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50 机关算尽
邺城机关阵,既是天下一盘棋。那么,所谓的‘枢机’,自然也是棋子无疑。于是在机关棋局中,‘枢机’便可比后世象棋之‘主帅’。
所谓趋利避害。
高手博弈时,无时无刻不在算计,如何在杀伤对手的同时,又令自家‘主帅’安全无虞。换句话说,无论盘上棋子如何移动,皆要遵循一个规则:首当其冲,要确保‘主帅’之安危。
参考上述规则。邺城内的黄巾贼在与左中郎将皇甫嵩率领的汉军厮杀时,调兵遣将前,第一要务便是先把‘枢机’藏好。
所以。当楼、墙、阙、杂、门,五种棋子,被接连调往城中各处,围追堵截攻入城池的汉军时。最重要的‘枢机’,则早已躲进最安全的角落。
当然,如此隐蔽的操作,一般人自无法窥破。然作为蓟国新一代的匠人之翘楚。大利城长苏越,对机关术的钻研和领悟,远非常人可比。记忆更是惊人。微微开动脑筋,便将左中郎将皇甫嵩的行军路线,分毫不差的在记忆中复盘。
略作回想,苏越便找出了“满盘皆动”时,机关杀阵中那片从未动过的区域。话说黄巾军还是棋差一招。满盘皆动时,不动便成了最显眼的异端。
事不宜迟。这便令白精卒皆下到底层,合力推动这座伪装成仓楼的机关器。
“听我号令,上行。”苏越一声令下,白精卒立刻推动机关器,沿轨路上行。
“缓停。”待停稳在交叉轨路,苏越又下令:“右行。”
白精卒再推机关器,向右移动。
连过两个接轨,苏越又令:“上行。”
于是乎,战场上厮杀正酣的敌我双方,谁都没有注意。在远离战场的犄角旮旯里,一座仓楼,游离在整盘棋局之外,悄悄向‘枢机’接近。
正因窥知了整盘棋局的“弈语”,苏越方可见缝插针。在不惊动众多潜伏在沿途的‘暗棋’的前提下,神鬼不知的接近目标。
绕过半圈鳞次栉比的亭台楼阁。一池碧波,随即跳入眼帘。
“这……”
苏越不禁一愣。难不成,所谓的‘枢机’,是这座池塘。
正如深入地下的水井难以伪造成机关器。这座池塘,又如何伪装。不可能啊……
且轨路也就此折弯,不复向前。
一直卖力推车的典韦仰头问道:“因何不动?”
“前方已无路。”苏越答道:“乃是一片池塘。”
典韦遂攀上顶阁向外窥探。果见一池碧波,方圆甚广:“有无可能,‘枢机’便藏在水下。”
苏越摇头:“若藏在水下,如何能窥探战局,又如何传弦音暗语?”
“定是漏算了。”苏越便又将前因后果,在脑海中重新过了一遍。并无漏算。
如此一来,苏越心中越发生疑。
进退两难间,典韦却言道:“何不下去一试。”
“如此……且试试看。”苏越亦无好办法。
“戴面罩。”典韦一声令下,白精卒立刻覆上呼吸面罩。面罩连接一条长长的肠衣软管,可浮于水面。
“推!”典韦一声令下,白精卒立刻推动仓楼机关器,直奔池塘而去。
轰!仓楼应声入水。
摇晃数次,仓楼翻着浪花,缓缓下沉。挤满白精卒的底舱,水位渐高。将将没过腰线,忽听水底一声闷响。仓楼加速下沉,而水位却并未升高,反而快速下降。
须臾,一池碧波竟倾泻一空。露出平整的石板池底。
待仓楼稳稳落地,池塘中央,原本藏身水底的直立龙首,随之显露。
苏越幡然醒悟:“戒盈杯!”
戒盈杯,酒器。杯心直立一龙首,外底部有一漏孔。入注水,浅,则滴水不漏;满,则水流殆尽。故称“戒盈杯”。
此杯乃据“虹吸原理”制成。盛酒时只能浅平,不可过满,否则杯中酒便会尽数漏掉,一滴不剩。用此杯盛酒,最为公道。故而民间又称“公道杯”。与古希腊“毕达哥拉斯杯”有异曲同工之妙。何人首创,已不可考。据说盛行于唐,不料今日在此得见。
一言蔽之:此杯盛酒,过犹不及,皆不可。
“满招损,谦受益,时乃天道。”苏越一声叹息:“黄巾贼处处费尽心机,所求乃大啊……”
谁能料到,黄巾贼竟将发射天线,藏在了水底。
盯着正缓缓升高的直立龙首,典韦问道:“贼酋便在龙首之中?”
“然也。”苏越轻轻顿首:“切莫轻敌。内中必定机关遍地。”
典韦龇牙一笑:“究竟是妖魔还是鬼怪,试过某家雷磔便知。”
见遍布水池四周的青铜兽首,出水甚急。苏越便又叮嘱:“速进。贼人又在注水,不久龙首便将沉入水底。”
“走!”典韦取雷磔在手,撑臂跳落。白精卒打开暗门,向直立龙首扑去。
环视四周。见高楼林立,将水池遮蔽其中,便是在谯楼顶阁亦无法窥见。苏越这便醒悟,难怪一直寻不到‘枢机’。
黄巾贼借用‘戒盈杯’原理,将‘枢机’深藏水底。一旦池水超过存量,便会顷刻间漏完。直立龙首随之浮出,并缓缓升高,发布弦音暗语后,龙首再徐徐缩回。待池水注入,随之淹没于水底。遍布水池四壁的青铜兽首,内接暗管。可调节注水缓急,亦可赶在水量过满前,关闭阀门。
如此循环注水,龙首便可间歇出水。发号施令后,再沉入水中。尽可能的减少暴露在外的时间,自当最大程度的遮蔽己身。
想的很全面。设计的亦天衣无缝。
凡能窥破机关阵天机之智者,又如何会在面对一汪池水时,将机关器推入水中。明显缺少理智判断及深思熟虑的鲁莽行径,智者不为也!
奈何,却遇到个不管不顾的莽撞人。连人带楼入池,乃至水面上升,漫过刻度。累及池水漏光,现出原形。
人算不如天算。
有人会问,为何将池水注至将满未满之时。乃至仓楼入水即超量。原因不复杂。为了尽可能的节省出水时间,自当设置在即将临界之前。如此才能快进快出,缩短暴露时间。
一通百通。
目视典韦率众杀奔龙首而去,苏越不禁长出一口浊气。
胜败,在此一击。
转而又想,年前细作回报。言,邺城内堆土成丘。想必,便是为了挖掘此池。用来藏匿整个机关阵的“枢机”。
1.151 终破邺城
矗立在池中的直立龙首,好比中流一砥柱。底下无门,上层无窗。白精卒射出飞龙爪,一路攀上斜向上张开的龙嘴,从暗藏的排水孔钻入。此孔,便是戒盈杯暗藏的玄机所在。只需水漫过此孔,池水便会倾泻一空。
不久之后,浑身披血的典韦便又走出龙嘴,冲苏越远远挥手。
见水池四壁的青铜兽首,已不出水。苏越大喜:“事成矣!”
旋即下楼,涉水抵达直立龙首处。被典韦用绳索系上龙口。二人一前一后,沿口中暗藏排水孔,弓腰入内。又登一截向上悬梯,进入顶阁。
眼前一亮,别有洞天。
因虑及闭气入水,直立龙首内无法存储大量空气,故内中人数并不多。除了两个被拍碎的黄巾守卫,只剩工匠二人,老道一人。整个“枢机”内,不过五人。
老道仙风道骨,端坐正中。身前悬着用于传语的“七弦发音器”。细看之下,老道飘飘然有出尘之表,只可惜此时已嘴角溢血,气若游丝。显然是见事不可为,乃行服毒自尽。若张纯未死的话,定会认出此人。便是蛊惑他举兵谋反的太平仙师。
苏越趋步近前,肃容下拜。
老道表情微变,艰难开口:“何以知之?”
“区区在下,亦是墨门弟子。”苏越躬身答道。作揖时,四指交叉,拇指相错,乃是墨礼。
“好、好、好……”声音渐不可闻。误入歧途的太平仙师,已驾鹤西去。
便有白卫伸手探视:“人已气绝。”
苏越这才缓缓起身:“切莫轻慢。”
“嗯。”典韦重重点头。
苏越这便转身,冲两个匍匐跪地,瑟瑟发抖的少年匠人,轻声问道:“尔等为何在此?”
便有一人哭声道:“只为开合阀门。”
“何须两人?”苏越又问。
“阀门有二:换气、绝水。故需我兄弟二人。”那人又道。
“你且说来。”苏越点头道。
“绝水阀,藏于龙嘴之内。只需水满,打开此阀,池中积水便会倾泻一空。”吞了吞口水,又接着道:“换气阀,藏在龙鳞之下,只需龙首出水,开启此阀,便可令新气灌入,冲尽浊气。”
难怪能将整个龙首没于水中。暗藏排水孔的龙嘴内,内设阀门,可人为操控开合。
也即是说。先前并非推仓楼入水,乃至水满流出。而是机缘巧合,闸门刚好开启。
万幸,万幸!
想想也是。如此精绝的机关设计,如何能留下一个如此巨大的漏洞。
苏越能一路畅通无阻,抵达此处。只能说祖宗庇佑,乃天亡黄巾。
而内中五人,之所以密室不死,乃因还阴设孔道换气。且只需换气阀开启,埋设在池中四壁内的止水阀,亦会同时闭合。不再向池内注水。换气的另一个作用,自然是为传音。不然密闭空间,声音如何传出。
苏越已看过龙嘴内的绝水阀,是用蓟国的止回阀技术锻造。
种种迹象表明。蓟国将作馆与黄巾贼绝对脱不了干系。
一想到此处,苏越不禁叹了口气。这便言道:“劳烦校尉将二人好生看管。待战后再细细盘问。”
典韦即命麾下白,将二人拿下。又问道:“如今该当如何?”
苏越冲太平仙师身前悬挂的“七弦器”言道:“如今‘枢机’已落我手。自当助汉军一臂之力。”
典韦这便醒悟:“明廷欲操此棋乎!”
“然也。”苏越再拜上前,轻踏坐榻,徐徐提身。生怕太平仙师羽化登仙之处,暗藏机关。见并无异常,这才双足落地,在老道身前落座。
直立龙首短暂出水,便可操控棋局。显然,老道乃是盲棋高手。棋局变化皆在心中。苏越也不遑多让。略作回想,这便取下老道指上义甲,套在自己指上。
义甲,便是拨琴所用假指甲,又称“骨爪”。
“弹筝以骨爪寸余,以代指也”。
弦音响彻天际。
正在城内,围追堵截汉军多部,机簧大作,乱箭如雨,还有许多喷射火焰、毒烟……的机关器。仿佛传染一般,接连停止攻击,又徐徐退回,露出一条通路。
“将军!”一满身烟熏火燎,面容毁悴的校尉,惊魂未定。
遥望路途尽头的邺城治所,皇甫嵩当机立断:“冲入治所,活捉渠帅!”
“小心有诈!”便有校尉上前进言。
皇甫嵩指着一片死寂的街道,怒目开声:“必是蓟国良匠,窥破天机。否则黄巾贼又岂能自乱阵脚,露出大营所在。诸位切勿见疑,随我杀!”
“杀”
先前,机关器层层设陷,已将汉军隔成数段。局势一片大好,眼看大胜在望。不知为何,竟如潮水般纷纷退去。眨眼间,条条大道,畅通东西南北。
治所望楼内的黄巾卒,面如死灰。“不好,不好了!汉军已破机关大阵”
“报”邺城东南大营,便有一三河骑士,快马冲入。
“左中郎将攻入邺城县治,请将军速速增援!”
捕虏将军田晏愤然起身:“众将听令!”
“在!”
“擂鼓出征,增援左中郎将!”
“喏!”
闻城外鼓声隆隆,杀声四起。苏越这便起身,冲太平仙师再拜行礼,徐徐后退下榻。
遥见战局已定,典韦兴冲冲的返回。见苏越此举,不禁笑问:“明庭何须对一个死人,如此多礼。”
苏越拭去额前冷汗,这才答道:“‘墨者不相攻’。墨者身下,必设机关自毁。之所以坐亡,乃因知我亦是墨门子弟,才手下留情。”
“原来如此。”典韦这便肃容上前,亦冲老者恭敬行礼。
苏越回头冲两个少年工匠言道:“你二人可也是墨者。”
先前还缩成一团的少年,闻声瞬间全无惧色。轻轻点头:“正是。”
“以后便追随我可好?”
两位少年皆摇头:“我等自当追先师而去,先生且速速离去,迟恐吾师走远,难追矣。”
典韦目瞪口呆。二少年之所以隐藏身份,乃欲使众人与老道殉葬!
