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 金玉其相
提前祝列位,元旦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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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沛,车骑将军营。
“曹贼,欺人太甚!”得兖州传书,吕布怒不可遏。
车骑将军,金印紫绶。位仅次大将军并骠骑将军。而在卫将军及前、后、左、右,四方将军上,位次三公。典京师兵卫,掌宫卫。主征伐背叛,初不常置,今已为常设将军。
镇东将军,乃西蜀初创,世人皆以其杂号,非重名将军。曹氏父子欲夺重名将军高位,反授低阶杂号将军。吕奉先,焉能不怒。
“敢问将军,车骑高位,如何?”陈宫以礼相问。
“这……”吕布不由语塞。稍后反问:“公台何意?”
“将军当知。四镇将军,虽是新创。然且看,皆封何人。”陈宫侃侃而谈:“镇西为益州牧刘焉,镇南为荆州牧刘表。皆是雄踞一州,乱世英雄也。即便卫将军曹孟德,位在(车骑)将军下。然亦为兖州牧。更有四方将军,虽位次,却皆为一州之主。反观将军。位高于诸人,然不过孤客穷军,仰人鼻息。譬如婴儿在股掌之上,但绝哺乳,立可饿杀。故,卑下窃以为,车骑于将军,不过‘金玉其相’,‘其实难副’。”
陈宫之言,锋利如刀。句句戳心。听得张邈、张超等人,无不汗流浃背。唯恐吕布暴怒杀人。所谓“匹夫一怒,血溅五步”。
不料吕布竟,忍气吞声。不置一语。
帐中一时落针可闻。
少顷,待吕布怒气渐消。陈宫又进言道:“天下三分,群雄并起。将军‘宜益选兵马,储积资粮’,拥兵以待天时。岂徒具虚名哉?”
吕布恶气难消:“非为虚名,只因被曹贼所轻。”
知此言非虚。乃出吕布心中真意。陈宫这便了然:“先前,我等说将军兴兵,讨曹孟德。后兵败被逐,辗转至此。失将军辅政,太师势孤。曹氏父子因而坐大,才有今日甄都上公相争之祸。若不让车骑将军高位,曹氏父子必与将军,势不两立。且兖州之事,亦难善终。”
陈宫所谓“兖州之事”,乃至先前曹吕之争。所谓胜战一方,必居道义高地。先前因王太师一党,据理力争。政令不出三台。故曹氏父子,难动吕布分毫。唯恐夜长梦多,尤其吕布窃据小沛,陈兵兖州边境。一万铁骑,来去如风。若行入寇,兖州危矣。更加张邈等人,仍有残余势力,蛰伏兖州心腹之地。内忧外患,曹孟德亦需早做了断。
二党各退一步。
于是,除吕布车骑将军之位,以示惩戒。然行明降暗升。吕布得镇东将军位,便可名正言顺,接替徐州牧陶谦身后之位。
或有人言。王太师以退为进·明降暗升之计。纵曹嵩看不破。程昱、荀彧,焉能识不破?
所谓“两害相权取其轻”。徐州五郡国,四国相皆是王允党徒。早与吕布,暗通曲款。且广陵一郡,陶恭祖亦有举州相托之意。更加先前吕布与袁术,暗中勾结。袁术所求,必是广陵。若坐视袁吕联手,割分徐州。江东二袁,逆进江淮,甄都危矣。
且借吕布,暂且弥合党争之祸。亦是曹氏父子,权宜之计。
吕布终于,问出关窍:“曹贼父子,意欲何为?”
陈宫眼中,一闪精光:“逐袁术,弑陈王(又剧透)。”
吕布惊问:“何以知之。”
“先前,淮南贩米二十万斛入营。曹孟德已知,将军与袁术,欲分徐州。与其坐视淮南袁术,窃据州土。不若假将军之手,除之。”陈宫虽未明言,吕布得徐州,必翻脸不认账。与袁术,分道扬镳,且暗生间隙。淮南与徐州,断难苟合。那时,曹孟德便可行,各个击破。
然在座众人,便是吕布自身,亦心知肚明:“逐袁术,曹孟德必为之。然,何以弑陈王?”
