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65 往昔之约
所谓天高皇帝远。西域都护府远隔千山万水,距中原腹地万里之遥。
今汉以来,帝国视线多聚关东。就连关西大地,都有人提议暂时舍弃。西域更是三通三绝。对只着眼于眼前利益的陛下而言,鞭长莫及的西域,完全没有吸引力。再说,五十五国国位,又不能卖钱。对吧。
自西域都护府复开以来。两位府丞及一众属吏,内安领民,外御强敌。修路通渠,筑城造屋;开荒屯田,植树造林,还捎带护送商队,清剿马贼。西域南北商道,从未有过的清平大治,令沿线各国收入倍增。引来交口称赞。
两位府丞及一众属吏,居功至伟。
它乾城内,西域大使馆的建立,更是神来之笔。
两位府丞,时至今日,才明白主公之深谋远虑,高瞻远瞩。互通消息是其一,及时处理纷争分歧,不让矛盾激化,尤为重要。
和气生财。古往今来,战争总是最烧钱。
西域都护府一声号令,五十五国群起响应。各国尽遣精锐,或百人,或千人,根据国家大小,不一而足。
强如乌孙,控弦十万。本欲遣数万精兵。两位府丞与二位乌孙国使商议后,决定各出三千乌孙精骑。诸如龟兹、莎车、疏勒、于阗、大宛等,西域大国,各出兵二千。余下各中小城邦,百人或数百不等。
加上都护府兵马,共凑足五万大军。
这便是和亲的好处。古往今来,结亲如结盟。一旦诞下子嗣,血脉相连,纽带便更加牢固。与包罗万种的大汉不同。西域诸国颇多血统论者。作为宇内第一强国,身具王族血统的都护大人,自然高贵无比。诸国能与之结亲,皆与有荣焉。
到了中世纪时,低血统的贵族,为了不断提高家族血统,无所不用其极。此跟日本频频东渡借种有一拼。
换句话说。若刘备愿意,让自己与西域诸国公主的子嗣,回国继位。从血统论上而言,乃是高等血统的恩赐。
都护府的兵源,除了治下数十万民众,还有西域马贼。尽诛首恶,从众中择其优良者,混编入营,训练成军。都护府制式兵甲,皆用龟兹百炼钢。拉丝成秘环。轻骑多为吞光秘环具装铠。重骑皆披搪瓷鱼鳞甲。人马具装,长矛如林。
西域都护府旗帜,亦是“赤鹿焰角,三足乌”。此处亦能看出,都护府、幕府,虽分属不同府治,实则是一家。
堂内武臣商议之后,己校尉徐荣起身言道:“听凭二位府丞吩咐。”
李儒和戏志才相视而笑。
仍由右丞开口:“戊己、二校尉,身担重任,不可远离。禾、农,二都尉,亦不可轻动。此去,便让宣高同行。”
臧霸这便稳稳出列:“卑下领命!”
“关西逆乱,贼势甚烈。右丞切莫轻敌。”己校尉徐荣急忙起身。
戊校尉程普亦进言:“西域并无战事,我二人可取其一。”
宜禾都尉段煨,农都尉张猛,亦纷纷求战。
“诸位且听我一言。”环视众将,李儒微微一笑:“西域与蓟国,一东一西,看似两块飞地,首尾难顾。实则可经由河西走廊、居延外道,二路直连。此二地好比两只蟹螯,东西夹击。中原大地,如鱼肉在俎,尽在掌握。陛下不愿主公涉足关东战局,却也不得不遣来关西。关西饱受羌乱,民生看似凋敝,然对于我等西域都护府一脉人马而言,乃一块未及雕琢的璞玉。羌人与胡人并无不同。若能重归王治,关西复兴指日可待。那时,西域与关西连成一片。主公再取幽、冀。诸如上郡、北地,东胡皆马首是瞻。待天下有变,主公振臂一呼,势如山崩,大事成矣!”
一席话听得众人热血沸腾。
刘备乃汉室正朔。兴前汉二百年之高祖,兴后汉二百年之光武。三兴汉室之人,必是主公也。
见群情激奋,李儒又道:“我与左丞皆视关西群贼如土芥。翻手之间,旦夕可灭。‘杀鸡焉用牛刀’。有精兵五万,上将一员,足矣。”
“既如此,我等便谨守西域,待二位府丞凯旋。”程普这便抱拳。话已至此,无需多言。
“我等当谨守西域,待二位府丞凯旋!”
“报”正说着,忽有府门守卫,入内通禀:“有大秦使团入府求见。”
“大秦使团?”饶是李儒亦不禁微微一愣。
大秦,乃是指罗马。
永元九年(公元97),班超“遣甘英使大秦,抵条支”。甘英到了波斯湾口之条支,误信安息西界船人言“海水广大”,航路难行,故未向西进。永宁元年(120年)掸国王遣使来献幻人(魔术师),自言“海西人”。“海西即大秦也,掸国西南通大秦”。延熹九年(166年)大秦王安敦(即罗马皇帝安东尼努斯庇乌斯antoninus pius)遣使自日南徼外来贡。此后,大秦与大汉海陆直接、间接交往,绵延三百余年。
正因远隔万水千山,沟通实在困难。说实话,是不是大秦使团,李儒等人根本无从分辨。
“且引来一见。”与左丞戏志才低言数句,李儒这便说道。
“喏!”
须臾。
自从龟兹白卓长公主重返蓟国,便奔赴它乾城,守护二位府丞的臧戒,遂领麾下绣衣吏,护送一人登堂。
使节在殿外除去罗马角斗士鞋,赤足入室,俯身行礼,口出生硬汉话:“罗马帝国使节,圣火女祭司,阿奇丽娅,拜见总督大人。”
见她身披斗篷,面覆假面。举手投足,贵气油然而生。不似作假。李儒这便好声说道:“我乃都护府左丞,并非你口中‘总督’。若是指我家主公,应称‘都护’。”
“请问左丞,都护大人现在何处?”阿奇丽娅随即改口。
“主公远在中原,不在西域之内。”李儒答道。
“请问左丞,亚马逊女王希雷娅,现在何处?”
“亚马逊女王及麾下战士,皆为主公御卫。自当陪同再侧。”李儒眼中精光一闪,这便笑答。
“这样啊……”阿奇丽娅微微叹息:“此来便是为赴夕日之约。请问左丞,可否将希雷娅唤来,与我相见?”
李儒和煦一笑:“有何不可?”
1.166 白衣飞将
阿奇丽娅欣然行礼:“谢右丞。”
李儒又道:“贵使可安居在城内使馆,我这便六百里通禀主公,一切自有定夺。”
“如此,也好。”阿奇丽娅再行一礼,转身出堂。自有府中属吏,引去使馆区。
“大秦使节,定要照顾周全,切勿怠慢。”左丞戏志才亦开口。
“喏!”便有属吏前往安排。
“能翻山越岭,抵达西域。这支大秦使团必有过人之处。入住使馆区,难免与各国使节碰面,有无破绽,日久便知。”戏志才又道。
杜畿随即醒悟:“左丞可是想作壁上观,静观其变。”
“然也。”戏志才微微一笑。眼中尽是深意。
若能与大秦互通有无,获利之丰厚,或将难以计算。主公曾言,大秦机关术,亦有大奇巧。若能以彼之长,补己之短。集诸子百家之大成,何愁蓟国不能开疆拓土。
“凡日月所照,江河所至,皆为汉土。”
只是想想,便心潮澎湃,荡气回肠。
“诸位依令行事,不日兵发入关,荡平关西!”李儒羽扇一指。
“喏!”引来众人纷纷应喏。
正当西域都护府六百里加急,书发长安时。辅汉大将军刘备,亦领兵南下入关。
一路行来,与碧水青禾,城楼高耸的蓟国风情迥异。
出蓟国西行,沿途民生越显凋敝。待到了五原郡,成片的农田几乎不见。官道两旁,竟长满荒草,沿途城池更残破不堪。偶有一两户人家在齐腰高的荒草中辟出的田地,亦病恹恹,难觅盛茂。
万幸,一些前汉时修造的烽堠障壁中,仍有边郡守军。军人多是徒边的罪犯,或是历代守卫边郡的军士。
蓟国四师之一的崔,曾任五原太守。在任时散尽家财,筹集资钱,办置诸多织机,大力发展纺织。又通渠辟田,解决民众温饱。还操练兵马,整备烽候,保五原数年安宁。就刘备所观,以五原郡的贫苦状况,经崔的治理,彼时在所有边郡考核中,五原竟位列第一,实属罕见。
论治政,崔尚书自当首屈一指。
故而蓟国少吏,多出自崔门下。
奈何政令不能延续。稍有起色的五原郡,又被陛下授予郭鸿、王智等人。尤其是王智,乃中常侍王甫之弟。为官一任,难言政绩。且屡遭劾奏,言其插手军粮、马政,诸如此类。先时有王甫只手遮天,稳坐钓鱼台。王甫被杀,王智亦被撤职查办。下场如何,刘备虽不得而知,却也可以预见。
沿途烽燧极多。情况各异。年久失修者,多已坍塌。也有被胡人纵火焚毁。即便偶有留存,堡中亦不过百户,甚至十余户人家。堠堡周围,辟有农田,烽火台上还有兵士站岗。徒边的囚徒,便被分配到各烽堡之中,平日由堠长监管。
戍边士吏亦分屯在烽堠之中。堠有堠长,燧有隧长,各领其事。
五原虽残破不堪,这些最基本的防御体系,依然健在。
郡北有石门障,出石门障向北,有光禄城。光禄城西北一线,有支就、头曼、河、宿虏等数座鄣塞,中以长城相接,称为“列城”。
“太初三年,汉使光禄徐自为为出五原塞数百里,远者千余里,筑城障列亭至卢朐。”后人把光禄勋徐自为,自五原塞所筑长城,称为“塞外列城”。
“河水又东流,石门水南注之,水出石门山。”“北出石门障。即此山也。”石门障位于石门山中,石门水穿山而过,注入大河。
前汉时,石门障乃防御匈奴的边关要塞。建有‘当路塞(要塞)长城’,山谷前后建烽燧五座、障城三座。今汉时,石门山周边区域为南匈奴牧地,石门障仅存塞道,塞防功能逐渐弱化。
障城中两座已经废弃。只有一座被改成亭舍,还驻有士吏。
刘备领大军从此处南下,渡河后入直道,经上郡,可一路抵达长安。
遥见赤鹿焰角,三足乌旌旗,知是蓟王领兵路过。舍中属吏纷纷出门恭迎。兴奋之情,溢于言表。守备边隘,整日提心吊胆,大半时光与胡人胡搅蛮缠,还时不时身受胁迫白眼。不就是远离故土,无人撑腰么。
如今辅汉大将军万马奔腾,车如洪流。胡人在哪?
皆是些欺软怕硬,扒高踩低的主。
我呸!
啪嗒。
白痰正中道上砾石。骑士随即勒停战马。
碗口大的白蹄重重落下。火星四溅,竟将砾石踏碎。
惊得小吏汗都抖了下来。
“呔,辅汉大将军入亭歇息,前面引路。”头顶一声晴天霹雳。
震的小吏眼冒金星,双耳嗡嗡作响。
好在身后亭长,还见过些世面。这便上前行礼:“回禀校尉,如此多的虎贲之士,舍中难以容纳。”
张飞环眼一蹬:“且听清楚,是俺家大哥要入亭歇息,又不是让你将一万兵车装进去。”
“是,是,是。请大将军稍待,下官这便将舍中一干人等尽数驱离。”
“不用。只需几席便可。”张飞这便喊道:“速速带路。”
“喏!”
关羽亦纵马上前,与张飞并驾齐驱。史涣已领绣衣吏先行入内。令一万辆机关马车就地休息,兵士下马,活动筋骨。幕府五校亦跟随刘备入舍中歇息。
亭舍乃是障城改造,面积颇大。见院内棚下背阴处,停着辆装着棺椁的马车,刘备这便问道:“有人送葬?”
