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66 内疾未显
“星月皎洁,明河在天”。王子馆会正酣。
“关东之乱,乃出大汉宿疾。”华国老,一语中的。直切要害。
华国老,大医治世。自蓟王少复祖爵,开造楼桑。义舍病院,便由华国老掌管。二十年如一。今长女华妁,又入蓟王家门。为国之姻亲。国之宿老,当之无愧。然华国老,治病救人,轻易不言国事。
今日难得开口。席上嘉宾,无不侧耳倾听。
“哦?”饶是儒宗,亦躬身求教:“愿闻元化高识。”
“扁鹊曰:‘疾在腠理,汤熨之所及也;在肌肤,针石之所及也;在肠胃,火齐之所及也;在骨髓,司命之所属,无奈何也。’然大汉之疾,不在肌肤,不在肠胃,不在骨髓。而在心腹。谓‘心腹之患’,是也。”华国老答曰。
“‘寇贼在外,四肢之疾;内政不理,心腹之患’。”儒宗有感而发。
“然,大汉何所疾?”华国老,不吐不快:“无非,名门、世家,豪强、宗贼。如我主少时所言:‘不患寡,只患不均’。”一言蔽之,(统治)阶级固化,(剩余价值)分配不均。
“心腹之患,乃属内疾。谓在身中,不显于外。”华国老,以医入道:“内疾不发,宛如常人。内疾积发,顷刻丧命。”
“如何救之?”双博士祭酒服虔,求问。
“积疾成瘤,而后割之。”华国老答曰。
“‘瘤,小肿也’。”略作思量,双博士祭酒服虔,这便醒悟:“内疾不积,无可外显;积疾而发,救之不及。故趁小肿,而除之。”
“国老真乃良医也。”儒宗慨叹:“自我主,少复祖爵,并县为国,兼督四州,据拥河北。汉土半幅得全。辖民三千万口,亦过强汉之半。黄巾之乱,扰乱视听,病因不显。拨乱反正,正本清原,恶疾匕见。”
言下之意。先保全半边健康之躯。待心腹之患,积恶成瘤。再以雷霆之势,快刀斩之。
双博士祭酒服虔,慨叹:“非我主引而不发,乃因内疾未显也。”
内疾未显,病灶未成。便施虎狼之药。看似痊愈,实则化为隐疾。如祸根深藏,吸噬社稷血肉,茁壮成长。乃至盘根错节,冠盖如云。彼时,已成大树参天。与国祚休戚与共,不分你我。如何还能轻易拔除。
如何续命。
先帝不惜假太平道,起黄巾之乱,血洗关东。先下一剂“虎狼之药”。
而后,蓟王虎踞河北,收拢流民,存恤忠义。屯田养士,为国造血。望闻问切,冷眼旁观。坐等内疾生瘤,而后快刀斩乱麻,一并切除。
何人为良,何人为疾。何以知之?
一言蔽之。水落石出,民心向背。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从万民所羡,到千夫所指。便是所谓“内疾外显”。
先前,不过大汉一藩,一国之力。如今,河北大地,皆视叔侄三人,为社稷毒瘤,大汉恶疾。
此便是,“制天命而用之。”双博士祭酒服虔终于醒悟:“‘人心之危,道心之微。’,‘危微之几,惟明君子而后能知之’。”
与会名士大儒,如灌顶醍醐,纷纷自醒:“此乃我主,‘君人南面之术’也。”
儒宗笑曰:“内圣外王之道也。”
蓟王所行君道,便是内圣外王。
知微见著,以小见大。简而言之:内修圣,外尊王。
正如蓟王一贯行事。执政安民于内,拓土封王于外。内外不可缺一,方是内圣外王之道。
不内外兼修,何以称王道。
《荀子》并入《五书》。可谓,实至名归。
知晓蓟王,处世之道。当可窥破,天下雄心。病灶需除,毒瘤必割。不过早晚而已。
言及荀子,必问家学。不料,荀氏八龙,慈明无双。竟不在其位。
蔡少师慨叹:“必是心忧,荀氏千里驹也。”
荀氏千里驹,正是孤身一人,欲力挽狂澜之荀彧。
“闻,荀彧乃家门翘楚。便是右丞荀攸,亦难比肩。”双博士祭酒服虔,摇头慨叹:“奈何,所投非人也。”
儒宗言道:“荀彧乃汉臣。入卫将军幕府,只因曹孟德亦是汉臣。”
“曹孟德汉臣否?”双博士祭酒服虔,必有此问。
“未可知也。”儒宗答曰。
与会嘉宾,各自叹息。
甄都宫,承光殿。
董侯专开朝议。满朝公卿,悉数与会。
“三月上巳将至,朕欲同公卿,泛舟东流水上。”董侯目视群臣:“不知可否。”
天子之所以有此问。乃因吕布入寇,关东扰乱。此时出城游玩,唯恐不合时宜。
见满朝公卿,无人先言。
太仆伏完,持芴进言:“禀陛下。甄都虽临河,然吕镇东,麾下铁骑,其疾如风。卫将军又出征在外。臣,窃以为。固守雄城,乃上上之选。”此言,看似老成持重,不偏不倚。实则,暗讽曹孟德无力逐吕布出境。只好龟缩不出。累及天子,不能如愿。
果不其然。
闻此言,曹太保冷笑出声:“吕布,匹夫耳。不敢与敌,闻风四散。江淮梅雨将至,沟渠一夜水满。北地骏马,多生恶疾。不退,必亡矣。陛下毋虑。三月上巳,如常而已。”
“善。”董侯欣然言道。
董侯这便,趁热打铁。将上巳出游之事,悉交曹太保安排。曹太保,自领命不提。
只需大肆操办,万众瞩目。上可媚天子,下可络吏民。曹党更可趁机扬名。力压王党一头。一石三鸟,何乐而不为。
甄都风雨欲来,奈何满朝公卿,仍浑然未觉。
见曹太保沾沾自喜,便有心腹进言:“需防王党,洛阳旧事。”
言指,群雄兵进洛阳。彼时,亦是三月上巳。天子乘赤楼帛兰船华云号,满载公主妃嫔,自濯龙园顺下阳渠,入洛水。与曹孟德盖海舰队汇合,经大河,直达甄都旧事。
“无妨。”曹太保笑道:“王允岂能重施故计。且有我等,伴驾天子,不离跬步。大河上下,兼有我儿盖海斗舰。如何西去?”
“太保,明见。”心腹拜服。
曹太保,阶上驻足。俯瞰王允,登车自去。
又起喃喃自语:“王子师,自诩纯臣。又岂能,阴行此事。”
1.267 扫榻以待
甄都,御史中丞,兼领甄都令,荀彧府邸。 自曹孟德领兵出征。荀彧衣不解带,拱卫甄都周全。吕布麾下健将,倚仗铁骑,往来如风。抄掠兖州大地。军情紧急,四面火起。一日数报,乃至数十报。陈宫兵势虚张之计,绝非浪得虚名。若是寻常人等,早已惊慌失措。然荀彧居高稳坐,处变不惊。“都鄙有章,上下有服”。 不愧王佐之才。 诚然,陈公台亦不可,等闲视之。此连环计,令曹孟德疲于奔命,荀文若分身乏术。亦令曹堂上下,自顾不暇。 王太师,社稷之臣。“性刚棱疾恶。初惧董卓豺狼,故折节图之。卓既歼灭,自谓无复患难,及在际会,每乏温润之色,杖正持重,不循权宜之计,是以群下不甚附之。” 正因如此。故未知不其侯伏完并尚书令桓典等人,暗中所谋。总以为,一言九鼎,御下有术。疏于防范,才有今日之事。 否则,振聋发聩,一声棒喝。伏完、桓典,当可悬崖勒马。 “报,门前有人投刺。”便有府中卫士,廊下通报。 “何人投刺。”荀彧随口一问。 “言,乃‘子闳’。” “哦?”荀彧这便言道:“名刺何在。” “名刺在此。”卫士遂呈上名刺。 荀彧一观便知。投刺之人,乃荀彧四兄荀谌之子,荀闳。“子闳”者,谓“从子荀闳”是也。 荀谌今为蓟国三川守,兼王宫行人。领食二千石高俸。 时得荀攸所举。荀悦,荀衍,荀谌,荀表,荀棐,荀祈,叔侄六人,同仕蓟国。皆为一城之长。并称“荀氏六长”。后因政绩出众,与从兄荀衍,同擢为郡守。荀氏一门。自万石国老,慈明无双始,中二千石幕府右丞荀攸,二千石太守荀衍、荀谌,千石城令乃至三百石城长,不一而足。 更加蓟国兴《荀子》为大儒学之基。荀氏家学渊源,稳坐蓟国第一名门。 荀闳字仲茂。今为芦州长。 时东境郡县草创,百废待兴。安昌郡三县,扼辽西走廊。尤其芦州县,上连昌黎郡,下接辽海郡。扼碣石道,又守壶港。水陆通达,坐拥渔盐之利,兼得稻作之益。自荀闳到任,通路穿渠,筑城圩田,向化岛夷,安置迁户。以家传圣贤之道,教化蛮夷。蔚然成风,一县大治。 待蓟王归国。不日当可擢升城令。坐享千石高俸。灵辉大殿,觅得一席之地。 可谓荀氏,后起之秀。 “拜见叔父。”荀闳登堂入室,肃容下拜。 “仲茂速起。”见家门青年才俊,荀彧亦难掩喜色。 “家门安否?”待荀闳落座,荀彧遂问道。 “家中如故。”荀闳恭敬作答。 “所为何来。”荀彧既是长辈,又是东主。故由其发问。 “来送家书。”荀闳此番乃奉命前来。 “家书何在。”荀彧似已早知。 荀闳朗声言道:“甄都危矣,不可久居。速弃官北上,我主必扫榻以待。” 此便是家书。传话之人,必出慈明无双。 荀彧肃容答曰:“彧,已尽知。” “叔父何意?”荀闳追问。 “仲茂守一县之长,不可久留。”荀彧答非所问:“且速归。” “叔父当知……”荀闳欲言又止。 “三月之事。”荀彧一语破天机。 “‘知命者不立乎岩墙之下’。叔父既知,何不早去。”荀闳苦劝。 “‘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荀彧言尽于此。 闻此言。荀闳涕泪下拜,掩面遁去。 目送荀闳远去。荀彧含笑而立。智者千虑。“道者若丘山,嵬然不动”。 荀闳自敖仓港,轻舟一日往返。泊入南港。 北郭,洽和里。 谓“居中为和”。凡百官所居,中城巷陌,皆以和名。 譬如,比二千石居“咸和里”,二千石居“淳和里”,真二千石居“悦和里”,中二千石居“洽和里”,万石国老居“至和里”。 幕府右丞荀攸府邸。 “叔父何所言。”荀攸先问。 “叔父言,‘心之所善,九死未悔’。”荀闳如实作答。话说,之所以遣荀闳赴甄都传语,正因与荀攸同辈。 “哦?”荀攸若有所思。荀彧所言,乃出屈原《离骚》中名句:“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然九死未悔,需心之所善。 君之所善,无非忠君奉主。荀彧,忠于何人? 此,正是荀攸所思。 许,非我等所想。亦未可知。 事不宜迟。荀攸又亲赴至和里。拜见慈明无双。 “文若之意,且去问女荀。”荀国老,亦无有定论。 “喏。”荀攸这便车驾入宫。 女荀,便是荀爽之女,蓟国新任中书令荀采。去年九九重阳前,中书令赵娥便已致仕。循例,当以贵人礼聘,嫁入蓟王家门。只待蓟王归国,便可如愿。中书仆射荀采,继为中书令。万中无一,瑞麟博士蔡琰,继为中书仆射。 南宫,披香殿。 中书令荀采,与右丞荀攸相见。 “兄长心之所善,乃今汉之社稷也。”荀采一语道破:“天子年幼,不及元服。故不忍弃之不顾。且曹孟德忠奸莫辨,待事毕,亦可知也。” “莫非…”荀攸一点即透:“乃效许子远,设五连环,已明主公之志乎?” “正是。”荀采不愧“女荀”之字。 时许子远巧设连环计,追随甘夫人南下,自长坂坡斜驱汉津。以测蓟王之心。若只全麟子阿斗,必是奸雄无误。若全甘后母子,必是明主无疑。蓟王不负众望,保全母子。荀攸终于信服。于是洗心革面,投其所好,为蓟王出谋划策。 可比今日,荀彧此举。 换言之,荀彧绝非坐以待毙,乃为测曹孟德真心也。 “曹孟德,比主公如何。”荀攸当有此问。 “四方馆长,朱建平曾言,论天下英雄,唯‘曹刘’。”荀采答曰。 不料铁口神断,朱建平。对曹操评价,如此之高。荀攸又问:“社稷之臣乎?” 荀采笑道:“朱公只论英雄,毋论社稷也。”