见苏越从始至终,有礼有节。不仅道破老道身下暗藏机关,且口出‘墨者不相攻’。便确定苏越确是墨门子弟。这才道明身份,放众人离去!
好险。
苏越以墨礼相待。
二人以墨礼相回。
众人鱼贯坠下龙首。须臾,龙口内冒出浓烟,即刻燃起烈火。一日一夜后,将枢机烧成灰烬。再无迹可寻。
话说。失了琴音调度,众多机关器群龙无首。
机关大阵被破,黄巾贼苦心经营的邺城据点,亦随之被汉军攻破。
贼兵慌不择路,弃城逃窜。而治所内的一众黄巾高层,尽数伏诛。
三日后,城内黄巾余孽皆被剿灭。
邺城遂告光复。
1.152 纵敌长寇
成也机关,败也机关。
收到邺城光复的六百里加急,蓟王刘备不禁一声叹息。
机关术虽权重,却并非左右胜负的主因。
别国如何,暂且不论。单就这片霸王的大陆而言。单凭技术优势,远不足以一统天下。
想着在某个与世隔绝,不为人知的山谷、海岛,闭门造车,拼命攀升科技线。然后幻想摧枯拉朽,席卷天下。就刘备所处的这个世界而言,几乎不可能。
如前所说,即便是低等文明,亦具有学习能力。便是如后世满清,如此盲目自大,闭关锁国。几场败仗吃下来,也知痛定思痛,兴起洋务运动,“师夷长处以制夷”。更何况兼容并蓄,海纳百川,开明如两汉?
高等文明的技术优势,会被逐渐稀释。后世日本明治维新,****。早早完成工业化革新。然而即便如此,面对军阀混战,贫困落后的民国大陆,亦无法一战而胜。究其原因,便是随着占领区不断扩大,高技术的优势,被更加广大的地域和人口,所稀释。
落后一方,不断学习。先进一方,不断稀释。此消彼长。当技术的鸿沟,被逐渐填补。“早早完成民族融合,文化一统”的“大陆优势”,开始显现。
举全国之力的小国,如何能经得起一场旷日持久的大战。
所以妄图凭借技术优势碾压“霸王大陆”的日不落帝国、大日本帝国,米帝,都未能成功。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早早完成民族融合,文化一统”。
如果说,自两汉以后,华夏文明一路下行,直坠深渊。这其中还有什么可取之处的话。那便是:完成了自炎黄二帝以降,万千部落,数百王国的终极融合一统。其中当然有反复,亦有新人不断加入。然此等壮举,欧洲两次世界大战,都未能完成;米帝轻装上阵,亦未能完成。米帝甚至未能将种族,融合成民族。
所以。
汉人,从来不是一个种族,而是一个民族。
只论传承,毋论血统。
言归正传。
坠下枢机龙首,苏越这便赶去与皇甫嵩相见。
奈何双方激战正酣。便只能避入瓮城。五日后,方得以见面。此时,邺城已光复。黄巾贼众,尽数伏诛。各式机关器被团团围住。人皆困在器中,再无黄巾兵士乘夜送来吃食,如何能久持。第三日,便有人饿极出降。五日后,机关器内黄巾力士、兵卒,纷纷向汉军投降。还有不少黄巾死忠,见事不可为。遂举火与机关器一同烧为灰烬。
对于投降的黄巾贼众,捕虏将军田晏和左中郎将皇甫嵩商议之后,决定暂行关押,以待朝廷批复。
至于隐蔽在城内的邺城及临近州县民众,则好言安慰,移居港口难民营地,并未为难。
城内一片狼藉。汉军清扫战场,搬运尸骸。尤其是许多丧命于机关器之下的同袍尸身之惨状,让兵士怒发冲冠。
怒气必须宣泄。
局势恶化到杀良冒功前,杀敌泄愤者已屡禁不止。
常有兵丁入战俘营,挥刀砍杀。虽身受棍棒军法,却从者日众。
两位主帅,整日领军法官入各营巡视,不敢有片刻松懈。
能在百忙之中,抽空前来与苏越见上一面,已实属难得。
宾主落座。
苏越这便将心中所忧和盘托出:“城内降众,不知将军作何打断?”
“我等已禀明圣听。陛下及朝廷,当有决断。”皇甫嵩答道。
“邺城机关阵,虽出黄巾,却多有仿制鄙国机关术。苏越想替主公彻查一二,希望将军能许我审问之权。”
“可也。”皇甫嵩叹了口气:“黄巾贼将邺城打造成机关大阵,其中之险恶,我岂能不知!若非明庭破阵,那日我等皆葬身机关之下也。”
“苏越拜谢。”
“不敢言谢。”皇甫嵩肃容回礼:“军情紧急,不敢耽搁。这便告辞。”
“送将军。”
“留步。”
待皇甫嵩远去,苏越这才缓缓直身。
“来人。”
“在。”便有绣衣吏入内。
“将我口讯,速传回国。”
“喏!”
皇甫嵩刚刚返回大营,便有军士来报:捕虏将军田晏有请。
直入大帐。见田晏面色有异,皇甫嵩连忙询问。
捕虏将军田晏冲桌案一指:“义真且看。”
案上乃是一封朝廷邸报。邺城光复,六百里加紧报送车骑将军卢植。卢植又上书朝廷。陛下立开朝议。
论功行赏是其一,商讨如何善后是其二。
有功必赏。我朝从未亏待有功之臣。然胆敢率众谋反者,我朝亦从未姑息。
朝中大臣,各持己见。
右中郎将朱奏曰:“兵有形同而势异者。昔秦、项之际,民无定主,故赏附以劝来耳。今海内一统,唯黄巾造寇,纳降无以劝善,讨之足以惩恶。今若受之,更开逆意,贼利则进战,钝则乞降,纵敌长寇,非良计也。”
朱意义是说,乱世需用重典。如接受黄巾投降,便会滋长他们造反的意念。生成一种:有利则战,不利则降的错误想法,放纵敌人长久为寇。
陛下依其议。
见皇甫嵩放下邸报,田晏言道:“卢车骑遣人通报。言,陛下将不日下诏,尽诛余贼从众。”
“余贼当诛,可从众又该如何界定?”皇甫嵩问道。
田晏逐字逐句:“无需界定,尽数屠灭。”
“这……”皇甫嵩大惊:“城内民众不下十余万……”
田晏的表情已说明一切:“皇命难违,亦不可逆。不日天使将至,义真速去准备吧。”
“喏。”皇甫嵩面色凝重,抱拳出帐。
又过十日。
洛阳使者轻车入营。当夜,汉军大营举火如昼,将安置战俘的南瓮城,及设在西北漳水港口的难民营,团团围住。
见城墙排列弓弩手,瓮城内的俘虏各个面如死灰。跪地求饶者,哭声震天。
谯楼之上。忽觉身后洛阳使节,目光游弋,后颈生寒。田晏暗自咬牙,重重挥手。
剑如雨落,声似雷吼。
战俘无从躲避,纷纷中箭惨死。
浑身血崩,身中数箭而亡者,比比皆是。
三轮箭罢,伏尸一地。乱箭密如荆棘。前门大开,一身重甲的汉军精锐,剑盾入城。斩杀残敌。
待箭声落地,不复回响。
左中郎将皇甫嵩,抽刀一指。
早将难民大营团团围住的三河骑士,这便催动战马,徐徐逼近。
1.153 以身挡箭
熟睡中的民众,纷纷被马蹄声惊醒。
“汉军来了,杀人啦!跑啊”
本就胆战心惊的难民,四处奔逃,混乱之惨状如烈火烹油,堪比营啸。许多慌不择路,冲入漳水毙命者,竟淤塞河道。难民拖家带口,又如何能走脱。
三河骑士,亦有选择。专杀身强体健,年富力强者。却从老弱妇孺身边纵马而过。躲避不及,被卷入马蹄,踩成肉酱,亦不足惜。
之所以专杀壮丁,乃因可杀良冒功!
因为陛下诏书说的很清楚。除恶必尽。胆敢从贼者,格杀勿论。这些被黄巾军裹挟入伙的流民,皆是诏书所说之“从众”说起来,也不算杀良冒功。
背靠漳水,无法横渡。难民们无头苍蝇般乱撞。冲在最前的精壮接连中箭倒地,被身后人群踩烂在脚底。如此层层倒伏,终于破围而出。向南逃窜。
三河骑士变围剿为掩杀。坠在人流之后,在人群中搜寻可录入军功者。或一箭射死。或一刀枭首。流民大军哭爹喊娘,力尽猝死者散落旷野,被乌鸦野狗啄啃。多日后,草丛中仍能听闻婴儿哭泣。母亲倒毙前,用身体护住幼儿。虽侥幸逃过兵难,却也免不了被野狗豺狼叼走的命运。
一路掩杀到天明。怒气与精力,消耗一空。疲惫来袭,吞下口涎,顿觉饥肠辘辘。马力亦消耗殆尽。这便勒停战马。浑身大汗淋漓,雾气腾腾的三河骑士,渐渐排成墙列。取怀中糕饼肉干,就一囊清酒,胡吃海塞,大快朵颐。冷眼旁观奔逃而去的人流。
邺城向南,便是黎阳。
黎阳再南,便是大河。“黄巾从众”中,精壮死伤大半,多剩老弱妇孺。迎接他们的,乃是磨刀霍霍的黎阳营士。
肉干就酒,吞咽下肚。一三河骑士笑道:“我等杀奔一夜,却让黎阳营捡了个大便宜。”
身旁便有人接话道:“多是不值钱的老弱妇孺,首级无用!”
“首级虽无用,可身上首饰,囊中财物皆价值不菲。”有人点明。
“说的也是。”众骑士各自嗟叹。
大河北岸,黎阳津。
武帝元光三年(前132年),大河决堤,水漫十六郡。武帝令汲仁、郭昌发卒数万塞瓠子决口,并沉下心爱之白马、玉璧,亲率臣僚驻宣防宫指挥堵决,于是黎阳津又称白马津。
自从得知邺城光复,骑都尉曹操便令全营兵士厉兵秣马,枕戈待旦。
今夜果有异动。
大营举火如昼。曹操登上阙楼,环视被火光隐约照亮的茅草荒滩。随风起伏的荒草丛中,,宛如群鼠夜行。不时还有一两声被扼断的啼哭。
“都尉。”见曹操亲临,几位营校便纷纷前来见礼。
“军情如何?”
“昨日斥候来报,有邺城乱军南下渡河。算算脚程,前锋应已抵达。”便有校尉答道。
“皆藏身在茅草丛中?”曹操往外一指。
“然也。”校尉笑道:“惊弓之鸟,不敢与敌,便龟缩草丛,想蒙混过关。岂料大营举火如昼,恐暴露身形,故不敢轻举妄动。”
曹操轻轻点头:“黎阳港口可布置妥当?”
“依都尉将令,已命人布置周全。港外设障,港内埋伏。舟船多置引火发烟之物。只需一把火,便可将这群贼匪烧成灰烬。”
见几位校尉欲言又止,曹操心中一动,这便问道:“如何破敌,诸位可有良策?”
“敢问都尉,这送上门来的富贵,为何不取?反倒要一把火烧尽。”便有人出声。
曹操正要作答,目光瞥过众人,这便了然。话到嘴边,忽然改口:“诸位以为如何?”
便有校尉抱拳道:“我等皆以为,防火烧船并非上策。今夜谨守营盘,待日升,精锐进出。将贼众尽数砍翻,岂非大功一件。”
“诸位之心,操已尽知也。”曹操笑道:“便依众人所言,今夜养精蓄锐,明日一早,出营杀敌。”
“喏!”众人大喜领命。
曹操所虑,如何将损失降到最小。而麾下将校,却虑如何能利益最大。
所谓众怒难犯。若一意孤行,恐引哗变。曹操这便顺其意,修改计划。将在港口设伏,待贼众抢掠船只,争相渡河时,只需一轮火箭,引燃船只。便可将贼众尽数烧死河上。如此一了百了,全歼敌众,且损失最小。
奈何麾下将校,皆欲斩首记功,且就地砍杀后,也便于搜刮财物。若遇俊俏妇人则收归帐下,玩腻后充作营妓。岂不妙哉。
众人心思,曹操又岂能不知。
这便入帐高枕,一觉到天明。
翌日清晨,疾风呼啸。茅草东倒西歪,好似狂风恶浪。河滩一望无际的荒草丛中,人影若隐若现。结队爬行,想绕过大营,奔赴下游渡口。
忽听大营三通鼓罢,黎阳营士结阵冲出。
曹操一马当先,向荒滩冲去。
“跑啊”躲藏已无用,贼众猛然起身。密密麻麻的人头,看得黎阳营士心头狂喜。这可都是军功哇!
