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 万军丛中
二贼授首,贼军如鸟兽散。
除去几座王都大城,挤满贼兵。散落各处的城邑,并无多少兵丁驻守。麴氏先登以曲为单位,分头出击。清缴残敌,光复城池。
南路贼兵遂解。
又闻海贼大军已北上。三千余艘大小船只,数万贼众,齐奔渤海而来。
事不宜迟。横海左司马潘鸿亲领麾下明轮斗舰出西林港,逆北巨马水而上,奔赴国。
为防蓟国增援,上谷乌桓已先行焚毁国港。以为能将蓟国舰队挡在河面之上。奈何数艘大小不一的机关船,沿明轮斗舰与野岸一字排开。船翼翻转,很快便拼起一座下坡浮桥。
所谓浮桥,便是指用船或浮箱代替桥墩,浮于水面为桥。军用浮桥又称舟桥。《诗经大雅大明》有“……亲迎于渭。造舟为梁”之句。记载的便是周文王于十三年(前1184年)在渭河架浮桥,娶太姒为妻之事。今汉大河水道,亦有蒲津桥等舟桥往来南北。
对于蓟国将作馆来说,完全没有难度。
舟桥搭设完毕,便有一将拍马冲下。正是后军校尉张飞,张翼德,亲领麾下一千精骑,驰援国。
恰逢月落日升,水雾弥漫。河滩枯草晨雾缭绕。早起的乌桓骑奴,三三两两赶往河边取水饮马。河中忽传来阵阵马蹄激起的水响。骑奴纷纷直起身,搭手张望。一匹高头大马,冷不丁从雾气中溢出。骑奴猛然后仰躲避,扑通一声跌坐浅水。
宛如灵蛇般的矛尖,贴面而过。锋利的蛇刃寒气逼人,带起一串殷红的血珠。
伴着压抑的惊呼,周围骑奴纷纷跌坐浅滩。越来越多的骑士,呼啸而去,竟将浓雾撕碎。
这些卑微的骑奴,无一人遇害。
奴隶们先胡乱摸过己身,又互相看过彼此。性命犹在,眼中皆是劫后余生的莫名慌张。
旭日初升,隆隆声便响彻乌桓营地。张飞遥见王帐,蛇矛一指。
身边精骑这便呼啸而出,挥刀扑上。
敌袭的马蹄声,草原人再熟悉不过了。何需哨兵示警,这便三三两两冲出帐篷,披挂上马。草创的大营,散落四周的拒马鹿角,早被绣衣吏暗中撤去。寨门亦被提前开启。箭楼上守卫皆不见踪迹,鲜血却滴满木梯。不用说,也在昨晚及天明前,被人割断喉咙。正因为尸体还未凉透,鲜血才未凝固,溢出箭楼,沿木梯流下。
上谷乌桓王难楼亦奔出王帐。
放眼望去,见来袭只有千骑。这便微微松了口气。粗声吆喝左右,迅速上马迎敌。
到底是马背上的民族。片刻便有突骑抽刀上马,三三两两奔出大营。
看似胡乱搭建的帐篷,却畅通无阻。突骑绕行期间,好似乱流归海。转眼便汇聚成一支数量可观的骑军,奔杀而出。
张飞一马当先。率领近卫精骑,突奔在前。一千精骑快速摆成锥形阵,根本来不及张弓搭箭,与不断壮大的乌桓突骑迎头相撞!
预想中,敌我双方,迎头互抵,人仰马翻的场面,根本没有出现。
相撞的刹那。对面忽飞出一条噬人铁蟒。突骑颈间接连飙血,整个人斜刺飞出,倒撞下马。
锥形骑阵,宛如一柄利刃,直插胸腹。乌桓突骑队列,被从当中生生剖开。对面突骑一分成二,左右断颈,接连跌落马背。我方精骑劈波斩浪,摧枯拉朽。一举凿穿敌阵,杀入大营。
丈八蛇矛,马战无敌。一个字,粗长!百炼精钢,双开刃。被猛张飞舞动成锯,专断人颈。若遇强敌,便用矛尖蛇信,一矛刺死不提。
一双环眼锁死上谷乌桓王难楼。如此两点一线,何其简单。
路遇帐篷,挥手劈开。路遇拦住,飞身跃过。路遇截兵,一矛刺死。一千精骑横扫大营,直冲王帐而去。
打头一将,人马漆黑发亮。手下无一合之敌,左右无三合之将。万军丛中,只见一支蛇矛虎虎生风,恰似乌龙狂舞,飞沙走石。沾之即死,触之必亡。便有突骑舍命相填,顷刻间便人仰马翻,血崩落地。被他破阵而去。
眼看王帐在握,左右又有突骑悍不畏死,舍命冲来。
张翼德怒从心起,一声爆喝:“呔”
吼声如雷贯两耳,又似大虫下山岗。腥风扑面,战马受惊。不顾背上骑士呼喝,自顾四散奔逃。
目光与那莽撞人隔空一碰,上谷乌桓王亡魂皆冒,肝胆俱裂。此时不走,还等何时!这便夺过缰绳,翻身上马。
“哪里逃!”头顶炸雷再响,耳后疾风呼啸。
生死之间,被一声疾呼救下性命:“校尉矛下留人!”
“哼!”手腕一抖,吻向后心的蛇矛陡然偏转,正中右肩,透胸而出。
“啊啊啊”心头一凉,人竟被凌空跳起。低头一看,蛇矛正卡在肋骨之间,血流如注。剧痛钻心,饶是号称草原雄主的上谷乌桓王难楼,亦放声悲号。
“想保此獠性命,还不下马乞降!”将二分之一处矛杆夹在腋下。张飞枪挑难楼,遍示众人。散落大营的乌桓突骑,面如死灰,纷纷下马。更有千夫长见势不妙,率众夺营而出。被迎头一阵箭雨,射落马背。
麴英领麾下部曲,早已断了乌桓归路。
待平虏校尉文丑领麾下抵达,战斗早已完结。
将难楼扔给军士止血包扎,张飞这便赶去与文丑相见。
“校尉何其晚来!”张飞嘿声一笑。
“校尉何其猛也!”文丑亦当世一流,抬眼便知张飞身手。
“临来时大哥已交待,自家事,自当上心。”张飞抱拳。
“校尉且去歇息,余下交给某便是。”文丑亦抱拳。
“有劳。”
“不送。”
一千精骑,多有顿挫轻伤。皆无大碍。有绣衣吏记录功勋,何须猛张飞善后。回去涂抹活血散瘀的跌打药酒,不日便好。
厮杀一起,国国君便登城眺望。
见蓟国精骑如猛虎入群羊,杀得不可一世的乌桓突骑人仰马翻,血流成河。方知蓟国势强。天下已无人可出其右。心中感叹万千。身旁有猛虎侧卧,此后需好生维系两国关系才好。
为避嫌。刘备此次未调动归义三侯国一兵一卒。草原外的高车十二部,更是未动用分毫。所凭,皆是蓟国兵丁。
饶是如此,亦势如破竹,一战而胜。
两位义弟,更视十万贼军如草芥。
草草包扎,难楼与麾下千夫长、百夫长、等一众王庭高官,便被押解临乡。
船停南港。听闻上谷乌桓王被俘,万人空巷。围观人群,指指点点。先时,祸害北疆如猛虎,边民闻之变色,避恐不及的三郡乌桓中最强大的一支。上谷乌桓,今一战覆灭。
北疆皆平,蓟国再无虎患。
1.91 饭稻羹鱼
颗粒归仓,稻作还不算完。需将田中稻花鱼捕获,方能结束整季稻作。
稻花鱼、禾鲤干、鱼酱,皆是临乡名产。亦是农人一项重要的收入来源。事实上,稻田养鱼历史悠久,影响深远。并非刘备首创。
《史记》中记录,楚越之地自古便有“饭稻羹鱼”的传统。后世《魏武四时食制》亦有“郫县子鱼,黄鳞赤尾,出稻田”之文字。但并非所有鱼种,皆适宜在稻田养殖。蓟国农人,尤其是江南山蛮,淮泗百姓,经过反复试养驯化,从鲤鱼中择出一种适宜于稻田饲养的“田鱼”。又称“禾花鲤”、“禾花鱼”,大量繁殖。此鱼肉质细嫩,无泥腥气,味道鲜美,鱼鳞也柔嫩可食,且兼有观赏价值。已风靡北地。
鱼米又获丰收。先时,老族长曾言,稻花鱼产自稻田,理当算田赋之内。刘备好言拒绝。这些年,改良后的禾花鲤季季丰产。单此一项,便可为农人带来数万,乃是十万钱的收入。关羽说,普通农人一年有二十万钱的收入,绝非刻意夸大其词。
北地虽一年一熟,临乡却相当于两季。稻一季,鱼一季。
若以年收二季论。蓟国的田赋已减至五十,甚至六十税一。如何能不让周遭农人羡慕。
三百里督亢秋成,稻香千里。
王都临乡城亦不例外。南北二路战事,自有幕府左丞与军司空操心。刘备全部的精力,皆在临乡稻收上。各城粗略汇总,一千万亩良田,均产六石有余。如此丰产,不见颗粒归仓,再将稻草切碎与苜蓿混合青储,制成饲料。刘备如何能安心。
于是,刘备接见上谷乌桓王难楼一行人的地点,也改在了正巡视各城的游麟号明轮船上。
“大王受惊了。”居七阶高台王座上的刘备,俯视阶下。此情此景,方才明白,何为“阶下囚”。
“王上兵精将猛。此战虽胜,然是福是祸,尚难料也。”难楼倨傲一笑。似颇不服气。
刘备点头轻问:“大王是否与太平妖道沆瀣一气,欲借陛下之手杀孤王?”
密谋竟被刘备窥破,难楼面色变了又变:“王上…何以见得。”
刘备轻叹了口气:“家国天下。想你一介胡人,如何能知帝国,家事、国事之奥妙。必是受人蛊惑。见利忘义,短视近利。”
“王上教训的是。”心中倚仗被揭破,难楼还有何话好说,这便俯首认输:“此番返回王庭,自当洗心革面,从此两家休兵,永不为敌。”
目视伏地认输的上谷乌桓王,刘备又言道:“可惜晚了。大王怕是再也回不去了。”
“你要禁锢本王?”难楼满脸不可思议。话说,三郡乌桓皆是汉庭策封,建制上与蓟国平级。作为大汉的诸侯王,刘备又岂敢擅自禁锢藩属国王!
“非也。”刘备摇头道:“大王性命难保。”
“你敢杀我?”
“然也。”
“不怕我麾下数万勇士,二十万部族,南下报仇?”难楼声嘶力竭。
“大王留在王庭的二十余万部族,此刻正被押往蓟国安次县。”刘备言语虽轻,却不啻五雷轰顶。
难楼浑身颤栗,冷汗连连:“你果真……引高车十二部南下寇关?”
“非也。”刘备轻轻摇头:“乃是右北平乌延与辽西丘力居,联手抄掠上谷乌桓。”
“什、什、什么!”难楼一时间又如何能相信。丘力居不是自己的盟友吗!怎么会……
“三郡乌桓却又四部。少了大王这部,三家不多不少,刚好三郡。”刘备微微一笑:“我家三弟,‘张翼德于百万军中取上将之头,如探囊取物耳’。大王能幸免,正因孤欲借大王项上人头,洗刷污名,以正视听。”
“求王上保全家小。”难楼面如死灰,已知必死。
向来利落果敢的刘备,却并未答应。而是起身送别:“言尽于此,就此别过。”
难楼悲怆出声,宛如死狗,任由绣衣吏架出。
家国天下。说白了,便是家、国、天下,三级政权架构。
列候称“家”也。于是,列候、诸侯王、天子,乃为大汉朝自上而下的权利架构。时下,当真没有世家什么事。
于是。武人、文人,寒门、高门,儒家、百家,皆可自愿出仕三家。家臣,亦是一个被允许存在的权利体系。享受和出仕朝廷相似的待遇。这便是所谓的“郡国并行。”
为体现尊卑,家臣系亦有所削减。这便是所谓的“列候次减”。
加之,辅汉大将军又有假节之权。节,代表皇帝。持节,则代表陛下亲临。举凡如分封诸侯、搜捕罪犯、镇压叛乱、出使藩邦及签议和约等,皆可代天子行事。
所以,刘备以幕府五校为平贼主力,便是此因。
代天子平乱,乃是辅汉大将军的职责所在。
假节之权,当真强大。尤其对刘备这样,不仅拥有官职,又拥有食邑的诸侯王来说。
被难楼部族盘踞的上谷郡,惨遭另两家乌桓抄掠。王庭百万牛羊牲畜,还有二十余万部民,被尽数运来蓟国。卖家两位国相早已谈好。‘两脚牲畜’的售价,比照十万羌人。如此暴利,试想丘力居和乌延又如何能免俗。
沿途州郡,胆战心惊之余,又纷纷暗自庆幸。乌压压的人畜仿如蝗虫过境。万幸秋收已过,未曾啃食农田。饶是如此,满地枯黄的野草亦被啃食一空。光秃秃的旷野,冷风一吹,黄土飞旋。煞是冷清。
游牧民族,国土意识,国家意识,国民意识,皆淡薄。被抄掠来抄掠去,早已习惯。追随最强大的部落大人,姓其姓,听其命,唯命是从便对了。
同出东胡,何须动刀。家中只有老弱妇孺,拔帐即走,绝不含糊。
穿燕山谷道,沿水河岸一路南下。不日便入安次境内。
早已修整好境内大小城邑的华歆,翘首以盼。
此时正值秋末冬初,播撒苜蓿正当时宜。
也不怕逃跑,由讨虏校尉文丑守备北境,二十万乌桓,拖家带口,满地牛羊,还能跑到哪去。
安次饱受海侵水患。土壤盐渍,不宜稻作。然而种苜蓿却正当适宜。
与临乡稻草混合青储,可蓄养百万牛羊。
稻草青储过程大致如此:
捆扎好的新鲜稻草,即刻交由水力铡草机,铡成二寸左右的短草,运往草料场装窖。再据草料干湿度,喷淋补水。再行压实,覆土密封。发酵四十五天后,即可食用。
开窖时,应从上而下切取,按照每天饲养量随用随取,取后立即遮严,防止暴晒。
优质稻草青储料为黄绿色,具有酸香味。
营养丰富,牛羊皆喜食。
1.92 多子多福
西林邑,赛马场。
赛马开始前,五辆竞速赛车,已先行准备就绪。只是与以往排成一列不同。今日不知为何,五辆赛车却分列五个方向。
须臾,洗漱更衣,穿戴一新的上谷乌桓王难楼,便被押解入场。在众目睽睽之下,四肢与脖颈,分用麻绳与五辆赛车相连。
上万观众这才醒悟。
王上……欲行车裂!