“乃九原吕家,熹平五年举家内迁。日前父亲亡故,这便扶棺往祖陵下葬。”亭长答道。
“原来如此。”刘备这便冲身后言道:“取香来。”
“喏。”安氏姐妹不在。亚马逊御卫便身兼内外之责。好在久居宫中,耳濡目染,又有众多女官言传身教。对各种汉家器物,名称用处,已了然入怀,如数家珍。
见辅汉大将军领麾下将校,焚香祭拜。亭中官吏亦随之祭拜。众人不禁心生折服,蓟王果然当世人杰。
待礼毕,忽听身后有人言道:“谢王上祭拜之恩。”
声音不疾不徐,却令人过耳难忘。
刘备闻声回头。只见一昂然大汉,披麻戴孝,跪地谢礼。
“这位便是吕家后生,名布,字奉先。”
“……”
1.167 忠孝两难
电光石火间,刘备想了很多。
微微一顿,便笑道:“壮士且起身。”
“谢王上。”披麻戴孝的吕布,徐徐起身。刘备仿佛感觉,似有一头猛虎从沉睡中醒来。
这股与生俱来,出自草原的生猛气息,惹得身旁二位义弟,亦不由得上前一步。护住大哥周全。
将将站直的吕布,又悄然垮了下去。弓腰垂首,天下无匹的猛兽,又习惯性的在人前蛰伏下来。能让直立猛虎垂头丧气的,便是与自然界雷同的金字塔食物链。而刘备,无疑是站在塔尖的那极少数人。于是,吕布选择了蛰伏。或者叫“臣服”。
刘备暗叹了口气:“且直身答话。”
微微一顿,吕布便又缓缓直身,半途中再与刘备目光相碰,本欲垂头更低。却听刘备又道:“再直起身。”
吕布浑身紧绷,终于直立。视线随之抬升。越过众人盔顶雉翎,俯瞰刘备一行。
蜷缩着的九尺长躯,徐徐张开。傲视天下的气息,扑面而来。
目光平视。世界里,没有王,没有将,没有千军万马。只有一片白芒。及一个红脸大汉。
四目相对,吕布杀气冲顶。
一山不容二虎。
“此乃孤二弟关羽,关云长。”声音不疾不徐,却字字入耳。没有千军万马,只有万水千山,八荒四海。包罗万象。
吕布目光微微下探,再遇刘备。一身杀气竟消散无形:“吕布见过关校尉。”
关羽亦抱拳回礼:“关某亦见吕壮士。”
刘备仰头再道:“此乃孤三弟,张飞,张翼德。”
“吕布见过张校尉。”
张飞抱拳:“哦!”
不等刘备介绍。典韦肃容行礼:“典韦,字士佩。”
“周泰,字幼平。”
“徐晃,字公明。”
“幕府五校,吕布久仰大名。”生猛悉数归化于王道。吕布已能举止如常。普天之下,能化解吕布一身戾气者,唯有包容天下的刘备。除他之外,再无人可驾驭。
少时,巨贼潘鸿、朱盖,洗心革面,认主刘备。刘备欣然接纳。
士异不解。刘备答曰:“树德务滋,除恶务本。”
便是教化之道。
天性不可逆,不可抑。若想收归己用,正如刘备口中那八字。
金玉有价,情义无价。
曹操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神驹美人,高官厚禄。亦未能动云长之心。
便是此因。
“壮士且与孤,入舍中叙话。”刘备伸手相邀。
“请。”吕布亦相请。
宾主落座,见舍中还有几人披麻戴孝。不等刘备相问,吕布已先言道:“(吕)布孑然一身,并无兄弟妻子。陪同送葬者,皆是(吕)布生死兄弟。”
刘备轻轻点头:“何不引来相见。”
“王上稍待。”吕布这便挥手,让众人近前说话。
“成廉、宋宪、侯成、郝萌、曹性。拜见王上。”五人一字排开,颇有气势。
“诸位壮士快快请起。”刘备笑道:“座。”
“谢王上。”五人自跪坐在吕布身后。
“王上此去关西讨贼,布与众兄弟,恨不能同往。”陛下诏命,时人已尽知。
刘备轻轻点头:“奉先身为人子,自当为父守孝。”
吕布叹了口气:“老父尚未入土,布心实难安。本欲随王上鞍前马后,以为驱策。奈何忠孝两难。”
刘备岂能不知:“无妨。天下播乱,非一时之功。待奉先尽人子之孝,再为国尽忠,亦未迟也。”
见吕布垂头不语。刘备这便言道:“来人。”
“在。”史涣这便上前。
“取楼桑兵甲,西极良马。赠与诸位壮士。”
“喏!”
须臾,便有楼桑兵甲送到。具装西极马,亦牵到院中。
宝甲骏马,惹得众人喜不自禁,急不可耐。饶是正为父送葬的吕布,亦眸生异彩。
临行前,刘备又取下腰间玉佩,赠与吕布:“待诸事毕,可凭此物来蓟国。孤定当重用。”
吕布跪地捧接:“谢王上。”
目送刘备登车远去,大军开拔。身后曹性低声道:“大哥可知‘三日之义’乎?”
“未知也。”吕布目光如电。
“彼时,蓟王出征西域,在洛阳夕阳亭外,遇戏志才拦路毛遂自荐。蓟王取玉佩赠与亭舍官吏,谢款待戏(志才)三日之义。今又将玉佩赠与大哥,参比戏志才,大哥亦将得食高俸也!”
“原来如此。”吕布微微一笑,眼中尽是得意。
成廉亦道:“此事何须心烦。大哥便去那四方馆,必能登顶黄金阙。”
“麒麟善寻天下至宝。大哥一世英雄,蓟王又岂能错过!”郝萌亦兴奋出声。
“言之有理!蓟王必是心知大哥在此,才入舍相见。”侯成开始臆想。
身后你一言我一语。兴奋之情,溢于言表。待大军远去,吕布这才收拢心神:“时候不早了,且出关吧。”
“哦哦哦!”
送葬车队再次出发,驶向吕家祖坟。
换成西极良马,众人倍加兴奋。然路行一半,又各自灰心丧气。
曹性忍不住拍马上前,抵近言道:“大哥当真要守满三年?”
“然也。”吕布轻轻点头。
见曹性颇有些垂头丧气,这便言道:“‘不服三年之丧,必为天下所讥’。以前你我皆白身,周围皆草莽,自不必理会。然今时不同往日。既遇蓟王,定要守满三年。”
“哦。”曹性似懂非懂。
吕布仰头望天,眼中精光毕露:“如王上所言,天下将乱,何愁无用武之地。”
返回机关马车。待回想前后,刘备欣然一笑,又略显惋惜。难怪飞将出场甚晚,原是为父亲守孝。
不能趁乱扬名,此乃天意也。
渡大河,入直道。速度陡增。群马嘶鸣,竞相驰骋。若不是车夫稍稍勒紧缰绳,车速更快。
本欲不做耽搁,直下长安。想着路遇吕布,刘备忽心中一动:“且去度辽营驻扎。”
“喏!”史涣这便命绣衣吏上下通报。
辽将营,屯五原曼柏县。
“诏三公募郡国中都官死罪系囚,减罪一等,勿笞,诣度辽将军营,屯朔方、五原之边县;妻子自随,便占著边县;父母同产欲相代者,恣听之。”
换句话说,徒刑可以举家跟随,定居边郡。也算是一种强行戍边屯驻制度。
度辽将军臧,领兵在外。营中只剩老弱。足够刘备万辆兵车进驻。
见辅汉大将军旗帜,营兵岂敢阻拦,急忙开门放行。
待机关营盘扎紧,刘备又立“募兵伐贼”大旗。
并州还有英杰乎。
1.168 英雄当出
明帝为隔绝南北匈奴“交通”,防南匈奴贵族中极少数人员叛逃漠北,于永平八年“初置度辽将军,屯五原曼柏”。
曼柏城有内、外二城。二城皆坐北朝南,内城位于外城西南隅,与外城共用南墙和西墙。城池布局与使匈奴中郎将驻地美稷县城一致。内城虎踞西南,地势最高,呈高屋建瓴之势。度辽将军府,屯于内城。曼柏县治等官舍,皆在外城。
度辽军营,则立于西南五里之外。背靠大河枝津(哈什拉川),与曼柏城互为犄角,石垒版筑,易守难攻。
辅汉大将军领兵入营,曼柏城内大小官吏岂敢怠慢。这便纷纷登门投刺(竹制名帖),欲谒见大将军。排队等候时,亦难免心生忐忑,不知讨贼大军何故经停在此。
直见到“募兵伐贼”的大旗,这才醒悟。原是为募兵。王上少时先于江南募兵,数年前曾在长安求将。今日又在度辽营立旗,正如过往一般。
无需惊慌。
一众官吏这便释怀。心结尽解,即令麾下一干人等,扁书各处,广为传递。效率极快。不出三日,并州人尽皆知。
所谓事不过三。言外之意,类似的事做三次,便会被人看出门道。
于是乎,究竟是募兵还是求将。且看是谁把关。
若六司马,则为求将。若队率以降,乃求精卒。若出幕府五校,自是求万人敌。
并州编户虽少,人口却多。最关键,南匈奴等北归胡人,乃由南匈奴王庭自治。并不算编户。简而言之,并州汉人少,而胡人多。
此处,与蓟国将汉、胡、羌、蛮,皆算做编户齐民,大为不同。先时,刚从上谷郡将难楼部三郡乌桓,一锅端来。尽数安置在安次县内。播种苜蓿,圈建马邑、牛牢、牧场。渐与普通国民无异。
余下各地皆不同。当然,并非没有转机。最常见的便是,“无子国除”。比如曾分封在涿县的众多归义侯,皆因后继无人而除国。除国后,国民便会变成齐民。此处需注意,“无子”并非指一定没有儿子,而是无嫡子。
无嫡子袭爵,则削除封国。便是所谓“无子国除”。“国绝”时,为示优宠殊遇,也可由庶子庶孙袭爵。便是所谓的“绍封继绝”。绍封者,权利低于正常袭爵,仅食“国之半租”。
美稷县便是南匈奴王庭所在。匈奴裔甚多。且多已不同程度汉化。以“北人”自居。自然也识得,听得,蓟王少时堆钱伐贼的典故。
大营之中。堆满旗下的漆木钱箱,每箱盛钱十万。
只需胜了一排什长,任凭取之。
一箱十万钱。啧啧,如何能不令人眼馋。据说,箱中还是蓟国上币,可一兑五的四出文钱。
那可是五十万钱!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第二日,便有兄弟二人快马入营。乃是“着匈奴衣胡”。
自从北地郡十万羌人,不分男女老幼,被“着匈奴衣胡”一锅端走。着“着匈奴衣胡”便饱受东羌各部敌视。且时有厮杀。王庭牧人,甚至不敢南下放牧。于是乎,匈奴裔牧人,便将身上匈奴装束,尽数剪除。路遇羌人,只说是“北人”。绝口不提“匈奴”二字。避免无谓的争斗。
久而久之,南匈奴装束,渐不常见。
“着匈奴衣胡”者,更在三河绝迹。
此兄弟二人,非但着匈奴衣,且还是贵族。骑射俱佳,百发百中。亦善马战。
这便引来与刘备相见。
一问方知,二人乃是南匈奴右贤王羌渠之子,栾提於夫罗,栾提呼厨泉。
亦称:於夫罗、呼厨泉。
麾下各有精锐胡骑数百。
刘备这便问道:“二位公子,皆出匈奴王族。为何不继承右贤王位,反倒来投我?”
长兄於夫罗答道:“天下播乱,英雄当出。我兄弟二人愿追随王上南征北战,也好博一个青史留名。”
果然,富贵荣华坐享其成后,便会生出更高层次的追求。真不愧是王子啊。
刘备欣然点头:“雁过留声,人过留名。大丈夫在世,自当名著青史。”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弟呼厨泉,竟出口成章。
此句出自《诗经王风黍离》。呼厨泉想说的其实是“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言外之意,两人之心,蓟王懂得。
这便将二人并所携人马,划归二位义弟麾下,各领军曲候一职。二人各得钱百万。麾下胡骑,楼桑兵甲,人手一套。皆大欢喜。关羽、张飞二人麾下,多是鲜卑精骑。混入匈奴裔骑兵,互相角力,砥砺前行。亦可防结党。甚好。
二位王子皆如是,何况普通部民乎?
