大同,亦不远矣。”
“当如何施为?”雕零浑忍不住追问。
“主公曾言,若要归化羌人,需升部落为邑落,释奴隶为齐民。”荀攸笑答:“多说无益,且拭目以待。”
“喏。”
最知蓟王者。莫过于曾在洛阳与其朝夕相处的贾诩。讨论《平羌手札》时,刘备时有惊人之语,直令贾诩大开眼界。蓟国,乃是刘备的试验田。已在胡人、蛮人身上获得成功的国策,自当向羌人推广。
刘备深知,再谈天下大同前。首当其冲,先吃饱饭。这是一切的底线。空腹听《孝经》,岂非本末倒置。
然而。羌人为据险自守,部落尽藏在深山幽谷之中。皆是些地势险要,不宜耕种之处。若要吃饱饭,迁出是唯一途径。一旦将羌人部落迁出深山老林,必然与汉胡杂居。如何化解矛盾,消除戒心,考验的远不止刘备一人。
而极大限制了人口正常流动,并极大制约了生产力的“饶妻制”,亦须用雷霆之势,彻底铲除。
此举必会引发羌人抵触。如黄巾渠帅北宫伯玉与李文侯,擅自传播太平教义,而激怒三十六部羌渠这般。作为羌人氏族结构最核心的“饶妻制”,亦不可轻易触碰。刘备若一意孤行,必遭反弹。
那时,宋建的作用,便会凸显。
此便是无双连环,第四环:“移花接木,冯谖三窟”。
被刘备称赞,不弱贾文和的荀攸之策,便是稍后因诸葛丞相而名扬天下的:“欲取故予,欲擒先纵”。
如此“正奇相合,恩威并济”。
以羌人所处的部落时代的局限,想要不中计,谈何容易。
无怪便是出谋之人,谋主贾诩,亦要藏拙。此策着实令人……叹为观止。所谓可一不可二,可二不可三。此计祭出,竟让敌人接二连三中计而谋势不减。细细品味,当真神鬼莫测。
每每想来。从董卓部将始,到卓死献计李、郭汜,郭、李等人败后又辗转为张绣主谋,终归孟德所有。贾文和藏拙一生,得以善终。毕生所学,能否示出五成,亦未可知也。而在刘备麾下。终令世人见识到,十全十美之贾文和。
真乃社稷之福,刘备之幸。天下宵小之大不幸。
而刘备也隐隐能体会到,为何对贾诩,“等亲而惮之。”
所谓智多近妖。何为“妖”,便是人类无法触及,无从匹敌之高等存在。
月朗星稀。
矗立城楼之上,目送宋建单骑下山。刘备这便言道:“待西域联军据守金城,便兵发数路,光复陇右。”
“喏!”身后诸校,齐声答道。
1.6 网开一面
如前所说,破关只是开始。攻城亦是其次。
如何将西凉百万羌人,收归己用,才是对蓟王最大的考验。
戏志才坐镇洪池岭,李儒与臧霸领并州狼骑,先行抵达。接收边章旧部,接管北岸金城关与南岸金城。后续联军源源不断赶来,接管各处山寨水砦,驻军大营。
幕府五校,兵分数路,取汉阳、陇西、武都三郡。光复大半西凉。
收到暂领护羌校尉韩遂将令,三十六部羌骑尽数返回山寨。十万反贼,顷刻间烟消云散。表面看来,关西已平。然谁都清楚,此不过是表象。只需有人重金利诱,三十六部羌渠举兵再反,不过是顷刻之间。
如此治标不治本,显然非蓟王本意。
偏将军马腾,护凉州刺史宋枭西行。进驻冀县城。明帝永平十七年,改天水郡为汉阳郡,冀县为郡治。
贼兵势大,诸县皆没,唯有冀县得以保全。守将姓姜,乃当地大族。贼乱一起,附近乡民便扶老携幼,举家逃入城内。上下一心,同仇敌忾。贼人又苦无攻城诸器,先行围困。稍后又修造金城、大震等众多关隘,亦劳神劳力,故未曾全力攻城,冀县这才侥幸得存。
话说。西凉一地,羌人复反。得以幸免的汉民,自有生存之道。乡邑皆唯有垣墙。豪强各筑坞堡。族中青壮多为部曲,囤积弓弩箭矢。遇羌骑突袭,便升起吊桥,据险而守。羌人来去如风,多行抄掠,见事不可为,多半亦会知难而退。
若仍强攻,必有血仇。