好可怕,好残忍,好兴奋。
据说场面极具震撼。后又夷难楼三族。首级硝制后,遍传安次。杀死老王,便是新王。二十万乌桓,这便死心塌地,追随“刘备大人”不提。
如田丰所言。战后如何收场,才是重点。
张纯,张举、难楼等一众贼酋首级,已六百里奔赴洛阳。各州郡文书亦如雪花般,送往朝堂。
河间、安平、中山等国,纷纷上表为刘备请功。而刘备奏请分封诸子的表书,亦被黄门令左丰呈到陛下面前。
洛阳内外,街头巷尾,茶余饭后,皆在谈论蓟王事迹。
陛下升朝问政。
头一句便是:“蓟王之事,诸位以为该当如何?”
群臣寂寂无声。
陛下环视众臣,这便将目光投向刚刚升任太尉的老臣杨赐。
“太尉既‘掌武事’,且问杨公,不知蓟王此番举动,合常理乎?”
“回禀陛下。蓟王乃辅汉大将军,假节。出本部兵马,平定贼乱,合乎常理。”杨赐稳稳出列。
“太尉此言差矣。”大将军何进,出列驳斥:“蓟王乃‘都护西域辅汉大将军’。辖区在西域五十余国。兵发冀州,有逾越之嫌。”
“大将军此言,老臣不敢苟同。”杨赐反驳道:“天下十三州,皆我大汉疆土。难不成坐等时局糜烂,生灵涂炭?蓟王先发檄文,又进表奏。再出兵平乱,有理有据。岂能以逾越论处。”
“那蓟王擅杀上谷乌桓大人难楼全家老幼,夷其三族,抄掠其部民二十余万,又当如何?”大将军一系人马开始发力。
“难楼此人首鼠两端,行事多望风骑墙。彼时鲜卑势大,便里应外合,暗通曲款,抄掠边郡。今大汉势强,又俯首帖耳,反抄掠鲜卑。雄踞北境,犹不知足。今竟胆敢擅起刀兵,围困大汉封国。不臣之心,何须多言!”亦有人为杨赐助拳。
朝堂一时人声鼎沸,你方唱罢我登场。各方引经据典,据理力争。乱如闹市。
陛下也是练出来了。趁一方将将说完,这便见缝插针:“尚书台可有书文?”
尚书令曹节这便附身答道:“甚多。有御史劾奏蓟王,擅杀内附藩王。亦有冀州六国上疏,为蓟国请功。蓟王亦有表奏呈上。”
“哦?”陛下明知故问:“蓟王有何话说?”
尚书令曹节寻章摘句,简而言之:“蓟王表奏,欲分四县与四子,立四侯国。”
陛下又问:“蓟王有二子,朕是知道。何来四子?”
“回国就藩时,在舟船之上诞下三子,回国后,又诞下四子。二子皆是离京后所生,故而陛下未能知也。”曹节又答。
陛下笑道:“蓟王何其多子也。”
曹节赔笑:“蓟王祖上,前汉中山靖王有百二十子。依老奴看,蓟王亦是多子多福,大富大贵之相。子嗣许不弱先祖。”
“蓟王只有六县,百余子如何够分?”陛下终于问出关键。朝中百官,顿时支起耳朵。
“这……”曹节岂能不知陛下所想。这便斟酌言道:“县内有城,城外有邑。或一乡一亭之地。总归要惠及子孙。”
见群臣各自思量,陛下又看向杨赐:“太尉。”
“老臣在。”
“蓟王上表分封四县,依公之见,该当如何?”
“此乃陛下家事,外臣不敢多言。”杨赐躬身答道。
“大将军以为如何?”陛下转向何进。
“这……陛下圣明。何须臣等妄言。”何进亦避嫌。
“臣有话说。”声音来自殿侧。
“何人殿内喧哗!”何进怒叱。
冷眼瞥向何进,便有光禄勋出列奏对:“乃曹议郎。”
光禄勋,九卿。秦汉时,负责守卫宫殿门户之宿卫之臣,后逐渐演变为总领宫内事物。先秦名‘郎中令’,郎与‘廊’同。从分工上说,殿外门署属卫尉,殿内郎署属光禄勋。汉初沿用此名,武帝太初元年(前104年),改名光禄勋。议郎乃光禄勋属官,职为顾问应对,毋须轮流当值,充当守卫门户等工作。
今日曹操殿内当值,见百官皆不敢直言,故而发声。
“乃是为蓟王取国号之人。且上前答话。”陛下记得曹操。
“议郎曹操,近前答话”黄门令左丰高声唱喝。
将手中黄金钺,交给身边同僚。曹操这便整冠出列,由百官末位趋步而上,自跪殿前。
“臣,曹操,叩见陛下。”
“曹议郎有何急言?”陛下笑问。
“启奏陛下。乃因心中有话,如鲠在喉,不吐不快。”曹操起身奏报。
“且说来。”
“遵命。”曹操再拜:“臣以为,蓟王之所以急切上表,分封诸子。乃心忧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人言可畏,三人成虎耳。正如,此时这般。故不惜将六县早早分割,以证清白。”
“曹议郎含沙射影,居心叵测。臣且代满朝诸公试问,谁人言之可畏,谁人又积毁销骨?何不明言!”话音未落,便有人出列驳斥。
曹操奋然出声:“所谓急病施猛药,乱世用重典。关东贼反不断,恰逢国难当头。故蓟王快刀斩乱麻,以雷霆之势,驱虎狼之兵,战而胜之。操,更闻六国上表,蓟王开仓放粮,收留冀州百万流民,施以粥药,今又陆续助其返乡。一心为公,何必再议!”
“曹议郎乃蓟王莫逆之交,自当替他说话。”
“操一心为公,何来私心!”曹操怒急抗辩。
陛下轻轻点头,这便看向刘备恩师:“卢尚书。”
“臣在。”卢植稳稳出列。
“蓟王一心为公乎?”此乃陛下唯一心结。无利不起早啊…蓟王出钱出力,所为何来?
“臣倒是听闻,蓟王以户万钱之价,从三郡乌桓处,质买来‘北地杂胡’二万户。安置在安次县中,为其养马放牧。”
“哦?”陛下两眼一亮,转问尚书令:“蓟王豪掷二亿钱赎买‘北地杂胡’为蓟国牧马。可有此事?”
“确有此事。”曹节斟酌着答道:“蓟国号万马之邦。买奴牧马,倒也无可指摘。”
今马价奇高。养马自当大赚。依陛下所想,所花钱财,必是战争所得。
这便是利益点。
“听闻蓟王好胡女?”陛下又问。
曹节谄媚一笑:“蓟王宫中,胡女确是不少。九位如夫人,亦有其八。”
陛下笑道:“传朕旨意:令,西域五十五国,各采贵女一人,以充蓟王后宫,凑足五十五之数。百二十子,以蓟王之雄姿,何其容易。哈哈哈……”
曹节心领神会:“老奴,遵命。”
陛下又道:“蓟王之请,暂且搁置。待嫡长子长成,再分封不迟。”
“陛下,圣明!”
1.93 少年长吏
蓟王行事缜密。恪守臣节。一举一动,皆有章可循。细想之下,并无僭越。
然凡有诸侯国兵强马盛,帝国上下皆心生警惕。前汉诸侯之祸,实在太过剧烈。如何能不慎之又慎。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冀州贼乱虽除,余毒犹在。小股贼兵或呼啸山林,或纵横河汊,散布四野。蓟国兵力有限,一时间难以面面俱到。眼看寒冬将至,刘备正欲调配船只,助流民返乡。奈何海贼又来。大小船只三千艘,正奔渤海而来。除去巡逻小艇,大船皆被征调,恪守蓟国水路。
只需守住港口水砦,海贼粮尽必退。实无须过于担心。
三百里临乡,稻收已近尾声。刘备乘游麟号,往来巡视,心情越发轻松。洛阳已有六百里公文送到。果如四大府丞所料,此事无惊无险。陛下并未怪罪。
天平道举事在即。依陛下所想,横亘燕赵之间,毗邻冀州的蓟国,首当其冲,免不了战乱兵祸。刘备曾与陛下密谈,亦早知太平道即将举事。这才急忙回国,厉兵秣马,壮大己身。其中原委,陛下心知肚明。
关东能有刘备独当一面,与太平道决一死战。此,亦是陛下所乐见。
再者说。战事一起,蓟国孤悬在北,又岂能独善其身!
加之刘备乃天平道生死大敌,蓟国难免生灵涂炭。蓟王积攒家底,自当消耗一空。待战事终了,彼时之蓟国,还是此时之蓟国乎?
陛下坐山观虎斗,终归是最后的赢家。
为以防万一。
陛下亦留有后手。没错,五十五国贵女。
何为贵女?多半是王国公主。陛下让西域五十五国国王,择适龄公主,充斥蓟王后宫。这分明行的是美人计哇!
试想,五十五国公主,人均二子,便是百一十子。再加上刘备一正九侧,十王妃。
隐藏白金平价‘直追先祖’,完美达成。
那时,区区六县之地,分给百子。蓟国再强,又能如何?
满朝文武,闻弦歌而知雅意。陛下此计,着实高妙无比。便是太尉杨赐亦一声暗叹。陛下果然聪慧。
臣等,拍马难及也。
船泊容城港。容城令卢俭,赶来接驾。收割完的稻田已开始蓄水保肥。远处一座大城,雄踞于水天之间。遥看容城水天一线,刘备欣然点头。比起初来时的烂泥地,可谓天壤之别。随行的上计令陈逸言道,容城令卢俭数年来,领容城居民围湖造田,不断深入西淀。新辟良田数十万亩。已纳编户二万,人口二十余万。堪称循吏。
容城一众官吏,多外派五县,喜获迁升。便是容城尉孙勉,也已食俸六百石。称城都尉。
容城内外三城,横竖六里。甚是气派。除去十里楼桑受地形所限。三百里临乡,皆是横竖五、六里的大城,各有民众十几、二十万。
刘备将最富裕的临乡,封给自己的嫡长子,亦是情理之中。
蓟国地势平坦,宜造大城。版筑夯土外包砖石,再围绕碧水清波,瓮城、谯楼、角楼、箭楼、马面、虎落,置堞墙,碉堡,上搭战棚以遮箭雨。防御完备,固若金汤。此城,别说太平乱军,便是帝国虎贲,急切间亦难攻克。
蓟国上至蓟王刘备,下到斗食小吏,多,年少有为。诸如年十五便出仕一方,屡见不鲜。没有经历过宦海沉浮,更无怀才不遇。整个人锐意进取,挥斥方遒。敢想敢干,敢为人先,不惧失败。又无瞻前顾后,蝇营狗苟之官场现形记。
蓟王唯德才是举。若年长却居人下,便要扪心自问。每日三省吾身,自己究竟短在哪里。
从百里白泽,别无寸土。到如今雄踞北地,这些“少年长吏”,着实居功至伟。
“秩四百石至二百石,是为长吏。百石以下有斗食、佐吏为秩,是为少吏。”而在蓟国,食俸千石而年少者,亦比比皆是。信手拈来:左右国相,北海一龙三士,恩师二子,崔琰三友,陈逸,刘涣,吕常……
而从“少吏”与“长吏”,相论的乃是年俸而非年纪,足以说明,年龄真的不是很重要。
容城令卢俭年前已定亲。乃蓟国少师蔡邕做媒,聘娶已故奇士郭林宗之孙女为妻。其兄益昌令卢节,亦是蓟国少师蔡邕做媒,聘娶高士申屠蟠之孙女为妻。
郭林宗,宇内奇士。建宁二年春,病死于家,时年四十二岁。四方高士纷沓而来,为其送葬者竟达千众。蔡邕亲撰铭文。事后蔡邕对恩师卢植说:“我一生为人撰碑铭很多,而多有虚饰之辞,只有郭林宗的碑铭,文副其实,我毫无愧色。”
郭泰明哲保身,申屠蟠见机行事。二人之名,如雷贯耳。蔡邕亲自做媒,许配给恩师二子,足见其乃少年英才。
巡视完容城,刘备这便乘车驾,前往南四十五里外的三台城。
沿途设置的流民营地,多已人去营空。
正如刘备先前所言。待贼灭,便助冀州百姓返乡。高阳等邻近蓟国的冀州边郡,贼影无踪。民众心系家园,纷纷南返。
邻近三台城,沿途营地仍有不少帐篷尚未拆除。一问方知,这些营地,多是冀州南部郡县难民聚居。斥候来报,散落四野的贼众正向钜鹿汇聚。
大乱真将至也。
二弟关羽,与新任三台城长胡辅,出十里相迎。半月未见,关羽气势凸显。宝剑锋从磨砺出。如挂在身前的偃月刀一般,锐气尽显。
“大哥!”遥见刘备车驾,关羽驱马相迎。
“二弟。”刘备开窗示意:“可一切安好?”