上行而下效。越来越多的胡骑入营投军。
最让刘备高兴的是,胡骑皆各带良马。如今马贵。十万钱不过买一匹驽马。一进一出,乐得军厩丞、军市令等人,眉开眼笑。这生意,做得。
机关马车再舒适,也比不过脚踏实地。平时在宫中,身边娇妻美妾环顾,不觉得。如今出征在外,亚马逊御卫的作用,立刻彰显。轮流侍寝是其一。照顾刘备也比兵卒细心。当然,也不勉强。不愿同塌,只愿站岗亦可。正值仲夏,参考北半球几乎同步的节气,乃是亚马逊的发情期。于是,拒绝侍寝的几乎没有几个。
一觉醒来,神清气爽。
这几日,多是胡人来投。却不见汉人踪迹。
刘备一问方知。徒边的重犯和家眷,皆被打发到“列城”驻守。而营中精兵又被抽调一空。随度辽将军南下平乱。见刘备面露惋惜,营官这便进言:“启禀王上,减罪一等的死囚,虽多是杀人越货的巨贼,其中也不乏诸如典校尉这般义薄云天的豪杰。只可惜以身犯法,被发配边疆。巨寇悍匪,贼心不难改,断不可用。然,下官以为,豪侠虽以武犯禁,却心存大义,或可一用。”
“哦?”小小营官,难得有如此灼见。刘备欣然点头:“在籍豪侠,可有名册?”
“名册在此。”营官早有准备,这便从袖中取出名册,双手奉上。
刘备却不看,反冲他笑道:“依你之见,尽数召来。”
“喏!”营官这便着手去办。
见他不卑不亢,且年纪甚轻,刘备这便问道:“何不留名?”
1.169 先登陷陈
“下官姓高名顺,字公慎。”营官回身答道:“便是五原本地人氏。”
听闻其名,刘备眸生异彩,脱口言道:“公慎可愿领众豪侠,为孤效力?”
“下官乃度辽将军所辖……”高顺欲言又止,便是婉拒了。
“无妨。我与臧度辽,乃生死之交。只需手书一封,自会放行。”刘备咄咄逼人。今时不同往日。蓟王出口相邀,还有何难!
“若度辽将军命下官调迁大将军麾下,下官自然无话可说。”高顺抱拳道。没办法,只能示弱。
“甚好。孤便六百里加急去信臧度辽,讨要公慎,及‘列城豪侠’。”刘备一锤定音。妥了。
“下官这便去甄别豪侠人选,调回大营听命。”高顺再拜离开。
待高顺出帐,刘备竟拍案而起。心情实在大好。
话说,高顺“所将七百余兵,号为千人,铠甲具皆精练齐整,每所攻击无不破者,名为‘陷阵营’”。全军仅七百余人,却个个骁勇善战,装备精良。莫非便是“列城豪侠”。
时下亦称“陷阵”为“陷陈”,多有混用。有“陷陈都尉”、“陷阵司马”、“陷阵破虏司马”与“陷陈士”等。
“攻城先登,陷阵却敌。”并为“先登陷陈”。
“黄忠常先登陷陈,勇毅冠三军。”王傅虽多守备国土,不常外出作战。然却是蓟国中流砥柱。
“陷陈”,意指破阵,即在进攻和突围时,先由少数精锐先头部队发起突击,凿穿敌方战阵后,主力跟进,击溃敌军。从而达成破阵或破围之目的。能入选先登陷陈二营,皆是豪勇之辈。
如此良将,自当收为己用。嗯,时不我待。
先唤来度辽将军府丞,询问度辽将军臧之所在。得知刘备乃是索要营官高顺,及列城囚徒。府丞笑答:“此等小事,何须劳烦大将军兴师动众。下官这便做主,将一干人等尽数划拨到大将军帐下便是。”
“如此,代孤谢过臧度辽。”刘备大喜。
“区区小事,不敢言谢。”府丞再拜而出。一个营官而已,何须大将军言谢。话说,能得大将军亲口索要,高顺其人,或有过人之处亦未可知也。
翌日,加盖度辽将军府丞印的公文,便下发营中。营官高顺及一众列城囚徒,即刻划归辅汉大将军帐下。
亲眼得见公文,高顺遂入中军大帐报到。刘备亦任命为军曲候,授予楼桑兵甲,西极良马,官服印绶,归为别部司马麴义帐下。
列城豪侠名册,皆在高顺之手。这便按图索骥,将屯驻各城的豪侠及家眷,悉数调入辅汉大将军营。
听闻主公新收了个营官。众将纷纷来看。
见高顺清白有威,不好饮酒,且弓马娴熟,有大将之风。众人这便服气。主公果善识人。
三日后,陆续有列城豪侠入营。所谓豪侠,多拖家带口,吆五喝六。甚至其中少数人,还有私家女伎部曲。好家伙,浩浩荡荡,嬉嬉笑笑,大呼小叫,吹拉弹唱的入了营。
话说,豪侠便是豪侠。即便徒刑戍边,也是一方豪强。“得千金不如得季布一诺”。日子过得颇为滋润啊。
生怕高顺无法驾驭这群桀骜不驯的列城豪侠。二位义弟这便入帐进言,欲先代为统领。待训练成军,再交还高顺不迟。刘备却笑着婉拒。若不能亲手驯服列城豪侠,以期能令行禁止,如指臂使。高顺又如何可得七百陷阵营。
果不出所料。本以为碰到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上手一试,结果是个硬茬。列城豪侠一世英名,尽数折在了名不见经传的高顺手下。
打不过、逃不脱。清白自威,且不饮酒。全部破绽。如之奈何!
所谓磨刀不误砍柴工。待列城豪侠尽数抵达,再拔营南下不迟。幕府五校,麾下皆兵精将猛,正当其用。
便是大营外的民众,亦一分成二。一半争看募兵,一半围观练兵。
不时爆发出热烈的欢呼,或是善意的哄笑。
五原已许久没有这般热闹。
十余日后。
一队人马风尘仆仆,从雁门关而来。此乃最后一批列城豪侠。正因路途最远,故而来的最晚。
与先前甚有排场的列城豪侠不同。这队来自雁门关的豪侠,甚是干练。各个威武雄壮,杀气腾腾。颇有精兵之姿。
恰逢饭时,向守卫问清所在。押运郡吏顾不得歇息,这便赶往辅汉大将军营交接。
入帐后,见一众将校正排坐吃喝。郡吏目光扫过,朗声问道:“敢问,哪位是高军候?”
“我便是高顺。”高顺起身言道。
郡吏抱拳上前:“雁门刑徒已送达,烦请军候清点入册。”
不等高顺答话,身后便有人叫道:“圣人说‘食不语,寝不言。’席间勿谈公事。来,陪俺喝一杯。”
郡吏回身一看,正见一环眼大汉。急忙抱拳:“张校尉请自便。下官还有公务在身,不可久留。”
幕府五校,北人尽知。
“一顿饭而已,又能耗你多少光荫。”张飞已举杯到面前。
“使不得,使不得……”咕咚咕咚一杯酒下肚。
只见郡吏,面色微醺,目光游离。
“好酒量!”张飞嘿声一笑:“来,再满饮一杯。”
“使不得,使不得……”咕咚咕咚二杯酒下肚。
再看郡吏,面颊充血,脚步虚浮。
“不错不错。”张飞又嘿声一笑:“来,饮满三杯。”
“使不得,使不得……”咕咚咕咚三杯酒下肚。
三看郡吏,头顶冒烟,颏下流涎。
叫了声“好酒”。便扑倒一声栽倒在地,呼呼大睡,不省人事。
帐内一片哄笑。饶是清白如高顺,亦不禁笑出声。
正是见郡吏年纪甚轻,尚未及冠。张飞恍惚想起少时,刘备大婚,自己为兄长挡酒,亦莫过这般年岁。这才出手相戏。想必,郡吏也是滋味初尝。
翠玉琼浆满饮三杯,便是酒雄亦被放翻。
这便令人抬下去安睡不提。
敢闯将校食堂,先要掂量掂量自个的酒量,有几斤几两啊。
待欢笑渐止,关羽这便笑问:“是何人也?”
高顺细看公文,脱口而出:“张辽。”
1.170 列城豪侠
张辽,字文远,雁门马邑人。本姓聂,祖上为马邑之谋的发起者,聂壹。后为辟祸而改姓张。张辽年方十五,便举郡吏。勇武过人,深得豪侠敬重。
话说。辅汉大将军,在石门障偶遇吕奉先。心血来潮,这便临时起意,率军转往度辽营募兵。
搅扰了庄周清梦的蝴蝶,再次扇动翅膀。
先是从营官高顺口中,得知列城豪侠的存在。又经度辽将军府丞之手,将名册上的列城豪侠,尽数划归辅汉大将军麾下。令到雁门。这趟差事,便落到了年初才将将举为郡吏的张辽头上。初出茅庐的愣头青,便马不停蹄,领众豪侠自雁门关赶来。
正因年少气盛,才独闯大营。被对上眼的莽撞人,连灌三杯,人事不省。
待醒来,已换了人间。
刘备亦是豪杰。
营中五校。二位义弟不说,便是典韦、徐晃、周泰又差到哪去。皆是江湖有名豪杰。周典并进,菟园解骖,诸如此类。典之所出,人尽皆知。
与刘备一见,列城豪侠纳头便拜。口称:主公。
当中有豪侠出身淮泗,与史涣相熟。竟不料在此重逢。破例,刘备许史涣等人与众豪侠,把酒言欢,一醉方休。
翌日醒来。楼桑兵甲已摆上床头。西极良马正拴在帐外。除去飞龙爪与追魂弩。甲骑具装,尽皆取之。史涣欲引众淮泗出身的列城豪侠,入绣衣吏。不料却被婉拒。皆言:我等以元嗣大哥马首是瞻。
细问之下,便又引出一豪杰。
韩浩,字元嗣,河内豪杰。数年前犯禁徒边,为人勇烈果敢,位列众列城豪侠之首。
史涣一见如故。以武会友,不分胜负。战至正酣,刘备亲出为二人拆招。把二人手臂言道:既一见如故,何不结为兄弟。
择日不如撞日。史涣、韩浩,这便义结金兰。韩浩为兄,史涣为弟。“把臂弟兄”,遂成典故。
刘备欲升韩浩为旗阁长,又被婉拒。韩浩言:愿为先登陷陈。
刘备欣然点头。
先升高顺为别部假司马。再升韩浩为六百石军曲候。同归别部司马麴义帐下。待立新功,再酌情擢升。
今汉官名,凡加“假”者,均取“副贰之意”。假司马即司马副贰。
“军假司马”,乃佐军司马,管理军务。“其不置校尉部,但军司马一人。又有军假司马、假候(军假(曲)候),皆为副贰。”
列城豪侠与诸如:淮泗豪侠、金城豪侠,以地域著名的豪杰不同。列城豪侠,来自五湖四海。皆是以武犯禁,因罪徒边的囚徒。人生四大铁,一起同过窗。无论寒窗还是铁窗。皆是强烈的情感羁绊。
论单兵及小队作战,豪杰堪称天下之冠。
正因亦是豪杰,刘备方深知豪杰性情。故不做勉强,听之任之。
豪侠斗战无敌,却需防暗箭。人马具装,皆披“精炼吞光秘环铠”。取犀牛皮、牦牛皮、马鹿皮,三层髹漆合甲,外裹精炼龙骨绞丝环。既轻便,又防刀剑。久而久之,遂成陷阵营制式装备。称“陷阵甲”。
而“军中铁匠”一职,在辅汉大将军兵车营地,含义亦大为不同。只需达到一定的功勋,获得一定的武功爵或军功爵位,便可开启不同段位的订制装备。最大程度的扬长避短。
量身定做的意义,不言自喻。
铁匠铺的机关马车营地,由高炉精炼、冲锤锻打、生皮髹漆、甲胄编缀等不同功用的百余辆机关马车,拼组而成。类似酒垆、汤池、马厩、军市,皆如此般。营地立在那里,便是一座功能齐备的兵车障城。
后勤全部机关化,足见蓟国之强。
一万辆机关马车,价值几何。可参比风靡洛阳的机关驴车的售价。如此富庶,直令人瞠目结舌。
大营铁匠铺。
只穿中衣,任由几位函人,丈量周身的张辽。目光呆滞,似宿醉未醒。
“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
稍等,稍等……
一觉醒来,怎就换到了辅汉大将军麾下?
且还由文转武,连升数级。
醉前是斗食小吏。醉后已是六百石军曲候。领新募入营的八百并州骑士。
八百骑士,汉胡皆有。弓马娴熟,善长矛马槊。可堪大用。
这些都不是问题。问题是,怎无人问过我的想法。
大将军果然雷厉风行。每每出人意表。
最大的问题是,为何这些看似困难无比,非人力可及,常称“匪夷所思”之事,在大将军当面,却完全不是问题。雁门太守收到大将军亲笔手书,如获至宝,受宠若惊。每每大宴宾客,遍示众人。凡亲眼得见,皆与有荣焉。
至于一个名叫张辽的少吏,谁人又会在意。
该如何跟娘亲交待。跑了趟差,便不得其返。回不去了啊……
“张军候,尺寸已量妥。只是军候尚年轻,身形还会生长。若觉得不妥,可随来随改。”良工笑道。
“多谢。”张辽这便起身道谢。自回营帐不提。
到现在,脑瓜子还嗡嗡的哇。
经停半月,收获颇丰。
刘备正欲拔营出发,挥师长安。这日,忽有一胡骑奔入营中。
乃是高车十四部盟主,归义王副伏罗氏的信使。
岳丈大人来使,刘备自不敢怠慢。
确定封泥无误,这便拧开细牛角,取出密信。
细细读完,这便恍然大悟。屏退左右,刘备低声问道:“你便是‘没鹿回’部落之人?”