诸如西平麴义,竟领族中千人投军。便知当地大姓,是何等规模。设身处地,周围满是羌、氐,杂胡。汉人自当抱团取暖。结亲大族,求取庇护,亦是人之常情。不出数代,当地大姓便如滚雪球般,不断壮大。称“豪右”。
“豪右,大家也。”
冀县姜氏,亦如西平麴氏。
只需说是豪右,必然良田万顷,牛羊遍野,奴仆过万。西凉一地,汉人凋零。余下皆避入豪右坞堡之中。
慢慢来。
先平羌胡再说。
凉州官吏,也是练出来了。听闻新任凉州刺史到任,贼兵尽散。先前不知藏于何处的凉州属吏们,这便纷纷现身,重掌吏治。治政安民。
于公于私,求生能力之强,实属罕见。
所谓法不责众。凉州吏治,慢慢来吧。
见宋枭百废待兴,无人可用。刘备便调派田丰、沮授,辅佐政务。背靠大树好乘凉。陇山之上,有蓟王这株巨木参天,为其遮风挡雨。宋枭亦乐得清闲。一州之政,皆快马送往大震关。由田丰、沮授,及阎忠等人酌情定夺。
若非众目睽睽,惹人非议。宋枭如何敢孤身住在冀县郡治。早搬回大震关安居。
待韩遂领三十六部羌渠抵达分水驿,大震关仍在持续修造之中。
便是前后关道,亦在全力扩建。前汉时,陇关道乃西通要道。沿途“五里一燧,十里一墩,三十里一堡,五十里一寨。”两汉之交,羌胡逆乱。今汉又遭百年羌乱,沿途所设烽燧堡寨,多以无存。
蓟王欲将此地,建成一座关城。便为补沿途防御设施之缺。
待大震关城完工。只需屯守数千兵马,足可挡十万大军于关下。
先行抵达分水驿迎接韩遂一行的,不是旁人,正是阎忠。
“见过军师。”
“见过将军。”
两人仍以旧时称谓见礼。相视一笑,尽在不言之中。
“多日未见,军师容光焕发,犹胜先前。”韩遂语透深意。
“身兼重任,不敢有一日懈怠。待大势已成,方得浑身轻松。”阎忠亦答有余韵。
“军师所言极是。”韩遂这便收拾心情,与阎忠同往大震关。
见蹄下官道,皆铺陈青石,拓宽数丈。韩遂这便随口一问:“王上意欲何为?”
“无它。”阎忠答道:“只为保丝路通畅。”
韩遂轻轻点头,不置可否。
待重见自己亲手督造的雄关时,韩遂难掩惊讶:“王上欲造城乎?”
“然也。”阎忠笑答:“主公见此地群峰密集,山岭高峻,沟壑深长,林草茂盛。山间草长林茂,谷中清水潺潺。山脊草场广阔,绵延起伏,犹如碧涛,铺满群山之巅。便想在此处筑城牧马。”
听阎忠称刘备为“主公。”韩遂心中一动:“关山草原乃关中绝佳牧场。秦非子曾为周王室养马于渭之间,‘马大蕃息’,功绩卓著,受封周室附庸。前汉时,大将军卫青、霍去病北征匈奴,所用战马也多出此地。”
阎忠顺其意:“蓟国称万马之邦。马政兴盛。主公欲在此地牧养战马,亦是常理。”
“然也。”韩遂点头一笑。
登临雄关,入关城大堂。
韩遂领三十六部羌渠,跪地行礼:“拜见蓟王。”
“免礼。”刘备伸手虚扶:“赐座。”
“谢王上。”韩遂领三十六部羌渠,依次落座。
“自金城一别,已有经年。校尉别来无恙否?”刘备笑问。
“谢王上挂念。金城一别,物是人非。今与王上如此相见,遂,始料不及也。”韩遂一声长叹。
“终归仍能相见。”刘备问道:“此次举事,乃黄巾凉州渠帅北宫伯玉与李文侯主谋。三十六部羌渠乃算从谋。校尉被裹挟入伙,亦算从众。”
“谢王上不杀之恩!”听闻被归于从众,韩遂和三十六部羌渠终于松了口气。
“然,关西逆乱,一日数报。陛下寝食难安,夜不能寐。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刘备又道。
“敢问王上,如何定罪?”韩遂问道。
“流徙三千里。”刘备脱口而出。
“蓟王欲抄我家小乎?”便有羌渠惊恐发问。流徙三千里……不正入蓟国境内。名为徒边,实为抄我家小哇!