“弟一切都好。整日与兵卒为伍,甚是痛快。”关羽难得一笑。
“与胡辅等城中官吏,亦要时常往来。”刘备叮嘱道:“世人皆知你我三人桃园结义,兄弟如手足,视你如视我。定要礼贤下士,虚怀若谷。不可嫉贤傲士,乱摆王弟架子。”
关羽抱拳道:“弟,知道了。”
话说,兄弟三人原本出身草芥。因出身于微末,多收冷眼排挤,故关羽倨傲。如今刘备贵为蓟王。关羽年方二十,已领二千石高俸。傲气一定是有的。正因居高望远,方能礼贤下士,虚怀若谷。
此对关羽心性的淬炼,大有裨益。
若身怀大志却总居于人下,又岂能不傲上。
心念至此,刘备这便问道:“收拢多少兵卒?”
“共计五千余众。散去千余,剔除奸猾叵测之辈,得精兵三千。”关羽答道:“臣弟自募五百豪勇,余下皆分与颜校尉。”
“如此甚好。”刘备欣然点头:“临来时,母亲言道,二弟河东家人已登船。胡氏亦随船同来临乡。待船到,择吉日,便给二弟成亲。”
“全凭大哥、义母做主。”关羽难得脸红一次。
临近亭舍,城长胡辅领城中官吏,出迎王驾。这便相伴入城不提。
1.94 贵不能言
赶来迎接王驾的百官队列,还有泰山四寇中的孙观、孙康二人。
除去难民不断拔营返乡,城中建好的民居,亦不断有人落户。刘备一问方知,皆是泰山人家。
因胡辅主政三台城,故而从山寨迁来的泰山人家,皆落户此城。颜良等人家眷,已先行迁入。颜良更是亲帅吴敦、尹礼、昌霸三位军曲候,领兵南下,迎接北上车队。
沿途匪患未除,小股蟊贼足以致命。自当谨慎。
先时,胡辅奔赴黄金台宣蓟王命。四寇五人问起城长食俸。胡辅答曰三百石。五人纷纷叫嚣太少。便要用自己的六百石俸与胡辅均分。被胡辅婉拒。又说,只需城内民众破万户,便可得食千石俸。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五人与颜良一合计,便将山寨内家人,齐迁入三台城。好早日为胡辅凑足万户之数。
得知详情,刘备欣然点头。草莽英雄皆如此。只需交情到,便可为友两肋插刀,肝胆相照。
胡辅乃前大将军窦武孤孙,有一股与生俱来的侠义之气。与颜良等人也是对路。泰山人家落户三台城,蓟国上下皆乐见其成。如今水退,方圆五十里内,除去与容城交界处略窄。余下皆是三台城地面。先筑路通渠,改造荒地,再筑坝分水,向西淀圩田。凡新增之土,皆属蓟国所有,冀州诸国深受大恩,无人来争。
靠近城北的区域,脚手架已立起。城南还是尚未撤出的难民营地。
见蓟王车驾入城,民众纷纷让道行礼。穿过一处难民营地时,忽有隐隐约约的呼喊声,飘入车窗内。
“豫儿!豫儿!”
“停车。”闻哭声悲恸,刘备旋即言道。
“喏!”史涣这便令车夫勒停马车。
散布各处的绣衣吏,齐赶来护驾。手持追魂弩,目光警惕,扫过四周。确无埋伏,这才令车门开启,踏板落下。
见刘备下车,关羽亦翻身下马。
“大哥。”
“何人在营中哭泣。”刘备问道。
“应是流民。”关羽答道。
“且去一看。”
“嗯。”
绣衣吏前方开道,百官尾随其后。刘备和关羽一前一后,进入营地。
营内帐篷,稀稀落落。这几日难民结队南下,走了很多。哭声出自庵庐,必是家人患病。
刘备掀帘视之,只见一青年文士,正怀抱一半大少年,痛哭流涕。
刘备远远得见,并未打扰。而是将医官唤来相问。
医官答曰:少年久病缠身,乃至高烧不退,昏迷不醒。家人送来,为时已晚。卑下已尽力而为,却未能见效。这便实言相告,好让其心有准备。
见文士身侧一妇人,身怀六甲,亦在垂泪。刘备这便问道:可是瘟疫?
医官摇头:非也。
说话间,见妇人忽以手捂腹,面色苍白。医官急忙上前:夫人切勿激动。小心动了胎气。
心痛其子,妇人又如何能自持。眼看便要早产,青年文士更加手足无措。
刘备当机立断:“来人,速抬夫人上车,送往国医馆。”
“喏!”绣衣吏这便上前将孕妇连人带榻,抬出庵庐。青年文士这才看见一身王服的刘备。这便强忍悲痛,俯身行礼:“多谢王上相助。甄逸怀抱幼子,无法行礼。请王上恕罪。”
“无妨。”刘备近前言道:“令夫人身怀六甲,悲恸过度,似有早产之兆。此地并无妇产良医,且随我赶往楼桑国医馆,自有华大夫为夫人诊治。”
“如此,如此……”
见他心系怀中病子,刘备又道:“且让令公子与我同行。”
“这如何使得……”甄逸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刘备将少年轻轻接过,示意青年文士起身同行。
绣衣吏已将甄逸发妻送入车驾。刘备正欲将独子送入,不料又有二男四女,计六童子,从营地冲出,围住马车,不愿与父母分离。
刘备当机立断:“且同车前往。”
甄逸心乱如麻,亦顾不得许多。将子女逐个拉上车。
命史涣牵来黄,刘备翻身上马,将昏迷少年横抱怀中,冲百官言道:“诸位稍待,孤去去便回。”
“恭送王上。”胡辅领一众官吏从旁送别。
待起身,刘备已绝尘而去。
目送蓟王车驾远去,再回望空荡荡的庵庐,胡辅心怀激荡。
得此明主,臣复何求!
孙观、孙康二人心生折服。王上亦是豪杰!
黄千里神驹。百余里官道,瞬息可至。有二弟关羽乘赤菟,从旁护佑,安全自当无虞。遂命史涣守护车驾,刘备和关羽,纵马先行,奔赴楼桑国医馆。
待蓟王车驾抵达,华大夫已为少年诊治施药。
华大夫言:乃因水土不服,血弱气虚,外感风寒,邪气侵入与正气相搏,正邪分争而往来寒热,乃致风寒入里化热。此病多见于流民。“小柴胡汤”主之。只需静心调养,不日可愈。奈何未能及时施以汤药,乃是病情延误,命悬一线。
又随口问道:此症我蓟国良医皆可诊治,为何延误至此?
待车驾抵达,安顿好孕妇,刘备这便相问。
甄逸方才道出原委。
原来,甄逸乃中山毋极人,太保甄邯之后。数月前,甄逸官拜上蔡令。未等赴任,中山国突遭贼乱。这便携一家老小,乘船赴蓟国避难。眼看期限渐至,再不到任,便将做弃官论处。甄逸越发急迫。长子为不误行程,一直隐瞒病情。甄逸心中有事,夫人又身怀六甲。夫妻两人皆未能发现。乃至小病久拖成大疾。今日正收拾行囊准备返乡赴任,不料长子忽昏迷倒地,令全家手足无措。送到庵庐,良医言恐难救活。这便悲痛出声,被路过营地的刘备听见。
长子至孝,本是好意。却不料此举非但害了自己,险还累及家人。万幸遇刘备巡查三台城,方救了一家性命。
这便好言安慰甄逸,又令人安排馆舍,供其一家暂住。
至于食俸一千石的上蔡令,怕是赶不上了。
甄逸摇头一笑,无妨。事关一家老小安危,上蔡令不做也罢。
见他已然想通,刘备欣然点头。叮嘱良医好生看护母子二人,这便离开。
甄逸长揖相送。心中挂念妻儿,不及多想,便又急忙返回病院。
登楼入室。见长子、发妻正酣睡,诸子女皆安静的陪坐一旁,心生感恩。
须臾,见发妻悠悠转醒,甄逸急忙近前服侍。
妻张氏言道:“先前做一胎梦。梦见来时在蓟王车上寝寐时,有仙人持玉衣覆我腹上。夫君可知是何意?”
“此子贵乃不可言也。“声音出自隔壁病室。
“何人窥听?”甄逸高声相问。
便有一人,于门前长揖:“相者刘良,见过公子,夫人。”
1.95 互相成全
“何以知之?”甄逸起身回礼。
相者刘良一愣。旋即笑答:“公子,何不拭目以待?”
“如此,多谢告知。”甄逸乃是读书人。子不语怪力乱神。关于看相这种事,多半置之一笑罢了。
目送刘良离开,甄逸这便安心照看妻儿家小不提。
病舍,既是舍,自然功能齐备。母子二人可安心养病。刘备又命人安排精舍,供家人暂居,衣食暂且无忧。然上蔡令却已无法按时赴任。乱象显露,以后当如何生活,乃是摆在甄逸面前的一道难题。家中子女众多,眼看夫人年内便要诞下第八子,嗷嗷待哺。不出仕为官,在这乱世之中又该如何过活。
正所谓未雨绸缪,甄逸需早做打断。
甄夫人亦知书达理。见夫君眉头紧锁,知他心忧前程,这便柔声宽慰道:“夫君饱读圣贤书,岂不闻良禽择木而栖。且蓟王又与我母子有救之恩。夫君何不登黄金台,一展长才?”
甄逸喜上眉梢:“夫人一语惊醒梦中人。待你与豫儿病愈,为夫这便赴黄金台一试。”
话说。相者刘良亦随冀州民众,北上避乱。偶感风寒,便入楼桑国医馆治病。所住病舍,正好在隔壁。今病已痊愈,正欲出院,刚走到门前,却偶听甄逸夫妻对话,这便口出箴言。
辞别二人,刘良并未远走,而是直奔黄金台。
黄金台上四方馆,馆长乃朱建平。此人精通相术,于街巷之间为人相面,效果非常灵验。书载,曹丕做五官将时,请他看相,朱建平说:“将军寿命八十,四十会有小难,愿您多多保重”。又对曹彪说:“您将统领藩邦,五十七岁时有刀兵之灾。要妥善预防。”结果曹丕四十去世,曹彪五十七岁时,犯了与王凌合谋罪,被赐死。
类似预言,无不应验。因为很多,不胜枚举。却只有司空王昶、征北将军程喜、中领军王肃与实际情况有差别。
正因他的妙算,大多准确无误。时人将他与平原郡相士管公明并称为“朱”、“管”。
按照刘备的认知,预知命运这种事,实在很不科学。难不成朱建平和管公明,也和自己一样,有一缕残魂穿越而来?然而,想想也不可能。书上所载的时下人物,不过寥寥数百人。五千万百姓中,朱建平和管公明又能记住多少人的生死。岂能人人都灵验。这显然不符合常理。
当绣衣吏将朱建平的日常,事无巨细,皆告知刘备后。刘备这才幡然醒悟。
大数据理论。
相者,有一个遍布大汉十三州的人员网络。比如刘良,便是游走在冀州的相者。平日走街串巷,一边与人看相,一边搜集记录风闻。因为精通相术,对人物的面相记忆、描述皆深刻。于是,天庭饱满,地阁方圆,鼻如悬胆,口大容拳,耳白于面,龙凤之眼,虎豹之音,伏犀贯顶,骨有九起,头角峥嵘,两眉双飞入鬓,两颧斜插天苍……诸如此类,皆能过目不忘。
又诸如“豹头环眼,燕颔虎须”,“身长九尺,髯长二尺,面如重枣,唇若涂脂;丹凤眼,卧蚕眉”等,有天生异相,亦或是声名远扬的人物的面容,皆被相者默记在心,结合相术与风闻等,评定人物优劣等级,然后著录于笔端。再上报‘大相者’。如此积少成多,天下人物尽入脑中。
朱建平,便是所谓的“大相者”。大相者通过相者记录的寥寥数语,便可将一个人的容貌在脑海中复原。此乃相者不传之秘。刘备称呼为“人脑相机”。
以颜良、文丑,田丰,三人为例。一见面,三人相貌,朱建平已与脑海中储存的面相,相呼应。也就知此人大概出身,记录三人相貌的相者,又给出如何评价。诸如田丰这样的名士,相者给出的综合评语为“天姿杰,权略多奇”,评定等级为“国士无双”。
姓名、出身,这些皆不重要。在“大相者”朱建平的脑海中,乃是按照品级,记录人相。
脑中记录的“国士无双”品级中,有此相貌者,又何须再考。这便让田丰直升黄金阙。
颜良虽改名颜良,“虎狼猛士”中,亦有此人相,亦让他直升五楼。
相者与雇主之间,更是互相成全。
比如,今日在国医馆,相者刘良先是见蓟王车驾送甄逸一家人入馆,后又窥听甄夫人言及胎梦。这便口出箴言:‘此子贵乃不可言’。说完之后,甄家人自然铭记在心。假以时日,当真位极人臣时,甄家人便会想起,曾有相者刘良,言‘子贵不可言’。于是被刀笔吏录入史册。
事实上。在刘备看来,‘子贵乃不可言’诸如此类的评语,相者刘良应说过不止一次。那些后来没能贵不可言的家人,自然不会在意,也不愿提及。只有那些当真‘贵不可言’的家人,才会记起,并大肆鼓吹。某年某月某日某地,相者刘良曾言,吾妻腹中子‘贵乃不可言’。
于是一说一录。这便是互相成全。
当然,察言观色:闻其声,辨其人,知其志,识其心。相者的专业技能,在此间,亦占有相当权重的作用。
所谓术业有专攻。天赋亦很重要。并非什么人都能铁嘴直断。
当然,这只是刘备个人的理解。相术和天命之间,究竟有无关联。也不是寻常人等能够知晓。
相者刘良登黄金台,将新录入的冀州人物面相集薄,面呈给大相者后,这便告辞离开,云游四海,相人采风。何其逍遥自在。
“诸侯不贡诗,天子不采风,乐官不达雅,国史不明变,呜呼,斯则久矣,《诗》可以不续乎!”