1.268 荀氏文若
四方馆长朱建平,与太医令华佗,乐府令杜夔,长安西学博士周宣,并称“四奇”。号“铁口神断”。将曹孟德与刘玄德并列。绝非空口白牙,无稽之谈。 荀氏千里驹,荀彧独投麾下,亦可佐证。 “主公初次上洛,与二袁并曹孟德相识。后引为知己。”荀采将蓟王旧事,娓娓道来:“‘应有尽有袁本初’,‘别无二处袁公路’。‘不可错过曹孟德’。如今再思,别有深意也。” “三人皆入六雄。时,曹孟德为救董侯,不惜‘决裂诸侯’。当真,不可错过也。”荀攸一声慨叹。彼此,曹孟德一腔碧血,忠心可鉴。时过境迁。今居卫将军高位。又裹挟朝野纷争,深陷关东之乱。初心未改乎? 所谓“金玉其表,败絮其中”。后世民谚:“是骡是马,遛遛便知。”又说,“退潮后方知,谁人裸泳”。 一场波及八州,黄巾之乱。便是汉末,汹涌大潮。诸多势力,暗藏其下。不知善恶,莫辨忠奸。如此时局,便是华国老所言内疾。 蓟王不疾不徐,隔河而望。从壁上观。待包藏祸心,大白于世。当传檄天下,雷霆除之。 随《蓟法》渐放四海而皆准。以爵民为代表,新型阶级,日益壮大。老旧上层建筑,崩塌在即。若类比后世。爵民便是所谓“中产阶级”。诚然,封建时代与资本时代,不可等量齐观。时下爵民,更宜称:“中层”。“中层爵民”,居于“基层编户”,“上层王侯”之中。 权衡尤重。 论忠贞不渝,荀采可与荀彧比肩。故将心比心,以己度人。窥知荀彧之所为。皆三月之事,以正视听。为何如此? 只因。蓟王虎踞河北,静待内疾外显。 故荀彧欲向天下证明,曹操实乃汉臣。 如此,可免为社稷毒瘤,被蓟王雷霆除之。 荀彧,高絜之士。才智高绝,堪比蓟国六大谋主。甘为曹孟德设谋,匡扶汉室之心,不言自明。正如贾文和所言。蓟王不同汉帝,蓟臣有别汉臣。荀彧不投蓟王,自有原因。 车驾出宫,荀攸徒生慨叹。 谓“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常人皆趋利避害。唯高士避易就难。天下皆视关东如毒瘤,避恐不及。唯荀彧,鞠躬尽瘁,尽力所能及。 “主公,亦知荀氏文若。” 贳泽,盖海水砦。 “(黄水)东径平乐县,右合泡水”,“(泡水)即丰水之上源也。水上承大莽陂,东径贳城北,又东径已氏县故城北”,“至沛入泗”。 “汳水又东迳贳城南”,经大莽陂,西北至东南,与泡水相接。 大莽陂,既贳泽。 砦中民船汇聚,皆是顺下汳水,举家徙往下邳之陈留民船。知吕布裹挟陈留民众外逃。曹孟德帅盖海舰队,星夜南下,围追堵截。民船大半被截获。不及遣返原籍,又恐各自逃窜。于是先押入军营,待聚少成多,再一次遣归。 此亦是权宜之计。不得已而为之。唯恐中陈宫之计。凡所扣民船,卫将军皆命人登船查验。家小是否编户在案,舱中可藏纵火薪柴。林林总总,不一而足。卫将军亲自坐镇,事无巨细,不厌其烦。终归“小心驶得万年船”。 恰逢阴雨连绵。春水方生,河渠水满,关东大地,四渎八流,沟渠纵横。多有舟桥被毁。道路泥泞难行。吕布入寇铁骑,渐偃旗息鼓,不复先前。 “春耕、夏耘、秋获、冬藏”,只需逐走吕布,春耕犹未晚也。 曹操与袁术,暗通款曲。故对徐州之事,知之甚祥。 张闿之事,自不必说。便是被吕布赚去二百万斛米,曹孟德亦得闻其详。许,正因兵精粮足,故吕布这才急不可耐,早春发兵。入寇兖州。先前人穷志短,如今志得意满。急于报仇雪恨,亦是人之常情。 曹孟德深谙,此中内情。故临危不乱。 盖海旗船爵室。 “报——”便有心腹来报:“太保遣书到。” “呈来。”唯恐甄都有失,曹操不敢大意。 “喏。” 待急切一观,曹操不由皱眉:“三月上巳,泛舟东流水。” 话说,群雄击洛,董侯便趁三月上巳,逃出生天。今又逢上巳。且与往年不同。多事之春,益静不益动。何必泛舟大河之上。寻城中园囿,行曲水流觞,岂非美哉。 更有甚者,曹太保竟欲索盖海首舰,满载公卿百官。共襄盛举。 “阿父,何其不智也。”曹孟德一声长叹。这便回书,禀明缘由。阻天子出游,是其一。不予盖海首舰为其二。顺带道明隐忧乃其三。唯恐愠怒见于书面。待心平气和,曹孟德又逐字逐句,如琢如磨。待字里行间,异议全无。这才命信使赴甄。 不料隔日,太保手书又至。 将那日,天子专开朝议。王党如何如何,娓娓道来。曹嵩毕竟出身宦官之家。耳濡目染,言传身教。如何献媚少年天子,驾轻就熟。 于是,暗授机宜,言,天子年幼,乃少年心性。公私不分,家国如一。只需满足其私欲,足可博取欢心。久而久之,必心向往之。朝廷之上,亦多偏听偏信,偏倚我辈。此消彼长。王允失宠,王党失势。甄都上公之争,我辈当立不败之地也。且天子携百官,置身盖海巨舰。安全无虞,插翅难飞。 父命难违。且曹孟德虽不屑行,阉党之事。然阿父所言,句句属实。否则,先帝又岂能口出,“张让是阿父,赵忠是阿母”。乃至十常侍,朋比为奸,祸乱天下。 然,转念一想。此一时,彼一时。且我曹氏父子,大汉栋梁,亦非张让、赵忠之流可比。便投其所好,谄媚天子。亦为天下大局计。绝非出一人之私。 且吕布,假大义入寇。甄都人心惶惶,多有流言。若上巳不能如意,必为人构陷。若被王党所乘,曹党危矣。 不妨,暂予盖海。上可讨天子欢心,下可安吏民人心。且来回,不过二日。当不误军机。 再三权衡,曹孟德,终是首肯。
1.269 丈夫本色
天子所欲,岂能等闲视之。 心念至此。曹孟德遂携程昱等一众属吏,迁居楼船。命盖海首舰,即刻返回雷泽,卫将军营。 悉听太保调拨。 “明公安心。便无盖海,亦足可保水砦无虞。”陪立楼船爵室,琉璃壁前,程昱宽慰道。 论卫将军心腹,首推程昱。无外人在场。曹孟德,遂告知心中所忧:“某,不惧吕奉先,唯恐陈公台也。早春,兵事多发。且皆与吕布相关。可阴藏陈公台之谋乎?”不愧乱世枭雄曹孟德。亦窥得一丝阴谋诡计。 “卑下,亦有此忧。”程昱实言相告:“然,再思吕布新得徐州,假言大义,虚张兵势。亦有,为己正名,‘以广视听’之意。” 所谓“名不正,言不顺”。先前,被陈宫、张邈裹挟兴兵。吕奉先与曹孟德,争夺兖州。后战败被逐,一路如丧家之犬,惶惶不可终日。客军孤城,仰人鼻息,又祸不单行,贬为镇东将军。一朝复起,于是,睚眦必报。假为陈王报仇之名,兴兵入寇。却虚张声势,徒有其名。故此来,非求一决雌雄。 闻程昱此言,曹孟德亦稍得心安:“仲德所言,深慰吾心。” 甄都,太师府前里道。 不其侯,车驾刚至。尚书令桓典,已恭候多时。 二人同车入府,不其侯伏完先问:“何事?” “老贼可恨。”桓典低声叱骂。所谓“开弓无有回头箭”。此时王党已退路全无。整日担惊受怕,唯恐变生肘腋。不料“日防夜防,家贼难防”。桓典一时失态,事出有因。 “如何?”伏完忙问。 “三月上巳,老贼欲使天子并百官,同乘盖海出游。”桓典眼中,一闪惊慌。 “竟有此事。”伏完方知事大。盖海乃曹孟德座舰,船上兵卒,皆出卫将军幕府。必听命于曹氏父子。先前,伏完、桓典,已暗中布置灵思何太后,赤楼帛兰船华云号,专为天子出行。 待泛舟大河之上。曹嵩老贼,不来则已。若冒然登船,只需摔杯为号。左右刀斧手齐出,顷刻间剁成肉泥。而后扬帆西去,逃出生天。岂料老贼,竟索来盖海首舰。 “为今之计,该当如何。”车入太师府门,桓典急切发问。 “令君少安。”伏完毕竟位居九卿,又曾参与洛阳之谋。故强作镇定,先安抚同僚。且距三月上巳,尚有时日。临机应变,化险为夷。方为丈夫本色。 奈何,一时心慌意乱,难有作为。 更加登堂入太师府议。众目睽睽,如坐针毡。更恐为太师窥破端倪。 “太仆,以为如何?”忽闻此问,伏完浑身一凛。背后冷汗淋漓。 “偶感风寒,公前失仪。太师勿罪。”伏完急中生智。 “既感风寒,可先回。”王太师见其面色苍白,汗如雨滴。故不见疑。春寒料峭,乍暖还寒。春衫单薄,偶感风寒,亦是常有。 “谢太师。”伏完如临大赦。起身告退。 殿中群僚,浑然未觉,皆蒙在鼓里。唯有桓典,心知肚明。 万幸,心中惊惧,未被太师窥见。艰难熬过府议。 稍后,马不停蹄。奔赴不其侯府,一探究竟。 只见,不其侯伏完,头缠白绫,卧床不起。 此情此景,若被陈公台窥见。必不屑一顾:竖子不足与谋。 不过小挫,便惊吓卧床。何言“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 毕竟。同舟共济,同生共死。桓典不忍逼迫太甚。轻足入室,枯坐无言。 须臾,忽见伏完,猛然坐起。 “速传书,问计陈公台。” “善。”桓典亦醒悟。 时伏完出使徐州,佯装醉酒,留宿章台宫。乘夜与吕布密谋。时亦计穷。不得已,请来陈公台。这才迎刃而解。后与吕布相约举事。临行前,陈宫告知,甄都城中,徐州细作。凡有不决,一问便知。 事不宜迟。由尚书令桓典亲自登门,传书陈公台。 不及天明,回书已射入院中。 不其侯伏完,灯下一观,涣然冰释。 “妙哉,妙哉。”一时六神归位,心神大定。 遂入内室,跪于阳安长公主刘华榻前。 话说,自娶汉桓帝长女,阳安长公主刘华为妻。长公主连生六子:德、雅、均、尊、朗、典。后年老色衰,伏完常寝妾室。又得一女,寿。此时,已入掖庭为贵人。与董侯朝夕相伴。奈何,董侯远未成年。不通男女之欢,故元服之日,遥遥无期。 “夫君何以,行此大礼。”阳安长公主,恪守妇节。并无面首,更无男宠。一盏孤灯相伴,白玉角先生怡情。 “公主救我。”伏完以头触地。 阳安长公主,亦知事大。急忙掀帘下榻。不料裙摆处,白玉一柄,踉跄落地。 动若脱兔,正中伏完额角。 无视阳安长公主,面色绯红。伏完只手捉来,双手奉上。 阳安长公主,急忙接过。 “何事惊慌。” “满门不保。” “二党之争乎?”阳安长公主,一语中的。 “然也。”伏完如实作答。 “且细说来。”阳安长公主,稳住心神。 伏完这便将,前后诸情,娓娓道来。 不料。阳安长公主,竟赞道:“夫君能行此谋,亦是妾之幸也。”不愧出身帝王之家。尔虞我诈,勾心斗角,深入骨髓,溶于血脉。阳安长公主,非常人也。 “尚可为乎?”伏完大喜相问。 “可也。”阳安长公主,心思百转:“时永乐董太后,豢逐鬼童子,以遮董侯。后为何后所破。半数童子,迁入西园。待西园毁于大火。童子又随天子,徙来甄都。童子与董侯,朝夕为伴。谓‘形具而神生’。如陈公台所言,假扮天子,可欺曹贼。” “当如何施为?”伏完追问。 “明日,妾自入宫,与吕贵一见。” “多谢公主。”伏完如临大赦。 阳安长公主,翩然一笑:“夫君何不,榻上谢妾?” “敢不从命。”伏完意气风发,长身而起。 惊喜交加,一夜无话。 翌日,阳安长公主,容光焕发。车驾入宫,与天子食母,吕夫人相见。