“正是。”信使俯身答道。
“所为何来?”刘备再问。
“我家大人心系故国,欲率众北归,定居蓟国。不知王上能否应允?”信使道明来意。
此事牵扯甚广,需从长计议。且行事需隐秘,一旦外泄,定会惹祸上身。尤其天下播乱,宗室乃陛下心头大忌。蓟王更需谨慎。
想了想,刘备这便言道:“贵使且回。所求孤已心知。待扫平逆乱,多则三五载,少则一年半载,孤自有计较。”
“喏!”信使大喜而去。
刘备如何能想到,漠北竟还有一支日渐强盛的‘没鹿回’部落。且与自己有如此之深的渊源。
真乃,天助我也。
1.171 事出有因
说起“没鹿回”部落。便需提及一人。
窦统,字敬道,扶风平陵人。出身扶风名门窦氏。与窦太后乃是从兄妹。
建宁元年,叔父窦武时为大将军,与陈藩等谋除宦官,却因泄密而亡。宦官劫持少帝大肆滥杀天下窦族。朝中任官的窦统兄弟与扶风窦统妻儿举族被害。时任雁门太守窦统,闻讯率部逃至漠北。收容匈奴旧部与当地弱小部落,在漠北建立了匈奴、鲜卑及羌汉杂糅部落,号为“没鹿回”,窦统自为部落首领,今已续娶妻室,生子窦宾。
刘备理解,所谓“没鹿回”便是“没路回”之意。
恰逢北匈奴远遁,高车十四部举族南下。漠北出现短暂权力真空。窦统因曾任雁门太守,在胡人中颇有名望。率众抵达漠北后,兼并匈奴余部,和逃散到漠北的零散鲜卑部落,渐渐强盛。听闻已有数万控弦之众。
料想,此事起因,必出自诸母和女道。窦统的下落,窦氏显然知晓。且刘备的丽珠夫人,又出自高车十二部之副伏罗氏。于是,诸母和女道便暗求丽珠夫人书信其父归义王。联系远遁漠北的窦统。
得知刘备在并州募兵,窦统这便遣使快马入关。暗中相会。
刘备隐隐觉得,这一切的幕后主使,定是远在洛阳的窦太后。
先定刘备与窦氏联姻。再联络远遁漠北的窦氏血亲,以“没鹿回”部落的名义,南下蓟国定居。一前一后,事出有因。
之所以让刘备先与窦琼英定亲,乃是暗中结盟之意。将这一切串联起来,显然窦氏早有布局。禁足在南宫云台上的窦太后,似也在下一盘很大的棋啊……
而在刘备看来。虎踞漠北的没鹿回部落,乃是天然盟友。万一,老丈人副伏罗氏归义王驾鹤西去,高车十四部另选新首领,后与大汉交恶。北下抄掠幽并,或乱入西域。漠北没鹿回部落,便可后击于背。与刘备上下夹攻。
未雨绸缪。此时虽与高车部族交好,又岂知彼时亦交好。
“长兵曰备,先具以待用也。”
凡为战者,均需提早整兵备战,以保障充足的兵力、粮草、辎重、情报等,如同后世军制中的后勤。蓟王名“备”,自当合乎天意。
窦氏的神奇远不止此。没鹿回部大人,后以部为氏,称纥豆陵氏,或为没鹿氏。北魏孝文帝时改回窦氏。其十二世孙,太穆窦皇后嫁给唐高祖李渊。生李建成,李世民,李玄霸、李元吉、平阳昭公主。开启了锦绣盛唐。
难怪诸母如此上心。女道姐姐亦如此期待。刘备一人,竟牵扯到整个窦氏的兴盛存亡。
这里面有多少情爱。刘备觉得自己可以少些期待。结亲如结盟。皇亲国戚,名门望族儿女的婚姻,又有多少是出于单纯的爱慕之心。
就刘备自己而言。能与女道姐姐结亲,便可获雄踞漠北的“没鹿回”部落,鼎力相助。对整个北疆局势而言,乃是极大利好。副伏罗氏归义王毕竟年老。十年之内高车十四部或出现权利更迭。那时,新任单于是否还愿与大汉睦邻友好,刘备并不期待。需早做打算。
换句话说,与女道姐姐的结亲,刘备亦有自己的利益考量。这桩婚事,从一开始,就不单纯。
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刘备这便传令各部,收拾行装。三日后拔营启程。
此次并州募兵,成效斐然。
募得五位大将。於夫罗、呼厨泉、韩浩、高顺、张辽。募集匈奴弓骑二千。并州骑士千余。列城豪侠八百。四千余人。加上原先兵马,辅汉大将军麾下已有精兵二万。再加西凉本地兵马,及正兵分二路,由李儒、戏志才二位府丞统领的西域五万联军,足有十万兵马。
十万精兵,等同于关东联军之众。消灭关西反贼,也是够了。
机关兵车携带的五千套备用盔甲,所剩无几。无妨,铁匠铺备有足量材料。量身定做新甲,或修缮损毁旧甲,皆便宜。
补满饮水和粮草,三日后,万辆兵车,二万骑士,拔营而去。入直道,奔赴上郡。
金城郡,罕县城。
“(罕)故罕羌侯邑,秦灭为县,后遂因之。”
县治大堂。
北宫伯玉、边章、韩遂、宋建、李文侯,及三十六部羌渠反贼,齐聚一堂。静候合众将军王国到来。
“合众将军到”
众人闻声起身,抱拳行礼:“麾下拜见合众将军!”
“诸位请坐。”王国身披斑斓战袍,一身玄铁甲胄。阔面钢髯,甚有气势。
“不知将军召唤我等前来,有何要事?”李文侯起身问道。
“有二事与众兄弟相商。”王国自坐上首胡床:“一喜一忧。”
“将军先说喜事。”宋建言道。
“来人,请阎公。”
“喏!”
须臾,一身儒袍的西凉名士阎忠,迈步入堂。行礼后,自坐在胡床侧席。距离主位最近,高出众人数阶。
“我已拜阎公为合众军师。阎公当为我等出谋划策,募兵安民。”王国喜不自禁。
在座众人亦纷纷大喜起身:“拜见军师。”
先前众人欲推阎忠为共主,阎忠抵死不从。听闻身染恶疾,危在旦夕。有安息豪商,请西域女巫入室驱鬼。病情这才大为好转。
阎忠起身回礼:“身受合众将军救命之恩,无以为报。这便自投门下,甘为驱策。”
边章言道:“能请动阎公出山,大事可成矣!”
三十六部羌渠,亦纷纷点头。
韩遂却问道:“一喜已知。且不知,一忧又是为何?”
见王国俯身来看,阎忠这便代为答道:“都护西域辅汉大将军,蓟王刘备,已亲帅幕府各部,杀奔关西而来。”
堂内众人大惊失色。尤其是三十六部羌渠,更是人人自危。蓟王盛名在外。北上南下,西出阳关,未尝一败。乃炎汉中流砥柱。最强之杀神。本以为关东局势糜烂,蓟国抵近战区,自顾不暇。岂料竟倾巢而出,杀奔关西!
俯瞰众人表情,眼中不屑一闪而逝。阎忠便又将后半句,朗声道出:“西域都护府二位府丞,各领数万联军,兵分二路,已入阳关、玉门。”
话音未落,满堂一片死寂。只听许多人牙关打颤,还有当堂便溺者。
一时骚气冲天。
1.172 自掘坟墓
也难怪三十六部羌渠,吓到失禁。
话说。百年羌乱,既是帝国之殇。又何尝不是羌人之痛。过往种种皆不提。单单数载之前,死在段太尉手下的羌人,前前后后不下十余万。即便段太尉自尽于监牢,积威犹存。
君不见北地郡十万羌人,被“着匈奴衣胡”尽数掠走,至今不见踪迹。羌人皆传,乃是段太尉死后成神,怒见羌人食言再反,于是驱六丁六甲,金甲天兵,使出移山填海,斗转星移之无上神力,将作乱羌人尽数搬去北方冻土,苦寒之地。以为鞭挞。
段太尉神威还未散尽,辅汉大将军又起凶名赫赫。数月前,三郡乌桓之首,上谷乌桓王难楼,擅自出兵,围攻国。虽不曾进犯蓟国,却也惹恼了蓟王。一声令下,高车十四部举兵南压,还没等突骑扣关。三郡乌桓中余下两家,生死关头,壮士断腕,自扫家贼。尽掠上谷乌桓二十余万,送入蓟国谢罪。
试想。占据上谷郡之乌桓最强者,在蓟王当面,撞的岂止是头破血流,分明是飞灰湮灭,尸骨无存。延祸二十余万部民。
如今辅汉大将军,兵分三路,东西夹击。三十六部羌渠焉能无惧。
“这可如何是好……”众羌渠议论纷纷,如丧考妣。
不等王国又看,阎忠掩鼻言道:“诸位皆是一族之长,何故如此失仪。”
“军师可有破敌良策?”韩遂急忙起身相问。
“破敌需各位将军,某只有拒敌之策。”阎忠皱眉答曰。
“军师速速道来。”王国也坐不住了:“若能拒敌于国门之外,亦是大功一件。”说完,又命人取来香炉,置于堂前,为众人驱臭醒脑。
“取图来。”待气味散尽,军师这才言道。
“喏!”兵卒这便取来一扇屏风,上置有凉州地形图。
“金城之名,乃取自‘固若金汤’之意。左右皆雄安漫道,三路汉军远道而来,此时据关而守,正当其实。”只手摇动白羽扇,军师娓娓道来。
“愿闻其详。”王国急不可耐。
“金城东四十五里,有金城津。北依白塔山,南临大河,形势雄伟险要。山河之间,宽不及百米,其道路之狭,仅可容一车通行。用‘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形容其险,亦不逊丝毫。何不在金城津上,择地筑津关。与金城互为犄角,扼守咽喉,二路西域联军,远道而来,并无攻城诸器,急切间如何能攻下。”
所谓津关,津者,渡口也;关者,要塞也。“缮关津,据险要。”乃因关、津皆是交通往来之要冲。故所在位置,大多十分险要。
“金城关汉置,隋有关官,唐因之,宋绍圣四年重筑,屡加修葺。”
金城关属津关。乃守卫津渡和桥梁的关城。因金城而得名。后世形容此关“倚岩百丈峙雄关,西域咽喉在此间。”“控扼冲要,道通西域”。有“独金城关路才一线,西达四郡”之说。
时下只有金城津,而无金城关。贼人选择此处筑关,自然是一着妙棋。
“妙!”众人纷纷叫好。堂内众将多是本地人氏。自然知道此处之险。
“西线既筑雄关,东线又当如何?”王国再问。
“何不在陇山,上置一关?”军师笑答。
“军师所指,莫非是大震关!”宋建幡然醒悟。
大震关也称陇关。因置关于陇山之上而得名。在陇县境内。陇山道路艰难险峻,太始二年(95年),武帝率百官巡游崆峒,途径此处时,遭遇雷震。大震关之名由此而来。后世大震关,有“关陕锁钥”之誉。被视为关中诸塞之西塞。张骞出使西域、丝绸之路、唐玄奘天竺国取经、文成公主进藏,皆经“陇关道”。
北周天和元年(566年)于此设置关隘,时下只有烽堠,还未连成关隘。
换句话说。正因身受汉军东西夹攻的巨大生存压力,才让两座雄关提前出现。
“待二雄关建成。只需再屯兵大河津渡,立寨群山孔道,据险而守。金城、天水二郡固若金汤。三路汉军远道而来,如何久持?一旦关东有变,天公将军挥师西来。三路汉军即刻土崩瓦解,飞灰湮灭。”军师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颇有谋主之风。
细细想来,却是妙计。
不愧是西凉名士。所谓盛名之下无虚士。能请动阎公为军师,真乃天大的幸事。
“如此,何人去金城津,大震关筑城固守?”王国乘机追问。
“某愿往!”韩遂奋然起身。
“某亦愿往!”边章亦不甘人后。
目光扫过诸将,见再无人应声。王国这便干笑道:“有劳两位将军。民夫、匠人,但凭取之。定要如期完工。切不可怠慢。”
“事关我等身家性命,岂敢拖延!”韩遂抱拳答道。
王国欣然点头。又冲随他一起扯旗造反的三十六部羌渠言道:“诸位渠帅,回去且收拢部族,悉数迁入二关之内。亦不得延误。”
“我等遵命!”羌渠纷纷起身。
“诸将分兵把守津渡、孔道,不可有误。”王国再出将令。
“谨遵合众将军命!”众将六神归位,气势如虹。
“且散了吧。”王国志得意满,起身离去。
目视众将有说有笑,三三两两结伴而去。阎忠嘴角笑容,一闪而逝。
阎忠不过是名士。如此奇绝毒计,又岂能出自他手。
自是蓟国谋主,联手布下。
兵分三路,大张旗鼓。便是行敲山震虎,打草惊蛇。蓟王赫赫凶名,便是无形利器。贼众未战先怯。不敢出兵与敌,只想龟缩据守。
于是因势利导,顺水推舟。四大府丞便想出了作茧自缚,瓮中捉鳖之策。
两处雄关一起,贼人势必龟缩不出。盘踞在金城、天水二郡,难有作为。只需攻占金城,大震二关。便如两头扎紧的口袋阵。贼人插翅难逃是其一。兵败后,不会令兵祸扩散是其二。可攻可守,进退自如,乃其三也。
两座雄关,既如此艰险,又当如何破关。
列位且看守关之将,又是何许人也?
