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80 破解之策
返回西园的路上,陛下忽然开口:“太后……最近可有事缠身?”
“回禀陛下。”中常侍封为永乐太仆,焉能不知:“乃为司隶校尉之事忧心。”
自何进升任大将军,司隶校尉一职,便被董太后私授予姐姐之子,外甥张忠。
“所为何事?”陛下追问。
封这便答道:“年前,荆州刺史,广陵徐(qiu),奏举时任南阳太守张忠,臧馀一亿。又奏五郡太守及属县有贪贼者,皆缉拿法办,一时威风大行。陛下曾当百官之面,亲口嘉许。”
陛下这便点头:“确有此事。”
话说,董太后姐姐之子张忠,为南阳太守时,挟势弄权,放滥不羁,得赃数亿。恰逢徐接任荆州刺史,太后便派身边中常侍暗中叮嘱徐,定要善待张忠。徐却答道:“臣身为国,不敢听命。”太后大怒,急召张忠为司隶校尉,欲假威势相逼。岂料徐不为所动。到州后,揭举上奏张忠臧馀一亿,并遣冠军县上簿给大司农。又奏五郡太守及属县有贪贼者。恰逢国难当头,陛下秉公决断。凡有所奏,皆缉拿法办,便是张忠亦饱受斥责,未曾姑息一人。开年以来,朝中气象,为之一新。引得群臣交口称赞。
封又道:“年后,荆州黄巾攻城略地,困南路大军于长社。司隶校尉便欲与诸内官上疏,劾奏徐战败之罪。”
“既是司隶校尉公报私仇,太后为何心忧?”陛下问道。
“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关东播乱,徐为荆州刺史,事关重大。若此时下罪,必损军心。太后曾命老奴规劝,奈何司隶校尉一意孤行,执意上疏。太后因而忧愤。”
“原来如此。”陛下叹了口气:“朕的这些亲戚……”怎就不懂得秋后算账。
以前四平八稳,无论如何兴风作浪,皆无所谓。如今恶浪滔天,倾覆在即。还要一意孤行,就不怕船毁人亡吗。
到底是母亲,能顾全大局。
心念至此,陛下这便柔声说道:“年前入秋后,太后便时常抱恙,今春才稍见起色。断不可为俗事忧思成疾。你且回禀太后。就说,司隶校尉之事,朕已省得。”
“喏。”封躬身领命。
有道是祸起萧墙。关东、关西二地播乱。洛阳深宫,且不可再乱。
陛下仰头望天,一时心气浮动。
楼桑,国医馆。
左耳裹着白纱的高览,斜倚病榻。正安心养伤。
“高军候?”病舍外,护士轻声相问。
“何事。”高览缓缓睁开双眼。
“大利城长苏公,来访。”
“可是破邺城机关阵之苏子度?”高览猛然坐起。
“正是。”
“速速有请。”高览这便披衣下榻,立在门厅前迎候。
直棂门徐徐移开,苏越脱鞋入室:“苏越见过高军候。”
“高览见过明庭。”高览抱拳回礼:“请坐。”
“谢座。”
宾主落座,苏越先问伤情。
高览笑答:“华大夫妙手回春,只需化解尸毒。余下不过是皮外之创,不日便可痊愈。”
苏越这便点头:“军候乃豪勇之士。那日在台上,砍杀尸兵无数。救卢车骑于危难。卢车骑已去信主公,举荐军候为蓟国效力。今苏某不请自来,便是想代二位国相相问。不知军候意下如何?”
“高览久仰蓟王大名,年前便领族中青壮北上来投。只恨黄巾阻路,未能如期赶往黄金台。索性领一众宗亲,投军杀贼。数战略有微功,得车骑将军赏识,授以军曲候之职。今又助高览得偿所愿,自当感激不尽!”
苏越欣然点头:“如此,苏某当翘首以盼,待军候痊愈,你我二人同殿为臣之日。”
“一言为定!”高览喜上眉梢。
又聊了些天下时政。见高览谈兴正***神饱满。苏越这便试问道:“军候可还记得,那日台上之事?”
高览面色一变,却又很快和缓:“常深夜惊醒,如何能忘。”
“尸兵当真从地下钻出?”事不宜迟,苏越急忙发问。
“然也。”
“腰斩后,半截身仍能伏地爬行?”
“然也。”
“那金丝玉衣下的干尸,当真能口喷尸毒?”
“然也。”
“被刺要害仍不死,反一拳将军候击出?”
“然也。”
苏越轻轻点头:“料想,台上尸横遍野,定也血流成河。”
“……咦?”高览却摇头:“血却不多。”
苏越双眼骤亮:“此话当真!”
“绝无虚言。”高览重重顿首。
“原来如此……”苏越会心一笑。
高览急问:“明庭,可是想到了破解之策!”
“或有所得。”事不宜迟,苏越这便告辞离去。
“莫非所谓‘尸兵’,真是机关术?”想到此处,高览忽觉浑身骤轻。病疫顿时去了多半。
出国医馆,苏越即刻赶去将作馆,与右国令夏老,将作令苏伯见面。
“故弄玄虚,雕虫小技。”右国令夏老一声冷笑:“黄巾贼假沙丘平台之无妄虚名,行诡骗之术。且用心险恶,无所不用其极。当替天行道,尽数诛之!”
“所谓‘道法自然’。太平道此举,确是有伤天和。不过是傀儡术,本可用木偶,却非要做成人偶。已求以假乱真,吓阻大军。先秦诸子技艺,岂能握于妖道之手。”苏伯点头道:“待破除此妖术,定要掘地三尺,大白于天下。”
夏老这便问道:“破解诸器,需几日完工。”
“物料齐备,三五日便可。”苏伯答道。
“既如此,子度且告知二位国相,代为去信卢车骑。就说,不出十日,当见分晓。”
“喏!”苏越这便领命而去。
目送孤孙苏越走出将作馆,苏伯又道:“主公那里,便由我告知详情。”
“好。”夏老自去忙碌不提。
墨门分属匠墨与仕墨。投靠刘备的匠墨虽身居高位,却大多如夏老、苏伯这般,醉心技艺,不问国政。而诸如苏越这些新一代的匠人,却不再受门规约束。出仕蓟国,身居高位。蓟国机关器之所以能冠盖天下,墨门出力甚伟。当居首功。
与刘备的包容国策,一脉相承。正因身在蓟国,设身处地的感受到机关器的便利和强大。“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三百余年后,蓟国儒家已能正视墨门存在的意义和价值。
日种一顷的三脚耧车、浮舟插秧机,割草如飞的旋刀割草车,还有水洗、水暖、水淋诸器,上下通达的天梯……
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儒、法、道、墨,能和谐共存,尤为可贵。
永乐宫。
夜深人静,寝宫内油灯昏沉,香炉氤氲。
忽来一阵怪风,殿内人影闪动。隐隐有鬼魅之声。
董太后猛然睁开双眼。
1.181 生死两命
映着摇曳的火烛,一个方方正正的人影,正矗立在帷幄之外。
像极了身穿金丝玉衣的‘孝仁皇’。
董太后目光清洌无波,似与人影隔帘对视。须臾,又缓缓闭上双眼。呼吸渐渐绵长,似已进入梦乡。
濯龙园,华云号,皇后寝宫。
郭常侍躬身入内,隔帘低语。
何后似已熟睡。郭常侍自说自话。说完,便又躬身退下。
须臾,何后轻轻睁开眼帘,亦缓缓闭上。
一夜无话。
时人事死如事生。
“丧礼者,以生者饰死者也,大象其生以送其死也。故事死如生,事亡如存,终始一也。”
人有两命,生与死命。时人皆以为,死亡不过是以魂魄的形式到往另一个亡者世界。因此,历代帝王皆大兴陵墓,时人亦有厚葬之风。
这便是为何,由解渎亭侯登基为帝后,陛下会想着为自己的生父,打造东园秘器,制备金丝玉衣。也是一片孝心,想让‘孝仁皇’在亡者世界,亦过得富贵滋润。
又说清白无鬼。
未曾做过亏心事,自然不怕鬼敲门。
董太后见人影无动于衷,并未受一丝惊吓。何皇后似弄巧成拙。未能换来有效杀伤,还留下了暴露的隐患。
只需彻查昨夜进出永乐宫的一干人等,何后布下的耳目,必然插翅难逃。
我大汉朝的后宫,就从来未曾太平过一日。
长安大营。
虎牙营地,大半被机关兵车圈成辅汉大营。营地内杀声震天,远传十里。便是在长安城内亦清晰可闻。幕府五校各领麾下,累日操练。别部司马麴义与假司马高顺,亦在史涣等绣衣吏的指点下,习练登城战。
军司空田丰与军正沮授,掌管大营内外诸事。八分田沮,人尽皆知。
大营各项进出,一目了然。改用左伯皮纸的集薄,亦便于携带书写。甚是方便。
刘备自居中军大帐。正细看五日前由蓟国发来的书文。
“原来如此……”刘备其实也想出了大概。所谓尸兵,乃是被人操纵的傀儡。之所以放血,乃为减轻重量,便于操控。正如那具藏在金缕玉衣下的“干尸”,人体含水量,约为体重七成。变成干尸后,重量至少会除去一半。至于尸体快速脱水的方法,古埃及人,早已掌握,并用在了木乃伊的制作中。
料想,太平道也有类似的方法。
换句话说。贼人乃是用人体代替木头,制作了这些“尸兵傀儡”。或者叫“提线人偶”。
那么问题来了。
既是傀儡,必有人操控。为何未见提线?
谜底,便藏在晾尸台下。等着苏越去揭破。
见刘备面露微笑,服侍身侧的希雷娅,心情亦是大好。
车骑将军大营。
斥候来报,围攻广宗的各路大军,皆被地陷所阻,不敢前行。
至于尸兵,则为晾尸台一地独有。
数路大军,人吃马嚼,耗费极多。日日饱食,无所事事。大营士气却不升反降,日渐低迷。若再找不出破敌之策,军心必乱。那时,作壁上观的黄巾贼倾巢来袭,数路大军势必瞬间崩盘。
一败涂地。
正是预见到了巨大的危机,卢车骑才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报”一筹莫展间,便有军士来报:“有蓟国大利城长苏越,携良匠入营。”
“速速有请!”卢车骑猛然站起。
陪坐在侧的审配亦醒悟:“可是破邺城机关阵者?”
“正是此人。”见卢植整理衣冠,欲出帐相迎。一众谋士参军,忙起身追随。
“蓟国苏越,拜见将军。”苏越肃容行礼。
“诸位免礼,入帐详谈。”卢植伸手相邀。
卢植乃蓟王授业恩师。又曾长居楼桑,自不见外。宾主落座,卢车骑直入正题:“可有破敌之策?”
“有。”苏越让麾下良匠,从背后取下一竹筒,呈给卢植。
打开视之,不禁一愣:“此是何物?”
“此物名曰‘马蹄铲’。”苏越笑答:“乃我蓟国良工筑城时,取土称重而用。”
所谓马蹄铲,便是后世鼎鼎大名的洛阳铲。
吃土锐利,褪土迅捷。能打穿并提取出深层土壤,快速判定此地是否适宜筑城。
听完苏越的介绍,卢植轻轻点头:“如何用此物破敌?”
“此铲非兵器。”苏越笑答:“乃为破黄巾贼陷地神术。”
“愿闻其详。”
“广宗地势平衍,土壤沙质。境内处处皆可堆积成丘,故古名‘沙丘’。”苏越言道:“正因土壤沙质,亦便于挖掘。所谓陷地神术,不过是贼人事先掘洞,深藏地下。悄悄挖空大营地基,乃至塌陷。”
审配问道:“若如此,为何陷落的兵士,皆不在原地,反去到了数十里外的沙丘平台。”
苏越笑答:“不过是双重坑洞耳。大营塌陷,人马坠入上洞。位于下洞内的贼人,便趁沙尘遮掩,运走人马尸体,再取土回填,掩藏踪迹。”
逢纪又问:“尸兵又从何而来?”