1.270 临机应变
董侯自幼丧母,由食母吕贵,哺育至今。后朝廷都甄,吕贵亦伴驾西来。今由董重上表,董侯策封吕贵为“平氏君”。 世人皆知。董侯乃王美人之子。后王美人暴毙。被永乐董太皇,豢养于永乐偏殿。为不被何后所害,混入一众逐鬼童子之中。除董太皇之外,无人可窥其真身。直至二宫太皇,携半数童子并先帝《起居遗诏》,北上蓟国。华云号上,机关算尽,不料却被何后所乘。董侯被掠,功亏一篑(详见《列宿·1.29 得失参半》)。 食母吕贵,本就出自永乐宫。素与阳安长公主亲近。 且庶女伏寿,今为贵人。常伴天子身侧。阳安长公主,进出宫闱,如履平地。 闻长公主来访。平氏君于寝宫相见。足见亲密。话说,伏寿有宠。待天子元服,必为皇后。平氏君善待长公主,亦是人之常情。 长公主,开门见山:“闻三月上巳,天子欲携百官,泛舟东流水上。虽有卫将军盖海,青州牧之翥凤。然吕布入寇,不可不防。甄下距大河,足有十八里。秦胡铁骑,来去如风。若半道设伏,天子危矣。” 毕竟出身宗室。阳安长公主,拳拳之心,平氏君感同身受:“长公主所言极是。” 阳安长公主,于是趁机进言:“可命一童子,假扮天子,车驾先行。以障人目也。” 话说,始皇帝东巡。车队皆安车驷马,居中最为豪华。途径博浪沙,张良遂命力士击毁此车。不料豪车却是副车,始皇帝因而逃过一劫。 可比此时,阳安长公主献计。 命一逐鬼童子,披天子冕服,乘天子车驾。而天子却乘副车,掩人耳目,安然抵达。十八里官道,说短不长,说长不短。正如阳安长公主所言,若吕布果真携铁骑伏于半道。天子危矣。 天子出巡,当万无一失。 “善。”平氏君,从谏如流。 二妇人,这便定计。唯恐走漏消息,被城中细作得知。又相约不入三人之耳。 阳安长公主,心满意足,打道回府。 入内室,告知伏完。 “妙哉。”伏完抚掌而笑。 阳安长公主言道:“陈公台多谋善断。吕布得之,当可与曹孟德,一争高下。” 伏完亦醒悟:“陈公台,知长公主可说平氏君。亦知我为太仆,可控天子车驾。” 太仆,始置于春秋。秦、汉沿袭,为九卿之一,掌皇帝舆马及马政。《汉官仪》云:“天子驾出,太仆御属车八十一乘。”皇帝出行,太仆总管车驾,并亲为皇帝御车。乃为近臣。 天子卤簿,分大驾、法驾、小驾三种。俗称“天子三驾”。 蔡邕《独断》:“天子出,车驾次第,谓之‘卤簿’,有大驾,有小驾,有法驾。大驾则公卿奉引,大将军参乘,太仆御,属车八十一乘,备千乘万骑。” 三月上巳,万民齐出,百官同行。当行“大驾卤簿”。 “然也。”阳安长公主慨叹:“你我二人,缺一不可也。” 伏完,深以为然。 事不宜迟。伏完遂邀桓典,公孙二雄,共赴府宴。 “策画有变。”伏完开门见山。 “变从何来?”桓典忙问。论心中急迫,桓典不下伏完。自昨日回府,便坐立不安,寝食俱废。得伏完相邀,便急忙赴会。欲知详情,可有破解之法。 待伏完道明原委,众人方知事大。 悉知乃陈公台,急中生智。桓典终得心安。 于后知后觉,公孙二雄而言。无非将华云号上,所伏刀斧手,悉数调出。而后,率麾下精骑,填充“千乘万骑”。伴驾出巡。 “天子”则由伏完亲自驾车,行于大驾之中。 而董侯,则换乘黄门署车,混迹出城人流。悄无声息,直奔敖仓港。 或长驱虎牢,或舟行八关。单凭所需,游刃有余。 众人这便取图围观。细说沿途亭舍城池。 《郡国志》:“滎阳县有广武城,城在山上,汉所城也。高祖与项羽临绝涧对语,责羽十罪,羽射汉祖中胸处也。”《后汉书》注曰:“《西征记》曰:有三皇山,或谓三室山,山上有二城,东者曰‘东广武’,西者曰‘西广武’,各在一山头,相去二百余步,其间隔深涧,汉祖与项籍语处。” 广武二城,便是今之“敖城仓”。居中绝涧,俗称广武涧,便是今之鸿沟水。 自“年犹盛而容色美”之马氏,封滎阳君,嫁入蓟王家门。为马贵妃。蓟王遂命人增筑广武二城。并顺下自河,修造敖仓港。历经修造,城港已连成一体。乃河上第一雄港。 类比九坂坞。东西广武二城,各霸山头。横跨鸿沟,以吊起相连。后世称“汉霸二王城”。 东西广武二城,乃城仓重地。囤积督亢之谷,楼桑兵甲,不一而足。蓟国名产,可经二城间,所设桥吊,坠下深涧。南北商船,只需列队鸿沟。便可依次装船。通行四渎八流,内外水道。 临河敖仓港,日有千帆往来。水路繁忙,不下南港。港中有蓟国戈船校尉文聘所部驻守。文聘立水砦于黎阳营,护大河航道。敖仓港虽在河南,然毕竟是滎阳君汤沐邑,自当为蓟国所辖。并无异议。 敖仓港南二十里外,虢亭。 《郡国志》曰:“县有虢亭,俗谓之平咷(táo)城。”《风俗通》曰:“俗说高祖与项羽战于京、索,遁于薄中。羽追求之,时鸠止鸣其上,追之者以为必无人,(高祖)遂得脱。及即位,异此鸠,故作鸠杖以扶老。” 亭舍之中,后院精舍。 吕布与陈宫,隔案对坐。侃侃而谈。无怪伏完投书,连夜得回。 吕布、陈宫,竟近在咫尺。话说,滎阳乃蓟国所辖。于关东而言,乃法外之地。正因如此,吕布、陈宫,方有恃无恐。 虢亭扼守官道,无论赴敖仓港,亦或是西去虎牢,皆需途经此地。 “何以先知?”吕布必有此问。 陈宫笑答:“三月上巳,泛舟大河。曹氏父子,焉不用盖海乎?” 陈公台,料事于先。知伏完所谋难成。曹氏父子,必不登华云号。故先行藏身此处。坐等伏完投书求救。 果不其然。 吕布叹服。转而又问:“荀彧,焉不知乎?” 陈宫慨叹:“牵乎天子,荀文若,必不为曹氏谋也。”
1.271 实无此念
稍后再看。 ------- “公台所言极是。”吕布信服。 窥见吕布表情轻松,陈宫忽问:“若天子车驾西来,将军当如何自处?” “公台何意?”吕布浑然未解。 陈宫索性明言:“将军,位列六雄,名震关东。‘今州城粗定,兵强士附,西迎大驾,即宫下邳,挟天子以令诸侯,蓄士马以讨不庭,谁能御之?’” “挟天子以令诸侯,蓄士马以讨不庭。”吕布沉思许久,徐徐摇头:“公台当知。某实无此,权臣之念。”此必是吕布,肺腑之言。 “卑下,尽知矣。”陈公台一声慨叹。 终归野心需与实力相匹配。吕布初得徐州,四国一郡。居于四战之地,与曹孟德不死不休,与二袁虚与委蛇。更与荆州牧刘表,青州牧刘岱,貌合神离。人地生疏,举目无亲。若挟天子,必被关东,群起而攻之。顷刻间,飞灰湮灭,死无葬身之地。 吕布,当有自知之明。饶是曹孟德,如今亦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稍有不慎,满盘皆输。史上四世三公袁本初,虎踞河北,兼督四州。亦不曾纳沮授之谏。便是曹孟德“将迎天子,诸将或疑”,得“荀彧、程昱劝之”,这才达成所愿。足见利害攸关,不可不察。 其中利害,陈宫焉能不知。不过是出言相试,罢了。 甄都宫,承光殿前。 “拜见平氏君。”今日课业罢,太傅杨彪出殿时,正与天子食母相遇。 “拜见太傅。”吕贵亦不敢托大,侧身避让。请太傅杨彪先行。 稍后入殿,与董侯相见。 “叩见陛下。”平氏君盈盈下拜。 “阿母免礼。”董侯颇多亲近。董侯年岁渐长,年前便已断奶。终归哺育之恩,此生不忘。更加王美人暴毙,董侯尚在襁褓之中。故待平氏君为母,亦是人之常情。 “闻陛下,上巳日,车驾出宫。携文武百官,泛舟东流水上。不知然否。” “然也。”此事朝野尽知,董侯自不必相瞒。 “吕布入寇,关东摇动。甄下距大河,足有十八里。若有贼寇伏于半道,陛下危矣。”平氏君所言,正是阳安长公主,私语相告。 “阿母所言极是。”董侯亦知事大:“然事既已定,如何擅变。” “何不令一童子代之。”平氏君笑道。 “善。”董侯心领神会。 平氏君又叮嘱道:“陛下切莫多言。上巳日时,交由黄门令并太仆,便可。” “可也。”董侯思前想后,并无不妥。正如母子私语。董侯自会恪守秘密,轻易不外传。 三月上巳将至。天子出游,百官随行。曹太保,亲自操办。甄都上下,喜气洋洋,欢乐弥漫。冰雪融水,汇聚沟渠。四渎八流,一夜水满。唯恐泥足深陷。趁“浅草才能没马蹄”。徐州铁骑,纷纷败退。军情一日数报,甄都近郊,再无贼人踪迹。 曹太保悉知,亦颇多欣慰。真乃天助我也。 传书贳泽,盖海水砦。问曹孟德,何时得归。 曹孟德回书。言,民船淤积,不敢轻动。三月上巳,恐赶不及。 也罢。国事为重。陈留一郡,此番被陈宫、张邈鼓动。有十万众,南下徐州。 话说。陈留民众,举家南下,史上亦有雷同。 时,赤壁战后。曹操欲借淮南百姓,以挡孙权。蒋济谏之不听。曹操一意孤行,乃至江淮间十余万人,惊慌逃往江东,江淮于是空虚(注①)。 乱世之中,兵马称雄。先前,吕布客居孤城,无人问津。今得徐州,复为关东群雄。陈留民众,自是一呼百应。 如曹孟德自言。无惧吕布,独忌陈宫。唯恐南下陈留民船中,混入徐州水军。试想,若趁民船淤积水砦,迎风纵火。急切间,民船难以逃脱。火助风势。累及十万民众,葬身火海。曹孟德,千夫所指,悔不及也。 不敢掉以轻心。更不敢妄动。待再无民船南下,再拔营返航,送回原籍,不迟。 “何人行刺!”夜深人静,曹孟德捉刀而起。 “明公毋虑,无人行刺。”正是麾下讨寇校尉乐进。 “哦。”曹孟德披衣坐起。这才发觉,乃春潮夜生,摇荡楼船。比起四平八稳,盖海首舰。楼船稍小,且不抗风浪。 谓“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虽泊于水砦,然贳泽乃诸水汇聚。四野无人,随风起浪。这才惊醒曹孟德。 手捧铜灯,近落地窗前。俯瞰砦中万家渔火,又见琉璃壁上细流潺潺。曹孟德,心悸忽生。 明日便是,三月上巳。