一言蔽之,此乃无双连环计也。
蓟国谋主,可当千军万马。
上兵伐谋,亦非说说而已。
1.173 丝路流金
听闻辅汉大将军重回长安。长安父老皆翘首以盼。
话说。自镇守长安的虎牙营士,精锐尽出,奔赴关东平乱。长安守备便捉襟见肘,甚是空虚。更有甚者,虎牙营前脚刚走,关西后脚便乱。贼势日众,祸乱凉州数郡,大有东进长安,荼毒三辅之势。长安城一时风雨飘摇,人人自危。
得知陛下诏命都护西域辅汉大将军,蓟王刘备出兵关西。长安百姓无不拍手称快。又知大将军领命后,马不停蹄,星夜南下。更是大快人心。
辅汉大将军一举一动,皆是长安父老茶余饭后之话题。半道经停度辽营二十日余,乃为募兵。磨刀不误砍柴工,皆能理解。
当数十万百姓翘首以盼,不料城外忽传,大军已入虎牙营。
正准备领文武百官,出城十里相迎的京兆尹刘陶,亦措手不及。这便轻车简从,入大营拜见。
刘陶号称酒雄。
与刘备乃是忘年之交。旧友重逢,自当对酒当歌,不醉不归。
刘陶为御史时,便以刚直敢谏,著称朝野。官迁京兆尹,大权在握,还能怕了谁去。
尔等是汉室宗亲,天家贵胄。老夫便不是吗?论出身,老夫乃淮南王刘长次子,济北王刘勃之后。来,不妨跟老夫论论看辈分高低,亲疏远近。
前汉皇族多在长安。与今汉天家血缘疏远。不然,何不去洛阳。刘陶本就是强项令,更占着汉室宗亲的便利。
在长安堪称法理无敌。无人敢捋其虎须。
不出数年,长安大治。
比刘备来时,更显繁华。当然,与刘备疏通西域,丝路流金,亦大有关系。
如今河西走廊虽不通,商人却可走居延外道,由北地、上郡入关,南下长安。亦十分便捷。刘备少时血战白檀,令鲜卑一朝崩散。再无部落敢称雄漠南。加之,沿途居延、奢延二属国,高车十二部、皆以蓟王马首是瞻,商道这才得以保全。
据小师弟周瑜说。刘陶虽远在长安,却与恩师常有书信往来。
对于刘备的一举一动,刘陶甚是关注。
饮至半酣,刘陶忽举杯言道:“我已招募良匠,修缮长安宫室。”
刘备正要答话,却忽地一顿。这便悟其深意:“今汉定都洛阳,长安不过是陪都,宫室多空置,修之何用?”
“未雨绸缪,有‘备’无患耳!”说完,刘陶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待落杯,已长醉不醒。
刘备暗叹了口气。这便命人扶入客帐休息。
府君言外之意。恩师等人,或对今汉国祚,亦不乐观。
老夫先修好宫室以“备”所需。蓟王任重而道远啊。
返回后帐,亚马逊女王,御卫长希雷娅,已备好热汤。除去袍服冠冕,中衣短,入池沐浴。希雷娅亦除去素纱衣,入汤池服侍。
拼凑中军大帐的机关马车,历经多次改造。结构日臻完美,防御全无死角。可升降的穹顶,外裹鸾毳裘、内衬钢丝网。车壁分成隔间,帷幄防风保暖。外帐办公,内帐私用。十分便宜。
机关马车营地,乃是蓟国一大创举。将冷兵器时代的后勤保障,拔升到一个无与伦比的新层级。精钢锻造底盘,坚木包搪瓷甲片制成厢体。防火防盗,及刀枪剑戟。内设各种机关,可随意拼接组合。堪称鬼斧神工。
鸾毳裘的出现,解决了最后一道防护顽疾。没错,便是火箭。
车厢低矮,太过压抑。扎营后,转动手柄,类后世折叠伞的伸缩支柱,便可将穹顶撑起。马车秒变篷车。四辆马车便可拼凑起一什兵卒营房。横竖五丈余(100),面积相当可观。
亚马逊女王希雷娅的侍寝,皆是浅尝辄止。刘备从未越瑶池一步。虽说,御卫的身份等同于御婢。但刘备却不想与希雷娅草草苟合。当然,按照亚马逊的习俗,希雷娅许并不在意。
沐浴更衣,入寝帐。今夜侍寝的七位亚马逊,娇艳欲滴,艳若桃李,纷纷起身相迎。
一夜无话。醒来新妇又多七人。
听闻蓟王已抵达长安大营。
洛阳的陛下,终是松了口气。背腹受敌的一日三惊,涣然冰释。虽对蓟王多行猜忌压制,然陛下也不得不承认。危难关头,蓟王确是那个可以信赖之人。长安有蓟王镇守,帝国当可全力东顾,剿灭黄巾反贼。
正因定下无双连环,瓮中捉鳖之计。故而三路大军,不疾不徐。原因很简单。瓮中捉鳖前,还需给鳖,自投罗网的时间。
此又称:请君入瓮。
何为连环计。简单的说,便是一环紧扣一环。驱动环环相动的,亦非蓟国谋主。而是已经中计的关西贼寇。这便叫:势。势,能也。乃谋略的核心驱动力。
而“谋势”,又大略分成:造势,起势,积势,乘势,成势(势成),数个阶段。
此正值“积势阶段”。
细作来报。韩遂、边章正各领数万民夫,伐木取石,日夜不停,修造金城、大震二关。
此时若攻,两关皆未修成。贼人见无险可据,便会一哄而散。或逃往深山莽原,或渡河入蜀地西羌。长久播乱,遗祸更烈。于是,刘备经停长安,养精蓄锐是其一。为整个无双连环计积势,是其二。
长安不远不近。既给了贼人足够多的时间空间,又给予足够大的生存压力。在身家性命的重压之下,贼人必然万众一心,全力督造关城、水砦,山寨,无暇他顾,不做他想。以求能在三路大军抵达前,将金城、汉阳二郡,修造的固若金汤。
无暇他顾,不做他想。不让贼人分心,也很重要。
这股来自方方面面,最终汇聚成精神驱动的无形力场,便是势。
与此同时,两位府丞已领联军抵达洪池岭(乌鞘岭)。
洪池岭,乃横亘在河西走廊东端的天然关隘,亦是河西走廊的东部屏障。翻越洪池岭,便意味着走出了河西走廊。
“二位府丞且看。”遥指远处一条遮蔽视线的乌黑山脉,安息豪商安玄笑道:“此便是号称‘畜为天下饶’,所产‘岔口驿马’以善走闻名于世的洪池岭。”
与商人视角不同。在戏志才眼中:“此岭,望陇东,驱河西,通大漠,临祁连,为兵家必争之地也。”
李儒点头道:“卫青、霍去病皆曾翻越此岭,西击匈奴,修筑令居以西长城。前汉在此岭东西山脚,各筑障城。岭北为安远城,岭南为安门城。依山而建,紧靠长城,易守难攻。”
说着,手中羽扇又沿山脉,遥指向西:“向西过河便是镇羌驿。前汉时设城驻军,以护长城。八方商旅,需在此处交验通关文书,方可放行。却不知,时下又是何等光景。”
戏志才这便悟其意:“右丞可是想在此筑城,掌控河西?”
“然也。”
1.174 夜半十分
“报”
须臾,便有前锋骑兵来报:“洪池岭障城、烽燧皆无汉军守卫。安远、安门二城,城郭皆在,城门洞开。城内有人踪马迹。乃是附近羌人牧民所留,不见贼军。”
“果不其然。百年战乱,前汉所置,堡垒烽堠尽毁。便是军塞亦沦为羌人牧民避风之所。”李儒这便言道:”传令,依山下寨。修筑障城烽燧。”
“喏!”便有骑士奔出传令。
“只需扼守此领,便可为河西之屏障。河西一地,朝中百官视如敝履。然对我西域而言,河西乃是通往关中的咽喉重地。如蛇之七寸。切不可扼于他人之手。”李儒笑道。
李儒之心,戏志才焉能不知:“只需扼守出处,便可揽河西四郡,武威、张掖、酒泉、敦煌入怀。与西域都护府连成一体。若关东播乱,吏治无存。此处便为进取关中之桥头堡。”
“知我者,左丞也。”李儒抚掌大笑。
两人纵马驰行,自奔安远城而去。
所谓凭水设关,临河筑城。
为阻断三路汉军,大河上的津渡、群山间的孔道,贼人们一处也未曾放过。开山取石,伐木排墙。建造水砦山寨,尽遣宿贼精兵驻守。事关生死存亡,如何敢掉以轻心。便是三十六部羌渠,亦尽遣部中青壮,赶来帮忙。
因本就残留烽堠堡垒,地基皆在。两座雄关督造极快。合众将军王国,又令斥候一日数报。十万贼军,数十万民夫,挥汗如雨,日夜不息。抢筑各处关隘。
时下,位于金城的大河渡口,有:石城津、青石津、金城津等。
青石津位于金城南岸,鸣雀峡之间。两山高耸,水流湍急。乃控扼丝绸之路中线,济渡兵骑和商旅行役的主渡口之一。
常闻“先有青石津,再有汉金城。”
青石关工地。
自奔走入湟水,投靠金城族人。雕零浑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
身旁同族或幸灾乐祸,或避而远之,各种猜忌议论,如影随形。雕零浑早已麻布。见王子整日浑浑噩噩,如行尸走肉一般,再无起色。先前始终不离不弃的三百亲随,亦散去大半。如今只剩十余人,还恪守誓言,忠心耿耿的守护身侧。
营地设在青石山下。待雕零浑走下山脚,胡乱搭建的草庐,中间空地,已围满了人。
远远便可听见走南闯北的丝路游商,卖力的吆喝。
这群游商,时常跨越战场,往来敌我双方。总能找到最适合的时机,售卖最适宜的货品。无论汉军、贼军,皆可通行无阻,少有人会见财起意,害其性命。这便是丝路游商约定俗成的特权之一。亦或者可称为“道义”。
盗亦有道。
雕零浑,面无表情的从两侧西域游商的摊铺前挤过。越过一首饰商人的摊铺时,下意识的瞥眼扫过。雕零浑忽浑身一凛,如遭雷击。
待辨清游商颈间所悬之物,雕零浑疾步近前,伸手便抓。
却被凭空来的一只毛手拨开。
不及反应,略带卷舌音的西域汉话已响彻耳廓:“个人之私,恕不售卖。”
胡商力气极大。雕零浑急忙稳住身形。收拢怒气,低声问道:“敢问商家,此物从何而来?”
胡商眸中精光,一闪而逝。这便随口笑答:“乃从一羌妇处买来。”
“可否……借我一观?”雕零浑声音都在发颤。
“可也。”胡商这便取下吊坠,递给雕零浑。
透着血丝的锋利狼牙,包着金灿灿的叶柄。靠近牙根处,还刻着一圈美丽的羊角花纹。
啪嗒!
