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言情小说刘备的日常TXT下载刘备的日常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刘备的日常全文阅读

作者:熏香如风     刘备的日常txt下载     刘备的日常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1.90 万军丛中

    二贼授首,贼军如鸟兽散。

    除去几座王都大城,挤满贼兵。散落各处的城邑,并无多少兵丁驻守。麴氏先登以曲为单位,分头出击。清缴残敌,光复城池。

    南路贼兵遂解。

    又闻海贼大军已北上。三千余艘大小船只,数万贼众,齐奔渤海而来。

    事不宜迟。横海左司马潘鸿亲领麾下明轮斗舰出西林港,逆北巨马水而上,奔赴国。

    为防蓟国增援,上谷乌桓已先行焚毁国港。以为能将蓟国舰队挡在河面之上。奈何数艘大小不一的机关船,沿明轮斗舰与野岸一字排开。船翼翻转,很快便拼起一座下坡浮桥。

    所谓浮桥,便是指用船或浮箱代替桥墩,浮于水面为桥。军用浮桥又称舟桥。《诗经大雅大明》有“……亲迎于渭。造舟为梁”之句。记载的便是周文王于十三年(前1184年)在渭河架浮桥,娶太姒为妻之事。今汉大河水道,亦有蒲津桥等舟桥往来南北。

    对于蓟国将作馆来说,完全没有难度。

    舟桥搭设完毕,便有一将拍马冲下。正是后军校尉张飞,张翼德,亲领麾下一千精骑,驰援国。

    恰逢月落日升,水雾弥漫。河滩枯草晨雾缭绕。早起的乌桓骑奴,三三两两赶往河边取水饮马。河中忽传来阵阵马蹄激起的水响。骑奴纷纷直起身,搭手张望。一匹高头大马,冷不丁从雾气中溢出。骑奴猛然后仰躲避,扑通一声跌坐浅水。

    宛如灵蛇般的矛尖,贴面而过。锋利的蛇刃寒气逼人,带起一串殷红的血珠。

    伴着压抑的惊呼,周围骑奴纷纷跌坐浅滩。越来越多的骑士,呼啸而去,竟将浓雾撕碎。

    这些卑微的骑奴,无一人遇害。

    奴隶们先胡乱摸过己身,又互相看过彼此。性命犹在,眼中皆是劫后余生的莫名慌张。

    旭日初升,隆隆声便响彻乌桓营地。张飞遥见王帐,蛇矛一指。

    身边精骑这便呼啸而出,挥刀扑上。

    敌袭的马蹄声,草原人再熟悉不过了。何需哨兵示警,这便三三两两冲出帐篷,披挂上马。草创的大营,散落四周的拒马鹿角,早被绣衣吏暗中撤去。寨门亦被提前开启。箭楼上守卫皆不见踪迹,鲜血却滴满木梯。不用说,也在昨晚及天明前,被人割断喉咙。正因为尸体还未凉透,鲜血才未凝固,溢出箭楼,沿木梯流下。

    上谷乌桓王难楼亦奔出王帐。

    放眼望去,见来袭只有千骑。这便微微松了口气。粗声吆喝左右,迅速上马迎敌。

    到底是马背上的民族。片刻便有突骑抽刀上马,三三两两奔出大营。

    看似胡乱搭建的帐篷,却畅通无阻。突骑绕行期间,好似乱流归海。转眼便汇聚成一支数量可观的骑军,奔杀而出。

    张飞一马当先。率领近卫精骑,突奔在前。一千精骑快速摆成锥形阵,根本来不及张弓搭箭,与不断壮大的乌桓突骑迎头相撞!

    预想中,敌我双方,迎头互抵,人仰马翻的场面,根本没有出现。

    相撞的刹那。对面忽飞出一条噬人铁蟒。突骑颈间接连飙血,整个人斜刺飞出,倒撞下马。

    锥形骑阵,宛如一柄利刃,直插胸腹。乌桓突骑队列,被从当中生生剖开。对面突骑一分成二,左右断颈,接连跌落马背。我方精骑劈波斩浪,摧枯拉朽。一举凿穿敌阵,杀入大营。

    丈八蛇矛,马战无敌。一个字,粗长!百炼精钢,双开刃。被猛张飞舞动成锯,专断人颈。若遇强敌,便用矛尖蛇信,一矛刺死不提。

    一双环眼锁死上谷乌桓王难楼。如此两点一线,何其简单。

    路遇帐篷,挥手劈开。路遇拦住,飞身跃过。路遇截兵,一矛刺死。一千精骑横扫大营,直冲王帐而去。

    打头一将,人马漆黑发亮。手下无一合之敌,左右无三合之将。万军丛中,只见一支蛇矛虎虎生风,恰似乌龙狂舞,飞沙走石。沾之即死,触之必亡。便有突骑舍命相填,顷刻间便人仰马翻,血崩落地。被他破阵而去。

    眼看王帐在握,左右又有突骑悍不畏死,舍命冲来。

    张翼德怒从心起,一声爆喝:“呔”

    吼声如雷贯两耳,又似大虫下山岗。腥风扑面,战马受惊。不顾背上骑士呼喝,自顾四散奔逃。

    目光与那莽撞人隔空一碰,上谷乌桓王亡魂皆冒,肝胆俱裂。此时不走,还等何时!这便夺过缰绳,翻身上马。

    “哪里逃!”头顶炸雷再响,耳后疾风呼啸。

    生死之间,被一声疾呼救下性命:“校尉矛下留人!”

    “哼!”手腕一抖,吻向后心的蛇矛陡然偏转,正中右肩,透胸而出。

    “啊啊啊”心头一凉,人竟被凌空跳起。低头一看,蛇矛正卡在肋骨之间,血流如注。剧痛钻心,饶是号称草原雄主的上谷乌桓王难楼,亦放声悲号。

    “想保此獠性命,还不下马乞降!”将二分之一处矛杆夹在腋下。张飞枪挑难楼,遍示众人。散落大营的乌桓突骑,面如死灰,纷纷下马。更有千夫长见势不妙,率众夺营而出。被迎头一阵箭雨,射落马背。

    麴英领麾下部曲,早已断了乌桓归路。

    待平虏校尉文丑领麾下抵达,战斗早已完结。

    将难楼扔给军士止血包扎,张飞这便赶去与文丑相见。

    “校尉何其晚来!”张飞嘿声一笑。

    “校尉何其猛也!”文丑亦当世一流,抬眼便知张飞身手。

    “临来时大哥已交待,自家事,自当上心。”张飞抱拳。

    “校尉且去歇息,余下交给某便是。”文丑亦抱拳。

    “有劳。”

    “不送。”

    一千精骑,多有顿挫轻伤。皆无大碍。有绣衣吏记录功勋,何须猛张飞善后。回去涂抹活血散瘀的跌打药酒,不日便好。

    厮杀一起,国国君便登城眺望。

    见蓟国精骑如猛虎入群羊,杀得不可一世的乌桓突骑人仰马翻,血流成河。方知蓟国势强。天下已无人可出其右。心中感叹万千。身旁有猛虎侧卧,此后需好生维系两国关系才好。

    为避嫌。刘备此次未调动归义三侯国一兵一卒。草原外的高车十二部,更是未动用分毫。所凭,皆是蓟国兵丁。

    饶是如此,亦势如破竹,一战而胜。

    两位义弟,更视十万贼军如草芥。

    草草包扎,难楼与麾下千夫长、百夫长、等一众王庭高官,便被押解临乡。

    船停南港。听闻上谷乌桓王被俘,万人空巷。围观人群,指指点点。先时,祸害北疆如猛虎,边民闻之变色,避恐不及的三郡乌桓中最强大的一支。上谷乌桓,今一战覆灭。

    北疆皆平,蓟国再无虎患。

1.91 饭稻羹鱼

    颗粒归仓,稻作还不算完。需将田中稻花鱼捕获,方能结束整季稻作。

    稻花鱼、禾鲤干、鱼酱,皆是临乡名产。亦是农人一项重要的收入来源。事实上,稻田养鱼历史悠久,影响深远。并非刘备首创。

    《史记》中记录,楚越之地自古便有“饭稻羹鱼”的传统。后世《魏武四时食制》亦有“郫县子鱼,黄鳞赤尾,出稻田”之文字。但并非所有鱼种,皆适宜在稻田养殖。蓟国农人,尤其是江南山蛮,淮泗百姓,经过反复试养驯化,从鲤鱼中择出一种适宜于稻田饲养的“田鱼”。又称“禾花鲤”、“禾花鱼”,大量繁殖。此鱼肉质细嫩,无泥腥气,味道鲜美,鱼鳞也柔嫩可食,且兼有观赏价值。已风靡北地。

    鱼米又获丰收。先时,老族长曾言,稻花鱼产自稻田,理当算田赋之内。刘备好言拒绝。这些年,改良后的禾花鲤季季丰产。单此一项,便可为农人带来数万,乃是十万钱的收入。关羽说,普通农人一年有二十万钱的收入,绝非刻意夸大其词。

    北地虽一年一熟,临乡却相当于两季。稻一季,鱼一季。

    若以年收二季论。蓟国的田赋已减至五十,甚至六十税一。如何能不让周遭农人羡慕。

    三百里督亢秋成,稻香千里。

    王都临乡城亦不例外。南北二路战事,自有幕府左丞与军司空操心。刘备全部的精力,皆在临乡稻收上。各城粗略汇总,一千万亩良田,均产六石有余。如此丰产,不见颗粒归仓,再将稻草切碎与苜蓿混合青储,制成饲料。刘备如何能安心。

    于是,刘备接见上谷乌桓王难楼一行人的地点,也改在了正巡视各城的游麟号明轮船上。

    “大王受惊了。”居七阶高台王座上的刘备,俯视阶下。此情此景,方才明白,何为“阶下囚”。

    “王上兵精将猛。此战虽胜,然是福是祸,尚难料也。”难楼倨傲一笑。似颇不服气。

    刘备点头轻问:“大王是否与太平妖道沆瀣一气,欲借陛下之手杀孤王?”

    密谋竟被刘备窥破,难楼面色变了又变:“王上…何以见得。”

    刘备轻叹了口气:“家国天下。想你一介胡人,如何能知帝国,家事、国事之奥妙。必是受人蛊惑。见利忘义,短视近利。”

    “王上教训的是。”心中倚仗被揭破,难楼还有何话好说,这便俯首认输:“此番返回王庭,自当洗心革面,从此两家休兵,永不为敌。”

    目视伏地认输的上谷乌桓王,刘备又言道:“可惜晚了。大王怕是再也回不去了。”

    “你要禁锢本王?”难楼满脸不可思议。话说,三郡乌桓皆是汉庭策封,建制上与蓟国平级。作为大汉的诸侯王,刘备又岂敢擅自禁锢藩属国王!

    “非也。”刘备摇头道:“大王性命难保。”

    “你敢杀我?”

    “然也。”

    “不怕我麾下数万勇士,二十万部族,南下报仇?”难楼声嘶力竭。

    “大王留在王庭的二十余万部族,此刻正被押往蓟国安次县。”刘备言语虽轻,却不啻五雷轰顶。

    难楼浑身颤栗,冷汗连连:“你果真……引高车十二部南下寇关?”

    “非也。”刘备轻轻摇头:“乃是右北平乌延与辽西丘力居,联手抄掠上谷乌桓。”

    “什、什、什么!”难楼一时间又如何能相信。丘力居不是自己的盟友吗!怎么会……

    “三郡乌桓却又四部。少了大王这部,三家不多不少,刚好三郡。”刘备微微一笑:“我家三弟,‘张翼德于百万军中取上将之头,如探囊取物耳’。大王能幸免,正因孤欲借大王项上人头,洗刷污名,以正视听。”

    “求王上保全家小。”难楼面如死灰,已知必死。

    向来利落果敢的刘备,却并未答应。而是起身送别:“言尽于此,就此别过。”

    难楼悲怆出声,宛如死狗,任由绣衣吏架出。

    家国天下。说白了,便是家、国、天下,三级政权架构。

    列候称“家”也。于是,列候、诸侯王、天子,乃为大汉朝自上而下的权利架构。时下,当真没有世家什么事。

    于是。武人、文人,寒门、高门,儒家、百家,皆可自愿出仕三家。家臣,亦是一个被允许存在的权利体系。享受和出仕朝廷相似的待遇。这便是所谓的“郡国并行。”

    为体现尊卑,家臣系亦有所削减。这便是所谓的“列候次减”。

    加之,辅汉大将军又有假节之权。节,代表皇帝。持节,则代表陛下亲临。举凡如分封诸侯、搜捕罪犯、镇压叛乱、出使藩邦及签议和约等,皆可代天子行事。

    所以,刘备以幕府五校为平贼主力,便是此因。

    代天子平乱,乃是辅汉大将军的职责所在。

    假节之权,当真强大。尤其对刘备这样,不仅拥有官职,又拥有食邑的诸侯王来说。

    被难楼部族盘踞的上谷郡,惨遭另两家乌桓抄掠。王庭百万牛羊牲畜,还有二十余万部民,被尽数运来蓟国。卖家两位国相早已谈好。‘两脚牲畜’的售价,比照十万羌人。如此暴利,试想丘力居和乌延又如何能免俗。

    沿途州郡,胆战心惊之余,又纷纷暗自庆幸。乌压压的人畜仿如蝗虫过境。万幸秋收已过,未曾啃食农田。饶是如此,满地枯黄的野草亦被啃食一空。光秃秃的旷野,冷风一吹,黄土飞旋。煞是冷清。

    游牧民族,国土意识,国家意识,国民意识,皆淡薄。被抄掠来抄掠去,早已习惯。追随最强大的部落大人,姓其姓,听其命,唯命是从便对了。

    同出东胡,何须动刀。家中只有老弱妇孺,拔帐即走,绝不含糊。

    穿燕山谷道,沿水河岸一路南下。不日便入安次境内。

    早已修整好境内大小城邑的华歆,翘首以盼。

    此时正值秋末冬初,播撒苜蓿正当时宜。

    也不怕逃跑,由讨虏校尉文丑守备北境,二十万乌桓,拖家带口,满地牛羊,还能跑到哪去。

    安次饱受海侵水患。土壤盐渍,不宜稻作。然而种苜蓿却正当适宜。

    与临乡稻草混合青储,可蓄养百万牛羊。

    稻草青储过程大致如此:

    捆扎好的新鲜稻草,即刻交由水力铡草机,铡成二寸左右的短草,运往草料场装窖。再据草料干湿度,喷淋补水。再行压实,覆土密封。发酵四十五天后,即可食用。

    开窖时,应从上而下切取,按照每天饲养量随用随取,取后立即遮严,防止暴晒。

    优质稻草青储料为黄绿色,具有酸香味。

    营养丰富,牛羊皆喜食。

1.92 多子多福

    西林邑,赛马场。

    赛马开始前,五辆竞速赛车,已先行准备就绪。只是与以往排成一列不同。今日不知为何,五辆赛车却分列五个方向。

    须臾,洗漱更衣,穿戴一新的上谷乌桓王难楼,便被押解入场。在众目睽睽之下,四肢与脖颈,分用麻绳与五辆赛车相连。

    上万观众这才醒悟。

    王上……欲行车裂!

