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35 兵出陇右
五十五国使者,刘备大多面熟。年前在西域立大使馆时,一干人等便已分批入驻。各为其主,处理涉外事宜。再见都护大人,已是万里之遥的蓟国。
都护已称蓟王。
作为使节,汉礼自当信手拈来。
“下臣等,拜见蓟王。”
“诸位免礼。”刘备伸手虚扶。
蓟王宫虽远不及西域诸国宫廷华美,金碧辉煌。却胜在上邦气象。一路所见,蓟国物华天宝,人杰地灵。城外碧水如带,水天一色。城内高楼林立,车水马龙。各式机关器,更是闻所未闻。得知每家院中皆有一座盛装粮食的仓楼时,使者们的惊讶溢于言表。穿金戴银,满身绫罗,皆不稀奇。每家每户人吃马嚼,还有余粮,才是真富足。
有余粮才是富足?
陪同的蓟国官吏,想想便心悦诚服。
按后世分类。金银绫罗,属于耐用消费品。而粮食则属于快速消费品。金银首饰可长久佩戴,但粮食却要天天消耗。进粮能多过出粮,家中才能得以留存。西域各国受条件所限,可不是家家都有余粮。不然,各国也不会向赀库踊跃举债,多半都被用来购买越冬口粮。
农人良田皆不足是其一。种田利润远不及经商是其二。
这便是丝路城邦的弊端。种田十倍利,经商百倍利。如何择选,无需多言。
后世封建王朝,多行重农抑商,便是此因了。大家都去经商,何人种田糊口?
按照两位国相与五十五国使节商定的流程,典礼汉胡相合。与取乌莲和副伏罗氏时类似。五十五国公主从长安城出嫁,在易水港登船,入涞水抵达南港。刘备亲率迎亲车队,自南港迎入宫城。入临乡城时,需绕城一圈,方可入宫。
再行汉式婚仪。交拜礼前行揭幂礼。取下公主头戴幂篱,乃是蓟国婚礼的固定仪式。亦是胡俗汉化。
百官朝贺,普天同庆,欢欢喜喜,送入寝宫。
为体现封建礼制。五十五国公主,将七人一组,分成八队。刘备一日之礼,不能过七人。
于是,与普通婚礼耗时要长。此次和亲,一头一尾,耗时八日。最后一组七公主,需耐心等待数日。蓟王才分身有术。赶来揭幂,再行同牢合卺,结成夫妻。
换句话说。婚礼前半部皆无差,只是到了揭幂礼时,分成八次完成。如此一来。既一次娶全,又避免僭越指嫌。
与蓟国普通民众,热热闹闹,欢天喜地不同。世家豪右,看得却是和亲背后的巨大利益。刘备本就是都护西域的辅汉大将军,西域五十五国皆以都护府马首是瞻。如今再结姻亲,关系更加稳固。若刘备与公主诞下麟儿,便是西域诸国,乃至都护府的最佳继任者。若刘备与诸国公主之子,继任西域诸国。那么整个西域,将变成蓟国之藩国。
西域乃至整个西凉,不在帝国眼中,皆是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今“西羌反,边章、韩遂作乱陇右,征发天下”。见“役赋无已”。司徒崔烈以为“宜弃凉州”。陛下诏会公卿百官时,特命辅汉大将军幕府三位属吏列席。(崔)烈坚执先议。傅燮厉言曰:“斩司徒,天下乃安。“
帝以问燮。燮对曰:“昔冒顿至逆也,樊哙为上将,愿得十万众横行匈奴中,愤激思奋,未失人臣之节,顾计当从与不耳,季布犹曰‘哙可斩也’。今凉州天下要冲,国家藩卫。高祖初兴,使郦商别定陇右;宗世拓境,列置四郡,议者以为断匈奴右臂。今牧御失和,使一州叛逆,海内为之骚动,陛下卧不安寝。(崔)烈为宰相,不念为国思所以弭之之策,乃欲割弃一方万里之土,臣窃惑之。若使左衽之虏得居此地,士劲甲坚,因以为乱,此天下之至虑,社稷之深忧也。若烈不知之,是极蔽也;知而故言,是不忠也。”
帝以燮议。
傅燮名声大振,响彻京畿。众人这才得见蓟王识人之明。天下英才,已尽入彀中。
而就刘备所知。舍弃凉州,并非崔烈一人作想。朝堂之上,颇多人赞同。百年羌乱,朝廷耗资亿万。刚刚平定,如今又反。彼时劳民伤财,三辅之地战祸绵延,早已破烂不堪。入不敷出,还需年年贴钱。关东富庶,乃帝国心腹之地。只需守住三辅京畿,凉州便弃之亦不足惜。待收拾关东乱局,行休养生息,兵精粮足,再举全国之力西进。光复西凉,重开西域。犹未晚矣。
也即是说,此乃壮士断腕之策。
如今关西,关东二地同时播乱,以帝国今时今日之实力,已不足以两线作战。
故而舍弃已成“鸡肋”的西凉,全力东顾。扫平黄巾贼乱,重拾吏治。待关东大地为帝国造出足够新鲜血液,再挥军西进,收复旧日河山。
崔烈不过是挑了个头而已。
说实话,此计可行。只是牵扯太大,何止断腕,分明是割去胸腹之肉。换做西凉百姓,谁人又甘愿被弃。
更何况,西凉之外,还有辅汉大将军都护的西域五十五国。
是夜,黄门令左丰亲登辅汉大将军府,问计府丞贾诩、长史盖勋、从事中郎傅燮。
左丰与蓟王相交莫逆,自不是外人。这便开门见山:“圣上遣奴婢星夜来问,湟中之乱,当作何解?”
右丞贾诩反问道:“敢问少令,陛下可真有弃西州之意?”
“祖宗之地,如何能弃!”左丰怒气自生:“若在陛下手中丢失祖宗之土,百年之后,还有何面目见列位先皇!”
贾诩这便试问:“若遣西域都护府兵马入关平乱,不知少令以为如何?”
左丰大喜:“湟中逆贼,已聚拢十万兵马。都护府……可有足够兵马与之相峙?”
贾诩摇头:“都护府不过数千兵马,尚不满万人,何来十万。”
“杯水车薪,如之奈何!”左丰叹息。
从事中郎傅燮却言道:“都护府可将西域五十五国联军,入关破贼。”
“西域诸国能拼凑多少人马?”左丰再问。
“数万兵马。”长史盖勋答道。
左丰忙问:“能抵十万贼军否?”
“或可一试。”贾诩高深一笑。
1.136 后果前因
“既如此,奴婢这便回宫复命。”左丰大喜而归,却又忍不住回问:“不知王上有几分胜算?”
贾诩笑答:“即便不能一战而胜,我等亦定将贼军挡在函谷关下。”
“如此,陛下足以心安。”左丰终是放心。
送走黄门令左丰,三人相视而笑,莫逆于心。笑容背后,却有难掩感伤。
“陛下果不许主公插手关东之乱。”长史盖勋长长叹了口气:“私心如此之重,竟视江山社稷为无物。陛下之举,着实令人痛心。”
贾诩怅然一笑:“所谓‘家国天下’。陛下视天下为一己之私。平日卖官鬻爵,多行中饱私囊。如何能坐视主公趁乱扬名,又如何允许‘汉室旁支’火中取栗,取而代之。”
“唉……”从事中郎傅燮亦忍不住一声叹息。
言及陛下。定不可忽略他的皇商身份。
以及陛下“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无利不起早”的商人思维。
所以陛下为人处世,第一要务:有利可图。
原则上奉行:趋利避害。
行动上执行:两害相权取其轻,两利相权取其重的方针。
今关东,关西二地,同时播乱。关东自然权重。关西诚如崔烈所言,仅具有象征意义。完全无利可图。但是,若就此放弃,乃至天下哗然,陛下亦难堵悠悠众口。这便是为何豪商多行善举。与后世一有钱便投身慈善是一个理。
背后吃相再难看,人前亦需假扮和善。虽明知不可为名声所累,却也需顾忌人言可畏。
陛下思路不复杂。
首先,如何趋利避害。
且看,孰轻孰重。两害:羌胡与黄巾。两利:关东与关西。
羌胡<黄巾。关西<关东。
于是,两相权衡。为祸关东的黄巾,显然是大害。而祸乱关西的羌胡,自然是小害。
为今之计,当先保关东尽快拨乱反正,重回吏治。至于关西大地,只需在平定关东前,局势不再继续糜烂,未成二贼东西夹攻洛阳之势便可。
而在订策前,还需考虑陛下心中的危机等级排序。
天下升平时:外戚>党人>世家>反贼>宗室。
天下播乱时:宗室>反贼>世家>党人>外戚。
时天下大乱,宗室便是陛下的心头大患。前汉末年。多少巨贼假宗室旗号,又有多少汉室宗亲拥兵自立。更始帝之玄汉。刘盆子之建世。光武之后汉。皆是葬送前汉国祚的罪魁祸首。黄巾军若仿效绿林、赤眉,另立新帝,则今汉国祚难存矣。
时至今日,当如何趋利避害?
当快刀斩乱麻,出兵讨贼,以雷霆乘崩之势,拨乱反正,尽快令天下复归升平。
带入陛下“天下播乱时”的利害算式。
心腹大患乃宗室,断不能用。于是蓟王刘备作为宗室最强者,陛下要尽可能使他与战乱剥离。不可让他参与平乱,并趁机收买人心,壮大声势。也不可轻易治罪。若逼迫太甚,蓟王一怒从贼,则江山危矣。所以,不作为便是刘备明哲保身之道。
既如此,又该如何化解宗室篡位之危?简单至极,只需扫荡群贼,带入陛下“天下升平时”的利害算式。宗室的威胁,自然降到最低。那时,传承有度,宗法森严。便是蓟王刘备,又岂敢僭越。待此时,再反观战乱之际,陛下最为倚重的外戚,遂与宗室掉了个个。成为升平年代,陛下的心头大患。
当然,这是陛下最理想的设计。然时局崩坏之迅疾,已远超陛下所料。关东、关西二贼,似有两面夹攻洛阳之势。
眼看乱局无法收拾,又当如何趋利避害?
作为最善讨贼的蓟王刘备,陛下不得不启用。于是在实际行动上,采取“两害相权取其轻,两利相权取其重”的战略方针。
所以,陛下决定将权重最轻的关西,交给刘备去平定。
即便蓟王平定关西,所获得的浅薄利益,也不足以与陛下争夺天下。毕竟,关西大地,已成鸡肋。食之无味,弃之亦不太可惜。
时下关西无论经济、文化、政治,皆无法与关东相比。甚至凉州人氏,天生便被视为“次等国民”。凡凉州户籍,皆不许内迁。就刘备所知,时下只有“凉州三明”之一的张奂,获许内迁,称“弘农张奂”。成功脱离原籍,子孙得以在弘农郡华阴县定居。其他诸如段,即便位列三公,关东士人依旧视作另类。不得已,便只能阿附宦官王甫,以为进身之计。
即便时局糜烂至此。将关西之乱,交由蓟王刘备去平定,陛下亦是不得已而为之。
想参与关东平乱,攫取高额回报。蓟王想都不要想了。
刘备已不是历史上那个依然白身的涿县豪强。如今贵为蓟王,天下知名。陛下又如何能让他趁乱而起,再进一步!
所以“明者因时而变,知者随事而制。”若还等着陛下传诏,想举全国之力,一举平定黄巾,岂非刻舟求剑?
所谓前因后果。有前因必有后果,前事之因成后事之果。若前因皆不同,后果自也不同。自从刘备上疏讨贼,却石沉大海,音信全无。蓟国诸位谋主,便已心知陛下所患。这便着手布局关西。
正如陛下口谕。乱世之中,守一国之土。歌舞升平,灯红酒绿。和亲五十五国公主,坐享齐人之福。蓟王乐得逍遥,朕亦睡得安稳。两全其美,何乐而不为?