1.272 玉辂三辰
“明公,稍待。”程昱整衣相见。 外室落座。 曹操言道:“心中不宁,夜寐而惊。思之不解,求仲德解惑。” “明公,惑从何来。”程昱问道。 “未可知也。”曹操如实相告。若知缘由,以曹孟德枭雄之姿,又何来疑惑。 程昱略作思量,这便试问:“可是明日上巳。”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曹孟德心中一动:“仲德,以为如何?” “卑下,窃以为。吕布新得徐州,为王党外援。太师素为纯臣,‘奉天子以令不臣’。且太保借盖海出游,亦是万全之备也。”程昱为曹孟德解忧。 “仲德所言极是。”曹孟德稍得安心。 上巳,乃时下大节。 如曹太保所言。甄都因吕布传檄而人心不稳。若再四门紧闭,偃旗息鼓,必助谣言风传,亦长贼人气焰。庆典如旧,出游如常。视吕布如草芥,乃其一。更加董侯少年心性,若不能令天子如愿,必受谗言所乱,是其二。更何况,此番出游,乃曹太保一力操办,两党争先,为其三也。 曹孟德,稳住心神。先渡过眼前难关。 甄都,不其侯府。 天将露白,伏完早早起身。由阳安长公主,侍奉洗漱更衣。上下一新,车驾入宫。 临行时。阳安长公主,携家门老小,门前相送。四目相对,夫妇心有灵犀。 成败在此一举。 不其侯伏完,为九卿之太仆。天子大驾,皆由其驭车。余下属车御者,亦皆为麾下属吏。党争如斯,可想而知。凡为属吏,必出同党。此亦是二党默契使然。 自掖门入宫。便有小黄门,车前引路。大驾卤薄,属车八十一乘,已列队永巷前。以待天子御驾。 上巳大节,万民空巷。御道两侧,皆由甄都令麾下刺奸、贼捕,层层设防。大驾卤薄,乃由虎贲郎开道。“千乘万骑”中,“千乘”乃指百官车驾。“万骑”,则由羽林、虎贲并南北驻军充任。朝廷都甄,羽林、虎贲,南北二军,多滞留洛阳。故此番乃由公孙二雄麾下骑士充任。 太仆伏完,下车甄都宫,承光殿前。 虎贲郎已列队齐整。旌旗如林,人马如龙。正是五辂(注①)之玉辂,九旗(注②)之三辰。 凡节庆,必有祭祀。上巳节,乃“除恶之祭”。故用“玉辂三辰”。 陈公台,李代桃僵,鱼目混珠之计,之所以能成。除阳安长公主,并不其侯伏完,夫妇二人,正当其用。逐鬼童子,自幼相伴,模仿董侯,言行举止,惟妙惟肖之外。大典天子冕服,亦为其遮掩。 冕冠前后所垂,十二旒白玉串珠,遮蔽天子面目。便有心窥探,亦不见天颜。 天子仪仗临轩,百官下拜恭迎。 上公居首,三公居次,九卿再次。百官顺次。 待天子入辂,百官顺次登车。太仆伏完,暗中窥探。“天子”与太保,对答如流。音容笑貌,举手投足,竟与董侯一般无二。毋论曹太保,亦或是王太师,皆浑然未觉。唯有太傅杨彪,略显迟疑。与曹太保并王太师不同。太傅杨彪,自董侯年幼,便入宫授业。逐鬼童子模仿虽像,然毕竟非董侯本人。猛然迟疑,乃直觉使然。 然毕竟,置身大典之中。众目睽睽,岂能君前失仪。见太傅杨彪,并未说破。 暗叫一声好险。伏完一颗担心,终于落地。 当真天助我也。 这便收拾心情,沉着应对。 车马开拔。大驾卤薄,随即出宫。 沿御道北上。甄都民众,夹道恭候。百姓车马,早已列队里道。待大驾卤薄出城。再各自返回,乘车出行。泛舟东流水上。 上巳节,绝非甄都一城。大汉疆土。普天同庆。可想而知,游人如织:帝御盖海,公卿伴驾;二千石以上乘楼船,六百石以上乘画鹢,六百石下及郎、吏、侍子乘青雀舫:“舳舻相接,二百余里”。 浩大声势,经年未见。 朝廷东迁以来。制度不整,典章不齐。说“草创”,亦不为过。今稳坐关东,诸刘王侯以蓟王为首,年年奉献,有增无减。关东群雄,亦为二党,马首是瞻。更加屯田养民,初得成效。故重拾旧貌,补全典章,亦是情理之中。 更加曹太保,竭力操办。遂有今日,盛况空前。 且比起洛阳时,天子携帝后,泛舟濯龙园。百官多择京师园囿,百姓多顺下洛水。各有游处。亦大为不同。 甄都虽处四渎八流,枝津纵横之地。然曹太保,却托言吕布入寇,不可不防,将吏民悉聚大河。大河之上,蓟国横海舰队,往来如梭。大河之尾,青州翥凤舰队,往复巡弋。首尾相顾,可保众人,安全无虞。 甄下百姓,深以为然。于是共襄盛举,遂成今日气象。 曹太保,亦知事大。断不可有失。故问曹孟德,索来盖海首舰。更令党羽尽出,布控内外。以防万一,四面十二城门,只开北门。谓“围三阙一”,“网开一面”是也。 终归力所能及。 全城出动,车马如龙。曹太保置身大驾卤薄,亦无从他顾。 且唯恐车礼有失。曹太保,正襟危坐,目不斜视,心无旁骛。轰轰烈烈,沿十八里御道,驶向河岸。 百姓车马,争先恐后,拥塞北门。十二城门候,皆来疏导,唯恐不及。便在此时,西门悄然开启。另有车队,鱼贯驶出。 “不好。”见一车横栏中道,御者不禁暗自心慌。 “勿慌。”车内有人低喝,正是伏完长子伏德。 余下各车御者,皆出伏完六子,伏雅、伏均、伏尊、伏朗、伏典。 “何人障道。”居中车内,女主发声。正是六子之母,阳安长公主。 “御史中丞,甄都令荀彧。”对面答曰。 “不愧王佐之才。”阳安长公主,眸生异彩,处变不惊:“荀令君,因何障道。” “敢问,尊驾何人。” “阳安县主。” “臣,死罪。”荀彧不卑不亢:“敢问长公主,车中还有何人。” “令君敢尔。”阳安长公主,出声相斥:“卑不谋尊,何其不敬也。”
1.273 请君入瓮
稍后再看。 ----- “如臣所言,死罪。”荀彧不露锋芒,毫不避让。 阳安长公主,亦不敢托大。唯恐惊动内外,十二城门候引军来援。亦或是荀彧早已设伏,正待请君入瓮。 僵持中。忽听中车,另有人出声:“御史中丞,亦是职司所在。” 荀彧听得真切,亦是女主无疑。 阳安长公主,恭声应答:“贵人,所言极是。” 荀彧这便醒悟,正是贵人伏寿。 伏贵人又言道:“御史中丞,且近前来。” “喏。”荀彧不敢怠慢,下车来见。虽孑然一身,却气定神闲:“北门卧护要耆英,小试胸中十万兵。” “臣,荀彧。拜见贵人。” “中丞免礼。”伏贵人,隔窗言道:“上巳出游,别无异常。可速去。” “敢问贵人,只伏氏举家出游乎。”荀彧当有此问。言下之意,车中可另有他人。若与贵人同车,其人身份,呼之欲出。 伏贵人,无言以对。少顷忽听窗帘异响,便有人低声言道:“御史中丞,且仰首一观。” 荀彧闻声一震:“臣,荀彧,领命。” 荀彧徐徐仰面,四目相对,正是董侯天颜。 “臣,死罪,死罪。” “中丞无罪。”董侯言道:“且退。” “喏。”荀彧长揖及地,趋步后退。 临行前,董侯又下口谕:“不必多言。” “喏。”荀彧敢不从命。 待起身,车驾已远去。荀彧面上,无喜无悲。然待徐徐直立,似有千钧重担卸去。 “陛下珍重。” 此时此刻,甄都河畔,船翼翻转,接舟成桥。大驾卤簿,可言舟桥,直驰盖海首舰。硕大前甲板,足可转圜。另有楼船、画鹢、青雀舫,泊于周遭水岸。待天子登船,王侯公卿、文武百官,再次第登船。共赴东流水上。 甄都至敖仓,足有近七百里官道。日行三百里,亦需二日。荀彧料想,陛下必然知晓。否则,车行一日,天子焉能无觉。甄都至河,不过十八里。 于不其侯伏完,阳安长公主刘华而言。此举乃不得已为之。不过急中生智,临机应变。尚未能顾及周全。先逃出虎口,再告知实情不迟。 有伏贵人作伴。且阳安长公主,又出身帝王之家,乃天子之姑。举家相随,岂有加害之心。料想,天子当可信之。更有甚者。若循先前所谋。于华云号上,摔杯为号。刀斧手尽出,将曹氏父子,并其党羽,悉剁为肉泥。天子惊怖尤甚。今兵不血刃,逃出生天。于君臣二党而言,皆远胜先前。如此,盖海船上,一干人等,亦能保全。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不其侯伏完,亲自驾车,将“假天子”送上盖海。如尚书令桓典等,一众王党,无一缺席。不然,如何能瞒天过海。骗过曹嵩老贼。 只需天子出奔,木已成舟。曹氏父子,必投鼠忌器。不敢滥杀王党成员。 此时此刻,盖海大殿。 隆重礼节,祭祀正酣。 祓禊之礼,源于上古,除恶之祭。名“禳”。注曰:“祭名也。”《周礼·天官·女祝》:“掌以时招梗会禳之事以除疾殃。”又《周礼·春官·鸡人》疏:“禳,谓禳去恶祥也。”仙门称“祈禳”。 祓除衅浴,亦是禳祭。称“祓禳”。《周礼·春官·女巫》:“女巫掌岁时祓除衅浴。”注曰:“岁时祓除,如今三月上巳,如水上之类。衅浴,谓以香熏草药沐浴。” “祓,除恶祭也”,“禊者洁也”。“祓”、“禊”合而为一,乃指水洗祓除不祥。古人于春秋两季,濯于水滨。除恶去秽,祓除不祥。春为三月巳日。并兼有沐浴、采兰、嬉游、饮酒等活动。三国魏以后,祓禊恒为三月初三。 殿中文武齐聚,神情肃穆。隆礼重节。 上公之中,唯有太傅杨彪,重重疑虑。 且越发笃定,此天子,非此天子也。 此人必是天子近侍,逐鬼童子之一。 然,天子何在?意欲何为?又是何人所为? 莫非,乃出太师授意。 杨彪一时心中惊疑不定。虽心急如焚,却又不知该如何是好。若果是王太师所为,趁上巳大典,行鱼目混珠。天子行金蝉脱壳,必行西归。只需入八关锁固,曹氏父子,鞭长莫及。党争,可休。朝政,复兴。太师,果然王佐之才。 然若,非太师所为,天子行踪成谜。更有甚者,日前,汉中史侯,遣使入甄。上呈国书,以天子自居。为曹吕二人解兵。今汉中使者犹在,甄都天子却无踪。莫非,乃汉中史侯所为。且江湖传闻,史侯乃出史道人门下,精通仙门奇术。可摄人魂魄。若不幸为其所乘。天子危矣。 心念至此,太傅杨彪,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奈何禳祭未毕。不敢多言。唯恐惊怒天人。权且按下不表。稍后再做计较。 西行官道,车马稀少。 今日上巳,民众皆泛舟东流水上。并无车马远行。唯有一队人马,风驰电掣,驰骋而过。,安车驷马,宫廷制式。沿途亭舍,不敢阻拦。任其离去。
1.274 一门之力
“乃滎阳君汤沐邑。”闻是蓟国所辖,董侯心中稍安。
六神归位,董侯这才醒悟。不其侯伏完,欲求乃大。只需天子西归洛阳。甄都百官必然跟随。如王太师,曹太保,自不例外。然卫将军兼领兖州牧,曹孟德,如何肯弃一州之地,轻身上洛。曹氏父子,二缺其一,再无擅权之力。
“太仆好算计。”董侯一声叹息。只是,越俎代庖,先斩后奏。如此行事,置朕于何地?