    好可怕,好残忍,好兴奋。

    据说场面极具震撼。后又夷难楼三族。首级硝制后,遍传安次。杀死老王,便是新王。二十万乌桓,这便死心塌地,追随“刘备大人”不提。

    如田丰所言。战后如何收场,才是重点。

    张纯,张举、难楼等一众贼酋首级,已六百里奔赴洛阳。各州郡文书亦如雪花般,送往朝堂。

    河间、安平、中山等国,纷纷上表为刘备请功。而刘备奏请分封诸子的表书,亦被黄门令左丰呈到陛下面前。

    洛阳内外,街头巷尾,茶余饭后,皆在谈论蓟王事迹。

    陛下升朝问政。

    头一句便是:“蓟王之事,诸位以为该当如何?”

    群臣寂寂无声。

    陛下环视众臣,这便将目光投向刚刚升任太尉的老臣杨赐。

    “太尉既‘掌武事’,且问杨公,不知蓟王此番举动,合常理乎?”

    “回禀陛下。蓟王乃辅汉大将军,假节。出本部兵马,平定贼乱,合乎常理。”杨赐稳稳出列。

    “太尉此言差矣。”大将军何进,出列驳斥:“蓟王乃‘都护西域辅汉大将军’。辖区在西域五十余国。兵发冀州,有逾越之嫌。”

    “大将军此言,老臣不敢苟同。”杨赐反驳道:“天下十三州,皆我大汉疆土。难不成坐等时局糜烂,生灵涂炭?蓟王先发檄文,又进表奏。再出兵平乱,有理有据。岂能以逾越论处。”

    “那蓟王擅杀上谷乌桓大人难楼全家老幼,夷其三族,抄掠其部民二十余万,又当如何?”大将军一系人马开始发力。

    “难楼此人首鼠两端,行事多望风骑墙。彼时鲜卑势大,便里应外合,暗通曲款,抄掠边郡。今大汉势强,又俯首帖耳,反抄掠鲜卑。雄踞北境,犹不知足。今竟胆敢擅起刀兵,围困大汉封国。不臣之心,何须多言!”亦有人为杨赐助拳。

    朝堂一时人声鼎沸,你方唱罢我登场。各方引经据典,据理力争。乱如闹市。

    陛下也是练出来了。趁一方将将说完,这便见缝插针:“尚书台可有书文?”

    尚书令曹节这便附身答道:“甚多。有御史劾奏蓟王,擅杀内附藩王。亦有冀州六国上疏,为蓟国请功。蓟王亦有表奏呈上。”

    “哦?”陛下明知故问:“蓟王有何话说?”

    尚书令曹节寻章摘句,简而言之:“蓟王表奏,欲分四县与四子,立四侯国。”

    陛下又问:“蓟王有二子,朕是知道。何来四子?”

    “回国就藩时,在舟船之上诞下三子,回国后,又诞下四子。二子皆是离京后所生,故而陛下未能知也。”曹节又答。

    陛下笑道:“蓟王何其多子也。”

    曹节赔笑:“蓟王祖上,前汉中山靖王有百二十子。依老奴看,蓟王亦是多子多福,大富大贵之相。子嗣许不弱先祖。”

    “蓟王只有六县,百余子如何够分?”陛下终于问出关键。朝中百官,顿时支起耳朵。

    “这……”曹节岂能不知陛下所想。这便斟酌言道:“县内有城,城外有邑。或一乡一亭之地。总归要惠及子孙。”

    见群臣各自思量,陛下又看向杨赐:“太尉。”

    “老臣在。”

    “蓟王上表分封四县,依公之见,该当如何?”

    “此乃陛下家事,外臣不敢多言。”杨赐躬身答道。

    “大将军以为如何?”陛下转向何进。

    “这……陛下圣明。何须臣等妄言。”何进亦避嫌。

    “臣有话说。”声音来自殿侧。

    “何人殿内喧哗!”何进怒叱。

    冷眼瞥向何进,便有光禄勋出列奏对:“乃曹议郎。”

    光禄勋,九卿。秦汉时,负责守卫宫殿门户之宿卫之臣,后逐渐演变为总领宫内事物。先秦名‘郎中令’,郎与‘廊’同。从分工上说,殿外门署属卫尉,殿内郎署属光禄勋。汉初沿用此名,武帝太初元年(前104年),改名光禄勋。议郎乃光禄勋属官,职为顾问应对,毋须轮流当值,充当守卫门户等工作。

    今日曹操殿内当值,见百官皆不敢直言,故而发声。

    “乃是为蓟王取国号之人。且上前答话。”陛下记得曹操。

    “议郎曹操,近前答话”黄门令左丰高声唱喝。

    将手中黄金钺,交给身边同僚。曹操这便整冠出列,由百官末位趋步而上,自跪殿前。

    “臣,曹操,叩见陛下。”

    “曹议郎有何急言?”陛下笑问。

    “启奏陛下。乃因心中有话,如鲠在喉,不吐不快。”曹操起身奏报。

    “且说来。”

    “遵命。”曹操再拜:“臣以为,蓟王之所以急切上表,分封诸子。乃心忧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人言可畏,三人成虎耳。正如,此时这般。故不惜将六县早早分割,以证清白。”

    “曹议郎含沙射影,居心叵测。臣且代满朝诸公试问,谁人言之可畏,谁人又积毁销骨?何不明言!”话音未落,便有人出列驳斥。

    曹操奋然出声:“所谓急病施猛药,乱世用重典。关东贼反不断,恰逢国难当头。故蓟王快刀斩乱麻,以雷霆之势,驱虎狼之兵,战而胜之。操,更闻六国上表,蓟王开仓放粮,收留冀州百万流民,施以粥药,今又陆续助其返乡。一心为公,何必再议!”

    “曹议郎乃蓟王莫逆之交,自当替他说话。”

    “操一心为公,何来私心!”曹操怒急抗辩。

    陛下轻轻点头,这便看向刘备恩师:“卢尚书。”

    “臣在。”卢植稳稳出列。

    “蓟王一心为公乎?”此乃陛下唯一心结。无利不起早啊…蓟王出钱出力,所为何来?

    “臣倒是听闻,蓟王以户万钱之价,从三郡乌桓处,质买来‘北地杂胡’二万户。安置在安次县中,为其养马放牧。”

    “哦?”陛下两眼一亮,转问尚书令:“蓟王豪掷二亿钱赎买‘北地杂胡’为蓟国牧马。可有此事?”

    “确有此事。”曹节斟酌着答道:“蓟国号万马之邦。买奴牧马,倒也无可指摘。”

    今马价奇高。养马自当大赚。依陛下所想,所花钱财,必是战争所得。

    这便是利益点。

    “听闻蓟王好胡女?”陛下又问。

    曹节谄媚一笑:“蓟王宫中,胡女确是不少。九位如夫人,亦有其八。”

    陛下笑道:“传朕旨意:令,西域五十五国,各采贵女一人,以充蓟王后宫,凑足五十五之数。百二十子,以蓟王之雄姿,何其容易。哈哈哈……”

    曹节心领神会:“老奴,遵命。”

    陛下又道:“蓟王之请,暂且搁置。待嫡长子长成,再分封不迟。”

    “陛下,圣明!”

1.93 少年长吏

    蓟王行事缜密。恪守臣节。一举一动,皆有章可循。细想之下,并无僭越。

    然凡有诸侯国兵强马盛,帝国上下皆心生警惕。前汉诸侯之祸,实在太过剧烈。如何能不慎之又慎。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冀州贼乱虽除,余毒犹在。小股贼兵或呼啸山林,或纵横河汊,散布四野。蓟国兵力有限,一时间难以面面俱到。眼看寒冬将至,刘备正欲调配船只,助流民返乡。奈何海贼又来。大小船只三千艘,正奔渤海而来。除去巡逻小艇,大船皆被征调,恪守蓟国水路。

    只需守住港口水砦,海贼粮尽必退。实无须过于担心。

    三百里临乡,稻收已近尾声。刘备乘游麟号,往来巡视,心情越发轻松。洛阳已有六百里公文送到。果如四大府丞所料,此事无惊无险。陛下并未怪罪。

    天平道举事在即。依陛下所想,横亘燕赵之间,毗邻冀州的蓟国,首当其冲,免不了战乱兵祸。刘备曾与陛下密谈,亦早知太平道即将举事。这才急忙回国,厉兵秣马,壮大己身。其中原委,陛下心知肚明。

    关东能有刘备独当一面,与太平道决一死战。此,亦是陛下所乐见。

    再者说。战事一起,蓟国孤悬在北,又岂能独善其身!

    加之刘备乃天平道生死大敌,蓟国难免生灵涂炭。蓟王积攒家底,自当消耗一空。待战事终了,彼时之蓟国,还是此时之蓟国乎?

    陛下坐山观虎斗,终归是最后的赢家。

    为以防万一。

    陛下亦留有后手。没错,五十五国贵女。

    何为贵女?多半是王国公主。陛下让西域五十五国国王,择适龄公主,充斥蓟王后宫。这分明行的是美人计哇!

    试想,五十五国公主,人均二子,便是百一十子。再加上刘备一正九侧,十王妃。

    隐藏白金平价‘直追先祖’,完美达成。

    那时,区区六县之地,分给百子。蓟国再强,又能如何?

    满朝文武,闻弦歌而知雅意。陛下此计,着实高妙无比。便是太尉杨赐亦一声暗叹。陛下果然聪慧。

    臣等,拍马难及也。

    船泊容城港。容城令卢俭,赶来接驾。收割完的稻田已开始蓄水保肥。远处一座大城,雄踞于水天之间。遥看容城水天一线,刘备欣然点头。比起初来时的烂泥地,可谓天壤之别。随行的上计令陈逸言道,容城令卢俭数年来,领容城居民围湖造田,不断深入西淀。新辟良田数十万亩。已纳编户二万,人口二十余万。堪称循吏。

    容城一众官吏,多外派五县,喜获迁升。便是容城尉孙勉,也已食俸六百石。称城都尉。

    容城内外三城,横竖六里。甚是气派。除去十里楼桑受地形所限。三百里临乡,皆是横竖五、六里的大城,各有民众十几、二十万。

    刘备将最富裕的临乡,封给自己的嫡长子,亦是情理之中。

    蓟国地势平坦,宜造大城。版筑夯土外包砖石,再围绕碧水清波,瓮城、谯楼、角楼、箭楼、马面、虎落,置堞墙,碉堡,上搭战棚以遮箭雨。防御完备,固若金汤。此城,别说太平乱军,便是帝国虎贲,急切间亦难攻克。

    蓟国上至蓟王刘备,下到斗食小吏,多,年少有为。诸如年十五便出仕一方,屡见不鲜。没有经历过宦海沉浮,更无怀才不遇。整个人锐意进取,挥斥方遒。敢想敢干,敢为人先,不惧失败。又无瞻前顾后,蝇营狗苟之官场现形记。

    蓟王唯德才是举。若年长却居人下,便要扪心自问。每日三省吾身,自己究竟短在哪里。

    从百里白泽,别无寸土。到如今雄踞北地,这些“少年长吏”,着实居功至伟。

    “秩四百石至二百石,是为长吏。百石以下有斗食、佐吏为秩,是为少吏。”而在蓟国,食俸千石而年少者,亦比比皆是。信手拈来:左右国相,北海一龙三士,恩师二子,崔琰三友,陈逸,刘涣,吕常……

    而从“少吏”与“长吏”,相论的乃是年俸而非年纪,足以说明,年龄真的不是很重要。

    容城令卢俭年前已定亲。乃蓟国少师蔡邕做媒,聘娶已故奇士郭林宗之孙女为妻。其兄益昌令卢节,亦是蓟国少师蔡邕做媒,聘娶高士申屠蟠之孙女为妻。

    郭林宗,宇内奇士。建宁二年春,病死于家,时年四十二岁。四方高士纷沓而来,为其送葬者竟达千众。蔡邕亲撰铭文。事后蔡邕对恩师卢植说:“我一生为人撰碑铭很多,而多有虚饰之辞,只有郭林宗的碑铭,文副其实,我毫无愧色。”

    郭泰明哲保身,申屠蟠见机行事。二人之名,如雷贯耳。蔡邕亲自做媒,许配给恩师二子,足见其乃少年英才。

    巡视完容城,刘备这便乘车驾,前往南四十五里外的三台城。

    沿途设置的流民营地,多已人去营空。

    正如刘备先前所言。待贼灭,便助冀州百姓返乡。高阳等邻近蓟国的冀州边郡,贼影无踪。民众心系家园,纷纷南返。

    邻近三台城,沿途营地仍有不少帐篷尚未拆除。一问方知,这些营地,多是冀州南部郡县难民聚居。斥候来报,散落四野的贼众正向钜鹿汇聚。

    大乱真将至也。

    二弟关羽,与新任三台城长胡辅,出十里相迎。半月未见,关羽气势凸显。宝剑锋从磨砺出。如挂在身前的偃月刀一般,锐气尽显。

    “大哥!”遥见刘备车驾,关羽驱马相迎。

    “二弟。”刘备开窗示意:“可一切安好?”