“此乃两件事。”苏越笑道:“马蹄铲可破地陷。若破沙丘平台,需另借一物。”
说完,便又从怀中取出一物。
“此,又是何物?”审配追问。
苏越答道:“硫磺。”
“可是白檀瓮城,毒杀鲜卑王骑之物。”卢植问道。
“正是此物。”苏越轻轻点头:“此物剧毒,有伤天和。轻易不用。”
“事急从权。”卢车骑一脸平静。
“如此,将军可令军士取薪柴涂抹此物。”苏越言道:“再令人搜集营中马粪晒干备用。”
“好。”卢植遂命副将宗员安排此事。
苏越又言道:“此事之所以玄而又玄,看似黄巾贼能通神鬼。正因众人皆把大营地陷与沙丘尸兵,想成了一件事。实则此为二事。只需破了大营地陷,所谓尸兵,可一笑了之。”
“当如何破大营地陷。”审配起身求教。
“需精兵一百,勇将一员,随我同往先前扎营处。”苏越答道。
卢植环视帐内诸将:“谁人愿往。”
“末将愿往。”正是朱灵。
见朱灵甚是勇武,苏越心中一喜:“有劳军候。”
“为国效力,何须言谢。”朱灵抱拳答道。
“事不宜迟,这便出发。”苏越起身行礼。
“好。”朱灵遂去调遣麾下勇士。
片刻后,苏越携麾下良匠,与朱灵等百人,乘数辆机关兵车,向十里外的原先立营地驶去。
1.182 取舍有道
马蹄铲的用法,和洛阳铲雷同。
使用时,身躯直立,两腿分立,双手握杆,置于胸前,铲头着地,于二足尖之间,用力向下戳击地面。待马蹄形铲底没入土壤,再不断旋转铲头,交替下打,而后提铲,将一截圆柱形土壤剜出。
如此反复,便可不断向下掘进。
装着长长白腊杆的马蹄铲,能打入地面数丈。剜出一个深深的圆筒状深坑。蓟国工匠将剜出的土壤取来称重,以此判断此地是否适合筑城。至于盗墓,时下还未成风。再说,皇家陵园皆有兵士拱卫,还有诸园贵人守陵。贼人如何能入。大规模盗掘皇陵,当以董卓为始,后被孟德发扬光大。
朱灵率领麾下百人,与苏越所携蓟国良匠,分乘数辆机关兵车,抵达原先立营处。苏越一声令下,兵车立刻围成一个小型营地,可攻可守。而后蓟国良匠人手一把马蹄铲,分散开来,用力戳击地面。
剜出土壤,皆排列齐整。经验丰富的蓟国匠人。单从土层色泽的变化,便可看出端倪。
简而言之。
自然沉积,原封未动的土层,与挖掘后人工回填的土层,纵深上的土质,是不同的。
很快,良匠们便有所发现。继续向下戳击,白腊杆猛然一沉。沙尘喷涌而出,提铲后却不见底泥。
“如何?”朱灵低声问道。
“掘通了一条地下暗道。”示意匠人将掘洞重新填埋,苏越轻声言道。
“又当如何?”朱灵再问。
苏越手指已围绕此处掘洞,呈“十”字形布点的匠人言道:“寻出地下暗道之分布规律。”
“找出又当如何?”朱灵三问。
“当视规模大小而定。”苏越三答。
很快,匠人接二连三,打通地下暗道。而苏越表情却越发严肃。
“如今,是大是小。”朱灵忍不住问道。
“范围极广。”苏越一心二用。在图板上写写画画,口中却未停:“贼人半年时间,似将整个广宗地下挖空。暗道密如蛛网,遍及全境。许在我等说话之时,贼人仍在地下掘进,亦犹未可知。”
朱灵下意识低头,看向脚底:“如今该当如何?”
“正如矿井需通风换气。如此庞大的地下管网,且有人暗藏,必设通风孔径。先找出最近的一处通风孔。”说着,苏越猛然停笔:“而后,需劳烦军候陪我下去一观。”
“嗯!”朱灵重重点头。寻地道不行,厮杀却拿手。
“广宗暗藏大神机。”回忆胡玉传回密信,苏越心头不由得升起一丝阴霾。
时下矿井,通风、照明、支护,已十分成熟。如长公主汤沐邑之东凌矿井:先掘竖井,再挖横道。如此分层掘进,直达采矿工作面。并间隔着设立通风、照明、支护等设施。
黄巾贼在广宗地下正如此这般。唯一区别,不为挖矿。究竟只为藏兵,还是另有他用。如今还不得而知。
话说,广宗的土质,亦成全了黄巾逆贼的快速掘进。
言归正传。
“找到了!”忽听一声轻喝。
见匠人纷纷围拢过去,朱灵亦随苏越赶到。
匠人已将四周沙土清空。朱灵定睛一看,乃是一根齐根而断,深埋土中的枯竹。这便问道:“四周并无缝隙,如何通风?”
“军候且看。”工匠取钩爪,勾入顶部竹节,用力一拔。竟将枯竹拔出地面。仿佛一根生在地上的长竹,一节节缩入地下一般。
竹筒四壁已被分段挖空,正为通风所用。
“只需趁夜色遮掩,用一细竹,从下方将竹筒高高顶起,便可自行通风换气。”苏越环视这片广袤的空地:“竹节气孔,必然极多。”
“原来如此。”朱灵幡然醒悟。
只需一片竹林,贼人便可为整个地下暗道通风换气。如此简单又实用的设计,当真别具匠心。
不过拳头大小的竹筒,埋入地下,深不知几许,如何能让人钻入。苏越下去一探的愿望,随之落空。个中内情,远比自己想的复杂。黄巾贼中,定有机关术高人。
见苏越不语,知其正苦思应对之法,朱灵亦不敢打扰。
须臾。苏越忽一声长叹:“为今之计,或只剩一法。”
见苏越面露不忍,朱灵话到嘴边,又自行咽回。此法必极具威力,且有伤天和。
几位蓟国良匠亦纷纷醒悟:“莫非……”
“然也。”苏越收拾心情:“速速返回,此计需与卢车骑相商。”
“好。”
众人这便登车折返。
中军大帐,听完苏越之策,卢植面沉如水:“欲掘漳水,水淹广宗?”
苏越轻轻点头:“漳水丰沛,一旦灌入广宗,黄巾贼挖掘的地下暗道,顷刻尽毁。依下官所料,广宗城内机关器,亦会一同毁去。此战易耳。”
“广宗城内有数十万无辜百姓。”卢植问道:“可能护其周全?”
苏越摇头:“数月之中,能掘出如此庞大的地下暗道,想必城中百姓亦出力甚伟。此时,或皆藏身地下洞窟,亦未可知。”
“如此,一旦漳水漫灌,淹没地穴。百姓岂非尽数丧命。”卢植面露怒容。
“或许如此。”苏越实话实说。事实上,此不过是最极端的假设。即便不考虑通风换气,贼人也不可能将数十万人藏身地下。
审配却起身进言道:“明公。卑下窃以为,所谓‘数十万百姓’,皆是投奔张角的太平徒众。许,并非无辜。”言外之意,无需顾及这些人的生死。
“正南之意,我已尽知。”卢植断然摇头:“然此策太过狠绝。数十万百姓,不分老幼妇孺,尽数溺毙。即便战胜,我煌煌天汉与那些茹毛饮血、惨无人道的蛮夷逆贼,还有何区别。”
“回禀将军,或还有一法。”见事不可为,苏越便又言道:“舍近求远。”
“如何舍近求远?”逢纪急忙起身相问。
“广宗临近滏水。此水乃漳水枝津,水流和缓。可掘一长渠,引此水灌入。”苏越言道:“只需在渠中另设水闸,便可阻断来水。断不会如漳水那般,一旦破堤,便四处漫灌,无法收拾。”
“漳水又北,滏水入焉。”
滏水,因发源于滏山而得名,乃漳水枝津,与大陆泽交汇。
“从何处引水?”卢植问道。
“薄落津。”
1.183 包藏祸心
“吾国东有河,薄落之水。”“漳水又历经县(钜鹿)故城西,水有故津,谓之薄落津。”
时下薄落津,乃是一处有名的津渡。却不在漳水故渎,而在枝津滏水上。
“此汉时其地犹有薄落亭。”
此处近大陆泽,水草丰茂,水流和缓。不似漳水湍急,一旦决堤,不可收拾。正适合掘渠。
“然大营军心浮动,士气不振。强行驱策,外出掘渠,必适得其反。”审配不无担心。
见卢车骑看来,苏越这便言道:“士气不振,乃因恐惧神鬼。只需破除黄巾邪术,心中无鬼。自当军心得安,士气重扬。”
“明庭可有破解之法?”卢植问道。
“有劳车骑将军领一支精兵,与我等同往沙丘平台驱鬼。”苏越起身言道。
“如此,谁人愿同往?”卢植环视营中将校。
见众将皆垂头不语,居于末位的朱灵昂然出列:“末将愿往。”
“甚好。”卢车骑难道露出一丝笑容。朱灵之勇,或不在高览之下。
“卑下愿同往。”审配亦开口。
“正南病体初愈,不宜再过惊吓。”卢植婉拒。
“‘子不语怪力乱神’。卑下那日所见,至今亦时常重现。整日坐卧不安,心绪难宁。若不亲眼窥破天机,此生恐再无寸进。”审配道出原委。
“如此也罢。”心境对谋士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卢植这便问道:“何时出发?”
“待薪柴涂抹硫磺毕,便可出发。”苏越答道。
“谨守营盘,不得有误。”卢植朗声道。
“喏!”
三日后,诸事具备。数辆机关兵车,百辆柴车,数名良匠,五百河北劲卒,苏越、审配、朱灵、卢植,乘夜出发。
人衔枚,马裹蹄,蒲裹轮。悄无声息,驶出大营。
所谓“安车蒲轮,束帛加壁”。“以蒲裹轮,取其安也。”用蒲草缠裹车轮,以束帛加饰车厢内壁,常用于封禅或迎接贤士,以示礼敬。
柴车裹轮,自是为噤声。
黄巾贼龟缩地下不出,汉军又事先广布斥候。加之上次在晾尸台上被吓破胆,乃至兵退十里。料想,如何还敢前来。故一路勿扰,天空将将露白,便已抵达沙丘平台。
五百河北劲卒随即护佑柴车,绕行一圈,散布平台四周。苏越自领良匠悄悄逼近台壁。沙丘平台凸立在地面之上。上次来时,卢植领军直登台上。而此次却不及登台。苏越贴着青石堆砌的台壁,侧耳倾听。又屏气凝神,取一炷香点燃。只见,袅袅升起的轻烟,竟诡异的飘入青石缝内。仿佛被平台吸入一般。
所谓“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这座沙丘平台,更是四面透风。空气可以对流。
换句话说,手指都无法插入的石缝,其实是空的。正是凭借这些常人难以察觉的障眼法,藏身台内的贼人,方能自由呼吸。
“果然如此。”苏越欣然点头。
如卢车骑所言。
平台一览无余,只中置一革棺。地面皆夯实沙土,并无竹筒伸出。藏身平台之下的贼人若要换气,必另想它法。于是,四面透风的墙壁,就成了最佳选择。
试想,若非如苏越这般,笃定平台之下暗藏玄机,必有活人,又岂会去贴近石壁。青石砌墙古时便有,乃是为保护夯实的沙土台基。并无异常。一般人又如何能想到,青石墙后,四四方方的沙土台基,早被人暗中掘空,包藏祸心。
“用薪柴堆满围满四壁。”苏越言道。
“好!”朱灵伸手一挥。五百劲卒,斗笠蓑衣,黑巾蒙面。扛起车上薪柴,一捆捆的堆在平台四周。
涂抹了硫磺的薪柴,有一股特殊的恶臭。自然要做好防护。
百车薪柴被五百精卒很快堆垒完毕。又将身上沾染硫磺的斗笠蓑衣,亦投入柴堆。留下百人,听苏越号令。余下精卒重新结队,与经停在十里外的卢植等人汇合。吐衔枚,解裹蹄,撤裹轮。一队人马浩浩荡荡杀奔沙丘平台而来。
车马停在台下。朱灵领兵结阵,护佑卢植踏阶而上,登临平台。
革棺犹在。
“擂鼓!”朱灵一声令下。
鼓声震天。
似被活人吵醒。惊悚的场面,随之原景重现。审配毛骨悚然。便是朱灵等人,亦惊恐莫名。
“慢藏诲盗,冶容诲淫。窃钩窃国,盗嫂受金。惑世盗名,欺天罔上。窃钩者诛,窃国者侯”
之所以台上阴声四起,忽远忽近。正因此声,乃是从四周台壁的缝隙内透出。再传到台上。
而立在台下,贴近青石台壁的苏越等人,则听的十分清晰。
“点火!”苏越一声令下,一百劲卒火箭齐发。柴堆顿时燃起大火。
一时浓烟滚滚。
台上。革棺自行竖起,棺盖咔咔移位。一身金缕玉衣,却失了金玉覆面的‘孝仁皇’干尸,猛然直立:“尔等不知死活,如何还敢叨扰孤……咳咳!”