见天子暗自神伤。伏贵人柔声相劝:“妾闻,甄都上公之争,朝政不出三台。王太师诛贼有功,社稷纯臣。然曹太保,多放(任)子弟、婚亲、宾客,典据州郡,辜榷(聚敛)财物,侵掠百姓。颇多,黄门之风。闻太傅言,先帝时,正因十常侍乱政。雌鸡化雄,青虹下坠,方起蛾贼之祸。今十常侍未灭,‘死灰独不复燃乎’?”
此言可谓,直中要害。
忆日前,上公里道所见所闻。更加车骑大将军董重,私语进谏。董侯一时无语。
伏贵人言下之意。西去洛阳,乃辟祸之举。无曹太保,并卫将军曹孟德,父子把持朝政。政通人和,百废可兴。
“蓟王,又当如何?”无外人在场,董侯终于问出心声。
洛阳八关锁固,西郭函园虎踞。若入洛阳,好比“刚出狼窝,又入虎口”,“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是福是祸,犹未可知也。
伏贵人,果然聪慧:“妾,窃以为。汉室之危,不在河北,而在萧墙之内也。”
“贵人,所言极是。”董侯幡然醒悟。蓟王恪守臣节,匡扶汉室,从未有失。只需除,叔侄相争,九州幅裂之祸。蓟王必无二心。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且看后事如何,罢了。
大河之上,盖海大殿。
祓禊礼毕。大宴群臣。
天子居高独坐,公卿左右列席。曹太保为此番盛会,可谓用心良苦。非但从南北二宫,接来诸多黄门宫婢。更尽取宫廷中藏,烹制美味佳肴。
酒不过三巡,菜未过五味。
殿中君臣,觥筹交错,其乐融融。
一舞作罢,舞姬翩然离场。太傅杨彪,趁机耳语:“请太师,同去更衣。”
王允欣然起身,同去更衣。
九卿席列,不其侯伏完看得真切。亦不动声色,离席紧随。
杨彪并王允,前脚刚入偏殿。伏完已后脚跟来。
“太傅先请。”不等杨彪开口,伏完已先礼。
见杨彪略显迟疑,王太师亦笑道:“杨兄请。”
“也好。”与王允四目相对,杨彪这便先行。王允回看伏完,长揖及地,眼中若有所思。
伏完不敢起身:“太师请。”
“嗯。”王允终不疑有他。
少顷,待逃过一劫。伏完这才起身,不及拭汗,急忙如厕。轻手轻脚,闪身入(隔)间。伏完侧耳倾听,并无异常。这才稍得心安。
待重回大殿。王允并杨彪,已各自落座。换场乐伶舞姬,各就各位,宫廷舞乐再起。君臣同乐如一。伏完担心落地。
只需熬过今日上巳。天子回宫,群臣归府。待明日,木已成舟。胜负可分矣。
奈何,“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伏完机关算尽,却漏算一人,黄门令左丰。天子纳吕夫人之言,上巳当日,行鱼目混珠。临行前,密告左丰,依计行事。
左丰追随“假天子”,登盖海。从始至终,寸步不离。如今,眼看大宴过半。董侯仍未出现。心中难免生疑。
唯恐有失。左丰这便悄声言道:“请陛下更衣。”
“也好。”此时此刻,假天子亦如坐针毡。这便起身离席。避入后殿。
左丰悄声问道:“陛下何在?”
“未可知也。”童子答曰。
“来时,陛下何所言?”左丰又问。
“陛下言,后殿更衣相替。”童子如实作答。
“嘶——”左丰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天子何在?
“为今之计,该当如何。”童子亦知事大。
“依计行事。”左丰当机立断。恐引百官骚动,先蒙混过关。
“喏。”
少顷,见天子归位。不其侯伏完,亦放下心来。
西行官道。
安车驷马,并驾齐驱。侯府骐骥,皆出西园騄骥厩。堪称宝马良驹。远非一般驽马可比。七百里官道,两日必达。
“六艺:四曰‘五驭’。”君子六艺之四,便是御术。如前所言,五驭:鸣和鸾,逐水曲,过君表,舞交衢,逐禽左。不其侯伏完六子,自幼言传身教,皆精于此道。
话说,此偷天换日,惊世骇俗之举。细究起来,乃不其侯伏完,一门之力。
洛阳时,伏完便与阳安长公主,暗中合谋,保全天家贵女。伏完尊公主为智囊。今日,又携六子一女,救天子出火海。
待事成,必为一段佳话。阳安长公主,并不其侯伏完,双双名著青史。
渡过初时,惶恐不安。董侯已渐稳住心神。
更加蓟王所献玉辂大驾,平稳舒适,便利起居。沿途毋需停车,一路驰骋向西。久而久之,董侯竟不知不觉,昏沉入睡。
一觉醒来,红日西坠。
董侯遂言道:“前方何地。”
“禀陛下,当是瓦亭。”伏德答曰:“甄都已在,三百里外。”
瓦亭,即春秋时,卫国之瓦邑。《春秋》:“(定公八年),公会晋师于瓦”。《水经注·济水》:“酸渎水又东北,径燕城北,又东径滑台城南,又东南径瓦亭南。”既此。
“半途不可废矣。”董侯慨叹。言下之意,已无回头之路。
“陛下明见。”伏德目不斜视。六子僦车一日,奔驰三百里而不彼。绝非五陵少年,浪荡子弟。可比。
又行一段,已近黄昏。
侯府家将,策马来报。夜宿瓦亭,可乎。
伏贵人求问天子。天子言可。
侯府家将,虽携骑士,先行打探。车队紧随其后,缓缓降速。便是宝马良驹,奔驰一日,亦大汗淋漓。若再强驱,必损马力。
何况人马俱疲。待入亭舍,养精蓄锐。明日当可达敖仓港。
不等天子,大驾抵达。便有一队人马,自出亭舍,列队道旁。
为首九尺长人,昂扬虎躯。正是傲世桀雄,吕奉先。
1.275 何去何从
陈公台,于吕布身后言道:“天子西来,大势定矣。”
吕布亦笑:“胜之不武。”言下之意,与曹孟德,未能对垒,胜负已分。
“‘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陈公台,一笑了之。
此亦是伏完奉命使徐。与吕布、陈宫,一拍即合之因。曹孟德所倚仗,乃其父曹嵩。相较其子,老父曹嵩,宦海沉浮,年过半百。更加出身宦官之家,黄门子弟自居。以权谋私,党同伐异,轻车熟路,深入髓里。许多曹操耻与为伍,不屑共事之豪门权贵,皆由其父代为笼络。收归己用。而老父曹嵩,深以为耻,唾弃鄙夷之寒门高士,曹孟德皆倒履相迎,倾心结交。父子二人,一中一奸,亦正亦邪,相辅相成,二全齐美。
一加一,大于二。
为立于乱世。二党之中,必择其一
故而吕奉先,唯王太师,马首是瞻。此举,利弊各半。得朝廷任命,天子庇护,然却难免,受制于人。只需助天子西归。王党一统朝政。曹嵩父子,憾失东主之威。曹嵩洛阳客居,如何敢明目张胆,贪残放滥。麾下,趋炎附势,阿谀奉承,一众党羽。必如鸟兽散。待失人望,曹嵩独木难支。必为王党所败。坐实贪赃枉法之罪。身死族灭,不过旦夕之间。
谓“朝里无人莫做官”。太师一道敕令,传檄关东。如青州牧刘岱,司州牧黄琬、豫州牧丁原、荆州牧刘表、徐州牧吕布,比群起来攻。
“墙倒众人推,破鼓万人捶”。兖州牧曹孟德,双拳难敌四手。覆灭在即。
“臣等,叩见陛下。”待大驾抵达,吕布携属吏,道旁相迎。
“吕将军,免礼。”见吕布相迎,董侯这便定计。
比起先前,轻车上路,狂奔一日之孤苦无依。镇东将军兼领徐州牧,孤军深入,半道相迎。必出太师授意。且得吕布守护,余下路途,再无危机。
董侯之所以定计。只因两党之争,高下立判,胜负已分。主弱臣强。为人君者,岂不识时务。
礼毕。吕布亲自执辔牵缰,引大驾入亭舍。
吕布此来,携麾下百骑。风驰电掣,席卷而至。先前,兖州为八健将所扰,多行闭门自守,路上本就车马稀。后桃花汛至,沟渠水满,八将这才退去。更加三月上巳,泛舟东流水上。满城尽出,万民空巷。瓦亭遂为吕布轻取。迎接天子西归。
待天子携伏贵人,移驾精舍。
吕布携陈宫,入舍贡献。
见二人,温恭有礼。天子甚喜。
欣然就食,洗漱安寝。
大河之上,盖海正殿。
日落西山,时辰至矣。太保曹嵩,遂求罢筵。“天子”言可。
群臣三呼万岁。恭送天子先退。
不其侯伏完,自去备驾不提。
三公九卿,并王侯勋贵,皆入偏殿小憩。待盖海靠岸,再列队登车,伴驾入甄。
便在此时。忽有小黄门,入偏殿传语:“禀太师,陛下相召。”
“嗯。”王允不疑有他,这便起身出殿。
曹太保遂问:“陛下,独召太师乎?”