    “弟一切都好。整日与兵卒为伍,甚是痛快。”关羽难得一笑。

    “与胡辅等城中官吏,亦要时常往来。”刘备叮嘱道:“世人皆知你我三人桃园结义,兄弟如手足,视你如视我。定要礼贤下士,虚怀若谷。不可嫉贤傲士,乱摆王弟架子。”

    关羽抱拳道:“弟,知道了。”

    话说,兄弟三人原本出身草芥。因出身于微末,多收冷眼排挤,故关羽倨傲。如今刘备贵为蓟王。关羽年方二十,已领二千石高俸。傲气一定是有的。正因居高望远,方能礼贤下士,虚怀若谷。

    此对关羽心性的淬炼,大有裨益。

    若身怀大志却总居于人下,又岂能不傲上。

    心念至此,刘备这便问道:“收拢多少兵卒?”

    “共计五千余众。散去千余,剔除奸猾叵测之辈,得精兵三千。”关羽答道:“臣弟自募五百豪勇,余下皆分与颜校尉。”

    “如此甚好。”刘备欣然点头:“临来时,母亲言道,二弟河东家人已登船。胡氏亦随船同来临乡。待船到,择吉日,便给二弟成亲。”

    “全凭大哥、义母做主。”关羽难得脸红一次。

    临近亭舍,城长胡辅领城中官吏,出迎王驾。这便相伴入城不提。

1.94 贵不能言

    赶来迎接王驾的百官队列,还有泰山四寇中的孙观、孙康二人。

    除去难民不断拔营返乡,城中建好的民居,亦不断有人落户。刘备一问方知,皆是泰山人家。

    因胡辅主政三台城,故而从山寨迁来的泰山人家,皆落户此城。颜良等人家眷,已先行迁入。颜良更是亲帅吴敦、尹礼、昌霸三位军曲候,领兵南下,迎接北上车队。

    沿途匪患未除,小股蟊贼足以致命。自当谨慎。

    先时,胡辅奔赴黄金台宣蓟王命。四寇五人问起城长食俸。胡辅答曰三百石。五人纷纷叫嚣太少。便要用自己的六百石俸与胡辅均分。被胡辅婉拒。又说,只需城内民众破万户,便可得食千石俸。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五人与颜良一合计,便将山寨内家人,齐迁入三台城。好早日为胡辅凑足万户之数。

    得知详情,刘备欣然点头。草莽英雄皆如此。只需交情到,便可为友两肋插刀,肝胆相照。

    胡辅乃前大将军窦武孤孙,有一股与生俱来的侠义之气。与颜良等人也是对路。泰山人家落户三台城,蓟国上下皆乐见其成。如今水退,方圆五十里内,除去与容城交界处略窄。余下皆是三台城地面。先筑路通渠,改造荒地,再筑坝分水,向西淀圩田。凡新增之土,皆属蓟国所有,冀州诸国深受大恩,无人来争。

    靠近城北的区域,脚手架已立起。城南还是尚未撤出的难民营地。

    见蓟王车驾入城,民众纷纷让道行礼。穿过一处难民营地时,忽有隐隐约约的呼喊声,飘入车窗内。

    “豫儿!豫儿!”

    “停车。”闻哭声悲恸,刘备旋即言道。

    “喏!”史涣这便令车夫勒停马车。

    散布各处的绣衣吏,齐赶来护驾。手持追魂弩,目光警惕,扫过四周。确无埋伏,这才令车门开启,踏板落下。

    见刘备下车,关羽亦翻身下马。

    “大哥。”

    “何人在营中哭泣。”刘备问道。

    “应是流民。”关羽答道。

    “且去一看。”

    “嗯。”

    绣衣吏前方开道,百官尾随其后。刘备和关羽一前一后,进入营地。

    营内帐篷,稀稀落落。这几日难民结队南下,走了很多。哭声出自庵庐,必是家人患病。

    刘备掀帘视之,只见一青年文士,正怀抱一半大少年,痛哭流涕。

    刘备远远得见,并未打扰。而是将医官唤来相问。

    医官答曰:少年久病缠身,乃至高烧不退,昏迷不醒。家人送来,为时已晚。卑下已尽力而为,却未能见效。这便实言相告,好让其心有准备。

    见文士身侧一妇人,身怀六甲,亦在垂泪。刘备这便问道:可是瘟疫?

    医官摇头:非也。

    说话间,见妇人忽以手捂腹,面色苍白。医官急忙上前:夫人切勿激动。小心动了胎气。

    心痛其子,妇人又如何能自持。眼看便要早产,青年文士更加手足无措。

    刘备当机立断:“来人,速抬夫人上车,送往国医馆。”

    “喏!”绣衣吏这便上前将孕妇连人带榻,抬出庵庐。青年文士这才看见一身王服的刘备。这便强忍悲痛,俯身行礼:“多谢王上相助。甄逸怀抱幼子,无法行礼。请王上恕罪。”

    “无妨。”刘备近前言道:“令夫人身怀六甲,悲恸过度,似有早产之兆。此地并无妇产良医,且随我赶往楼桑国医馆,自有华大夫为夫人诊治。”

    “如此,如此……”

    见他心系怀中病子,刘备又道:“且让令公子与我同行。”

    “这如何使得……”甄逸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刘备将少年轻轻接过,示意青年文士起身同行。

    绣衣吏已将甄逸发妻送入车驾。刘备正欲将独子送入,不料又有二男四女,计六童子,从营地冲出,围住马车,不愿与父母分离。

    刘备当机立断:“且同车前往。”

    甄逸心乱如麻,亦顾不得许多。将子女逐个拉上车。

    命史涣牵来黄,刘备翻身上马,将昏迷少年横抱怀中,冲百官言道:“诸位稍待,孤去去便回。”

    “恭送王上。”胡辅领一众官吏从旁送别。

    待起身,刘备已绝尘而去。

    目送蓟王车驾远去,再回望空荡荡的庵庐,胡辅心怀激荡。

    得此明主,臣复何求!

    孙观、孙康二人心生折服。王上亦是豪杰!

    黄千里神驹。百余里官道,瞬息可至。有二弟关羽乘赤菟,从旁护佑,安全自当无虞。遂命史涣守护车驾,刘备和关羽,纵马先行,奔赴楼桑国医馆。

    待蓟王车驾抵达,华大夫已为少年诊治施药。

    华大夫言:乃因水土不服,血弱气虚,外感风寒,邪气侵入与正气相搏,正邪分争而往来寒热,乃致风寒入里化热。此病多见于流民。“小柴胡汤”主之。只需静心调养,不日可愈。奈何未能及时施以汤药,乃是病情延误,命悬一线。

    又随口问道:此症我蓟国良医皆可诊治,为何延误至此?

    待车驾抵达,安顿好孕妇,刘备这便相问。

    甄逸方才道出原委。

    原来,甄逸乃中山毋极人,太保甄邯之后。数月前,甄逸官拜上蔡令。未等赴任,中山国突遭贼乱。这便携一家老小,乘船赴蓟国避难。眼看期限渐至,再不到任,便将做弃官论处。甄逸越发急迫。长子为不误行程,一直隐瞒病情。甄逸心中有事,夫人又身怀六甲。夫妻两人皆未能发现。乃至小病久拖成大疾。今日正收拾行囊准备返乡赴任,不料长子忽昏迷倒地,令全家手足无措。送到庵庐,良医言恐难救活。这便悲痛出声,被路过营地的刘备听见。

    长子至孝,本是好意。却不料此举非但害了自己,险还累及家人。万幸遇刘备巡查三台城,方救了一家性命。

    这便好言安慰甄逸,又令人安排馆舍,供其一家暂住。

    至于食俸一千石的上蔡令,怕是赶不上了。

    甄逸摇头一笑,无妨。事关一家老小安危,上蔡令不做也罢。

    见他已然想通,刘备欣然点头。叮嘱良医好生看护母子二人,这便离开。

    甄逸长揖相送。心中挂念妻儿,不及多想,便又急忙返回病院。

    登楼入室。见长子、发妻正酣睡,诸子女皆安静的陪坐一旁,心生感恩。

    须臾,见发妻悠悠转醒,甄逸急忙近前服侍。

    妻张氏言道:“先前做一胎梦。梦见来时在蓟王车上寝寐时,有仙人持玉衣覆我腹上。夫君可知是何意?”

    “此子贵乃不可言也。“声音出自隔壁病室。

    “何人窥听?”甄逸高声相问。

    便有一人,于门前长揖:“相者刘良,见过公子,夫人。”

1.95 互相成全

    “何以知之?”甄逸起身回礼。

    相者刘良一愣。旋即笑答:“公子,何不拭目以待?”

    “如此,多谢告知。”甄逸乃是读书人。子不语怪力乱神。关于看相这种事,多半置之一笑罢了。

    目送刘良离开,甄逸这便安心照看妻儿家小不提。

    病舍,既是舍,自然功能齐备。母子二人可安心养病。刘备又命人安排精舍,供家人暂居,衣食暂且无忧。然上蔡令却已无法按时赴任。乱象显露,以后当如何生活,乃是摆在甄逸面前的一道难题。家中子女众多,眼看夫人年内便要诞下第八子,嗷嗷待哺。不出仕为官,在这乱世之中又该如何过活。

    正所谓未雨绸缪,甄逸需早做打断。

    甄夫人亦知书达理。见夫君眉头紧锁,知他心忧前程,这便柔声宽慰道:“夫君饱读圣贤书,岂不闻良禽择木而栖。且蓟王又与我母子有救之恩。夫君何不登黄金台,一展长才?”

    甄逸喜上眉梢:“夫人一语惊醒梦中人。待你与豫儿病愈,为夫这便赴黄金台一试。”

    话说。相者刘良亦随冀州民众,北上避乱。偶感风寒,便入楼桑国医馆治病。所住病舍,正好在隔壁。今病已痊愈,正欲出院,刚走到门前,却偶听甄逸夫妻对话,这便口出箴言。

    辞别二人,刘良并未远走,而是直奔黄金台。

    黄金台上四方馆,馆长乃朱建平。此人精通相术,于街巷之间为人相面,效果非常灵验。书载,曹丕做五官将时,请他看相,朱建平说:“将军寿命八十,四十会有小难,愿您多多保重”。又对曹彪说:“您将统领藩邦,五十七岁时有刀兵之灾。要妥善预防。”结果曹丕四十去世,曹彪五十七岁时,犯了与王凌合谋罪,被赐死。

    类似预言,无不应验。因为很多,不胜枚举。却只有司空王昶、征北将军程喜、中领军王肃与实际情况有差别。

    正因他的妙算,大多准确无误。时人将他与平原郡相士管公明并称为“朱”、“管”。

    按照刘备的认知,预知命运这种事,实在很不科学。难不成朱建平和管公明,也和自己一样,有一缕残魂穿越而来?然而,想想也不可能。书上所载的时下人物,不过寥寥数百人。五千万百姓中,朱建平和管公明又能记住多少人的生死。岂能人人都灵验。这显然不符合常理。

    当绣衣吏将朱建平的日常,事无巨细,皆告知刘备后。刘备这才幡然醒悟。

    大数据理论。

    相者,有一个遍布大汉十三州的人员网络。比如刘良,便是游走在冀州的相者。平日走街串巷,一边与人看相,一边搜集记录风闻。因为精通相术,对人物的面相记忆、描述皆深刻。于是,天庭饱满,地阁方圆,鼻如悬胆,口大容拳,耳白于面,龙凤之眼,虎豹之音,伏犀贯顶,骨有九起,头角峥嵘,两眉双飞入鬓,两颧斜插天苍……诸如此类,皆能过目不忘。

    又诸如“豹头环眼,燕颔虎须”,“身长九尺,髯长二尺,面如重枣,唇若涂脂;丹凤眼,卧蚕眉”等,有天生异相,亦或是声名远扬的人物的面容,皆被相者默记在心,结合相术与风闻等,评定人物优劣等级,然后著录于笔端。再上报‘大相者’。如此积少成多,天下人物尽入脑中。

    朱建平,便是所谓的“大相者”。大相者通过相者记录的寥寥数语,便可将一个人的容貌在脑海中复原。此乃相者不传之秘。刘备称呼为“人脑相机”。

    以颜良、文丑,田丰,三人为例。一见面,三人相貌,朱建平已与脑海中储存的面相,相呼应。也就知此人大概出身,记录三人相貌的相者,又给出如何评价。诸如田丰这样的名士,相者给出的综合评语为“天姿杰,权略多奇”,评定等级为“国士无双”。

    姓名、出身,这些皆不重要。在“大相者”朱建平的脑海中,乃是按照品级,记录人相。

    脑中记录的“国士无双”品级中,有此相貌者,又何须再考。这便让田丰直升黄金阙。

    颜良虽改名颜良,“虎狼猛士”中,亦有此人相,亦让他直升五楼。

    相者与雇主之间,更是互相成全。

    比如,今日在国医馆,相者刘良先是见蓟王车驾送甄逸一家人入馆,后又窥听甄夫人言及胎梦。这便口出箴言:‘此子贵乃不可言’。说完之后,甄家人自然铭记在心。假以时日,当真位极人臣时,甄家人便会想起,曾有相者刘良,言‘子贵不可言’。于是被刀笔吏录入史册。

    事实上。在刘备看来,‘子贵乃不可言’诸如此类的评语,相者刘良应说过不止一次。那些后来没能贵不可言的家人,自然不会在意,也不愿提及。只有那些当真‘贵不可言’的家人,才会记起,并大肆鼓吹。某年某月某日某地,相者刘良曾言,吾妻腹中子‘贵乃不可言’。

    于是一说一录。这便是互相成全。

    当然,察言观色:闻其声,辨其人,知其志,识其心。相者的专业技能,在此间,亦占有相当权重的作用。

    所谓术业有专攻。天赋亦很重要。并非什么人都能铁嘴直断。

    当然,这只是刘备个人的理解。相术和天命之间,究竟有无关联。也不是寻常人等能够知晓。

    相者刘良登黄金台,将新录入的冀州人物面相集薄,面呈给大相者后,这便告辞离开,云游四海,相人采风。何其逍遥自在。

    “诸侯不贡诗,天子不采风,乐官不达雅,国史不明变,呜呼,斯则久矣,《诗》可以不续乎!”