“……”本已吓到崩溃边缘的朱灵,猛一激灵。
兵士亦环顾左右,干尸……也会咳嗽的吗。
“咳咳!咳……孤,死不瞑……呕”
为给干尸配音,而强行开口,伤及呼吸道。台下操控傀儡之人,干呕不止。
听那此起彼伏的咳咳声,还远不止一个人。
循声看向脚底,朱灵气势骤起。因惊恐而折损大半的武技,重回巅峰:“装神弄鬼!”
沙丘平台,宛如一块四四方方的豆腐,凸立在地面之上。毒烟乘热风上扬,冷热对流。无孔不入,钻入缝隙。眨眼间便将整个平台遮蔽。
“戴面具!”朱灵一声令下,兵士纷纷佩戴上来自蓟国的呼吸面具。
须臾,台上又飞快隆起一个个土丘。只只手掌破土而出。黑衣蒙面的傀儡师,紧跟着将自己拔出。各自扼住喉咙,双目流血。跌跌撞撞,鬼哭狼嚎。
朱灵龇牙一笑。手起刀落,将一黑衣人腰斩。
热血喷涌。只剩半截身的傀儡师,肚肠齐流,爬行毙命。
“哈哈!果然清白无鬼!”主将如此,麾下劲卒各个奋勇争先。
砍瓜切菜,将傀儡师尽数斩杀。
目视一切的审配,心结尽解。再无半分恐惧:“黄巾贼假托神鬼,操弄人心。该杀!”
卢植平静开口:“太平妖贼,众人皆避恐不及,怕惹祸上身。惟独蓟王称之为邪教。今日我才领悟其中深意。”
“人死血脉竭,竭而精气灭,灭而形体朽,朽而成灰土,何用为鬼?”审配一声长叹:“王仲任,果非…常人也!”
审配得此历练,或将更进一步。
1.184 是个难题
类似技艺,后世称“悬丝傀儡”。又称悬丝木偶、扯线木偶、扯线傀儡,不一而足。
还俗称:吊线子戏。
据传,起源于汉高祖白登之围。军师陈平出奇谋,以木头做美人,在东、西、南城门歌舞,城外匈奴皆聚拢在三处城门观看,只留北门空虚。于是高祖便从北门逃脱。俗有“陈平先师做傀儡,汉旨天下保万民”之说。
后世《乐府杂录》亦有“(傀儡)起于汉祖,在平城,为冒顿所围,其城一面即冒顿妻阏氏,兵强于三面。垒中绝食。陈平访知阏氏妒忌,即造木偶人,运机关,舞于陴间。阏氏望见,谓是生人(活人),虑下其城,冒顿必纳妓女,遂退军。”的记载。
《通典》亦载:“窟儡子,亦曰魁儡子,作偶人以戏,善歌舞,本丧家乐也,汉末始用之于嘉会”。
换句话说。时下已有丧葬、嘉会并用,且具表演功能,尺寸与真人相仿的木偶。从后世出土的实物来看,其肢体由十三段木条组成,关节可活动,坐、立、跪兼善。活灵活现。
言归正传。
硫磺,苏越亦是初次使用。也是过量了。直到午后,余烟才散尽。好在见势不妙,卢植等人抢先撤到上风口躲避。未造成误伤。
待毒烟飘散,苏越身着软而韧的连体羊革防护衣,从先前傀儡师破土而出的“藏尸洞”,钻入地下。暗藏的玄机,随之显露。
正如苏越先前所料。外表看上去原封未动,历经沧桑的沙丘平台,内部早已被贼人掏空。由纵横的支架、轨路、齿轮和机关所替代。细细研究,从干尸制备、傀儡制作,声光效果,以及傀儡师的现场调度。各式机关器,应有尽用。
当苏越命人拆除一件未及升出地面的“沙丘傀儡”现场为卢植等人展示时,最后一丝莫名的惊悸,亦随之消散一空。
单套沙丘傀儡,被安放在一个四面露空的木质框架之中。傀儡体腔,内藏木质“机关支架”。后被刘备取名为“机关骨骼”。机关骨骼仿照人体结构,可由控绳操控。一能模仿各种人体动作。二能起固定作用。甚至被腰斩之后,只需上半部机关支架保持完整,仍能被控绳驱动。这便是半截尸仍能爬行的原理。
框架亦是机关器,具有升降功能。可经由头顶事先挖空的顶板,升出地面。地面铺有一层具有特殊黏性和韧度的底泥。当沙丘傀儡冲破地面时,能形成类似“鼹鼠洞”一般的效果。匠人看过,附着在开孔顶板上的底泥,乃是滏水流域随处可见的“红胶泥土”。
说起红胶泥,需提及一个典故“毛遂自荐”。
毛遂为战国时赵人,自荐与平原君,到楚国求救抗秦,促成赵楚合纵,于是便有了世人皆知的典故。而毛遂在治水方面的建树,却鲜为人知。
话说,因毛遂请兵有功,赵王封其为谏议大夫,封邑曲梁。该地虽土地肥沃,却因地势低洼。滏水、水等,常泛滥成灾,百姓生活十分贫苦。毛遂到任后,先筑大堤,迫水改道北流。又令民夫用红胶泥土(黏土)和泥,将滏水河床皆抹厚四五尺,不留一丝空隙。此后,滏水不仅再无溃决之虞,且河道畅通,一泻千里。如此多措并举,使曲梁百姓丰衣足食、安居乐业(说书人注:料想,胶泥土经骄阳暴晒,再用火烤会硬化成类陶质,如此一来,毛遂可称得上是“河道硬化”的先驱)。
说完外框与内支。再看控绳。
与常见的“控绳外露,绳悬顶上”的悬丝傀儡不同。沙丘傀儡乃“控绳内藏,绳坠其下”。傀儡师藏在下方。控绳时,变上提为下拉。
待剥除外衣,露出躯干。真相更是大白天下。
与时下常见的傀儡类似。沙丘傀儡的躯干,亦由十三段组成。只不过将普通人偶的木质躯干,全部换成了干尸躯干。而控绳直接从骨骼内部骨髓处穿过,经由脚底板穿出。如经脉相连,故十分隐秘。
如何行走?
沙丘傀儡乃是由机关支架与框架固定。也即是说,沙丘傀儡只能原地做各种拟人动作。真正让它行走的,乃是框架。框架下设车轮,可灵活移动。框架行到那,沙丘傀儡亦随之走到哪。
还有一个细节,也很重要。当上下以机关支架连接的沙丘傀儡,随隐藏地下的框架一起运动时,地面为何依然保持平整。不是有根木杆子竖着的么?
其实,原理也不复杂。类后世的“滑动拼图”:把一幅图案,分为若干小方块,只留一块空格,利用这个多余的空格,滑动其他小方块,将打乱的图案重新拼凑完成。
换句话说,被暗中分割成无数小方格的地面,也是机关器,可以移动。
只不过。这个唯一的破绽,也就是那块‘唯一的空格’,便藏在沙丘木偶的脚底,被宽大的“裳(下摆)”遮蔽。
窥一斑而知全豹。足见黄巾贼煞费苦心。一组傀儡师的默契配合,再加上心理暗示,声光渲染。这场足可以假乱真的神鬼乱舞秀,堪称全无破绽。
全身包裹着金缕玉衣的“尸王孝仁皇”,内部结构比普通“傀儡尸兵”要更加精细和复杂。内藏毒烟、毒液、毒箭等机关暗器。五官也更加生动。
至于高览被一拳击飞,其实更简单。
危急关头,人皆有求生本能。当拳头挥来,高览条件反射,飞身躲避。把自己给扔了出去。又受极度惊吓,而昏死过去。
至于尸体快速脱水。苏越也找到了方法。放血之后,体腔内塞入食盐,在温度适宜的炭火上烘烤。竟然是烤干的。事实上,参考葡萄干的制作,风干也可。不过是需多耗些时日,而已。
而后在切成十三段,组装成干尸人偶。
林林总总,细究起来。一场被黄巾贼用于装神弄鬼的年度大戏,却内藏许多先进的技艺。
让苏越很有些,乐此不疲。
若不是卢植亲下催促。苏越还不知醉心到几时。这便依依不舍,取出几座完整的傀儡框架,带回大营展示不提。
还有那具,无论从研究还是历史价值,甚至单纯舞台效果上而言,皆十分珍贵的“孝仁皇尸王傀儡”,当如此处置,却是个难题。
1.185 诸王称臣
车骑将军大营。
中军大帐前的空地,被围了里外三重。气氛热烈,还不时响起阵阵哄笑。
人群之中,来自蓟国的数位良匠,正合力操控着一台尸兵人偶。行进、转身、扑击,张牙舞爪,活灵活现。
不远处,还有几台已被彻底拆开的尸兵人偶,正**裸的展示着隐藏在髓骨内的控绳。
观看之人,无不啧啧称奇。谁曾想,所谓尸兵,不过是傀儡人偶。
因沙丘之上,整个台面亦是拼图机关。只需暗中移开方格,续接控绳,破损不太严重的尸兵人偶,仍能继续操控。这便是被腰斩后,只剩上半身依然能爬行如故的原因了。
后世,将控绳设在下方的傀儡,称为“线抽傀儡”。“悬”、“抽”二字,已道尽其妙也。
真相大白。因黄巾逆贼装神弄鬼,而日渐低迷的士气,在阵阵哄笑中,迅速回升。
军心亦安。
事不宜迟。苏越已在朱灵的护佑下,前往薄落津,实地勘察,测量引水长渠的走势。
为防贼人再掘地道塌陷大营。苏越又命匠人在营墙四面置听瓮,监听地下动静。一旦得闻,便以马蹄铲掘通,射入硫磺火箭,可尽数毒杀。
舍近求远,亦不算远。百里之内,皆不足为虑。后世完颜宗弼被困黄天荡,一夜掘河三十里而逃。广宗土壤沙质,亦便于掘进。待苏越量好渠道走向。数万大军,兵分数路,分屯沿线。
齐力掘渠。
不出十日,渠成。
是夜,开闸放水。广宗地势低平,滏水虽不比漳水,却也称丰沛。渠道挖掘时,亦借地势,西高东低。滏水如脱缰野马,奔流而出。漫溢广宗一地。
很快。原先立营处,便被齐膝深的滏水淹没。
那些隐藏的通风孔,开始咕咚冒泡。跟着轰然塌陷,汇聚成一个个恐怖的漩涡。水柱灌入,流势更急。
卢植等人立在一处高地,放眼望去。
水面上的漩涡,密密麻麻。随扩散的水面,接连出现,不停向广宗城蔓延。
正如苏越先前所言。广宗一地,皆被掏空。
“水量足够否?”见此声势,卢植又开始担心滏水不足。
“足够。”苏越笑答:“滏水与大陆泽相连。即便滏水不足,还可取大泽之水。”
“轰”一声巨响。淹水地面,纷纷塌陷。水柱冲天,泥沙滚滚。声势惊人。
地道成河道。最深处可行舟船。足见规模之宏大。
不出数日。广宗城外,皆成水泽。
五日后,关闭水闸,渠道断流。
待积水渗入地下,骄阳晒干地面。不日便可围攻广宗城。
城内天公、地公、人公三兄弟,裹挟数十万死忠信众,正严阵以待。
“斥候来报,广宗城内积粮成山,可食十年。”
“冀州武库兵器,皆被黄巾搬运至广宗城内。”
“附近数片密林亦被砍伐一空,木材皆运入城内。”
“附近城邑,房舍楼台皆被拆除,砖瓦石梁柱亦不见踪迹。”
“冀州历代王陵,皆被盗掘一空。骸骨露于野。有故王妃栩栩如生者,竟被逆贼辱尸。”
消息不断传回,卢植面色铁青。
辱尸,并非始于黄巾。
前汉时。“(赤眉)发掘诸陵,取其宝货,遂污辱吕后尸。凡贼所发,有玉匣殓者率皆如生,故赤眉得多行淫秽。”
“玉匣殓者率皆如生”。自吕后亡故,到赤眉军“奸吕雉尸”,已长达两百余年,竟“娇丽如生”。足见时下葬制之逆天。
今汉亦有类似事件。
“汉桓帝冯贵人,病亡;灵帝时有盗贼发冢,三十余年,颜色如故,但肉小冷;群贼共奸通之,至斗争相杀,然后事觉。”
如此看来,人死之后,还是顺其自然。或一把火烧成灰的好。
先知掘慎陵,将‘孝仁皇’尸身改成傀儡。后知盗墓辱尸。黄巾贼笔笔恶行,直令卢植怒发冲冠。麾下诸将更是切齿大恨。
俗语说,凡事留一线,来日好相见。黄巾逆贼毫无底线的种种暴行,也击穿了汉军的底线。
“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
破城后,尽数诛灭,堆成京观的报复之说,开始在各军蔓延。
若非卢植压制,几成共识。
蓟国,紫渊六国馆。
得知祖陵被掘,黄巾贼盗墓辱尸,诸王哭声一片。
奇耻大辱,如何能忍!