为。一定为。
蓟王利落果敢,说干就干。
夏,大旱。爵号皇后母为舞阳君。
春末夏初,群峰吐蕊。
五十五国公主,乘五十六辆婚车,出长安城,抵达河阳港城。河阳港,本是河阳渡,又名荆轲渡。北易水、中易水、南拒马水在此交汇,水陆畅达。年前,范阳长管宁已命人扩建为港城。横跨三水交汇河岸,设有码头、邸舍、仓城、船坞、水军大营等诸多建筑。两岸设东西水砦,开南北二门。城内街衢纵横,排建干栏重楼,纳民三千余户,五万余口。
凡水砦、港城,皆属南港治下。首任河阳长,乃是“崔琰三友”之一的公孙方。另一位“崔琰三友”之宋阶,今为南广阳港令。历史上二人皆英年早逝,死于兵乱。如今已各自主政一方。便是变化因果。
五十六艘画龙舟,张灯结彩,雕楹漆铜。船上鼓吹喧阗,喜气洋洋。
恭送五十六位西域公主及陪嫁人员登上画,明轮缓缓转动,依次出港,在蓟国水军横海纛的指引下,驶向南港。
蓟国迎亲车队,遂闻讯奔赴南港。
1.137 和亲典礼
刘备身披王服,骑黄宝马。在王宫女卫的护佑下,浩浩荡荡出宫城,前往南港。
“拜见王上”沿途民众,身着新衣,焚香下拜。
刘备含笑点头,一路驰聘而过。
南港码头。已用机关马车,拼凑起一座华丽又不失坚固的临时营地。营地内设观礼台,迎宾台等婚礼设施,守卫自是一等一的严密。皆是绣衣吏、白卫,入场宾客,亦经多次查验,断不可有失。
日中前,船队已入南港水路。
刘备这便携百官、宗人及一众嘉宾出迎。
五十六艘画,呈“非”字型,在长堤上依次停稳。公主身披汉家礼服,自船头走上长堤,再登迎亲马车。列队驶向港口。绕行营地一圈,与蓟王汇合,这便浩浩荡荡向国都临乡城前进。
南港与临乡之间,有七条轨路相连。皆是嵌入式铸铁双轨。铁轨三面涂搪防腐,顶部因轨道车往来行走,而不易生锈。七条轨路两侧,铺有可供四辆马车并行的青石板路,青石道旁还有人行砖路,人行道旁排建高楼院落,皆是临街商肆。商肆一直排到临乡南门外,七条主街,十四排商舍,将临乡、南港连成一体。
迎亲车队居中行进,街道两侧围满人群,楼上平座亦挤满观众。楼顶还有绣衣吏跟随守备,数里路程,转瞬即到,并无差池。
穿瓮城,入外城。需绕外城一圈。再入中城。沿中城主街再绕行一圈,方可入宫城。所谓大张旗鼓。和亲之喜,自当广而告之。
蓟国都守卫森严。瓮城和外城,平日由中军校尉典韦并中军司马素利,领白精卒驻守。中城由吕冲、魏袭率麾下绣衣吏驻防。宫城四面门、墙,由史涣领麾下绣衣吏守卫。而内之中,则交由三百亚马逊御卫驻扎。
如此层层守卫,又岂能有失。
与马背上神态自若,举重若轻的蓟王刘备不同。埋伏在四处的绣衣吏,各个表情严峻,神情紧张。人群中凡有风吹草动,皆瞬间锁定。敢欲行不轨,追魂弩定当场射杀。
蓟王领迎亲车队,在万千国民的夹道欢呼与临街高楼撒下的花瓣雨中,穿行而过,一路平安抵达宫城。防御遂交由三百亚马逊御卫接手。绣衣吏这才纷纷松了口气。
五十六位西域公主,依次下车。王宫女官分批领入南殿二楼“大室”,为婚礼专门辟成的“青庐”别居。
五十六国公主,成婚之后,将暂居南殿。待验明正身,确认无误。再迁回北殿寝宫。北殿绵延约一里,五层宫室,足够容纳。
蓟王宫,四偏殿,只有少量宫室入住,剩下大多封存,并未启用。只需拆除挡板,一栋栋装饰华美,布局大气的宫室,即开即用。根据嫔妃等级,规格亦各不相同。大汉朝以高为贵。先前人少,皆住在一层。以后王妃将迁往四层。三层为九位侧妃居住。二层归为五十六位西域公主。诸如此类。
五层乃是刘备的起居场所。
一殿上下,各自安居。便是楼居的好处。比起洛阳的南北二宫,刘备的蓟王宫胜在紧凑热闹。
御赐和亲,婚礼自当隆重。
所谓一回生二回熟。刘备是过来人。比起五十六位新人的谨小慎微,万众瞩目下的蓟王松弛无比。幂篱透光透影,新人自然朦朦胧胧,隐隐约约看得见身前的汉家夫君。
四夷以汉化为荣。时下审美,亦自当以汉风为宜。人中刘备,可不是乱语胡言。
美女配英雄。
西域城邦更是如此。强权便是真理。拳头大小代表嗓门高低。西域都护兵强马壮,钱粮无数。短短数年,它乾城已横竖十里,制霸绿洲。高昌壁、昆仑障,各建雄关。诸城有军民三十万,通渠开荒,植树造林,各有气象。
年初,二位都护府丞,召集各国副使,商讨在各国都,建驿站事宜。按李、戏二人之规划,都护府将在各国建赀库、驿站、互市,等直属与都护府的建制体系。用于转运货币,传递消息,通商互惠,诸如此类。各国自然交口称赞,全无异议。
在各国看来,此举皆是加强与都护府联系的手段。正如与都护大人和亲一般。
时下能与大汉和亲。四夷皆与有荣焉。
礼毕,将五十六位新人送入寝宫。待明日早起,便有七人成新妇。八日后,皆是新妇。蓟王表示,全无压力。
正殿设国宴,与百官同庆。
关羽、张飞、太史慈、黄叙,皆是迎亲主力。大哥之喜,自当不醉不归。
关羽与胡氏的婚期,也已定下。至于张飞小胖,还小,不急。
然蓟王大喜,岂能贪杯。酒过三巡,便被几位从兄义弟,合力架回。先登南殿,入大室青庐。行揭幂礼。
幂篱有长短之分。短遮面,长蔽身。“戴时披体而下,障蔽全身”的长幂篱,刘备不喜。也不方便。只戴遮面幂篱即可。类后世婚礼的红盖头。此也是胡俗汉化。后世入洞房,新郎需用秤秆,挑去新娘的红盖头,取意“称心如意”。又称“龙挑凤”。
时下,挑起幂篱之物,乃是“玉如意”。
‘如意者,古之爪杖也,或骨角竹木,削作人手指爪,柄可长三尺许。或脊有痒,手所不到,用以搔抓,如人之意。’”
时下,多以骨、兽角、玉、石、竹、珊瑚及金属制成如意,柄端为指形,也有灵芝、心形、云朵等。取其名曰:“尽如人意”。
刘备手持的白玉如意,直柄,上饰三角云纹,柄端雕瑞兽头,杖首为一屈指作抓痒状的手掌,栩栩如生,另饰卷云纹。用来挑起幂篱,正当适宜。
希望面纱之下,能“尽如人意”。
揭幂礼后,还需行交拜,同牢,合卺,结发等诸多汉礼。
五十六位公主,久居长安城,习汉话汉礼。彼此早已熟识。今又同居大室青庐,正窃窃私语。忽闻蓟王驾到。急忙收拢心情,各自端坐不提。
五十六位新人,同聚一室。横看成岭,侧看成峰。静待夫君刘备,亲手揭开幂篱。
“齐人有一妻一妾”,齐人之福不过如此。和亲五十五国公主,蓟王十倍于齐人也。
用三尺如意,挑开幂篱。乃为防万一。若有女刺客假扮新人,趁机行刺。三尺之内,以刘备身手,必然胜券在握。
在排列整齐的五十六公主面前,来回踱步。刘备旋即选定目标。
这便稳步进前,以自幼苦练的雌雄鸳鸯双剑起手式,轻轻挑开面纱。
将将显露一丝面容,便有艳光溢出。
待面纱全部挑起。珠辉玉丽,饶是明堂华灯亦为之黯然失色。此女姿容潋滟,有国色。
只是。二人虽是初见,却为何有似曾相识之感。
见夫君目露疑色。
新妇这便含羞下拜:“臣妾拜见王上。”
刘备猛然醒悟:“是你!”
1.138 尽如人意
此女不是旁人,正是乌孙国使。
击鞠赛时,二人初见。眼看落败,急切间用鞠杖去勾刘备手腕,乃至坠马的西域击鞠手。
乌孙分大小昆弥。此女便是大昆弥长公主,汉名:素月。其祖可追至细君公主与军须靡所生“少夫公主”。虽同出汉室,可到刘备这辈,二人血脉已与路人无异。更何况,乌孙血统混杂,实行“收继婚”,素月长公主与刘备血统上并无瓜葛。也不姓刘,自然无妨。
只是,前有白卓,后有素月。西域神级易容术,实在是堪比神鬼。刘备当初还伸手去抓她腰带,坠马后甚至亲自揭面,查验气息。后来二人又在西域它乾城相见。那时,作为乌孙国使的素月长公主,还滔滔不绝,和刘备当面讨论奴隶贸易事宜……
刘备猛然眨了眨。低头再看,旧时模样依稀可辨。正所谓“白露暧空,素月流天”,又说“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长公主自有倾国之色。
“公主瞒得孤好苦。”刘备摇头苦笑。一饮一啄,莫非前定。
“彼时女扮男装,只为便宜行事。王上切莫怪罪。”长公主盈盈下拜。
“公主何罪之有。”刘备伸手虚扶。
“还有众多姐妹未曾相见。王上切莫误了时辰。”公主柔声劝慰。
“如此,请公主稍候。”刘备语出并无歧义。
奈何“稍候”二字,却听得素月长公主,面泛桃花,羞涩难当。
刘备目光所致,又见一熟悉身影。这便信步走去,伸手挑开。
正是龟兹长公主白卓。
与刘备目光一碰,长公主眸中骤生波澜:“臣妾,拜见王上。”
“经日未见,一切可好?”刘备伸右手,柔声相扶。
“一切安好,只是常梦回白檀楼桑,与王上相伴的时光。”白卓柔声答道。
“公主情义,孤岂能不知。幸能与公主并肩杀敌,同床共枕。”刘备颇多感慨。
对普通人而言。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对如今的蓟王刘备而言,人生不如意事,十之一二。
终不能称心如意,十全十美。
今虽高居王爵,却也需听命行事。关东播乱,正准备大展身手,救万民于水火。陛下却不许蓟国轻举妄动。此时若轻起刀兵,必为文武百官及朝廷内外所忌。再有一干人等从旁煽风点火,推波助澜。陛下一怒削藩,蓟国危矣。
一人之喜,如果能抵万千百姓之悲。
“王上?”见刘备一时神游天外,白卓长公主悄声发问。
“哦。”刘备这便点头一笑:“一时失神,让长公主见笑了。”
“王上何出此言?”白卓柔声劝慰:“众姐妹皆翘首以盼,王上且速去。”
“稍待。”刘备收拾心情,将五十余位西域公主,逐一揭面。
一时姹紫嫣红,艳如桃李。所谓活色生香,不过如此。
揭幂礼毕,左国令士异,遂领宫女入室。行交拜,同牢,合卺,结发等诸多汉礼。
礼不可废,亦不可省。
刘备需一个个来。
汉家婚礼的仪式感,尤其隆重。成婚礼、成妇礼,相辅相成。在头上三尺有神灵,信奉天人感应,报应不爽的时下。礼仪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宫女取来坐席,放在位列队首的疏勒莲华公主身前。刘备对面而跪,肃容交拜,合卺结发,起身后改口,以夫妇相称。
待全套礼毕,已月满中天。
“王上且择七位侧妃,共赴良辰。”不知为何,口出‘共赴良辰’四字时,士异忽生波澜。这便强压心头异念,不让情愫蔓延。先前蓟王只有嫔妃十人,如今又来五十五国公主。论资排位,若再晚,万事皆休,如之奈何!