    “故王者不出户牖,尽知天下所苦。”

    刘备却已窥得天机。

    试想,若将遍及天下的相者,纳入蓟国情报体系。为其搜集网罗各方英才,与代入系统何异!

    不急。此事需从长计议。

    首当其冲,便是要解决北上海贼。

    渤海下湾区。

    海贼薛州、海贼管承、海贼胡玉,三千余艘大小船只,逆风而上,横渡渤海。见海贼旗帜,周遭船舶争相躲避。便是巡逻水军亦不敢近前。

    在大舡楼船之中,有数艘斗舰,锦帆高悬。当中甲板上横躺一人。头插鸟羽,身佩铃铛。身长八尺,剑眉朗目,猿背蜂腰,胴臂雕青。可生裂虎豹,力逐奔马者

    乃锦帆贼甘宁是也。

1.96 海贼围城

    蓟国横亘在燕赵之交,号称九河之地。

    境内九条大河,枝津纵横,水网遍地。督亢泽、掘鲤淀、雍奴薮,等大小陂泽,星罗棋布。正因丰水,刘备才得以筑堤圩田,令蓟国季季大熟,丰衣足食。

    随着流民陆续返乡,稻作之后,蓟国各城便趁秋末冬初,土壤尚未冻结,通渠筑堤,引水圩田。类似工作,熟练工最多的自然是三百里临乡各城。颗粒归仓后,田间日常管理老农便可。青壮劳力,这便纷纷驱牛车前往五县,整备旱地改水田。赚取一日百钱的工钱。

    夫妻二人,足月可领六千钱。亦是一笔可观的收入。

    蓟国机关术,由上而下,惠及全国。农人的牛车,吃住行亦十分方便。平日并排停在路边,随堤坝陂渠而走。节省了许多不必要的麻烦和宝贵的时间。机关车搭建的庵庐,亦在牛车营地之中。可就近治疗工伤病患。至于安保,自有蓟国完善的亭邮置驿体系负责。

    五县田赋另算。单三百里临乡,本季共缴新谷二百万石。再加上二百万亩官田收获的一千二百万石,临乡今季得粮一千四百万石。又是大丰之年。蓟国太仓令,大兄刘文,请增筑城仓的上疏,刘备已批复。凡蓟国新修港口,皆要增筑城仓。港口建仓,能借漕运之便。

    丰年多禾。农人依然惜售,皆囤入自家仓楼。便是田中禾花鲤的收入,已足够开销。除此之外,院中药圃、租赁商肆、织造毛毯、修路通渠,不一而足,皆有进项。生活自然富足。

    蓟国百姓多迁徙而来。辗转千里,辘辘饥肠,路上磨难,记忆犹新。自然惜粮。

    王上少时督造宅院,楼桑一户齐民院中有:前楼、后楼、仓楼、望楼、水塔、双阙楼、四角楼。计十楼。余下各城,因增筑城墙,兼顾防御功能的四座角楼和骑在墙头的覆道皆省去,只需建前楼、后楼、仓楼、望楼、水塔、双阙楼,六楼便可。

    饶是如此,城中万户居民,亦起六万座高楼。可想而知,放眼望去,是何等的鳞次栉比,高楼林立。人行其间,又是何等的气象万千。恰逢节日,彩灯高悬,堆光如昼。繁华盛景,可称天上人间。

    后世有一个专属名词:“建城史”,说的便是诸如这般的繁华城市。人皆城居,从春秋战国始,筑城就成了历代国君,乐此不疲的国之大事。

    蓟王刘备,更是其中翘楚。

    收到海贼大举来犯的邸报。刘备这便中断建城大计。乘游麟号,会同蓟国水军明轮舰,浩浩荡荡驶往渤海。

    雍奴薮,雍奴城。

    围绕城池的隔水大堤,已被机关船修造完毕。靠近城墙的水泽深挖取土,变成了天然的护城河。与城内水网相接。

    见千艘赤马舟逆入泽薮,浩浩荡荡向雍奴城扑来。立在修葺一新的城头,钟繇举目四望,这才幡然醒悟:“先时,王上户户分粮一百石。我本以为乃是行笼络人心之举。今日方知,王上早已料到海贼会大举围城,故备足粮秣,固守城池。海贼远道而来,随船能带多少粮草?不出足月,必粮尽而退。”

    身旁绣衣吏什长,这便言道:“王上令明庭固守待援。想必亦知海贼远来,只求速战。”

    “然也。”俯瞰千条赤马上叫嚣不断的贼寇,钟繇气定神闲。

    “城中只有兵丁百人。如何防守,还请明廷定夺。”什长又道。

    “此事易耳。”钟繇笑答:“武库内有弩千张,乃上次与粮秣同时运来。从渔人中招募身强体健者,持弩守备。海贼泛舟而来,并无攻城诸器,急切间又如何能攻下。”

    “喏。”什长这便下城安排。

    伸手摸了摸袖中好友荀攸送来的锦囊妙计。钟繇一声长叹:“公达奇谋百出,我不如也。”

    赤马舟上贼寇亦未想到,城外会建起一圈水堤。

    雍奴薮中皆是白泽,别无寸土,这是如何做到的。

    围绕城墙的水堤,不但隔绝了泽水,且还阻断了赤马舟前行之路。并使得夹在水堤与城墙高高的墙基之间的水域,成了天然的护城河。

    贼人被水堤所阻,只能弃舟登岸。然而登上长堤后,却又发现,长堤与城墙之间,还隔着宽阔的护城河。就在弃舟登岸的海贼手足无措,面面相觑时,兜头一阵箭雨袭来,惨死一地。城头乱箭如雨,贼人这便纷纷跳下白泽,游回赤马舟上。

    海贼管承,远远眺望这条奇迹般建起的水长堤,眼中皆是恨意。

    僵持间,便有一舟抵近。舟上一人,长身黑面,袒胸露腹,头包黑帻,肤如刻画。

    正是海贼薛州。

    “管渠帅,看来蓟国早有准备。长堤隔绝内外,我等又苦无攻城诸器,且薮中水浅,无法通行大船。不如退回海上,逆涞水而上,抄掠沿岸城池如何?”

    此次虽名为报仇,实则是眼馋蓟国富庶。借报仇之名,乃行抄掠。见雍奴城易守难攻,且薮中又无法通行大船,知事不可为,薛州便打了个退堂鼓。

    海贼管承,麾下人马皆死在雍奴城中,孑然一身,敢怒不敢言。

    忽记起在芦苇荡沉船中,赶来相会的巫祝曾言道,城中还有内应。这便咬牙说道:“薛渠帅言之有理。然某却想,时日如此之短,蓟国如何能在无立锥之地的白泽之上,凭空建起一圈水长堤?此堤,必定有诈。”

    薛州亦点头:“依管渠帅之见,该当如何?”

    “今日暂且收兵。待夜深,我与心腹潜入城中,与内应询问详情,再做计较。”管承这便打定主意。

    “如此也罢。”薛州爽快答应:“且看管渠帅放手一搏!”

    目视赤马舟,接连退却。管承目中犹如火烧。只与家中老小一墙之隔,如何能不望眼欲穿。

    城内又无薛州家小,他自然无所谓。管承势要攻下此城,待救出一家老小,再屠城焚城,方解心头之恨!

    血海深仇,如何肯轻易退却。

    待夜深,便有一艘快艇抵近长堤。不等停稳,管承便与数名心腹飞身下船,匍匐贴地翻越长堤,再潜下水。游到城门处。扔出钩爪,依次攀上城头。

    “何人!”话音未落,乱箭如蝗。

    心腹不急抽刀,纷纷中箭惨死。管承却趁机跳落城中水道,惊险避过。城头火把高举,呼喝不断。借桩柱遮掩,水性极佳的管承已游到一栋高脚重楼下。沿这户渔家深入水面的斜梯,悄然登岸。

    飞快辨别方向,这便向城中潜去。

1.97 莫问神鬼

    雍奴城内高脚楼并船楼林立,各家各户见缝插针。城内建筑千篇一律,杂乱无章。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想要找到太平道内应,何其困难。故与一般奸细深居简出,谨小慎微不同。雍奴城内的内应,却大张旗鼓,开了家渔人酒垆。

    只需循着城中为数不多的光亮,终能辗转抵达。

    路上顺来一件蓑衣披上身,管承假扮起渔人亦有模有样。所谓靠水吃水。在未做贼前,他确是水上讨生活的渔夫。

    夜已深,酒垆中只有宿醉不醒的酒客两三个。四处看过,并无异常。管承这才戒备着走入。不等坐稳,酒家保便笑脸上前。

    待管承低声吐出暗语。酒保脸上笑容,顿时一僵。不露声色的的放下酒具,这便转身将垆中酒客好言撵走,伸头左右看过,这便闭门歇业。再隔门侧耳倾听,确认无误,终能微微松了口气。

    收拾心情,转身向正自斟自饮的管承走去。

    “你是何人,为何知我教暗语。”

    “我便是管承。”说着便取下斗笠,靠近油灯,显出相貌。

    “原来是管渠帅!”酒家保这才放心:“自从巫祝无故失踪,管渠帅亦不知所踪。卑下便整日提心吊胆。今日得见渠帅,终能松一口气。却不知……巫祝何在?”

    管承面色一黯:“为护我而被人害了性命。”

    “唉……”酒家保亦叹了口气。转而又问道:“听闻城外有千艘赤马,可是随渠帅来寻仇乎?”

    “然也。”管承咬牙切齿:“此仇不报,誓不为人!贵教可愿助我行事?”

    “我教自当全力以赴。且不知,渠帅要卑下如何相助?”

    “城外大堤何时所筑,可藏有暗闸?”管承直问出口。

    “有。”酒家保重重点头:“为便于渔船出入,长堤四周皆藏有水门。只需掀开竹棚遮挡,便可窥见。”

    “原来如此!”管承大喜:“水门藏于何处?”

    “渠帅稍待。”说着,酒家保转身上楼。须臾,便取下一卷白绢。展开视之,正是城中水网涵管分布图。

    “自渠帅走后,县长便大张旗鼓,改造城池。地下陶管皆是蓟国机关船运来,并用船吊沉入沟渠。卑下暗中记下走向,便是为了日后所需。不曾想,这么快便用到。”

    管承细细看过遍布城内的地下管网,这便问道:“此管何用?”

    “乃为排水。”酒家保答道:“听几个在县治当差的酒客说,县长要造一座水城。管道便是为了将城内积水排出。”

    “原来如此。”管承这便了然:“无怪长堤暗藏水门。”

    此行异常顺利,真乃天助我也。见还有时间,管承又问道:“且跟我说说,这些天城中都有何事。”

    “先有蓟王运来十万石粮食,分给城内渔家。后有三千户海贼迁入城中……”酒家保这才醒悟。

    “可知我家人现在何处?”管承急忙问道。

    “听闻暂居在治所船楼内。”酒家保竟也知道。

    一想到娇妻美妾皆成他人禁脔,管承不禁怒火中烧:“事不宜迟,我这便返回。明日,便是破城之日!”

    酒家保抱拳相送:“卑下祝渠帅一战功成,一雪前耻!”

    管承目光闪烁,正要杀人灭口。

    忽听酒垆大门被人大力擂响:“酒家速速开门!平日待客到鸡鸣,今日怎就早早关门了事?”

    “渠帅且走后门。”事不宜迟,酒家保急忙引路。

    “嗯!”管承不及多想,这便闪入后室。

    酒家保飞快收拾好一切,这便快步冲上前堂,开门迎客:“原是邱大哥。今日客人早走,见无生意可做,便想偷个懒,早些歇息。”

    “既如此,为何门前灯笼仍在高挂。”

    “谢邱大哥提醒,却是忘了熄灯。”

    “既未熄灯,便让我喝上两杯如何。”

    “有何不可?”