众羌渠当即醒悟,纷纷伏地乞求:“求王上体恤我等故土难离,网开一面!”
“这……”刘备面露难色,沉思不语。
见韩遂目光来看,阎忠这便进言道:“启禀主公。三十六部,人口或有百万。如此规模的徒刑,实属罕见。且关东逆乱,百万之众,如何得迁,亦是难题。不如……”
“该当如何?”刘备问道。
“不如减罪一等,令其‘完城旦舂’。”阎忠答道。
时下,强制男犯修筑城墙,称“城旦”。强制女犯舂米,叫“舂”。
“城旦者,旦起治城;舂者,妇人不豫外徭,但舂作米。”。
“城旦舂”按附加刑罚之不同,可分三类。第一类便是“完城旦舂”。“完”乃指保留罪犯头发,仅剔去鬓须,且不施肉刑。属于最轻的一种。
“不可。”军司空田丰起身奏报:“乱世需用重典。若如此轻判,必助贼反。”
刘备遂问道:“元皓以为如何?”
“当为‘弛刑徒’。可比‘度辽营’行事。”田丰答曰。
1.7 野火将熄
田丰的意思是说,在西凉择一地,置军营。将弛刑徒皆聚拢到营中,进行军事化的管理。如此一来,家人便不用跟着徙边,省去辗转之苦。
此法,确比‘流徙三千里’轻,又比‘完城旦舂’刑重。算是折中之策。
可三十六部羌渠仍有疑问。
便有羌渠起身奏道:“若青壮皆入营,寨中只剩老弱,劳作繁重,恐难独活。”
可不是么。壮劳力便是此次乱军主力,十万青壮若皆为弛刑徒,被抽调到大营做苦力,寨中只剩老弱妇孺,如何能独活。
刘备乃仁主。虽惯掠人家小,却从未滥杀。若施此刑罚,许多羌人长男家中妻儿众多,即便不会死绝,凡因缺衣少食,而至凋亡,刘备亦难辞其咎。
暗自沉思,刘备看向荀攸:“公达可有良策?”
“或可‘流徙三百里,完城旦舂’。”荀攸答道。
“哦?”刘备似颇有意动。
汉时,完城旦舂为四岁刑。犯人不限于筑城、舂米。还需从事其它劳动。且城旦舂干轻活与重活时的粮食供给,亦不等同。从工种上分类,亦有不同。如“工城旦”,乃是从事铸造的工匠。简而言之,城旦舂的具体劳作,视个人情况及劳役需要而定,不一而足。
“如何流徙三百里?”刘备再问。
“三百里,仍在西凉境内。诸位渠帅皆言‘故土难离’,如此距离,正当适宜。且完城旦舂,不过四年期。并由官府提供口粮,驻地。一家人吃住无忧,当不会有失。”荀攸再答。
“如何施为?”见三十六部羌渠纷纷点头,刘备三问。
“可分为三类:‘城旦’、‘工城旦’、‘农城旦’。”荀攸解释道:“‘城旦’筑城,‘工城旦’铸器,‘农城旦’务农。”荀攸三答。
“左丞之意,不知诸位渠帅以为如何?”刘备不置可否,居高下问。
“这……”比起一家老小‘流徙三千里’,三百里确实短了很多。需要说明,时下所说‘里’,乃多指道路之长,而非直线距离。‘流徙三百里’,便是说流徙到三百里路外的地方。
见阎忠目光投来,韩遂心领神会,这便叱责道:“蓟王当面,岂容尔等挑三拣四。”
一语惊醒梦中人。
正暗中算计利益得失的众羌渠,这才纷纷醒悟。急忙伏地认罪:“我等领罪!”
刘备这便点头:“如此,诸渠帅且去认罪画押。至于迁徙到何地,可自行商议。只需在三百里之外便可。”
“喏!”三十六部羌渠再拜。
命人领众渠帅去往牢营,在认罪书上签字画押。三十六部羌渠,这便开始盘算该流徙到何处。
待羌渠下堂,见众人纷纷抚掌大笑。韩遂幡然醒悟:“王上欲使羌人迁出?”