“弑陈王,除淮泗诸国联盟,为其一。假‘监国不利’之名,罢免诸国相,除太师易相夺国之祸,是其二也。徐豫诸国,若为曹氏所得,关东大势定矣。”
淮泗诸国,横亘徐豫。据徐豫二州,大半州土。如,豫州下辖颍川、汝南二郡,梁、沛、陈、鲁四国。徐州唯有广陵一郡,琅邪、彭城、东海、下邳,四国。
王太师,先前行割肉饲虎·狐虎之威之计。尽割河北于蓟王,而后假蓟王虎威,先降下邳,而后易相夺国,一举平定关东。今,除陈、鲁二国外,余下诸国皆心向太师,乃太师一党无疑。国相虽不比州牧,总揽军政大权。然郡国守军,自保无虞,不可小觑。更有甚者,豫州牧丁原,与吕布乃姻亲之属。曹氏父子,焉能不如芒在背。
得晓以利害。吕布这才好比,于云山雾罩之中,忽得一丝明光。稍稍窥破时局。
陈宫面露得色:“卑下愚见,纵四镇不可得,太师必授四方将军,于丁豫州。将军若不除车骑高位,丁豫州亦不可得四方(将军)也。”
虽无从领悟,其中利弊损益。然吕布却深信陈宫:“如此,某奉诏便是。”
“将军,明见。”陈宫引帐中群僚,肃容下拜。
吕布挥手道:“某信太师,亦信诸君。”
闻者无不动容。
吕布能位列六雄之中,必有可取之处。
凡生僻字,必行注音。凡典所出,必行备注。更不惜,时不时假剧中人之口,剧透以降低阅读难度。此等说书人,又岂是一句“自嗨”,能污之。
言归正传。
甄都,太师府前里道。
府议罢。
尚书令桓典与不其侯伏完,同车出府。
“曹贼信矣!”桓典难掩兴奋。
“不可大意。”伏完附耳言道。
“先前,君侯命我上表,以‘旧时京师,不宜异同。故弃司隶之名,而改司州’之句,轻曹氏父子,防备之心。以示我等,再无迁都之念。”桓典亦耳语道:“今司隶已改司州。旧都荣华,一去不返。曹氏父子,当深信之。”
闻此言,伏完亦难掩得色:“此乃效太师苦肉计,以轻董贼也。”
1.92 又见黄巾
话说。为麻痹董卓。王允设连环苦肉计,自投囹圄。纵五刑加身,亦在所不惜。董卓自以为从此安枕。疏于防范。被吕布枭首于玉堂阶下。
不料,不其侯伏完,又行此计。此计,之所以能瞒过曹氏父子。只因王太师亦被群僚蒙在鼓里。正如王太师所言,迁回旧都,非我不想,乃天子不欲。世人皆知,王太师乃大汉纯臣。为人处世,恪守臣节。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堪比蓟王。
前,曹孟德上疏,言及吕布与徐州四国相,往来过密。王太师遂下敕令,逐裨将张超以警策。吕布果行闭门思过,不敢再与四国往来。便是徐州牧陶谦盛情相邀,亦被吕布婉拒。客军孤城,闭门自守。时至今日,不曾懈怠。王太师御下之严,可谓令行禁止。谁又能想到,公府幕僚,会暗行诡计。
更加天子受董重谗言所惑,不欲迁回洛阳。王允自不会轻易僭越。
一言蔽之。王允被幕僚所瞒。故曹氏父子又被王允所欺。误打误撞也好,造化弄人也罢。终归是瞒天过海,骗住了所有。
却不知。于家于国,于人于己,是福是祸。
稍后,甄都天子诏。除吕布车骑将军位,贬为镇东将军。除董重骠骑将军位,加车骑大将军。
既是天子诏命。可知王曹二党,已先行达成共识。曹吕之争,就此告一段落。因吕布而势如水火的朝臣对立,得以缓解。吕布安心屯守小沛,坐等陶恭祖,三让徐州。
而曹氏父子,坐等吕布与袁术,反目成仇。并冷眼旁观,陈王宠迫不及待,篡位自立。
先有汉中、甄都,二侯结兄弟之盟。再有二党之争,偃旗息鼓。曹吕各罢刀兵,权且和解。消息接二连三传来。
淮南袁术,一时惊疑不定。更不敢轻举妄动。
便在此时,再闻镇南将军刘景升上表。举豫州牧丁原为前将军。
前将军本是刘表所任。今加镇南将军,前将军,自当让贤。由其举荐,继任之人。亦合乎官场惯例。
刘景升此举,颇多耐人寻味。
众所周知。刘镇南心向甄都,被曹氏父子引为外援。今却举吕布外舅丁原,继为前将军。示好王党之意,昭然若揭。莫非刘景升,欲左右逢源,行二全齐美?