一滴热泪打在手腕。雕零浑连忙拭泪:“那妇人……现在何处?”
胡商并未答话。反倒压低声音言道:“王子切莫激动,小心隔墙有耳。夜半十分(23:50),到鄙人庐中相会。一切自有分晓。”
说完便只顾高声吆喝,招揽顾客不提。再不看雕零浑一眼。
王子咬牙起身,向草庐走去。草草果腹,便卧榻装睡。任由身边同伴叫嚣吵闹,充耳不闻。好容易熬到夜深人静。荒郊野外,也不知是何时辰。
不管了。起身溜出工棚,悄悄向草庐摸去。
轻轻叩响门扉。
“门外何人?”
“白日相约之人。”
须臾,木门开启。胡商挑灯视之,正是北地先零王子雕零浑。这便让开路径。
王子闪身入内。
胡商掩上房门,侧耳细听。确定别无异常,这才松了口气。
领王子登上阁楼,宾主落座。不等王子出声询问,西域藩商已先行开口:“夫人无恙。”
“此话当真。”雕零浑双目如炬。
藩商从怀中取出一细竹筒。双手捧到先零王子面前:“王子只需看过此信,前后诸情,便尽知也。”
深吸一口气,双手接过。屏气凝神,拧开竹筒,将左伯皮纸徐徐展开。
信看一半,已泪流满面。
发自肺腑。失而复得,死灰复燃的狂喜,根本无从抑制。
“北地郡十万羌人,如今皆定居蓟国之中。生活安逸富足。蓟王一视同仁,汉胡羌蛮别无不同。且族中羌妇多未改嫁。王子若弃暗投明,虽远隔万里,定可与夫人重聚。”藩商虽往来丝路,却早已定居楼桑。在蕃邸坊市,有间列肆。乃是蓟国国民。
人皆一样。如行尸走肉般,哀莫大于心死的先零王子。今得知真相,心中已无怨恨,全然皆是感恩。
“十万部族,皆活着?”
“皆活着。”藩商郑重点头:“蓟王之名,如雷贯耳。如何行事,何须见疑。”
“活命之恩,无以为报。不知阁下此来,可身负王命。”一前一后,王子脱胎换骨,判若两人。
藩商欣然点头:“王上命在下传语王子:‘当收拢旧部,见机行事’。”
“收拢旧部,见机行事。”虽未言明,又何须再问。蓟王之意,先零王子已铭刻肺腑。
“零浑已尽知也。”先零王子俯身下拜。
陇山。大震关工地,举火如昼。
数万汉羌兵丁,正全力抢筑障墙堡垒。
殊不知,众人脚下正被全力修筑的陇关,便是羌人焚毁。
永和五年(140年)夏,先零雕且冻与族兄雕傅难等,率先零诸羌反。攻掠金城、三辅,杀害大汉官吏。朝廷以骑都尉马贤为征西将军,率军十万屯于汉阳,筑坞壁三百所,以御羌民。同年,雕且冻攻克武都,掠走设在陇关饲马苑的马匹。并举火烧毁陇关。
可现如今,为抵御三路汉军,又要重新筑起。
真可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修缮一新的障城坞堡。
韩遂将将巡视工地返回,便有兵士入内:“报!有西域胡商安玄,城下求见。”
“安玄?”韩遂心中一动:“速速有请。”
1.175 茱萸托思
安息商人安玄,乃是丝路有名豪商。携庞大商队行商各地,翻山越岭通关过路,自要各路豪杰照应。故本就与各路豪杰交厚。王国、宋建等人为举事前,便于安玄常有往来。上次安玄自西域前往长安。恰逢西凉兵乱。报出合众将军名号,便被带到王国当面。闲谈间,听闻名士阎忠抱恙卧床,回天乏术,命悬一线。这便请王国许他领西域巫者一试。
果然药到病除。
安玄之名,遂被众将所知。
“鄙人安玄,拜见将军。”安玄虽高鼻深目,一脸异相。举手投足,却早与汉人无异。
“快请起,韩某一介武夫,不敢称将军。”此话说的滴水未漏。
安玄这便起身就坐。
“不是足下深夜来此,所为何事?”韩遂问道。
安玄笑答:“前番辗转抵达洛阳,在金市售卖西域名产时,偶遇一妇人。知我能往来河西,便托我携一物与将军,遥寄思念之意。”
说完,安玄便从袖中取出一漆木小匣,呈给韩遂。
韩遂双手接过,并不着急打开:“何人所托?”
“正是将军女公子。”安玄答道。
正是蓟王亲自登门求亲,嫁给阎行,后迁居洛阳的韩遂长女。
韩遂急忙打开木匣。匣中并无书信,只有一个香囊。香囊香气辛烈,正是茱萸之味。
“九月九日,佩茱萸,食蓬饵,饮菊花酒,云令人长寿。”
佩茱萸,乃岁时风俗之一,在九月九日重阳节这天,爬山登高,臂上佩带插着茱萸的囊袋,时称“茱萸囊”。
东西都对,寓意也对。问题是,现在才五月中旬,距离九月九日,还有数月。此时送来‘茱萸囊’,是否太早。
韩遂苦思不解,这便忍不住问道:“小女可有话说?”
“夫人并未带话。”安玄笑答。
“这……”韩遂的失望,显而易见。女婿阎行,乃辅汉大将军身边亲信。知我被胁迫,不得已而从贼。必会进言,代为开解。大将军悉知内情,定会网开一面,招降与我。
安玄此来,理应携有大将军书信。许我高官厚禄,暗中招降才对。为何只有一香囊?
“物已送到,安玄这便告辞。”说完,安玄这便起身。
“哦,足下慢走。”韩遂急忙起身相送。
“将军留步。”安玄再拜而出。
目送安玄离去,韩遂这便关闭舍门,取香囊在手,细细查看。要说与一般香囊有何不同。此囊,乃两头扎紧。解开一头丝带,茱萸果倾泻而出。而后,囊中空空如也。将每一颗茱萸,细细查验,别无不同。
此,确是一个再平常不过的茱萸囊。
目光从散落书案的一粒粒茱萸果上,移向耷拉在木匣的空香囊。韩遂心中一动,这便只手将香囊取来。内外查看,并无异样。下意识的将另一头的丝带亦解开。香囊彻底成了两头通的布筒。
此物究竟有何深意?
韩遂灯下苦思,却不得其解。
彻夜未眠的,又何止韩遂一人。
合众将军王国,自被众人举为首领。还未曾风光数日,听闻三路大军压境,便整体提心吊胆。所谓擒贼擒王,蓟王向来除首恶,赦从众。王国又岂能不知。
后颈日夜生寒,王国有苦自知。
“启禀将军,军师求见。”辗转反侧间,忽听寝室外卫士通禀。
王国猛然坐起:“速请到堂内相见。”
“喏。”
“拜见将军。”阎忠入堂行礼。
“免礼免礼。”王国草草洗漱披衣,赶来相见:“军师深夜来见,有何要事?”
“回禀将军。乃为北宫伯玉、李文侯,二位将军而来。”阎忠答道。
“二位将军何事?”王国一愣。
阎忠低声道:“细作来报,北宫伯玉、李文侯二位将军在军中宣扬太平教义,吸纳信众。不知此事,将军可曾知晓?”
王国这便点头:“不瞒军师,北宫伯玉、李文侯乃是黄巾渠帅。”
“原来如此。”阎忠略作思量,这便醒悟:“将军可是想借二人之力,东结黄巾?”
“然也。”王国本欲言又止。与阎忠目光一碰,却忽然醒悟。既视为心腹,当不做隐瞒。这便将利害关系,和盘托出:“此次重金结好三十六部羌渠,便出自二位将军之手。”
“原来如此。”阎忠又问:“如此说来,北宫与李将军,乃是背后主谋?”
“然也。”王国点头。
阎忠又问:“既如此,那二人何不自立门户,反要推举将军?”
王国傲然一笑:“军师有所不知。羌人所信,乃是本族神灵。并不信奉黄老之术。二人虽重金结好三十六羌渠,然羌人却不愿举太平道旗号。于是二人便退而求其次,举我为主。”
阎忠终于悉知内情。
此次兵乱,确是太平道在背后主使。羌人见利弃义。趁关东播乱,群起而反。攻城略地,除去发泄对汉庭不满。也未尝没有割据自立之心。
羌人之所以屡降屡叛。与朝廷所行政策,不无相关。
与建立先零王朝的先零羌为例。
前汉初年,先零羌主要分布于湟水流域。元朔六年(前121年),河西战役打响。匈奴昆邪王降汉,为防匈奴骚扰,武帝下令驱逐诸羌,由此引发羌民激烈反抗。先零羌与封养羌、牢姐羌合兵十万,他们攻令居、安故,围袍罕,但皆被汉军击败。于是迁其部落于湟水上游、西海(青海湖)周围,及陇西郡河关县一带。宣帝时,大将赵充国再攻先零羌,迫使先零羌继续向西迁到西盐池等地。新莽末期,中原大乱,先零羌又回到湟水流域,占据金城郡。
今汉初年,先零羌又被伏波将军马援所败。部族被强迁于陇西、汉阳(天水)、右扶风等地,余部则迁往塞外。
永初元年(107年),先零首领滇零,领诸羌再反,并建立先零政权,在北地郡自称天子,史称先零王朝。
王朝虽短,然却不失为火种。点燃羌人立国雄心。散落在河湟流域的先零羌,常有割据之心。
此次举族反叛的三十六部羌渠,皆是“先零别种”。
之所以太平道能说动三十六部羌渠起兵谋反,乃因先零羌,本就有割据立国的野心。
凉州一地,之所以汉人骤减,乃因羌人暴增。这些不计入编户齐民的“诸羌”,人数恐不下百万。
也正因如此,以黄老之术入手的太平道,在凉州并无多少信众。只得重金结好先零羌渠,又推举当地豪强王国为主。
思前想后,阎忠这便问道:“敢问将军,三十六部羌渠,究竟听命于谁,又以谁马首是瞻?”
“这……”王国一时词穷。
阎忠这便进言:“所谓‘天无二日,土无二王,家无二主,尊无二上’。又说‘一山不容二虎’,‘防人之心不可无’。将军需早做打算。”
一语惊醒梦中人。
王国幡然醒悟:“军师之言,字字珠玑。某定铭记肺腑!”
1.176 左膀右臂
阎忠急忙回礼:“十万兵士,二郡百姓,身家性命,皆系于将军一身。将军当早做防备,切不可掉以轻心。”
王国急忙追问:“依军师之见,该如何施为?
阎忠躬身答道:“所谓‘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将军乃众人共举,名正而言顺。三十六部羌渠,虽贪财却未必寡义。只需得众人鼎力相助,即便北宫与李将军骤然发难,将军亦足可立于不败之地。为今之计,当暗中联络忠义之士,以为助力。”
“何人可称忠义?”王国再问。
“依卑下所见,边章、韩遂,皆乱世英雄。可为左膀右臂。”
“二人名著西州,皆是豪杰。正合我意。”王国这便下定决心:“军师可有劝说之法?”
“只需如此如此……”阎忠让王国附耳上来。
“妙!”
日出十刻(7:00)。
苦思一夜,未有所得的韩遂,将茱萸果一粒粒重拾入囊。两头扎紧,收入匣中。将满腹狐疑,暂且抛之脑后,这便去巡视各处工地不提。
大敌当前。先守好营盘,方能见机行事。若手中无足量权重,又如何能换来高官厚禄,身家平安。
巡视一圈,便有兵卒来报。言,合众将军王国有请。
韩遂不敢耽搁,这便赶去罕将军府,与王国相见。
与此同时,安息豪商安玄,也已抵达金城津边章营地。
边章,亦是金城人,本名边允,早年与韩遂俱著名西州。同被乱军裹挟入伙。
与先前单车入营不同。此次,安玄将商队大半迁来,在营中军市搭棚售卖。安玄本就是豪商,又与合众将军王国私交甚好。边章亦与安玄是旧识,自不曾拦住。
为何要在军营售卖,原因很简单。这些举兵谋反的兵卒手中,有大量抄掠自富贵豪强之家的器物。或是金玉,或是珠宝,甚至还有传家宝。不一而足。趁乱捡漏,便是游商一大获利点。
试想,这些来历不明的宝物,也只能售卖给行踪不定的丝路游商。此地之物,带到彼地;关内之物,带去西域。如此辗转腾挪,沾染血泪的禁器,自当被成功洗白。
对贼军而言,这便是游商存在的巨大价值。
听闻安玄在边章营中立市,从将军府返回的韩遂,久久不语。
散落到湟中的北地先零羌人,最近开始成群结队。重又聚拢到先零王子雕零浑身旁。此乃羌人内事,无需插手。辅汉大军三路压境。一旦破关,屠刀之下,又何须分是哪地的羌人。想必,雕零浑与雕零混二人,当知大局为重。断不会闹到兵戎相见,无法收拾的地步。
嗯……安玄去边章营地久驻,究竟是何意?