小黄门不敢隐瞒:“正是。”
“且去。”曹太保,拂袖言道。
“喏。”小黄门如临大赦,趋步离去。
太傅杨彪,欲言又止。略作思量,心中存疑渐消。“天子”只召太师,必早有所谋。又视太保曹嵩,忽生怜悯之心。
刀斧加颈,犹不自知。
盖海,后殿。
“老臣,叩见陛下。”王允肃容行礼。
“天子”岿然不动。却听黄门令左丰,低声言道:“太师,且近前来。”
王允心中存疑。遂长跽发问:“陛下,何以无言?”
与黄门令左丰,四目相对。“天子”这便自掠面前,十二串白玉垂旒。变换声线:“太师且看。”
王允怒目惊起:“汝是何人!”
黄门令左丰,急忙代答:“此乃逐鬼童子。”
“天子何在。”王允怒气不减。
“太师毋怒,奴婢亦是奉命行事。”左丰答曰。
“奉何人之命。”王允厉声追问。
“正是陛下。”左丰以头触地。
电光石火,王允似有所悟:“速将实情道来。”
“喏。”左丰这便将前后诸情,和盘托出。
王允方知,乃阳安长公主所为。另有六子驾车,伏贵人伴驾。电光火石,已想通一切。
王允这便当机立断:“速召公卿,入殿共议。”
话音落地。却见左丰,迟迟未动。
王允一声慨叹,这便自去。
“太师留步。”事已至此,左丰亦不藏拙:“奴婢窃以为。既出阳安长公主,天子此去,必无恙。满朝公卿皆不知,恐亦是天子之所愿也。”
“黄门令当知,卑不谋尊。”王太师,掷地有声:“然若,非天子所愿,又当如何?”
“这……”左丰无言以对。谓“卑不谋尊”之“谋”,亦有猜度之意。为人臣者,不可猜度上意。
故王允当做万全之备。
天子不知所踪,需当面问明。若果出圣意,百官自当奉命而为。然若为人裹挟,人臣岂能不勤王救驾。
目视王允出殿。黄门令左丰一时,五味杂陈。
盖海偏殿。
悉知详情,公卿皆呆若木鸡。
不等太傅杨彪开口。身旁曹太保,急血攻心。竟呕血昏死在地。
曹党惊慌失措,齐来救驾不提。
王允命人传御医救治。又当机立断,遣虎贲郎将太仆伏完,押入偏殿。
“天子何在。”王允不怒自威。
见禁中虎贲,如狼似虎,汹汹而至。伏完已知事发。
瞥见曹太保,昏死榻上。伏完好不快意:“禀太师,天子已西去洛阳。”
“嘶——”公卿齐声抽气。曹党一时,如丧考妣。
王允面无表情:“何人设谋。”
“正是卑下区区。”伏完以头触地。
见伏完毫不犹豫,王允面色稍霁:“传令,百官先返,盖海西行。”
“喏。”曹太保生死未卜,曹党群龙无首。太师号令,无有不从。
待随行船只,纷纷靠岸。盖海扬帆西行。命御医好生看护曹太保,王允遂携公卿重返正殿。
太傅杨彪,耳语进言:“何去何从,子师当深思远虑。”
1.276 大臣戮死
谓“矢在弦上,不可不发”。
事已至此,骑虎难下。太傅杨彪,言中深意,不言自明:天子既已西去,党争可休矣。
然王允却未置一语。
天子既车驾出行,必走官道。且大河南岸,各处港津,皆为卫将军曹孟德所控。唯西出兖州,方有敖仓港,最为便利。料想。天子车驾,或入敖仓,或西行虎牢。
甄都西距敖仓七百里。车行需二日。然盖海首舰,半日足矣。
“太保,太保,太保……”曹党齐聚偏殿,急声呼唤。又唯恐惊扰,加重病情。谨小慎微,又心急如焚。生死一线,群龙无首。党争之害,尤胜前后两次,党锢之祸。轻则家破人亡,重则身死族灭。岂无焚心之急。
功夫不负有心人。
众人千呼万唤,曹太保终悠悠转醒。
“太保安否?”便有心腹榻下求问。
曹太保,艰难开口:“速告我儿。”
“喏。”另有心腹,急去传命。盖海腹中,亦有斗舰。赴贳泽水砦,旦夕可至。
“船行何方?”曹太保又问。
“正溯河而上。”心腹答曰。
“天子……去矣。”曹太保口鼻血溢。又昏死过去。
一众党羽,顿时手忙脚乱。
“诸君少安。”便有心腹,厉声言道:“吴越相恶,尚能同舟而济。况你我党人乎?”
谓“一语惊醒梦中人”。众人纷纷自醒。正当同仇敌忾,共度时艰。岂能自乱阵脚,不攻自破。
“诸位,速去正殿。”位列九卿之心腹,正是前太尉,南阳樊陵。此人乃献计史侯,水淹南阳之罪魁祸首。后因罪免官,位居三公不足一月。沦为京师笑柄。更令家门蒙羞,声名直坠。追随朝廷东迁,自投曹嵩门下。谄媚侍主,甘为驱策。今又位列九卿。
“时,大尉张颢、司徒樊陵、大鸿胪郭防、太仆曹陵、大司农冯方,并与宦竖相姻私,公行货赂”,“(樊陵)灵帝时,以谄事宦人为司徒”。以上诸人,皆出黄门。除冯方,今为蓟王外舅,另攀高枝外。余下诸人中老而不死者,皆委身曹嵩门下。
另有如,前光禄勋伟璋、前长水校尉赵玹、前屯骑校尉盖升等,被蔡邕疏称“国蠹”之奸佞小人,亦纷纷来附,充填曹嵩羽翼。
去年冬,十月。太史望气,言当有大臣戮死者。时甄下便起风闻。或言,乃应上公之争,王太师,曹太保之中,必有“戮死者”。
如今再思。曹党如何能不,人心惶惶。
盖海虽是曹孟德座舰。然王太师胜券在握。曹太保吐血昏厥。上公之争,高下立判。为家门老小计。此时,焉敢违命。
贳泽水砦。
月黑风高,群鸦惊夜。
便有盖海斗舰,疾驰入营。送来曹太保口音。
曹孟德,方知事大。
主簿程昱,亦追悔莫及:“必是陈宫之谋。”
“文若,岂能无觉。”曹孟德强压心头怒气。
“明公,速去。”程昱当机立断:“迟恐不及。”
“善!”曹孟德亦醒悟。车行一日,不过三百里。盖海昼夜三千里。论水运之便,远非车马可及。甄都至敖仓,足近七百里。至虎牢关,又多二十余里。毋论折向敖仓,亦或是直驱虎牢,足需二日。天子身娇体贵,岂能日夜兼程。如此,尚余一日,当可转圜。
心念至此,生机一线。曹孟德当机立断,乘盖海斗舰,连夜出发。奔赴敖仓港。
恭送斗舰远去,程昱一时杂陈五味:“文若当知也。”
甄都,御史中丞,兼领甄都令荀彧府邸。
因扼守甄都,兹事体大。故曹太保,未携荀彧,同游东流水上。自西门归府。荀彧便于后院,抚琴自娱。日暮,家中老小,出游归来。荀彧入室相见,依依惜别。
忽闻盖海西去,并未同返。
电光石火,荀彧已想通一切。
翌日鸡鸣。曹孟德舟入雷泽卫将军水砦。快马入城,遣荀彧来见。
主臣相见,无需多言。曹孟德开门见山:“不其侯伏完设谋,阳安长公主携六子一女,劫天子西去。文若以为,该当如何。”
“卑不谋尊。”荀彧已有定计:“王太师既命盖海西去,其中必有深意。明公宜当同去。”
“去往何处。”
“滎阳敖仓。”
“虎牢又当如何。”曹孟德又问。
“虎牢关,为司州牧所辖。不若敖仓港,来去自由。”荀彧早已窥破:“吕布、陈宫伴驾。又岂愿分大功于黄琬。”
古往今来,从龙、劝进之下,当属护驾大功。若能将天子,安然护入八关。吕布、陈宫,必受圣眷。更加助王太师总朝政。于党派之内,亦得重用。故必走水路。
曹孟德茅塞顿开,涣然冰释:“随我同行。”
“敢不从命。”荀彧此时已知,天子西去,非出太师之意。若伏完一意孤行,天子亦蒙在鼓里。故暂消死志,随曹孟德一探究竟。
事不宜迟。
这便乘盖海斗舰,疾驰敖仓港。
待天光大亮。
天子一行,遂随由瓦亭出发,继续西行。
闻洛阳南北二宫,皆已修缮一新。周遭皇家苑囿,亦被改筑为天竺诸王宫。更有天竺高僧,马鸣大士,入白马寺讲经。
天子渐弃前嫌,不禁心向往之。
百骑先行。皆披卫将军营甲。陈宫曾为曹操属吏,故对卫将军营事,知之甚祥。衣甲旌旗,以假乱真。沿途亭舍,自不敢过问。
待稍后层层上报,天子早已西去。追之不及。
车行一日。
紧追落日,驰入敖仓南二十里外,虢亭。
谓“行百里者半于九十”。阳安长公主欲车驾入舍。却为陈宫所劝。言,西行二十里,可入虎牢。北驱二十里,可入敖仓。孤悬关东,唯恐有失。何不一鼓作气,以求万全。
阳安长公主,遂问计天子。
天子言,善。
于是,马不停蹄,奔赴敖仓港。
又谓“晨钟暮鼓”。赶在四门紧闭前,车驾驶入广武城。
趁闭市鼓未罢。街上列肆,纷纷关门闭户。广武城,乃是商邑。蓟人称“城市”。类比蓟国“市邑”。时,蓟国城港,人满为患。唯恐大疫传播,右相耿雍,遂奏请蓟王。将先前各处流民营地,悉数辟为互市之所。如此一来,往来商队,只需入互市营地,便可与蓟商交易。
蓟国遂增设“互市署”,专掌互市营地。俗称“市邑”。
萧规曹随,放之四海。如广武城,便是举城为市。
1.277 中曲居幽
回望城门紧闭,环顾周遭如常。
陈宫终是安心。
广武城依山而建,为鸿沟水中分。悬楼列肆,因蓟王而兴。蓟国营城术,神工鬼斧。昔日陈宫为敖仓令时,所守孤城,今已为滨河雄城。蓟人常以广武,与南广阳相提并论。
广武山,昔称三皇山,又曰敖山。楚汉相争之际,汉王调广武君李左车,于此授太子兵法,因而名之。
东西二城,雄踞山巅。扼守大河并鸿沟,“丁”字水路交汇之要冲。效仿大震关城。自上而下,重楼高阁,鳞次栉比。与山水草木,共长天一色。鸿沟大堤,遍植苜蓿,列栽垂柳。紫花开放,柳絮飞扬。号称“金堤垂柳”,乃广武八景之一。
前汉平帝时,黄河决口,水入汴渠,泛滥六十余载,今汉明帝永平十二年,发民工数十万人治河,由王景主持,经滎阳至千乘海口,筑左右二堤。被后人称之为“金堤”,取固若金汤之意。
蓟王继往开来。遣蓟国能工巧匠,并两岸民人,扩建城港。乃经千里蓟国渠,顺下漳水入大河,再穿四渎八流,舟行内外循环水路之最佳中继港。
日有千帆往来。
故城门四闭,然港口仍开。
更加吕布、陈宫一行,乃由南向北,经南门入城。视线受阻于广武山城,不知敖仓港中,盖海已先至。
送天子车驾,入城中官舍。洗漱用餐,待明日,当可舟发洛阳。
陈宫窃以为,胜负定矣。
只因笃定,即便假天子,被百官窥破。两党棋峙,情急之中,断难有作为。更有甚者,王太师必阻追兵。而曹孟德鞭长莫及。
且陈公台,智计百出,无有不中。得意忘形矣。更加私心作祟。不欲与司州牧黄琬,分救驾大功。同为二十里。西驱虎牢,并北上敖仓。利弊几何,孰成孰败,犹未可知也。
奈何“一念天堂,一念地狱”。
天子入舍。
忽见一人,披上公朝服,背身而立。
董侯脱口而出:“太师。”
来人闻声下拜,正是太师王允:“老臣,叩见陛下。”
“太师何以先至。”董侯出口既已心知。太仆伏完,乃出王允公府。若无王允授意,区区不其侯,又岂敢谋此,偷天焕日之局。
“陛下无恙否?”王允不答反问。拳拳之心,日月可鉴。
“朕,无恙。太师安否。”胜负已定,王党一统朝政,指日可待。此时此刻,董侯和风细雨,极尽礼遇。亦是“识时务者,在乎俊杰”。
“老臣,死罪。”王允以头触地。
“太师严重。”董侯伸手搀扶,出言宽慰:“谓‘事急从权’。朕心,甚慰。”
王太师,闻声泪目。君臣二人,心有戚戚。
待吕布、陈宫入舍。这才惊见王允先至。
吕布、陈宫,心中一时惊疑不定。
“叩见陛下,拜见太师。”吕布、陈宫,双双伏地。
“汝等,知罪否。”太师掷地有声。
不等吕布,抱拳反问。陈宫高声奏对:“臣等,死罪。”
吕布闻声,闷闷不乐。
“以卑位谋为大逆,欲以危汉室宗庙。‘大逆不忠,无过此者’。”太师为二人定罪。
比起吕布,愤愤不平。陈宫却坦然应对,甘之如饴。窃以为,不过君前立威,而已。陈宫宦海浮沉,焉能不知,官场惯例。
饶是少年天子,亦心知肚明。眼见时机一到。这便出言纾解:“吕将军,陈主簿,一路伴驾,未曾有失。功过相抵,当可免罪。”
“老臣,遵命。”王允果然避实就虚。
“臣等,叩谢陛下。”陈宫携吕布,五体投地。
天子又言道:“朕,车行一日,颇为倦怠。明日上洛,太师,以为如何。”
“喏。”天子金口玉言,王允无所不应。
这便恭送天子,入后院精舍歇息。
待前舍之剩,寥寥数人。见陈宫频频示意,吕布强颜欢笑:“太师……”
“奉先之意,老夫已尽知。先行就邸,明日不迟。”太师无喜无悲,自去别院。
“喏。”吕布不由气馁。
恭送太师自去,陈宫忽生心悸。
未曾倍思前后,便听吕布发问:“太师何意?”