卫将军府。
“今丁原虽为豫州牧,却无开府之权。若拜前将军,开府养士,当为一方诸侯矣。”曹孟德慨叹。
程昱言道:“时天子都甄,刘景升虽遣使贡献,然亦与汉中史侯,暗中往来。治中邓义屡次劝谏,表不听。反答(邓)义曰:‘内不失贡职,外不背汉室,此天下之达义也。治中独何怪乎?’单凭此事,可知刘景升其人也。”
“好一个,天下达义。”曹孟德一声冷笑。
荀彧宽慰道:“刘景升所行,不过自保耳。虽坐拥千里州土,披甲十万,却不能位列六雄之中。平世足称三公之才,然逢乱世,不见事变,多疑无决,无能为也。”
曹操欣然言道:“如文若所言,此自守之贼,宜为后图。”
“明公,明见。”群僚下拜。
明知刘表,左右逢源,首鼠两端。然曹党,更需加倍笼络。断不可轻易得罪。于是,言听计从。不日天子诏命,加豫州牧丁原为前将军。假节、开府。设长史、司马各一人,从事中郎二人,掾属二十九人,令史御属三十一人。大营五部,各有部曲、校尉,不一而足。
话说。先前宋奇配五县令印,轻车入阳翟。郭奉孝出谋划策。不出数月,平豫州黄巾之乱。得刘辟、黄邵、龚都、何仪、何曼、吴霸,六部,五十五万黄巾。再加渠帅李通所部数万,计六十万众。
更得数万,百战宿贼。
毕竟此来,名为长公主取食。若有拥兵自重之嫌,必为人诟病。于是乎,宋奇将百战宿贼,化整为零,充填各处黄巾屯营。农时耕种,农闲练兵。辅以棠溪精工兵甲,机关诸器。颍阴并汝南二郡,尽在掌握。徐豫如幽冀,渐与蓟国趋同。
又表龚都为河堤都尉,刘辟为农都尉,令其二部,游走于淮汝之间。名为典农通渠,实则讨贼剿匪,荡平豪强宗贼。顺带穿渠引水,开荒屯田;通渠修路,营城造屋。一切皆比同蓟国制式。便是将校属吏薪俸,亦皆用蓟钞足额发放。蓟国赀库,更在各港津,如雨后春笋般,悄然建立。
黄巾乱前。颍川、汝南二郡,计有三百五十余万口。乱后十不存一。少半裹挟入黄巾,少半被豪强隐匿。待宋奇平定淮汝。黄巾余部纷纷来投,又悉破豪强坞堡。重新登记造册,今二郡足有二百万众。
却不能为丁原所用。
棠谿城。
得鲁相宋奇手书。汝南金曹掾,兼领司金都尉棠谿典,携司金司马赵慈,并左右屯田都尉何仪、何曼,武猛都尉黄邵,典农校尉枣祗,阳安都尉李通、舞阳都尉吴霸、朗陵尉邓当,河堤都尉龚都,农都尉刘辟,一干人等,悉数赴会。
“宋相何意?”刘辟抱拳相问。
司金都尉棠谿典,这便言道:“宋相言,可遣一万精兵,入前将军大营。”
典农校尉枣祗代众发问:“敢问(棠谿)金曹,我等本为屯田安民,何入群雄之争。”
棠谿典答曰:“关东播乱,二郡如何独全?丁原,今虽为前将军,却将寡兵微,徒具虚名。闻我辈来投,必受重用。今,诸位不过守郡县之小吏。他日必成一方上将。何愁二郡不能保全。”
武猛都尉黄邵,又抱拳道:“时我辈所投,乃大汉‘宗王’,非丁原之辈。”
棠谿典轻轻颔首,遂又取一书,遍示众人:“此,亦是郭东曹之意。”
“哦?”与会众人不敢怠慢。急忙取书传阅。果是凤凰于飞,郭奉孝。
“既是东曹并宋相之意,我辈自当奉命行事。”农都尉刘辟,携众将领命。
棠谿典这便定计:“诸位且与我,择日赴营,与丁原相见。”
“喏!”