定住一个背身逃窜的瘦长身影,曹操纵马扬鞭。
人马交错,手中斩马刀顺势挥下。
听闻背后疾风呼啸,那人却猛然回望。
四目相对,曹操心头大惊。
电光石火,不及收刀。一颗皓首冲天而起。有气无力的喷出几股残血,无头尸这便无力倒地。
曹操勒住暴躁的马匹,举目四望。只见这群所谓的贼寇,皆鹤发皓首,多耄耋老者!
“都尉且看!”身后骑士伸手一指。
曹操顺势看去。只见,凭借这群耄耋老者的舍命阻挡,大群妇孺正向港口蜂拥而去。人数不下数万人。
“住手!住手!速速住手!”杀到性起的营士,又岂能听见曹操将令。追赶着四处奔逃的流寇,纵横驰骋,好不快活。
曹操当机立断,率领亲卫精骑,脱离战斗,奔赴港口。
见帅旗移动,众营士这才反应过来。留下一队人马砍杀残敌,这便调转马头,直追骑都尉而去。
一轮箭雨兜头射下,奔跑在前的健妇,扑倒一地。披头散发,宛如厉鬼般的妇人,怀抱幼子,踏尸而进。可惜只冲出数步,便连人带子,被劲弩射穿。
“停止射击,停止射击!”亲卫精骑大声呼喝。眼看冲向港口的妇人层层倒毙,竟堆起一道尸丘。曹操猛然打马。斜刺里冲出,以身挡在阵前。
身后精骑亦追随骑都尉,冲入战场。列成一道人墙,挡住射击线路。
“我乃骑都尉曹操!胆敢射杀妇孺者,夷三族!”
1.154 一念之间
“胆敢射杀妇孺者,夷三族!”身后亲卫亦同声呼喝。
连喊三声,兵士纷纷停手。
曹操回头再看,黎阳营士已抄断妇孺后路,正将数万人驱向港口。
“速开砦门!”这便拍马上前,扬鞭喝问。
砦上兵士,岂敢怠慢。当即移除鹿角拒马,又升起砦门,放骑都尉一行入内。
曹操升帐议事,又将众校尉唤入港口水砦。
“都尉何意?”夷三族之声,犹在耳旁回响,一众将校敢怒不敢言。所谓“慈不掌兵,义不掌财”。皇命当头,如何能起恻隐之心。骑都尉此举,实乃妇人之仁。
若一意孤心,必自取其祸。心念至此,便有几人,不觉已握紧刀柄。
见众校尉面色不善,曹操岂能不知:“诸位可知,若非我挡在箭前,黎阳营上下,已大祸临头也!”
“这……”众人果然上当。互相看过,便暂且收拢怒气,抱拳请教:“敢问都尉,我等依令行事,斩杀黄巾从众,何罪之有?”
“朝廷下诏,让我等剿灭黄巾余孽,并未言明男女。是与不是?”曹操反问。
“正是。”众人点头。
“便是说,何为‘黄巾余孽’,乃由我等自行定夺。对与不对?”曹操再问。
“对。”众人又点头。
“既如此,为何三河骑士只取精壮,却将老弱妇孺尽数驱来!”曹操三问。
“这……”众人无言以对。
“料想。远在邺城的捕虏将军与左中郎将,已自有决断,何人该杀,何人又不该杀。故才将老弱妇孺,皆放归逃亡。必是杀不得也!若我等半路截击,杀之充功。事后必遭构陷。若朝堂怪罪下来,一家性命如何得保!”曹操言之凿凿。
众人细想之下,幡然醒悟:“都尉言之有理!若妇孺也算在余孽之中,邺城兵士何不自取,岂又会驱赶来此。”
互相交头接耳,达成共识。众校尉这便虚心请教:“敢问都尉,如今又当如何?”
“悉数送走。”曹操终于道出心中所想。
与这群骄兵悍将打交道,定不可掉以轻心。想着那晚大河解冻,声势浩大,如万马奔腾。众人虽皆知缘由,却绝口不提,只想看他出丑。吃一堑长一智,曹操又岂能不暗生戒心。
“送往何处?”众人又问。
“送往……”曹操亦不禁词穷。略作思量,随即醒悟。纵然大河南北,万里疆土,可哪还有这群黄巾余孽的立锥之地。
帐内一时无声。
杀又杀不得。送又送不走。如之奈何。
“不如送上船去,一了百了。”有人忽想起曹操先前之谋。还不若将这群烫手山芋悉数装船,在大河之上烧成灰烬。如此既不违皇命,又跟黎阳营撇清。
现在想来,还是骑都尉技高一筹啊!
虽冷汗直冒,曹操却龇牙一笑,脸上尽是轻松:“此一时,彼一时也。先前乘夜驱赶,如今白日突击。即便驶入大河,也与我等脱不了干系。”
“依都尉之意,眼下又当如何?”
急切间,曹操灵光一现:“送去蓟国!”
“……”
只顾自圆其说的曹操,全然没能得见众人脸上的古怪之色。仍滔滔不绝:“蓟王与我乃至交好友。善待流民,天下尽知。数万妇孺正好乘船顺流出海,北上蓟国。如此,岂非两全其美。”
说到妙处,奋然击掌。猛抬头,却见众人脸上笑容,姗姗来迟:“咳咳!此计甚妙,我等皆以都尉马首是瞻!”
“我等皆以都尉马首是瞻!”众人纷纷抱拳。
“嗯,传我将令。即刻送妇孺登船,驶往蓟国。不得有误!”
“喏!”目送曹操得意洋洋,大步出帐。一干人等,面面相觑:“都尉……当真与蓟王相交莫逆?”
“只怕并非如此吧。”有人吁了口气:“此乃祸水东引之计也!”
各中厉害,曹操又岂能不知。
刚出帐门,便两眼一黑,险些倒地。急忙稳住心神,默念道:“玄德切莫怪我。普天之下,能救数万妇孺者,为君莫属啊……”
事不宜迟。麾下将校这便返回各部,传达骑都尉将令。岂料麾下将士纷纷叫嚣,不愿领命。
黎阳营,乃帝国常备之兵。各方势力盘根错节,鱼龙混杂。营中兵士,说是骄兵悍将亦不为过。先前借大河解冻,欲给曹操一个下马威。便是让他知晓,都尉难做。
如今数万妇孺被团团困在黎阳津,皆手无寸铁,任人宰割。岂能就此放过。
再说,皇命不可违。便是妇孺又如何?皆是黄巾余孽,尽可杀之!
麾下伍长、什长、军曲候,弹压不住,纷纷赶来相报。
眼看便要激起哗变。各部校尉便又来请命。
放眼河北战场。欲放数万妇孺一条生路者,唯有曹孟德一人。
三河骑士,力尽而归。黎阳营士,投鼠忌器。杀与不杀,皆看曹操一人之意。然作为单骑入营的骑都尉,曹操在黎阳营中,一无亲信,二无威望,三无背景。当真是孤立无援,孤家寡人。若强行下命,激起兵变,非但自身性命不保,还累及数万妇孺陪他送死。
曹操心里清楚。这群妇孺,生如草芥。无人会在意她们的生死。
如今,数万妇孺是死是活,全在他一念之间。
心急如焚,冷汗连连。可曹孟德却面色不改,微微一笑,尽在掌握:“这有何难?让妇孺尽弃被服辎重,除下外袍,只穿中衣,轻身渡河!”
“喏!”众人大喜。
骑都尉言下之意,将妇孺随身携带的首饰钱货,尽数虏走。只穿中衣登船。
财货到手,营中兵士自当如愿。至于不值钱的人命,放过也就放过。妇孺首级,反正又充不得数。
“尔等听令:除去首饰,尽弃辎重,中衣登船,前往蓟国。胆敢藏私,定斩不赦!”
“尽弃辎重,中衣登船;胆敢藏私,定斩不赦!”军士挥刀高呼。
一群妇孺,慌不择路,日夜奔逃。披头散发,满身污垢,早已脱形。便是美女,时下也与人彘一般,臭不可闻。多看一眼都反胃,哪还有人上前劫色。真乃不幸中的万幸。
连喊三遍。便有一妇人在众目睽睽下,摘下首饰,丢弃辎重,除去外袍。只穿素色中单,向港口走去。
“放行!”曹操一声令下。
军士这便放行。
穿过丛丛如林刀剑,走向泊船时,妇人忽然转身。冲立在大旗下的主将曹操,盈盈下拜:“多谢将军活命之恩。”
曹操险些落泪。咬牙稳住心神,这便迈步上前,肃容回礼:“夫人请起。”
待妇人起身,曹操便从袖中取出一面鎏金神兽青铜牌。此牌透雕双龙,纹以饕餮,当中有鎏金‘全免’二字:“此乃蓟王所赠,劳烦夫人亲手交予蓟国官吏。蓟王见过此牌,一切自有分晓。”
“贱妾替数万孤儿寡母,拜谢将军。”
“速速登船吧。”
1.155 拳拳之心
不等妇孺登船毕,这边已开始坐地分钱。
目视泊船扬帆,顺流而下,消失在地平线。一直耸立在大旗下,全身披挂,站的笔直的曹操,这才终放轻松。
略作回想,整件事并无纰漏,这便翻身上马,从乱哄哄的兵卒间,飞驰而过。自行返回大营。
几位校尉闻声抬头,各自目光闪烁。当兵吃饷,理所应当。保家卫国,杀敌立功。整日刀头舐血,不就是想混个荣华富贵,封妻荫子。放数万妇孺一命,此钱取得理所应当!
如前所说。虽未明言,然陛下颁下的诏书,实为屠城令。欲将邺城内与黄巾逆贼相关的一干人等,尽数屠灭。然此等有伤天和之事,陛下岂能言明。众将自当领会,为君解忧。故而三河骑士之所以专挑青壮,乃因首级可录军功。首级无用之老弱妇孺,则被一路驱赶到黎阳营前。料想,这群老弱妇孺,也免不了被屠杀的命运。
其中老弱,多被杀之录入军功。
其中妇人,多半会沦为营妓。营妓最早书载,见于春秋。“越王勾践输有过寡妇于山上。使士之尤思者游之,以娱其意。“武帝始置营妓,以待军士之无妻息者。
孩童则会被私贩为奴。总归是有利可图。
曹操生于官宦世家,对这些事,自当心知肚明。正因知妇孺下场必然凄惨,才出手相救。至于身上首饰钱货,他又岂会惦记。命人取之,不过是想以财货安军心罢了。
骑都尉乃一营主帅。此谋又出自骑都尉之手。所谓坐地分赃。主帅若不取一份,麾下将士又岂能安心。
于是,众校尉这便送来数个钱箱。打看一看,尽是金玉珠宝。
曹操大喜收下。
见都尉喜色,不似假装。众校尉亦各自心安,急忙返回港口,清点财货不提。
待众校尉出帐,曹操喜色渐消。沉思片刻,这便提笔,将诸情上报坐镇虎牢关的卢车骑。再想蓟王刘备,又不禁心生愧疚。其中厉害关系,曹操焉能不知。然为救天下黎民,曹操可以身挡箭,刘备又岂能坐视不理。
“操,忠义不能两全,愧对我友。”一声长叹,不觉已泪流。
邺城光复,汉军遂将冀州黄巾四面合围。将反贼压缩在钜鹿一带。
大河阻断南北,渡口皆有汉军驻守。虎牙将军夏育,轻车将军董卓,正向南阳、颍川等地进发,便是为阻断南部黄巾北上之路。卢车骑已传令夏育、董卓稳扎稳打。只需阻断黄巾南北勾连,待剿灭黄巾贼酋,张家三兄弟,平定河北。再挥师南下,数路并发,豫州黄巾旦夕可灭。还特意叮嘱二人,切不可轻敌冒进。
邺城光复,冀州黄巾再无坚城可据。距离覆灭,已为时不远。
虎牢关。车骑将军营,中军大帐。
从恩师手中接过曹操手书,一眼扫过。审配勃然大怒:“好个曹阿瞒!”
逢纪接过一看,亦不禁动怒:“此乃祸水东引!骑都尉虽救了数万妇孺,却祸害整个蓟国。”
恩师问道:“依二位之见,此事有何不妥?”
审配进言:“蓟王有豪杰之风。此策既出好友曹操,料想蓟王定会接纳。恰逢多事之秋,陛下心头所患,便是宗室。宗室之中,名声最隆者,乃是蓟王。先前蓟王上表,欲兴兵讨贼。奏疏送至尚书台,却石沉大海。陛下反催促蓟王和亲西域五十五国。陛下之心,世人已尽知也。若此时接纳数万妇孺,便有趁乱扬名之嫌。乃触陛下心头大忌,引火烧身也!”
逢纪亦道:“今,天下播乱,却未动摇国本。黄巾盛极而衰,不出数载必灭。待明公拨乱反正,天下重归大治。功过赏罚,陛下定会一究到底。那时,蓟王或难以洗脱通贼之嫌。”
恩师再问:“如今之计,又该当如何?”