奈何手中无兵无权。所谓诸王,不过是被天家豢养在深宫之中,纸醉金迷,醉生梦死,四肢健全的一群“人彘”罢了。
平日富贵荣华,不觉有异。待生逢乱世,国破家亡,祖陵被掘,却束手无策,无可奈何。身受奇耻大辱,馆中诸王终被唤醒。深恨黄巾逆贼倒行逆施,更恨洛阳天家无作为。
暗中相商,达成共识。便以中山王刘雉、河间王刘陔、安平王刘续、甘陵王刘忠、常山王刘、赵王刘赦,六王为首,驱车赶往蓟国。求见垂帘监国的王太妃,王妃。
蓟王宫正殿。
听完诸王哭诉,王太妃、王妃亦怒。
“是何等无君无父,大逆不道之徒,才会去掘人坟茔,辱人尸身!”王太妃怒叱。
中山王刘雉年幼,哭声最为凄惨:“祖宗遗骨曝尸荒野,竟被,竟被……”
河间王刘陔亦切齿道:“关东大乱,早有迹象。陛下抢筑八关,固守洛阳。却尽弃天下汉室于不顾!令我等,我等,身受奇耻大辱。可恨,可恨!”
安平王刘续恸哭流涕:“黄巾贼常言‘苍天已死’。自先帝与陛下继位以来,灾异横发,民不聊生。今汉二百年之国祚,恐不继也。”
不等王太妃开口。王妃公孙氏已先言道:“诸王便只知哭泣么。”
“我等,无兵无权,孤家寡人,如之奈何!”甘陵王刘忠涕泪横流,仰天长吁。
常山王刘叩首:“有蓟王天降雄主,谁言苍天已死!我等是汉室宗亲,同气连枝,皆出高祖一脉。前有王莽篡汉,光武中兴。今汉国祚将尽,蓟王何不力挽狂澜,三兴炎汉!”
赵王刘赦亦叩首:“求蓟王出兵伐贼,三兴炎汉!”
六王擦干眼泪,齐齐叩首:“求蓟王出兵伐贼,三兴炎汉!”
1.186 当仁不让
“诸王欲逼蓟王谋反乎。”王太妃轻问。
“非也。”河间王刘陔起身答道:“我等皆汉室宗亲,当今天子亦出我河间。本就是天家血脉,何来谋反?”
“今汉虽衰败,传承却有度。陛下亦有子嗣,又如何轮到蓟王窥视大位。”王妃言道。
“今之黄巾,可比前之赤眉。关东、关西二地播乱,已动国本。人心思乱,更思变。蓟国,国富民强。蓟王,天降英主。正当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安平王刘续掷地有声。
中山王刘雉一语中的:“祖宗基业,岂能拱手让与他人。”
“有道是‘家国天下’。‘一家不说二话’。王太妃,王妃,速速通禀蓟王,切莫迟疑!”常山王刘再拜。
“不知诸王又当如何?”王妃公孙氏问道。
“我等愿结七国联盟,以蓟王马首是瞻!”六王异口同声。
“如何结盟?”王太妃追问。
“冀州六国国政,尽交由蓟王之手。六国之民,皆蓟国之民。六国之土,皆蓟国之土。六国之兵,皆蓟国之兵。”
“所为何求?”王太妃三问。
“待天下安定,重归正朔。求存宗庙,就食于国。蒙荫子子孙孙。”河间王刘陔三答。
“诸王之心,我已尽知。然此等大事,我等妇道人家,不敢自决。这便六百里传书长安,一切当由蓟王定夺。”王太妃言道。
“一切全凭王太妃、王妃决断。”六王上呈血书,泣泪拜退。
待左国令士异送走诸王,返回大殿。
王太妃这便言道:“召王傅,横海中郎将,左右国相,蓟都尹。”
“喏!”士异躬身领命。
王傅黄忠坐镇蓟国都,横海校尉坐镇南港。蓟国双壁领蓟国四校:荡寇、讨虏、戈船、破贼。守卫蓟国各城港。在乱世之中,安定国邦。令刘备全无后顾之忧,一心讨贼,殊为不易。
还兼领练兵重责。蓟国精兵皆出自二人之手,尤为可贵。
左右国相,自不用说。蓟都尹娄圭亦有谋主之姿。蓟国六大谋主,‘贾李和优’、‘八分田沮’、‘四通才达’,皆出征之外。蓟都尹娄圭与左国令士异,足智多谋,便是可依赖之肱股重臣。还有诸如北海一龙,崔琰三友,钟繇、陈群、崔林……蓟国真可谓人才济济。
得知详情,蓟都尹娄圭叹道:“沮君,果然大才。先结七国马会,再缔七国同盟。虎踞幽冀西域,再据河东河西。如此左右夹击,天下定矣!”
王傅言道:“天下大乱,自当以雷霆之势,拨乱反正。陛下心忧宗室趁乱而起,篡夺大位。却将亿万黎民,天下汉室弃之不顾。六王来投,自当接纳。足见人心向背。待事毕,王上振臂一呼,而天下响应。三兴汉室,指日可待。”
横海中郎将黄盖亦抱拳道:“当速传书主公,尽早定夺。”
见蓟国重臣皆不反对,王太妃方道出忧虑:“陛下春秋鼎盛,天下传承有度。若此时结盟,一旦黄巾覆灭,走漏风声,蓟国危矣。”
“何须王太妃担忧。”蓟都尹娄圭起身答道:“黄巾覆灭,方是大乱之始。”
“府君何出此言?”王太妃问道。
“关东播乱,万民饥流。此战殃及大江南北,八州之地。家园尽毁,良田荒芜。大战之后,必有大饥。若官吏弛事,赈灾不力,民众饥寒交迫,势必再反。乃至群盗蜂起,朝廷左支右绌,无法平息。必令州郡,自行募兵,守境护民。那时,或如战国,诸侯并起。洛阳朝堂可比周室衰微,已无人听命。”娄圭字字珠玑又诛心:“为江山社稷及万民计,主公当以仁为任,毋庸谦让。”
“府君之言,正合臣意。”王傅抱拳道。
“臣等,附议。”左右二国相,异口同声。
“如此,左国令且传书蓟王,决断七国联盟之事。”王太妃终是放心。
“臣,领命!”士异欣喜下拜。
谈完要事,王太妃又言道:“正值用人之际,天下英才,当多多益善。听闻国医馆有高览,王傅可知其人?”
“乃上将之才,可比破贼校尉凌操。”黄忠答道。
“可封何职?”王太妃再问。
“当封校尉。”王傅答道。
“如此,左国令一并书上,请蓟王决断。”
“喏。”
罕,石城津,宋建营地。
“河水又东,迳石城南,谓之石城津。”“(石城津)在金城西北矣。”
中军大帐,宋建愁眉不展,正借酒消愁。
“报”便有兵卒来报:“军师已到营外。”
“速速有请。慢!”宋建猛然掷杯:“我当亲迎。”
这便领心腹出营,将合众军师阎忠,迎入大帐。
宾主落座,宋建直入正题:“今日请军师来营,只因近日屡听传言。宋某乃是急性子,便想当面询问。还望军师不吝赐教。”
“宋将军言重了。”阎忠笑道:“敢问何事烦心?”
“宋某听闻,合众将军欲夺众将兵权,不知可有此事?”宋建目中精光毕露。
“这……”阎忠却目光闪烁,不敢对视。
宋建顿时了然:“此事当真?”
“唉……”再三追问之下,阎忠无奈叹声:“宋将军勿扰。合众将军欲夺北宫伯玉、李文侯,二位将军之权,与旁人无干。”
“为何要夺此二人兵权?”宋建急忙追问。
“此二人……”示意宋建屏退左右,阎忠这才言道:“乃是太平教徒,黄巾渠帅。不与我等齐心。”
此事,宋建亦有耳闻:“如此说来,合众将军近日连召边章、韩遂入营,便为此事?”
“然也。”阎忠亦点头。
“哼!”宋建一声冷哼:“我等同时举义,相约共进退。合众将军为何厚此薄彼。只当边、韩为心腹,却视我如草芥。”
“这……”阎忠又一时语塞。
宋建横眉冷眼,出言相逼:“合众将军就不怕我与北宫伯玉、李文侯二人联手,反逼他退位让贤?”
阎忠面色一变再变:“宋将军息怒。未曾告知将军,乃是我等考虑不周。诚如将军所言,大兵压境,当同心协力。若彼此攻伐,自乱阵脚。三路汉军则坐收渔人之利也。”
“军师大才,字字珠玑。却不知,今日之事,该当如何?”宋建再问。
“将军稍安勿躁。”阎忠略作沉思:“待我先回禀合众将军。再引二位将军相见,如何?”
“如此,宋某感激不尽。”宋建抱拳行礼。又高声道:“来人。”
“在。”便有军士合力抬上钱箱。打开视之,金光璀璨。
“略备薄礼,不成敬意。”宋建笑道。
“这……”阎忠大喜:“却之不恭,却之不恭。”
1.187 良平之奇
送走军师,宋建终是安心。一边加紧修造水砦,一边清缴船只,防备汉军强渡。
军师阎忠乃西凉名士。深受兵士尊敬,亦受王国信任。有他出面说项,断不会有失。
再者说,得人钱财,与人消灾。既是名士,这点诚信还是有的。
诚如军师所言,大敌当前,当齐心协力。举事诸将,断不可轻起刀兵。若生内乱,还如何能据外患。北宫伯玉、李文侯二人乃黄巾渠帅,已是半公开的秘密。合众将军提防二人,亦是常理。须知,西凉多羌胡。各有神灵,不信太平。北宫与李,却在军中大肆宣扬太平教义,强行募集黄巾信众。甚是迫使军中羌胡,改信黄巾。三十六部羌渠,积怨日深。只因惧怕二人兵势,而敢怒不敢言。
赶在汉羌冲突未起之前,解除二人兵权。自当合情合理。
此番起事,计六主将:王国、宋健、北宫伯玉、李文侯、边章、韩遂。
众人兵势相当。
王国若想稳操胜券,除去边章和韩遂,自也少不了他宋建。如此四对二,自可全胜。
若只拉拢边、韩二人,惹得宋建一怒投向北宫伯玉与李文侯。如此便成五五均势,胜负难料。
故在宋建看来。自己先行示好,又托军师代为进言,此事自当板上钉钉,断不会有失。
果然。
不出三日,军师便遣人来报,合众将军王国相邀城中一聚。
宋建大喜。这便沐浴更衣,轻车简从。携重礼直奔罕城而去。
军师阎忠亲出相迎,引入合众将军府。
府中大堂已设下酒宴。见排设三席,宋建心领神会。
不久,韩遂、边章,先后抵达。三人坐定,合众将军王国,才迟迟现身。三人起身行礼,口呼:拜见合众将军。
王国伸手虚扶:坐。
宾主落座,酒宴开启。阎忠轻轻击掌,便有乐伎舞姬入场,歌舞助兴。
席间觥筹交错,其乐融融。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阎忠再击掌,乐伎舞姬婢女伶人,闲杂人等,纷纷退场。
堂内只剩心腹。王国这便开口:“我等兄弟,弃身家性命于不顾,举兵起事,求一场大富贵。一举一动,非同小可。今大敌当前,更应同舟共济,砥砺前行。奈何,天不遂人愿。便有人罔顾大义,一意孤行,惹恼三十六部羌渠。”
边章起身问道:“敢问将军,何人何事惹恼了三十六部羌渠?”
见王国目光投来,阎忠遂代答:“乃是北宫伯玉、李文侯二位将军。”
“北宫伯玉、李文侯二位将军,所做何事?”边章又问。
“二位将军,强令军中羌兵,改信太平道。”阎忠再答。
王国叹了口气:“羌胡各有神灵,不信黄老之术。北宫伯玉、李文侯二位将军,一意孤行,久必激兵变。若三十六部羌渠举兵造反,乃至互相攻伐。则我等性命不保,大事休矣。”
见边章、韩遂,皆沉默不语。宋建顿时起疑:二人乃王国心腹,此等大事,难不成今日方知?又或者,是故作不知,人前做戏,只为给我看。好窥我心中所想?
心念如此,忽抬头。正与军师目光相碰。
宋建顿时了然,这便抱拳起身:“此二人乃黄巾渠帅,本就不与我等一心。将军何不将二人拿下,解其兵,并其众。以除后患。”
“哦?”王国大喜,又颇为矜持道:“不知二位以为如何?”