中原大地,又见黄巾。
1.93 廊庙之器
蓟国泉州港。
此行一无所获。扬州牧拜右将军刘繇,正欲铩羽而归。
不及出航,有客到访。来者不是旁人,正是蓟王门下功曹许靖。
许靖与从弟许邵,俱以品评人物而闻名于世。许靖夙有名誉,既以笃厚为称,又以人物为意。蓟人称其为“大较廊庙器”。大较,乃大略之意。廊庙器,乃庙堂之器也。意为能负朝廷重任者。蓟人称赞许靖:“大略是庙堂之器”。得蓟王重用,为门下五吏之一,居二千石高位。
世人皆知。唯与蓟王意气相投,天下豪杰,方可入门下。如门下督郑泰,未出仕前,便已名著山东。许靖亦不逞多让。
刘繇素重名望。此来本欲将客卿蓟国之孙破虏麾下飞云舰队,收为己用。奈何被少主孙策所拒。非但无功而返,更无颜见蓟国长吏。
不料许靖,不告而来。刘繇急忙,以礼相待。
宾主落座。许靖笑道:“将军即来则安,何必早归。”
刘繇面露愧色:“汤镬苟活之人,有何面目,再见文休。”言指险遭袁术烹杀之事。
话说,史上太史慈,千里来投。刘繇却言:“我若用子义,许子将不当笑我邪?”沽名钓誉之心,当与此刻相同。
许靖宽慰道:“淮南之事,非战之罪。汝南袁氏,四世三公。门生故吏,遍及天下。将军乃败于名望也。”
此话,可谓正中下怀。刘繇慨叹:“如文休所言。一时不慎,淮南为袁术所窃。故此来贵国,欲得孙破虏飞云,以复失地。奈何,事无所成。”
许靖斟酌言道:“二袁雄踞交扬,互为腹背。纵有飞云,亦恐难速胜。且将军虽领扬州牧,却无立锥之地。亦非长久之计。”
“文休,所言极是。”此话出自许靖之口,刘繇自无力反驳。
许靖言道:“扬州断难攻取,何不另觅一地。”
“哦?”刘繇心中一动,急忙问道:“天下还有何处可安身。”
“司州。”许靖一语中的。
“司州?”刘繇仍未醒悟。
许靖续言道:“京师七郡,本是司隶校尉部。有百邑(106),六十万户(616355),三百万口(3106188)。太史公曰:‘夫三河(河内、河东、河南三郡)在天下之中,若鼎足,王者所更居也。’今司州牧,乃黄子琰。将军何不投之?”
“天下之中,王者所居。”刘繇似有所悟。
刘繇再接再厉:“黄子琰唯领司州牧,身无将军位。正与将军相合。”乱世之中,兵马称雄。若无将军位傍身,如何能招兵买马,割据天下。同理,若无一州,牧养兵士。又如何能供给军需。州牧并将军,军政大权,缺一不可。
“闻刘景升表丁建阳为前将军。料想,四方将军,黄子琰亦可得也。”刘繇一时心乱如麻。
许倩断然摇头:“曹氏,必不许也。”黄琬出镇司州,乃党争所致。曹氏父子,岂能一而再,再而三,授人以柄。尤其司州扼大河中上。顺下大河,甄都旦夕可至。若授黄琬招三辅募士、三河骑士之兵权。陈兵大河之畔,蛰伏卧榻之侧。曹氏父子,岂能安枕。
刘繇仍有顾虑:“我与黄子琰,并无深交。此去,恐不能纳。”
“无妨。”许倩答曰:“只需得太傅荐书,事可成矣。”已故太尉杨赐,与黄琬有知遇之恩。今太傅杨彪,亦与黄琬相善。若得杨彪荐书,黄琬自当收留。
话说,史上群雄讨董。董卓欲迁都避祸。百官噤声。唯杨彪、黄琬,二人力谏(注1)。换言之。此时黄琬,亦有迁回旧都之意。虽不入王党之列,却与王太师颇多政见相合。
刘繇此时,如何还能不醒悟:“得文休赠以良言,他日必厚报之。”
许倩进言,不走太师门路,反求太傅杨彪,此举,乃有意避嫌。二党明争暗斗。如刘繇,出身宗室,又曾贵为封疆大吏。一举一动,必为人瞩目。此时,若置身二党事外,反易成事。正如太傅位尊身正,只忠于天子。故能为二党所敬。
料想,待事成。二党必争相拉拢,皆欲收归己用。填充羽翼,壮大声威。
如何求得杨彪荐书。刘繇已想到一人。正是孔北海。孔融曾被司徒杨赐,召为掾属。亦与太傅杨彪交好。今为青州北海相。不说青州牧刘岱,乃刘繇胞兄。长涂二龙,本就与孔融交善。刘繇既开尊口,孔北海,断不会拒绝。
送刘繇乘船出港,许倩徐徐起身。
“东曹所谋,主公知否?”