“然也。”刘备轻轻点头。
荀攸笑道:“羌人狡诈桀骜。若命其迁出,必起疑心。假谋逆之罪,行迁出之实。方不会起疑。”
“表奏,孤已命人六百里上报朝堂。想必护羌校尉一职,非文约莫属。”刘备笑看韩遂。
“谢王上提携之恩!”韩遂大喜拜谢。
“既为护羌校尉,迁出到三百里外的羌人,便交由韩校尉全权负责。”
“卑下敢不领命!”韩遂郑重抱拳。
“至于羌人如何劳作,当听阎治中安排。”刘备目视阎忠。
治中从事,乃刺史高级佐官,主众曹文书,居中治事,故名治中。
先领治中,便是为继任下任刺史铺路。只需处理好‘流徙三百里,完城旦舂’事宜,不出意外,阎忠自当荣升刺史。刺史虽只领食六百石俸禄,然权利极大。
“臣,领命。”阎忠伏地行礼。既已认蓟王为主,却领凉州治中。其中深意,韩遂焉能不知。
需找个恰当时机,表露心迹,行认主大礼。方为上上之计。
韩文约,这便打定主意。
待三十六部羌渠认罪画押,重返大堂。刘备这便设宴款待。
席间其乐融融。羌渠虽对刑罚各有非议,然比流放三千里,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实在是太幸运。得亏是蓟王。若换成段太尉,天知道要死去多少族中青壮。
话说,段太尉与蓟王有何不同?
前者杀人如(yi)。后者割头如草。实在是……别无不同!
羌人之所以乖乖认罚,也是看人下菜。
如韩遂所言,蓟王当面,岂容尔等挑三拣四。一怒尽数杀之,堆成京观。何其痛快!
真以为,蓟王不想吗。
胸有猛虎,恶极噬人。乃恩师对刘三墩的评价。
切勿让和颜悦色,推杯换盏,春风洋溢,其乐融融的蓟王,恶极噬人。
匹夫一怒,血溅五步。君王一怒,血流漂杵。
何为强者,看我蓟王。何为强权,且看炎汉。
韩遂心满意足,与三十六部羌渠相伴而归。
只需返回罕,便着手羌人迁出事宜。当然,对外的说法是‘流徙三百里,完城旦舂’。刑期四年。至于期满后,是否还愿归乡,且拭目以待。
洛阳朝堂。
陛下精神奕奕,红光满面。
一直称病不朝的大长秋兼领尚书令,大宦官曹节,朗声将蓟王表奏读完。
余音尚在绕梁,满堂已惊呼一片。
蓟王马到功成。破陇山大震关,计杀王国等四贼酋,三十六部羌渠尽数降服,除去宋建在逃,关西贼乱,已平大半。
“天佑大汉,我等后顾无忧矣。”便有朝官出列奏报。
“太尉以为如何?”陛下目视杨赐。
杨赐稳步出列:“关西既定,当全力东顾,剿灭黄巾蛾贼。请陛下速将蓟王调回,主关东战事。”
车骑将军被安车调回,于家中静养。联军主帅换成一无是处的董重,三公九卿如何能放心。
“不可!”大将军何进亦出列:“百年羌乱,如野火将熄。稍有不慎,便会死灰复燃。还有宋建在逃,若不清剿,恐再生事端。”
陛下不置可否:“大将军以为如何?”