有宋建出头,韩遂亦从其言:“宋将军所言极是。”
见宋建、韩遂皆站在王国一边,边章亦言道:“将军还需谨慎行事,防二人狗急蓦墙,鱼死网破。”
“既然诸位兄弟,皆如此说。本将军自当从善如流。那便解二人兵权。至于麾下兵士,我等平分如何?”
“一切全凭将军做主!”三人抱拳,面上皆有喜色。乱世之中,兵权便是命权。自当多多益善。
四人达成共识,王国又看军师阎忠:“军师可有妙计助我?”
阎忠笑道:“听闻将军新纳一夫人。何不择吉日,大摆酒席,宴请诸人?”
王国双眼一亮:“甚好!”
这便定在三天之后。趁酒宴,暗设刀斧手,摔杯为号,将二人当堂拿下。如此兵不血刃,解羌渠之危。
出合众将军府,宋建不禁长出一口酒气。万幸投效及时!不然三日后,被当堂拿下的亦有他宋建。这便翻身上马,趁酒兴,领麾下精骑,绝尘而去。
又送走边章与韩遂。自立于阶下的阎忠,方才缓缓起身。
二桃杀三士,成矣。
此计乃出幕府右丞贾诩。
思前想后,阎忠不禁在心底一声长叹,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右丞果有“良平之奇”。
所谓“二人同心,其利断金”。正是敏锐觉察到,相约举事的六贼之中,北宫伯玉与李文侯,乃黄巾渠帅。必与各有神灵的羌胡,多起信仰之争。于是巧思妙计,设下二桃三士,借刀杀人之计。
洪池岭,联军大营。
得细作密信,李儒欣然一笑:“王国必死矣。”
戏志才亦笑:“贾丞二桃杀三士之计,成其一也。”
臧霸这便抱拳相问:“敢问二位府丞,王国、宋建,边章、韩遂,北宫伯玉、李文侯,此六贼之中,‘三士’究竟为何人也?”
“哦?”李儒、戏志才,相视而笑。
帐中只剩臧霸抓耳挠腮,苦思而不可得也。
陇山,大震关。
障城之内,韩遂枯坐不语。面前胡床,正置着长女从洛阳送来的茱萸囊。
“来人。”
“在。”
“速去边章大营军市,请胡商安玄前来。莫走漏风声。”
“喏!”
安息豪商安玄,便又乘夜而来。
引入障城,韩遂劈头便问:“前次足下送来之物,韩某百思不得其解。”
安玄面露不悦:“受人之托,终人之事。令女公子,托送之物,已原封未动,交于将军当面。将军何必见疑?”
韩遂这便言道:“韩某并非为难足下。只是小女所托之物……”
“足下且看。”索性将茱萸囊递给安玄:“这便是小女所托之物。”
安玄双手接过,细细看过,亦发现端倪:“此囊两头扎紧。”
“然也。”韩遂正欲点头,却猛然一愣。
两头扎紧……
1.188 二桃三士
一心钻研茱萸囊的安玄,似未能得见韩遂脸色已变。仍自顾自言道:“两头亦可各自开启,任解一头,皆可将茱萸倒出。”
说着,便解开一头丝带,将茱萸果倾在掌心。
韩遂目光如炬:“任解一头,皆可倒出。”
安玄轻轻点头。又将掌心茱萸倒入囊袋:“任解一头,亦皆可将茱萸倒入。”
韩遂似已领悟:“任解一头,亦皆可倒入。”
“只需两头扎紧,茱萸无处得脱。”安玄遂将茱萸囊扎紧,双手赠还:“恕鄙人眼拙,不知此寻常之物,究竟有何玄妙之处。”
韩遂只手接过,面色似笑非笑:“足下乃丝路豪商,所谓火眼识金。又岂不知此囊之深意?”
安玄一愣:“鄙人着实不知。还望将军不吝赐教。”
“足下且看。”韩遂将茱萸囊置于身前胡床:“两头束带,便是两座雄关。西为金城关,东为大震关。我等皆是囊中茱萸。被束缚在二关之内。看似倚仗雄关,高枕无忧。然,凡有一关被破,放汉军入内。我等便皆如瓮中之鳖,俎上鱼肉。任人宰割。插翅难逃。”
安玄闻言,暗自思量道:“依将军所言,两座雄关皆立于险要之地,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汉军如何得破?”
韩遂叹了口气:“此,便是小女千里传信之用意。我与边章,各守一关。我二人中,只需有一人归降,汉军便可破关而入。小女之意:二选其一,让我早做准备,切莫失了先机,坐视边章先降。那时,悔之晚矣。”
“原来如此……”安玄轻轻点头,转而又问:“二关皆是新筑。鄙人自洛阳西行时,雄关尚未动工。令女公子,如何能未卜先知?”
“这……”韩遂顿时词穷。却在电光石火间,幡然醒悟:“军师!”
军师阎忠,乃西凉名士。与辅汉大将军府右丞贾诩,自幼相识。曾口出“诩有良、平之奇。”先前抵死不从,乃至重病卧床,生死一线。
待……安玄!领西域女巫入室驱鬼,便不药而愈。此后忽形势逆转,出任合众军师,为王国出谋划策。
筑关据守,便计出军师阎忠之口。
以身噬虎!
韩遂浑身恶寒,如坠冰窟。
长女之所以能未卜先知,必中贾诩之计也!
先令阎忠以身噬虎,再让小女中离间之计。贾诩便是要……
要我杀贼自证,以功抵过。
好一记借刀杀人!
见韩遂汗流浃背,浑身发颤。知其已窥破天机,安玄这便肃容下拜:“愿将军早做准备。”
韩遂紧握双拳,强行开口:“三日后,王国设宴。此事可亦出贾丞之谋?”
安玄轻轻颔首:“合众将军府中,遍地黄巾耳目。想必此时细作已入北宫伯玉、李文侯二人营中。料想,二人必不会束手待毙。酒宴当日,王国必死。将军被视为王国心腹,一旦北宫伯玉、李文侯二人铤而走险,定难逃牵连。”
“我若不从,又当如何?”
“将军不从,亦有他人出手。”安玄手指茱萸囊言道:“两头扎紧,只需一头松解便可。”
贾诩神鬼奇谋,算无遗策。必留后手。正如安玄所言,即便韩遂不从,焉知边章、宋建之流,如何着想。
“口说无凭。”此话既出,便意味着韩遂已然动心。
安玄低声言道:“物证皆在军师之手。将军何不亲往查验?只需说‘故人别来无恙乎?’一切当自有分晓。”
见韩遂沉思不语,安玄又道:“在下走得匆忙,未及告知边将军去向。恐夜长梦多,这便告辞。”
略作思量,韩遂只得咬牙放行:“不送!”
安玄走得轻松,韩遂却睡不踏实。辗转反侧,一夜未眠,鸡鸣时分这便披衣坐起。
“备马!”
“喏!”
昨夜与安玄一席话,多是推测之言。究竟贾文和,是否真能算无遗策,决胜千里。当眼见为实。
料想,此时北宫伯玉、李文侯二人,必不知已入彀中。还以为合众将军王国才是生死大敌。岂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王国,亦不过是一颗棋子而已。
韩遂自领一队亲随,快马加鞭抵达罕城。
本想直奔合众将军府。岂料被拦在城外都亭。
“韩将军,可是要见军师?”便有一亭卒,马前行礼。
“正是。”韩遂心中一暗。
“且入亭舍一叙。”马前卒笑容可掬,却难掩一身雄气。
韩遂这便转入亭舍。
登临顶阁。军师阎忠气定神闲,正自斟自饮。
“见过军师。”
“文约来了。”阎忠笑着伸手:“座。”
“谢军师。”韩遂端坐阎忠对面,口出暗语:“故人别来无恙乎?”
“文约所为何来?”阎忠笑容中尽是深意。
“求一剂定心丸。”韩遂答道。
“因何心神难定?”
“身家性命,悬于一线。吉凶祸福,旦夕之间。辗转反侧,一夜未眠。”韩遂苦笑:“我之辛苦,军师必然感同身受。”
阎忠叹了口气:“诚如文约所言,数月前我亦饱受煎熬。险撒手人寰。幸得安玄登门驱鬼,才重回人间。‘定心丸’在此。”说完便从榻下取出一竹筒。旋开筒盖,从内衬锦袋中,小心抽出一卷白绢,徐徐展开。
没等来图穷匕见。只见一枚鲜丽无比的印章:蓟王之玺。
玺印仿佛直入双目,烙在心尖。心头不由得一阵火烫。
目光散乱,在白底黑字间游走。一行字猛然冲入眼帘:“表阎忠为凉州刺史。”
凉州刺史!
受此一激,韩遂热血沸腾,浑身犹如火烧。
“军师……到底谋了个好出身。”出口竟嘶哑无比。
阎忠微微一笑。便将蓟王表奏徐徐卷起,小心收入竹筒内衬锦袋。又抽出一卷白绢,示意韩遂自行展开。
除去成亲当晚,解开夫人心衣时,韩遂从未如此这般,心狂跳,气狂喘,舌燥口干,浑身冒汗。
深吸一口气,屏气凝神。这便伸出拇指,拳落桌面。只用指尖,将白绢缓缓碾开。
“表_____为金城太守。”
寻觅数遍,却没能得见,韩遂或韩约之名。
不等心灰意冷,已幡然醒悟:“蓟王欲表何人为金城太守?”
阎忠目光清冽,面上古井无波:“初时,我亦百思不得解。便是今日,端坐在顶阁之上,我亦不知要与谁人相见。直到见到文约当面,这才窥破天机。得蓟王举为金城太守者,必是文约。”
寻得日期,知表奏乃是数月之前所书。韩遂这才全信:“贾文和,神鬼奇谋。今若不从,他日必死无葬身之地也。”
1.189 争权夺势
韩遂其人,素怀大志。且心机深沉,杀伐果断。又得西凉人脉,乃边疆一枭雄。
故与,被叛军胁迫,不肯助纣为虐欲愤然就死的名士阎忠不同。给韩遂的表奏,并未书录其名。
从授意韩遂长女,千里赠茱萸开始,贾诩便给韩遂设下了“夺势”之局。
“夺势”者,夺也。
雄关二座,守将二人,皆可二选其一。金城太守一职,并非你韩遂莫属。若要得此高位,还需抢在边章之前。不然,悔之晚矣。
为何如此行事。
正因贾诩已窥破韩遂为人。先投汉,又从贼。见风使舵,待价而沽。若表奏上,直书其名。韩遂反而会加倍谨慎,不敢轻下决心。
讨价还价是其一,风险太大是其二。
不书录其名。便让韩遂以为,他不做,还有旁人做。且慢一慢,便会被人争先。
如此“夺势”已成。
只需有人去争,便无讨价还价的余地是其一。心知贼将中非他一人降汉,亦能分担风险是其二。
此计出自贾诩。
论揣度人心,因势利导。贾文和堪称此间罕有,无可匹敌。
吃下定心之丸,韩遂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也要赶在边章等人之前,杀贼立功。夺得金城太守高位。
“敢问军师,合众将军大宴,当如何行事?”
阎忠答道:“将军府守卫森严,若大张旗鼓调兵遣将,必被发觉。北宫伯玉、李文侯二人,即便早有准备,亦不会调动兵马,大军围城。所持,必是安插在将军府与罕城内的黄巾细作。料想,不过寥寥数百人。”
韩遂轻轻点头:“只需关闭府门,杀尽王国党羽,安抚三十六部羌渠。北宫伯玉、李文侯二人自可夺权篡位。”
“然也。”阎忠笑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只需等北宫伯玉、李文侯二人与王国火并。斩杀王国后,将军可振臂一呼,必有回应。”
韩遂幡然醒悟:“可是要尽收三十六部羌渠之心?”
阎忠欣然点头:“文约果然大才。”
此次举兵,起因北宫伯玉、李文侯为首的太平道,重金贿赂羌渠。换句话说,三十六部羌渠,乃贼军主力。平日各聚山寨,占据要冲。需得合众将军将令,方能调动。王国之所以敢设鸿门宴,将二人拿下,解其兵权。正因北宫伯玉、李文侯二人,在军中大肆鼓吹太平道,吸纳黄巾信众。激怒了三十六部羌渠。
王国乃众人共推,此次又是为羌渠出头。若因故被北宫伯玉、李文侯二人反杀。于情于理,二人皆难称大义。
韩遂若此时,振臂一呼。真能一呼百应,合在场三十六部羌渠之力,再反杀北宫伯玉、李文侯。
事后,必被举为首领。则大事成矣。
此中有些细节,韩遂并不知情。比如,等他振臂一呼时,何人会响应。
然而,正如他先前所叹,“贾文和,神鬼奇谋。今若不从,他日必死无葬身之地也”。出于对贾诩的信赖,便没有追问。依计行事,坐等水到渠成。
这便心怀忐忑与敬畏,返回营地。
青石关,山下营地。
白日收到传语,雕零浑遂夜访藩商草庐。
顶阁密室,宾主落座。
藩商低声问道:“王子已聚拢多少部族?”