“如今之计,需明公上表,求赦数万妇孺。”审配躬身答道:“明公乃平叛主将,牵一发而动全身。陛下自当持重。若此时上表求赦,陛下及朝堂自当从谏如流。”
逢纪亦起身道:“若如正南所言,待此战罢,明公只怕非但无封赏,或会自取其祸。性命虽无忧,却也无功无过。”
恩师这便醒悟:“二位可是要我学王翦,挟兵自重,求以自坚(自保)?”
秦始皇二十三年(前224年),王翦伐楚,秦王政自送霸上。因手握六十万重兵,出征时王翦向秦王“请美田宅园池甚众”、“以请田宅为子孙业耳”,秦王政大笑。出关前,王翦又连续五次求赐美田,连部下也开始担心会不会太过份,王翦才说出了自己的用意:“夫秦王(ju,骄傲)而不信人。今空秦国甲士而专委于我,我不多请田宅为子孙业以自坚,顾令秦王坐而疑我邪?”
意思是说秦王嬴政,生性骄傲多疑,如今秦国全国士兵尽交到自己手中,此时唯有向秦王诸多要求,才可以表明自己除了金钱以外别无他求,借此消除秦王怕他拥兵自立的疑惧。
如今。关东战局,皆握在恩师之手。凡有所求,必有所应。只是,如此一来,陛下心中必生嫌忌。待战胜,甚至等不到战胜,只需胜利在望,陛下便会问罪。正如逢纪所言,念及恩师劳苦功高,陛下虽不会真的降罪,却也因此而得不到应有的封赏。
审配、逢纪,确有高才。虽比不上八分田沮,谋划天下。二人识人辨物,察言观色,却颇有心得。
为何说二人善识人辨物。能知蓟王、陛下之心,只是其一。而能窥知恩师卢植,对蓟王刘备的拳拳守护之心,亦是其二也。
恩师以车骑将军,关东主帅的身份,上表为妇孺求情。陛下自当赦免。如此,蓟王再行接纳,便名正言顺,无通贼之嫌。然而,卢植上表之意,显然是为给蓟王脱罪。二人虽有师徒之情,然在陛下眼中,卢植此举却有失臣节。必然会迁怒于他。此时战况胶着,虽隐忍不发,一旦战事完结,陛下定会秋后算账。
所谓的战后封赏,心怀天下的恩师,又岂会在意。
这便手书求赦表文,六百里加急,传回洛阳朝堂。
拳拳之心,日月可鉴。
1.156 金牌免死
恩师略作思量,表文一蹴而就。又交由二位谋士润色后,抄录成册。封印函装,六百里急发洛阳。势必要赶在船队抵达蓟国前,奏报朝堂。能得陛下圣裁最好,即便不能得,亦要先行告知。
不告而取谓之窃。
“窃钩者诛,窃国者侯”。蓟王身居高位,断不能贻人口实。
送走信使,恩师遂笑道:“正南、元图,皆世之高才。未登黄金阙,却来虎牢投军,实属明珠暗投。待事毕,我便荐与蓟王当面,一展长才。”
审配、逢纪闻言,心中芥蒂,涣然冰释。这便起身拜谢:“谢明公保举之恩。”
卢车骑乃蓟王授业恩师。有他当面举荐,蓟王自当持重。必然是二千石起,且多食双俸。高官厚禄,唾手可得。二人焉能不喜。
四月初夏,芳菲落尽。
汉军四面合围,攻破邺城的消息,早已便传北地。蓟国上下,无不拍手称快。苏越口讯虽早已传来,可陛下诏书亦随之下达。刘备终归未能救下邺城十万百姓。
邺城现蓟国机关术的消息,亦被刘备严密封锁,不得外传。只有将作馆几位高层悉知。
机关术外泄,刘备并不意外。
少时,他便将设计手稿尽数交给甯姐姐,以换取活命之机。说起来,大贤良师对蓟国机关术的兴趣,始于刘备。卞纪虽暴露离去,蛰伏蓟国的黄巾细作,必有漏网之鱼。且将作馆机关术,何时泄露,亦未可知。或在卞纪之前,或在卞纪之后。
大贤良师虽未曾对蓟国主、臣,痛下杀手。乃因双方并未撕破脸。如今黄巾贼反,刘备出兵平叛,已是旦夕之间。两家势必互攻相杀,不可不防。
万幸,先一步将治所从楼桑迁来临乡。临乡乃原址新造。所有民众皆从蓟国各处迁来。城内多是爵民、官吏家眷。且刺奸贼捕,早已将一干人等,底细探查的一清二楚。断不会有失。各城令、长,官治、馆舍,重兵布防。以防黄巾贼狗急蓦墙,杀人泄愤。
这日,泉州大营守将,戈船校尉甘宁遣人快船来报。言,有官船逆入渤海,从白马津运来数万妇孺。为首一人,持“全免金牌”,入营相见。恳求蓟王收留。
全免金牌?刘备这便醒悟:“必是孟德!”
遂令戈船校尉甘宁将为首女子,快船送来。洗漱更衣后,王宫相见。
“贱妾拜见蓟王。”
见她身着素色中衣,并无外裙。刘备这便冲宫中女官问道:“为何衣衫不整?”
不等女官开口,女子便已答道:“登船时,曹将军令我等轻身前来,故未着外衣。”
“原来如此。”曹操此举,与‘除袍摇橹’有异曲同工之妙。刘备这便问道:“金牌何在?”
“金牌在此。”女子这便取出鎏金令牌,双手呈上。
女官取来,呈给刘备。正是洛阳时,曾亲手赠与袁绍、曹操等人的,不限次数,不限时段,一切费用全免的‘白食金牌’。
“孟德如何说?”
“曹将军言道,王上见过此牌,一切自有分晓。”女子伏地答道。
“我已知晓。”刘备轻轻点头:“你且先回。与随行妇孺且安心暂居于巨马水砦民船营地。一切用度,自有人送来。待孤与众臣商议之后,再做安排,如何?”
“一切全凭王上做主。”女子再拜而出,乘船自回。
事不宜迟。刘备遂召文武重臣,入宫商议。
王傅言道:“黄巾逆乱,自当尽数诛杀。然,妇孺何罪之有?岂能一概而论,与逆贼等同视之。”
横海中郎将黄盖亦言道:“王傅所言极是。仁义之师,正义之士,从不滥杀无辜。曹都尉此举,乃出公义。我国自当收留。”
蓟都尹娄圭却忧心道:“数万妇孺,皆与黄巾牵扯甚深。若被构陷养贼自重,趁乱扬名,欲行不轨,蓟国危矣。”
刘备不置可否,又看向幕府左丞。
荀攸起身答道:“臣料想,曹都尉虽事急从权,然事后必会上报卢车骑。卢车骑乃是主公恩师。想必,为妇孺求赦的表奏,已快马奔赴洛阳。”
其中利害,刘备岂能不知:“若如此,恩师必遭陛下所忌。可有性命之忧?”
“并无性命之忧。”军司空田丰起身答道:“卢车骑身兼大任,事关军心士气,陛下此时必不会轻易降罪。然此战若胜,卢车骑功过相抵,无可封赏。或也免不了牢狱之灾。”
刘备叹了口气:“幼时恩师耳提面命,倾囊相授。与孤有传道受业之恩。此次平定黄巾,本可名垂青史,却因孤半途而废。孤亏欠恩师何其多也。”
军正沮授起身劝道:“卢车骑雅量鸿儒,为人素来清白。又岂在乎这些虚名。为主公上表求赦,亦是一片公心。主公切莫伤怀。”
刘备轻轻点头:“左国相。”
“臣在。”
“速传信右丞,代为打点。切莫有失。”
“喏!”
“孟德以‘全免金牌’相送,恩师又代为进言,且义之所向,孤自当保全。右国相。”
“臣在。”
“可有适宜之处,妥善安置。”
“泉州港已督造过半,或可就近安置。”耿雍起身答道。
“泉州港面朝大海,整日车水马龙,颇为嘈杂。料想身逢大难的孤儿寡母,必不得安枕。可有僻静之所?”港口确不适合安置这群饱经创伤的孤儿寡母。
“雍奴薮中,正兴建延阴、夏阳、佩阴三城,城外亦在陂渠圩田。此地深入大泽,四面绿水环抱,清幽静美。或可安置。”
“便安置在夏阳城中吧。”刘备这便言道:“传令雍奴长钟繇,全力督造夏阳城,尽快将妇孺迁往城中,越早安居越好。”
“喏。”
“明日散朝,诸位且与我同往巨马水砦一行。”
“臣等,遵命。”
洛阳,西园,万金堂。
王美人正怀抱幼子,轻轻哼唱着家乡流传的童谣。先时,陛下眼中尽是宠爱,后不知想到何事,忽又闪过一丝复杂难名。心中烦闷,便起身走到堂前,来回踱步。
放下已熟睡的幼子。王美人这便携大氅出屋,为其披上:“陛下因何烦恼?”
“自然是朝政。”陛下亦不隐瞒。
“可是关东战局?”王美人果然聪慧。
“然也。”陛下先是点头,后又摇头:“邺城光复,冀州蛾贼时日无多,已不足滤。然关西贼势渐大,司隶校尉、河东太守纷纷上报,境内现黄巾余孽踪迹。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便是朕所倚重的肱股之臣,亦不让朕省心。”
事关机密,王美人岂敢多问。
正要出言开解,不料陛下却已自行吐露心迹:“何须卢车骑上表陈情。便是关西乱局,朕亦要重用与你啊……”
1.157 定不辜负
巨马水砦,扼守巨马水路入海口。南岸是东平舒侯国。北岸便是干栏重楼鳞次起伏,机关塔吊列队栉比,层台累榭,高楼林立的泉州港。
泊满民船的难民营地,多日前已清空。北上逃难来的难民,尽数迁入港口新居。所乘舟船也被改造成明轮船,只需到泉州港都船署,上报船号,签订书,便可获漕运之权。在邸舍布告栏,接取商家或官家发布的托运任务。赚取不菲的僦金。
手续简单,托运装船,皆十分便利。所谓靠水吃水,有船的人家,自然不愁吃穿。更何况,户户亦分得五十亩良田。
凡港口、水砦、船舶,皆属南港治下。首任泉州港长,便是左国相崔钧之兄,崔均,崔元平。
崔均乃崔烈长子,以忠直称。多年前,其弟崔崔州平出仕蓟国后,便由大兄崔元平接管崔氏商队。后崔元平举为议郎,便离开楼桑。年前称病辞官,一直在蓟国国医馆养病。遇黄巾逆乱,道路断绝,经左国相崔钧推荐,暂为泉州港长。
崔元平,曾掌崔氏船队,对水路、船舶,皆颇为熟悉是其一。其二,其人忠直,曾口出“铜臭”被买官太尉的老父崔烈追打。成为京中美谭。奈何一直不得重用。见朝政日非,身染沉珂。这便辞官归养,今出仕蓟国。
崔烈二子,皆出仕蓟国。何必多言。北地士人闻风而动,皆想法设法奔赴黄金台四方馆。不敢奢望登顶黄金阙,便是能升到三楼,亦是仕途亨通。
不料,将将安置好难民,又见大队官船,逆入渤海。船上所乘,皆是饥肠辘辘的妇孺。崔均急领巨马水砦官吏,妥善安置。又发放口粮,被褥。凡病患皆入楼船病舍,交由良医悉心救治。
得报蓟王领麾下重臣,亲来巡视。崔均急领官吏出水砦相迎。
“臣等,拜见主公。”两船交错停稳,崔均领泉州港吏,长揖及地。
“诸位免礼。”刘备伸手虚扶:“为安置数万妇孺,元平领诸位累日操劳,辛苦了。”
“臣等,不敢。”崔均再拜。
“且与我去营地一观。”刘备笑道。
“喏。”众人这才起身。
妇孺所乘,乃是官船。不宜久留。需早日返回黎阳津。转运兵士粮秣。为了安抚一路上担惊受怕,生死一线的妇孺,权且多住几日。待情绪平稳,再分批迁出,前往夏阳城安居。
刘备此来,除去探视妇孺,亦为抚其心。
战争的残酷,刘备又岂能不知。妇孺们一路上经历了什么,何必再问。除去抢在黄巾破城前,举家逃亡的冀州百姓。滞留在邺城周围的十余万口,如今只剩妇孺。家中壮丁,或入黄巾为力士,推动机关器。或被驱赶上城头,手持弓弩,以壮声势。却皆免不了一死。家中老人,即便侥幸躲过三河骑士的追剿。亦为了掩护妇孺逃亡,而死在黎阳营士刀下。便是其中健妇,亦在冲击港口时被乱箭射死。
不过是数日之间,十余万百姓,便死伤过半。
刘备为何恪守臣节,不轻起刀兵,便是此因。“兴,百姓苦;亡,百姓苦。”一将功成万骨枯。踩着累累尸骨登上皇位,经历一轮“休克疗法”。待天灾**,社稷无以为继时,再血洗天下,推倒重建。皇朝更迭,不过是杀丁灭口,而已。何来救世。
宁为太平犬,莫作离乱人。
数万妇孺,便是斑斑血泪教训。
争霸很好玩吗?