“故,臣窃以为,关西还需蓟王坐镇,不可轻动。至于关东黄巾贼寇,已被骠骑将军团团困于孤城,旦夕可破。杀鸡焉用牛刀。”
杨赐一声暗叹。何进出口成章,显然早有准备。换句话说,已有人先将蓟王表奏,暗示何进。此人不是尚书令曹节,便是陛下。
陛下对蓟王当真“亲而惮之”。
陛下轻轻点头:“如此,且传朕口谕,令骠骑将军速速破城,屠灭黄巾。”
“老奴,遵命!”曹节伏地叩首。
1.8 北面而事
陇右的富庶,来自丝路。单就农作而言,陇右并不算发达。
盖因陇右地貌复杂多样。山地、高原、平川、河谷、沼泽、冰川、沙漠、戈壁,应有尽有,纵横交错。整体地形以山地、高原为主。结构大体为:“三分山、三分草、两分沙、一分林、一分田”。
凉州的农业灌区,主要有二:河西走廊沿山灌区及河湟沿岸灌区。其中,河西走廊因其典型的内陆绿洲农业,使得河西仅以全州二成之田,产出全州四成之粮。
正因如此,刘备才重修洪池岭长城,将河西四郡揽入怀中。
河西走廊,斜卧于祁连山北。北山以南,东起洪池岭,西迄酒泉郡,长二千五百里,乃著名戈壁绿洲。祁连山地在河西走廊以南,冰川逶迤,乃河西走廊天然水库。走廊以北地带,近大漠,被后世惯称为“北山山地”。
两汉时,河西铁质农具已十分普遍,播种工具亦是较为先进的三脚耧车,并因地制宜推行了“能风与旱”的“代田法”。
代田法亦称“代田”。乃武帝时,搜粟都尉赵过,集西北抗旱经验所推行的一种新式耕作法。
具体为:在田中开沟作垄,沟垄相间,将作物种在沟里,中耕除草时,将垄上的土逐次推到沟里,培育作物;第二年,沟垄互换位置。以此类推。此法有利于保持地力,抗御风、旱。“一岁之收,常过缦田亩一斛以上,善者倍之”。
河西物产亦较为丰富。主要有:胡麻、梁米、黄谷、土麦、白米、麦、黍米、黄米、白粟、胡豆、秫、糜、荠、茭、秣、谷、菽、麦、米等二十余种。
河西走廊地势平坦,又兼碱性较重,且“终岁雨泽颇少。夏种时,大水冬灌,冻泡如酥,遂成沃田。再行“换茬”,甲年种麦,乙年种糜,亦见奇效。若地力过疲,易之苜蓿。
“换茬”兼顾“代田”,可令季季大熟。
一言蔽之。时下的西凉,比起刘备来自后世的认知,生态环境要好许多。几乎是天壤之别。
大河甚清,山林秀美。物产自足,丝路流金。
所谓认罪受罚。三十六部羌渠,自从在认罪书上签字画押。罪名和刑罚,便已定下。
蓟王虎踞陇山之巅,如利刃高悬。众羌渠不敢怠慢,这便群集罕原合众将军府,今暂领护羌校尉府。赶来与阎忠、韩遂商议,流徙之地。
“敢问校尉,我等可否互相流徙?”便有机灵者问道。
“如何相互?”韩遂笑问。
“便是,我部山寨,迁给他部。他部山寨,迁给我部。三十六部一分成二,刚好互迁。岂非两全其美?”
韩遂笑问:“尔等刑罚乃是‘流徙三百里,完城旦舂’。流徙可如此,城旦又当如何?”
“这……”羌渠顿时词穷。
“筑城、造器、农牧,缺一不可。”阎忠亦道:“若只顾自己,枉顾律令。王上一旦降罪……”
“一切皆听上官吩咐。”一提蓟王,羌渠岂敢再辩。
“如此,可东西互换,南北对调。”阎忠这便取来西凉山川地形图,明示众人。图上已用朱笔,圈出数个大圈。皆是饱受羌胡荼毒,赤野千里,城池荒芜,民众离散,却又适宜耕作的河湟灌区。
如罕、金城、阴、安故、允吾(qiān yá)、榆中等,皆在圈中。共计十余城。
“需满三百里。”阎忠又叮嘱道。
目标明确,三十六部羌渠,这便纷纷选定流徙、城旦之地。
便有羌渠问道:“敢问上官,吃住皆由蓟王供给?”
“然也。”阎忠轻轻点头。
“若因工伤残,又当如何?”
“自有抚恤。”阎忠答道:“临来时,蓟王言道:举家流徙者,户户需修造宅邸一座,辟荒田一顷。修造城池,种田放牧,不一而足。只需刑满四年,便可归乡。”
“宅邸一座,荒田一顷。修造城池,种田放牧。刑满四年,便可归乡。”众渠帅将蓟王之言,句句记在心间。
见众渠帅还想着四年后如何如何。
与韩遂相视一笑,阎忠又道:“蓟王又言:诸位渠帅,亦不得闲。需从寨中择‘年长威重者’相伴入城。或为里正、或为衢长,负责辖下羌民事宜。食俸当与汉吏等同。”
“这是当然!”听闻可令各寨自行管理,众渠帅喜不自禁。
阎忠笑道:“蓟王还言:所谓刑罚,乃以刑代罚,令其悔过向善也。刑有量,罚有度。以月计,只需完成量刑,多余之劳,皆计入薪酬。与汉民同工同酬,多劳多得。”
众羌渠大喜:“敢问上官,如何‘同工同酬,多劳多得’?”