宫女捧来漆木承案。内中已摆满了五十六位侧王妃的印绶。方台龟钮,金印紫绶。印文阴刻篆书“蓟王侧妃”四字。绶上又阴刺公主称号。只需翻看,便知是哪国公主。
今汉“六宫称号,惟皇后贵人,金印紫绶。”
天子所佩曰“玺”,臣下所佩曰“印”。根据官秩,又分“印”、“章”。先秦时,玺唯有皇帝、皇后、皇太后可佩。
今汉略有宽松,诸侯王、王太后、王后,亦可称“玺”。《汉旧仪》有载:皇帝、皇后、皇太后之“玺”为玉质,钮为螭虎。诸侯王、王太后、王后之“玺”为金质龟钮。
汉代王爵,又分诸侯王与藩王。一般来说,诸侯王称“玺”,藩王称“印”。如后世实物“广陵王玺”及“滇王之印”。
刘备遂从五十六枚金印中,选出七枚。交给士异。
依次看过。左国令士异,高声唱喝:
“疏勒公主”
“鄯善公主”
“莎车公主”
“大宛公主”
“焉耆公主”
“劫国公主”
“康居公主”
“七国公主,移驾寝宫”
不知为何。听闻左国令士异高声唱喝。刘备突生一种年度宫廷大戏,大幕正徐徐拉开的即视感。
“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被选中的公主,各个艳光四射,顾盼生姿。胡女性烈,敢爱敢恨。彼此虽同来和亲,却又岂能不生攀比之心。从陪嫁的金玉器物,女仆骏马,到国家大小,民众多寡。个人容姿,甚至距离长短,皆能品头论足一番。更何况先行侍寝。
七国公主先入寝宫,沐浴更衣。洗尽铅华,清水芙蓉。再入寝宫,静候夫君临幸。
余下未能入选的公主,则由宫女送入临时寝宫,早早安歇。明日还有遴选。
四殿彼此以飞阁覆道相连。呈“回”字型。乃是一座外严内宽的坚固障城。宫殿之外还环绕宫墙。安全自然无虞。换句话说,入选的七位公主,无需出南殿,便可经东西二殿,折入北殿。再乘天梯,登五层蓟王寝宫。
五层寝宫,帷幕皆用上等蜀锦裁剪。锦帐内设纱帐。轻纱帐内,‘七枝雁鱼灯’堆光如昼。西域七公主,玉影朦胧,摇曳生姿。
刘备轻足上前,挑帘视之。
只见七公主,身裹素纱,围拢成圈。欲遮欲掩,含羞半露。下铺极品寝垫,上陈数层白绢。
内中情景,恍惚回到了与七位小姐姐的新婚之夜。
婚宴上刘备本就没少饮。“合卺而”时,又连饮五十六口。酒气翻涌,二路兵分。一路血气冲冠,一路血气方刚。这便迈入内圈,昂然落座。
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向阳花木易为春。
“近水”、“向阳”,便是优“势”之所在。
七公主,尽如人意,无可挑剔。蓟王这便缓缓探身,向明艳动人的大宛公主,徐徐迫近……
1.139 八日之幸
一夜春风数度,醒来便是成妇之礼。
成婚后的翌日清晨。七位新妇早起,沐浴梳妆,手捧盛有枣、栗和修的精美竹器,到王太妃寝宫门前等候。
为何王爵之家,仍用竹盛器。还是那句话,青铜端得动么。
妇见舅姑、妇馈舅姑、舅姑醴妇。一整套礼仪走下来,已近午时。七位新妇不但要侍奉母亲,还有两位义王太妃府邸,亦需如此。断不可失礼。
母亲结义,乃算母族。刘备自行结义,则不上溯。换句话说,二弟和三弟的家人,不可称“王”字。自然也就无需行成妇礼。三弟家人亦搬到蓟都府邸,坐享荣华。
七公主虽是胡女,却自幼养在深宫。娇生惯养,知书达理。昨日完璧归蓟,一夜承欢,难以行走。刘备不忍艰难踱步,便将二位义母和义父黄忠,请入宫中,与母亲同时见礼。省得车马劳顿之苦。
待礼成,便将七人送回各自寝宫,安心休息不提。宫中女医已诊过。言,少则三五天,多则七八日,或可痊愈。又叮嘱七位侧妃,定要内创全愈,方可下榻行走。
为何称“或”?
侍医直言不讳:论各中深浅,王上岂不自知。
“借问离居恨深浅,应独有庭花知。”
后人言之……有理啊。
与之相应。五十五国使节中的七国使,今日亦要接见。蓟国回礼,虽早已拟定,却也需当面回传礼单。好让各国送亲使节早日心安。
自今汉一来。嫁娶之风,越发奢靡。聘金日益高涨。
最贵,莫过天子。立后聘金,一般为黄金二万斤。立嫔妃聘金约为钱四千万,只是立后聘金的五分之一。
诸侯王聘娶王妃的聘金,多少不等。且看郡国大小,一般为数百万钱。公主嫁资,多者可达百万乃至千万钱,少者也不会低于二三十万。当然还有汤沐邑的稳定收入。
就高官与豪门而言,聘金虽略低于天家,却也令人咋舌。如董卓欲娶皇甫规霜妻何氏,聘以辎车百乘,“马二十匹,奴婢钱帛充路”……后人计算,或可折百六十万钱。一般而言,豪门聘金在数十万至百余万钱之间;豪门女嫁资多为二三十万钱,高者亦可达数百万钱。
豪强地主与长史小吏,聘金数又低。前汉时东方朔娶妻,聘金约为十万钱。今汉议曹史展允娶妻,聘金为二三万钱。豪强地主家女子出嫁,陪嫁约值二三万钱。十万钱以内,便是中小地主和中低官吏的聘金数额。
就众多自耕农、匠人、游商等殷实人家而言,家资多在数万至十余万钱之间。一般聘金不会超过其家资总数,应为万钱至数万钱不等。陪嫁物,约值二千钱。
七位小姐姐虽孤苦无依,聘金却未曾削去分毫。比照乌莲和副伏罗氏的聘金,母亲足额划拨到七人名下。皆存王宫宝库内。可随时支取。
当然,聘金和陪嫁,还需遵循一条“等值原则”。
参照西域五十五国呈上的陪嫁礼单。刘备需用等值,甚至更高的价值,去与之匹配。
西域各国国情,因人而异。所求亦不尽相同。故新婚伊始,刘备便传召七位使节,并二位国相,入宫商讨聘金事宜。
结果,金玉钱粮,蓟国名产,七国一概不要。
七位使节异口同声:“请王上为鄙国修造汉家王城。”
以西域都护府治所,它乾城为例。其诸多便利,尤其是水洗、水暖、水淋诸器,不要太方便。还有远超西域诸国的各种城市民用、军用机关器。入驻使馆区的各国大使,自然深有体会。更何况,还有完备的医疗、教育、交通、金融等,诸多先进的市政体系。
一言蔽之,它乾城居民的生活水准,远超西域诸国。便是西域诸王亦不可相比。
再加上,刘备离开前,曾向乌孙长公主推销乌孙王都赤谷城的整体改建。乌孙上下颇为意动。奈何价格奇高,无法承受。
今借两家和亲,这便斟酌开口。
“古往今来,筑城皆是国之大事。人力物力,耗费甚巨。然一旦筑成,便可惠及子孙,绵延千秋万代。”刘备轻轻开口:“若筑王城,需从它乾遣良工巧匠,赶往各国。衣食住行,多有不便。”
“区区小事,又有何难?”疏勒使节俯身答道:“所遣工匠,衣食住行,皆由鄙国负责。但出差池,提头来见。”
“不知贵国可有足量劳力?”刘备又问。
“有。”莎车使节连连顿首。
“既如此,都护府可遣良工,前往传授造城技艺。并足量供应造城诸材。贵国只需出足够劳力便可。不知诸位以为如何?”
“谢王上成全!”材料、技术,皆由都护府提供。各国不过是出些劳力而已。如此美事,焉能不同意。
聘金自不能只有筑城一项。除此之外,刘备还为各国提供了一项天大利好。
“五十五国,将获得西域赀库,一亿钱的信贷额度。其中五千万,不计利息,不设归期。”
“咕咚!”七人重重吞了口口水。
“另有各式机关器一百车,督亢粳米三百车,蓟国名产五百车,丝绸一百车。计千车。”右国相耿雍补充道。
七国使节激动到涕泗横流,险当堂失禁。
一车可载粮二十五石。三百车便是七千五百石。五十五国有五十六王,督亢粳米共计四十二万石。蓟国名产计二万八千车。机关器、丝绸各计五千六百车。
丝绸多抄掠自三大海贼水砦。足见海贼暴富。除去丝绸,余下聘礼,皆是蓟国自产。量虽多,却也足够支出。关键是,五十六国嫁妆颇丰,若不能与之相匹配,必遭嫌弃。不久还需五十五国出兵,同讨关西乱贼,蓟王自要下足血本。
至于五十六亿贷款,刘备也不是随口一说。总额有限,年借贷额度亦设限。且五十六国所购之物,多是丝绸、粮秣,诸如此类。丝绸蓟国多如牛毛。一旦西域诸国喜食督亢粳米、蓟国名产,此亦不足虑。更加上刘备拥有铸币之权,及东凌矿山。四出文钱源源不断运往西域。何愁无钱。
七国使节必然知晓,蓟王许诺的聘金,需付五十六分。大致算来,不禁咋舌。
蓟国之富,冠绝天下。
能与都护大人和亲,真乃侥天之幸。
“龟兹公主”
“小宛公主”
“卑陆公主”
“蒲类公主”
“于阗公主”
“休循公主”
“弥公主”
“七国公主,移驾寝宫”
1.140 天降流火
虎牢关。
“速启关门!”遥见大汉信使,城头守将一声令下。
吊桥轰隆隆落下。沉重的关门将将开启一条缝,便有快马呼啸而入。
“报”
卫士一左一右,架着力尽虚脱的信使,冲入中军大帐。
“度辽将军领奇兵出壶关,击溃黄巾数部,正往邺城进军。捕虏将军已据高唐,正收拢船只,阻青州黄巾北上!”
略作沉思,恩师问道:“虎牙、轻车二将,人在何处。”
“虎牙将军正兵进颍川,轻车将军正前往陈留。”副将宗员朗声答道。宗员现为护乌桓中郎将。
“来人,传我将令。命左右中郎将,即刻开拔,驰援度辽、虎牙二将军。”
“喏!”
“伯圭。”
“学生在。”
“你领麾下人马,巡弋大河南岸。若遇小股黄巾,格杀勿论。若遇大股贼军,便烧尽沿岸船只,定要阻止其渡河。”
“遵命!”
“来人,传令骑都尉曹操,坚守黎阳大营,不得有失。”
“喏!”
春秋时,齐桓公始筑邺城。战国初,邺城为魏地,魏文侯以邺城为陪都。后归赵。秦时属邯郸郡。两汉为魏郡治所。千年古城北临漳河,城高墙厚,易守难攻。
黄巾贼龟缩不出,避而不战。汉军唯有城外下寨,稳扎稳打。
是夜,邺城南,汉军大营。
月朗星稀,春风和煦。眺望遮蔽半幅夜空的巨城,捕虏将军田晏正苦思破敌之策。
忽听城头咔咔作响。不及细听,弓弦呼啸。
汉军大营,立在数里开外。便是远射千步的床弩,亦力有不逮。贼人这是何意?
且驻足许久,并无箭矢落下。
正百思不解。一道火线忽从天而降。
“砰”的一声,正中军帐。燃起熊熊大火!
“敌袭”帐中军士哭号冲出。却见只有身后营帐着火。余下皆安然无恙。
“何故失火!”军法官厉声呵问。
“我等,我等……”军士正哑口无言,又见一道火线从天而降。
砰!军法官身后营帐,即被点燃。
“流火天降!”便有人手指天空。
“速速救火!”田晏一声怒喝。众人这才醒悟,急忙取水灭火。眼看帐篷便要烧尽,再有一道天火落下。
砰!
又一座军帐被点燃。
一直抬头寻觅的田晏。在天空起火的刹那,隐隐得见一巨大黑影。运足目力,似见一只玄色大鸟,在天空中盘旋。
“取弓来!”田晏一声低喝。
“喏!”护卫这便奔向中军大帐。
待田晏取弓在手,已有五道流火从天而降。而玄色大鸟的飞行轨迹,也被田晏牢牢掌握。
又等两道流火落下。待玄鸟飞临头顶的瞬间,田晏振臂开弓!
白羽箭奔雷而出,正中鸟腹。
一声闷哼。热血当空洒落。恰巧滴在田晏额头。玄鸟再无力折返,笔直栽落城西野林。
“随我来!”田晏领一队精骑,出大营,直扑城西而去。
远远便见林中有火光升起。待下马抵近,只见一只巨型火鸟,正扇动膨大无比的火翼,似要冲天而去。
“将军小心!”火翼煽风,炎浪席卷。众骑士忙将田晏扑倒在地。飞火迸溅,背后大氅即被点燃。骑士在林间空地来回翻滚,将身上火星压灭。再起身,火鸟已不知所踪,只剩余火熊熊。
“装神弄鬼。天下何来火鸟!”田晏正欲上前。
热浪扑面,断难靠近。
“将军速退!”众骑士不由分说,将田晏拖离火场。
返回大营,众骑士仍心有余悸。田晏已下封口令,林中所见,不得向任何人提及。违令者,斩!
邺城先是魏国陪都,今为魏郡治所。自是坚城一座。田晏领南匈奴游骑,缘边五郡骑士一路势如破竹,突袭至此。奈何骑兵不善攻城,唯有在城下扎营。令骑兵绕城游弋,截杀小股黄巾。大军则固守营盘,以待援军。
不料城内黄巾竟出玄鸟,投射飞火。如此匪夷所思之事,田晏若非亲眼得见,如何能信!
想着种种道听途说,曾一笑了之的太平妖术,田晏心沉如水。
“来人。”
“在!”
“命军中射雕手,齐登箭楼。听我号令。”
“喏!”
邺城善冶铁,天下知名。城内良匠、冶家从街头直排到巷尾,乃成列肆。据说打铁冶炼,此起彼伏,声传十里。便是在城外亦可听闻。细作来报,整个冬季,占据邺城的黄巾军,将城内存铁消耗一空。又将冶家、豪商宅院、重器,尽数拆除、熔铸,用于打造守城诸器。却不知玄鸟,是故弄玄虚,还是太平道邪术,妖法作祟。
一路得知,黄巾军坚壁清野。周围城邑村落存粮,皆被搜刮一空。又抄没豪强坞堡、田庄,一郡粮草尽数囤积在邺城之内。怕是足够城中军民,数年所需。
向来只会如无头苍蝇般乱窜的蟊贼,竟学会据城而守,此战当真棘手。
待射雕手登上箭楼,据高守备。田晏又问:“左中郎将何时能到?”