吕布毕竟,匹夫之雄。宦海官场,一概不知。
“太师此举,并无恶意。”陈宫唯先宽慰吕布。
“不其侯何在?”吕布必有此问。
“太师既来,太仆理当避嫌。”陈宫谆谆善诱:“‘国家安危,在此一举’。将军切莫自疑。”
“也罢。”吕布瓮声离去。
于舍中诸人而言,今晚注定不眠之夜。唯有天子并伏贵人,一夜安枕。
夜深人静。琴声隔墙入耳,隐约可辨。
陈宫徐徐睁眼。侧耳聆听,正是《蔡氏五弄》之《幽居》。
“(蔡)邕性沈厚,雅好琴道。熹平初,入青溪访鬼谷先生。所居山有五曲:一曲制一弄,山之东曲,常有仙人游,故作《游春》;南曲有涧,冬夏常渌,故作《渌水》;中曲即鬼谷先生旧所居也,深邃岑寂,故作《幽居》;北曲高岩,猿鸟所集,感物愁坐,故作《坐愁》;西曲灌水吟秋,故作《秋思》。三年曲成,出示马融,甚异之。”
大功告成,何以幽居?
心中忐忑,无从疏解。陈宫这便起身,赴别院。
华室枝灯,堆光如昼。
太师道袍散髻,焚香自娱。
另有一人,长跪聆听,昂然虎躯。正是吕奉先。
陈宫一声叹息,廊下除鞋,入室并坐。
一曲弹罢,绕梁余音。
太师目视二人,眼中依旧,无喜无悲。
吕布抗声先言:“卑下固陋,不知忌讳。求太师见教。”
太师不答,反问陈宫:“此计,为公为私乎?”
“太师当知,为续汉室。”陈宫肃容作答。
太师不置可否,又问吕布:“然否?”
“然也。”吕布掷地有声。
太师目色深邃:“既如此,何不入虎牢。”
“这……”吕布一时词穷。陈宫亦无言以对。
太师王允,不疾不徐:“老夫,溯河而上,先泊敖仓。其上河东,乃前扬州牧,领右将军刘繇立营之地。盖海,亦不可达也。直驱虎牢,追之不及。自投死地,必出私心。”
1.278 乱臣贼子
太师高屋建瓴,一语中的。
且语透深意,见仁见智。
吕布以为,太师乃是怪罪,二人阴藏私心。欲贪叨天之功,故不走虎牢,折向敖仓。被太师所截。
然陈宫却以为。伏完事败,假天子被揭。太师不得已,只得兵发西进,溯河而上。亦如太师所言。出敖仓港,便入司州河内郡。前扬州牧,领右将军刘繇,立营河东。便以敖仓为下界,拱卫大河水路。盖海孤军深入,必受刘繇水军所阻。兼有函园八校,领护八关锁固。盖海亦不敢冒进。换言之,太师追击之上界,便是敖仓港。若二人直驱虎牢。太师鞭长莫及,无能为也。
即便,太师义薄云天,忠臣无双。亦与天子“憾失交臂”。此乃,天意。谓“尽人事,听天命”是也。
再深思。太师知天子西去,即刻携盖海来追。乃是“尽人臣之事”。若吕布、陈宫,当真大公无私,必不涉险近水,而取官道,直驱虎牢。如此,方能与太师“失之交臂”。此乃“天命如此”,非人力可及。
如此一来。太师既“尽人臣之事”,又“天命不可违”。护送天子上洛,吕布、陈宫,得叨天之功。三全其美。
心念至此。陈宫追悔莫及。
太师自诩为汉室纯臣。知天子被掠,生死未卜,岂能不尽人臣之事。纵刀山火海,亦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携盖海来追,乃是必然。且关东局势,陈宫为徐州谋主,焉能不知。无非是直驱虎牢关,需与司州牧黄琬,平分大功。
私心作祟,铤而走险。功亏一篑。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为今之计,该当何为。陈宫脑筋急转,终有所得:“卑下窃以为,西行上洛,亦是天子所欲也。”言下之意,只需天子金口玉言。诏曰,西行乃出本意,未受人裹挟。如此,眼前困局,迎刃而解。
太师不置可否。却看吕布:“奉先以为如何。”
“卑下,实无异议。”吕布抱拳作答。
“如此,且回。待来日,觐见天子。自有定论。”太师言道。
“喏。”二人这便起身告退。
出别院,琴音又起。陈宫驻足聆听,正是古曲《雉朝飞》。
《雉朝飞》,相传乃战国时,齐国处士牧犊子所作。牧犊子,年老而无妻,出薪于野,见雉鸟双飞,触景生情,意动心悲,自叹命途多舛,遂寄情于丝桐。歌曰:“雉朝飞兮鸣相和,雌雄群飞於山阿,我独伤兮未有室,时将暮兮可奈何,嗟嗟,暮兮可奈何。”
太师,年不及花甲,家中妻子皆全。所谓“无妻”,乃指“无知音”也。与程昱窥听荀彧所奏《高山流水》,异曲同工。
吕布、陈宫,这便回舍不提。
翌日,天光大亮。
忽听舍外金戈之声。吕布披甲而出。正见一人,擐甲入内。
“曹孟德。”
“吕奉先。”
四目相对,杀心四起。吕布便要捉刀上前,斩于阙下。不料曹孟德一声令下。盖海舰上弓弩手尽出。连弩并举,将馆舍团团围住。
“曹贼!”吕布怒不可遏。
“匹夫!”曹操面露狰狞。
“明公且慢。”
“将军勿动。”
荀彧,陈宫,不分先后,赶至二人身侧。
“天子诏卫将军,镇东将军,觐见。”不知何时,黄门令左丰亦至。
“喏。”吕布收刀,曹操收手。
吕布窃问:“何以至此。”
陈宫一声慨叹:“太师,权宜之计也。”
吕布这才醒悟:“莫非,太师先至,乃为(等)候曹贼父子。”
“然也。”惊见利箭环绕,陈宫悔不当初。此时方知,昨夜太师言语之深意。卑不谋尊。某,图谋也。若一心为公,必大利社稷。直驱虎牢,遁入雄关,乃是上上之策。若行此道,则心怀大义,公私分明。然折向敖仓,为一己之私,不惜裹挟天子,博取功名利禄。假公济私,假仁假义。非人臣之道。
此乃,社稷是贼臣也。
“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一言蔽之:“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权臣,贼臣,一线之隔。且看是以君为先,还是以己为先。
然陈宫,亦暗自生疑:莫非,太师当真欲杀我二人,以谢天下乎?
且不说,党争之祸未解。太师当知。曹氏父子,绝非纯臣。岂能自毁长城,自断臂膀?坐视曹氏父子,擅权欺君。
陈宫百思不解,一时心乱如麻。
话说,董侯亦是云山雾罩,不知所以。太师何意?
眼看胜券在握,何以行缓兵之计。乃至曹孟德,携兵追来,扳回一局。
坐视,功亏一篑。
盖海船上兵卒并曹党,见曹孟德抵达,自当归心,听命行事。若昨夜登船,今日已入洛阳矣。
“臣,曹操。叩见陛下。”
“臣,吕布。叩见陛下。”
董侯闻声回神:“二位将军免礼,赐座。”
二人皆披甲。黄门令左丰,遂命人搬来胡床。
天子座前左右首席,正是太师王允,并太傅杨彪。
气氛一时凝滞。董侯遂问计王允:“太师……”
“陛下。”王允一夜未眠,然精神依旧。
“为今之计,该当何为?”天子试问。
“陛下少安。”王允已有定计:“宜当先移驾盖海。”
“这……”天子不解其意。话说,盖海乃卫将军曹孟德座舰。若登盖海,不啻重入虎口。且王侯公卿,皆在船上。众目睽睽,如何遮掩。
王允奏曰:“陛下毋虑。是非曲直,自有公议。”
“也好。”窥曹孟德,正襟危坐。天子亦知,事不可为。这便移驾出馆,车入敖仓港。
吕布、陈宫,亦伴驾同行。
“叩见陛下。”群臣列队甲板相迎。
“众卿免礼。”见群臣皆在,天子亦稍得心安。
移驾盖海正殿,君臣落座。
太师持芴先奏:“乞陛下,诏太仆一见。”
“召太仆。”天子依计行事。
“喏。”黄门令左丰躬身领命。
少顷,不其侯伏完,被虎贲郎押入殿中。
仰见天子,如假包换。伏完一时,心如死灰:“罪臣,叩见陛下。”
1.279 明君不臣
天子,遂看王允。
王太师代天子问:“太仆,挟天子至此。受何人指使。”
“乃出卑下,无人指使。”伏完如实作答。
“镇东将军,为同谋否。”太师又问。
“然也。”伏完不敢隐瞒,且事已至此,亦不愿延祸他人:“乃从卑下也。”
“镇东将军,何所言。”太师又问吕布。
见陈宫无言相赠。吕布抱拳答曰:“如太仆所言。”
“太仆、镇东将军,皆出公府。太师岂能独善其身。”说话之人,正是曹太保。
见太保入殿,一众曹党,士气大振。唯恐老父有失,卫将军曹孟德,离席搀扶。
“老臣,叩见陛下。”曹太保急血攻心,昏死一日夜。如今强撑病体,赶来觐见。便为置王党于死地。
“臣以无能,机事不密。”伏完冷笑:“若出太师所谋,陛下早已入洛。太保无命矣。”
“太仆慎言。”正是曹嵩心腹,少府樊陵。
见殿中公卿,各执一词。董侯渐得心安。二党相争,天子得利。无论王曹二党,谁人胜出。必一统朝野。文武百官,皆为其党羽。众口铄金,指鹿为马,天子危矣。话说,今若入洛阳。王党大胜,与董侯而言,亦非社稷之福。再深思,此番结局,当真吉人天相,天命所归。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且如太仆伏完所言。
若偷天换日之计,乃出王允。太师又何必,率众来追。并设缓兵之计,以待卫将军曹孟德,率军抵达。一举扭转乾坤。令曹堂,化险为夷。时,曹嵩呕血昏迷,曹党群龙无首,人心惶惶之时。太师一言九鼎,不必强为,只需从壁上观。不出三日,天子上洛,胜负已分。
何来,今日当殿问罪。
所谓“见好既收”,又说“难得糊涂”。天子,又岂能重责王允。令曹党势大。反之亦然。
天子正欲乾坤独断。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将一场上已政变,不了了之。
不料王允,已先答:“太保所言极是。”
“这……”殿中王侯公卿,窃窃私语。明知天子,必不降罪。太师又何必,自领其罪。
便是曹太保,亦不由愣神。莫非。王子师,真欲舍一己之身,保全王党乎?