阎忠略作停顿,这便言道:“除去量刑。筑城,壮劳力一日二百钱。耕田,三十税一。”
言将出口,满室皆惊。
“一日、日、日、日,二百、百、百、百钱?”
细细一算。日、百,数量都对。阎忠这便笑道:“然也。”
“吃住全免,日薪二百?”便有羌渠龇牙一笑:“蓟王当真?”
阎忠一愣,这便面露不悦:“王上一言九鼎,何曾自食其言?”
“皆是五铢钱?”
“四出五铢。”
竟是蓟国上币。问话羌渠倒吸一口凉气。
“我部人口可多。”便有大族羌渠,挤到人前。
“多多益善。”阎忠目空一切,视若无物。
“哼!”大羌渠耸肩一笑。
“嘿!”阎忠犹胜一筹。蓟国千里之土,区区百万羌人,又有何难。
便有羌渠好意提醒:“他族能吃善战。一人食数人之量,一人有数人之力。”
“妙极。”阎忠抚掌一笑,尽是名士风范。
羌渠暗自钦佩不提。
蓟王怕是没见过我等吃喝。何止狼吞虎咽,风卷残云。分明就是天地无光,神鬼乱舞。雁过拔毛,寸草不生!
哥几个,走起。让西凉名士死个明白。
目视三十六部羌渠,振奋而去。阎忠缓缓收拢笑意。
韩遂更是一声长叹:“百年羌乱,必灭于蓟王之手。”
却又徒生出一丝担心:“百万羌人,放开吃喝。蓟王……”
“无妨。”阎忠答道:“西域多牛羊。蓟国多粳米。羌人饱食,一心赚钱。不出数年,陇右再无汉羌之分。”
“四年之后呢?”韩遂记得‘完城旦舂’的刑期,不过四年。
“设身处地,户户有良宅一栋,良田一顷,牛羊成群,日薪二百。可愿回寨?”阎忠整冠而起,向陇山肃容下拜。
“蓟王之明,或比高祖亦不逞多让。”
韩遂亦感同身受:“我若逢高祖,当北面而事之。与王国、宋建之流,则竞鞭而争先耳。”
1.9 雄甲天下
传统部落的核心凝聚力,无非两点。血脉和信仰。
羌人山寨亦是如此。信仰暂放一旁。刘备选择从相对简单的世俗下手。
整盘“反客为主”之计。说起来,并不复杂。羌人自以为是受刑。且不过四年期。心想,只需熬过四年,便可返回老寨。再说,包吃包住,出一把力气,还能赚取不菲的工钱,如此美事,何乐而不为。
以至于听闻此事,那些未曾伙同谋反的胡族,皆有些跃跃欲试啊。
正如刘备所言“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此乃天性使然。逆天行事,天理不容。若一意孤行,蓟王自当替天行道。杀一儆百。
无双连环第四环中,宋建的作用,可不仅仅“兜底”这么简单。起也是刘备能长驻陇右的一个楔子。或者说“战略抓手”。正因宋建在逃,西征未能克尽全功,为防羌乱死灰复燃,朝廷三思之后,才未将蓟王调回,平关东之乱。
据说。得知蓟王平定陇右,又令羌人迁出山寨。京兆尹刘陶已上表,欲在函谷关西,弘农华阴县东,渭、洛与大河交汇处,筑一雄关。因“河在关内,南流潼激关山,因谓之潼关。”
潼关南依秦岭,北临大河,东连函谷,西接长安。扼关中要冲,后世有“三秦锁钥”、“四镇咽喉”、“百二重关”之美誉,威名雄甲天下,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
邸报传来,刘备这才想起,自己吟《潼关怀古》时,潼关尚未建造。
汉末,曹操为防关西兵乱,于建安元年(196年)始设潼关,并废函谷关。
如今函谷尚在,京兆尹刘陶已迫不及待,修造潼关。再想他重修长安宫室之举。刘备不由一声叹。终能理解,为何后世会有黄袍加身。
无论他如何作想,旁人已迫不及待。
刘备以辅汉大将军的名义,先定羌人之罪,再表奏洛阳。正因有假节之权。
故而,亦无需知会凉州官吏。然为便于行事,刘备还是相邀凉州刺史宋枭,领刺史府一众属吏,赶来大震关相见。
“卑下等,拜见蓟王。”见刘备除戎装,着王服。宋枭这便心领神会。
“诸位免礼,赐座。”
“谢王上。”
落座后,宋枭为刘备介绍随行人等:“别驾苏奇。”
身后便有一人起身行礼:“下官拜见蓟王。”
“功曹程球。”
又有一人媚笑起身:“卑下拜见王上!”