“故王者不出户牖,尽知天下所苦。”
刘备却已窥得天机。
试想,若将遍及天下的相者,纳入蓟国情报体系。为其搜集网罗各方英才,与代入系统何异!
不急。此事需从长计议。
首当其冲,便是要解决北上海贼。
渤海下湾区。
海贼薛州、海贼管承、海贼胡玉,三千余艘大小船只,逆风而上,横渡渤海。见海贼旗帜,周遭船舶争相躲避。便是巡逻水军亦不敢近前。
在大舡楼船之中,有数艘斗舰,锦帆高悬。当中甲板上横躺一人。头插鸟羽,身佩铃铛。身长八尺,剑眉朗目,猿背蜂腰,胴臂雕青。可生裂虎豹,力逐奔马者
乃锦帆贼甘宁是也。
1.96 海贼围城
蓟国横亘在燕赵之交,号称九河之地。
境内九条大河,枝津纵横,水网遍地。督亢泽、掘鲤淀、雍奴薮,等大小陂泽,星罗棋布。正因丰水,刘备才得以筑堤圩田,令蓟国季季大熟,丰衣足食。
随着流民陆续返乡,稻作之后,蓟国各城便趁秋末冬初,土壤尚未冻结,通渠筑堤,引水圩田。类似工作,熟练工最多的自然是三百里临乡各城。颗粒归仓后,田间日常管理老农便可。青壮劳力,这便纷纷驱牛车前往五县,整备旱地改水田。赚取一日百钱的工钱。
夫妻二人,足月可领六千钱。亦是一笔可观的收入。
蓟国机关术,由上而下,惠及全国。农人的牛车,吃住行亦十分方便。平日并排停在路边,随堤坝陂渠而走。节省了许多不必要的麻烦和宝贵的时间。机关车搭建的庵庐,亦在牛车营地之中。可就近治疗工伤病患。至于安保,自有蓟国完善的亭邮置驿体系负责。
五县田赋另算。单三百里临乡,本季共缴新谷二百万石。再加上二百万亩官田收获的一千二百万石,临乡今季得粮一千四百万石。又是大丰之年。蓟国太仓令,大兄刘文,请增筑城仓的上疏,刘备已批复。凡蓟国新修港口,皆要增筑城仓。港口建仓,能借漕运之便。
丰年多禾。农人依然惜售,皆囤入自家仓楼。便是田中禾花鲤的收入,已足够开销。除此之外,院中药圃、租赁商肆、织造毛毯、修路通渠,不一而足,皆有进项。生活自然富足。
蓟国百姓多迁徙而来。辗转千里,辘辘饥肠,路上磨难,记忆犹新。自然惜粮。
王上少时督造宅院,楼桑一户齐民院中有:前楼、后楼、仓楼、望楼、水塔、双阙楼、四角楼。计十楼。余下各城,因增筑城墙,兼顾防御功能的四座角楼和骑在墙头的覆道皆省去,只需建前楼、后楼、仓楼、望楼、水塔、双阙楼,六楼便可。
饶是如此,城中万户居民,亦起六万座高楼。可想而知,放眼望去,是何等的鳞次栉比,高楼林立。人行其间,又是何等的气象万千。恰逢节日,彩灯高悬,堆光如昼。繁华盛景,可称天上人间。
后世有一个专属名词:“建城史”,说的便是诸如这般的繁华城市。人皆城居,从春秋战国始,筑城就成了历代国君,乐此不疲的国之大事。
蓟王刘备,更是其中翘楚。
收到海贼大举来犯的邸报。刘备这便中断建城大计。乘游麟号,会同蓟国水军明轮舰,浩浩荡荡驶往渤海。
雍奴薮,雍奴城。
围绕城池的隔水大堤,已被机关船修造完毕。靠近城墙的水泽深挖取土,变成了天然的护城河。与城内水网相接。
见千艘赤马舟逆入泽薮,浩浩荡荡向雍奴城扑来。立在修葺一新的城头,钟繇举目四望,这才幡然醒悟:“先时,王上户户分粮一百石。我本以为乃是行笼络人心之举。今日方知,王上早已料到海贼会大举围城,故备足粮秣,固守城池。海贼远道而来,随船能带多少粮草?不出足月,必粮尽而退。”
身旁绣衣吏什长,这便言道:“王上令明庭固守待援。想必亦知海贼远来,只求速战。”
“然也。”俯瞰千条赤马上叫嚣不断的贼寇,钟繇气定神闲。
“城中只有兵丁百人。如何防守,还请明廷定夺。”什长又道。
“此事易耳。”钟繇笑答:“武库内有弩千张,乃上次与粮秣同时运来。从渔人中招募身强体健者,持弩守备。海贼泛舟而来,并无攻城诸器,急切间又如何能攻下。”
“喏。”什长这便下城安排。
伸手摸了摸袖中好友荀攸送来的锦囊妙计。钟繇一声长叹:“公达奇谋百出,我不如也。”
赤马舟上贼寇亦未想到,城外会建起一圈水堤。
雍奴薮中皆是白泽,别无寸土,这是如何做到的。
围绕城墙的水堤,不但隔绝了泽水,且还阻断了赤马舟前行之路。并使得夹在水堤与城墙高高的墙基之间的水域,成了天然的护城河。
贼人被水堤所阻,只能弃舟登岸。然而登上长堤后,却又发现,长堤与城墙之间,还隔着宽阔的护城河。就在弃舟登岸的海贼手足无措,面面相觑时,兜头一阵箭雨袭来,惨死一地。城头乱箭如雨,贼人这便纷纷跳下白泽,游回赤马舟上。
海贼管承,远远眺望这条奇迹般建起的水长堤,眼中皆是恨意。
僵持间,便有一舟抵近。舟上一人,长身黑面,袒胸露腹,头包黑帻,肤如刻画。
正是海贼薛州。
“管渠帅,看来蓟国早有准备。长堤隔绝内外,我等又苦无攻城诸器,且薮中水浅,无法通行大船。不如退回海上,逆涞水而上,抄掠沿岸城池如何?”
此次虽名为报仇,实则是眼馋蓟国富庶。借报仇之名,乃行抄掠。见雍奴城易守难攻,且薮中又无法通行大船,知事不可为,薛州便打了个退堂鼓。
海贼管承,麾下人马皆死在雍奴城中,孑然一身,敢怒不敢言。
忽记起在芦苇荡沉船中,赶来相会的巫祝曾言道,城中还有内应。这便咬牙说道:“薛渠帅言之有理。然某却想,时日如此之短,蓟国如何能在无立锥之地的白泽之上,凭空建起一圈水长堤?此堤,必定有诈。”
薛州亦点头:“依管渠帅之见,该当如何?”
“今日暂且收兵。待夜深,我与心腹潜入城中,与内应询问详情,再做计较。”管承这便打定主意。
“如此也罢。”薛州爽快答应:“且看管渠帅放手一搏!”
目视赤马舟,接连退却。管承目中犹如火烧。只与家中老小一墙之隔,如何能不望眼欲穿。
城内又无薛州家小,他自然无所谓。管承势要攻下此城,待救出一家老小,再屠城焚城,方解心头之恨!
血海深仇,如何肯轻易退却。
待夜深,便有一艘快艇抵近长堤。不等停稳,管承便与数名心腹飞身下船,匍匐贴地翻越长堤,再潜下水。游到城门处。扔出钩爪,依次攀上城头。
“何人!”话音未落,乱箭如蝗。
心腹不急抽刀,纷纷中箭惨死。管承却趁机跳落城中水道,惊险避过。城头火把高举,呼喝不断。借桩柱遮掩,水性极佳的管承已游到一栋高脚重楼下。沿这户渔家深入水面的斜梯,悄然登岸。
飞快辨别方向,这便向城中潜去。
1.97 莫问神鬼
雍奴城内高脚楼并船楼林立,各家各户见缝插针。城内建筑千篇一律,杂乱无章。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想要找到太平道内应,何其困难。故与一般奸细深居简出,谨小慎微不同。雍奴城内的内应,却大张旗鼓,开了家渔人酒垆。
只需循着城中为数不多的光亮,终能辗转抵达。
路上顺来一件蓑衣披上身,管承假扮起渔人亦有模有样。所谓靠水吃水。在未做贼前,他确是水上讨生活的渔夫。
夜已深,酒垆中只有宿醉不醒的酒客两三个。四处看过,并无异常。管承这才戒备着走入。不等坐稳,酒家保便笑脸上前。
待管承低声吐出暗语。酒保脸上笑容,顿时一僵。不露声色的的放下酒具,这便转身将垆中酒客好言撵走,伸头左右看过,这便闭门歇业。再隔门侧耳倾听,确认无误,终能微微松了口气。
收拾心情,转身向正自斟自饮的管承走去。
“你是何人,为何知我教暗语。”
“我便是管承。”说着便取下斗笠,靠近油灯,显出相貌。
“原来是管渠帅!”酒家保这才放心:“自从巫祝无故失踪,管渠帅亦不知所踪。卑下便整日提心吊胆。今日得见渠帅,终能松一口气。却不知……巫祝何在?”
管承面色一黯:“为护我而被人害了性命。”
“唉……”酒家保亦叹了口气。转而又问道:“听闻城外有千艘赤马,可是随渠帅来寻仇乎?”
“然也。”管承咬牙切齿:“此仇不报,誓不为人!贵教可愿助我行事?”
“我教自当全力以赴。且不知,渠帅要卑下如何相助?”
“城外大堤何时所筑,可藏有暗闸?”管承直问出口。
“有。”酒家保重重点头:“为便于渔船出入,长堤四周皆藏有水门。只需掀开竹棚遮挡,便可窥见。”
“原来如此!”管承大喜:“水门藏于何处?”
“渠帅稍待。”说着,酒家保转身上楼。须臾,便取下一卷白绢。展开视之,正是城中水网涵管分布图。
“自渠帅走后,县长便大张旗鼓,改造城池。地下陶管皆是蓟国机关船运来,并用船吊沉入沟渠。卑下暗中记下走向,便是为了日后所需。不曾想,这么快便用到。”
管承细细看过遍布城内的地下管网,这便问道:“此管何用?”
“乃为排水。”酒家保答道:“听几个在县治当差的酒客说,县长要造一座水城。管道便是为了将城内积水排出。”
“原来如此。”管承这便了然:“无怪长堤暗藏水门。”
此行异常顺利,真乃天助我也。见还有时间,管承又问道:“且跟我说说,这些天城中都有何事。”
“先有蓟王运来十万石粮食,分给城内渔家。后有三千户海贼迁入城中……”酒家保这才醒悟。
“可知我家人现在何处?”管承急忙问道。
“听闻暂居在治所船楼内。”酒家保竟也知道。
一想到娇妻美妾皆成他人禁脔,管承不禁怒火中烧:“事不宜迟,我这便返回。明日,便是破城之日!”
酒家保抱拳相送:“卑下祝渠帅一战功成,一雪前耻!”
管承目光闪烁,正要杀人灭口。
忽听酒垆大门被人大力擂响:“酒家速速开门!平日待客到鸡鸣,今日怎就早早关门了事?”