“已有百人。”雕零浑答道。
“心腹豪勇之辈,可能凑足十人?”藩商再问。
“可也。”雕零浑轻轻点头。
藩商大喜:“如此,大事成矣。”
雕零浑眼中精光乍起:“愿闻其详。”
“二日后,合众将军王国,将在府中大宴宾客。便有人趁机发难,欲夺兵权。时,三十六部羌渠亦在。若听有人振臂高呼‘以下犯上,杀无赦’,便抽刀相助。”藩商言道。
“待有人高呼‘以下犯上,杀无赦’,我便拔刀相助。”雕零浑默记在心。
“然也。”藩商眼中尽是深意:“事成,王子大权在握,三十六部羌渠以王子马首是瞻,甘为驱策。假以时日,王子与夫人相见,指日可待。”
“权利于我如浮云。”历经磨难,王子早已看开:“北地早有童谚:‘北有蓟,莫纵缰’。只求与家人团聚。”
“王子切莫妄自菲薄,战后论功行赏,必登高位。”藩商宽慰道。
“告辞。”雕零浑这便离开。
“不送。”藩商起身相送。
有道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不战而屈人之兵,方为上上之策。上兵伐谋,便是为不战得胜。
自阎忠以身噬虎,献“作茧自缚”之计始,无双连环,便环环相扣,将十万反贼玩弄于掌心。
蓟国谋主,可当千军万马。
又过二日,合众将军宴,如期而至。
韩遂外裹战袍,内披重甲。领精兵一什,赶来赴宴。见过边章与宋建,三人这便相伴入城,又结伴入府。
三十六部羌渠,亦悉数到场。雕零浑领十人护在羌渠首领,族亲雕零混身侧。
一干人等,各怀心事,又面露喜色,三三两两,走进合众将军府。
直见到姗姗来迟的北宫伯玉、李文侯二人,合众将军王国终是松了口气。这便令人关闭城门、府门,大宴宾客。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王国端杯站起。
北宫伯玉、李文侯二人眼角,有戾芒闪过。
“诸位且听我一言。”浑身喜气的王国,目视堂内济济众人,心生无限豪情:“我等弃身家性命,共谋大事,当以和为贵。然,军中却有人罔顾大义,逼迫同袍改信太平道。有道是头上三尺有神明。夺人神明,可比夺人父母。此乃大不敬。诸位以为,该当如何?”
王国此言,大快人心,听得三十六部羌渠连连称赞。
目视堂内各人表情,韩遂这便起身言道:“当除兵权,免其军职。令其戴罪立功。”
宋建亦起身附和:“文约此言大善。”
三十六部羌渠虽无人起身,却各自点头。也同意此举。
王国这便冲北宫伯玉、李文侯二人,居高言道:“如此,请二位将军交出兵权。”
“哈哈!”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李文侯拍案而起:“王国匹夫!若无我推举,你何德何能,忝居高位!”
“放肆!”韩遂怒叱:“合众将军为我等共主。乃道之所存,义之所向。岂容你出言冒犯!”
“嘿!”北宫伯玉亦站起:“你韩某人不过是一背主之徒,跳梁小丑,竟还言道义?”
此话亦激怒边章:“我等为图大事,背弃汉庭。所谓弃暗投明。在场诸位,又何尝不是汉民。莫非,在北宫将军眼中,皆如此不堪?”
见众人出言附和,北宫伯玉猛然挥手:“多说无益!敢问合众将军,我二人若不交兵权,又当如何?”
王国龇牙一笑,奋然摔杯。
“拿下!”
1.190 军师节哀
耳杯应声落地,刀斧手倾巢而出。将大堂团团围住。
“将此二人拿下。”王国居高临下,并指一点。
“喏!”刀斧手杀气腾腾,直扑北宫伯玉、李文侯二人。
二人一脚踏翻食案,拔刀高呼:“苍天已死!”
“黄天当立!”扑在最前的刀斧手纷纷惨叫毙命。
“贼人在刀斧手中!”韩遂与边章、宋建等人早有戒备。纷纷拔刀,对战扑来刀斧手。
“哈哈!”连斩数人,北宫伯玉大笑出声:“岁在甲子!”
“天下大吉!”声音出自身后。王国毛骨悚然。不及回头,刀光一闪。
血柱冲天。
大好头颅,翻滚落地。
“啊”惨叫才将将出口。
“将军!”怒斩数人,韩遂目眦欲裂。势如疯虎,扑向王国无头尸身。
受此一激。边章、宋建亦双双挥刀扑上。堂内血肉横飞,各方势力乱战一通。
“渠帅小心!”雕零浑话音未落,身后雕零混身中数箭,惨叫毙命。
“梁上有人!”暗箭来自头顶,雕零浑只手抓住案腿,将食案挡在身前,护住三十六部羌渠。
“苍天已死!”
“黄天当立!”
“岁在甲子!”
“天下大吉!”
呼喝渐渐齐声。场中闲杂人等,尽被屠杀一空。只剩韩遂、边章、宋建,与数十亲兵围成一圈。而三十六部羌渠,除去被暗箭射杀的头领雕零混,余下大多幸存。此也是双方刻意而为。三十六部羌渠乃此次联军主力,无论是谁夺权,皆要倚重。断不能滥杀。
贼兵不断涌入。韩遂左支右绌,自顾不暇。眼看败局已定,一声怒吼:“以下犯上,杀无赦”
“哈哈哈!”眼看胜利在望,李文侯大笑出声。
“将军”忽闻堂外一声悲呼。李文侯下意识回望,心头骤然一痛。
砰!血花迸溅。
一支飞虻箭穿胸而出,再中梁柱。入木三分。
李文侯目眦尽裂。低头看向滋滋喷血的胸口,倒地气绝。
轰!尸体重重砸落。
电光石火,形势急转。堂内正以命相搏的众人,皆一愣。大堂一时寂静无声,落针可闻。
别人不知,北宫伯玉岂又不知。为防万一,临来时二人皆身穿三重甲。本以为刀剑难伤,竟被一箭穿心。焉能无惧。
片刻之后,箭如飞蝗。
堂内乱贼浑身喷血,惨叫毙命。劲弩连穿数人,带出肉眼可见的道道血线。纵横交错,声势骇人。
眨眼间。数百贼兵,尽数射杀。
头顶碎木迸溅,瓦砾雨落。伏在梁上的黄巾贼兵,亦遭射落身亡。
所幸韩遂等人见机快。伏地遮头,任由头顶劲弩呼啸,拼死护住周全。
劲弦一响。三十六部羌渠更如惊弓之鸟,当即匍匐在地。用食案遮头,躲过了乱箭攒射。
不知过了多久,待嗡嗡回响的弦音,渐渐隐去。
韩遂抬头一看,大堂遍地伏尸,血流成河。片刻之前还喜气洋洋,赶来赴宴的一干人等,多半已命丧当场。而北宫伯玉竟被乱箭钉在柱上,浑身抽搐,垂垂将死。
人命何时值钱过。
“将军”悲呼又起。
在一群合众将军府亲卫的护佑下。自宴会始,便不见踪影的军师阎忠,捶胸顿足,声泪俱下。踉踉跄跄,奔入大堂。“卑下来晚了,来晚了!”
扑到王国尸身前,本想伏尸恸哭。定睛一看,已无人头。
哭声戛然而止。
无头尸滋滋喷血,一时竟不知如何下手。急切间,距离最近的韩遂,趁人不备,抬脚将头颅揣出。
但见一颗大好头颅,蹦蹦跳跳,正滚落在阎忠面前。
“将军”阎忠双手捧起,哭声直冲云霄。
“是卑下考虑不周,所托非人。乃至走漏消息,令二贼早有准备,更害将军身首异处啊”
此情此景,当真闻者伤心,听者落泪。
想着同为西州豪杰,今日却身首异处。韩遂亦热泪长流,推开卫兵,躬身上前:“合众将军人已逝,万望军师节哀。大敌当前,后续又该如何是好,还需军师为我等出谋划策。”
边章亦抱拳道:“军师节哀。”
宋建擦干眼泪,大声附和:“军师节哀。”
大难不死,惊魂未定的众人,纷纷出声:“军师节哀”
连呼三声。阎忠这才止住哭声。
频频用衣袖拭泪。阎忠怀抱王国断首,抽泣言道:“为今之计,当再推首领,整合各部。”
韩遂再问:“依军师之见,何人可为首领?”
阎忠摇头道:“军政大事,岂能握与我手。各位自行相商,只需能服众,切莫,切莫覆,合众将军与北宫伯玉、李文侯,前车之鉴。鄙人,鄙人自当全力辅佐。”
“谨遵军师之命。”韩遂这便起身,环视堂内三十六部羌渠:“各位渠帅,可有合适人选?”
百年杀伐,羌人死伤惨重。今段太尉神威犹在。三十六部渠帅,无人敢挑头造反。互用羌语商议,便由雕零浑抱拳出列:“我等齐推韩将军为主。”
“这……”韩遂面色含悲,心头狂喜。
边章、宋建从善如流:“我等皆以韩将军马首是瞻!”
“这,如何使得。”
见韩遂还欲推迟,阎忠亦劝道:“将军众望所归,不必推辞。此位干系重大,非是美差。合众将军便是因我等而死。韩将军当谨记。”
“如此,韩遂恭敬不如从命。”韩遂这便应下。
“卑下,拜见合众将军。”阎忠将王国头颅,摆在一旁。这便扶正衣冠,肃容下拜。
“卑下,拜见合众将军!”堂内众人在鲜血与尸堆间,跪地下拜。
领麾下绣衣吏乔装打扮,射杀黄巾贼寇的臧戒,目睹眼前一切,不由得心生感慨。
黄巾贼假借神鬼,操弄人心。不过是下作之术。而蓟国谋主,却凭无双才智,翻云覆雨。才是上上大能。此六人,皆是智多近妖之辈。若心怀不轨,将世人玩弄于股掌之上,又是何其容易。但凡‘‘贾李和优’、‘八分田沮’、‘四才通达’,六大谋主,有一人辅佐乱世奸雄,为祸之烈,当不可预知也。
万幸天降英主。
主公麒麟护体,能逐百鬼众魅。一身浩然正气而百毒皆避。明以照奸。今日方知,大汉气数未尽,国祚犹存。
所谓,孤掌难鸣。“夺势”,最少也需二人。不然如何相争?
贾诩恐怖之处便在于,无论何时何地,无双如何连环。便是时过境迁再定睛一看,“夺势”仍在。
若此次兵变之后,韩遂一家独大,则势尽而去。留下边章、宋建,还有趁机上位的雕零浑。无论反贼内部,还是汉羌之间,“夺势”非但未除,其势更盛。
洪池岭,联军大营。
看完细作密报,李儒笑道:“二士除矣。”
1.191 天下雄兵
从都护府左丞手中,接过密信细看后。臧霸这便问道:“二桃三士。已除其二,剩下一人,又是谁来?”
戏志才笑答:“宣高稍安勿躁,不日将见分晓。”
“哦……”臧霸也是习惯了。
三日后,天将初亮。
罕市楼前已人山人海。城中黄巾反贼与黄巾渠帅李文侯,今日午时将斩首弃市。
扁书出自新任合众将军将令,自不会有假。
于是,城内居民一大早便围拢在市楼前。怀揣好奇,惊惧,甚至窃喜,等待着一众死囚的到来。
合众将军府,大堂。
尸体早被清空,积血亦被抹净。匠人们正细心修缮着刀劈斧凿的破损,以及密密麻麻的箭痕。
新任合众将军韩遂,端坐主位。军士阎忠侧席作陪。二人各怀心事,相对无言。
从被裹挟入伙的那日起,韩遂便心知谋反必败。然生死关头,只能铤而走险。投靠贼营后拼命壮大势力,亦不过是想在汉军破城前,尽可能积攒出足够的权重,谋一个好出身。
今身居高位,一统乱军。目的眼看便要达成,为何却徒生出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如同陷入蛛网的飞虻,无处挣脱。
“军师,蓟王,能兴汗否?”韩遂忽然开口。
阎忠轻轻点头:“可也。”
史上。中平元年,也就是明年,阎忠曾劝西凉平乱的车骑将军皇甫嵩,代汉自立。嵩不纳,忠遂离嵩而去。换句话说,阎忠也早已看出今汉国祚将尽。只不过,比起历史上即将天下大乱的汉朝,今有蓟王横空出世。
韩遂再问:“何以见得。”
“不出所料。蓟王此次平乱关西,将尽取河西之地。表我等为凉州刺史,金城太守,便是为助掌控关西。”阎忠答道:“如此一来,河西走廊咽喉之地,尽入蓟王之手。可比战国时,秦国据武关以拒楚,占函谷关以拒列国。进可攻,退可守。”
韩遂幡然醒悟:“都护府李、戏二丞,重修洪池岭,便是此因?”