“兵曹范津。”
第三人亦起身行礼:“下官拜见蓟王。”
待三人落座,宋枭这才言道:“彼时,贼兵势大。州郡官吏多有被害、从贼或逃匿者。凉州一地,吏治衰败。本想为王上分担一二,却自顾不暇,惭愧之至。”
“无妨。”刘备笑着安慰:“流徙羌人乃由羌人自行管理。凉州吏治不全,不妨由各地孝廉增补。若使君方便,孤想悬扁各县,募集人才。”
“同为朝堂效力,王上当可放手施为,下官并无异议。”宋枭躬身答道。
“如此,甚好。”刘备轻轻点头:“凡羌人刑徒,皆由孤来掌管。凡西州内政,皆劳烦使君与众属吏全权处置。不知可否?”
“卑下敢不从命。”宋枭再拜。
“马将军何在?”刘备未见到偏将军马腾。
“卑下遣他去收复各县,招募义从。当可为王上所用。”宋枭答道。
闻此言,麾下属吏皆面生异色。“为王上所用”,只此一句,宋枭之心,便昭然若揭。
若非偏将军马腾收拢溃军,且战且退。又依山下寨,阻贼军于陇山之上,宋枭早惶惶不可终日。以前种种,不过纸上谈兵。设身处地,方知其中惊险。且若非刘备代为进言,早已削职下狱。岂还能窃居高位,在此闲谈。
所谓投桃报李。自当尽其所能,为蓟王分忧解难。至于投靠蓟王门下,以宋枭之能,尚未有此远见。
别驾苏奇这便问道:“敢问王上,十万羌人青壮,拖家带口,流徙各城。不知官吏,从何而来?”
刘备答道:“处理羌胡杂处,西域都护府一众属吏,驾轻就熟。官吏自当从关外调入。若不足用,则从各郡招募。”
“原来如此。”别驾苏奇亦可称干吏。这便了然于胸。
当然,辅汉大将军此举,亦无可非议。辅汉大将军本就都护西域。且如刘备所言,西域都护府,处理羌胡杂处得心应手。于情于理,皆无可指摘。
外人虽看不出门道。然作为西州宿吏,苏奇、程球等人,又岂能不知!
陇右汉人渐少,而羌胡渐多。只需尽收羌胡之心,陇右遂成蓟王都护之地也。
蓟国雄踞幽冀,都护陇右西域。
东西夹击,大事成矣。
转而一想。本就是天家之事。蓟王如何行事,又岂轮到他去操心。
心念如此,这便处变不惊,淡然应对。
天将变矣。
倾覆之际,为自己谋一个安身立命之所,亦是人之常情。
于是乎,罕见的一幕,很快在陇右上演。
许多身穿汉式官服,却高鼻深目的胡人官吏,纷纷入关,入驻各城,掌羌人刑徒诸事。
这些被称为“西人”的都护府属吏,面见刘备时五体投地,口呼“主公。”据说,多是域外奴隶。被蓟王高价贩来,安居在各处绿洲。如今已与汉人“大同小异”。故称“西人”。
“西人”,春秋时,用以称周都镐京人。《诗小雅大东》:“西人之子,粲粲衣服。”“西人,京师人也。”
《大东》为谭人所作,周都镐,谭为东国,故称周人为西人。一说“西人”亦指西周王朝贵族。
古为今用,其意大有不同。
此处“西人”,乃是指“帝国西方之人”。词意可比“北人”、“南人”。
刘备曾叹曰:“‘南人驾船,北人乘马’,信有之也。”乃语出《淮南子.齐俗训》“胡人便于马,越人便于舟。”之句。
《淮南子》成书于前汉。三百年后,“胡人”成“北人”。“越人”变“南人”。足见我大汉兼容并蓄,包罗万种。
后世有个笑话,说自己出身,乃是“国内混”。言指自己乃是某省与某省之混血。其实,还真有其道理。
上溯到战国七雄,燕赵、韩楚,自可称混血。再上溯到春秋百余国,诸国混血更加明显。至于万千部落的上古时期,我们也是从“炎黄混”为始。
随着越来越多的绿洲属吏,入驻陇右。
“西人东来”,遂成典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