“渠帅且走后门。”事不宜迟,酒家保急忙引路。
“嗯!”管承不及多想,这便闪入后室。
酒家保飞快收拾好一切,这便快步冲上前堂,开门迎客:“原是邱大哥。今日客人早走,见无生意可做,便想偷个懒,早些歇息。”
“既如此,为何门前灯笼仍在高挂。”
“谢邱大哥提醒,却是忘了熄灯。”
“既未熄灯,便让我喝上两杯如何。”
“有何不可?”
二人对话渐不可闻,见行踪未被揭破,管承自去不提。
日出十分。早早登临城楼的钟繇,见远处千艘赤马舟,聚而再来。不忧反喜。冲什长笑道:“命渔人下水。”
“喏!”
水门刚刚开启,便有渔船出城。散布城外护城河道后,船上渔夫口含利刃,跃入水中。须臾又重出水面。如此反复。片刻后,渔夫重新登船,列队驶入城内。
水门随之闭合。
附身细看城下水道,钟繇终于安心。“公达之谋,神鬼莫测也!”
“找到了!”攀上长堤的海贼,欢喜出声。这便奋力劈砍,将搭在长堤上的草棚斩断。露出了暗藏其中的闸门水道。为便于城内舟船进出,长堤自然要设闸门。很快,长堤四面水闸,皆被找到。
见海贼举刀欢呼。管承脸上凶残之色一闪而逝:“薛渠帅,城中有粮十万石。悉数取来,可解少粮之困!”
“管渠帅言之有理。”薛州哈哈一笑:“请!”
“请!”两人舟船,一前一后,驶入长堤水门。
先行驶入护城河内的海贼,顶盾舟前,与城头弓弩手对射。赤马舟上搭有坚厚竹篷。普通弓箭虽能射中,却无法击穿。一艘艘被射成刺猬的赤马舟散布河道,船内海贼皆无大碍,便是明证。
“城上之人听着!我等只求财,不索命。速开城门,否则杀入城去,鸡犬不留!”
“速开城门!”
“速开城门!”上万贼众齐声呼喝,声势惊人。
千艘赤马舟,淤塞河道,将前后城门团团围住。更助嚣张气焰。
城头新募的渔人弓弩手,面如死灰,浑身颤栗。立都立不稳,如何还能战。
待薛州挥手止住叫嚣。城头谯楼便有斑斓板徐徐支起。板之间,微微闪出一条缝。有人郎声道:“大胆贼寇!朗朗乾坤,青天白昼。胆敢犯我疆土。还不束手就擒,乞求活命!”
待话音落地,城上城下一片死寂。跟着哄然大笑。船上许多贼寇竟笑得前仰后合,只手扶墙。
薛州亦龇牙一笑:“好一个狗官,杀!”
“杀”
“放箭!”绣衣什长一声令下,追魂弩电射而出。
早有戒备的薛州,歪头避过。飞虻箭擦着面颊入水。击起一朵硕大的浪花。
饶是如此,薛州亦惊出一声冷汗。此弩之强,世间罕有。
心腹立刻顶盾,护住周全。命悬一线,薛州恶向胆边生:“攻入城池,鸡犬不留!”
船上便有力士,头顶乱箭,将手中飞爪奋力掷向城头。
恶战一触即发。
1.98 水火相济
猛见飞爪勾住雉堞,临时招募的渔夫,纷纷惊恐避让。眼看贼人已探出半颗脑袋,被后发一刀削去。
上半截脑袋翻转落地,两只贼眼仍滴溜乱转。
绣衣吏奋起一刀,火星迸溅。手中百炼雁翎钢刀将黑乎乎的铁爪应声剁断。
“啊”一串海贼惊叫落水。
绣衣吏冲渔夫喊道:“城内便是一家老小,若贼人破城该当如何!”
一语惊醒梦中人。渔夫们这便咬牙上前,附身下射。
落水海贼水性极佳。纷纷潜游到横在河中的赤马舟后侧,借船篷遮掩,浮出水面。
当中有一宿贼,喷出口中的河水时,忽然皱眉。河水…为何有股鱼腥之味?贴近水面嗅了嗅,腥气随之入鼻。伸手扶住舟身,猛然沉入水中。
睁眼四看,顿时目眦欲裂!
只见。贴近水面的水体之中,悬浮着一个个渔家常用的革囊。与充气浮于水上的气囊不同。这些革囊中,装满了澄清透明的鱼油!
许多革囊已被城头弓箭射破。囊中油液正不断渗漏。油轻而不溶于水。于是,漏油纷纷上浮,泛着朵朵油花,浮在水面。放眼望去,整个护城河水皆飘着一层鱼油。
一眼望去,水下油囊,成百上千。此乃早已设下的陷阱!
油囊半油半气。用麻绳缀在河底砖石之上。只需割断麻绳,油囊便会上浮。绳上配重,确保油囊浮在临近水面之下。却不会显露踪迹。船上贼人仰面与城头守军互射,舱内桨舵手专注划船避让同伴,一船人等,又如何会想起往水下去看。
若非有宿贼攻城落水,尝到鱼腥。又如何能觉察到。
宿贼肝胆欲裂,这便反身向身后水大堤游去。却被当成逃兵,半路遭同伴鱼叉刺中要害。临死前,想出声示警。可话到嘴边,却凶残一笑,口中汩汩涌血,仰面而亡。
鱼腥味渐被血腥味遮掩。船上贼寇与城头守军激战正酣,又岂能察觉。
时间分秒流逝,眼看日上中天。在一什绣衣吏和百余守军的带领下,一千精壮渔夫,越战越勇。数次击退海贼攻城。所谓熟能生巧。强弩实在是太好用,而渔人的准星,亦在平日用鱼叉叉鱼中,训练的十分精准。只需习惯了手中强弩的击发轨迹,便可自行修正。如此便可越射越准。城头距水面不过数丈之遥。只需不是眼瞎,大差不差,当胸一箭,便足以射死。
艳阳高照,眼角忽被斑斓的油光吸引。浮着一层油液的护城河水,终被海贼薛州窥破。
“停战!”薛州一声嘶吼,气冲云霄。调门之高,世间罕有。
厮杀正酣的海贼面面相觑。渠帅说……停战?
“薛渠帅……”浑身披创的管承急忙赶来相问,抬眼却见薛州满眼惊惧,浑身冷汗淋漓。仿佛白日撞鬼一般。
“管渠帅,我等中计也。”话音未落,千斤门闸已轰隆隆落下。将城门与水体,彻底隔离。
满腔怒火,被仇恨蒙心的管承,仍云山雾罩:“薛渠帅此言何意?”
“先时渠帅三千人马尽数折在城中。今日我等万余兄弟,怕是皆要命丧城下了。”薛州冲河水一指:“且仔细看。”
管承定睛一看,当即目眦欲裂。
放眼看去,环绕城池的护城河水,皆飘着层澄清的油液。阳光下泛着一朵朵斑斓的油花。许多落水的海贼,溅满船体的油渍……先行落下的千斤门闸并高高的堤岸与城墙,已将护城河彻底隔绝。
这分明是陷阱!
“切莫动手,我等愿……降。”薛州音犹在耳,城头一支火箭已呼啸抛下。
火箭倒栽入水。翻起的水花中,忽冒出熊熊火舌。转眼,整个水面烧成一片。
油遇水,当即爆燃。
爆炸声响成一串。迸溅的油火兜头浇下。眨眼之间,船上船下,一片火海。此种现象,后世称为“过热液体”。水体迅速升温,达到临界点时便会迅速汽化,引起爆炸。
蓟国单临乡一地,便有水田一千万。一亩水田,一季能得成鱼百余头。鱼油炼制了多少,何必多问。为了保证此计能成,刘备命人送来足量乃至超量精纯鱼油。有心算无备。一万海贼,迎头撞入油锅火海。何其惨烈。
城门处的局部水体,迅速升温。那些潜入水下,试图闭气辟火的宿贼,很快便被沸水煮到半熟。挣扎出水,皮开肉绽,浑身筋肉脱落,不等叫出声,又被烈火吞噬。
当中一个人形火球,踩着熊熊燃烧的赤马舟,辗转腾挪,向身后挡水堤奋力扑去。眼看便要脱身,不料身旁液火轰然炸开,将他凌空崩落水中。披在身外的数层蓑衣,亦禁不住沸水烹煮。惨叫如鬼,强忍剧痛半身攀爬上岸,可煮熟的下半截再无从发力。液火如蛇而上,迅速延烧,将其吞没。
此贼不是旁人,正是海贼薛州。
那些奋力游上大堤的宿贼,却绝望的发现,大堤已先被爆炸的火焰点燃。便是踩着满地烈火强行攀登,未到堤上便浑身燃火,杀猪般嚎叫着滚落水中。一片火浪翻涌,再无声息。
也不知过了多久。惨叫渐渐止息,烈火犹在燃烧。
护城河水滚如沸汤,肉糜混着烤肉的香气,开始蔓延。城上渔夫呕吐不止。
滚烫的蒸汽,丝丝作响,直冲头顶。城头已无法立人。众人纷纷避入谯楼。登临顶阁,钟繇附身下看。油火多半已熄灭,滚滚浓烟却扑面而来。靠近城门的水面,仍咕咚冒泡,翻涌着炽热的浪花。
一万海贼,尽数毙命。其惨状,无法描述。
听说。直到三日后,护城河水犹烫人手。钟繇不敢升起门闸。只让泽中流水不断注入,将温度带走。护城河内,涌入海量鱼群。万头攒动,追着骸骨争食烂肉的场面,令人心悸。
刘备等不到三日后。
这边火起,那边便领蓟国海军,冲入渤海。向列阵海面的海贼船队杀奔而去。
留守海上的海贼胡玉,急忙率军迎上。
“张帆!”横海校尉一声令下,明轮舰立刻张开鸾翼帆,全速冲锋。
胡玉知蓟国明轮舰暗藏钩拒,不敢正面交锋。这便避其锋芒,派出斗舰、蒙冲,先行围上。
“外狭而长曰蒙冲,以冲突敌船也。”
“放箭!”刚进入射程,火箭便一窝蜂的射向鸾翼帆。
纵火烧帆,正当时宜。
海贼想得明白。
1.99 一网打尽
船帆被点燃,迎风烧成一团火炬,火雨纷纷落下,点燃整个船头的场面,并未出现。
贼人射来的火箭,竟被看似脆弱的风帆悉数崩飞。
就在贼人瞠目结舌的当口,甲板上弩炮,朝天开火。
银光一闪。标枪般兜头扎下的巨箭,忽凌空舒展。变成一张巨网,连人带船,罩了个严严实实。钢丝绳网上密布倒刺。入肉虽不深,却如同无数钩爪,将网中猎物死死勾住,脱身不得。
满船海盗挣扎未果。忽觉巨力袭来,连人带船,竟被拽翻落海!
原来。钢丝绳网还连着长长的钢丝绳索。绳索的另一头,缠绕在弩炮下方的绞盘之上。弩手搬动机关,绞盘倒转收网。将一网盗贼,尽数拽翻落水。
甲板上排列八座弩炮。多有命中,皆在收网。载满海贼的蒙冲倾覆后,阻力大增。钢丝网下部倒刺,纷纷崩断,与船身脱离。只卷着一网海贼,飞拽而去。
钢丝绳网迎头罩下,必然是先缠人,再裹舟船。故海贼皆在绳网上部,下部则缠在船上。
“切莫动手,我等愿降!”长长的吊臂,刚将一网杂鱼提上甲板。网内浑身鲜血淋漓的海贼,便哀嚎叫嚷开来。
船上兵士,遂上前撤网,将浑身皮肉翻卷的海贼,尽数压往舱内牢笼。倒刺虽利却短,入肉皆不深。都是皮外伤,无妨。所谓伤口上撒盐。遍体鳞伤又泡海水,其中滋味,必然酸爽。痛到浑身抽搐,如何还能再战。
大网罩下。冲向蓟国水军的蒙冲、斗舰,尽皆翻覆。船上海贼被一网打尽。如此战况,骇人听闻。海贼胡玉当机立断,分出一半舟船迎敌,统领剩下一半自家舟船,妄想脱离。
蓟国水军亦一分为二。横海校尉黄盖并左右横海司马潘鸿、朱盖,直扑胡玉而去。
刘备则统领凌操部,杀奔断后船队。
海贼薛州、海贼管承,并一万白刃战宿贼,皆葬身雍奴火海。留守船上的才是正经八百的舟楫士。
也是刘备急需的善水人才。冲锋陷阵,刘备不缺人手。驾船操舟,却是急需。海贼薛州、管承死不足惜。然船上舟楫士,却个顶个珍贵。刘备已明令不可滥杀,多行俘获。
不用说。留下断后的,皆是海贼薛州人马。贼酋薛州殒命薮中,此时皆不知。群龙无首,船上贼人又岂能丢下薛州擅自逃走。于是只能硬着头皮,留下断后。
遥见蓟国明轮船已伸出青铜钩拒,躲无可躲,避无可避。便有宿贼吆喝船上贼众,涌上甲板,抽刀在手,准备白刃战。
不等列队齐整,蓟国巨舰已尽数落帆,正乘风破浪,迎头撞来。
“稳住!”列在最前的宿贼,大声激励众贼。却听背后惊呼不断。以为临阵胆寒,正欲呵斥。回头却见众人皆仰头望天。
只见一张大网,兜头罩下。宿贼奋力挥刀,溅起火星串串。钢丝网如何能轻易割破!