泉州港,千帆竞渡,夕阳如画。
章木川,山城吊桥,徐徐落下。
足月修造,章木山城,并大章道,皆规模初具。足可一用。
拓土先锋营,已扎营山谷之国,觅得互市之地。足备人马,驻守山城。蓟王遂命大军开拔。顺下大章道,前往拓土先锋营。
闻山谷国王,已恭候多时。
能与蓟王缔结邦交。山谷国王,喜出望外。更加蓟王此来,乃为凿穿南下身毒商道。真可谓名利双收。正如山谷国使所言,虽是蕞尔小国,已知维天有汉。
王驾之中。
蓟王正饶有兴致,观看将作寺所绘图卷。
“互市之地,为枝津相交处。与王笼(国王碉楼)颇近。”梁姿兼领女官之责,为蓟王按图解惑。
“此水何名?”蓟王又问。
“匠人取名谷水。”梁姿答曰。
互市城址,便是谷地诸水,汇集之地。蓟王又问:“可通大江乎?”
“匠人言,革船可行。”梁姿又答。
言下之意,万石大舡,并不能直通枝扈黎大江。
此亦不出蓟王所料。然只需,裁弯取直,劈山凿石。修栈楼、开船闸。锲而不舍,终有畅通之日。终归“海到尽头天是岸,山至高处人为峰”。
“楼船校尉,可有传书。”蓟王再问。
“尚未得传书。”梁姿再答。
殑伽港,扼枝扈黎大江入海口三角洲。楼船校尉郭祖,已抵达多日。除载来岭南、东瀛二地,幕府雄兵。亦有诸多机关兵器,随船运达。
若能朔江而上,与蓟王挥师。攻城拔寨,当无往不利。
正因轻车简从,预备周全。故沿途有惊无险,穿越大雪山。
1.94 千里馈粮
知晓山谷王国诸条枝津,皆无法舟行枝扈黎大江。为与楼船校尉部,尽快汇合。蓟王需尽可能,悄无声息,神鬼不知。率军抵达枝扈黎大江岸。与出自殑伽港的白波楼船,交接粮草辎重,并机关兵器。而后挥师西进,逆枝扈黎大江而上,攻城拔寨。夺东、北二身毒,三登之地。
“何处近(枝扈黎)大江?”蓟王遂问。
“斜驱东南。”梁姿答曰:“穿(大雪山)山南,西王母国。”
“山南亦有母国乎?”蓟王颇为惊讶。本以为西王母国境,必不过大雪山。岂料山南亦有小国。如此说来,南下孔道,绝非章木川。无怪修筑章木山城时。斥候来报,周遭皆有无名川,或可通身毒。虽人迹罕至,然毕竟同源同种。出身古羌,散布山川河谷。诸多枝部,便是西王母,亦难尽知。
“然也。山南亦有东女国小王。”
“甚好。”蓟王欣然点头,又问道:“山南小王,可有名号。”
“竹隅女王。”梁姿答曰。
“国中多竹乎?”蓟王望文生义,随口一问。
“未可知也。”梁姿笑答。
闻及此处。常宁美人,云霞左御卫长白微笑言:“若知夫君大驾,竹隅女王必扫榻以待。”
虽受封常宁美人,然有名无实。二人至今仍是完璧之身。蓟王对后宫仪制,日益谨慎。轻易不纳新人。蓟王长情之主,谓“衣不如新,人不如故’。何况“辞旧迎新”,王者轻易不为。只因,蓟王多行和亲。结亲如结盟。若辞旧爱,盟约亦随之崩断。后果难以预料。为维系盟约,即便旧爱亡故,新欢亦是旧爱媵从。唯有如此,方能令二家盟约不绝。
虽为王者,然后宫选择有限。
钟存慧贵妃,早有劝谏。纳梁姿、白微二羌女入家门。然蓟王虑及陇右羌氐大局,未曾轻动。钟存、烧当、白马、参狼,四大古羌,贤女充斥蓟王门庭。并称“云霞四氏”。众所周知,古羌血脉,同气连枝,见四氏称雄,便有散落部族,齐来投奔。终归沾亲带故,岂不收留。乃至陇右牢城,半数皆出四氏。八种西羌,天下雄兵。尤其世代繁衍于高原冻土。强横体魄,可想而知。慧贵妃出嫁时,便有烧当羌,当素、当昔二美人,为媵从。若再纳梁姿、白微。云霞四氏,皆为姻亲之属,陇右过于强势。先前,蓟王欲迁大震关周遭,五十万羌户入东境,必有权衡。
奈何。上元、云华等墉宫女仙,自出征,便侍寝至今。早已力倦神疲,山崩水竭。幸得夫君,倍加呵护,未曾恣意。饶是如此,亦左支右绌,不得兼顾。人前人后,几不见踪迹。唯命梁姿、白微二人,日常侍奉左右。毕竟,二人已先行获封,常宁美人。入蓟王家门,不过是早晚而已。