“不出三日可达。”麾下答道。
“明日一早,命人飞箭传书城内。言,杀寇开城,以保全家。”
“喏!”
汉军大营,暗中皆备,可邺城城头再无声响。
许久,见天空露白,田晏这便向左右言道:“令各营曲候分批守备,兵士回帐休息。”
“喏!”
第二晚,咔咔声又响。三只巨大玄鸟从城头飞掠而下。汉军大营弓箭手迎头怒射。玄鸟虽接连中箭,却仍盘旋不休。不时掷下飞火,点燃一座座军帐。
浑身插满箭矢的玄鸟,不等坠落,便当空燃烧。化作一只膨大的火鸟,拖着长长的焰尾栽落大营。一路燃起熊熊烈火。
“灭火,灭火!速速……”声音戛然而止。
只见。熊熊燃烧的火海中,忽伸出一只巨大火翼,连续煽动数次,即被烈焰吞噬。
“妖术!妖……”军士被人死死扼住喉咙。
“妖言惑众者,斩!”将军士一把推开,田晏盯着熊熊燃烧的烈焰,面色铁青。
待将三只玄鸟射落,又扑灭烈火,天已大亮。营内浓烟滚滚,一片狼藉。军士烟熏火燎,面容毁悴。
谣言开始蔓延,眼看军心不稳,田晏当断则断:“后退三里扎营!”
“喏!”
邺城谯楼。
见汉军拔营后撤,身披重甲黄巾渠帅,一声冷笑:“哈哈!鼠辈!”
重立大营,田晏不敢怠慢。这便将太平玄鸟,天降流火之事,快马传回虎牢。
“玄鸟流火?”恩师将信将疑。
“明公可否将书信赐我等一观。”说话之人正是审配。开春后,三人千里来投,皆在恩师帐下为谋士。
“正南可识此物?”恩师遂将田晏书信递去。
1.141 人间正道
细细看过书信,又传给身旁逢纪,略作沉思,审配这便言道:“所谓玄鸟者,必是木鹞。墨子斫木为鹞,三年而成,飞一日而败。不过是墨家机关器耳!”
“非也。”看完书信,逢纪却摇头:“若只是机关死物,为何会受伤流血,且落血犹温?”
“这……”审配一时无言。
“若真是活物,且死后自行焚烧,此鸟或如上古神鸟凤凰。”逢纪出口便自觉匪夷:“天下何来此物。”
“当如何破解?”恩师问道。
“首当其冲,乃是防火。”审配这便灵光一现:“听闻蓟国有火浣布,与细钢丝编织成‘鸾毳裘’,可避水火。明公何不去信蓟王,借来一用?”
“嗯……”恩师轻轻点头:“鸾毳裘我亦有耳闻,蓟国鸾翼帆,横海纛,皆用此物织成。却不知产量几何?”
审配笑答:“蓟国号称九河之地,明轮船纵横泽海,料想,此物虽不见多,却也足够所用。”
“如此,我这便去信蓟王。”恩师从谏如流。
帐内诸将亦无话可说。逢纪却与审配相视一笑。此战事关国祚,如何能将蓟王隔绝在外。
蓟王宫,和亲礼后三天。
一切如前两日一样。
刘备携新妇赶在日上三竿前,起身。沐浴更衣,梳妆打扮。前往西殿一层大室,行妇见舅姑、妇馈舅姑、舅姑醴妇、舅姑飨妇之礼。称“妇见礼”。后世向长辈敬茶,便是汉风延续。
“明日妇执枣栗修见於舅姑。见讫,舅姑醴妇。醴妇讫,妇以特豚盥馈舅姑。盥馈讫,舅姑飨妇。”
整个过程并不复杂。七位新妇虽皆身受新创,却一丝不苟,将整套礼仪,用心完成。未出纰漏。
王室之侧妃,等于世家之偏妻。以妻礼相待。又是陛下御赐和亲,断不可以小妾待之。
或有人问:蓟王饱受猜忌、掣肘,何不自立门户。
借用后世一句话,世上本无路,走的人多了,便成了路。
国之大道、人之仕途,皆如此。
自女娲造人,三皇五帝,春秋战国,先秦两汉,天下一统。出路在哪?
前有刘邦,中有王莽,后有刘秀。皆是探路者。
“昔晋文公纳周襄王,而诸侯服从;汉高祖为义帝发丧,而天下归心。”
至此九州一统,帝位传承有度。遂成封建天下。
谋反篡位如王莽,已证明此路不通。
揭竿而反如赤眉,亦证明死路一条。
待光武中兴,天下又重归正朔。
于是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天下无人敢谋一己之私,而轻易言反。因为,此路不通。
若刘备趁朝廷势弱,拥兵自立,进而席卷天下。世人这便得知,原来还有此路可走。上行而下效。刘备子嗣必然众多。若皆拥兵自重,为登大宝学刘备起兵谋反。可比“八王之乱”乎?
再反观孟德行事。欺凌汉室,篡夺天下。于是世人看在眼里,记在心上。曹公此路可行!于是司马氏,依样画葫芦,又照葫芦画瓢,欺凌曹魏,剽窃天下。于是乎,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司马家诸王亦看在眼里,也记在了心上。才有八王之乱,衣冠南渡,五胡乱华,汉家文明几尽灭绝。
更有甚者,诸如玄武门之变后,李唐传位,皇室亦多相残。残唐武人暴虐,才引得大宋矫枉过正,重文抑武。乃至二次华乱。历史竟如此相像。乃至我们的文明从世界之巅一路下行,直坠深渊。
归根溯源。是不是可以说,孟德开了个很坏的头。走了一条让华夏文明直坠深渊的不归路。
谋逆易,忠义难。恪守臣节,不轻起刀兵。便是国之大道。战争的可怖,近在咫尺,何须多言。
少时,恩师曾言:天下皆可言反,唯你不可言。现在每每想来,自觉其意,越发深沉。
母亲也说:大道至简,知易行难。
且走着看。
收到恩师六百里加急密函,刘备遂召醉心机关术,常缺席朝会的右国令夏馥,将作令苏伯等将作馆官吏,入宫议事。
看完密函,夏馥与苏伯,及一众属吏,低声商讨片刻,便由苏伯开口道:“主公可还记得,曾让我等重造大木鸢否?”
正如刘备所想:“孤如何能忘。”
《墨子鲁问》中有公输子削竹木以为鹊,三日不下。又造载人大木鸢,“乘之以窥宋城。”
年少时,为高楼逃生,刘备找来苏伯,将杂书中所说的木鸢画出草图,让其依样仿制。
原理不复杂,便是用床弩将木鸢射向半空,然后展翅滑翔。
苏伯于是在船坞旁另起高台,将木鸢向白湖发射。又找身形瘦小且颇通水性者试乘,多年前便已研制成功,安装在楼桑老宅七层顶阁之内。
苏伯这便言道:“黄巾贼中亦有能工,重造墨家大木鸢,从城头滑翔而下,携油瓶纵火。”
右国相耿雍替主公问道:“有无可能……”
“亦未可知也!”右国令夏馥轻轻顿首。言外之意,黄巾贼之所以能仿制出大木鸢,或是将作馆中有人泄密。甚至有太平道信徒藏身馆中,将诸多蓟国机关术,秘密传回。亦未可知。
“自卞纪以降,太平道早被清洗一空。无需多疑。”刘备略作停顿:“鸾毳裘帐,已造多少?”
“足够三千兵马所需。”苏伯起身答道。普通军帐可住一伍。稍大可住一什。蓟国后勤通配机关马车,帐篷本无用。乃为高价卖与三郡乌桓、南匈奴、高车十二部等游牧民族。今正好先借给恩师一用。
“悉数装船,送往邺城汉军大营。”
“喏!”
“至于大木鸢。乃是人悬其下,乘风而行。追魂弩可破。”刘备又言道:“命一队绣衣吏随船支援。将作馆亦遣巧匠同往,从旁协助。”
“遵命!”
恰逢春末夏初,为后世最宜放风筝的好时节。大木鸢类后世风筝与滑翔翼的结合体。需风大身轻,才能由特制弩炮射上半空,乘风滑翔。换句话说,大木鸢下吊挂之人,无法身披重甲。
追魂弩轻易可破。
审配等人,之所以不敢认定是机关器,乃因不知木鹞下悬活人。以为大木鸢是活物,方能箭创血落。
正如生在洛阳南宫的那株女珊瑚。后世传的神乎其神,甚至被认为是象征汉室衰败的神物。刘备亲眼得见,方知不过是株人参榕而已。
大木鸢也是一样。
正因不知是何物,才穿凿附会,托以神鬼。乃至军心动摇,不敢与黄巾一战。
只需将大木鸢悉数射落,再细说缘由,军心方能得安。
所谓天降流火,不过如此。
然让刘备忧心的是,只怕黄巾逆贼还有更多机关器问世。
墨门善守。
黄巾军固守城池,或便是为最大程度发挥墨门机关器的优势。
刘备隐约觉得,似乎正有一只大手,将战火延烧向自己与身后的蓟国。
1.142 道破天机
邺城南五里,汉军大营。
“启禀将军,左中郎将已入魏郡,日暮可达!”卫士入帐通报。
连日来,一直彻夜未眠的捕虏将军田晏,精神为之一振:“知道了。”
“报!蓟国有信使入营。言,蓟国水军已入漳水。正往邺城而来。”
田晏猛然起身:“速请入大帐。”
“喏!”
须臾,蓟国信使被领入帐中:“见过捕虏将军。”
“蓟王可有书信?”田晏顾不得寒暄,劈头就问。
“书信在此。”信使从怀中取出竹筒,躬身递给副将。
副将确认无误,这便转呈田晏。
揭破封泥,拧开竹筒。取左伯纸卷,展开一看。田晏大喜:“蓟王果真世之英杰矣!”
信使又道:“此次随船而来,除去三千顶‘鸾毳裘军帐’,还有一什绣衣吏,将作馆巧匠五人。为将军破玄鸟之谜。”
“替我谢蓟王援助之义。”田晏肃容行礼。
信使亦回礼:“事不宜迟,卑下这便返回。”
“送信使。”
“喏!”
目送蓟国信使出帐,田晏忍不住将密信又细看一遍。不禁感叹:“蓟国机关术,天下当无双!”
漳水自邺城西北而过。港口已被汉军攻占。船只尽数焚毁。漳水遂成难以逾越之天堑。故而田晏在城南扎营。左中郎将皇甫嵩星夜驰援。便在城东五里立下营盘。与城南汉军大营互为犄角。又深掘壕沟,置鹿角据马,断黄巾贼外逃之路。且皇甫嵩麾下多三河骑士及沿途所募精勇。若黄巾贼当真弃城而出,沿漳水河岸逃窜。只需骑兵尽出,挥军掩杀。河岸地势平坦,黄巾贼军又如何能跑得过骏马。
时称河南、河北、河东为三河。《后汉书光武帝纪赞》:“三河未澄。”李贤注:“三河,河南、河北、河东也。”
立好营盘,左中郎将皇甫嵩这便赶来相见。
“末将皇甫嵩,见过捕虏将军。”
“左中郎将,快快请起。”田晏亦抱拳回礼:“请坐。”
“谢座。”军士取来胡床,皇甫嵩这便就坐。胡床,自西域传入,为垂足之坐,后世称“马扎”,或“行军椅”。战时一身甲胄,不便落座,胡床正当其用。
“听闻黄巾贼夜放妖术,能天降流火。不知可有此事?”稳坐后,皇甫嵩这便问道。
“确有此事。”田晏笑答:“邺城雄伟,墙高城厚。黄巾贼闭门不出,据城自守。累日来,我苦思破敌之策,却一无所获。五日前,忽闻城头机簧声响,便有玄鸟掠下,投掷流火,点燃军帐。军士乱箭射杀后竟燃火坠地,荼毒更烈。军营多有烧毁,乃至军心浮动。”
见田晏表情淡然,皇甫嵩问道:“不知将军可有破解之法。”
“左中郎将来前,蓟国信使快马送来书信,已解我焚心之急。”说着,便将书信递给皇甫嵩。
“原来是人悬大木鸾之下。”只需一语道破天机,玄而又玄之事,便可当即大白于天下。
“难怪黄巾贼只肯夜袭。此物若白日放出,又何须蓟王来函。”田晏一声冷笑:“黄巾贼人装神弄鬼,妖言惑众,当尽数杀之,以绝后患。”
“将军所言极是。”皇甫嵩重重抱拳:“末将听凭调遣。”
“如此,请左中郎将谨守营盘,待蓟国船到,你我二营各自前移三里。打造云梯诸器,择日攻城。”
“喏!”