拥在甲板上,准备白刃战的贼众,皆被一网打尽。
倒刺入肉,越挣扎越深。
挣扎间,蓟国巨舰已迎头撞上。
一声巨响,船头四分五裂。青铜钩拒破体而入,与敌舰紧紧钉在一起。撞击之下,甲板上贼众站立不稳,身缠钢丝绳网倒地。如何还能再战。
“啊啊啊”
船吊开始发威,将满满当当一甲板贼众拽下船去,沉入大海,再徐徐提起。和普通绳网类似,网上钢丝绳一头连着绞盘,另一头连着下端网口钢圈上的钢丝束绳。只需一提,网口便会先束起。将绳网变成两头扎紧的大口袋。贼人如何能逃的掉。
何止游麟号,蓟国明**舰上,皆装有这套“捕贼机关器”。青铜钩拒撞入敌船前,便已抢先喷出绳网。将拥挤在甲板上,等着接舰白刃战的贼寇一网打尽。
至于为何先拖下水,再把钢丝绳索挂上船吊吊钩,将海贼从海里提起的原因嘛。不难理解。
主要是顺手。绞盘搅动,钢丝收网。自然而然便将网中贼人拖下甲板。此时绞盘反转放线,海贼被自重牵引,自行落水。浑身披创遇海水一蜇,顿时泪流满脸。还没叫出口,海水便猛灌入腹中。待再被船吊提起,呛到半死的海贼,各个直翻白眼,皆成咸鱼。如何还能再战。
饶是刘备的旗舰,一网也只可捕百人。再多船吊便无能为力,只能勉强勾出水面。先半死不活的吊着,再与绞盘一同发力,方能拽上甲板。
普通蓟国明轮舰,只能吊起五十余人。无妨。也就是多一网,少一网的事。
蓟国新造的“海捕鱼船”,皆有类似的“捕鱼机关器”。差别主要在绳网。捕鱼何须倒刺钢丝绳网。
好家伙……
如此一边倒的海战。海贼当真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要说唯一不足,便是桅杆。喷出的钢丝绳网,遇桅杆阻挡,无法完全展开。改进亦不难,可先断桅杆,再喷绳网。海贼也是吃了猝不及防的亏。谁能料到,蓟国竟有刀砍不断,斧砍无痕,遇火不着,遇水不湿之钢丝绳网!
还被大弹弓弹射而出,凌空舒展,迎面罩下来哇!
如此两头收紧,一干人等皆入网中。
船吊升降,来自杠杆原理。力臂相等的情况下,后方铜权只需比网中贼重,便可将绳网吊起。更何况,还有齿轮组与底舱立轮相连,必要时可借畜力拖拽。
战国时,墨子最早提出杠杆原理。《墨子经下》:“天(衡)而必正,说在得。”《墨子经说下》:“衡,加重于其一旁,必捶,权、重不相若也,相衡,则本短标长,两加焉,重相若,则标必下,标得权也。”
窥一斑而知全豹。墨门先进的机关术,皆有先进的机关理论相匹配(请注意)。墨家发现杠杆定律,较之古希腊阿基米德要早二百余年。
大汉朝如何领先世界,何须多言。
“哈哈!”见挤满前甲板的贼人皆被一网打尽。凌操领麾下虎贲,飞身跃上贼船。
“清剿船舱,虏贼夺船!”
“喏!”
“哼!”一声冷哼,自头顶传来。
凌操猛抬头。只见一人头插鸟羽,腰配铃铛,乘风立于桅杆之上。翩翩少年,威风凛凛。
一如身后锦帆般绚烂。
1.100 与我一战
甘宁笑容虽桀骜灿烂,内心却满是怒涛狂澜。惊出一身冷汗。
好险呐!
若不是危急关头,抢先掷出铁索,飞身跃上桅杆。自己便也跟手下一样,被罩入网中,浑身挂满倒刺,不敢动弹分毫。
“你是何人!”凌操挥刀一指。
“锦帆甘宁!”见手下浑身滋血,被一路拖拽下船,甘宁怒从心起:“纳命来!”
臂缠锁链飞身扑下。手中钢刀迎头怒劈。
凌操举盾相迎。
一声巨响,火线迸射。甘宁借势后翻,稳稳落地。凌操却单膝跪地,咬牙卸去刀劲。
半截断刃竟深嵌牌面,险将盾牌一劈两半。
随手将刀柄扔去。甘宁抬脚挑起一支鱼叉,缓缓后仰,又奋力掷出。
这一掷,势如奔雷。
钢叉化作一道电光,直射凌操而去。
手中坚木搪瓷钢盾,应声炸裂。
血光迸溅。凌操身中钢叉,翻身坠海。
“司马!”麾下虎贲目眦欲裂。便有人弃刀跳船,去寻凌操踪迹。
悲呼声引来刘备注意。遥见船上锦帆,心中咯噔一下猛然醒悟:“锦帆贼甘宁!”
“此贼杀了凌司马,休要放过他!”飞庐上弓弩手,纷纷将手中强弩对准甘宁。只需刘备一声令下,这便将甘宁乱箭射死!
令行禁止。主公明令不许滥杀。故而弓弩手虽同仇敌忾,恨不能将甘宁碎尸万段,却也没轻举妄动。只等主公号令。
周围战斗渐已结束。除去甘宁,余贼皆被一网打尽。偶有落水,亦被打捞俘获。刘备心痛凌操,更心责自己。急令人下水寻找凌操下落。
身陷重围,甘宁勇者不惧。饶是利箭环身,仍岿然而立,吐气开声:“暗箭伤人,算什么好汉。甘宁在此,谁敢与我一战!”
言语一激,刘备战意尽起。
此时此地,放眼整个舰队,能与甘宁一战者,唯有自己。见众人跃跃欲试,刘备遂冲身旁史涣耳语数句。
史涣这便去准备。
“甘宁在此,谁敢与我一战!”
连喊三声,忽听一声轻笑:“孤便与你一战。”
甘宁闻声回头。只见一艘巨舰缓缓抵近,一人手持鞘剑矗立船头。雄姿英发,亦是豪杰。
“你便是蓟王刘备。”甘宁仰头发问。
“正是孤王。”刘备轻轻招手,示意他登麟号。
甘宁掷出锁链,缠上桅杆。飞身荡起,稳稳落在游麟号甲板。原来锁链是为接舰白刃战时,荡上敌船所备。
刘备暗自点头,两人身高相若。甘宁年纪更轻。或只有十五、六岁。此时许也是刚入道。本以为历史已被自己改写,岂料二人仍迎头相遇。甘宁之强,何须多言。可惜了凌操。
刘备打量甘宁。甘宁亦在打量刘备。
从来只闻其名,未曾亲见。以为传言多有夸大。今日一见,果然,人中刘备。
“刀剑无眼。”
“生死无怨。”
“若胜如何?”
“若胜,放你离去。”
“一言为定。”
“若败,又当如何?”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好。”刘备轻轻点头:“孤便要借你首级,祭凌司马。”
说完,便让史涣将腰刀掷出。甘宁只手接过,舞了个刀幕,又随手掷回。
“我有兵器。”说着,从腰间取下青铜铃铛,分别安在锁链两端。组成了类流星锤的奇门兵器。
“来!”音犹在耳,铃声如啸。铜锤大的铃铛已迎面砸来。刘备猛然扬手,鞘剑正中铜铃。火线迸射。铜铃反投甘宁而去。刘备全力一击,势大而力沉。甘宁竟伸手接过。顺势旋身,又将铜铃掷回。
铃声宛如雷轰,直撞刘备面门。
刘备故技重施。双手握剑,大力轰出。
咣!
铜铃掉头奔回,声势尤胜先前。
甘宁竟又伸手接过,借力旋身,再将铃铛掷回。刘备恍惚间,似看到太极的奥妙。甘宁伸手接铃时,有个瞬间的卸力。再以双臂为旋桨,双腿为轴。旋身一周,将铃铛反掷。
力由心生。刘备奋然撤步,旋身斩出。
铃声与火星炸成一团,震得刘备头晕目眩。因距离较远,甘宁安然无恙。伸手接过铃铛。翩然旋身,四次掷回。
若仍以蛮力相击。音爆之下,受伤的还是刘备。
躲?不可。出于一流剑客的直觉,刘备一旦闪身躲避,另枚铃铛便会追身而至。一步错,步步错。高手相搏,胜负在一念之间。失去先手,刘备再无取胜可能。
因为对面是甘宁。
危机关头,却见刘备猛然沉剑,又奋力上撩。
鞘剑斜插木板,一道光轮如半月逆升。正中铜铃身后与链身相连的铜环。
锵!
火光乍起。
失去牵连的铜铃呼啸而去,正中舯桅。
一声巨响,入木三分。
斩去铜铃的锁链,绷直如标枪。好似断首毒蛇,距刘备只一拳之隔,轰然坠地。
寒光映雪。
雌雄双剑终于出鞘。金戈交错,大剑嗡嗡轻颤,佛如龙吟阵阵。
从剑刃上收回目光。甘宁默默将另一端铜铃提起。
“好剑。”
“陨铁猛火,千锤百炼。新发于硎,斩钉截铁。”奋然震腕,龙吟即止:“吃孤一剑。”
人追尾音,电射而至。一剑封喉。
如同手中出鞘的宝剑。刘备整个人亦脱去沉重的桎梏,身如鬼魅。
出剑之快,饶是甘宁亦微微瞠目。
缠满锁链的右臂,奋力一挡。大剑应声崩退。一柄细剑却如毒蛇般缠臂而上,逆刺咽喉。
甘宁双目怒睁,拧身避让。利刃擦颈而过,带起一串血珠。不及站稳,刚刚崩飞的大剑已绕身半圈,从另一侧斩来。刘备双手交叉,雌雄双剑,如双龙出海。一右一左,绞杀强敌。
缠满锁链的左臂横栏身前,再将大剑击退。刘备顺势抖腕。擦颈飞出的细剑猛回头,反刺后颈。
大剑锋利,细剑绵软。刘备双手不断交叉变换,招招不离咽喉。一时险象环生。甘宁一颗好大头颅,仿佛随时都会离他而去。
甲板忽然摇晃。甘宁猛然后仰,一脚蹬向垂在身前的铃铛。
正欲追身连斩的刘备,急忙旋身躲避。
剑芒随之消散,两人各自落地。
甘宁翻身爬起,伸手从脖颈抹下一道血线。血线忽地变成两道。甘宁猛眨眼。
定睛再看,又从二变三。
无论如何屏气凝神,眼中重影挥之不去。
“剑上有…有……”舌尖打转,两眼一黑。昂然虎躯如推金山倒玉柱,轰然扑地。
“麻服散精。”刘备吐气一笑。孤王身系万千国民,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岂能亲身涉险,与你刀剑互博。
“王上威武,王上威武!”围观舰船,呼声震天。众人只见那锦帆贼抹了把血,便栽倒在地。
难不成……晕血?
晕血还做海贼。
这得有多热爱。
1.101 如虎添翼
海上有两种人。一种辗转反侧,彻夜难眠。一种沾床即睡,一觉到天明。
前一种缺少安全感。后一种自然不缺。
“呼噜噜……”
甘宁是后一种。下意识的舔了舔嘴角,口涎仍在。又试着舔了次,仍未舔到。终于,一连三次都未能将口水舔去的甘宁,艰难的睁开一只眼。起伏的海面为何会高悬头顶。不好,巨浪来袭!
甘宁猛然清醒。奋力起身,却发现双腿使不上劲。
绷紧后背,咬牙坐起。斗转星移,天地随之回转。甘宁这才醒悟。原来,自己正被倒吊在游麟号船首前的青铜钩拒上。
难怪舔不到口水。口水都挂在上嘴唇啊……
“来人!咕噜噜……”腹中一阵水响。这才发觉饥肠辘辘,饿得发慌。“好饿啊……”
“何人聒噪!”甲板上一声怒喝。
“是我,锦帆甘宁!”甘宁荡来荡去,想引起甲板上人注意。
“奇怪,真是撞鬼了……”说话之人,又转身离去。
“喂!喂!喂……”真的好饿啊,连叫嚷的力气都没了。腰腹再无力撑起上身,只能随麻绳荡来荡去。
“大……哥……”虚弱的声音断断续续的传入耳际。甘宁左右旋身,眼角的余光扫过船首侧舷,又见被倒挂之人。
“苏飞!”
“大哥,你终于醒了。”苏飞亦是有气无力。
“我等被吊了几日?”
“一天一夜。”
“船队呢?”
“全军覆灭。”
“薛州、胡玉,二位渠帅身在何处?”
“薛渠帅与管渠帅,并一万弟兄,被烧死在雍奴城下。胡渠帅见机虽快,奈何蓟国战船更快。半路被追上,青铜钩拒从船尾钉入,然后……”
“皆被刺网捕获?”
“非也。”苏飞艰难摇头:“胡渠帅见识过刺网威力,岂还会中计。便领人死守船舱。不料被蓟国投入发烟之物,皆中毒迷倒。被尽数捕获。”
“唉!”甘宁重重叹气。转而又问:“何物竟能致人昏迷?”