洪池岭。
五万大军,一万辅军,数千工匠,依山下寨。抢修障城、烽燧。长城多有损毁,墙基犹在。修复不难。此地东距金城约四百里。不远不近,大军三日可达。得知此消息,修筑金城关的边章,自当加倍努力。
百年羌乱,沿途障城、烽燧,损毁严重。万幸地基大多完好,修葺速度极快。
论营造城池,蓟国当数天下第一。建筑诸材何须西域运来。依山而建的龙窑,和围满山脚的砖窑,已产出第一批硬陶水管、空心汉砖、云纹瓦当。堆以备用。万丈高楼平地起。城池也是一样。通渠引水,地下管网,一出一进,皆是重中之重。
与原先单单一道城墙连接东西不同。此时修造的乃是规模宏大的关隘。
何为关隘?
简而言之,便是大型障城。倚靠要冲,借助地势。或前或后、或前后筑障墙。居内造城。便是关隘。如虎牢、壶关,皆是如此。
安远、安门二城亦将扩建。变单纯的军堡为横竖五里,容纳十万军民的坚城。
“民从何来?”臧霸不禁问道。
戏志才笑道:“自然是迁徙而来。”
臧霸仍满脸不解:“此地甚是荒芜,且不宜耕种。距河西四郡,凉州东部数郡,皆甚远。乃是一块飞地。且四周皆是羌人部落……”
话到此处,臧霸已悟出:“二位府丞欲引羌人来此?”
李儒这便言道:“如宣高所想,我与左丞,已上报主公。战后将迁部分羌民及湟中胡,牧羊放马,驻守此城。”
“原来如此。”臧霸亦是上将。这几年耳濡目染,在两位府丞身边亦多有长进。回想凉州与西域山川地形图,这便幡然醒悟:“二位府丞,欲取河西四郡乎。”
“然也。”戏志才笑答:“河西走廊,乃进出关内之咽喉。岂能扼在他人之手。”
“为何不趁机夺取凉州?”臧霸再问。
“我等亦想。奈何朝堂必不许也!”李儒叹道。
“原来如此……”臧霸理解了。河西四郡扼守河西走廊,乃是连通西域之咽喉要道。若以关中大地,天下之中的洛阳为着眼点。西域、河西、甚至凉州,皆是不毛之地。可以舍弃。
然若以西域为中心,河西四郡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先取四郡,再谋凉州。而后是三辅司隶。待关西、关中尽入彀中,关东一地,还有何难。再将大河南北揽入怀中,只剩江东之地,何其容易。
“所谓徐徐图之。西域和凉州,多有异族聚居,汉人数量稀少。凉州一地攻取不难,固守却不易。如主公所言‘持续汉化’,方为正道。不可操之过急。”李儒循循善诱。
臧霸悉心受教:“末将明白。”
立关隘于洪池岭的另一个重要原因便是,此地亦是通往西羌的战略要地。
广宗县境,车骑将军大营。
攻取邺城后,车骑将军卢植,率度辽将军臧,捕虏将军田晏,左中郎将皇甫嵩,兵分数路,四面合围,攻入广宗县。
将冀州黄巾,逼入绝境。
主帅卢植,亦想早日围剿冀州黄巾,而后挥师南下,解长社之围。
批阅最后一册公文,已是鸡鸣时分。卢植这便起身,洗漱更衣,刚刚卧榻,忽听帐外呼声四起。
“何故喧哗?”卢植起身问道。
“报”便有军士帐前禀报:“大营忽遭地陷,毁去西北角营墙数段。营帐、车辆,马匹,皆已埋入土中!”
“地陷?”卢植一愣:“可有地震?”
“未曾地震。”军士答道。
“可有异常?”卢植再问。
“……”军士吞吞吐吐,似有难言之隐。
“无妨,但且说来。”
“有巡夜兵士在地陷前,遥见西北夜放豪光。正是,正是……”
“说!”
'正是…沙丘平台方向!”
1.177 困龙之地
待卢植出帐,与副将宗员赶到事发地。
营地西北角,已围满军士。人手一把巧工铲,本想刨出同伴。然,待聚拢到此地时,却仿佛丢了魂一般,所有人皆面冲西北,直直站定。
宗员上前,搬动一人肩膀。那人犹未清醒。只是目光呆滞,伸手指向西北。
宗员抬眼一看,顿时一惊。
只见,西北夜放豪光,光芒宛如利剑上举,直冲云霄。光芒之下,遥现一高台。
隐隐约约,台上似还上陈一物。
“可是沙丘平台?”身后响起卢车骑之语。
“正是…正是沙丘平台方向。”饶是宗员,亦不禁心生惴惴。天生异相,必事出有因。时人深信天人感应,如此玄而又玄之事,既亲眼所见,又如何能不信。
卢植轻轻点头:“唤醒兵士,各自回营休息。塌陷营墙,围以拒马鹿角,排设板。待天明再清理修造。另遣工匠,举火挖掘被埋兵士,军马。不得有误。”
“喏!”宗员这便领命。领军中执法官唤醒兵士,遣散人群。又令军中工匠,刨挖埋入地下的人马。
入帐前,卢植又传令:“各自谨守营盘,有妄言者,斩。”
“喏!”
说完,卢植这便返回中军大帐。
不久,宗员来报:“帐篷车辆俱在,人马却消失无踪。”
卢植不置可否:“让工匠们回营休息。”
“……喏。”
陷入地下的人马,竟然凭空消失了。如此匪夷所思之事,即便下了封口令,又如何能瞒住。大营人心惶惶,士气低迷。
翌日,卢植亲临挖掘现场。清理出的帐篷、马车、损毁营墙,皆列在旁。独独没有陷入的兵士。
“垫土修墙。”卢植随即下令。
工匠们这便回填陷坑,重立营墙。忙忙碌碌,午后大营重归原样。士气稍有回升。
是夜,又起骚动。
“报”军士帐前禀报:“大营再遭地陷,毁去西北角营墙数段。营帐、车辆,马匹,皆埋入土中!”
又是西北角?
略作思量,卢植这便言道:“命各营军士谨守营盘。无令不得出帐。”
“喏!”
待卢植赶到,副将宗员已先行抵达现场。
低声言道:“还是昨日那段营墙。垫实之土,再次塌陷。不知何故……”
见他吞吞吐吐,卢植遂问:“西北方向,是否仍有豪光。”
“有。”宗员口出凉气,不由得牙关都在打颤。
同一地面,两次塌陷。若只说巧合,如何能信。最诡异便是,明明工匠已垫土夯实。如何能二次地陷。
“装神弄鬼。”卢植冷声道:“黄巾逆贼假托神术,实则不过是借机关术,行障眼法。正如邺城机关阵那般。众将勿惊。明日且随我往沙丘平台,一探究竟。”
“喏!”主帅乃一军之主。卢植气定神闲,麾下将校这便稍稍心安。将校得安,方能稳住麾下军士之心。不令士气崩盘。
好容易撑到天明。大营战鼓隆隆,卢车骑升帐点兵。
麾下文武齐聚。
审配、逢纪、张逊等为参军。宗员、高览、朱灵等为将校。
一身戎装的卢车骑环视众人,朗声道:“大营一隅,累次地陷。必是黄巾贼人装神弄鬼。今日我欲前往沙丘平台一探究竟。何人愿同往?”
“卑下愿往。”审配起身。
“卑下愿往!”高览出列。
“好。正南,元伯与我同往。余下人等谨守营盘,不得有失。”
“喏!”
沙丘平台,便是沙丘宫平台。离宫被焚毁,只剩高台。后,赵高等人将始皇帝尸体置于其上,又称为“晾尸台”。距离扎营地,数十里之遥。
斥候一日数报。言,贼人皆龟缩在广宗各城,沙丘平台附近,并无贼兵踪迹。卢植方可轻骑前往一探。
或有人问,大营地陷,与沙丘平台何干。
正因一个“困”字。
广宗之所以被称为“困龙之地”,便是起于沙丘宫传说。赵武灵王和始皇帝,皆困死其上。历代帝王敬而远之。往来民众亦多绕行。
那日大营地陷,沙丘平台夜放豪光。乃至车骑大营困守此地,军心不稳,寸步难行。
正应了这个“困”字。
于是,卢车骑便领军往沙丘平台一行。
所谓台,乃指“观四方而高者”。时下,多为建在高台之上的建筑。如窦太后居住的南宫云台,刘备建四方馆的黄金台。沙丘平台,为古时建沙丘离宫之高台。离宫被焚毁,荡然无存,如今只剩平台。
平台高数丈,远远得见。四周围以条石,居中辟有阶梯。沿路两侧,还间隔着立有人马石雕。虽饱经风霜,面目依旧清晰可辨。
遗迹之所以能保存的如此完好,与“困龙”传说息息相关。人皆避恐不及,如何敢来破坏。
不然这些上好的条石、石雕,早被搬运一空。堆砌自家宅院。
马蹄声忽变清脆。不知不觉间,队伍已踏上通往平台的青石板路。耸立道旁的石雕,仿佛沉睡百年的卫士,无声的恭迎这群无畏的访客。
“下马!”在通往平台的阶梯前,卢植一声令下。
骑士纷纷下马,将马匹拴在排列整齐的石柱上。留下足够看守,高览领精骑护佑主帅卢植,踏上了通往高台的青石阶梯。
石阶本是宫殿的台阶。或是赵武灵王时修造。数百年时光荏苒,风吹雨淋。雕刻纹饰已模糊不清。原先被打磨光滑的石板,今已是凹痕斑斑,满是龟裂。
众人刀盾并举,围成圆阵。阵中弓弩手警惕的巡视四周。护佑主帅一步步走上高台。
本该空无一物的平台正中,却摆放着一具棺椁。
“天子之棺四重,水兕革棺被之,其厚三寸,桤棺一,梓棺二,四者皆周”。郑玄注日:“尚深邃也。诸公三重,诸侯再重,大夫一重。士不重。”
天子棺椁四重,贴身那重称“”(bēi),其外蒙兕及水牛皮;第二重叫“地”;以椴木制成;第三重叫“属”;第四重才称“大棺”。
帝后的外椁,为两层,因多用梓木制成,故通常称棺椁为“梓宫”。
王侯、公卿、士大夫依次递减。
尺寸亦有差。天子大棺厚八寸。大夫大棺厚六寸。庶民百姓只准厚四寸,不配椁,后世一直沿用至今。
而此棺,外重虽被尽数剔除。但从漆纹、材质、器型及尺寸上,皆可看出,乃是一座两汉帝王棺。
待辨清棺上纹饰,卢植不禁勃然大怒:“无耻鼠辈!”
黄巾贼竟掘了陛下的祖坟。
1.178 苌孝仁皇
陛下先父刘苌之墓,称“慎陵”。
“建宁元年,帝即位,追尊(刘)苌为孝仁皇,陵曰慎陵,以后(董太后)为慎园贵人。”
慎陵位于冀州河间国,正是黄巾播乱之地。
只是不曾想,黄巾贼人竟胆敢私掘先皇陵寝。行如此大逆不道,罔顾伦常之事。
“黄巾逆贼,无君无父。欺君罔上,天人共戮!”向来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卢车骑,竟怒急泪流。自卢车骑以降,无不目眦欲裂。
见卢车骑两行热泪,径直向先皇棺椁走去。高览急忙挡在身前:“将军不可!”