    二人对话渐不可闻,见行踪未被揭破,管承自去不提。

    日出十分。早早登临城楼的钟繇,见远处千艘赤马舟,聚而再来。不忧反喜。冲什长笑道:“命渔人下水。”

    “喏!”

    水门刚刚开启,便有渔船出城。散布城外护城河道后,船上渔夫口含利刃,跃入水中。须臾又重出水面。如此反复。片刻后,渔夫重新登船,列队驶入城内。

    水门随之闭合。

    附身细看城下水道,钟繇终于安心。“公达之谋,神鬼莫测也!”

    “找到了!”攀上长堤的海贼,欢喜出声。这便奋力劈砍,将搭在长堤上的草棚斩断。露出了暗藏其中的闸门水道。为便于城内舟船进出,长堤自然要设闸门。很快,长堤四面水闸,皆被找到。

    见海贼举刀欢呼。管承脸上凶残之色一闪而逝:“薛渠帅,城中有粮十万石。悉数取来,可解少粮之困!”

    “管渠帅言之有理。”薛州哈哈一笑:“请!”

    “请!”两人舟船,一前一后,驶入长堤水门。

    先行驶入护城河内的海贼,顶盾舟前,与城头弓弩手对射。赤马舟上搭有坚厚竹篷。普通弓箭虽能射中,却无法击穿。一艘艘被射成刺猬的赤马舟散布河道,船内海贼皆无大碍,便是明证。

    “城上之人听着!我等只求财,不索命。速开城门,否则杀入城去,鸡犬不留!”

    “速开城门!”

    “速开城门!”上万贼众齐声呼喝,声势惊人。

    千艘赤马舟,淤塞河道,将前后城门团团围住。更助嚣张气焰。

    城头新募的渔人弓弩手,面如死灰,浑身颤栗。立都立不稳,如何还能战。

    待薛州挥手止住叫嚣。城头谯楼便有斑斓板徐徐支起。板之间,微微闪出一条缝。有人郎声道:“大胆贼寇!朗朗乾坤,青天白昼。胆敢犯我疆土。还不束手就擒,乞求活命!”

    待话音落地,城上城下一片死寂。跟着哄然大笑。船上许多贼寇竟笑得前仰后合,只手扶墙。

    薛州亦龇牙一笑:“好一个狗官,杀!”

    “杀”

    “放箭!”绣衣什长一声令下,追魂弩电射而出。

    早有戒备的薛州,歪头避过。飞虻箭擦着面颊入水。击起一朵硕大的浪花。

    饶是如此,薛州亦惊出一声冷汗。此弩之强,世间罕有。

    心腹立刻顶盾,护住周全。命悬一线,薛州恶向胆边生:“攻入城池,鸡犬不留!”

    船上便有力士,头顶乱箭,将手中飞爪奋力掷向城头。

    恶战一触即发。

1.98 水火相济

    猛见飞爪勾住雉堞,临时招募的渔夫,纷纷惊恐避让。眼看贼人已探出半颗脑袋,被后发一刀削去。

    上半截脑袋翻转落地,两只贼眼仍滴溜乱转。

    绣衣吏奋起一刀,火星迸溅。手中百炼雁翎钢刀将黑乎乎的铁爪应声剁断。

    “啊”一串海贼惊叫落水。

    绣衣吏冲渔夫喊道:“城内便是一家老小,若贼人破城该当如何!”

    一语惊醒梦中人。渔夫们这便咬牙上前,附身下射。

    落水海贼水性极佳。纷纷潜游到横在河中的赤马舟后侧,借船篷遮掩,浮出水面。

    当中有一宿贼,喷出口中的河水时,忽然皱眉。河水…为何有股鱼腥之味?贴近水面嗅了嗅,腥气随之入鼻。伸手扶住舟身,猛然沉入水中。

    睁眼四看,顿时目眦欲裂!

    只见。贴近水面的水体之中,悬浮着一个个渔家常用的革囊。与充气浮于水上的气囊不同。这些革囊中,装满了澄清透明的鱼油!

    许多革囊已被城头弓箭射破。囊中油液正不断渗漏。油轻而不溶于水。于是,漏油纷纷上浮,泛着朵朵油花,浮在水面。放眼望去,整个护城河水皆飘着一层鱼油。

    一眼望去,水下油囊,成百上千。此乃早已设下的陷阱!

    油囊半油半气。用麻绳缀在河底砖石之上。只需割断麻绳,油囊便会上浮。绳上配重,确保油囊浮在临近水面之下。却不会显露踪迹。船上贼人仰面与城头守军互射,舱内桨舵手专注划船避让同伴,一船人等,又如何会想起往水下去看。

    若非有宿贼攻城落水,尝到鱼腥。又如何能觉察到。

    宿贼肝胆欲裂,这便反身向身后水大堤游去。却被当成逃兵,半路遭同伴鱼叉刺中要害。临死前,想出声示警。可话到嘴边,却凶残一笑,口中汩汩涌血,仰面而亡。

    鱼腥味渐被血腥味遮掩。船上贼寇与城头守军激战正酣,又岂能察觉。

    时间分秒流逝,眼看日上中天。在一什绣衣吏和百余守军的带领下,一千精壮渔夫,越战越勇。数次击退海贼攻城。所谓熟能生巧。强弩实在是太好用,而渔人的准星,亦在平日用鱼叉叉鱼中,训练的十分精准。只需习惯了手中强弩的击发轨迹,便可自行修正。如此便可越射越准。城头距水面不过数丈之遥。只需不是眼瞎,大差不差,当胸一箭,便足以射死。

    艳阳高照,眼角忽被斑斓的油光吸引。浮着一层油液的护城河水,终被海贼薛州窥破。

    “停战!”薛州一声嘶吼,气冲云霄。调门之高,世间罕有。

    厮杀正酣的海贼面面相觑。渠帅说……停战?

    “薛渠帅……”浑身披创的管承急忙赶来相问,抬眼却见薛州满眼惊惧,浑身冷汗淋漓。仿佛白日撞鬼一般。

    “管渠帅,我等中计也。”话音未落,千斤门闸已轰隆隆落下。将城门与水体,彻底隔离。

    满腔怒火,被仇恨蒙心的管承,仍云山雾罩:“薛渠帅此言何意?”

    “先时渠帅三千人马尽数折在城中。今日我等万余兄弟,怕是皆要命丧城下了。”薛州冲河水一指:“且仔细看。”

    管承定睛一看,当即目眦欲裂。

    放眼看去,环绕城池的护城河水,皆飘着层澄清的油液。阳光下泛着一朵朵斑斓的油花。许多落水的海贼,溅满船体的油渍……先行落下的千斤门闸并高高的堤岸与城墙,已将护城河彻底隔绝。

    这分明是陷阱!

    “切莫动手,我等愿……降。”薛州音犹在耳,城头一支火箭已呼啸抛下。

    火箭倒栽入水。翻起的水花中,忽冒出熊熊火舌。转眼,整个水面烧成一片。

    油遇水,当即爆燃。

    爆炸声响成一串。迸溅的油火兜头浇下。眨眼之间,船上船下,一片火海。此种现象,后世称为“过热液体”。水体迅速升温,达到临界点时便会迅速汽化,引起爆炸。

    蓟国单临乡一地,便有水田一千万。一亩水田,一季能得成鱼百余头。鱼油炼制了多少,何必多问。为了保证此计能成,刘备命人送来足量乃至超量精纯鱼油。有心算无备。一万海贼,迎头撞入油锅火海。何其惨烈。

    城门处的局部水体,迅速升温。那些潜入水下,试图闭气辟火的宿贼,很快便被沸水煮到半熟。挣扎出水,皮开肉绽,浑身筋肉脱落,不等叫出声,又被烈火吞噬。

    当中一个人形火球,踩着熊熊燃烧的赤马舟,辗转腾挪,向身后挡水堤奋力扑去。眼看便要脱身,不料身旁液火轰然炸开,将他凌空崩落水中。披在身外的数层蓑衣,亦禁不住沸水烹煮。惨叫如鬼,强忍剧痛半身攀爬上岸,可煮熟的下半截再无从发力。液火如蛇而上,迅速延烧,将其吞没。

    此贼不是旁人,正是海贼薛州。

    那些奋力游上大堤的宿贼,却绝望的发现,大堤已先被爆炸的火焰点燃。便是踩着满地烈火强行攀登,未到堤上便浑身燃火,杀猪般嚎叫着滚落水中。一片火浪翻涌,再无声息。

    也不知过了多久。惨叫渐渐止息,烈火犹在燃烧。

    护城河水滚如沸汤,肉糜混着烤肉的香气,开始蔓延。城上渔夫呕吐不止。

    滚烫的蒸汽,丝丝作响,直冲头顶。城头已无法立人。众人纷纷避入谯楼。登临顶阁,钟繇附身下看。油火多半已熄灭,滚滚浓烟却扑面而来。靠近城门的水面,仍咕咚冒泡,翻涌着炽热的浪花。

    一万海贼,尽数毙命。其惨状,无法描述。

    听说。直到三日后,护城河水犹烫人手。钟繇不敢升起门闸。只让泽中流水不断注入,将温度带走。护城河内,涌入海量鱼群。万头攒动,追着骸骨争食烂肉的场面,令人心悸。

    刘备等不到三日后。

    这边火起,那边便领蓟国海军,冲入渤海。向列阵海面的海贼船队杀奔而去。

    留守海上的海贼胡玉,急忙率军迎上。

    “张帆!”横海校尉一声令下,明轮舰立刻张开鸾翼帆,全速冲锋。

    胡玉知蓟国明轮舰暗藏钩拒,不敢正面交锋。这便避其锋芒,派出斗舰、蒙冲,先行围上。

    “外狭而长曰蒙冲,以冲突敌船也。”

    “放箭!”刚进入射程,火箭便一窝蜂的射向鸾翼帆。

    纵火烧帆,正当时宜。

    海贼想得明白。

1.99 一网打尽

    船帆被点燃,迎风烧成一团火炬,火雨纷纷落下,点燃整个船头的场面,并未出现。

    贼人射来的火箭,竟被看似脆弱的风帆悉数崩飞。

    就在贼人瞠目结舌的当口,甲板上弩炮,朝天开火。

    银光一闪。标枪般兜头扎下的巨箭,忽凌空舒展。变成一张巨网,连人带船,罩了个严严实实。钢丝绳网上密布倒刺。入肉虽不深,却如同无数钩爪,将网中猎物死死勾住,脱身不得。

    满船海盗挣扎未果。忽觉巨力袭来,连人带船,竟被拽翻落海!

    原来。钢丝绳网还连着长长的钢丝绳索。绳索的另一头,缠绕在弩炮下方的绞盘之上。弩手搬动机关,绞盘倒转收网。将一网盗贼,尽数拽翻落水。

    甲板上排列八座弩炮。多有命中,皆在收网。载满海贼的蒙冲倾覆后,阻力大增。钢丝网下部倒刺,纷纷崩断,与船身脱离。只卷着一网海贼,飞拽而去。

    钢丝绳网迎头罩下,必然是先缠人,再裹舟船。故海贼皆在绳网上部,下部则缠在船上。

    “切莫动手,我等愿降!”长长的吊臂,刚将一网杂鱼提上甲板。网内浑身鲜血淋漓的海贼,便哀嚎叫嚷开来。

    船上兵士,遂上前撤网,将浑身皮肉翻卷的海贼,尽数压往舱内牢笼。倒刺虽利却短,入肉皆不深。都是皮外伤,无妨。所谓伤口上撒盐。遍体鳞伤又泡海水,其中滋味,必然酸爽。痛到浑身抽搐,如何还能再战。

    大网罩下。冲向蓟国水军的蒙冲、斗舰,尽皆翻覆。船上海贼被一网打尽。如此战况,骇人听闻。海贼胡玉当机立断,分出一半舟船迎敌,统领剩下一半自家舟船,妄想脱离。

    蓟国水军亦一分为二。横海校尉黄盖并左右横海司马潘鸿、朱盖,直扑胡玉而去。

    刘备则统领凌操部,杀奔断后船队。

    海贼薛州、海贼管承,并一万白刃战宿贼,皆葬身雍奴火海。留守船上的才是正经八百的舟楫士。

    也是刘备急需的善水人才。冲锋陷阵,刘备不缺人手。驾船操舟,却是急需。海贼薛州、管承死不足惜。然船上舟楫士,却个顶个珍贵。刘备已明令不可滥杀,多行俘获。

    不用说。留下断后的,皆是海贼薛州人马。贼酋薛州殒命薮中,此时皆不知。群龙无首,船上贼人又岂能丢下薛州擅自逃走。于是只能硬着头皮,留下断后。

    遥见蓟国明轮船已伸出青铜钩拒,躲无可躲,避无可避。便有宿贼吆喝船上贼众,涌上甲板,抽刀在手,准备白刃战。

    不等列队齐整,蓟国巨舰已尽数落帆,正乘风破浪,迎头撞来。

    “稳住!”列在最前的宿贼,大声激励众贼。却听背后惊呼不断。以为临阵胆寒,正欲呵斥。回头却见众人皆仰头望天。

    只见一张大网,兜头罩下。宿贼奋力挥刀,溅起火星串串。钢丝网如何能轻易割破!