“然也。”阎忠轻轻顿首:“蓟王深得我大汉兼容并蓄之风。后宫多胡女,麾下多胡人。朝廷如临大敌的羌胡蛮虏,蓟国却一视同仁,与国民无异。四百年煌煌天汉,无可匹敌。故四夷多已汉化,只需安抚善待,又岂会屡屡造反。”
“军师所言极是。”韩遂深以为然:“此次羌乱亦是如此。凉州多义从。并凉之人、匈奴屠各、湟中义从、八种西羌,朝廷每每征用,伤残战死,却少有抚恤。凉州官吏,又坐视本地豪族欺压羌胡,如何能不积怨日深。平日敢怒不敢言,一旦如此这般,被重金利诱,便会铤而走险。凉州刺史,前有左昌、今有宋枭。皆难称贤良。凉州大族又多藏匿奴仆,故使汉人渐少。羌人各有部落,却不算齐民。若能编户为民,凉州人口,当不下百万之众。”
阎忠笑道:“并凉之人、匈奴屠各、湟中义从、八种西羌,天下雄兵,皆入蓟国。何愁天下不定?”
韩遂终是释怀,这便抱拳道:“谢军师开解之恩。”
阎忠起身回礼:“合众将军当面,乃卑下职责所在,不敢言谢。”
“哈哈……”两人相视而笑。
韩遂之所以瞻前顾后,举棋不定。乃性格使然。今日听阎忠一席话,可谓茅塞顿开。如前所说,史上短短数年间,州刺史左昌、宋枭、杨雍等人,先后因平叛不利被免。凉州一地,吏治早已荡然无存。
即便此次招安,归顺汉庭。得以身居金城太守高位。若不出二年便因故免官。如此搏命,又有何益。
所以,先前一席话。韩遂其实问的是,此次我等投靠之人,究竟是洛阳朝堂,还是蓟王刘备。
阎忠这便为其细分时局,助他下定决心。
心中芥蒂,涣然冰释。韩遂这便起身出府。亲赴市楼,监斩黄巾渠帅李文侯与一众余党。
“斩!”
一声令下。刀斧手,手起刀落。排排人头,翻滚落地。
围观人群各自惊呼。
韩遂亲自监斩,便是与黄巾贼人划清界限。若非军师一席话安其心,韩遂本意是将李文侯等人悉数下狱,再观时局如何演变。若汉军势大,便将李文侯等人尽数交给三路汉军。若关东黄巾贼势大,便好生款待,待他日放归。如此两不得罪。
今日杀李文侯以绝后患,便无退路可言。再无法两头下注,首鼠两端。
此亦是阎忠请韩遂亲自监斩的原因。
杀李文侯,便是投名状。
与黄巾贼生死大敌者,首推蓟王。
长安大营。
“车骑将军水淹沙丘,破尸兵地陷。待水退地干,不日便将合围广宗。”幕府左丞荀攸,将各方战报汇总:“西域联军屯驻洪池岭,正加紧修筑城防。关西太平道余党,已被乱军尽数清除。金城、大震二关,皆督造过半。贼人誓要将金城打造成铁桶一般。”
军司空田丰笑道:“贾丞无双连环已成。此战易耳。”
“两处雄关,由何人把守。”刘备问道。
“金城关与金城,皆由边章部屯驻。大震关先是韩遂,今为宋建。韩遂自领兵屯守罕,及大河要津。”荀攸答道。
“雕零浑人在何处?”刘备又问。
“先零王子被推为三十六部羌渠主帅,正收拢旧部,声势复起。”荀又答。
“甚好。”刘备欣然点头:“知会京兆尹,大军三日后开拔,西征凉州。”
“喏!”帐中文武,大喜而拜。
洛阳,永乐宫。
陛下与董太后隔帘对坐。
“蛾贼装神弄鬼,沙丘台上,不过是干尸傀儡罢了。”
董太后问道:“贼人将孝仁皇尸身,改成了傀儡?”
“或如此般。”陛下面色微变。
“陛下以为,该当如何?”董太后语透不悦。
“卢车骑已命人将革棺搬至大营。上疏询问,该如何处置。”
董太后冷声一笑:“卢车骑果是大汉肱股之臣。上疏乃是询问,被贼人所亵渎的,是否真是孝仁皇。陛下当如何作答?”
陛下答道:“正因不知如何回复,才来请教母亲。”
“孝仁皇,乃是陛下追封。死时不过是解渎亭侯,如何能配享金缕玉衣。此尸若真,你我皆错。”董太后言道。
“儿已明白。”陛下这便醒悟。
“日前,永乐宫内鬼影幢幢,有人假孝仁皇,欲试我真心。作祟宫人我已找出,只可惜先饮鸩而死。此事,陛下以为是何人所为?”董太后又道。
陛下这便言道:“东西皆乱,社稷将覆。正值用人之际,不宜再同室操戈。母亲容我些时日。”
“好。你是皇帝,一言九鼎。母亲等得起。”
1.192 兵进陇关
少时,黄盖曾向刘备进言:“用江东六郡山越之人,可当中国百万之众”。
此话换成东羌,亦是一样。
四百年来,西羌不断东迁,融入大汉。虽时有反叛,却亦常为帝国所用。
简而言之。时下封建立国的大汉,远超普遍还处于奴隶制的世界一千年。后世为去领先几十年的米国,国人都削尖脑袋往里钻。将心比心。领先世界一千年的大汉,对四夷的吸引力,又该有多强悍。
西凉之所以不断反叛,与朝廷的诸多歧视政策,亦不无关联。刘备只需效仿蓟国成功经验,一视同仁。行高薪养廉,帮理不帮亲。何愁西凉不定。
至于那些心怀叵测,趁火打劫的乱世奸雄,蓟王割头进侯的童谚,可从未消散。
明以照奸是行高薪养廉的前提。仁政治国的前提,便是强权。
左手捉刀,右手作揖。遇良民,手起。遇奸贼,刀落。便是大义。
爱恨分明,利落果敢。快意恩仇,正如蓟王这般。
唯唯诺诺,蝇营狗苟。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辅汉大将军西进伐贼,长安父老万人空巷。皆来送行。京兆尹刘陶亲率百官恭送十里,这才与刘备依依惜别。
刘陶早已笃定。二百年国祚将尽。能三兴汉室者,必是蓟王刘备。
关中大地,物华天宝,人杰地灵。四面皆天然屏障,易守难攻,“北连沙漠,南带岍渭,关中四塞,此为西面之险”。故从战国起,便有“四塞之国,被山带渭”之说,张仪向秦惠王陈说“连横”之策,称颂关中“田肥美,民殷富,战车万乘,奋击百贸,沃野千里,蓄积多饶”,并说,“此所谓天府,天下之雄国也”,乃建都之风水宝地。
前汉时,留侯亦用“金城千里”,来概括关中优势,劝说高祖定都关中。
只可惜王莽篡汉,天下逆乱,乃至关中大地饱受荼毒,赤野千里。今汉定都洛阳,未及休养生息,羌乱再起。羌人不断东迁,胡人接连南下。北、南、西,三向挤压。为大局计,故朝堂才不许西凉汉人东迁,且对关东大族西迁,多行放任。平原麴氏避难西平,成当地大姓。便是此例。
此去大震关,当走陇关道。
陇关道,辟于前汉初。初称“陇坂道”,为丝绸之路过境天水(汉阳)的南北二线。前汉建关后,习称陇关道。待武帝通使西域,为长安通往西域的主干驿路之一。商队可经由长安,途径天水,南到巴蜀,西至河湟、河西及西域。
今汉初年,为平隗嚣叛乱,中郎将来歙,曾由番须口,又向西新辟一道,“径至略阳”,称“略阳道”。
其走向为:东起长安,经雍县,沿千水河谷西北行,经上关、阳城、番须,逾陇山,涉犊奴水,过张绵驿,西去略阳,或从雍、固关、略阳至天水。
略阳道,即为陇关道。
大震关,便扼守此道。
真可谓雄关一座。
斥候来报。大震关虎踞陇山之巅。西坡陡峭,四周山峦屏蔽。群峰之间,唯一条狭窄峡谷,可达关隘。自先秦时,便是贯通东西的交通要道,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
宋建领麾下并数部羌渠,屯守此关。不下数万之众。
峡谷孔道狭长,不便列阵。雄关居高临下,易守难攻。刘备虽有麴氏先登,可若冒然强攻,损失必大。智者不为。
此次发一万机关兵车西进,携带足量辎重粮草,便为稳扎稳打。
陇县在陇关西,刘备大军三日后,抵达渝麋侯国。
高祖二年(前205年),分县,置麋县,以城东周代名泽“麋泽”而得名。今汉初更“”作“渝”。建武四年(28年),光武帝封耿况为渝麇侯,设相主政,今为侯国。
扶风耿氏,曾助光武建立东汉王朝。与南阳邓氏、安定梁氏、扶风窦融氏、扶风马氏和南阳阴氏,并列为今汉六大世家。
麋侯国,已传五代,城池坚固,民心归附。兵败后,新任凉州刺史亦屯兵于此。静候刘备大军抵达。
此城距长安不到五百里。若一路疾行,二日可达,刘备却走了三日,足见不疾不徐。
听闻辅汉大建军,蓟王刘备大军抵达。新任凉州刺史宋枭,与麋侯各领麾下家臣,出十里相迎。
宋枭其人,刘备亦有耳闻。
时,继任凉州刺史,陛下曾当庭问计:
凉州乱局该当如何?
宋枭答曰:“凉州寡于学术,故屡致反暴。今欲多写《孝经》,令家家习之,庶或使人知义”。
不知闻此高论,陛下当时是何种心情。
只想着让百姓知大义荣辱。却未曾虑及,百姓只有“仓禀足而知礼仪,衣食足而知荣辱。”连饭都吃不饱,还强与饥肠辘辘的凉州羌胡,谈礼仪荣辱。不是找死吗。
无独有偶。年初,有侍中向栩进言:但遣将于河上北向读《孝经》,贼自当消灭。
意思是说,派人在黄河南岸宣读《孝经》,黄河北岸的黄巾军便会不战而降。陛下听闻,微微一笑,收送黄门北寺狱,杀之。
前有向栩,后有宋枭,朝中无人可用,竟到了此等地步。
唉……
刘备本想当面笑问:《孝经》习的如何?
“下官等,拜见辅汉大将军。”见他颇多书生意气,想想还是算了。
刘备这便下马搀扶:“诸位免礼。”
宋枭起身为刘备引荐:“此乃烈候三世孙,当今渝麇侯。”
“耿协拜见大将军。”
“速速请起。”刘备笑道:“渝麇侯乃我大汉名臣之后。今日得见,果然气度不凡。”
“谢大将军谬赞。”耿协再拜。
一眼扫过。
忽人群中有一大汉。身长八尺馀,身体洪大,面鼻雄异。心知必是豪杰。刘备这便问道:“此何人也?”
宋枭答曰:“乃我麾下偏将军,波将军马援之后,扶风茂陵人氏,马腾,马寿成。”
马腾大步出列,抱拳行礼:“末将拜见辅汉大将军。”
“原是英雄之后。”刘备欣然一笑:“免礼。”
宋枭苦笑:“幸得寿成依险下寨,阻贼军于陇山之中。否则,下官在西凉一地,竟无立锥之地也。”
刘备好言宽慰:“三十六部羌渠群起而反,前任凉州刺史亦死于国难。非战之罪也。”
渝麇侯亦出声:“鄙人已在府中备下接风酒宴,请大将军移步城内。麾下虎贲,可囤于城西大营。”
“如此,也好。”刘备遂与众人入城。
1.193 依山下寨
入侯府,刘备被众人请上主座。幕府五校自领兵前往城西大营驻扎。
辅汉大将军领兵西来,亦给渝麇侯喂了可定心丸。自当尽心款待。
席间觥筹交错,其乐融融。
众人推杯换盏,刺史宋枭虽不知兵,诗词歌赋却无一不精。出口成章,引吭高歌,颇有酒雄刘陶之姿。
气氛亦随之被推高。
刘备暗自点头。宋枭其人,亦有可取之处。虽不能胜任一州刺史,接人待物,却是所长。人皆一样。所谓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如何将麾下不同人才,置于方寸之间,便是为君之道。
见时机已到。渝麇侯离席敬酒时,言道:“月前,陇山之上举火如龙。十万民夫,日夜不息,重筑雄关。见贼兵势大,山下县居民,举家逃难,多避入鄙国。渝麇,国小粮缺。数万难民涌入,渐已入不敷出。敢问大将军,该如何是好?”