“尔等速退,待我向先皇谢罪。”
“小心有诈!”高览话音未落。忽听革棺咔咔作响。
地面亦随之发颤。
拍击棺盖的砰砰声,紧跟着从棺内传出。
似相互呼应,地面碎石竟群起而动。
轰的一声巨响,革棺竟猛然直立。伴着喷溅的黑烟和磷火,棺盖徐徐侧移。
现出了孝仁皇刘苌裹覆着“金丝玉衣”的遗体。
台上众人无不面如土色,胆战心惊。哪还顾得上悲愤。
“小心戒备!”高览一声怒吼,惊醒众人。松散的圆阵再次合围。举盾在前,捉刀在后。圈中弓弩手弓开满月,瞄向各处,以待来敌。
“慢藏诲盗,冶容诲淫。”
“窃钩窃国,盗嫂受金。”
“惑世盗名,欺天罔上。”
“窃钩者诛,窃国者侯”
阴声阴语,忽从脚底升起。待众人细去辨认,又飘散无踪。声音仿佛出自看不见的鬼魂,在晾尸台面钻上钻下,四处飘荡。
一时飞沙走石,鬼哭神号。
平整的地面,竟飞快隆起一个个土丘。只只血手破土而出。身穿汉军盔甲的尸兵,紧跟着拔地而起。
高览看得真切,眼前尸兵,皆是被地陷掩埋,无故失踪的大营兵士。
风中千言万语,忽向平台中央汇聚。
革棺内孝仁皇遗体,猛然自立:“孤,死不瞑目。”
“嗡”
惊恐至极的弓弩手,冷然失手。利箭电射而出,正中孝仁皇左胸。
砰!
玉片崩碎,黑血迸溅。
万籁俱静,神鬼无声。孝仁皇僵硬低头,看向穿胸而过的白羽箭,又缓缓抬头,猛然前扑。
将尸身生生拔出。
金丝玉衣,乃属两汉“玉衣葬制”。时下,皇帝葬以“金缕玉柙”,诸侯王、列侯、始封贵人、公主“玉柙银缕”,“大贵人、长公主铜缕”。如越级使用,则为僭越,必受严惩。直至魏黄初三年(222年),曹丕鉴于“汉氏诸陵无不发掘,乃至烧取玉匣金缕,骸骨并尽”,于是禁止使用“玉襦玉匣”。从此废止玉衣葬制。
刘苌本是解渎亭侯,本不可用“金缕玉柙”。换句话说,身上这件“金缕玉柙”,很可能是被陛下追尊为孝仁皇,后命人暗中置办。
此等隐秘,卢植自不会知晓。
眼前之物,是否为孝仁皇遗体,犹未可知。
然却无人敢妄动!
亵渎先皇圣体,夷三族。
话说。(楚)悼王死,宗室大臣作乱而攻吴起,吴起走之王尸而伏之。击起之徒因射刺吴起,并中悼王。悼王既葬,太子立,乃使令尹尽诛射吴起而并中王尸者。坐射起而夷宗死者七十余家。
看看,宗室大臣本想射吴起,不料却射中了悼王尸。吴起故难免一死。可因亵渎王尸而被诛三族的大臣,却有七十余家。
先前谁人误射,已不可考。
见尸兵正踉跄着,随孝仁皇尸向众人扑来。
危急关头,卢车骑不避神鬼,举弩射向尸兵。而后愤而出声:“杀!”
“杀”高览怒目圆睁,奋力劈出。长刀如虹,势若山崩。
尸兵一刀两断。刀劲破体,尸身迸射而出,分落二地。
不及收刀。只剩上半截的尸兵,落地后竟拖着满腔脏器,僵硬翻身。双手爬行而来。
“啊啊啊!”如此场面,强如高览,亦被惊到癫狂。人如疯虎,冲出战阵。手中钢刀四面劈舞,砍瓜切菜,将昔日袍泽,尽数砍碎。
背后腥风扑颈。高览想也不想,反手一刀。
叮!
金石相交,火星迸射。
这一刀,竟将孝仁皇尸盖脸的“金玉覆面”生生斩去!
刀脸交错。枯尸猛然张口,喷出一股黄绿秽水。
高览闪身躲避,左耳廓仍被溅中。
剧痛入脑,耳廓吱吱作响。高览怒急,反手一刀,直透胸腹。
“受死!”
“元伯小心!”
枯尸竟未死。挥手击中头颈。高览吐血横飞,落地后人事不省。
“随我来!”卢植领战阵飞扑而去。从尸兵丛中抢走高览,又捡起“金玉覆面”,且战且走,退下高台。
驱马离去。
“慢藏诲盗,冶容诲淫。窃钩窃国,盗嫂受金。惑世盗名,欺天罔上。窃钩者诛,窃国者侯”背后阴声,如影随形。
强压心头惊惧,奔入大营。许多骑士竟口吐鲜血,倒栽马背。
高览更是面如金纸,生死一线。
卢植一身正气,清白无鬼。自可全身而退。然除卢车骑,几乎人人受创。皆伤及内腑,精神失常。饶是号称名士的审配,亦面如土色,六神无主。竟无法下马,被众人合力抬下,送入营帐,犹自牙关打颤,口不能言。
何须多问。
“速遣良医!”
“喏!”
好一阵兵荒马乱。将高览、众骑士送入庵庐,卢植面沉如水:“后退十里扎营。”
副将宗员,沉重抱拳:“喏!”
“明公……”见审配如此,逢纪亦举止失常:“此,此去……”
说话间,军中良医已先行为审配诊过:“审参军乃惊吓过度,并无大碍。只需服下几剂安神养心之汤药,不日便可痊愈。”
众人方才安心。
良医又诊高览:“高军候身中尸毒,非蓟国名医华大夫不可治。需速转运蓟国国医馆。”
“来人,速将高览运往蓟国。着令麾下精骑沿途护佑,不得有失。”
“喏!”
探视受创军士,又送走高览一行。又后退十里,重立营地。稳住军心,卢植遂将高览挥刀切下的“金玉覆面”装匣封印,六百里发往洛阳禁中。
此物究竟是否为孝仁皇玉衣葬器,或许只有陛下与长乐宫董太后知晓。
1.179 清白无鬼
长安大营。
当刘备从邸报上,看到端端正正的“尸兵”二字时,不禁一愣。
“钻地而出”、“口喷尸毒”、“腰斩由动”。这些匪夷所思的词语,让刘备徒生出一种魔幻的即视感。
先是车骑将军大营,累次地陷。而后是陛下尊父孝仁皇,陈尸沙丘晾尸台。到此处都还好,接下来便是好一通神鬼乱舞,前方高能。恩师显然不信神鬼。但时人却深信不疑。为稳军心,唯后退十里。
饶是如此,大营周围仍常闻鬼怪之声,乃至人心惶惶。不敢言战。
不久,他听到最多的便是“偃师”二字。
偃师,乃《列子汤问》中记载的一位古代工匠。善造能歌善舞之人偶。
依刘备理解,“偃师造倡”,应是上古先秦顶级机关术。按《列子》文中描述,人偶不仅行动如人,器官亦如人。
换句话说,偃师人偶术,或叫傀儡术,不仅要拟态,还需拟形。
此与晾尸台上的尸兵类似。
正因太过真实,乃至于连高览都受惊发狂。正在蓟国国医馆养病。
也因晾尸台事件,太过匪夷所思。甚至让所有人都忽略了,恩师亲笔录下的:“慢藏诲盗,冶容诲淫。窃钩窃国,盗嫂受金。惑世盗名,欺天罔上。窃钩者诛,窃国者侯。”
晾尸台上,尸兵口出的谶语。
“慢藏诲盗,冶容诲淫。”出自《周易》,大意是说,收藏财物不慎,等于叫人来偷。女子打扮妖艳,无异于诱人来调戏自己。
“盗嫂受金”,出自《史记陈丞相世家》。“绛侯、灌婴等咸谗陈平曰:臣闻(陈)平居家时,盗其嫂;臣闻平受诸将金,金多者得善处,金少者得恶处。于是汉王疑之。”
剩下几句,皆不难理解。看似散乱,不知所云。然却皆指代同一件事:盗窃。
还有陛下生父孝仁皇,最后那句:“孤,死不瞑目。”
刘备隐约觉得,比起所谓的偃师傀儡术。此,才是黄巾军暗藏的杀机。
洛阳西园。西邸,万金堂。
陛下独坐大梁,聆听铜钱雨落。
须臾,中常侍封趋步近前,匍匐在地:“老奴拜见陛下。”
“可问出来由。”陛下轻轻落杯。
“老奴幸不辱命。”封压低声音答道:“东园匠认出,卢车骑遣人送来的‘金玉覆面’,正是为孝仁先皇打造的秘器。”
秘器,乃是指皇室、显宦死后所用的棺椁葬器。因在东园制作,故称“东园秘器”。“及至东园秘器,珠襦玉柙,豫以赐贤,无不备具。”
主秘器制造的官员,称:东园匠。“东园匠,主作陵内器物者也。”
“如此说来,沙丘平台之上,当正是朕之亲父?”陛下低声发问。
封闻言,五体投地。如何敢接此句。
“摆驾永乐宫。”陛下猛然站起。
“喏!”
建宁二年,陛下尊母亲董氏为孝仁皇后。因居于永乐宫,故通称“永乐太后”。“始与朝政,使帝卖官求货,自纳金钱,盈满堂室。”
“孝仁皇后使故中常侍夏恽、永乐太仆封等交通州郡,辜较在所珍宝货赂,悉入西省。”
永乐宫。
“皇帝来了。”董太后自帘后出声。
“拜见母亲。”陛下于帘前跪地行礼。
“起来说话。”董太后轻声言道。
“谢母亲。”陛下这便起身。
“吾儿此来,所为何事?”
“母亲可还记得,为父亲制作东园秘器一事?”陛下低声问道。
“如何能忘记。”董太后叹了口气:“你父早逝,草草下葬。后吾儿贵为天子,追尊你父为孝仁皇。我便想着,既然皇位皆可追尊,东园秘器何不同享?便诏令东园匠,暗中制备金缕玉衣,棺椁等物,又重修慎陵地宫。此事皆交由夏恽、封督办。吾儿今日为何问起?”
陛下便将晾尸台上之事,细细道出。
董太后惊悚:“怎会如此……”
“卢车骑为人清白,断不会有假。”陛下叹道:“若真是先父,为何口出‘死不瞑目’?”
帘后董太后颤声道:“莫非,重开地宫,惊扰了,惊扰了……”
陛下轻轻点头:“儿子亦如此想。”
“为今之计,该当如何?”董太后顿时乱了分寸:“朕就说,天平道之事,定要谨慎。如今,如今……”
陛下此时却也顾不得许多了:“为今之计,当与‘台上之物’撇清干系。”
“若真是你父,如此大逆不道,必遭报应。”董太后急道。
“家国天下。母亲怎就忘了,自承帝位,朕便是先帝之子。与‘孝仁皇’已无干系。”
“此话……亦说得通。”
“台上那物,竟口出‘慢藏诲盗,冶容诲淫。窃钩窃国,盗嫂受金。惑世盗名,欺天罔上。窃钩者诛,窃国者侯’之句,可意指朕,窃取了大汉江山?”陛下心结在此。
“这……”董太后亦词穷。
“其它也就罢了。只是这‘盗嫂’从何而来?”陛下忿忿言道:“朕富有四海,西园美人如云。何必去偷人。再说,朕别无兄长,何来长嫂?”
“这……”董太后亦不知该如何作答。只得强笑道:“人老而昏,兴许此句,只是…凑数而已。”
陛下点头:“如此说来。盗嫂受金,许只是指‘受金’了?”
“多半如此了……”董太后一声叹息。
母子枯坐无言。此事一旦传出,必将天下哗然。母子二人,卖官求货,敛财无度。连早已入土的‘孝仁皇’都忍不住要诈尸跳脚啊。
是不是亲儿子?是不是亲爹?
一笔糊涂账。
许久,董太后忽然开口:“此事当速速了结。”
“儿子知道。”陛下先是点头,后又摇头:“奈何军心不稳,车骑营中军士,皆裹足不前。如之奈何。”
“此事……何不问蓟王?”董太后索性明言:“蓟王称天家麒麟。身具麒麟圣体。先前珊瑚妇人被鬼魅所缠,便是靠他驱尽邪魅。那日,陛下亦亲眼所见。今日之事,何其相像。为何不寻蓟王?”
“蓟王远在长安,督战关西。如何能轻离。”陛下心有顾忌。
“吾儿可是忌惮蓟王出身宗室。乱世之中,恐危及大位。”果然知子莫若母。
“然也。”陛下叹了口气。心中隐秘被母亲说破,似轻松不少。
“吾儿多虑了。”董太后声音忽缥缈难寻:“蓟王乃天降祥瑞。必不会行此大逆不道之事。”
“自继位以来,屡降灾异。朕贵为天子。是否真如黄巾贼所言,‘苍天已死’。”陛下亦不禁反省。
“吾儿切不可如此着想。灾异乃为警示。若天帝不在,又如何能频频降下灾异?”
“母亲言之有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