一夜无话。
翌日清晨。
遥见蓟国水军横海纛,远远探出地平线。又飞快升起,迎风怒张。城头黄巾守军皆窃窃私语,面露惊惧。蓟王之强,又何须多言。
港口守军,急忙移开水面拦阻舟船,放蓟国船队入港。
田晏亦派出精骑,护送车队前往迎接。港口距邺城五里。黄巾贼若敢出城,未必不能一战。奈何远远得见,却闭门不出。任由车队将货物卸下,安全运回大营。
随船人等,亦赶来相见。
“卑下见过二位将军。”绣衣吏什长抱拳行礼。
“壮士免礼。”田晏居高笑道:“替我谢蓟王。”
什长却不急离去:“来时主公命我传语将军。”
“速速道来。”
“主公说:‘黄巾贼中亦有精通机关术者。大木鸾只是其一,城中定藏有诸多机关利器。将军不可不防。另外,邺城高耸,护城河引漳水灌入,难以逾越。井阑、云梯皆力有不逮。将军不妨见识一下我蓟国机关诸器模型,或大有裨益’。”
“何为模型?”田晏问道。
“何不让将作馆巧工为将军解惑。”什长答道。
“如此,且入帐言明。”
“模,法也。水曰法,木曰模,土曰型,金曰,竹曰。”一青年儒生,入帐后躬身答道:“所谓模型者,便是‘以土木仿其型’也。”
见他出口成章,甚有气度。不似一般匠人,田晏这便问道:“阁下何许人也?”
儒生再行一礼:“蓟国大利城长,苏越,见过二位将军。”
“原来是蓟国长吏,请坐。”
“谢座。”苏越就坐后,又言道:“可否将鄙国机关器模型,呈与将军一观?”
“可也。”
苏越轻轻击掌。便有候在帐外的蓟国巧匠,合力抬入一漆木长箱。
见状,帐内军士纷纷上前,组成人墙。将二位主将挡在身后,又与巧匠一同打开箱盖。
木箱层层开启,分解成三个承案。许多造型各异,栩栩如生的微缩模型,整齐划一的排列在案上。
军士捧起承案,上下左右看过,确认无误,这便依次摆放上书案。
“左为攻城诸器,中为守城诸器,右为野战诸器。”苏越冲二人和煦一笑:“敢问将军,可有心仪之物?”
黄巾逆贼龟缩不出。守城、野战,皆不需要。田晏指着一形似战船的机关器模型问道:“此是何物?”
“云梯舫车。”
“莫非内藏云梯?”田晏心中一动。
“然也。”苏越轻轻点头。
“此又是何物?”
“冲城舫车。”苏越再答。
细细看过,皇甫嵩恍然醒悟:“可源自墨子备城诸器?”
“然也。”苏越笑答。
《墨子备城门》,列有十二种攻城器械与战法:临车、钩车、冲车、云梯、筑堙(yin,筑土堙塞)、水淹、突击、穴道、空洞(挖地道塌墙)、蚁傅(爬墙)、(fénwēn)及轩车。
只不过比起墨子所创的简易攻城器。蓟国将墨门诸器与蓟国特有的舫车相结合。打造而成“自走机关器”。
“此物可曾带来?”田晏手指‘云梯舫车’问道。
苏越笑着点头:“皆在船上。”
“可否演示一二。”
“有何不可?”
1.143 七十二妃
苏越笑道:“二位将军只需如此如此……”
听完苏越之策,皇甫嵩这才醒悟:“莫不是声东击西之计也!”
“然也。”苏越笑着点头。
略作沉思,田晏这便传令:“来人。”
“在。”
“传我将令,全营兵士,人马饱食,养精蓄锐。待明日鸡鸣时分,拔营向前!”
“喏!”
皇甫嵩随之起身:“末将这便回营预备。”
“请。”田晏抱拳相送。
“且慢。”
皇甫嵩与田晏闻声一愣。
说话之人,乃是苏越:“二位将军,实不相瞒。机关诸器,营造甚是费时费力。临来时,主公有言在先。若机关器确有奇效,二位将军需答应一事。”
“哦?”田晏这便问道:“蓟王所求何事?”
“待城破之后,二位将军需善待城内民众。不可滥杀无辜。”苏越言道。
“可也。”田晏郑重点头:“除黄巾乱贼,城内百姓皆既往不咎。”
“多谢将军。”苏越这便告辞离开。在一什绣衣吏的护佑下,返港登船。
青天白日。数里之遥,城头黄巾贼可一览无余。奈何却按兵不动,龟缩不出。
此情此景,只有两种可能。
要么城内反贼皆是鼠辈,不敢一战。要么城内别有洞天,暗藏巨大杀机。故而贼人有恃无恐。
午后,忽听港口号声雄浑。蓟国横海纛迎风招展,水军明轮舰纷纷离港,沿漳水返回蓟国。
目送最后一艘大船消失在地平线,城头黄巾军皆松了口气。貌似,蓟国水军此来,乃是为汉军运送辎重,而已。
先前蓟王擅发檄文,无诏而讨伐张举、张纯。虽有功于社稷,却也被朝廷内外所诟。朝廷既已出四路大军,讨伐黄巾。蓟王又岂还敢擅自发兵。
无上命而妄动刀兵,自取其祸也!
蓟王宫,风和日丽。
蓟王与五十五国五十六公主,分八日行周公之礼毕。史称“八日之幸”。
陛下圣谕传达,西域五十六国甄选适龄公主和亲,亦成美谭。两汉和亲,皆是汉庭陪嫁。自蓟王始,皆行聘娶。一嫁一娶,一进一出。意义大为不同。蓟王一世人杰,实为煌煌天汉挣来不少脸面。
第十日,清晨。
恰逢大朝会。见蓟王举步生风,紫气东来。举手投足,气象万千。落座后,光华内敛,神物自晦。所谓:九曲夷山采雀舌,一溪活水煮龙团。
嗯,此茶甚佳。
清新爽口,回味悠然。令人忘忧。
第九日,国医令华佗已亲来为蓟王诊视。言,虎狼余毒皆化为虎狼枢机。只需假以时日,吐故纳新,去芜存菁,韬光韫玉,养精蓄锐,便可龙精虎猛,所向披靡。料想,百二十子,唾手可得。
人逢喜事精神爽。环视殿内群臣,蓟王朗声言道:“可有要事奏报?”
“回主公,国中并无大事。”右国相耿雍起身答话。起身并非站立。而是引身而起,变端坐(安坐)为长跪。“古人之坐,皆以两膝着席,有所敬,引身而起,则为长跪。”上半身直立,双腿仍跪在席上。
汉时朝议,若非出列,无需站起。
与往年开春后,陆续有流民来投不同。新春伊始,万象更新。奈何大河南北,皆有战事。流民多为黄巾裹挟,壮大反贼声势。汉军四面合围,黄巾龟缩不出。山林野渡,常有小股贼兵出没,陆路多已断绝。
然蓟国内外,却一片祥和。农人忙于通渠圩田,蓄水备耕。南部各城尤其繁忙。六国百姓虽客居蓟国,却享有和国民同等待遇。不过是将一家赋税由赀库自行划归本国帐下,除此之外,别无不同。
亦有人问:待黄巾贼灭,宅院良田又当如何?
小吏笑答:稍安勿躁,主公自有计较。
今日朝议,轻松写意。又谈了些时局,数路谋划皆无进展。关西贼势渐大,洛阳仍无消息传来。关东战况胶着,汉军南北分割,黄巾贼据城而守,未决胜负。
临乡政务,多由蓟都尹娄圭,自行处理完毕,两位国相看过,无需奏报。
不到日中(午时),便散朝。
昨日安寝时,王妃言道,寝宫人数渐多。二层以上,皆有人居。何不将一层大室,尽数改建。或为花厅,或为茶室,或为宴会,或为歌舞乐堂,不一而足。
刘备深以为然。已命蓟国良匠,设计改造。
三楼,“凹”字形楼顶花园,已居中设下午宴。待蓟王赶到时,王妃,丽珠、乌莲二妃,安氏四妃,小姐姐七妃,西域五十六妃,计七十妃,已等候多时。距后世所谓三宫六院七十二妃,不过少了二人。加上还需与窦氏结亲,以及为萍踪不定的甯姐姐预留一位,距完满似也不远了。
“古者天子后立六宫,三夫人,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
事实上,人数远不止此。“九妃六嫔,陈妾数千”乃是常态。诸如先帝与陛下,妻妾成群,宫女过万。亦无可指摘。只需他养得起。刘备可不敢效仿二帝。若不是陛下金口玉言,御赐和亲。刘备怎会想到与西域五十五国结亲。
陛下此举,莫不又是神之操盘。
“臣妾,拜见夫君。”心中浮想联翩,眼前一片莺莺燕燕。
“诸夫人,免礼。”刘备与公孙氏相伴落座,众妃遂各就各位。
环视皆有过肌肤之亲,鱼水之欢的各色美人,刘备柔声说道:“王妃昨日说,以前互不相识,以后便是家人。当同食共饮,同床共枕。今日权且在此设宴,待大室修缮完毕,便搬去底层用膳。宫城不大,胜在辗转迂回,错落有致。若觉得闷倦,亦可相伴出城赏玩。只需记住,言行举止,合乎身份。不可失蓟国体面。”
“臣妾知晓。”
“如此,且用膳吧。”刘备欣然一笑。
所谓蓝田种玉,金玉良缘。
五十五国公主,能远嫁英姿勃发,春秋鼎盛,富可敌国,文武双全,“北境的守护者,草原的撑犁孤涂,鲜卑的牧羊人,哺育万马者,东胡的共主,东羌的驯鹿人,西域的执牛耳者,身长八尺猿臂蜂腰夜御七女而面色不改悬钟后顾玉面飞龙天生刘三墩”的蓟王。而无需为了结好某个强大邻国,而委身于垂垂将死的老王,被塞进挤满了新老女人的后宫,饱受生活的摧残和命运的捉弄。
公主们自当心满意足,得偿所愿。
生在西域王家,和亲邻国,几是公主们的唯一归宿。能遇见蓟王,真是一生之幸。
是夜。邺城,汉军大营。
人马嘶鸣,举火如龙。汉军竟连夜拔营,徐徐向前推进。
城上黄巾军士不敢怠慢,刀枪并举,紧张守备。生怕汉军趁夜攻城,城内驻军亦纷纷赶来支援。
而西北五里之外的漳水河港。
趁着夜色,一辆辆车轮舫舟,正被大群牛马,拖拽上岸。
1.144 攻坚克难
比起千帆纵横,樯桅毗连的明**船。这些比舫车还略小一号的小艇,本就不显眼。被牛马拖拽在港口列肆中穿行,淹没在两侧高耸的重楼之中,更是神鬼不知。
与一般车轮舟最大的区别,便在四轮。此轮乃精钢锻造,绝非只为划水的立轮可比,乃是实打实舫车行驶的车轮。
换句话说。被牛马拖拽上岸的其实是水陆两用舫车,而不是舫舟。
与轨道舫车最大的不同,便是此车无需轨道,可在普通地面上行驶。为此,蓟国匠作馆针对性的优化了车身结构,改进车轮传动。并在厢内排设数个水密隔舱,提升浮力,防止战时受创,横渡护城河时,漏水沉没。
借助两侧重楼和黑夜的遮掩,十几辆云梯舫车,每车在二十头重型耕牛的拖拽下,向五里外的邺城缓缓驶去。
而城头黄巾贼全部的注意力,皆被东、南两座大张旗鼓,拔营向前的汉军所吸引。天将蒙蒙亮。在城头床弩射程开外,汉军工匠便立下了第一根桩柱。城上守军远远得见,纷纷松了口气。
汉军不过是向前扎营而已,并非攻城。
“小心守备,不可轻敌。”折腾一夜,倦意上涌,渠帅丢下句话,这便自回营帐安睡不提。
“喏!”
下墙时,渠帅特意看了眼泛白的天空。此时不宜再出玄鸟,否则必然露馅。便让汉军安稳一日,待今晚再纵火烧营不迟。
心念至此,这便冷笑一声,走下城去。
目送渠帅下城,城上守卫三三两两打着哈欠,各回各位。
城外夯声如雷。壮汉力士光着膀子,将一根根粗壮的桩柱,夯入地面。鹿角据马,围满营前。营墙未立,可暂时充作障壁。削尖的木桩之后,整齐划一的军帐,已大半立起。
正窥视间,忽见营中骚动。汉军精骑数千人,竟直扑城门而来。
“放箭!放箭!”城头乱箭如蝗,精骑却在冲入箭雨前,陡然转向。绕奔城西、城北而去。
怎么……回事?