    拥在甲板上,准备白刃战的贼众,皆被一网打尽。

    倒刺入肉,越挣扎越深。

    挣扎间,蓟国巨舰已迎头撞上。

    一声巨响,船头四分五裂。青铜钩拒破体而入,与敌舰紧紧钉在一起。撞击之下,甲板上贼众站立不稳,身缠钢丝绳网倒地。如何还能再战。

    “啊啊啊”

    船吊开始发威,将满满当当一甲板贼众拽下船去,沉入大海,再徐徐提起。和普通绳网类似,网上钢丝绳一头连着绞盘,另一头连着下端网口钢圈上的钢丝束绳。只需一提,网口便会先束起。将绳网变成两头扎紧的大口袋。贼人如何能逃的掉。

    何止游麟号,蓟国明**舰上,皆装有这套“捕贼机关器”。青铜钩拒撞入敌船前,便已抢先喷出绳网。将拥挤在甲板上,等着接舰白刃战的贼寇一网打尽。

    至于为何先拖下水,再把钢丝绳索挂上船吊吊钩,将海贼从海里提起的原因嘛。不难理解。

    主要是顺手。绞盘搅动,钢丝收网。自然而然便将网中贼人拖下甲板。此时绞盘反转放线,海贼被自重牵引,自行落水。浑身披创遇海水一蜇,顿时泪流满脸。还没叫出口,海水便猛灌入腹中。待再被船吊提起,呛到半死的海贼,各个直翻白眼,皆成咸鱼。如何还能再战。

    饶是刘备的旗舰,一网也只可捕百人。再多船吊便无能为力,只能勉强勾出水面。先半死不活的吊着,再与绞盘一同发力,方能拽上甲板。

    普通蓟国明轮舰,只能吊起五十余人。无妨。也就是多一网,少一网的事。

    蓟国新造的“海捕鱼船”,皆有类似的“捕鱼机关器”。差别主要在绳网。捕鱼何须倒刺钢丝绳网。

    好家伙……

    如此一边倒的海战。海贼当真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要说唯一不足,便是桅杆。喷出的钢丝绳网,遇桅杆阻挡,无法完全展开。改进亦不难,可先断桅杆,再喷绳网。海贼也是吃了猝不及防的亏。谁能料到,蓟国竟有刀砍不断,斧砍无痕,遇火不着,遇水不湿之钢丝绳网!

    还被大弹弓弹射而出,凌空舒展,迎面罩下来哇!

    如此两头收紧,一干人等皆入网中。

    船吊升降,来自杠杆原理。力臂相等的情况下,后方铜权只需比网中贼重,便可将绳网吊起。更何况,还有齿轮组与底舱立轮相连,必要时可借畜力拖拽。

    战国时,墨子最早提出杠杆原理。《墨子经下》:“天(衡)而必正,说在得。”《墨子经说下》:“衡,加重于其一旁,必捶,权、重不相若也,相衡,则本短标长,两加焉,重相若,则标必下,标得权也。”

    窥一斑而知全豹。墨门先进的机关术,皆有先进的机关理论相匹配(请注意)。墨家发现杠杆定律,较之古希腊阿基米德要早二百余年。

    大汉朝如何领先世界,何须多言。

    “哈哈!”见挤满前甲板的贼人皆被一网打尽。凌操领麾下虎贲,飞身跃上贼船。

    “清剿船舱,虏贼夺船!”

    “喏!”

    “哼!”一声冷哼,自头顶传来。

    凌操猛抬头。只见一人头插鸟羽,腰配铃铛,乘风立于桅杆之上。翩翩少年,威风凛凛。

    一如身后锦帆般绚烂。

1.100 与我一战

    甘宁笑容虽桀骜灿烂,内心却满是怒涛狂澜。惊出一身冷汗。

    好险呐!

    若不是危急关头,抢先掷出铁索,飞身跃上桅杆。自己便也跟手下一样,被罩入网中,浑身挂满倒刺,不敢动弹分毫。

    “你是何人!”凌操挥刀一指。

    “锦帆甘宁!”见手下浑身滋血,被一路拖拽下船,甘宁怒从心起:“纳命来!”

    臂缠锁链飞身扑下。手中钢刀迎头怒劈。

    凌操举盾相迎。

    一声巨响,火线迸射。甘宁借势后翻,稳稳落地。凌操却单膝跪地,咬牙卸去刀劲。

    半截断刃竟深嵌牌面,险将盾牌一劈两半。

    随手将刀柄扔去。甘宁抬脚挑起一支鱼叉,缓缓后仰,又奋力掷出。

    这一掷,势如奔雷。

    钢叉化作一道电光,直射凌操而去。

    手中坚木搪瓷钢盾,应声炸裂。

    血光迸溅。凌操身中钢叉,翻身坠海。

    “司马!”麾下虎贲目眦欲裂。便有人弃刀跳船,去寻凌操踪迹。

    悲呼声引来刘备注意。遥见船上锦帆,心中咯噔一下猛然醒悟:“锦帆贼甘宁!”

    “此贼杀了凌司马,休要放过他!”飞庐上弓弩手,纷纷将手中强弩对准甘宁。只需刘备一声令下,这便将甘宁乱箭射死!

    令行禁止。主公明令不许滥杀。故而弓弩手虽同仇敌忾,恨不能将甘宁碎尸万段,却也没轻举妄动。只等主公号令。

    周围战斗渐已结束。除去甘宁,余贼皆被一网打尽。偶有落水,亦被打捞俘获。刘备心痛凌操,更心责自己。急令人下水寻找凌操下落。

    身陷重围,甘宁勇者不惧。饶是利箭环身,仍岿然而立,吐气开声:“暗箭伤人,算什么好汉。甘宁在此,谁敢与我一战!”

    言语一激,刘备战意尽起。

    此时此地,放眼整个舰队,能与甘宁一战者,唯有自己。见众人跃跃欲试,刘备遂冲身旁史涣耳语数句。

    史涣这便去准备。

    “甘宁在此,谁敢与我一战!”

    连喊三声,忽听一声轻笑:“孤便与你一战。”

    甘宁闻声回头。只见一艘巨舰缓缓抵近,一人手持鞘剑矗立船头。雄姿英发,亦是豪杰。

    “你便是蓟王刘备。”甘宁仰头发问。

    “正是孤王。”刘备轻轻招手,示意他登麟号。

    甘宁掷出锁链,缠上桅杆。飞身荡起,稳稳落在游麟号甲板。原来锁链是为接舰白刃战时,荡上敌船所备。

    刘备暗自点头,两人身高相若。甘宁年纪更轻。或只有十五、六岁。此时许也是刚入道。本以为历史已被自己改写,岂料二人仍迎头相遇。甘宁之强,何须多言。可惜了凌操。

    刘备打量甘宁。甘宁亦在打量刘备。

    从来只闻其名,未曾亲见。以为传言多有夸大。今日一见,果然,人中刘备。

    “刀剑无眼。”

    “生死无怨。”

    “若胜如何?”

    “若胜,放你离去。”

    “一言为定。”

    “若败,又当如何?”

    “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好。”刘备轻轻点头:“孤便要借你首级,祭凌司马。”

    说完,便让史涣将腰刀掷出。甘宁只手接过,舞了个刀幕,又随手掷回。

    “我有兵器。”说着,从腰间取下青铜铃铛,分别安在锁链两端。组成了类流星锤的奇门兵器。

    “来!”音犹在耳,铃声如啸。铜锤大的铃铛已迎面砸来。刘备猛然扬手,鞘剑正中铜铃。火线迸射。铜铃反投甘宁而去。刘备全力一击,势大而力沉。甘宁竟伸手接过。顺势旋身,又将铜铃掷回。

    铃声宛如雷轰,直撞刘备面门。

    刘备故技重施。双手握剑,大力轰出。

    咣!

    铜铃掉头奔回,声势尤胜先前。

    甘宁竟又伸手接过,借力旋身,再将铃铛掷回。刘备恍惚间,似看到太极的奥妙。甘宁伸手接铃时,有个瞬间的卸力。再以双臂为旋桨,双腿为轴。旋身一周,将铃铛反掷。

    力由心生。刘备奋然撤步,旋身斩出。

    铃声与火星炸成一团,震得刘备头晕目眩。因距离较远,甘宁安然无恙。伸手接过铃铛。翩然旋身,四次掷回。

    若仍以蛮力相击。音爆之下,受伤的还是刘备。

    躲?不可。出于一流剑客的直觉,刘备一旦闪身躲避,另枚铃铛便会追身而至。一步错,步步错。高手相搏,胜负在一念之间。失去先手,刘备再无取胜可能。

    因为对面是甘宁。

    危机关头,却见刘备猛然沉剑,又奋力上撩。

    鞘剑斜插木板,一道光轮如半月逆升。正中铜铃身后与链身相连的铜环。

    锵!

    火光乍起。

    失去牵连的铜铃呼啸而去,正中舯桅。

    一声巨响,入木三分。

    斩去铜铃的锁链,绷直如标枪。好似断首毒蛇,距刘备只一拳之隔,轰然坠地。

    寒光映雪。

    雌雄双剑终于出鞘。金戈交错,大剑嗡嗡轻颤,佛如龙吟阵阵。

    从剑刃上收回目光。甘宁默默将另一端铜铃提起。

    “好剑。”

    “陨铁猛火,千锤百炼。新发于硎,斩钉截铁。”奋然震腕,龙吟即止:“吃孤一剑。”

    人追尾音,电射而至。一剑封喉。

    如同手中出鞘的宝剑。刘备整个人亦脱去沉重的桎梏,身如鬼魅。

    出剑之快,饶是甘宁亦微微瞠目。

    缠满锁链的右臂,奋力一挡。大剑应声崩退。一柄细剑却如毒蛇般缠臂而上,逆刺咽喉。

    甘宁双目怒睁,拧身避让。利刃擦颈而过,带起一串血珠。不及站稳,刚刚崩飞的大剑已绕身半圈,从另一侧斩来。刘备双手交叉,雌雄双剑,如双龙出海。一右一左,绞杀强敌。

    缠满锁链的左臂横栏身前,再将大剑击退。刘备顺势抖腕。擦颈飞出的细剑猛回头,反刺后颈。

    大剑锋利,细剑绵软。刘备双手不断交叉变换,招招不离咽喉。一时险象环生。甘宁一颗好大头颅,仿佛随时都会离他而去。

    甲板忽然摇晃。甘宁猛然后仰,一脚蹬向垂在身前的铃铛。

    正欲追身连斩的刘备,急忙旋身躲避。

    剑芒随之消散,两人各自落地。

    甘宁翻身爬起,伸手从脖颈抹下一道血线。血线忽地变成两道。甘宁猛眨眼。

    定睛再看,又从二变三。

    无论如何屏气凝神,眼中重影挥之不去。

    “剑上有…有……”舌尖打转,两眼一黑。昂然虎躯如推金山倒玉柱,轰然扑地。

    “麻服散精。”刘备吐气一笑。孤王身系万千国民,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岂能亲身涉险,与你刀剑互博。

    “王上威武,王上威武!”围观舰船,呼声震天。众人只见那锦帆贼抹了把血,便栽倒在地。

    难不成……晕血?

    晕血还做海贼。

    这得有多热爱。

1.101 如虎添翼

    海上有两种人。一种辗转反侧,彻夜难眠。一种沾床即睡,一觉到天明。

    前一种缺少安全感。后一种自然不缺。

    “呼噜噜……”

    甘宁是后一种。下意识的舔了舔嘴角,口涎仍在。又试着舔了次,仍未舔到。终于,一连三次都未能将口水舔去的甘宁,艰难的睁开一只眼。起伏的海面为何会高悬头顶。不好,巨浪来袭!

    甘宁猛然清醒。奋力起身,却发现双腿使不上劲。

    绷紧后背,咬牙坐起。斗转星移,天地随之回转。甘宁这才醒悟。原来,自己正被倒吊在游麟号船首前的青铜钩拒上。

    难怪舔不到口水。口水都挂在上嘴唇啊……

    “来人!咕噜噜……”腹中一阵水响。这才发觉饥肠辘辘,饿得发慌。“好饿啊……”

    “何人聒噪!”甲板上一声怒喝。

    “是我,锦帆甘宁!”甘宁荡来荡去,想引起甲板上人注意。

    “奇怪,真是撞鬼了……”说话之人,又转身离去。

    “喂!喂!喂……”真的好饿啊,连叫嚷的力气都没了。腰腹再无力撑起上身,只能随麻绳荡来荡去。

    “大……哥……”虚弱的声音断断续续的传入耳际。甘宁左右旋身,眼角的余光扫过船首侧舷,又见被倒挂之人。

    “苏飞!”

    “大哥,你终于醒了。”苏飞亦是有气无力。

    “我等被吊了几日?”

    “一天一夜。”

    “船队呢?”

    “全军覆灭。”

    “薛州、胡玉,二位渠帅身在何处?”

    “薛渠帅与管渠帅,并一万弟兄,被烧死在雍奴城下。胡渠帅见机虽快,奈何蓟国战船更快。半路被追上,青铜钩拒从船尾钉入,然后……”

    “皆被刺网捕获?”

    “非也。”苏飞艰难摇头:“胡渠帅见识过刺网威力,岂还会中计。便领人死守船舱。不料被蓟国投入发烟之物,皆中毒迷倒。被尽数捕获。”

    “唉!”甘宁重重叹气。转而又问:“何物竟能致人昏迷?”

    “听说叫麻沸散。”苏飞无力的吸了口气:“乃蓟国国医馆馆长华大夫,独门秘方。普天之下,蓟国独有。”

    “华大夫妙手回春,我亦有耳闻。”想着脖颈上的剑痕,甘宁这便醒悟。“麻沸散”貌似汤剂、膏剂、烟剂皆可。果然是杀人放火,居家必备。

    察觉到船一直在航行,甘宁便又问道:“蓟国水军正去往何处?”