不知不觉,暖意升腾。呼吸绵长,身心俱爽,便是驾车河曲马,亦蹄下生风。出章木川,地势陡降。气温迅速升高,空气越发浓郁。不及日中,竟起暑热之感。
顺下河谷,道路艰险崎岖。前后马车,皆以绳索相连,此第通行。轻车疾驰,日行三百里,几无可能。唯有“走马”。当真“逢山开路,遇水搭桥”。匠人言,三百里路程,足需十日。边走边修,一日不过三十里。
毕竟大道初开。待蓟王平身毒,历经开拓,天堑终变通途。纵蜀道难于上青天,今亦可通车马。农耕文明,世代相传,惯于愚公移山。
若非帝国雄心,蓟王劳师远征。数万匠人,夜以继日,耗费无度。
便据《汉书·赵充国传》所载,吏士马牛食,万二百八十一(10281)人,月用粮谷十九万九千六百三十斛,盐千六百九十三斛,茭藁二十五万二百八十六石,粗略计算。
加拓土先锋营,计十五万大军。月耗粮谷,高达三百万斛。盐二万五千斛,茭藁三百七十五万石。以新式蓟国辎车,载重百石计。足需输送,六万七千余车(67742)。此还不过是一月消耗。
不算途中,人吃马嚼。以谷一石三百钱,盐一石五百钱,茭藁一石一钱计,足需九亿一千八百余万(918541080)。
再以僦费一里一钱,运送五千里计。足需僦费三亿三千八百七十余万(338706750)。
不及损耗及军资。单运粮一项。此战蓟王需足支十二亿五千七百余万(1257247830?)。
据后世估算。秦攻匈奴,运粮效率仅为百九十二取一(1/192),武帝通西南夷,运粮效率约是九十取一(1/90)。史载:“率(大略)十馀钟致一石(一钟为六石四斗)。”
故《孙子兵法》言:“食敌一钟,当吾二十钟;忌杆一石,当吾二十石”。
夺敌一份粮,相当于省我粮二十份,粮、草、辎、重,皆循此例。据此可知,运粮效率,不过百取五(5%),且还是平地运输千里。如蓟王这般,辗转五千里。消耗几何,可想而知。诚然,此时尚无始皇帝,修筑天下路网。
若无蓟王种田二十载,如何能支撑此次远征。
此亦足见,都尉玄,年复一年,南下筑路之重要。各处封侯坞堡,邮亭置驿,提前接力,转运军粮,才令蓟王远征大军,一路行来,人马足食。稍后,上计署统计。蓟王此次南征,水陆并进,运粮效率,约为百取四十五(45%)。其中,车马陆运,不及百取十五(15%)。水运之便,时下无可替代。蓟王辟江表十港,连成珠串。可谓先见之明。攻灭身毒佛国,再续珠串,直通海西大秦。此战,亦是必不可少。
《二年律令·行书律》:“邮人行书,一日一夜二百里。”
不算不知道,一算吓一跳。
且问。不种田,如何外战?
是故,孙子曰:“凡用兵之法,驰车千驷,革车千乘,带甲十万,千里馈粮。则内外之费,宾客之用,胶漆之材,车甲之奉,日费千金,然后十万之师举矣。”
如此当知,远征四海,一统天下。历代帝王,非不欲,而是不能也。
1.95 赐以国姓
稍后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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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子言之凿凿。内外之费,宾客之用,胶漆之材,车甲之奉。各项相加,以日费千金计。然后再举十万之师。
十万大军,日费千金。
蓟王远征,可谓耗费无度。
时人皆言,蓟国谷积如山。多至酿酒,糜至外贩。然待蓟王统十万大军,远征万里之遥。世人方知,蓟国是何其富庶。
行与不行,打场外战。
行军布阵,粮草后勤。桩桩件件,事关生死存亡,岂是儿戏。
此时再看。钟存慧贵妃,替夫君为媒。豪掷亿钱,行多多益善。既与西王母派,化干戈为玉帛;又助昆仑墉宫,重建母国。统一昆仑乃至大雪山内外,诸羌女国。才有蓟王一路无阻,挺进五千里。