不及反应,又听城西、城北鼓声大作。城上守军纷纷惊呼:敌袭,敌袭
“愣着作甚,速去支援!”黄巾头目,挥刀怒吼。
“哦哦!”黄巾贼军这便兵分二路,沿城墙向西、北二门乱哄哄的冲去。
短短一个冬季,并不能让手握锄头的农夫,蜕变成训练有素的兵士。即便是最基础的令行禁止,都勉为其难。而真正的黄巾主力,那些刀头舐血的巨贼悍匪,皆在城内大营安居。被打发上城头的尽是些杂兵游勇。料想,邺城墙高城厚,城下还有通连漳水的护城河拦住,汉军又如何能轻松攻破。再说,即便攻城,从城内大营赶来支援亦来得及。
一窝乱贼中,唯有守城头目,还有些战力。
头目首当其冲。大步流星,沿墙头折向西北。刚穿过角楼,城北景象,即刻跃入眼帘。
“这是……”黄巾头目一愣。
只见。城下排列着十余艘造型古怪的……舟船。进入床弩射程前,正在许多重耕牛的拖拽下,缓缓调转车身。
原本在前拉车的二十头雄壮耕牛,竟随之转到船尾。变拉车为推车!
嗡!床弩齐射。
城头猛飞出一片死亡乌云。
啸声如雷。不及反应,长矛般的弩箭,已呼啸扎下。
覆满船身的搪瓷装甲,应声炸碎。甲板更是被长矛横竖插满。貌似凄惨,实则并无大碍。便是长矛亦无法洞穿厚厚的包铁甲板。又如何能伤到舱内战士。
在船尾推行舫车的牛群,有高大的船身和艉楼遮掩,安然避过了床弩的射击。
三轮齐射,船身搪瓷装甲大半崩碎。甲板也密密麻麻插满矛林。
冲出床弩射程,爵室内船官一声令下:“升帆!”
舱内兵士立刻搬动手柄。齿轮带动樯杆,徐徐升起。而后如折扇般水平张开。藏在其中的鸾翼帆飞速下坠。疾风一吹,遂将船头遮满。
“放箭,放箭!”
乱箭如雨,竟被船帆悉数崩飞。
“快,换火箭!”
火箭乱射,依然被船帆四面崩落。
这是何物,竟能辟火!
“哈哈!”正领三河骑士绕城飞驰,远远目睹一切的皇甫嵩,忍不住笑出声来。
眼看舫车顶锋冒矢,冲向护城河。
船官高呼:“断尾!”
舱尾内的舟楫士,随即搬下手柄。宛如壁虎断尾。连着牛群的推杆,立与船身分离。
云梯舫车一头扎入护城河中。
见舫车倒冲入水,城头响起一片欢呼。可欢呼还未落地,舫车又加速上升,竟好端端的浮出水面。
砰!
一声巨响,土石迸溅。从船头两侧射出的钩爪,应声撞入墙体。齿轮倒转,连着钩爪的两条钢丝绳随即绷紧,将舫车徐徐拖向墙体。直到船底搁浅,架上岸边,纹丝不动。
“展翅!”船官又喊。
船翼缓缓翻转,藏在船腹内的机关器,随之露出原貌。
这是……各种变化,看的黄巾贼呆若木鸡。
不及反应。
折叠云梯,坚木包铁。已从船腹内咔咔伸出,一直斜搭上城头。
“石!石!”黄巾头目,目眦欲裂。天下竟有此等机关器!
“渠帅小心!”周围黄巾军嘶声惊呼。
疾风破体。
黄巾头目横身扑出,重重撞在堞墙。低头一看,一支床弩竟穿胸而过,将他连人带箭,钉在墙上。
“呃”头目两眼一翻,这便气绝。
忽听城外步声如鼓。寒光一闪。正高举石,作势砸下的贼兵,断首冲天。无头尸竟被石拽下城头,洒下一蓬血雨,坠落河中。
便有一将,浑身浴血,飞身跳上城头。手中一对钺戟,重八十斤。舞动起来,寒光四射,声如轰雷。沾之即死,触之必亡。
正是雷磔。
一身吞光杌神铠的杀神,便是四凶之一,中军校尉典韦。
藏身船内的猛士,皆是麾下白精卒。
百名白,势如疯虎,冲上城头。凤羽钢刀,手起刀落。黄巾贼崩血气绝,碎成一地。
别说区区黄巾乱军。便是鲜卑王骑亦挡不住丹阳白奋力一击。
挤满城头的贼军,成片成片四分五裂。刀幕之下,哪还有活人。
一时血流成河。
快刀斩乱麻。将贼军尽数斩杀,典韦这便斩关断锁,开启城门。
吊桥轰然落下,皇甫嵩挥刀一指。
三河骑士,纵马杀入瓮城。
“杀”
1.145 机关杀阵
白精卒五人一伍,分段合击。清空城头守军,抢先升起通往城内的瓮城后门。
“多谢!”皇甫嵩一马当先,冲入瓮城。
俯瞰三河骑士呼啸入城。典韦甩去雷磔残血,冲聚拢到身旁的白精卒言道:“驻守瓮城,将云梯舫车尽数收拢上岸。”
“喏!”白精卒这便领命而去。
眼见邺城街巷纵横如棋盘。墙垣高耸,角楼林立。典韦眉头紧皱。俯瞰邺城,竟仿佛在俯瞰楼桑一般。黄巾贼从刘备身上,果然学去了许多。
“嗯?”也就说句话的功夫。邺城纵横如棋盘的街巷,似忽有不同。典韦猛地眨了眨眼。
结果,眨个眼的功夫,纵横的“街巷棋盘”,又起变化。原本一条好端端的南北长街,忽变成了断头路。先前还此路不通的一条死巷,眨眼间竟四通八达。三河骑士仿佛一头撞进了**阵。在变化无穷的邺城街巷中,左冲右突。队伍渐被分割,越发支离破碎。
“不好,速去请苏城长!”典韦立觉不妙。
“喏!”白精卒这便转身下城,向港口飞奔而去。
轻敌冒进的皇甫嵩,心头更掀滔天巨浪。自己仿佛钻进了一座活的城池!头顶箭如飞蝗,不时有伏兵冲出暗巷。一览无余的长街,等冲到一半,前街竟不知何时,变成了死路。
伏兵尽出,强弩暗袭。围拢在身边的骑士,不断中箭落马。
“向前!”眼看伏兵从四面八方掩杀而来,皇甫嵩唯有冲锋向前。
一队人马奋力杀出堆满伏兵的死巷,早已列队整齐的弩车,迎头怒击。
“将军小心!”一精骑斜刺冲出,挡在皇甫嵩身前。
嘭!整整一排骑士,连人带马被长箭射穿。
热血扑面。弩箭破体而出,锋利的矛尖重击在皇甫嵩胸前。虽未能破甲,却仿佛一击重锤,闷在胸口。皇甫嵩口鼻溢血,咬牙死撑,才未曾落马。
若非那名三河骑士舍命相救,皇甫嵩已命丧当场。
危急关头,副将领一支骑兵从背后杀出。手起刀落,将操弩手尽数砍翻。
“此城诡异。将军速退!”副将疾呼。
“吹角退兵!”皇甫嵩见事不可为,断然下令。
闻雄浑的牛角号,在邺城上空苍凉的回响。
骑士纷纷调转马头。沿着倒毙同袍尸首的指引,原路折返。奈何沿途冷箭、暗器层出无穷。一路损兵折将。待返冲入瓮城,数千精骑竟折损过半。余下也浑身插满乱箭,各自带伤。
“落闸!”典韦一声令下。
门闸轰隆隆落下,隔绝了瓮城和邺城。厮杀遂止。城内街道渐渐无声,唯有一条条插满箭矢,陈尸遍地的血路,透着浓浓的杀机。
内中惨状,触目惊心,不忍直视。
待苏越等人抵达,战斗早已结束。听闻邺城机关遍地,街道、宅院,能坐地变化,平地迁移。整座城市犹如活物。苏越表情严肃:“此城或可比楼桑。”
典韦轻轻点头:“我也是如此想。”
苏越看了眼瓮城内士气低迷的汉军,这便悄声言道:“前有玄鸟,后有机关阵。黄巾贼似刻意仿效我蓟国机关术。主公命我等暗中前来,助汉军破敌。或还另有深意。”
典韦问道:“主公还有何意?”
苏越悄声答道:“寻找蓟国机关术暗通黄巾贼之谜。”
典韦旋即醒悟:“苏城长言外之意,蓟国将作馆中,有人内通贼寇!”
苏越叹了口气:“我道主公为何遣你我二人暗中前来,掩人耳目是其一。所谓内行看门道,机关术的门道,又岂能瞒得过苏某。”
典韦抱拳道:“苏城长且放手一搏,典某自当护城长周全!”
“如此,你我二人协力,破解黄巾机关之谜。”
待田晏抵达,皇甫嵩已命人清理瓮城。见左中郎将心有不甘,田晏这便劝道:“此战虽损兵折将,可攻破瓮城亦是大功一件。”
皇甫嵩答道:“东西大营互为犄角,将军且居中调度,今夜当防玄鸟纵火。瓮城便由末将守备。以助蓟国苏城长寻找破敌之策。”
见他并未因挫折而气馁,田晏终是放心:“左中郎将言之有理,我这便返回大营,调派人马前来驻防。瓮城可通城内,若无必胜把握,切勿轻易涉嫌。只需找出破解之道,城中机关器当一战而破。”
瓮城被汉军攻占,城墙之险便为二家共有。瓮城虽凸立在外,却与城墙相连。为防贼兵沿东西两侧城墙齐攻,兵士搬运拒马鹿角,置障壁拦阻。又设重兵屯守瓮城前后谯楼。云梯舫车亦被重新拖拽上岸,拉入瓮城,排列在墙壁四周,云梯直搭城头。若黄巾军反攻,汉军可就近登墙,杀退贼军。
瓮城,后谯楼,三楼顶阁。收到苏越邀约,皇甫嵩这便领麾下登楼相见。
“见过左中郎将。”苏越先行礼。
“苏长吏无需多礼。千余同袍因我而死,焚心之恨,痛入骨髓。不知长吏可窥得天机?”皇甫嵩抱拳道。
“左中郎将且随我来。”苏越这便引皇甫嵩走入阁中。阁内,居中摆放着一个与时下邺城构造,几完全相同的微缩模型。
“左中郎将可还记得在城中的冲突路线。”苏越问道。
“自然记得。”皇甫嵩凝重顿首。此战如皇甫嵩所言“痛入骨髓”,铭心刻骨,如何能忘。略作思量,便将行军路线,悉数道来。一路凡遇阻挡,苏越遂令工匠将模型移开。待皇甫嵩说完,苏越又请余下几路人马,分别回忆冲突路线。
众将逐次说完,皆不约而同,看向苏越。
“有劳左中郎将及诸校尉。苏某已大略得知黄巾贼机关术运转关窍,诸位请回,不日当见分晓。”苏越似成竹在胸。
“告辞!”皇甫嵩与麾下这便告辞离开。
待阁中只剩几位蓟国巧匠,苏越这便言道:“开始吧。”
众人遂将皇甫嵩等人的冲突路线,逐一还原。将一台楼阁,一堵墙垣,一座门庭……皆视为棋子,在邺城微缩模型上,纵横捭阖,闪转腾挪。
然万变不离其宗。有些固定的坐标,却无论如何也不可改变。
比如被黄巾贼忽略的水井。
水井直通地下,如何能轻易移动。也不好作假,只需投一颗石子,便知深浅。故而,无论这些被改造成机关器的建筑物如何移位,城中水井分布,却从未改变。换句话说,此城,不是以街道或建筑为参照,而是以水井为路标。
城内大户宅院,皆被暗中改造,藏有重兵。而皇甫嵩想要一战而胜,必行斩首行动。
只需找出城内黄巾渠帅之所在,精骑长驱直入,直捣敌巢。此战必胜。
水井,便是关键。
1.146 东井戒火
邺城内的机关杀阵,乃脱出于楼桑战车楼。换句话说,这些匪夷所思,能够自行移动的门楼、墙垣、楼阁、亭台,皆是和战车楼一样,暗藏机关,行于轨路。
战车楼亦是刘备亲手设计。此楼不为居住,只为防御有邑无门,来去自由的楼桑。故将家用诸器尽皆舍去。外包搪瓷甲片,内藏床弩、大盾,鹿角、蒙皮。共分四层。上层设有弓弩手,可居高射击。中层设有床弩,专门破甲。下层驻有兵士,用于近战。底层内藏机关,可由力士驱动,在轨道上往来行走。
战车楼亦设四轮。利用杠杆、曲轴、齿轮等装置驱动,时速可达三十里。常由四人驱策,前后各二,皆为力士。只需双手握住杠柄,上下交替轧动,车子便可前行、后退,十分方便。
然唯一要求,须铺装铁轨。
为节省成本。楼桑战车楼,皆为统一尺寸、构造、式样。如此一来,无论训练车内兵士,还是修换损毁,皆十分方便。
而太平道偷学后,却和假借符水治病救人一般无二。行故弄玄虚,假托神鬼之妖术。
将战车楼外形,改造成各式各样:亭台、楼阁、门庭、墙垣,五花八门,不一而足。且可与周围建筑,完美拼合。搭配组合成各式庭院、街巷。与周遭环境完美融合。别说初入城内,只顾往来冲杀的三河骑士。便是长居此城的民众,急切间也看不出丝毫破绽。