刘备落杯反问:“县可还有兵丁驻守。”
马腾起身答道:“末将大营便设在城。”
刘备这便言道:“如此,孤亦领大军入驻城。县百姓可随孤同返家园,就食故田。”
“谢大将军,解我燃眉之急。”渝麇侯大喜而拜。
罢筵后,渝麇侯请刘备入后堂,引家人拜见。
刘备命人取蓟国名产相赠。其中不乏风靡洛阳之火玉华胜、金丝毛毯、狐嗉大氅、毳裘锦褥、鸡鸣华枕,琉璃香露等贡品,渝麇侯一家,受宠若惊。
待刘备离去。族中长辈言道:蓟王为人豪爽,仁者爱人,礼贤下士,盖有高祖之风。
便又有宗亲言道:我耿氏乃出名门,兴汉有功。今汉气数已尽,若能辅明君三兴汉室,当责无旁贷。
此话虽大逆不道,却令人茅塞顿开。
“若一人之身,兼有英雄,则能长世;高祖、项羽是也。”
“高祖起于布衣之中,奋剑而取天下,不由唐虞之禅,不阶汤武之王,龙行虎变,率从风云,征乱伐暴。廓清帝宇。八载之间,海内克定,遂何天之衢。登建皇极。上古已来,书籍所载,未尝有也。非雄俊之才、宽明之略、历数所授、神所相、安能致功如此。”
今有六大世家之耿氏,将刘备暗比高祖。足见人心所向。六大世家同气连枝,获耿氏支持,则可得六家相助。前有冀州六诸王血书结盟,后有今汉六世家暗中相助。刘备距大位,又进一步。
辅汉大将军、凉州刺史、渝麇侯,三道扁书,高悬市中。县百姓奔走相庆。
(qiān)县,据《禹贡》载,夏、商时,为雍州之域。周初水上游为矢国封地。周孝王十三年(前885年)因秦非子在、渭之间为周王室牧马有功,被封为附庸,邑之曰:秦。在水之滨筑秦城,始以封邑立国。秦襄公八年,被封诸侯,都邑。秦孝公十二年推行县制,改邑为县,为秦人发祥之地。汉高祖元年置陇关,武帝太始二年登陇首,改陇关为大震关,故有“秦都陇关“之称。
逃难前,田中麦子已抽穗。今正值麦收时节。随大军同返,当不误收割。一年辛劳,全家口食,又如何能弃之不顾。
事不宜迟。略做修整,翌日,刘备便领兵西进,入驻城。
有辅汉大将军,虎踞在旁。新任凉州刺史宋枭,亦将临时官治设在了城。凉州被贼人拦腰割断。河西四郡孤悬在外。凉州刺史府亦设在陇关之西。宋枭之辈,只能望关兴叹,不得寸进。
所幸刘备及时赶到。不然宋枭的凉州刺史之位,亦不得保。若成未进凉州,便被革职的凉州刺史。必被世人耻笑。
宋枭如何,刘备并不关注。
麾下偏将军马腾,却要试着重用。妻子皆在楼桑,马腾还不知晓。寻机告知,收服不难。
与历史上,凉州刺史耿鄙为叛军所杀后,无奈投贼的马腾不同。时下,马腾还未屈节从贼。人生际遇不同,选择自也不同。结果亦会随之改变。是否还会与韩遂沆瀣一气,且拭目以待。
亲眼看过马腾抢筑的山寨坞堡,刘备亦不住点头。趁贼人重筑大震关时,马腾敢抢在峡谷东端入口,依山下寨,阻断贼人东进之路。可称颇有胆略。亦有将才。
刘备即命别部司马麴义,领麾下人马进驻东寨。查缺补漏,增筑障墙坞堡。定要将贼人堵在陇山之上。尤其麦收时节,切莫让贼人下山抢割,更需谨防纵火烧粮。
别部司马麴义、假司马高顺,这便领兵自去。
有麴氏先登,列城陷阵,两支强军固守。县自当安全无虞。
刘备又命幕府五校,分驻各城。守护民众,抢收小麦。定要颗粒归仓。不然一年辛苦付之东流不说。数万百姓缺衣少食,亦加重后勤负担。
辅汉大将军更亲领御卫,巡视各处。县民众,深感其恩。人心归附,无惧贼寇。逃难三辅的西凉百姓,亦开始向县进发,好早日返回家园。
听闻辅汉大将军,引兵直抵县。大震关守将宋建如临大敌。先前还有宿贼,乘夜下山,翻墙入户偷鸡摸狗,打打牙祭。如今却不敢出关一步。
足见蓟王在贼人心中的赫赫凶名。
宋建一夜数惊,连换数帐。
白日醒来,便快马传书合众将军韩遂。韩遂得报,急遣斥候打探西路大军动向。知西域联军仍在洪池岭筑城,这便稍稍松了口气。虽已下定决心,投靠蓟王。倘若一战击溃,望风而降。不能与蓟王兵锋相持。战后必被轻视,不受重要。
能将天下无敌的蓟王,挡在陇山之东。才有足够权重,谋取高位。不然,蓟王又何须多费口舌。尽数杀之,枭首记功不是更好。
与早有定论的下任凉州刺史,军师阎忠不同。金城太守的表奏上,可没有韩遂之名。定要与二路大军相持日久。待胜负未决时,再降蓟王。金城太守之职,才算安稳。
洪池岭,联军大营。
收到韩遂引兵据守的密报,两位府丞相视而笑。
一切尽在预料之中。
臧霸亦心领神会:“二位府丞曾言,二桃三士。如今只杀二士,此计必未完结。”
李儒微微一笑:“韩遂、边章、宋建,皆心怀大志。必不甘屈于人下。三十六部羌渠,亦多有异心。金城太守之位,究竟鹿死谁手,犹未可知也。”
1.194 心生瑕衅
二路大军,一松一紧。
刘备大军已逼近陇山,而西域联军犹在原地筑城。金城关与关后金城津,一切如故。而大震关上,贼兵已胆战心惊,夜不能寐。
“文武之道,一张一弛”。正是如此啊。
金城关守将边章,其实并无人暗中联络。从始至终,计谋都围绕韩遂而动。安玄去边章军市扎营,亦是正常售卖。然在韩遂看来,此举必是为与边章暗通曲款。
于是在心底,韩遂已把边章视为“金城太守”的潜在竞争对手。若西域联军逼近时,边章望风而降,放入关内。乃至联军由金城津南渡大河,围攻金城、罕等要冲,此战危矣。
思前想后,韩遂便将心中疑虑,说与军师阎忠听。
阎忠摇头道:“安玄只说,‘谁登临顶阁,口出暗语,便将蓟王表奏与谁人视之’。那日来人既是将军,这金城太守之位,自当非将军莫属。蓟王一诺千金,何必见疑。”
韩遂不置可否:“敢问军师,竹筒中,便只有两份蓟王表奏否?”
“然也。”阎忠郑重点头:“将军当信我。”
韩遂笑道:“你我二人,推心置腹。我岂能不信。”深看阎忠一眼,又话锋一转:“只是……”
“将军心忧何事?”阎忠果然追问。
“只是,若金城、大震,二关守将,未战先怯,不战而降。放二路汉军入内。我等辛苦皆付之东流。且身家性命亦危矣。”
阎忠一愣,急忙追问:“此不正合蓟王之意?兵不血刃,平定乱军。战后我等论功行赏,自当各居高位。何谈危机?”
韩遂苦笑:“若不战而降,战后必受轻视。蓟王麾下皆宿将,论功行赏时,却将刺史、太守高位授予我等,如何能服众?表奏朝堂,若天子不许,我二人岂非功亏一篑,空欢喜一场。”
“这……”阎忠略作思量,这便领悟:“将军可是担心被边章、宋建二人,抢去首功?”
“然也。”
“那日我重病将死,安玄携药续命。竹筒中只见表奏二卷。一卷表我为凉州刺史,二卷表将军为金城太守。并未另授他人,表奏亦无三卷。”阎忠试问:“将军是否…多虑了?”
“事关身家性命,千万大意不得。”韩遂断然摇头。
“如此,将军以为,又当如何?”阎忠低声追问。
“可将边章、宋建二人宗族、家眷,尽数迁入城中,以为人质。”韩遂语透杀气:“再派心腹,阴入二人大营,以为细作。旦有风吹草动,便”
见韩遂猛然挥手下劈,阎忠心头一惊:“此事干系重大,稍有不慎,便会激起兵变。将军务必谨而又慎。”
韩遂急忙好言宽慰:“我与军师,同舟共济,推心置腹,无需见疑。只是人心难测,边、宋二人,若坏我大事,岂非抱憾终身。”
阎忠轻轻点头:“将军,言之有理……”
“军师放心,料想二人必无异议。”韩遂宽慰道。
大震关。
草草看过合众将军书信,宋建怒从心起:“好一个韩文约!”
“不遣兵来助,也就罢了。反要将我家小,尽数迁往罕!”
便会心腹进言:“合众将军必是心忧将军降汉,故以家小为质。”
“我岂能不知!”宋建怒叱:“只是大敌当前,韩遂为我等共主,却如此行事,不禁令人心寒齿冷。若有心降汉,又何必起兵谋反?”
“那…为今之计,将军以为该当如何?”心腹小心问道。
“还能如何?自当将家小迁往罕,以正吾心!”宋建怒气难平。却也不得不听命行事。
心腹双眼一转,计上心来:“将军切莫心急。料想,以家小为质者,必不止将军一人。何不与……边将军相商?”
“哦?”宋建果然心动。此话在理。大敌当前,为驱众人死战,必将家小尽数迁入罕城中。换句话说,得此令者,绝非他宋建一人。
“有理,有理!”宋建即刻手书一封,密令心腹快马加鞭,送往金城大营,呈给边章当面。
金城关大营。
因距罕稍近,边章先于宋建收到合众将军令。
合众将军竟要举族为质,边章心中岂无怒气。却也无可奈何。正待将金城中家小,尽数迁往罕。却听堂前来报,大震关守将宋建遣人送信。
“请!”心中微动,边章已了然于胸。
宋建心腹入堂,请屏退左右。
边章挥手,侍卫侍女,皆退下。
心腹遂上呈书信,低声言道:“我家将军所想,边将军看过便知。”
将宋建书信细细看过,边章这便言道:“合众将军乃我等共主。军令如山,莫敢不从。宋将军之意,我已尽之。诚如信中所言,我等或可一争。你且回禀宋将军。便说,我当同上陈情表一试。”
心腹却笑道:“有道是礼尚往来。我家将军既书信来问,将军何不书信作答?”
“哈哈!”边章放声一笑:“好个‘礼尚往来’。心中所想,实为‘空口无凭’吧!”
“嘿嘿……”心腹嘿声一笑。
边章命人去来白绢。略作思量,一蹴而就。
书案晾干后,命心腹自取。
心腹一眼扫过。小心卷起,收入怀中,方得心安。
事不宜迟,这便快马折返。将边章回信,呈给宋建当面。
宋建、边章,约定时日,将二人各自手书陈情表,双双遣人送入罕合众将军府。
韩遂逐一看过,面沉如水。不置可否,将表书递给军师阎忠。
阎忠心知师出不利。接过一观,果然如此。
“唉……”一声叹息,阎忠言道:“不幸被卑下言中,宋、边二位将军,已心生瑕衅。不如,就此作罢?”
韩遂断然摇头:“我乃众将共主。若将令不能出罕。威势尽扫,何以服众。”
“逼迫太紧,反而不美。”阎忠进言。
韩遂却把心一横:“劳烦军师再发将令。言辞之间,多做权衡。不可有失威严,亦不可太过严苛。”
阎忠心中一声暗叹,面色却如常:“卑下,领命。”
这便拜退,入偏室书写润色将令。
苦思许久,将将提笔。却一声长叹:“贾文和,真乃神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