沿途诸女国,非但与蓟王井水不犯。更纷纷慷慨解囊,资助良多。待尽得枝扈黎大江流域,三登美田。迁十万户岭南汉人,筑城圩田。疏通枝扈黎大江,内外航道。西延港津珠串,再重开红海航道。舟行大秦,蓟王此生,当可预见。
竹隅女国。后世亦作:主隅、竺隅。属古门隅(注1),位于不丹扎西岗一带。
此时亦是女国。种出古羌,杂有塞种。因西王母国,重获强盛。经由孔道,与山北诸女国往来。得上邦风物,不断注入。文明程度,迅速提升。
女王亦居邛笼。风俗与东女国,大同小异。语言亦是,乡音之别。
闻女王竹隅女国,已移驾大军必经之地,恭候蓟王多时。此地,后世因盛产高山红茶而闻名于世。取名大吉岭,又称“金刚洲”。时下尚无“金刚”之语,故汉译乃称:霹雳川。
不及与竹隅女国相会。蓟王沿章木川河谷,顺下大章道,抵达拓土先锋营,亦是互市城址所在地。
章木川水,流入谷地。称谷地民,称之为“波达柯西(萨普塔柯西)”,意为七条河流(注2)。蓟国工匠备注为“谷水”。
谷地王携国中贵族,立邛笼于高岗。顺下河滩,亦有谷地人聚落。都尉玄立营之处,便在谷水岸边。
谷地王率文武百官,并都尉玄等一众属吏,营前接驾。
遥见,赤鹿焰角,丛云火烧;三足踆乌,金光夺目。人马如龙,利甲坚兵。绵延山川,无穷无尽。
迎接队列,骤起骚动。
若非人多壮胆,早有人两股战战,几欲先走。便是谷地王,亦惊惧莫名。
果然,维天有汉。
先前出使章木山城之大臣,耳语言道:“我主毋虑。汉人言,‘割鸡何用牛刀’。蓟王此来,非为灭(我)国。”
谷地王稍稍得安:“若不为灭国,何以,何以……”
大臣言道:“披甲十万,威服身毒也。”
“原来如此。”谷地王幡然醒悟。却不知,若闻假道灭虢,又当如何。
谷地王,乃出塞种,混杂古羌。谷地先前,亦是女国,与竹隅女国,渊源颇深。如扶南女王柳叶故事。后被雅拉姆巴,一个伟大的弓箭手勇士征服。就此为男主之国。
然国中母系遗风犹存。亦与东女诸国,颇多往来。
“下国小王,拜见上邦大王。”谷地王口出巴蜀汉话,车前行礼。
蓟王下车相见:“大王免礼,请同车入营。”
闻此言,自谷地王以降,皆暗松一口气。同车对坐,乃是礼遇。尤其二王初见,邀乘一车,足见信赖。
诚然,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蓟王座前,必设清钢琉璃壁。
“谢王上。”谷地王再拜登车。
先锋营,中军大帐。二王并坐,文武分列。蓟王设国宴,与谷地王相谈甚欢。
本以为,一山之隔,物是人非。岂料君臣皆通巴蜀汉语。让蓟王颇多欣慰。大汉风貌,潜移默化,影响深远。
先互呈国书,缔结邦交。后国君相见,亦是约定俗成。
正如先前所言,无论大国小国,蓟王皆一视同仁,礼遇有加。杯酒入腹,谷地君臣,涣然冰释。若非上元等人,横陈榻上,绵软无力,无心歌舞。又如何能轮到云霞卫,一展风姿。
一山之隔,必有差异。谷地君臣,何曾见过七尺贵女。
飒爽英姿,巾帼不让须眉。酒不醉人,人自醉;花不迷人,人自迷。看得谷地王君臣,如痴如醉。虽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然,君臣无不,惊为天人,自惭形秽。岂敢生丝毫,亵渎之心。能赴此宴,此生无憾。
蓟王和光同尘,不世豪杰。接人待物,如沐春风。尤其出手阔绰,豪掷千金,博君一笑。一场国宴,谷地君臣,心悦诚服。
醺醺欲醉。谷地王求赐国号,君名。言,愿举族附汉。
蓟王欣然应允。取名“南榖国”。
榖(谷)国,上古为嬴姓诸侯国。西周时,封嬴绥为榖伯,号榖国,都榖山。《水经注》作榖城山,亦作榖神山,山上有庙,祀榖伯嬴绥。赐刘姓,名“颂”,取字“君雅”。
赐以国姓,足见持重。
1.96 名不经传
汉人重诺。
庙堂江湖,一袖之隔。