正因邺城内,能往来移动的“活物建筑”,皆是在轨行驶的“异构战车楼”。也即是说,它们并无深厚根基,皆浮于地表之上。
庭院建筑皆还好,堆在轨道上亦无妨。然水井必深入地下,方能取水。又如何能随车移动。
所以,诸如庭院、街道,这些高出地面的建筑物,皆可任由黄巾贼,随意移动、拆分,拼装、组合。然深入地下的建筑,却无法用轨路来自由移动。
家家户户必备的水井,首当其冲,便成了邺城黄巾军最大的疏漏。
被同为机关大师的苏越,一眼看破。
有水井,必有人家。无论如何遮掩,变化,周围必有路径。否则居民如何进出。正如自古以来,城市居民区不断变迁的闾里制、里坊制、街巷制等。街道和宅院的修建,必然遵循其一定的固有规则。
所谓“东井戒火”。“东井”乃为星宿,指二十八宿之一的井宿,象水事。因在“玉井”之东,故称“东井”。“东井为水事。”“东井八星,主水衡也。”并非指时人水井,一定要设在东院。
找到破解之法,还需找寻破解之途。苏越领众蓟国巧匠,整日钻研不提。
迫于瓮城被破,汉军三面施压。城内黄巾贼虽胜一场,却也不敢怠慢。欲将东南二处大营,再次逼出五里开外。好让绷紧的神经得片刻松弛,城中贼众亦能稍稍缓口气。
是夜。
贼人故技重施。各有三只玄鸟从东、南二面城头,飞掠而下。
将将掠过营墙,还未来及点燃油囊,追魂弩已电射而至。
连人带鸾,当空射穿。一声惨叫,下悬贼人来不及点燃己身,便气绝身亡。大木鸾接二连三,失控坠落。营内军士欢呼雀跃。齐齐围拢过去。
火光之下。但见一只巨鸟栩栩如生,匍匐在地。虽一动不动,却气势凶猛,众军士竟不敢上前观看。
“让开。”绣衣吏举火上前,四处看过,遂从巨鸟腹下扯出一牛皮吊袋。小心割开,便有一瘦弱少年尸体,滚翻地面。四五个装满鱼油的革囊,亦随之滚出。
为尽可能减轻负重,黄巾军竟将十三四岁的少年,训练成死士。夜乘玄鸟,飞掠城头。乘春风翱翔,在大营上空盘旋。趁机投掷油火,焚烧军帐。若牛皮吊袋被乱箭射破,乃至中箭受伤,无法坚持,便举火自燃。化作一只火鸟,坠落营中,造成更大灾异和恐慌。
将少年死士尸体拖出,又一刀斩断玄鸟头颅。绣衣吏举火视之,断颈内果然空空如也,只有竹架若干。
不过是竹木做骨,蒙皮为身,沾满乌鸦羽毛,遂成玄鸟。竹木鸟羽,皆易燃。再加上囊中鱼油,火鸟自当烧成灰烬。仿佛能浴火重生一般。
营中军士,纷纷凑近观看。这便恍然大悟。又寻剩下几只依次去看,皆如此般。
先前因玄鸟而起的各种流言蜚语,神鬼之论,立刻不攻自破,不剿自灭。
军心遂定。
天明十分,汉军将玄鸟遗骸,悬挂在营墙之上。城头黄巾军亦不甘人后。将昨夜战死城中的三河骑士尸骸,吊满城墙。以示威慑。
汉军上下,勃然大怒。各营纷纷请战。皆被两位主将斥回。黄巾此举不啻抱薪救火,火上浇油。让汉军气势更胜。
见军心可用,田晏这便暗自松了口气。而皇甫嵩却面沉似水。整日登高眺望邺城,怒气自生。
苏越看在眼里,担在心上。
黄巾贼枉顾道义,羞辱战死者遗骸。此乃自取其祸。敢在一身痞气的大汉武将面前示威者,自寻死路!
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
此话对内对外,皆适用。
苏越不知道的是。史上,中平元年十一月,黄巾贼首领张宝与皇甫嵩激战下曲阳。张宝并全军十万余人尽数战死。被皇甫嵩筑成京观。
怒气日积月累,不可收拾。待邺城被破,不知那时,皇甫嵩是否还能恪守承诺,善待城内民众。
苏越唯有尽快找出正确路径,破解机关杀阵。只希望,犹未晚也。
玄鸟被破,黄巾贼士气下落。所幸大胜一场,壮大贼胆。黄巾贼连日反攻瓮城,想要夺回城墙固守。
皆被皇甫嵩领麾下勇士击退。至于那些胆敢冲击后谯楼的蟊贼,被白精卒迎头剁成稀碎。
一身杂碎,七零败落,喷血坠下城去的情景。宛如血瀑挂墙。热血伴着残肢碎肉,兜头浇下。连着血丝的眼珠,甚是就挂在额头,左右晃动的情形,吓得城下黄巾贼惊叫奔逃。坠满脏器,结成厚痂的血墙,仿佛上古凶兽猩红的长舌。肆无忌惮的舔舐着黄巾贼人的血肉。
瓮城门前,一时腥臭无比。
谯楼顶阁。
累日来,夜以继日,闭门不出。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操弄模型图的苏越。
奋然出声:“成了!”
1.147 同类相动
瓮城,后谯楼。
皇甫嵩携麾下诸将,准时抵达。
苏越这便将已寻找到的机关阵型变化规律,细细说来。
“轨路纵横交错,遍布邺城街巷。阵中每个‘机关器’,皆可上下左右,四面移动。呈‘田’字型轨迹。如此多的‘机关器’,必有‘枢机’居中调度。”
皇甫嵩理解了:“所谓‘枢机’,就好比军阵之‘令旗’。”
“然也。”苏越轻轻顿首:“机关阵,亦属军阵。无非是将阵中兵马,换成机关诸器。兵士、武器,皆藏于机关器内,以此杀敌。”
皇甫嵩一点就透:“只需冲破阵心,毁掉‘枢机’,此阵不攻自破。”
“正是如此。”
沉思片刻,皇甫嵩又道:“敢问长吏,如何寻找‘枢机’。”
苏越言道:“将军稍安勿躁,且听我慢慢道来。”
“此机关阵,遍布邺城之中。说是机关城亦不为过。贼人一个冬日,将城内存铁消耗一空,便是为铸造‘轨路’及‘机关诸器’。行走于轨路上的机关器,乃分为五大类:攻、守、陷、障、惑。与之相对应:楼、墙、阙、杂、门。所谓居高下射,凡望楼、角楼、仓楼、诸如此类,皆暗藏杀机,是为‘攻器’。凡墙、垣、藩、篱,皆为‘守器’。凡见两侧立有高阙楼,周围必伏重兵,乃是设陷之处,故称‘陷器’。凡遇辎重、木箱、麻袋、柴堆,杂货,诸如此类,阻拦通路,皆是‘障器’。凡遇宅门、里门、闾门、市门、巷门,皆莫入,此乃‘惑器’,入之方向全失,方寸必乱。”
“攻、守、陷、障、惑;楼、墙、阙、杂、门。”皇甫嵩铭记在心,便又追问:“然‘枢机’究竟藏于何处?”
苏越轻轻点头:“所谓令行禁止,‘枢机’乃为居中调度,发号施令。如此,阵中机关诸器,方能运转得当,不出差错。类比军阵,传达号令者,或为令旗,或为号角。诸如鸣镝、狼烟,终归逃不出‘声光’二字。将军不妨稍作回想,那日冲入城内,可曾听闻奇异之声,亦或是看见异常光亮?”
皇甫嵩摇头:“未曾听闻,亦未曾得见。”
“此便是我等百思不得其解之处。”苏越皱眉道:“如此大的一座机关阵,彼此之间如何传递消息,做到辗转腾挪,如臂指使,天衣无缝?”
沉思间,忽有一校尉开口道:“回禀将军,卑下倒是断断续续,听到一些不成调的琴瑟之声。”
“哦?”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苏越急问:“果真听到琴瑟之声?”
“断不会错。”校尉言道:“吾家小妹颇通音律,耳濡目染,亦略知一二。只是那日在城中所闻,皆断断续续,不成曲调。”
“如此说来,卑下等亦有听闻。”几位校尉纷纷言道。
细细回想,皇甫嵩亦点头:“确有琴声。如众人所言,断断续续,皆不成曲。故未曾细听。”
“原来如此。”苏越笑道:“难怪城中无令旗、铜镜、鸣镝,诸如此类。贼人乃用‘同类相动’传讯耳!”
“何为‘同类相动’?”
“‘同类相动’,又称‘同律相和’。”苏越正要细说,却忽地卖了个关子:“此城可破也!”
“愿闻其详。”皇甫嵩急忙抱拳。
“将军只需如此如此……”
计出蓟国长吏,皇甫嵩焉能不信:“多谢长史倾力相助。破城必当重谢。”
苏越肃容回礼:“皆为我大汉国祚,下官不敢言谢。”
事不宜迟,皇甫嵩这便去整兵备战。
苏越唤来典韦,附耳道:“明日,我等且与左中郎将相伴入城。中郎将在明,我等在暗。趁黄巾贼与左中郎将厮杀正酣,无暇他顾。我等乔装成一队黄巾贼兵,在城中寻觅‘枢机’之所在。此乃声东击西,擒贼擒王之策。”
“嗯!”典韦粗声点头:“找寻‘枢机’劳烦苏公。斩杀贼酋,交给某便是!”
“好。”苏越欣然笑道。
是夜,又有几辆水陆两栖机关舫车,从港口登岸。被牛马拉入瓮城。
翌日一大早。
积满贼人血肉的门闸,徐徐升起。皇甫嵩人马具甲,手持盾牌。引三河骑士护佑数辆机关舫车,鱼贯而出。
“击鼓!”皇甫嵩一声令下,舫车内军士立刻搬动机簧。
车上战鼓隆隆作响。此车名曰:“战鼓舫车”。源自记里鼓车。只不过比起“一里敲鼓,十里鸣铃”的记里鼓车,“战鼓舫车”车轮每转一圈,便可击鼓一次,由车内畜力驱动,可擂鼓鸣金,终日不歇。
数辆舫车,同时擂响。一时鼓声震天,震耳欲聋。邺城内外,皆可听闻。
如此喧闹,城内却一片死寂。
“攻守陷障惑,楼墙阙杂门。”皇甫嵩默念十字口诀,挥剑一指:“杀!”
“杀”三河骑士高举盾牌,杀奔而上。
见汉军扑来,与城内建筑融成一体的机关器,立刻射出乱箭。却被骑士手中盾牌及身上具装所挡。
“纵火!皇甫嵩怒吼一声。人借马速,将手中油瓮奋力掷出。
骑士纷纷效仿。伪装成市楼的机关器,随即溅满油液。
火箭后发而至,机关器顿时燃起大火。
正如苏越所说。为减轻重量,机关器多用木质。正适纵火。而短短一个冬季,贼人也无法在百忙之中,锻造出足够的搪瓷甲片,用来抵挡火箭。
转眼间,五层市楼便烧成一座大火炬。浓烟滚滚,藏在其中的黄巾力士,浑身燃火。鬼哭狼嚎,从楼顶纵身跳下。四分五裂,脑浆迸裂而亡者,比比皆是。还有许多未及逃出,便被浓烟呛毙。
城内宅院和机关物,有真有假。互相拼接,组成一体,无从分辨。
却也不可能整座宅院,一条街巷,皆是机关诸器。必然是一堵墙、一座楼、一扇门,诸如此类的小部件,被改造成了机关器。
然如何区分,却是难题。
凭借苏越的十字口诀,皇甫嵩得以成功区分真假机关器。做到每出必中,有的放矢。便是战胜之关键。
当然。四面点火,将整座城市付之一炬也可达成。问题是,若纵火焚城,令满城百姓与黄巾贼一同葬身火海。不分青红皂白,与乱贼何异!皇甫嵩必遭口诛笔伐,战后非但自身以死谢罪,还累及麾下兵士同受军法。
可话说回来。若皇甫嵩真担得起“屠夫”恶名,举火焚城。将邺城百姓尽数烧成灰炭。或再攻城时,会容易很多。得知邺城百姓下场,城内百姓必不敢再与黄巾贼沆瀣一气,坐以待毙。
闻官军围城,定会蜂拥逃难不提。
如今,即便不学人屠,皇甫嵩亦进展极快。
一座又一座,伪装成城内建筑的机关器,被汉军纵火焚毁。黄巾力士哭爹喊娘,烧成人形火球,四面跳落,血崩而亡。
半边城市,浓烟滚滚,遮天蔽日。
却在不起眼的角落里。有一群黄巾贼,正着向耸立在街角的一座仓楼,悄悄摸去。
1.148 暗语弦音
这座仓楼与城内仓楼并无不同。然参照距离最近的一处井栏,便知位置相差离谱。
谁人会把自家仓楼,建在墙垣之外?