“太师不可!”伏完急道:“皆是卑下所谋。卑下一人所谋!陛下明见,陛下明见——”
“太仆,乃出我府。群下有罪,老臣首居。”不料王允,竟伏地认罪。
见王允,磊落如斯。曹嵩更难忍,胸中恶气。这便切齿言道:“太师既伏罪,敢伏法乎?”
“太保,慎言。”乃是卫将军曹孟德,出声相劝。
若非王允先至,行缓兵之计。何来今日,化险为夷。且两党之争,陛下不偏不倚。若王允伏诛,王党式微。曹氏父子,一家独大,必非天子所欲。老父,强天子之所难,迫天子所不欲。莫非不知,天下三分,叔侄对江虎视,蓟王隔河虎踞。以下犯上,以卑谋尊。落人口实,何其不智也。
眼看,两党之争,绝难善终。为力保王允不失,董侯这便定计:“众卿当知。西行上洛,乃出朕之(本意)……”
“陛下。”却被王允打断:“老臣闻,‘人有八疵,事有四患’。摠(zong)、佞、谄、谀、谗、贼、慝(tè)、险。‘此八疵者,外以乱人,内以伤身,君子不友,明君不臣’。谓四患者:叨、贪、很、矜。‘能去八疵,无行四患,而始可教已’,而国无患矣。今,王室大坏,方夏幅裂,贼臣陵篡,社稷危耻。祸起萧墙之内,危在心腹之中。老臣,欲以一己之力,维大树之将颠,扶汉室于倾颓。然却,明不足察,秋毫之末;力不能负,千钧之重。乃至群臣分立,朝政日非。更陷陛下于不道。臣,之过也。”
见王允情真意切,董侯亦不禁动容。君臣过往,历历在目。诛董卓,退群雄,迁庙堂,立社稷。若非王太师,匡扶汉室,先帝次子,焉有今日。
“夫,外挟诸侯之威,以内劫幼主,大逆不忠,无过此者。”王允五体投地:“臣,死罪。”
“王子师……”大难临头,不行伏地乞命。反到慷慨陈词,凛然大义。何其不知死活也。当真以为,天不杀汝乎!曹嵩怒急摧心。口鼻血溢,斑驳衣襟。
含恨怒指,却见王允以头触地。无动于衷,置若罔闻。
二公之争。王侯公卿,历历在目。皆不知该如何收场。便是天子,亦束手无策。罪是不罪,诛是不诛。
便在此时,忽听伏完,厉声悲呼:“太师?太师!太师——”
再看王太师,以头触地,宛如雕塑。董侯惊怖而起:“来人!”
黄门令左丰,手足并用,慌忙赶到身侧。探手试息,如丧考妣:“太师,已气绝!”
殿中君臣,如遭雷击。
“王…子师!”曹太保,状似癫狂。踉跄上前,用全身之力,将王允掀翻在地。定睛一看,当朝太师,溘然辞世。竟自决君前。
左丰扶住尸身,涕泗横流,不能自已。
不其侯伏完,伏地恸哭,追悔莫及。
如曹孟德、吕奉先,荀文若,陈公台,无不瞠目。
不曾想。世上当真有人,冰洁玉清,枉顾性命。权倾朝野,正是壮年。旁人求之不得,君却弃如敝履。
少年天子,仓皇四顾。殿中群臣,尽皆拭泪。
一代名臣,匆匆来去。
太傅杨彪,仰天长叹:“汉室再无…忠臣矣!”
“哈哈,哈哈,哈哈……”君臣哀恸之时,忽听有人狂笑。只见镇东将军吕奉先,长身而起。虎目含泪,面似恶鬼。
冲天子,亦或是太师,遥遥一礼。转身离去。
“陛下,珍重。”陈公台亦去。
曹孟德心牵老父,又恐触怒天子。唯有任其离去。
“太傅……”天子眼中,怯意横生。
太傅杨彪,拭泪下拜:“太师既已伏罪。从众皆可免矣。”
“善。”天子金口玉言。
闻此言。曹嵩老眼狰狞,猛然昏厥。
殿中曹党大乱。
1.280 伏清死直
待盖海携噩耗而返。甄都惊闻太师暴毙。
船上人等,虽讳莫如深。闭口不言,当日之事。然朝野早已风闻,王太师乃死于党争。稍后又闻诸多支零破碎,细节汇聚。便有人,拼凑出蛛丝马迹。譬如,卫将军曹操,弃营中陈留船民,乘夜登船。另有上巳之日,盖海逆流而上,泊入敖仓。更有阳安长公主,携六子一女,伴驾西行。敖仓港中,亦有人窥见镇东将军兼领徐州牧吕布,及徐州谋主陈宫踪迹……
林林总总,不一而足。看似无有定论。然却坐实,党争无疑。
一时,“天子感恸,百姓丧气”。
天子感念王允,忠贞大节,伏清死直(语出《离骚》:‘伏清白以死直兮。’意为,守清白节操,为正道而死),以隆礼葬之。又遣虎贲中郎将王越,“奉策吊祭,赐东园秘器,赐以本官受绶,送还本郡”。稍后,又封王允长子王盖,为安乐亭侯,食邑三百户。
王允之死,一日已传遍河北。
安贵妃伴驾未归。公孙王后传语王太后。上表甄都。请徙王太师棺椁,入蓟王陵。以国礼葬之,四时祭奠。天子无不应允。
王太后遂遣门下督郑泰,并门下主簿孙乾,过河来迎。
太师满门家小,扶柩车登船。赴蓟国安葬。
王党悉去职守孝,同赴河北。
朝中百官,散去大半。便是徐州四相,亦不例外。本以为,曹党大胜,必补空缺。曹氏父子,从此权倾朝野。那日,曹太保抱恙入太师府吊丧。岂料,回府后便一病不起。人言,恐命不久矣。
年前,太史望气,言当有大臣戮死者。
年初,果然应验。王太师驾鹤西去,曹太保亦阳寿尽矣。
比起满城流言风语,无有定论。盖海殿中亲历者,无不震撼无以复加。
天下,竟真有汉室忠臣,譬如楚之三闾大夫。
太师无辜。之所以,伏罪而死。全护党羽也罢,耻于续命也好。皆非太师所欲。如太师所言,群下有罪,老臣首居。
伏完、桓典、吕布、陈宫等人。以下犯上,以卑谋尊:挟外镇之威,内劫幼主,求党同伐异。大逆不忠,无过此者。
乃至臣道沦丧。“长幼失序,尊卑错乱”。
“性命事小,失节事大”。故太师,以死谢罪。后,世风日下。为苟活性命,忍辱偷生,无所不用其极。“蝼蚁尚且偷生”。于是,“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不明白,毋需明白。难得糊涂,谁又能活得明白。但也切莫,以己度人。只以为,“天下乌鸦一般黑”。却不信,“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
一言蔽之,可不必行,但必要信。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临别赠言,字字珠玑,谆谆教诲:人有八疵,事有四患,能去八疵,无行四患,始可教化,于国无患。
却不知,陛下可曾,字字入耳。
王党北上,关东士林大衰。吏治官场,亦风雨欲来,将起天翻地覆之变。
时局一时波橘云诡。何去何从,无有定论。
太师暴毙。王党本该以王允长子,彭城相王盖继为党魁。然彭城相王盖,却与下邳相王宏、琅邪相宋翼、东海相士孙瑞,同日去官。扶棺北上,为太师守孝。
话说,徐州牧吕布,因祸得福。再无上公掣肘,亦不费一兵一卒,得四国之治。稍后,吕布拜主簿张邈为下邳相,从事中郎许汜为东海相,王楷为琅邪相,赵昱为彭城相。
长史陈宫,领军师中郎将,专治府事。
陈宫、张邈,乃吕布左右二臂。许汜,襄阳名士,赵昱,琅琊名士,二人皆有国士之名。正当其用。
另有别将吴资、高雅、侯谐、赵庶、李邹等,皆有封赏。
广陵一郡,乃为陈登牧守。
尚有平原名士陶丘洪。清达博辩,文冠当代。后举孝廉。交好华歆,曾替史弼辩诬名声,推刘繇为茂才。朝廷都甄,公车征辟,出为太师府主簿。兖州之乱时,随吕布举事,为其出谋划策。知王太师暴毙,遂弃官北上。吕布携麾下文武,十里相送。
话说,张邈曾为太师府长史。本亦欲同去。却被吕布百般挽留。并告知当日盖海殿中详情。知太师为曹嵩所迫,以死明志。张邈去意全无,指天为誓,欲为太师报仇雪恨。
携数万陈留大姓迁居下邳,并数万陈国弩士归来。吕布坐拥十万兵马,足可与曹孟德,逐鹿关东。
毋论甄都朝政,为谁人所握。
吕布坐拥大州,麾下人才济济,兵强马壮。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已是百无禁忌。
如陈公台所言:有利则恭,无利则悖。
吕布深以为然。
自得四国。毋论陶谦,生死与否,已无碍大局。至于陈王宠之大仇。累及太师暴毙,吕布也已尽力。遣使陈国幼主,细说详情。又上表甄都,求立傅、令,专治宫事。定要保陈王母子平安。
只需有吕布一日,自无人敢动陈王母子分毫。
陈国数万弩士,自甘为其所用。
有陈公台,为其谋划江山。吕奉先,渐除匹夫之名。位列六雄,实至名归。
正如王允暴毙,吕布除桎(梏)。此乃,朝廷控制力削弱之必然。关东群雄,如青州牧刘岱、豫州牧丁原、荆州牧刘表、乃至司州牧黄琬,渐不尊号令。
待王太师入土为安。曹太保与世长辞。
不出意外。便是曹吕大战之始。
世人皆拭目以待。
蓟国北港。
左右国相、幕府三丞,并蓟国文武百官,肃容列队,迎太师柩车下船。
以国礼,葬于蓟北王陵。礼毕,入宫觐见王太后,王后。稍后,诸子、门下,于墓旁结庐守孝。太师发妻,入凤梧馆安身。王氏一门,举家礼遇。
书传丰州,摩揭陀国,华氏城,香花宫。
安贵妃,泪如雨下。
蓟王柔声宽慰,亦不胜唏嘘。
丰州诸事皆毕。若非希俄斯姐妹,余毒未尽。蓟王早归心似箭。
眼看关东大乱在即。唯恐社稷有失。蓟王遂传王命,择日班师。
返回蓟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