    “先去广陵,再去钱唐。抄掠薛、胡二位渠帅之砦中家眷。”苏飞又答。

    “薛渠帅部众万余户,胡渠帅亦有五千户。二部近二十万老小,如何得全?”

    “蓟国不仅有水军,还有商船。辽东田氏亦有船一万丈。平波水砦亦有千船可租用,加上前日俘获我等的大小船只三千,足够了。”

    “船上舟楫士皆在?”甘宁再问。

    “在。蓟王未曾为难。”苏飞再答:“已收为己用。”

    “我等众兄弟如何?”此才是甘宁最想问,又最害怕知晓的。

    “被一网打尽,皆身披镣铐,关押在底舱监牢。一时半刻还死不了。”

    “无事便好……”甘宁终得安心。

    “却也距死不远。”苏飞悲声道:“蓟王欲斩杀我等,为麾下司马报仇。”

    “想起来了。”便是被自己一叉翻之人:“生死有命。便与众兄弟同赴黄泉,再扬锦帆!”

    “大哥。俗话说得好,好死不如赖活。又说,宁为太平犬,莫作乱离人。能活何必寻死?”苏飞劝道:“不瞒大哥,若不是此次北上报仇,小弟已去投奔同乡黄祖。只求能某个好出身,安身立命,光宗耀祖。”

    “安身立命,光宗耀祖……”甘宁喃喃自语。

    “大哥以为,蓟王如何?”苏飞试问。

    “一时人杰。”甘宁忽觉颈间瘙痒难耐:“然而却胜之不武。剑上涂毒,真卑鄙啊……”

    “大哥以为,胜了又如何?”苏飞反问。

    “胜了……”甘宁吁了口气:“我又岂能独善己身,舍众兄弟而去。总归是被人吊起。”

    “说得好。”声音来自头顶。

    甘宁卯足力气,挺身仰望。见一人,只手持壶,只手端杯,立于钩拒之上。衣袖翩飞,正是蓟王。

    放壶杯于青铜拒上,又取一只炙烤到外焦里嫩的野雉在手,准备大快朵颐。

    “咕噜噜……”前后皆有水响。一日夜水米未进,甘宁和苏飞,是真饿啊。

    刘备撕下两只鸡腿,一前一后,抛给二人。

    两位不分前后,张嘴接住。随手一掷,足见功力。力道、准度,皆刚刚好。吃肉何须用手。腮帮一阵鼓动,再露出只剩鸡骨。正欲吐出,转而有吞回,一阵喀嚓之后,连鸡骨亦嚼碎吞入腹中。

    “酒喝否?”刘备取壶在手。

    “喝。”甘宁爽快点头。

    刘备微微抬头,壶中美酒化作一道银线,倾注而下。

    甘宁张口接住,悉数入腹。须臾,便涨的满脸通红。

    一壶翠玉琼浆下肚,暖意陡增,神力复生。甘宁正欲发力挣破束绳。眼看便要脱困,却又忽然放弃。一众兄弟皆身陷囹圄,我一人又何必逃去。

    “凌操无事。”刘备又撕下一块胸脯肉,扔给甘宁。

    “可是那位司马?”甘宁一口咬住。

    “然也。”刘备轻轻点头:“鱼叉中两刃,正好越过手臂。正因被手臂所垫,入肉不深。只是你天生神力,抵着手臂重锤胸口,一时闭气昏迷。所幸落水后便有同伴救出,今已清醒。船上良医诊治后,言并无大碍。不日便可痊愈。”

    “如此甚好。”甘宁无由来心头一松:“那司马,亦是豪杰。”

    “你可知凌司马醒来第一句,说得是什么?”

    “不知。”

    “司马说,‘能一击而败操者,必有万夫不当之勇。可为主公大用,切莫为难。’”

    “……”甘宁瞥了瞥嘴角,并未言语。

    “孤且问你,愿降乎?”

    “先前比试,我说‘若败,要杀要剐,悉听尊便’。蓟王若不杀我,及一众兄弟。甘宁性命,便交给王上又如何!”

    “好。”刘备轻轻点头:“来人。”

    “在。”

    “替苏曲候和甘义士,松绑。”

    “喏!”

    “苏……曲候?”甘宁似乎发现了什么。

    陪他一同吊挂在船头的苏飞咧嘴一笑:“不瞒大哥,就在大哥昏睡不醒时,小弟便已投靠王上。如今是领食六百石之军曲候。哦,王上还说,只需劝服大哥归降,便升我为一千石俸军司马。”

    “……”甘宁仰头看海,须臾大笑出声。

    “哈哈哈……”

    刘备亦笑:“得兴霸,孤如虎添翼也!”

1.102 载满而还

    待甘宁和苏飞走下船舱。一群浑身缠满纱布的壮汉,正席地盘腿而坐,捧着硕大的餐盘,胡吃海塞。正是追随自己的数百兄弟。

    “渠帅!”甘宁年纪小,却是首领。正如官吏比的是位次,商贾比的是钱银,草莽比的自然是拳头。

    “有德者必有言,有言者不必有德。仁者必有勇,勇者不必有仁。”

    脑袋掉了碗大个疤。还有啥?千言万语一句话:“渠帅,吃!”

    甘宁也不客气。

    这便坐在众兄弟之间,大快朵颐。又招呼苏飞同坐,大口喝酒,大块吃肉。论吃喝,饿了一天一夜,只吃了个鸡腿的甘兴霸又岂能居于人后。

    刘备亦是豪杰。有些话不用多说。甘宁等人一日三餐,饱食酣睡。上下甲板,也无人搅扰。数日后,船队浩浩荡荡,抵达广陵。横海校尉黄盖自领本部船队,抄掠钱唐。

    刘备虽已事先告知二地官吏,可见到千帆竞渡,旌旗蔽日,如此之大的一支船队时,沿途民众无不胆战心惊。小心避让。刘备已从降卒口中问清水砦所在。不做耽搁,直扑敌营而去。何须射网,亦无需射箭。遇船拦住,一头撞翻。大船精兵皆被烧死俘获,家中只剩小船老卒。何谈战力。

    捡回一命的凌操轻伤不下火线。领麾下杀尽守卫,冲入水砦。清缴残兵,砍翻大旗,除去山上坞堡,战斗随之完结。

    最后的坞堡建在一座丘陵之上。据险固守,端是块难啃的骨头。所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那便找个力敌万夫之人,前去叩关。

    舱门忽被移开。

    酒足饭饱,正呼呼大睡的莽汉,纷纷睁开双眼。

    “大哥,王上有请!”来者正是苏飞。

    正无所事事的甘宁翻身爬起,这便向舱外走去。

    登临爵室,甘宁随苏飞抱拳行礼:“拜见王上。”

    “二位免礼。”刘备轻轻点头:“赐座。”

    “不知王上召唤甘宁,所为何事。”落座后,甘宁问道。

    “海贼薛州水砦已被攻破。唯有丘上坞堡,仍有宿贼据守。兴霸可愿为孤代劳?”刘备笑问。

    “若破坞堡,王上可否保全薛渠帅家小。”甘宁问道。

    “这是当然。”刘备轻轻点头。

    “如此,甘宁愿往。”

    “好。孤这便拭目以待,待兴霸凯旋。”

    事不宜迟,甘宁这便与苏飞告辞离开。

    下到船舱,站在舱门前,甘宁忽心生一丝惭愧。昨日还是盟友,今日却要刀兵相见。该如何面对众兄弟的质问。

    苏飞却抢先推开舱门。只见,一群赳赳莽汉,已互相帮衬着披挂大半。皆是蓟国水军制式盔甲。取西域牦牛皮双层髹“吞光搪釉漆”,与“钢丝石棉垫片”合甲而成。与三代鼍龙甲最大的区别,除去皮质不同外。水军甲胄的甲裙,内衬革囊。落水后只需取出内藏皮管,将甲裙吹满气,便会浮于水面,变成类似后世救生圈一般的神奇存在。即便披甲落水,亦不会沉底。

    且为防止中箭漏气,前后左右,四片甲裙下,各藏一个革囊。一个被射穿,还有三个备用。事实上。上覆“角端甲”的革囊,很难被射穿。因为,当落水兵士浮于水面时,弓箭皆从船上来。若破革囊,必要先射穿“角端甲”。谈何容易。

    然“事戒不虞曰知备”,“备豫不虞,为国常道”。

    又说,“有备而无患”。

    老族长神鬼一指,将刘三墩改做刘备。三墩确未曾辜负这个“备”字。

    见此场面,还顾虑如何面对一众兄弟的甘宁,有瞬间的失神。

    苏飞使了个眼色。便有二人架来一套“角端将官甲”,不由分说,为甘宁披挂。

    苏飞亦来帮忙:“王上言道,待事了,便会封大哥为校尉,号:戈船。秩比两千石,‘银印青绶’。我等皆归大哥帐下,从此衣食无忧,封妻荫子,光宗耀祖。”

    “封妻荫子,光宗耀祖。”甘宁下意识的重复。

    放眼望去,满舱豪杰,皆脱口而出:“封妻荫子,光宗耀祖。”

    渐渐齐声。

    “封妻荫子,光宗耀祖。”

    “封妻荫子,光宗耀祖!”

    手持千里镜,遥看甘宁领麾下八百豪杰,一路所向披靡。又见甘宁不避箭矢,手持流星铃,飞身跃上障墙。横江铁锁宛如一条乌龙,大杀四方。拳头大的铜铃,每出必中,满墙宿贼纷纷脑浆迸裂,倒栽墙下。

    铃声轰鸣,宛如上古凶兽,嗜血咆哮。

    刘备方知,甘宁手下留情了。

    以己度人。甘宁八百兄弟皆沦为阶下囚,又岂能对刘备痛下杀手。

    “且把铜铃取来。”刘备忽想到一事。

    “喏。”史涣这便将那枚被刘备斩落的铜铃取来。

    铜铃颇重。细细看过,刘备指着铃上兽面纹问道:“可知是何兽?”

    史涣答道:“乃是上古四凶之混沌。”

    《神异经浑沌》:“昆仑西有兽焉,其状如犬,长毛四足,似熊而无爪,有目而不见,行不开,有两耳而不闻,有人知往,有腹无五脏,有肠,直而不旋,食物径过。人有德行,而往触之;有凶德,则往依之。天使其然,名曰浑沌。”

    刘备欣然点头:“四凶出其三也!”

    如此说来。被甘宁舞成“黑龙波”(出自《奇迹mu》)的横江铁锁,名叫混沌锁链?

    “城破了!”忽听甲板有人高喊。

    甘宁“少有气力,好游侠”。轻侠杀人,藏舍亡命。一出一入,威风炫赫。步行则陈列车骑,水行则连接轻舟。侍从之人,披服锦绣,光彩斐然。如遇厚待,便倾心相交,可为其赴汤蹈火;如遇轻慢,便放纵手下抄掠,杀之亦不足惜。

    二十多岁时洗心革面。读诸子百家,想有所为。率八百豪杰依附刘表、黄祖,未受重用。建安十三年(208年),率部投奔孙权,开始扬名天下。

    换句话说,甘宁出道很早。年十五、六,便已名声在外。二十多岁时,开始读诸子百家。几年后,年近而立,投靠刘表,郁郁不得志,历经刘表、黄祖二庸主,又空耗去数年光景,待建安十三年投靠孙权时,已四十出头。建安二十五年(220年)前后,病卒。

    此时遇见刘备,无需蹉跎二十年光荫。甘宁的成就,又岂止于折冲?

    如此说来。明主与良臣,也是互相成全。

    千石大船,排列港口长堤,装满海贼家小,运往雍奴。横海校尉黄盖亦有捷报传来。海贼胡玉部五千余户,正装船北上。

    粗略统计,管承、薛州、胡玉,三大海贼王,为刘备联手奉上老幼妇孺二十余万口,舟楫士二万余,大小船只三千余艘,金钱粮秣丝绸珠宝不计其数。

    蓟国水军实力暴涨。连带着蓟国财政亦高涨一大截。

    横海校尉,怕是不足以统领数万部众。

    论功行赏,黄盖可为中郎将。

1.103 蓟国双壁

    与黄盖在海上汇合。蓟国水军星夜北上。驶往渤海湾。

    秋末冬初,北部沿海风平浪静。刘备一直担心的巨浪滔天,乃至海船倾覆,并未发生。二十余万家眷,平安抵达渤海上湾区,泊在雍奴薮外。海贼三部中的胡玉部,皆被送往泉州。接纳五千户新民,泉州户数亦破万,有民十万余。安次、泉州、雍奴三县,劳力充足,通渠圩田,筑城造楼,进度日益加快。

    雍奴薮径三百里。从地利上说,可比三百里临乡。二十余万民众,都是少的。单此一地,足可活民百万。

    贪吃嚼不烂。

    自打蓟王回国,五路贼兵先后剿灭。得民五十余万,牛羊百万,大小船只数千,粮草辎重无数。不愧是王妃口中的持家能手。

    雍奴城中杂乱无章的高脚楼,无法容纳二十万民众。钟繇已提前改造千余艘船楼。将船舱隔成馆舍,供新民暂居。刘备又将俘获的中小船只,亦改造成船楼。机关船源源不断运来马槎、石竹笼筑堤。只需将数条乱入薮中的暗河,与白泽分离。再行筑坝圩田,事半而功倍。