这座独立在院墙之外的仓楼,显然是由机关器伪装。遮挡它的“墙垣机关器”、“门楼机关器”已先行移走,去封堵三河骑士前进道路。独留这座仓楼扼守原处。之所以未能同步移动,或因被鼓声所扰,亦未可知。
潜行靠近。
白卫取雁翎刀在手,蓄力一刺。钢刃入木三分。轻轻一刮,灰落如雨。不过是在板墙之外,涂抹泥浆,粉饰白,伪装成仓楼模样。内里仍是木质。
典韦仰头看了看仓上楼阁。将油瓶掷入不难。
“切莫强袭,找到入口。”被白精卒护在阵心的苏越,低声言道。
“嗯。”典韦使了个眼色,白精卒随即围绕仓楼,上下搜寻。
须臾,便有一白卫发现入口。入口与周遭的白涂层,有一个明显的裂缝。显然是开关门时挣破。远处不可见,抵近却一目了然。钢刀插入裂缝,拨开关牡,白精卒用钢刀微微挑开条缝。侧身一看,正与一黄巾力士,四目相对。
不等黄巾力士开口质问,白精卒已飞身扑入。
雁翎刀横扫一片。门后惨叫连连。既已开战,何需藏私!白精卒接连扑入,从下而上,将仓楼内黄巾贼尽数屠尽。
见刀下黄巾力士,似死不瞑目。低头一看身上黄巾装束,这才咧嘴一笑:“呔,忘了我等也是黄巾!”
“速搬去尸体。”舱内血腥刺鼻,苏越掩口说道。
白精卒遂将尸骸搬出,请苏越及一众良匠入内。
果如蓟国战车楼。机关仓楼,亦分四层。底层未设畜力转轮,而是全靠十几个黄巾力士合力推动。中层藏兵一什,上层辟有箭窗,埋伏有强弩手一伍。皆被白精卒乱刀劈杀。
整个机关器,极其简陋。唯一例外,在顶阁。顶阁原本内设斥候一员。四面嵌入“去节竹管”。竹管长短不一,类似竽上三十六根竽管。区别在于:去节竹管两头皆蒙有“拢音薄牛皮”,构成“传音竹筒”。而在顶阁正中,悬有一造型奇特的“七弦器”,是不是乐器,不得而知。
此时,竹管鼓声隆隆,而悬在头顶的“七弦器”却纹丝不动,未起声响。
“鼓声果然扰乱了黄巾贼的传音。”苏越这便言道:“且等左中郎将罢兵。”
“嗯。”典韦遂命人驻守。
厮杀一日,直到晡时,鼓声渐止。清理出数条环绕瓮城的街巷,左中郎将皇甫嵩遂令兵士源源不断涌入城中扎营。邺城广阔,黄巾贼又死守。巷战非一日之功。稳扎稳打,徐徐推进,亦是正途。皇甫嵩并未被仇恨命蒙蔽双眼,乃世之良将。
待鼓声渐不可闻,琴音又起。琴声尖啸,甚是急促。将将停下的“传音竹筒”再次鼓动。这次,“七弦器”终于出声。
七根琴弦中先有三弦依次发生,后有二弦同响。如此反复。
此,便是黄巾贼的“暗语”。
所用原理,其实极其简单:“共振现象”,或叫“共鸣效应”。
古人对共鸣现象,发现很早。《庄子徐无鬼》便记载有调瑟共振:“为之调瑟,废于一堂,废于一室。鼓宫宫动,鼓角角动,音律同矣。夫改调一弦,于五音无当也,鼓之,二十五弦皆动。”
对此,前汉董仲舒在其《春秋繁露同类相动篇》解释称:“百物去其所与异,而从其所与同,故气同则会,声比则应,其验然也。试调琴瑟而错之,鼓其宫则他宫应之,鼓其商则他商应之,五声比而自鸣,非有神,其数然也。”
意思是说,具有相同性质的物体,可相互感应。之所以会鼓宫宫动,鼓商商应,是由于它们声调一致。此乃必然现象,并无神奇之处。
关于共鸣器的运用,《墨子备穴》早有记载。如在城根每隔一段距离,掘一深坑,坑里置一陶瓮,瓮口上蒙皮革,让聪敏机辨之人伏在瓮口。若敌人掘地道攻城,不仅可探得声响,且可据各瓮“瓮声”高差,识别来敌方向。
又如后世军队,用皮革制成名曰“空胡鹿”的随军枕,让聪耳兵士夜晚枕用。“凡人马行在三十里外,东西南北皆响闻。”《梦溪笔谈器用》中亦有记载,牛革制成的箭袋,“附地枕之,数里内有人马声,则皆闻之。”至迟从宋时起,时人已用“去节长竹”,直埋于地,耳听竹筒口,“嗡嗡若鼓声”。明代戚继光也曾用此法,防倭寇偷袭。等等。
然并非所有人,都有此等真知灼见。
见“七弦器”竟自行弹奏,饶是生裂虎豹的典韦亦瞪大双眼。麾下白卫更是议论纷纷。
苏越低声宽慰道:“切莫惊慌。不过是‘同类相动’耳。书上早有记载。只需找到琴声出处,便可找到幕后主使之所在。”
“声从天上来。”白中有人言道:“琴师必身处高处。”
“不急。先找出贼人的‘弦音暗语’,再寻机破敌。”苏越自有大国工匠的严谨。
“嗯!”典韦这便命人严加守备,要再敌阵中过夜。
夜幕渐渐降临。待伸手不见五指时,周围忽闻车轮滚滚。铁轨亦利传声。先前移去抵挡汉军的机关器,趁夜归位。凸立在外的仓楼,随之被墙垣、门楼、围入院内。若此时举火再看,庭院深深,已全无破绽。
周围机关器,皆前去迎敌。为何独独仓楼按兵不动?苏越已想到原委。
仓楼居高,乃是“中继共鸣器”。将来自黄巾渠帅的‘弦音暗语’,接棒传递。故不会轻易移动。
所谓“鼓宫宫动,鼓角角动”,之所以能做到“宫商角徵羽”,“音律同矣”,亦足见时下音调之精准。时人长叹“礼乐崩坏”。崩坏的,又岂是一句徒生感慨,能够全概。
是夜,仓楼暗门忽被人叩响。
典韦示意众人各自戒备,这便低声问道:“门外何人!”
“正是在下,奉命送来吃食。”门外有人低声答道。
“今日不饿,明早再来。”典韦粗声答道。
“如此,在下便去下一处。”来人随即离去。
“可露破绽?”苏越低声问道。
待脚步走远,典韦轻轻摇头:“未曾。”
1.149 蝴蝶效应
收到典韦关于邺城机关阵的密报,刘备久久无语。
因自己的到来,而对历史进程产生的影响,终于开始逐一显现。
类似状况,后世称为“蝴蝶效应”。本意是指,某地上空一只小小的蝴蝶扇动翅膀而扰动了气流,一段时间后可能导致遥远的彼地掀起一场飓风。以此比喻长时期大范围天气预报,往往因一点点微小的因素造成难以预测的严重后果。
后被广义化。乃指在一个系统中,初始条件下微小的变化,能带动整个系统的长期而巨大的连锁反应。这是一种混沌现象。言下之意:任何事物的发展,均存在“定数”与“变数”。事物在发展过程中,其发展轨迹既有律可循,同时又存在不可测的“变数”。且往往还会适得其反,一个微小的变化,能影响甚至左右事物的发展。
于是,后世又将因一个小小的“变数”的发生,而产生一系列的连锁反应,称为“多米诺骨牌效应”。
一丝残魂穿越汉末,与原本那个刘三墩合二为一,又主导了意识主体的刘备。便是那只扇动翅膀的蝴蝶,也是首先倾覆的那张多米诺骨牌。
当然,这是比较科学的说法。不科学的说,这便是历史剧情线的“自我平衡”(欲知“剧情平衡”,请自行翻看《大反派也有春天3.22 推倒的多米诺骨牌》等章节)。
在刘备穿越之前,最像穿越者的王莽。遭遇了堪比位面之子的光武帝。于是即便拥有后世先进的思想和认知,亦逃不出覆灭的命名。所以,刘备很小就明白。为自己照亮前路的灯塔,必是光武大帝。决不能走王莽那条不归路。
然一路走来。还是不可避免的产生了影响。
首当其冲,便是太平道。他们几乎复刻了蓟国一切先进的治国理念,以及机关术。
虽然黄巾贼不可能知晓,这些机关术背后的科学理论。然却并不妨碍黄巾贼依样仿照,并结合自身优势,进行了针对性的简化。比如战车楼相对复杂的轨道驱动系统,就被邺城的黄巾军改用人力推动。所谓的黄巾力士,便是黄巾军最低廉的劳力来源。既简单又实用。
此种情况。可比滥用抗生素后,细菌的耐药性积累,乃是许多广泛的抗生素渐渐失效。比如头孢菌素,已经出到了第四代。
有人会有疑问:我平时很小心啊。从不滥用抗生素,为何我身上的病菌也产生了耐药性?
因为病毒具有传播和繁殖能力。“超级细菌”会自行繁殖,吞噬低级细菌,短时间内提高整个菌群的“耐药性”。
文明也一样。
具有自我繁殖能力。
有一个人发明了“炒钢”,便会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全天下的匠人都学了炒钢技能。
有一个人发明了“造纸”,同样会开馆授徒,传帮带之下。很快,全天下的匠人都习得造纸术。
跟着高士姜岐隐居的三千户,如今还有谁人不会畜蜂、养豕呢?
承载文明的载体,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人和细菌一样,也具有繁殖和学习能力。随着人类的迁徙,自然会将故地的文化和技艺,带到新的迁徙地。这便是为何四夷与中原王朝的和亲,乐此不彼。也是为何五胡乱华时,东渡逃难的北地匠人,将邪马台从母系社会一步提升为封建时代的主因。
幻想着只你一家拥有超越时代的科技文明线,所有与你敌对的势力,皆没有变化,仍然愚昧落后,冥顽不灵。于是强势碾压,一波流平推。此等程度的a.i,不是菜鸟级,还能是什么。强推了一个满是低能弱智的“霸王的大陆”,即便胜了,又有何快感可言。从三岁小儿手中抢了颗糖,人生便就此牛逼了吗。
以上的“历史a.i”,如果成立的话。
也就意味着:细菌都有的学习能力,人类没有。细菌都有的扩散能力,人类没有。细菌都有的繁殖能力,人类确实没有。
人类不禁要问。方方面面都如此高级的细菌,为何还没有取代人类呢?或者说,人类就是细菌的集群?
此种“弱鸡的快感”,刘备和说书人,均表示无法理解。时代在进步。对着一代劳拉的三角奶就能口吐白沫的日子,已一去不返了……
还有那些总喜欢参考自己的智力线,贬低张教主的人,不妨类比一下传销。别说百万信众的邪教,发展一个拥有一百人下线的传销组织,如今又是何等的艰难。
首当其冲,如何让人不惜散尽家财,抛妻弃子的信仰你。
没有信仰,没有利益,何来凝聚力?
言归正传。
一夜无话。
以邺城靠近城北的马市大街为界。
汉军和贼军,各自调兵遣将,准备来日的厮杀。
鸡鸣时分,沉寂了一夜的“七弦器”,终于再次发声。
一直守在顶阁的苏越,猛然清醒。
不同的音律,配合发声的频次。便是黄巾贼传递命令的暗语。
“楼三平五、墙一进六,门二进三……”苏越将暗语依次破译,再观阵中机关器动向,这便幡然醒悟:“象棋!”
象棋,弈之一种,亦曰“象戏”。相传战国时已有之。前汉刘向《说宛善说》有:“燕则(dou,同‘斗’)象棋而舞郑女。”之句。其后,北周武帝制《象经》,集百僚讲说。据传《象经》有日月星辰之象,以寓兵机。《隋书经籍志》兵家著录《象经》一卷,题周武帝撰,书亦不传。宋司马光作有《古局象棋图》,与今象棋不同……
最大的区别,“古局象棋”,可多人互戏。
换句话说,轨路便是棋路,而“楼、墙、阙、杂、门”,不同功用的机关器,皆是棋子。
楼、墙、阙、杂、门,五种棋子,可比周时象棋之:枭、卢、雉、犊、塞,五子。亦等于后世的车、马、士、卒、炮!
此乃一盘经由大贤良师改良的天下棋局。
苏越幡然醒悟:“黄巾将天下分成三十六方,每方设渠帅一名。‘六六三十六(6x6=36)’。邺城内亦是暗藏横竖六条轨路……”
安置在瓮城后谯楼三层顶阁内的,邺城微缩模型。正自行在良匠苏越的脑海中,飞速构建。
电光石火之间,已将五花八门的机关器重新复盘。
须臾,苏越缓缓睁开双眼:“‘枢机’已得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