“听说叫麻沸散。”苏飞无力的吸了口气:“乃蓟国国医馆馆长华大夫,独门秘方。普天之下,蓟国独有。”
“华大夫妙手回春,我亦有耳闻。”想着脖颈上的剑痕,甘宁这便醒悟。“麻沸散”貌似汤剂、膏剂、烟剂皆可。果然是杀人放火,居家必备。
察觉到船一直在航行,甘宁便又问道:“蓟国水军正去往何处?”
“先去广陵,再去钱唐。抄掠薛、胡二位渠帅之砦中家眷。”苏飞又答。
“薛渠帅部众万余户,胡渠帅亦有五千户。二部近二十万老小,如何得全?”
“蓟国不仅有水军,还有商船。辽东田氏亦有船一万丈。平波水砦亦有千船可租用,加上前日俘获我等的大小船只三千,足够了。”
“船上舟楫士皆在?”甘宁再问。
“在。蓟王未曾为难。”苏飞再答:“已收为己用。”
“我等众兄弟如何?”此才是甘宁最想问,又最害怕知晓的。
“被一网打尽,皆身披镣铐,关押在底舱监牢。一时半刻还死不了。”
“无事便好……”甘宁终得安心。
“却也距死不远。”苏飞悲声道:“蓟王欲斩杀我等,为麾下司马报仇。”
“想起来了。”便是被自己一叉翻之人:“生死有命。便与众兄弟同赴黄泉,再扬锦帆!”
“大哥。俗话说得好,好死不如赖活。又说,宁为太平犬,莫作乱离人。能活何必寻死?”苏飞劝道:“不瞒大哥,若不是此次北上报仇,小弟已去投奔同乡黄祖。只求能某个好出身,安身立命,光宗耀祖。”
“安身立命,光宗耀祖……”甘宁喃喃自语。
“大哥以为,蓟王如何?”苏飞试问。
“一时人杰。”甘宁忽觉颈间瘙痒难耐:“然而却胜之不武。剑上涂毒,真卑鄙啊……”
“大哥以为,胜了又如何?”苏飞反问。
“胜了……”甘宁吁了口气:“我又岂能独善己身,舍众兄弟而去。总归是被人吊起。”
“说得好。”声音来自头顶。
甘宁卯足力气,挺身仰望。见一人,只手持壶,只手端杯,立于钩拒之上。衣袖翩飞,正是蓟王。
放壶杯于青铜拒上,又取一只炙烤到外焦里嫩的野雉在手,准备大快朵颐。
“咕噜噜……”前后皆有水响。一日夜水米未进,甘宁和苏飞,是真饿啊。
刘备撕下两只鸡腿,一前一后,抛给二人。
两位不分前后,张嘴接住。随手一掷,足见功力。力道、准度,皆刚刚好。吃肉何须用手。腮帮一阵鼓动,再露出只剩鸡骨。正欲吐出,转而有吞回,一阵喀嚓之后,连鸡骨亦嚼碎吞入腹中。
“酒喝否?”刘备取壶在手。
“喝。”甘宁爽快点头。
刘备微微抬头,壶中美酒化作一道银线,倾注而下。
甘宁张口接住,悉数入腹。须臾,便涨的满脸通红。
一壶翠玉琼浆下肚,暖意陡增,神力复生。甘宁正欲发力挣破束绳。眼看便要脱困,却又忽然放弃。一众兄弟皆身陷囹圄,我一人又何必逃去。
“凌操无事。”刘备又撕下一块胸脯肉,扔给甘宁。
“可是那位司马?”甘宁一口咬住。
“然也。”刘备轻轻点头:“鱼叉中两刃,正好越过手臂。正因被手臂所垫,入肉不深。只是你天生神力,抵着手臂重锤胸口,一时闭气昏迷。所幸落水后便有同伴救出,今已清醒。船上良医诊治后,言并无大碍。不日便可痊愈。”
“如此甚好。”甘宁无由来心头一松:“那司马,亦是豪杰。”
“你可知凌司马醒来第一句,说得是什么?”
“不知。”
“司马说,‘能一击而败操者,必有万夫不当之勇。可为主公大用,切莫为难。’”
“……”甘宁瞥了瞥嘴角,并未言语。
“孤且问你,愿降乎?”
“先前比试,我说‘若败,要杀要剐,悉听尊便’。蓟王若不杀我,及一众兄弟。甘宁性命,便交给王上又如何!”
“好。”刘备轻轻点头:“来人。”
“在。”
“替苏曲候和甘义士,松绑。”
“喏!”
“苏……曲候?”甘宁似乎发现了什么。
陪他一同吊挂在船头的苏飞咧嘴一笑:“不瞒大哥,就在大哥昏睡不醒时,小弟便已投靠王上。如今是领食六百石之军曲候。哦,王上还说,只需劝服大哥归降,便升我为一千石俸军司马。”
“……”甘宁仰头看海,须臾大笑出声。
“哈哈哈……”
刘备亦笑:“得兴霸,孤如虎添翼也!”
1.102 载满而还
待甘宁和苏飞走下船舱。一群浑身缠满纱布的壮汉,正席地盘腿而坐,捧着硕大的餐盘,胡吃海塞。正是追随自己的数百兄弟。
“渠帅!”甘宁年纪小,却是首领。正如官吏比的是位次,商贾比的是钱银,草莽比的自然是拳头。
“有德者必有言,有言者不必有德。仁者必有勇,勇者不必有仁。”
脑袋掉了碗大个疤。还有啥?千言万语一句话:“渠帅,吃!”
甘宁也不客气。
这便坐在众兄弟之间,大快朵颐。又招呼苏飞同坐,大口喝酒,大块吃肉。论吃喝,饿了一天一夜,只吃了个鸡腿的甘兴霸又岂能居于人后。
刘备亦是豪杰。有些话不用多说。甘宁等人一日三餐,饱食酣睡。上下甲板,也无人搅扰。数日后,船队浩浩荡荡,抵达广陵。横海校尉黄盖自领本部船队,抄掠钱唐。
刘备虽已事先告知二地官吏,可见到千帆竞渡,旌旗蔽日,如此之大的一支船队时,沿途民众无不胆战心惊。小心避让。刘备已从降卒口中问清水砦所在。不做耽搁,直扑敌营而去。何须射网,亦无需射箭。遇船拦住,一头撞翻。大船精兵皆被烧死俘获,家中只剩小船老卒。何谈战力。
捡回一命的凌操轻伤不下火线。领麾下杀尽守卫,冲入水砦。清缴残兵,砍翻大旗,除去山上坞堡,战斗随之完结。
最后的坞堡建在一座丘陵之上。据险固守,端是块难啃的骨头。所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那便找个力敌万夫之人,前去叩关。
舱门忽被移开。
酒足饭饱,正呼呼大睡的莽汉,纷纷睁开双眼。
“大哥,王上有请!”来者正是苏飞。
正无所事事的甘宁翻身爬起,这便向舱外走去。
登临爵室,甘宁随苏飞抱拳行礼:“拜见王上。”
“二位免礼。”刘备轻轻点头:“赐座。”
“不知王上召唤甘宁,所为何事。”落座后,甘宁问道。
“海贼薛州水砦已被攻破。唯有丘上坞堡,仍有宿贼据守。兴霸可愿为孤代劳?”刘备笑问。
“若破坞堡,王上可否保全薛渠帅家小。”甘宁问道。
“这是当然。”刘备轻轻点头。
“如此,甘宁愿往。”
“好。孤这便拭目以待,待兴霸凯旋。”
事不宜迟,甘宁这便与苏飞告辞离开。
下到船舱,站在舱门前,甘宁忽心生一丝惭愧。昨日还是盟友,今日却要刀兵相见。该如何面对众兄弟的质问。
苏飞却抢先推开舱门。只见,一群赳赳莽汉,已互相帮衬着披挂大半。皆是蓟国水军制式盔甲。取西域牦牛皮双层髹“吞光搪釉漆”,与“钢丝石棉垫片”合甲而成。与三代鼍龙甲最大的区别,除去皮质不同外。水军甲胄的甲裙,内衬革囊。落水后只需取出内藏皮管,将甲裙吹满气,便会浮于水面,变成类似后世救生圈一般的神奇存在。即便披甲落水,亦不会沉底。
且为防止中箭漏气,前后左右,四片甲裙下,各藏一个革囊。一个被射穿,还有三个备用。事实上。上覆“角端甲”的革囊,很难被射穿。因为,当落水兵士浮于水面时,弓箭皆从船上来。若破革囊,必要先射穿“角端甲”。谈何容易。
然“事戒不虞曰知备”,“备豫不虞,为国常道”。
又说,“有备而无患”。
老族长神鬼一指,将刘三墩改做刘备。三墩确未曾辜负这个“备”字。
见此场面,还顾虑如何面对一众兄弟的甘宁,有瞬间的失神。
苏飞使了个眼色。便有二人架来一套“角端将官甲”,不由分说,为甘宁披挂。
苏飞亦来帮忙:“王上言道,待事了,便会封大哥为校尉,号:戈船。秩比两千石,‘银印青绶’。我等皆归大哥帐下,从此衣食无忧,封妻荫子,光宗耀祖。”
“封妻荫子,光宗耀祖。”甘宁下意识的重复。
放眼望去,满舱豪杰,皆脱口而出:“封妻荫子,光宗耀祖。”
渐渐齐声。
“封妻荫子,光宗耀祖。”
“封妻荫子,光宗耀祖!”
手持千里镜,遥看甘宁领麾下八百豪杰,一路所向披靡。又见甘宁不避箭矢,手持流星铃,飞身跃上障墙。横江铁锁宛如一条乌龙,大杀四方。拳头大的铜铃,每出必中,满墙宿贼纷纷脑浆迸裂,倒栽墙下。
铃声轰鸣,宛如上古凶兽,嗜血咆哮。
刘备方知,甘宁手下留情了。
以己度人。甘宁八百兄弟皆沦为阶下囚,又岂能对刘备痛下杀手。
“且把铜铃取来。”刘备忽想到一事。
“喏。”史涣这便将那枚被刘备斩落的铜铃取来。
铜铃颇重。细细看过,刘备指着铃上兽面纹问道:“可知是何兽?”
史涣答道:“乃是上古四凶之混沌。”
《神异经浑沌》:“昆仑西有兽焉,其状如犬,长毛四足,似熊而无爪,有目而不见,行不开,有两耳而不闻,有人知往,有腹无五脏,有肠,直而不旋,食物径过。人有德行,而往触之;有凶德,则往依之。天使其然,名曰浑沌。”
刘备欣然点头:“四凶出其三也!”
如此说来。被甘宁舞成“黑龙波”(出自《奇迹mu》)的横江铁锁,名叫混沌锁链?
“城破了!”忽听甲板有人高喊。
甘宁“少有气力,好游侠”。轻侠杀人,藏舍亡命。一出一入,威风炫赫。步行则陈列车骑,水行则连接轻舟。侍从之人,披服锦绣,光彩斐然。如遇厚待,便倾心相交,可为其赴汤蹈火;如遇轻慢,便放纵手下抄掠,杀之亦不足惜。
二十多岁时洗心革面。读诸子百家,想有所为。率八百豪杰依附刘表、黄祖,未受重用。建安十三年(208年),率部投奔孙权,开始扬名天下。
换句话说,甘宁出道很早。年十五、六,便已名声在外。二十多岁时,开始读诸子百家。几年后,年近而立,投靠刘表,郁郁不得志,历经刘表、黄祖二庸主,又空耗去数年光景,待建安十三年投靠孙权时,已四十出头。建安二十五年(220年)前后,病卒。
此时遇见刘备,无需蹉跎二十年光荫。甘宁的成就,又岂止于折冲?