目视紧缩在船舱内,眼中全是惊惧,死死抱住怀中幼子的无数母亲。刘备真心不觉得。
拥挤的船舱,在刘备步入前,忽空出大半。全挤在后半部舱室的母亲们,用身体堆成肉墙,拼尽全力守护着怀中的幼子。她们已经失去了对同类的信任。
示意身后绣衣吏勿入。刘备自行步入船舱,稳稳站定,徐徐下拜,再缓缓起身。无需多言,迈步走到最外围的一个妇人身前,握住她死死陷入襁褓的双手。手背升起的暖意,让妇人不自觉的停止了颤栗。滚烫的体温,透着人性的暖。
轻轻仰首,与刘备目光一碰。妇人已无声泪流。满腔苦楚,竟不知该从何处说起。故园尽毁,家破人亡。丈夫、家翁、还有半大的子女,一个个死在路上。那种将生活的希望,一点点残酷剥离的痛苦,无法承受。
襁褓中的幼子,便是仅存的希望。
仿佛在向刘备展示,自己唯一拥有,可以拿得出手的珍宝。当妇人轻轻打开襁褓时,恶臭扑面。
里面没有婴儿,只有一颗被啃掉了半张面皮的男人的头颅。
许是她的丈夫,或是她的长子,或许谁也不是。她用襁褓裹着,或许只是想为自己保留一丝拼命活下去的念想。
至于半张破碎的脸,究竟被谁啃食。已经不重要了。
刘备从她手中,取出襁褓,放下一旁。将自己的头颅,轻轻放在妇人的手上。没有等来撕心裂肺的撕咬,只有无声的泪流。
“阿母,以后捧着刘备的脑袋,就食吧。”
刘备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出的舱室。
麾下文武,齐齐跪地相迎。
泉州港长崔均更是五体投地。在他的眼中,举步维艰的刘备,溢着华光。
返回王宫。刘备先去见了母亲。
母亲取来一块糖饼,分一半给刘备。母子对坐而食,谁也没有多言。
许久,见刘备忽露出一丝笑容。
母亲问道:“何故发笑?”
“想到了孟德。”
“可是洛阳好友。”
“嗯。”
母亲没有再问。刘备却自言道:“即便天下人皆负你,还有我刘备,定不辜负。”
是夜,黎阳大营。
“都尉?都尉?”
“何人行刺!”曹操拔剑而起。
帐外这便答道:“虎牢关军令传到,都尉速速起身。”
“哦,升帐议事。”曹操翻身下榻,剑换左手,取冷水泼面,意识终是清明。这便梳洗披挂,入中军大帐。
坐地分金后,黎阳大营士气正盛。
待曹操入内,麾下将校,已齐聚。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曹操误打误撞,已尽收军心。可堪一用。
“见过都尉!”
“诸位免礼。”曹操在上首站定:“带信使。”
“报”须臾,便有信使入内:“虎牙、轻车二将军,被困长社,车骑将军令都尉领黎阳营,星夜启程,南下支援!”
1.158 兵贵神速
话说,虎牙将军夏育、轻车将军董卓,将虎牙营、雍营,并三辅募士,湟中义从,南下平叛。临行前,车骑将军卢植再三叮嘱,需稳扎稳打,切勿轻敌冒进。
虎牙将军夏育,并称“北伐三杰”,久经沙场,乃军中宿将。自当谨慎。
然,轻车将军董卓却急于立功。长驱直入,连胜几场后,目中再无他人。中了黄巾贼诱敌深入之计。眼看伏兵四出,截断退路。虎牙将军夏育,急忙率军来救,不料黄巾军波才部,倾巢而出,四面合围。二将屡战不得脱,只得退守长社,据城而守。
波才率军围城。时城中兵少,众寡悬殊,军中震恐。
便连夜派出斥候,向车骑将军求救。
邺城光复,汉军四面合围。眼看冀州黄巾覆灭在即。只需待张氏三兄弟授首,黄巾群龙无首,势必一溃千里。
就在形势一片大好之时,忽闻南路汉军困守长社。若南路大军覆灭,波才率部北上,冲破大河封锁,与冀州黄巾上下夹攻,给予北路汉军重创。则局势危矣。
牵一发而动全身。
车骑将军卢植,急令骑都尉曹操将黎阳营渡河驰援。又令巡弋大河南岸的骑都尉公孙瓒,领兵接应。
无需等远赴蓟国的官船返回。上游延津已放下船来。曹操这便领兵渡河,在官渡登岸。
官渡大营,两位骑都尉入营门相见。
“曹都尉。”
“公孙都尉。”
见公孙瓒身后骑士皆乘白马。曹操这便醒悟:“可是白马义从。”
“正是。”公孙瓒为奢延属国都尉时,从鲜卑十四部招募千余勇士。并从右北平老家带来的八百私兵,组成两千具装骑士。盔甲、战马皆从蓟国贩来,称“白马义从”。
先前以官渡为据点,巡弋在大河南岸,追剿北渡黄巾,大杀四方,声名鹊起。“瓒每与虏战,常乘白马,追不虚发,数获戎捷,虏相告云:‘当避白马’。”黄巾更相告语,“避白马将军”。
公孙瓒所乘,正是满地打滚从刘备家槽头牵走的神驹白义。白马义从,或也得名于这匹千里神驹。
“听闻公孙都尉与蓟王师出同门。操亦与蓟王相交莫逆。你我二人既皆与蓟王为友,何不以表字相称?”曹操笑道。
“曹都尉所言极是。”公孙瓒这便抱拳道:“公孙伯圭。”
“曹孟德。”
“孟德,请。”
“伯圭,请。”
两人并肩入中军大帐。帐内居中放置的沙盘,甚是醒目。此物亦仿制楼桑。公孙瓒少年时,在楼桑求学多年,深得恩师真传,亦深受刘备影响。
除去大氅,公孙瓒取马鞭在手,指点沙盘道:“虎牙、轻车二位将军,现困于长社。南路黄巾主帅为波才,麾下有彭脱、刘辟、张曼成等贼将。各据坚城,犬牙交错,遥相呼应,呈割据之势。”
“卢帅可有将令下达?”曹操问道。
“恩师已令右中郎将朱同来驰援。待合兵一处,便向长社进军。”公孙瓒答道。
曹操手指沙盘言道:“荥阳、中牟,陈留,可有兵丁驻守。”
“三地皆有义军守城。”公孙瓒答道。
“如此,伯圭且在大营等候右中郎将。操自领麾下兵士先往中牟驻扎。”
公孙瓒这便问道:“恩师有令在先,当稳扎稳打,不可轻敌冒进。正因不听将令,虎牙、轻车二位将军,才中奸计,被贼人困于长社。孟德为何明知故犯?”
曹操笑道:“此一时彼一时也。《孙子九地》云:兵之情主速。黄巾贼,士气鼎盛,正待一鼓作气,攻克城池,必无暇他顾。若拖日久,攻城变围城,贼人自当醒悟。那时,定广布斥候,抢占要冲,阻我南下驰援之路。”
“孟德所言极是。趁其立足未稳,当抢占要冲,一战胜之!”公孙瓒遂打定主意:“孟德且去中牟,我自去荥阳。”
“官渡大营又当如何?”曹操忙问。
“只需广布斥候,留足营士。右中郎将不日即到,且大汉沿岸蛾贼,已被我扫荡一空,当可无忧!”
“如此甚好。”曹操欣然点头。忽又问道:“陈留义军,何人统领?”
“‘八厨’之张邈。”公孙瓒答道。
“原是孟卓!”曹操大喜。
“孟德识得?”
“岂止识得,乃是操少时密友。孟卓以侠义闻名乡里。常接济贫困,助人为乐,即便散尽家财,亦在所不惜。四方少壮多有归附,与我、本初,皆是好友。”曹操笑道:“因名声所累,身受党锢,多年未仕。今党锢未解,却自募义勇,守备一方。待战罢,朝廷必破格重用。”
“原来如此。”公孙瓒欣然点头:“既如此,东路无忧矣。”
“事不宜迟,速速发兵!”
“好!”
河东郡,临汾县,东南密林。
久未露面的杨奉等人,一路披荆斩棘,艰难跋涉。赶在汉军围攻邺城前,从滏口径翻越太行山脉,日夜兼程,终于抵达此处。
杨奉累瘫在一株老树下。李乐、胡才,亦陪在左右。
须臾,韩暹打来清水,与众人取干粮分食。
肉干清水,寡淡无味,难以下咽。见杨奉眉头紧锁,一脸丧气。韩暹左右看过,见四处无人,这便伸手入怀,取出个巴掌大的葫芦。小心拧开壶塞,还未来及伸头去嗅,已浓香四溢。
杨奉猛抬头:“何来翠玉琼浆!”
韩暹憨笑:“临走时,怀揣半壶,一直未舍得喝。”
“切勿多言,速速分来。”被勾起腹中馋虫,杨奉如何能忍。
“大哥……此酒金贵。需(shui)足水。”韩暹一脸肉疼。
“水、水!”几人这便将水囊,聚拢到一处。
水,便是指兑水。“盏酒于清”,“凡酒初成皆浊,以清者和而之,谓之。”
韩暹稳稳握住葫芦,轻轻歪倒,每个水囊各滴入数滴。见杨奉脸色不善,便又讪笑着多滴了数滴入大哥水囊。
杨奉这才作罢。
将酒水小心晃匀。杨奉便急不可耐的仰头灌下大口。虽只有丝丝酒味入舌,时下亦堪比琼浆甘霖。
只可惜不等细细品咂,酒味便已先行散去。
“唉!”杨奉一声长叹。想着洛阳时的富贵荣华,不禁悲从心起。流下几滴男儿泪。
“大哥……”个中滋味,李乐、胡才,又岂能不知。
“大哥。”韩暹又见四处无人,这便低声问道:“那夜,右丞当真留有耳语?”
“嗯。”杨奉轻轻点头。
韩暹正要追问,忽见人来,这便住口。
“杨渠帅,郭渠帅有请!”便有一黄金斥候赶来通报。
“知道了。”杨奉这便起身,向谷中走去。
1.159 白波立寨
谷外巨树参天,谷内却绿草如茵。许多头包黄巾的力士,正伐木造屋。谷口处的缓坡,已排下桩柱,乃为造障墙而设。
谷中大屋。
杨奉与郭大,不,已改名郭太的黄巾渠帅相见。
“大哥。”
“贤弟。”
二人见礼,郭太指着身旁木墩言道:“座。”
“好。”杨奉也不客气。
待杨奉稳坐,郭太开门见山:“一路跋山涉水,艰难抵达故地。愚兄想立寨谷中,不知贤弟以为如何?”
杨奉明知故问:“大哥可是想另立门户?”
“是,也不是。”屋中无旁人,郭太索性坦露心迹:“邺城被破,汉军四面合围。上有蓟国拦路,下有大河横阻。左卧高山,右临大海,冀州一片死地,陷落乃是早晚之事。且关东、关西义军,被函谷、虎牢,两座雄关所阻,无法勾连。如在河东立寨,既能威慑洛阳京畿,又可西进长安,攻占北地,东出太行,扰乱幽冀。待势起,连接东西义军,大事可成矣!”