    因有温泉注入,雍奴薮寒冬亦不结冰。正适合冬季施工。

    与一般版筑夯土墙不同。雍奴皆是砖石城墙。先用“船木”制成的桩柱夯入地面,搭建起木质框架,再覆碎石夯实,上砌方砖。直至完成。故能绝水患,亦经淹泡。

    随着城内水道,深挖清淤完工。纵横水路,可行五百石船。挖出的淤泥堆积上岸。晒干后再行夯实,垫土砌墙。拆除高脚重楼,排建水榭重楼。城内规整高耸的建筑群落,渐有大国气象。

    世人皆知,落籍蓟国,户户可得良宅一座,美田一顷。二十万民众皆翘首以盼。

    蓟国名产虽多,矿产却少。唯一拿得出手,便是多到泛滥的河滩碎石子。用来筑堤、垫基,实在是极好。纯白石子,更是供不应求。乃是铺陈庭院的上上之选。蓟国富足,由刘备楼桑老宅为始,日益形成的“深宅高阁,玄楼白院”之风。时下已风靡蓟国。

    “深宅高阁”无需多言。所谓“玄楼白院”。玄楼,便是指包满黑釉搪瓷甲片的重楼。白院,乃是指白涂墙,铺满白石的庭院。因供不应求,白石价格一路走高。

    为筛选白石。巨马水两岸,采石场林立。无人问津的杂色碎石、石块,堆积如山。不但有碍观瞻,亦是安全隐患。刘备低价买来,选其中较大者,制成块石、石串、装石竹笼等,用机关船源源不断运入雍奴薮中,用于挡水截流。碎石则拿来垫高城内地基。

    物尽其用,人尽其才。话说,蓟国确适合筑城种田啊。

    此等繁杂又细微的工作,自有蓟国各级官吏完成。无需刘备操心。马不停蹄,返回南港。正赶上逢十日一次的大朝会。

    论功行赏。

    “擢升黄盖为中郎将,号:横海。秩二千石,‘银印青绶’。另赐黄金千两,铜钱十万,蜀锦百匹,翠玉琼浆十瓮。”

    “臣,领命。”黄盖拜谢。

    宫女捧来席位,置在二千石列,排在王傅黄忠之左。

    “擢升潘鸿、朱盖,为横海左、右校尉。秩比二千石,‘银印青绶’。各赐黄金五百两,铜钱五万,蜀锦五十匹,翠玉琼浆五瓮。”

    “臣等,领命。”潘鸿、朱盖大喜拜谢。

    “擢升辅汉将军幕府后军司马凌操为蓟国校尉,号:破贼。秩比二千石,‘银印青绶’。另赐黄金五百两,铜钱五万,蜀锦五十匹。翠玉琼浆五瓮。”

    “臣,领命。”凌操肃容拜谢。

    “封甘宁为校尉,号:戈船。秩比两千石,‘银印青绶’。另赐黄金千两,兵甲一套、战袍十件、四季朝服及西极宝马索。”(tiě),赤黑色马。

    “臣,领命。”甘宁大喜拜谢。

    “擢升成律归为辅汉将军幕府后军司马,秩比千石,铜印黑绶’。另赐铜钱五万,兵甲一套、战袍五件、四季朝服及西极良马一匹。”

    “臣,领命。”

    “擢升苏飞为戈船司马,秩比千石,铜印黑绶’。另赐铜钱五万,兵甲一套、战袍五件、四季朝服及西极良马一匹。”

    “臣,领命。”

    蓟王言出必行。苏飞含泪拜谢。

    待武将入座。刘备言道:“水军连胜强敌,孤甚是欣慰。公覆千里来投,今已有十载,乃蓟国上将。当与王傅并肩携手,保国安民。”

    “臣,定不负王上重托。”黄盖再拜。

    黄忠与黄盖,一(汉)升,一(公)覆。

    “一升一降,运于道,所以天地长久。”

    并称:蓟国双壁。

    环顾大殿。文臣武将,人才济济。乱世便至,又有何惧。等到四大府丞齐聚,扫平天下指日可待。

    武臣之后,便是文官。刘备又道:“左国令,且宣诏。”

    “喏。”

    “封李历为武遂长,秩三百石,‘铜印黑绶’。铜钱五万,蜀锦十匹,四季朝服及匹马轺车一辆。”

    “臣,领命,谢恩。”

    “匹马轺车”,便是指一匹马拉的车,三百石文官可乘。

    六百石文官乘“骈马公车”。骈(pián ),二马并行,“骈,并也。”

    一千石文官乘“骖马安车”。骖(cān),“驾三马也”。

    两千石高官乘“驷马安车”。驷,“四马一乘也”。

    中二千石、两千石,皂盖,朱两、右;千石、六百石,朱左,千石以上皂缯覆盖;三百石,皂布盖;二百石,白布盖。诸如此类,时下皆有明确规定。

    所以,时人只需看衣着、车驾,便知其身居何位,俸禄几何。

    那日,李历紧随田丰之后,登临三层。面见两位府丞后,授予三百石武遂长。至此,李历、闵纯、耿,“冀州三良”齐聚。黄金台成效斐然。

    诸如安次、泉州、雍奴三县,齐民虽满万户,可良田却不足万顷。无法擢升为城令。不过以三人之能,得食千石俸,亦非难事。或不出数年,便唾手可得。

    雍奴长钟繇上疏,欲在“延芳淀”、“夏泽”、“佩谦泽”附近高地,另筑三城。便于就近圩田。两位国相认为可行。刘备这便应允。

    王傅黄忠亦与幕府左丞荀攸、军司空田丰,商定军队驻防。

    颜良字公择,率麾下兵马屯驻敌城。文丑,字元俊。与楼桑令乐隐,乐仲显,名字互为反义类似。相貌堂堂,为人方正。亦是良将之才,驻防安次北境。甘宁驻泉州港水军大营。凌操守易水大营。余下各营皆不变。

    刘备亦点头称善。

1.104 太平贼反

    出讨海贼时,七位小姐姐,秦黛、慕容嫣,阎碧已诞下麟儿。孟黎、拓跋缃、狄霜、苏绾。产期亦近。待刘备凯旋,一直揪着心的家人们,这才安心。散朝当晚,孟黎姐便诞下麟儿,刘备第五子。身材娇小的黎儿姐,用时最短。待刘备闻讯赶到,已呱呱坠地,母子平安。

    母亲说,南蛮女子如山岚泽风,刚柔并济。刘备深以为然。

    宫中侍医说,产期已过数日,黎侧妃心牵蓟王,故而迟迟未能生产。今蓟王平安归来,黎侧妃亦顺利诞下麟儿。足见情深。七位小姐姐与刘备自幼相伴,感情自然深沉。无论时下还是后世,刨除利益牵扯的纯粹情义,尤其珍贵。

    七位小姐姐家俸千石。却无亲无故,平日里少有花销。诞下麟儿,自当悉心哺育。刘备既为嫡长子拜四师。庶子自也不会轻视。蓟王宫,中庶子,便是庶子们的老师。先有贾诩、李儒兼领此职,如今连生四子,刘备便打算将戏志才,荀攸,皆拜为中庶子。四大府丞皆双食高俸,亦被人津津乐道。

    若还生六子,军司空田丰便是首屈一指的上佳人选。还有临乡令娄圭,亦是中庶子合适人选。

    因材施教,对蓟国谋主们来说,何其简单。

    有人问谋士和谋主,究竟区别在哪。

    简而言之。临事而谋时,谋士会告诉主公,当如何如何行事。而谋主却问主公,想如何如何行事。谋士以己谋人,谋主从不设谋。

    四子还未取名,五子又已诞生。除去蓟国上下,最开心,莫过于陛下。刘备弃享太庙,此生与帝位无缘。众多子嗣将蓟国瓜分一空,放眼百年,还有何所虑。

    宫中暖柜先开。暖风徐徐,温润如春。身穿薄衫亦未觉寒。凯旋而归又喜得贵子。刘备双喜临门,心情自然亢奋。

    是夜。

    陪在黎儿姐母子身侧的刘备,忽觉身下板荡,潮声滚滚。犹如置身在汪洋之中。猛然睁开双眼,才发觉人在寝宫。本以为是旅途劳累所致。岂料刚刚闭上双眼,还未熟睡,潮声又起。

    侧耳倾听。由远及近,若有若无。似环绕耳畔,又似乎远在天边。细细分辨,战士奔走呼号,骏马飞驰嘶鸣,刀剑相交,矛戈互击,尽皆入耳。

    刘备浑身一凛。猛然坐起:“黄巾之乱!”

    “夫君?”帐内黎儿姐亦被惊动。

    刘备这才醒悟。这便好言安慰:“夫人勿惊,为夫不过是梦话耳。”

    “夫君梦到何事?”

    “梦到天下板荡,社稷飘摇。群贼蜂起,万民流饥。”刘备想想,还是如实作答。

    “从小到大。夫君人前欢乐,人后独坐。常深夜惊醒,噩梦难平之事,终于发生了么?”黎儿姐果然聪慧。话说七位小姐姐,又有哪个不聪明而贤惠。各个姿色瑰丽,身兼诸多才艺,七剑合璧,房中术满级,又有宜男之相。夫复何求。

    “嗯。”刘备轻轻一笑:“该来的,终归要来。”

    “妾以为,或许不全是坏事呢。”黎儿姐语出深意。

    刘备一愣,跟着欣然点头:“如夫人所说,危机,危机,危中有机。大浪淘沙,潮落见金。且安睡。”

    “嗯。”二人隔着纱帐,相对而眠。

    翌日。六百里加急军情送到,太平道已于昨夜举事。

    原本要等到甲子年甲子日揭竿而起的太平道,因洛阳良工唐七与其妻周氏,合称‘唐周’而事发。以刘备为首,携五官中郎将等人,捕杀洛阳太平道徒,株连千余人,并悬红海捕张角。事出突然,张角被迫提前发难。

    因反贼皆头绑黄巾,所以被称为“黄巾”或“蛾贼”,张角自称“天公将军”,二弟张宝、三弟张梁,分别为“地公将军”、“人公将军”,率众起事。黄巾军烧毁官府、杀害吏士、四处劫掠,一月内,全国七州二十八郡,皆生暴乱。黄巾军势如破竹,州郡失守、吏士逃亡,震动京都。

    史称“黄巾之乱”。

    冀州乃太平道大本营所在。信徒尤其众多。恰逢张举、张纯之乱,余毒未消。饱受贼乱之害的冀州民众,刚刚重返故地,还未来及重拾家园。便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又落荒而逃。有了上次经验,这次便轻车熟路,水陆并进,奔赴蓟国境内。

    流民声势浩大,尤胜先前。上计令陈逸言道,或有数百万之众正奔蓟国而来。

    刘备这才醒悟。张举、张纯,不过是抛砖引玉,投石问路。乱民入境,蓟国上下自当如临大敌。自顾尚且不暇,如何还能挥军平乱?

    张教主老谋深算,刘备自叹不如。

    眼看隆冬将至,流民营地帐篷单薄,如何能支撑长久。为今之计,只能让流民分批入城安居。其中必有黄巾细作,或是黄巾反贼。奈何藏身流民之中,无从分辨。

    虽心生顾虑,却也不可因噎废食。

    恰逢初冬,还不算极寒。帐篷足可保暖。先入住流民营地,再分批送往各城安居。万幸,巨马水绿水长流,蜿蜒向东,从不结冰。蓟国六县,只需乘船,数日可达。

    来得及。

    又万幸,刘备先前登记有详细的流民名册。只需互相作保,便可大致区分流民亦或是**。

    十月举兵,并非上上之选。正如上古时,大事多见于春秋。夏日炎炎,冬日冽冽。皆不宜外出。太平道选择此时举事,难道只因阴谋败露,仓促行事?

    张教主耗尽毕生心血,所谋划的这盘天下棋局。岂能虎头蛇尾,草草了事。

    关内不通,塞外、水路皆通行无阻。与西域和洛阳的联系,始终通畅。四大府丞皆说,择十月举事,对黄巾军有利。

    比起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帝国正规军,黄巾军不过是一群扛起锄头的农夫。先期因受妖言蛊惑,悍不畏死,视死如归。以人命相填,且有心算无备,州郡多猝不及防,故而能摧枯拉朽,连战连捷。随着地盘、钱粮、信众,如滚雪球般,迅速积胀。农夫团体的最大弊端,“目光短浅,小富即安”随之凸显。紧跟着便是拉帮结派,分赃不均,坐地分家,跟着四分五裂。最后被各个击破。

    于是农夫造反,大致分三个阶段:前期所向披靡,中期互有胜负,末期一溃千里。

    黄巾军若能在天寒地冻,大雪封路前,攻下足够多的城池,尤其是一些通都大邑。便可据城而守,传播教义,招募军队,训练兵卒,锻造武器。待来年春暖花开,民心安定,兵精粮足,再四面出兵,攻城掠地。换句话说,从今冬十月末,到开春三月初,有五个月的时间,是太平军难得的战略缓冲期。

    张教主要在宝贵的五个月之中,决定黄巾军的战略目标。

    正如刘备少时所问。

    究竟是为一己之私,还是为泱泱万民。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17185/ 第一时间欣赏刘备的日常最新章节! 作者:熏香如风所写的《刘备的日常》为转载作品,刘备的日常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刘备的日常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刘备的日常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刘备的日常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刘备的日常介绍:
瓒:嘿!刘备。绍:哈!刘备。术:哼!刘备。操:呸!刘备。众美:啊!刘备。-------------------------------------哔!阅读前提示:①:这是一簿大汉继承者们的青春修炼手册。②:这是一本用减字白话文书写的成长日志。③:这大体上是个古装励志言情传记故事会。PS:你就当是真的吧。刘备的日常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刘备的日常,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刘备的日常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