如此说来。明主与良臣,也是互相成全。
千石大船,排列港口长堤,装满海贼家小,运往雍奴。横海校尉黄盖亦有捷报传来。海贼胡玉部五千余户,正装船北上。
粗略统计,管承、薛州、胡玉,三大海贼王,为刘备联手奉上老幼妇孺二十余万口,舟楫士二万余,大小船只三千余艘,金钱粮秣丝绸珠宝不计其数。
蓟国水军实力暴涨。连带着蓟国财政亦高涨一大截。
横海校尉,怕是不足以统领数万部众。
论功行赏,黄盖可为中郎将。
1.103 蓟国双壁
与黄盖在海上汇合。蓟国水军星夜北上。驶往渤海湾。
秋末冬初,北部沿海风平浪静。刘备一直担心的巨浪滔天,乃至海船倾覆,并未发生。二十余万家眷,平安抵达渤海上湾区,泊在雍奴薮外。海贼三部中的胡玉部,皆被送往泉州。接纳五千户新民,泉州户数亦破万,有民十万余。安次、泉州、雍奴三县,劳力充足,通渠圩田,筑城造楼,进度日益加快。
雍奴薮径三百里。从地利上说,可比三百里临乡。二十余万民众,都是少的。单此一地,足可活民百万。
贪吃嚼不烂。
自打蓟王回国,五路贼兵先后剿灭。得民五十余万,牛羊百万,大小船只数千,粮草辎重无数。不愧是王妃口中的持家能手。
雍奴城中杂乱无章的高脚楼,无法容纳二十万民众。钟繇已提前改造千余艘船楼。将船舱隔成馆舍,供新民暂居。刘备又将俘获的中小船只,亦改造成船楼。机关船源源不断运来马槎、石竹笼筑堤。只需将数条乱入薮中的暗河,与白泽分离。再行筑坝圩田,事半而功倍。
因有温泉注入,雍奴薮寒冬亦不结冰。正适合冬季施工。
与一般版筑夯土墙不同。雍奴皆是砖石城墙。先用“船木”制成的桩柱夯入地面,搭建起木质框架,再覆碎石夯实,上砌方砖。直至完成。故能绝水患,亦经淹泡。
随着城内水道,深挖清淤完工。纵横水路,可行五百石船。挖出的淤泥堆积上岸。晒干后再行夯实,垫土砌墙。拆除高脚重楼,排建水榭重楼。城内规整高耸的建筑群落,渐有大国气象。
世人皆知,落籍蓟国,户户可得良宅一座,美田一顷。二十万民众皆翘首以盼。
蓟国名产虽多,矿产却少。唯一拿得出手,便是多到泛滥的河滩碎石子。用来筑堤、垫基,实在是极好。纯白石子,更是供不应求。乃是铺陈庭院的上上之选。蓟国富足,由刘备楼桑老宅为始,日益形成的“深宅高阁,玄楼白院”之风。时下已风靡蓟国。
“深宅高阁”无需多言。所谓“玄楼白院”。玄楼,便是指包满黑釉搪瓷甲片的重楼。白院,乃是指白涂墙,铺满白石的庭院。因供不应求,白石价格一路走高。
为筛选白石。巨马水两岸,采石场林立。无人问津的杂色碎石、石块,堆积如山。不但有碍观瞻,亦是安全隐患。刘备低价买来,选其中较大者,制成块石、石串、装石竹笼等,用机关船源源不断运入雍奴薮中,用于挡水截流。碎石则拿来垫高城内地基。
物尽其用,人尽其才。话说,蓟国确适合筑城种田啊。
此等繁杂又细微的工作,自有蓟国各级官吏完成。无需刘备操心。马不停蹄,返回南港。正赶上逢十日一次的大朝会。
论功行赏。
“擢升黄盖为中郎将,号:横海。秩二千石,‘银印青绶’。另赐黄金千两,铜钱十万,蜀锦百匹,翠玉琼浆十瓮。”
“臣,领命。”黄盖拜谢。
宫女捧来席位,置在二千石列,排在王傅黄忠之左。
“擢升潘鸿、朱盖,为横海左、右校尉。秩比二千石,‘银印青绶’。各赐黄金五百两,铜钱五万,蜀锦五十匹,翠玉琼浆五瓮。”
“臣等,领命。”潘鸿、朱盖大喜拜谢。
“擢升辅汉将军幕府后军司马凌操为蓟国校尉,号:破贼。秩比二千石,‘银印青绶’。另赐黄金五百两,铜钱五万,蜀锦五十匹。翠玉琼浆五瓮。”
“臣,领命。”凌操肃容拜谢。
“封甘宁为校尉,号:戈船。秩比两千石,‘银印青绶’。另赐黄金千两,兵甲一套、战袍十件、四季朝服及西极宝马索。”(tiě),赤黑色马。
“臣,领命。”甘宁大喜拜谢。
“擢升成律归为辅汉将军幕府后军司马,秩比千石,铜印黑绶’。另赐铜钱五万,兵甲一套、战袍五件、四季朝服及西极良马一匹。”
“臣,领命。”
“擢升苏飞为戈船司马,秩比千石,铜印黑绶’。另赐铜钱五万,兵甲一套、战袍五件、四季朝服及西极良马一匹。”
“臣,领命。”
蓟王言出必行。苏飞含泪拜谢。
待武将入座。刘备言道:“水军连胜强敌,孤甚是欣慰。公覆千里来投,今已有十载,乃蓟国上将。当与王傅并肩携手,保国安民。”
“臣,定不负王上重托。”黄盖再拜。
黄忠与黄盖,一(汉)升,一(公)覆。
“一升一降,运于道,所以天地长久。”
并称:蓟国双壁。
环顾大殿。文臣武将,人才济济。乱世便至,又有何惧。等到四大府丞齐聚,扫平天下指日可待。
武臣之后,便是文官。刘备又道:“左国令,且宣诏。”
“喏。”
“封李历为武遂长,秩三百石,‘铜印黑绶’。铜钱五万,蜀锦十匹,四季朝服及匹马轺车一辆。”
“臣,领命,谢恩。”
“匹马轺车”,便是指一匹马拉的车,三百石文官可乘。
六百石文官乘“骈马公车”。骈(pián ),二马并行,“骈,并也。”
一千石文官乘“骖马安车”。骖(cān),“驾三马也”。
两千石高官乘“驷马安车”。驷,“四马一乘也”。
中二千石、两千石,皂盖,朱两、右;千石、六百石,朱左,千石以上皂缯覆盖;三百石,皂布盖;二百石,白布盖。诸如此类,时下皆有明确规定。
所以,时人只需看衣着、车驾,便知其身居何位,俸禄几何。
那日,李历紧随田丰之后,登临三层。面见两位府丞后,授予三百石武遂长。至此,李历、闵纯、耿,“冀州三良”齐聚。黄金台成效斐然。
诸如安次、泉州、雍奴三县,齐民虽满万户,可良田却不足万顷。无法擢升为城令。不过以三人之能,得食千石俸,亦非难事。或不出数年,便唾手可得。
雍奴长钟繇上疏,欲在“延芳淀”、“夏泽”、“佩谦泽”附近高地,另筑三城。便于就近圩田。两位国相认为可行。刘备这便应允。
王傅黄忠亦与幕府左丞荀攸、军司空田丰,商定军队驻防。
颜良字公择,率麾下兵马屯驻敌城。文丑,字元俊。与楼桑令乐隐,乐仲显,名字互为反义类似。相貌堂堂,为人方正。亦是良将之才,驻防安次北境。甘宁驻泉州港水军大营。凌操守易水大营。余下各营皆不变。
刘备亦点头称善。
1.104 太平贼反
出讨海贼时,七位小姐姐,秦黛、慕容嫣,阎碧已诞下麟儿。孟黎、拓跋缃、狄霜、苏绾。产期亦近。待刘备凯旋,一直揪着心的家人们,这才安心。散朝当晚,孟黎姐便诞下麟儿,刘备第五子。身材娇小的黎儿姐,用时最短。待刘备闻讯赶到,已呱呱坠地,母子平安。
母亲说,南蛮女子如山岚泽风,刚柔并济。刘备深以为然。
宫中侍医说,产期已过数日,黎侧妃心牵蓟王,故而迟迟未能生产。今蓟王平安归来,黎侧妃亦顺利诞下麟儿。足见情深。七位小姐姐与刘备自幼相伴,感情自然深沉。无论时下还是后世,刨除利益牵扯的纯粹情义,尤其珍贵。
七位小姐姐家俸千石。却无亲无故,平日里少有花销。诞下麟儿,自当悉心哺育。刘备既为嫡长子拜四师。庶子自也不会轻视。蓟王宫,中庶子,便是庶子们的老师。先有贾诩、李儒兼领此职,如今连生四子,刘备便打算将戏志才,荀攸,皆拜为中庶子。四大府丞皆双食高俸,亦被人津津乐道。
若还生六子,军司空田丰便是首屈一指的上佳人选。还有临乡令娄圭,亦是中庶子合适人选。
因材施教,对蓟国谋主们来说,何其简单。
有人问谋士和谋主,究竟区别在哪。
简而言之。临事而谋时,谋士会告诉主公,当如何如何行事。而谋主却问主公,想如何如何行事。谋士以己谋人,谋主从不设谋。
四子还未取名,五子又已诞生。除去蓟国上下,最开心,莫过于陛下。刘备弃享太庙,此生与帝位无缘。众多子嗣将蓟国瓜分一空,放眼百年,还有何所虑。
宫中暖柜先开。暖风徐徐,温润如春。身穿薄衫亦未觉寒。凯旋而归又喜得贵子。刘备双喜临门,心情自然亢奋。
是夜。
陪在黎儿姐母子身侧的刘备,忽觉身下板荡,潮声滚滚。犹如置身在汪洋之中。猛然睁开双眼,才发觉人在寝宫。本以为是旅途劳累所致。岂料刚刚闭上双眼,还未熟睡,潮声又起。
侧耳倾听。由远及近,若有若无。似环绕耳畔,又似乎远在天边。细细分辨,战士奔走呼号,骏马飞驰嘶鸣,刀剑相交,矛戈互击,尽皆入耳。
刘备浑身一凛。猛然坐起:“黄巾之乱!”
“夫君?”帐内黎儿姐亦被惊动。
刘备这才醒悟。这便好言安慰:“夫人勿惊,为夫不过是梦话耳。”
“夫君梦到何事?”
“梦到天下板荡,社稷飘摇。群贼蜂起,万民流饥。”刘备想想,还是如实作答。
“从小到大。夫君人前欢乐,人后独坐。常深夜惊醒,噩梦难平之事,终于发生了么?”黎儿姐果然聪慧。话说七位小姐姐,又有哪个不聪明而贤惠。各个姿色瑰丽,身兼诸多才艺,七剑合璧,房中术满级,又有宜男之相。夫复何求。
“嗯。”刘备轻轻一笑:“该来的,终归要来。”
“妾以为,或许不全是坏事呢。”黎儿姐语出深意。
刘备一愣,跟着欣然点头:“如夫人所说,危机,危机,危中有机。大浪淘沙,潮落见金。且安睡。”
“嗯。”二人隔着纱帐,相对而眠。
翌日。六百里加急军情送到,太平道已于昨夜举事。
原本要等到甲子年甲子日揭竿而起的太平道,因洛阳良工唐七与其妻周氏,合称‘唐周’而事发。以刘备为首,携五官中郎将等人,捕杀洛阳太平道徒,株连千余人,并悬红海捕张角。事出突然,张角被迫提前发难。
因反贼皆头绑黄巾,所以被称为“黄巾”或“蛾贼”,张角自称“天公将军”,二弟张宝、三弟张梁,分别为“地公将军”、“人公将军”,率众起事。黄巾军烧毁官府、杀害吏士、四处劫掠,一月内,全国七州二十八郡,皆生暴乱。黄巾军势如破竹,州郡失守、吏士逃亡,震动京都。
史称“黄巾之乱”。
冀州乃太平道大本营所在。信徒尤其众多。恰逢张举、张纯之乱,余毒未消。饱受贼乱之害的冀州民众,刚刚重返故地,还未来及重拾家园。便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又落荒而逃。有了上次经验,这次便轻车熟路,水陆并进,奔赴蓟国境内。
流民声势浩大,尤胜先前。上计令陈逸言道,或有数百万之众正奔蓟国而来。
刘备这才醒悟。张举、张纯,不过是抛砖引玉,投石问路。乱民入境,蓟国上下自当如临大敌。自顾尚且不暇,如何还能挥军平乱?
张教主老谋深算,刘备自叹不如。
眼看隆冬将至,流民营地帐篷单薄,如何能支撑长久。为今之计,只能让流民分批入城安居。其中必有黄巾细作,或是黄巾反贼。奈何藏身流民之中,无从分辨。
虽心生顾虑,却也不可因噎废食。
恰逢初冬,还不算极寒。帐篷足可保暖。先入住流民营地,再分批送往各城安居。万幸,巨马水绿水长流,蜿蜒向东,从不结冰。蓟国六县,只需乘船,数日可达。
来得及。
又万幸,刘备先前登记有详细的流民名册。只需互相作保,便可大致区分流民亦或是**。
十月举兵,并非上上之选。正如上古时,大事多见于春秋。夏日炎炎,冬日冽冽。皆不宜外出。太平道选择此时举事,难道只因阴谋败露,仓促行事?
张教主耗尽毕生心血,所谋划的这盘天下棋局。岂能虎头蛇尾,草草了事。
关内不通,塞外、水路皆通行无阻。与西域和洛阳的联系,始终通畅。四大府丞皆说,择十月举事,对黄巾军有利。
比起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帝国正规军,黄巾军不过是一群扛起锄头的农夫。先期因受妖言蛊惑,悍不畏死,视死如归。以人命相填,且有心算无备,州郡多猝不及防,故而能摧枯拉朽,连战连捷。随着地盘、钱粮、信众,如滚雪球般,迅速积胀。农夫团体的最大弊端,“目光短浅,小富即安”随之凸显。紧跟着便是拉帮结派,分赃不均,坐地分家,跟着四分五裂。最后被各个击破。
于是农夫造反,大致分三个阶段:前期所向披靡,中期互有胜负,末期一溃千里。
黄巾军若能在天寒地冻,大雪封路前,攻下足够多的城池,尤其是一些通都大邑。便可据城而守,传播教义,招募军队,训练兵卒,锻造武器。待来年春暖花开,民心安定,兵精粮足,再四面出兵,攻城掠地。换句话说,从今冬十月末,到开春三月初,有五个月的时间,是太平军难得的战略缓冲期。
张教主要在宝贵的五个月之中,决定黄巾军的战略目标。
正如刘备少时所问。
究竟是为一己之私,还是为泱泱万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