杨奉欣然点头:“原来如此。”
“故而,黄巾大旗不可丢。”郭太此话野心尽露:“但,亦需与黄巾所有不同。”
杨奉灵机一动:“此处乃是白波谷,我等在此扎营,何不号‘白波黄巾’。”
“白波黄巾。”郭太欣然点头:“此号甚合吾意!你我兄弟,肝胆相照。今日在此立白波黄巾,他日定要席卷天下!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杨奉亦赔笑。心想,有蓟王一世人杰,这天下如何能轮到你我二人。
东郡,兖州黄巾大营。
久未露面的卞纪,今已改名卜巳,率麾下张伯、梁仲宁等渠帅,正恭候另一支人马到来。
“报”须臾,便有斥候帐外通报:“郭渠帅已到营外。”
“速速有请。”卜巳大喜。
待卜巳率众迎出大营,只见一队泰山宿贼,黄巾包头,正立在营外。
为首五条大汉,居中一人身长八尺,相貌魁梧者,乃是郭祖。身旁四人为曾晟,张虬、张蛟兄弟,及胡玉。
“卜巳见过诸位英雄。”卜巳曾久在蓟国为官,气势自与一般反贼不同。
“久闻渠帅大名。”郭祖抱拳一笑:“今日一见,果非常人也。”
“郭渠帅谬赞了。”卜巳伸手相邀:“请入营一叙。”
“请。”
郭祖先行,张氏兄弟与胡玉等人,各自领兵入营不提。
“胡大哥,郭大哥是何意?”曾晟悄声问道。
胡玉轻声答道:“似要与黄巾结盟,共分天下。”
“这天下如何分,定要与黄巾先说好。凡沿海州郡,皆归你我兄弟才好。”张蛟亦围上来。
胡玉话到嘴边,悄然改口:“此事自有盟主定夺。我等只需言听计从便可。何须费神。”
“胡大哥说的是。”张虬连连点头:“一切听凭郭大哥吩咐。”
待兵士来唤。四人扎好营盘,这便入中军大帐相见。
见大帐上首,郭祖与卜巳并坐。四人学对面黄巾渠帅,依次列在郭祖之下。
“胡玉,张牛角,张黄龙,左髭丈八。”
“于毒、白绕、眭固、张伯、梁仲宁。”
互相通名后,相对落坐。便有美艳妇人送来酒食。一路疾行,早已饥肠辘辘的郭祖等人,亦不客气。风卷残云,胡吃海塞。酒过三巡,卜巳这才迟迟开口:“诸位好汉,且听我一言。”
众人闻声,这便放下酒碗,吐出碎骨。
卜巳笑道:“日前,波渠帅巧施妙计,大败汉军。残军败将正困守孤城,旦夕可灭。波渠帅已令我部,西进支援。攻占陈留,以壮声势。此战若胜,大事可成。”
见郭祖目光投来,胡玉心领神会:“来时听闻邺城被破,汉军四面合围。且问卜渠帅,可有此事?”
“确有此事。”卜巳表情微变。
“又传,‘三公将军’皆在冀州,身陷重围之中。不知,可有此事?”
“确有此事。”卜巳表情再变。
见郭祖微微颔首,胡玉这便住口。不过是起了个头,好让郭祖讨价还价。
郭祖遂端杯笑问:“若‘三公将军’不能得脱,这黄天之下,还有何人可以为继?”
见麾下诸渠帅,皆面生怒气。更有人欲拔剑而起,卜巳这便伸手阻拦。与郭祖对饮一碗,方才笑答:“河北战局皆在天公将军预料之中也。汉军主力尽出河北,南路汉军自然稀松平常。只需消灭长社汉军,再挥师渡河。那时,天公将军振臂一呼,上下夹攻,天下可定矣。”
郭祖心中一动:“莫非是以身噬虎之计也!”
“然也。”卜巳一声轻笑:“冀州乃我教发家之地。好比巨木参天,盘根错节,冠盖如云。区区一座邺城,何足为惜。钜鹿郡内,遍布机关。广宗城更有大神机。非人力可为!”
“如此说来,邺城之败,乃在意料之中。”郭祖目光深邃。
“正是如此。我教三十六方渠帅,并无一人身陷邺城之中。足可证明!”卜巳这便试言道:“此时九州纷乱,天下未定,故与渠帅结盟,共分天下。若待黄天已立,天下太平,渠帅悔之晚矣。”
郭祖重重抱拳:“攻取陈留,共分天下。”
“攻取陈留,共分天下!”卜巳掷地有声。
蓟国,蓟王宫。
“广宗城更有大神机……”将胡玉密报,付之一炬。刘备不禁陷入沉思。所谓“神机”,自是指机关器。换句话说,邺城机关大阵,不过是先行试水。真正集蓟国机关术之大成者,皆在广宗城内。
却不知广宗此处,有何大不同?
“主公?”正思量间,当值的亚马逊女王,入内通禀。
“何事?”刘备笑问。
“有一女子,自称卞氏,在宫外求见。”与刘备四目相对,女王不禁面色微红。与五十五国公主和亲后,蓟王已重开侍寝。这几日皆是女王同塌陪侍。二人耳鬓厮磨,肌肤之亲。虽多浅尝辄止,却离撑霆裂月,木已成舟不远矣。
“此女是何人也?”刘备不记得见过此女。话说,自从和亲五十六位西域公主后,刘备多有避嫌。远离女色,可不敢再开后宫之禁。
“乃是那日手捧金牌,入宫面见主公之人。”女王汉话已精纯无比。
“原来是她。”刘备这便醒悟。乃是手持孟德所赠金牌,为妇孺请命的奇女子。
“速请来见。”
“喏。”
1.160 女中豪杰
“琅邪卞氏,拜见王上。”果然是那名女子。
“免礼,赐座。”刘备欣然一笑。
“王上面前,岂有贱妾之位。”女子固辞不就。
“今日我不是蓟王,你也不是倡伎(歌舞艺人)。”刘备笑道:“但坐无妨。”
“谢王上。”女子这才落座。举手投足,甚有气度。非一般女子可比。
待宫女奉上香茗小食,刘备这便问道:“近来可好?”
“随船妇孺,多已举止如常,正待分批迁往新家安居。”女子答道:“一切皆好。”
刘备轻轻点头:“既如此,今日所为何来?”
“听水砦船官说,官船不日将返回黎阳港。此来便是求王上,许贱妾与船队同返。”女子随即道明来意。
“大河两岸乃战乱之地。整日刀光血影,你一介女流,好容易逃出生天,为何还要重返?”刘备不解。
“贱妾之家,世代操持贱业。声色为生,四处飘零。年前结伴北上邺城,不料被黄巾所掠。同行人等皆身陷贼巢,为救家人性命,只得强颜欢笑,歌舞取悦黄巾贼酋。那日城破,老弱妇孺被三河骑士一路驱策,眼看命丧箭下,尸骨无存。幸得曹都尉出手相救。又赠令牌,方得免死。妾虽卑微,亦知恩图报。此生自当长伴曹都尉左右,鞍前马后,以报活命大恩。”
“卞……”刘备福灵心至,这便幡然醒悟。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果是奇女子也。
刘备肃容下拜:“孟德得夫人,真乃三生有幸。”
“贱妾岂敢。”卞氏亦回拜。
“孤这便遣一艘快船,送夫人到孟德身边。路途虽远,两情若久,又岂在旦夕之间。”
“谢王上成全。”卞氏再拜。
“夫人保重。”
送走卞氏,刘备不禁感慨万千。俗语说“英雄每多屠狗辈,自古侠女出风尘。”
卞氏感念曹操心怀百姓,忠义两全,心生折服。不顾世俗目光,千里来投。飒爽英姿,非女中豪杰莫属。
卞氏并非绝色。然此等奇女子,断不可以貌取之。
心念至此。刘备这便言道:“来人。”
“臣在。”竟是左国令士异,闻声入殿。
“随船送上明珠十斛,蜀锦百匹。火玉华胜、金丝毛毯、狐嗉大氅、毳裘锦褥、鸡鸣华枕,琉璃香露,以为陪嫁。卞氏虽与孤无亲无故,却也从我蓟国出嫁,切莫让人轻慢。”
“遵命。”士异微笑应下。
女中豪杰,前有赵娥,后有卞氏。刘备当深敬之。
先时,闻宫外有女子求见。王太妃遂命常伴身侧的士异前往一观。今日无朝会,刘备故选在正殿接见。恰逢蓟王呼唤,士异这便入殿。出殿后,偶遇女师赵娥。士异又将卞氏之事,娓娓道来。
所谓英雄惜英雄。赵娥亦是女中豪杰,得知卞氏其人其事,便相约与士异同往。领取各种赏赐,二人同车入南港。装船出发,在蓟国水军的护卫下,入巨马水路,前往民船营地,与卞氏见面。
宾主落座,一番攀谈,三人竟相见恨晚。也不知是谁提议,三人这便在船头,冲一轮皓月,义结金兰。士异居首,赵娥居中,卞氏居尾。出身不同,乡音各异,却皆素怀大义,满腔热血。
船内蓟王所赐,卞氏亦未推辞。翌日便辞别二位义姐,乘船出海,奔赴黎阳津。临行前,士异取蓟王宫玉牌,交给小妹。再三叮嘱,若遇拦住,便出此牌。沿途官军,自会放行。卞氏再拜收下,与二位义姐依依惜别。
送走卞氏。刘备召来两位国相,询问广宗之事。
右国相耿雍答道:“广宗县,号称‘困龙之地’,不知是否与此有关?”
“困龙之地。”刘备一愣:“此话从何说起?”
博闻广记,乃耿雍之长。略作思量,这便答道:“广宗地势平衍,土壤沙质,处处可积沙成丘,故古名‘沙丘’。商时便建有离宫别馆。纣王于沙丘大兴土木,增建苑台,置飞禽走兽,设酒池肉林,使男女裸身追逐嬉戏,狂歌滥饮,通宵达旦。
战国时,沙丘为赵地,赵王又复设离宫。时赵武灵王传位于少子赵惠文王,自号主父。三年后,赵主父离都城,北游沙丘。其长子公子章与惠文王争夺王位,兵败逃至赵主父所居沙丘宫。惠文王派公子成与将军李兑,率兵包围沙丘宫,饿死赵主父与公子章。
先秦时,沙丘宫毁后成丘,高数丈,方一二里,称‘沙丘平台’。始皇并六国,一统天下。为“示强威,服海内”,多次出巡海内。五次出巡时,在平原津患病,后行至沙丘,崩于沙丘平台。
沙丘成名于纣王。前有武灵王,后有始皇帝,皆崩与此地。从此,广宗便被称为‘困龙之地’,历代帝皇出巡,皆绕行,避恐不急。”
“原来如此。”刘备轻轻点头。所谓困龙之地,不过是后世穿凿附会。刘备自然不会轻信。然时人却深信不疑。且就刘备所知,张教主选择固守广宗,必有深意。绝非只为‘困龙’虚名。
左国相崔钧言道:“太平道假借沙丘困龙之说,暗布机关诸器,欲装神弄鬼,亦未可知。”
“沙丘。”刘备似乎想到了什么。
邺城。
十万百姓及数万黄巾,死的死,逃的逃。昔日繁华的通都大邑,如今只剩空城一座。
除去瓮城内的汉军大营,还有些人烟。硕大的邺城内,已茅草遍地,野狗成群。不见炊烟,更无鸡鸣。典韦领白卫,守护苏越等蓟国巧匠,在城内往来穿梭,搜寻隐藏在机关大阵后的蛛丝马迹。
池中枢机自行焚毁后,苏越领人沿管道下到池底,找到了隐藏的机关器。细细绘制成图册,又沿六纵六横的轨路,将整座机关大阵的布局,逐一重建。
其结果直令人叹为观止。构思、布局,皆煞费苦心。堪称鬼斧神工。
除去来自蓟国的诸多机关术,城内还有许多传承自上古先秦时的墨家机关术的再升级。正如苏越所料。太平道不仅盗取蓟国诸多机关技艺,自身也有极强的机关术造诣。如此才能合二为一。
更让苏越惊奇的是。在鱼龙混杂的太平道内部。墨门与道门,似乎是两个平行的分支。
换句话说。太平道内,既有道教徒,又有墨门子弟。而且,统领道教徒和墨家门徒之人,亦有两个。
一个自然是大贤良师,另一个叫神上宗师。
将收集到的信息,封装成函。六百里发回国。苏越等人遂往汉军大营,向两位主将辞行。待蓟国明轮船到,便择日返回蓟国。
1.161 兵发关西
斥候传来消息。钜鹿的农人,已开始耕作。钜鹿有大陆泽。“大陆泽在其(钜鹿)西北。”乃天下九泽之一。今春开始,便有农人围湖造田。一切皆如蓟国这般。
与嗤鼻一笑的北路汉军将领不同。消息传到蓟国,刘备却深感不安。明知战争期间,不可久持,钜鹿郡的农人还要按时耕种。农人心中如何作想,刘备不得而知。然,至少说明,据钜鹿而守的黄巾军,有足够的信心。最少也能撑过一季。
言外之意,诸位乡亲放心耕种,汉军打不过来。
再参照胡玉送来的,“广宗有大神机”的密信,刘备自当十二分慎重。
正如关东播乱,丝绸之路却未曾断绝一样。如今从蓟国前往洛阳,可经并州南下。且大河水路亦未曾断绝。蓟国明轮船队往来不断,运送督亢粳米。朝堂敕令,凡蓟国明轮船,皆不得盘查拦住。
蓟国六国馆,不断有北地王侯逃难至此。虽说今汉仍沿袭前汉《阿附蕃王之法》等诸如此类,对诸侯国诸多限制。然事急从权。危难之际,自当放宽。刘备曾向陛下表奏,冀州六国北上蓟国避难事宜。陛下回复,权且善待。这才有了紫渊六国馆。
五月初,终有皇命颁下。陛下命都护西域辅汉大将军刘备,率本部兵马,并西域藩国联军入关。平关西之乱。
皇命为何迟迟未曾下达。乃因先前关东战局利好。北路汉军势如破竹,攻破邺城,将黄巾军三大贼酋,四面合围。眼看胜利在望,陛下想着,待平定关东,再令车骑将军移师关西,平定关西之乱。如此一来,陛下和蓟王皆省心。
奈何,天不遂人愿。形势一片大好之时,长驱猛进的南路汉军,竟一夜陷入重围。兖州黄巾自东郡发兵,攻打陈留。欲与豫州黄巾合流。牵一发而动全身。关东汉军,精锐进出。以大河为界,纷纷南下,北上。驻守虎牢关的车骑将军,亦准备拔营,亲往冀州,剿灭张角。
实在无人可用。不可坐视关西贼乱,尾大不掉是其一。与洛阳一水之隔的河东,竟也现黄巾贼寇踪迹。若让贼寇东西战线连通,呈合纵连横之势,洛阳危矣。
不得已,陛下只得下诏。急令“都护西域辅汉大将军”,出兵平关西之乱。
皇命抵达,举国欢腾。
皇命不可违。虽忧心广宗战局,刘备亦只得升帐点兵。请王太妃、王妃垂帘监国。命典军中郎将、王傅黄忠领本部兵马,并横海中郎将黄盖,率蓟国将校,守备国土。
刘备亲率幕府五校:前军校尉关羽,后军校尉张飞,右军校尉徐晃,左军校尉周泰,中军校尉典韦,前军司马蒋钦,后军司马成律归,右军司马韩猛,左军司马崔霸,为中军司马素利。及别部司马麴义,发机关兵车一万辆,择日启程,兵发关西。
史涣领一百绣衣吏。亚马逊女王领一百王宫御卫。陪同前往。
大河之上。
一艘蓟国明轮船,轮桨如飞。身后数艘小艇,正死死咬住不放。游弋在南岸的白马将军,驰援长社。没有白马义从来回扫荡,便有小股贼兵,趁机下河。劫掠往来船队。一入大河,这艘悬挂蓟国鸾翼帆的明轮船,即被盯上。贼寇欲趁薄雾未散,强行登船。却被兜头一阵乱箭射翻。
虽不知这艘缺少坚甲利箭的内河商船,为何落单在大河之上。然而贼众们却管不得这许多。招呼同伴,死死咬住。定要杀上船去。
所谓仇人相见分外眼红。蓟国和黄巾贼的恩怨,又何须多言。
爵室内,船官临危不惧,沉着应对。底舱,渤海黑驴仍兢兢业业的转着圈。手持并发连弩的舟楫士在卞氏的率领下,居高下射。数次将靠近的贼船逼退。
你追我赶,待日上三竿。
最后一丝薄雾被日光蒸发。忽听战鼓轰鸣。数艘大汉水军战舰,拦腰装撞翻贼船。鱼叉飞射,落水贼寇惨叫毙命。一番厮杀,结果贼众。便有人高声相问:“蓟国舟船,可无恙否?”
“我等无恙,谢将军出手相救。”船官高声答道。
“如此且自去。只是切勿靠近南岸水路。”那人又道。
“敢问将军,可知黎阳津是否安全?”船官问道。
“你们要去黎阳津?”
“然也。”
“如此且随我同行。”那人言道。
“多谢。”待并入大汉水军,船官又问:“敢问将军高姓大名?”
“清河朱灵。”
中牟县城大营。
曹操率黎阳营占据此城后,整顿吏治,整编义军。又出兵保护农人耕种生产。引得交口称赞。今夏大旱,万幸中牟倚靠大泽,引水通渠,无碍农时。
又广出斥候,南下探路。一边坐等右中郎将抵达,一边随时伺机驰援长社。这日,忽有一骑奔至城下。
骑士高呼:“陈留义军,切勿射箭!”
曹操登城喝问:“你是何人!”
“我乃陈留义军,受张公之命,赶来求援!城上可是曹都尉?来时张公曾言,乃是都尉少年好友。都尉定不会见死不救!”
“可有信物!”曹操急问。
“有张公手书在此,都尉一看便知。”城下义士已取书在手。
“打开城门。”
“喏!”
吊桥落下,城门开启。便有一队军士冲出,刀枪并举,暗中戒备。
义士面无惧色,翻身下马。牵马入城,又卸下刀剑弓弩。搜身后,带上城头。
曹操取书信在手,细看封泥,完好无损。再封一看,果是张邈笔迹。这便问道:“陈留战况如何?”
“数日前,贼寇忽然势大。其中不乏山海宿贼,攻城甚急。义军损失惨重,眼看城池难保,生灵涂炭。张公听闻都尉已出兵中牟,特命我赶来求援。”
“你又是何人?”
“钜野李整。”
见他颇有胆略,曹操甚喜:“孟卓有难,操自当驰援。壮士且下去休息,三日后,我自领精兵,驰援陈留。”
“中牟距陈留不过百余里。骑兵旦夕可至,何须三日。”那人急问。
曹操不怒反喜:“壮士所言极是。今日出兵,明日一早,与我突袭敌营。”
“喏!”
1.162 一战扬名
陈留,春秋时属郑国,名留地,后被陈国所并,更名为陈留。战国时又属魏地,魏都大梁,即在其界内。秦灭魏后,置陈留县。汉为陈留郡,治陈留城。
陈留城外,贼军大营。
鸡鸣时分,除去庵庐内伤兵彻夜悲号。连攻数日的贼众,正在营中呼呼酣睡。本以为渠帅波才将汉军团团围困在长社,不会有漏网之鱼。即便有,也不敢招惹陈留城下数万大军。
卜己千算万算,却漏算了曹孟德。竟敢率不足千骑之众,夜袭数万之敌。
人衔枚,马裹蹄。已悄无声息,杀奔到陈留城下。
贼众“围三阙一”。急攻三面,留出城北。
营中举火如昼,却无兵丁往来。曹操本以为是诱敌之计。细细看去,不禁莞尔。抱着刀枪呼呼酣睡的,不是守卫,还是何人。
这稀松的防御,这散漫的军纪。此战易耳。
贼人举火,乃为彰显势强,震慑城中守军。放眼望去,城外密密麻麻,皆是军帐。城头义军岂能不胆寒。然而却也犯了虚虚实实的兵家大忌。让曹操能趁夜尽窥营中机密。
辨认出几处中军大帐之所在,曹操遂领斥候匍匐退入藏身密林。
“蓄养马力,枕戈待旦。”曹操龇牙一笑:“平旦三刻(03:30),与我杀奔入营,斩杀敌酋!”
“喏!”
“多携火箭、油瓮等发烟之物。冲突入营后,伺机放火。”曹操又道。
“喏!”
示意众人散去,曹操自怀中摸出肉干,背靠一株大树,细细咀嚼。
须臾又忽睁开双眼,低声问道:“李义士何在?”
“李整在此。”先前送信的壮士,这便猫腰上前。
“贼众围三阙一,刻意留出北面。且速速回城,告知孟卓,待敌营火起,随我开城掩杀。不求‘杀敌无数’,但求‘杀声震天’。”
“不求‘杀敌无数’,但求‘杀声震天’。”李整默记在心,这便单骑回城。
送走李整,曹操虽闭目养神,却难掩心潮澎湃。初次领兵上阵,兴奋之情溢于言表。小小的忐忑惶恐,竟被胸中涌动的无名之火,焚烧殆尽。用力攥紧双拳,曹操轻轻吐出一口浊气。
再睁眼,眸中星光熠熠。映衬满天繁星。
略作修整,蓄势待发。人吐衔枚,马解裹蹄。
曹操取盔在手,翻身上马。从得胜钩处取下精工马槊,振臂一挥。
幽暗的密林,忽见寒光四起!
虽不足千骑,却皆是大汉精锐。平日骄兵悍将。目中无人,一身痞气。一旦上了战场,皆是我大汉男儿。
先碎步出林,再缓步列阵。待徐徐加速,入营时已势如山崩。
“杀”
曹操一马当先,飞跃营中。手中精工马槊轻轻一划,帐篷拦腰割裂。帐后首级滚滚,腔血四喷。
早起是死,蒙头酣睡者亦难逃一死。一个油瓮从割开的裂缝内呼啸砸入。正中一贼脑门。
一声惨叫,血花与油花同时迸溅。
又一支火箭正中左眼。呼的一声,燃起熊熊火焰。
前骑切割,中骑投掷,后骑纵火。
若比杀人放火。区区蟊贼,又如何能比得过大汉营士。这便是职业和业余的云泥之别。蟊贼还需开山种田,拦路抢劫,各种艰难营生。而反观大汉营军,整日吃饱喝足,一身精力无处安放,练的便是杀人纵火。
割的平,扔的稳,射的准。
有心算无备,一个冲锋,高下立判。
凡大汉精骑所过。亮光、血光、火光,横飞。呼啸过境,贼营已烈焰熊熊。烈火游走,四面延烧。
曹操本欲折返,却被麾下精骑所拦:“都尉止步!”
举目四望,熊熊烈火,竟连成火墙。放眼望去,皆是熊熊大火。
曹操不由一愣:“火势何其大!”
“今夏炎旱。草木虽萌青,可绿茵之下,皆是枯草。贼人营地便建在枯草甸上,故而火大。”麾下答道。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曹操目中精光四射:“依你之言,长社城外,是否也如此般!”
“想必无差!”麾下再答。
“好,好,好!”连说三声,曹操不禁放声大笑:“真天佑大汉!”
正常情况下,农历四五月份,绿草如茵,青翠欲滴,时不时来阵暴雨如注,如何能纵火。然今夏,司隶、豫州等数州大旱。春生之草,尽数枯死。新草再发,便将枯草尽数掩埋在草丛之下。放眼望去,倒也绿意盎然。谁又曾想,青草丛中尽是干枯草甸。
五月,也能纵火。
战事因时而变。见环绕城池三面的贼营,已尽数点燃。何须城内义军,摇旗呐喊。这便开启城门,放曹操等人入城避火。
火借风势,烈焰席卷。不等日出,便已烧红半边天。黄巾贼大半死于火场。便有少数宿贼趁乱逃离,也无力进犯。陈留之危遂解。
“孟德!”城头有人高呼。
“是我,可是孟卓兄当面?”曹操仰头笑问。
“正是愚兄!”
须臾,便有一队义军,下城相迎。
曹操翻身下马,先执礼:“让兄长身陷为难,弟之过也。”
闻此言,张邈泪流满面:“孟德何出此言。古之先贤,亦未有几人能与贤弟比肩!”
这便相拥而泣。
待重拾心情,张邈这才引身后众人,与曹操相见:“孟德,来,我与你介绍。”
“李乾见过曹都尉。”便有一雄壮义士,抱拳行礼。
“李义士乃山阳钜野人也。颇有雄气,合宾客数千家于乘氏(县),素与我交善,助守陈留,多有战功。”张邈笑道。
曹操回礼:“谢义士力保陈留不失。”
“不敢言谢。”
“乐进见过都尉。”身后又有人抱拳。
待李乾侧身,曹操方才得见。此人虽容貌短小,却英气自生。必是豪杰。
张邈又道:“文谦,乃阳平卫国人,素有胆烈。先前数十泰山宿贼登城,被他一人一刀,悉数砍翻落城。乃豪勇之士。”
曹操又肃容回礼:“谢义士杀敌护民。”
“不敢当!”乐进抱拳退下。
“卫兹见过都尉。”又有人上前行礼。
见他年期轻轻却一身贵气,又口吐乡音,必是当地豪强。
果然。张邈笑道:“子许乃陈留襄邑人,仗义疏财,亦与愚兄相交莫逆。”
曹操再笑行一礼:“承蒙公子照应,(曹)操深谢。”
“在下不过出绵薄之力,实不敢言谢。”起身后,卫兹又道:“(卫)兹已在城中备筵,请都尉移驾。”
“对,对,对。”张邈这便醒悟:“同去,同去!”
“这……”
见曹操多有犹豫,身旁校尉耳语道:“都尉且去,城外大火非旦夕可灭。城头有我等守卫,大可安心。”
“如此,恭敬不如从命。”曹操从谏如流。
潜意识里,此间人物,后续当有大用。
1.163 顾此失彼
俗语说,按下葫芦又起瓢。
意指,首尾难顾。
又说,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
正因对诸侯王诸多限制,才令世家坐大。
陛下心忧宗室趁乱而起,故将刘备调往关西。关东大地,少了蓟王这根“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各路豪杰,你方唱罢我登场。隔岸观火者,大有人在。火中取栗者,亦不在少数。反贼一日不除,时人一日难以安心。
试想,若蓟王坐镇关东,天下英杰还能投往何处。
陛下果然神之操盘。
所谓速战速决。若能尽早拨乱反正,不至于人心思乱。大汉朝焉能无救。再者说,一旦天下重归正朔,皇位传承有度。又岂能轮到蓟王窥视大宝?
说到底,陛下拥有商人的精明,却无明君的高瞻远瞩。一言蔽之,有小智而无大谋。只顾眼前,枉顾长远。
正当都护西域辅汉大将军,蓟王刘备日夜兼程,出长城避走关外,直奔长安时。
曹孟德正从酣睡中醒来。
余光忽瞥见身侧还有一人。正欲翻身拔剑,却摸了个空。急切间睡意全无。探身一看,乃是张邈。
“昨日醉酒,与孟卓抵足而眠。今日怎就忘记了。”曹操这便翻身下床,自去梳洗不提。
城外大火烧了一日夜。灰烟笼罩,满城焦味。万幸城墙高耸,飞火未曾越过,点燃城内。然事不宜迟,得知青草之下皆是枯草甸。曹操便要引兵折返。
火烧长社!
“孟德何去?”曹操正欲不辞而别,不料张邈亦起身。
“昨日一场大火烧尽贼寇,今日自当返回,破长社之围。”曹操实言相告。
“东郡黄巾,死伤惨重。正当一鼓作气,尽灭余贼。何故半途而废?”张邈问道。
“这……”
见曹操无语,张邈便又劝道:“战机稍纵即失。与其折返,对抗胜负难料之敌,不如追剿残兵败将,克尽全功。否则顾此失彼,待东郡黄巾收拢贼众,卷土重来,悔之晚矣!”
此乃老成谋国之言。
亦是为规劝曹操,学会如何算计得失。东郡黄巾虽败,头目却皆在。死灰复燃,只在旦夕之间。且对曹操而言,小胜一场,和剿灭之功。孰轻孰重,何须多言。
见曹操沉思不语,张邈再劝道:“长社之围,看似急迫,实非旦夕可破。黄巾贼苦无攻城诸器,急切间如何能攻破二位将军重兵屯守之城池。待剿灭东郡黄巾,再行反戈一击,亦未晚也。”
“兄长言之有理。”曹操随即打定主意:“待灭东郡黄巾,再回师不迟。”这便将军情上报,整合兵卒,准备征发东郡。生怕贻误战机,又将‘天干物燥,可用火攻’,一同上报。若右中郎将能采纳,此战易耳。
东郡,黄巾大营。
郭祖正襟危坐。麾下众渠帅浑身烟熏火燎,各个唉声叹气。
侥幸逃得性命的胡玉,亦位列其中。若非他警醒,奔走呼号,泰山贼势必损失惨重。
饶是如此,曾晟,张虬、张蛟,三人麾下人马,亦被一把火烧去大半。胡玉本就是光杆司令,麾下皆折在了蓟国,并无多少人手。倒是郭祖还有数千泰山精卒。
“大哥!为今之计,该当如何?”曾晟愤愤出声。
见郭祖目光投来,胡玉这便言道:“在座皆是生死兄弟,切勿伤了和气。此战黄巾亦伤亡无数。精壮皆战死,营中只剩数千老弱。兖州黄巾怕是难有作为。不如……”
“但说无妨。”郭祖言道。
“不如北上,投……”
“投靠青州黄巾。”张虬脱口而出。
胡玉只得暗暗住嘴。
郭祖深看胡玉一眼,故作沉思道:“青州离我等山寨水砦皆近。却不知青州黄巾由谁主持?”
“张饶、管亥。”张蛟答道。
“可有门路?”郭祖又问。
“我与张饶,有数面之缘。至于管亥,却不识得。”张蛟再答。
见郭祖不置可否,曾晟这便进言:“大哥,当断则断。卜己等人士气已丧,难有作为。此地不宜久留,不如北上青州。”
郭祖旋即点头:“如此便听众兄弟之言,北上青州。”
转而又道:“卜渠帅哪里,又当如何去说?”
“何须多言。趁夜拔营,乃为上策。”曾晟咧嘴一笑。见事不妙,脚底抹油,乃贼人们惯用伎俩。一旦实言相告,起了纷争,反倒不好脱身。
“如此,且各自回营。鸡鸣时分,北上青州。”郭祖言道。
“喏!”
胡玉返回帐篷,还未睡下。帐外便有人唤道:“胡兄弟。”
“郭大哥。”胡玉急忙起身相迎。
来人正是郭祖。入帐后,二人坐定。胡玉正欲开口,却被郭祖伸手所止。侧耳听来,并无异常,郭祖这才低声言道:“时候未到。”
胡玉轻轻点头:“众渠帅仍未死心。”
“然也。”郭祖叹了口气:“若强行开口,冲突起来,反倒不美。不妨依众人之言,北上青州,再做计较。”
胡玉点头道:“只是郭大哥,正如先前卜渠帅所言,如今反贼势大,故蓟王愿网开一面,若待平定反贼,事或不可为也。郭大哥需早做打算,迟恐生变。”
“贤弟之心意,为兄已尽知也。”郭祖言道:“此去青州,你便寻机返回蓟国。若蓟王真许你高官厚禄,为兄自有计较。”
原来担心在此处。胡玉这便抱拳:“一切全凭大哥吩咐。”
卜己大帐。满头白发的黄巾渠帅,正借酒消愁。
形势一片大好,眼看破城在即。不料数万精锐,转眼竟被一把火扫光。兖州黄巾再无力东进。与其坐以待毙,不如……
蓟王二字,在心头一闪而过。甘霖入口竟化为无边苦涩。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忽听帐外人马骚动。正欲斥问,兵卒已惊慌来报:“渠帅!汉军夜袭”
“速去请郭渠帅!”卜己猛然站起。
“郭渠帅已人去营空!”兵卒哭丧开口。
“嘶”卜己倒吸一口凉气。两眼一黑,整个人摇摇欲坠。血气上涌,喉咙一甜,噗的一声,口喷鲜血。
见渠帅如此,知大势已去,兵卒转身逃奔出帐外,却被一槊刺死。
将犹在咳血的贼兵,随手挑翻。曹操领麾下精骑,向营中杀去。
“休要放过一人!”
1.164 尽数灭口
东郡,黄巾大营。
厮杀一宿,口干舌燥。将囊中存水一饮而空,犹不解渴。曹操顾不得许多,取头盔在手,从槽头舀一盔清水,咕咚下肚。这才杀渴。
“报!”浑身披血的黎阳营校,兴冲冲赶来:“活捉黄巾三十六方渠帅之卜己,别帅张伯、梁仲宁,俘获大小贼兵七千余众。此战大捷!”
“竟活捉黄巾三帅?”曹操亦喜。
“然也。”
“可曾供出同党?”曹操又问。
“未有只言片语。”校尉上前进言:“卑下……倒是在卜己帐中搜到一物。请都尉随我一观。”
“何物?”见校尉似有难言之隐,曹操这便了然。必是禁忌之物。莫非禁中有人通贼?
“前方带路。”心念如此,曹操这便言道。
“喏!”
校尉一路领曹操步入守卫森严的中军大帐。从书桌前的漆木匣中取出一锦囊。打开视之,正是一枚官印。方形鼻钮,铜印黑绶,右上起顺读:蓟都水长。
曹操幡然醒悟,禁头皮发麻:“此物从何得来!”
“便放在匣中。”校尉躬身答道。
“可有旁人知晓。”曹操沉声再问。
“只有卑下等数人得知。”校尉再答。
“如此,且把卜己押来,当面对质。”曹操不置可否。
“喏!”
须臾,五花大绑,面无血色的卜己,被押入大帐。
待兵士退下,曹操这便问道:“此物你可识得?”
帐内黎阳营校,遂将印绶取来让卜己一观。
卜己惨淡一笑:“自然识得。”
“从何处得来?”曹操又问。
“乃鄙人所有。”卜己又答。
“放肆!”曹操勃然大怒:“堂堂蓟国都水长,食俸六百石。岂是你一个乱臣贼子能够高攀!”
“哈哈!”卜己笑答:“多年前,鄙人奉命潜入蓟国,以为内应。初为河堤行人,后因治水有功,擢升为都水长。蓟王归国前,身份被识破。王妃念略有微功,便放我离去。此印随身佩带,未曾收回。故一直藏在匣中。”
曹操听完,面沉如水。
帐中气氛如此诡异,卜己岂能再不知深浅:“都尉可是忧心鄙人反咬蓟王一口?”
见曹操面色阴沉,卜己惨笑:“鄙人深受蓟王知遇之恩,若非先投大贤良师门下,又如何能背主求荣。都尉且放宽心,卜己犹死而已。”
曹操轻轻点头:“如此,某便要借尔等项上人头,灭悠悠众口。”
卜己一愣:“都尉欲杀降乎!”
“然也。”曹操龇牙一笑:“今日之事,你知我知,天知地知。还有知情者,皆是我生死袍泽。今日将尔等尽数诛灭,他日若还漏只言片语,便是某之过也!”
“来人。”
“在!”
“将黄巾贼首,并七千俘虏,尽数……诛杀!”曹操咬牙启齿,重重握拳。
“……喏!”
杀尽贼寇,若还不能堵悠悠众口。便是几个黎阳校尉走漏了风声。目标明确,灭口何其易耳。
几位校尉,面露敬畏。时人皆说曹孟德与蓟王相交莫逆。前些日,见他将妇孺送去蓟国,多有不信。今日便真的信了。为保蓟王一世清明,曹孟德竟不惜杀光七千降寇。
将令传达,大营内哭号震天。都是些老弱病残,被束缚成串,如何能逃脱。
三通鼓罢,兵卒面面相觑,谁也没先出手。见状,曹操拔剑在手,连砍数人。取其首级,转身一瞪。
兵卒这便挥刀扑上,身后箭发如雨。四面合围,将营中俘虏尽数屠灭。
卜己等三渠帅,五花大绑,随后被曹操亲自枭首。杀尽贼寇,一身血气的曹孟德,转身入营。寻军中铁匠,将印绶熔成铜水,死无对证。
如今知情者,不过寥寥数人。有七千具血迹未干的尸体在旁,还有谁敢胡言乱语。
再说,人证、物证,皆被曹孟德销毁。便是说了,还有谁人会信。
割首记功。将黄巾三渠帅首级硝制装匣,遂将堆满营地的尸山,付之一炬。
映着熊熊烈焰尸火,曹孟德下令拔营,回军陈留。此战抄掠辎重粮秣无数,士气如虹。
前有数万妇孺,后有数千降寇。
一放一杀。曹孟德公私分明,尽收黎阳军心。
乱世将至,刀头舐血的厮杀汉子,谁不想追随杀伐果断,足智多谋,又恩怨分明的常胜将军。
五月初,九原郡。
万辆机关兵车,列成一字长蛇大阵。沿秦直道浩浩荡荡,呼啸而下。蓟国号称万马之邦。牛马无数。便是步卒,亦车行。机关车更是种类繁多。各种后勤保障,应有尽有。
广袤的草原大漠,正适车队飞驰。昼伏夜出,日行三百余里。在时下,绝对堪称神速。
路上车辆纷纷避让。遥见赤鹿焰角,三足乌,旌旗如林,遮天蔽日。遂知是“都护西域辅汉大将军”蓟王刘备的大军。急忙跪伏路旁行礼。
车阵之长,令人咋舌。起身后,虽双膝肿痛难当,却各个兴奋异常。
如此规模的虎贲大军,何愁反贼不灭。
秦直道直通长安。
正当刘备领军直扑长安时。
它乾城,西域都护府。
杜畿跪在堂前。由西域都护府右丞李儒,宣布大将军诏命:“擢升柳中城长,兼领侯府舍人杜畿,为西域都护府将兵长史,兼领蓟王宫舍人,秩比二千石,‘银印青绶’。”
“臣,领命谢恩!”杜畿肃容下拜。
“擢升它乾城长韦端,为西域都护府将兵少史,兼领蓟王宫行人,秩比千石,‘铜印黑绶’。”
“臣,领命谢恩!”韦端亦下拜。
待二人起身入列,右丞李儒这才笑道:“不日前,陛下诏命主公,出讨关西。又令西域都护府领五十五国联军,入关讨贼。时不我待,主公已亲帅大军直奔长安。待五十五**到,我便与左丞,携众将出征。东西夹击,逆贼旦夕可灭。我等出兵在外,二位当代行都护之责,全权处理诸国事宜。西域乃大汉藩屏,万望谨慎,断不得有失。”
“下官遵命。”二人齐齐行礼。
主公不在,府议皆由二位府丞代为主持。空出的主座,下设二席。两位府丞各居其一。西域都护府属吏,依次排列。
戊校尉程普,这便起身相问:“且问二位府丞,主公可说,令何人入关?”
李儒笑答:“主公倒是未曾明言。”
“这……”武臣各自交头接耳,跃跃欲试。
谁人不想为主分忧,杀敌立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