自高祖“布衣提三尺剑取天下”。虽四百年,豪气不除。然终归“贵贱有别”。蓟国大汉一藩,蓟王威信天下。南榖,蕞尔小国。不及大汉一下县。南榖王,更是名不见经传。却与蓟王歃血为盟,结为兄弟之邦。何其幸也。二国邦交,需呈报朝堂。蓟王上表,备说详情。料想,甄都自当,有求必应。下赐国号、国姓。并诸侯仪制,及王仪卤簿。
互市港城,取名南榖。顺延高岗,分上城、下城、港津,三郭区,绵延五里。待营中将作寺大匠师,上呈南榖城微缩建模。南榖自王以降,奔走相告,普天同庆。
蓟国营城术,冠绝宇内。拓土先锋营数万工匠、力士,虽各有分工。然南榖王一声令下,南榖国民,踊跃入营,修造南榖城。蓟王从不白用人。与南榖王相约,日薪二百蓟钞。蓟王许诺。蓟国将作寺、市舶寺等,诸多署寺,亦立枝署于此城。
南榖王感激涕零。
章木川水,下通榖水,入枝扈黎大江航道,亦先行确立。
待裁弯取直,凿石通江。疏通上下游水路。修栈楼,开船闸。凡水网所至,皆可船达。再支渠四通,圩田稻作。南榖,焉能不大兴。南榖国,群山环抱,邑落散居。“七山二水一分田”。榖地七条枝津纵横。只需圩田大成,当可一季三登。
国中究竟多少人口,便是南榖王亦无从知晓。
蓟王笑道,此事易耳。
于营前,排设机关厨车。蒸屉高叠,日夜不休。便有南榖人,闻香而来。一日数百,乃至数千。
登记造册,募壮劳力数万,另有数千山夷健勇,入开山营。
开山营,乃拓土先锋精锐。蓟王先擢升都尉玄,为燔史(关)中郎将,秩二千石,银印青绶。再擢升杨秋、成公英为左右武猛都尉,领开山营。
杨秋、梁兴、张横、成宜、田乐、伍习、阳逵、成公英,等开拓先锋,共号“常山之蛇”。后随庞硕、庞德归国,演武决胜。庞德后为牙门将,庞硕转任护军校尉。众师兄又一分成二,追随庞氏兄弟至今。常山之蛇,杨秋、成公英,分居头尾。皆有将才。蓟王慧眼识英,擢升为武猛都尉,秩比二千石。与校尉同俸。拓土先锋营,需继往开来,守备羌身毒道。稍后还需增筑大章道,修筑南榖城。断不可轻易裁撤。
都尉玄喜获擢升,亦是积功所致。
开山营制式装备,营中良匠,已着手制备。务必跋山涉水,营造御敌两相宜。蓟王有意,以南榖城为基,笼络周遭小国。由拓土先锋营领护。开山营,可担此重任。
蓟国吏治,天下闻名。蓟王一声令下,诸事次第顺发,井然有序。何须蓟王操心。经停半月,诸事既定。蓟王与南榖王依依惜别,率军出征。
赴竹隅女王,霹雳川之会。
自入南榖。“山南诸国”,风土民情,纷至沓来。被幕府大营公车令,“汝南六贤”之郭珉,收集整理,呈报蓟王。
竹隅女国,西邻南榖国。背靠大雪山,其东与车离国相接。
“车离国,一名礼惟特,一名沛隶王,在天竺东南三千余里,其地卑湿暑热。其王治‘沙奇城’,有别城数十,人民怯弱,月氏、天竺击服之。其地东西南北数千里,人民男女皆长一丈、八尺,乘象、橐驼以战,今月氏役税之。”
车离国,即古东辉国(danava),位于汉越国(注1)以西,国土相当于,后世印度阿萨姆邦西部,及梅加拉亚邦。
至三国时,华夏仍与车离、汉越,往来密切。汉越亦曾是蜀汉,最西部边陲。《三国志》载:车离国“乘象、橐驰以战”。魏晋之后,始融入身毒。
车离国以南,又有达光国,又称掸国。位于今孟加拉国贾木纳河三角洲,及印度特里浦拉邦。达光国虽亦是身毒之属,但在笈多王朝(gupta dynasty,约320年~约540年)之前,该地多与汉朝交往。
达光国以西,便是大秦婆罗门国。位于今印度曼尼普尔一带,或今阿萨姆北部以西,至恒河流域。《新唐书·地理志》:“弥诺江水,千里至大秦婆罗门国。”《蛮书》:“大秦婆罗门国在永昌西北,正东与诺诺江安西城楼接界。”既此。大秦婆罗门国,乃身毒传统东部边陲。再往东,车离国、汉越国等,皆是汉朝所属。
稍后,汉越与车离,两国融合,更名为迦摩缕波国(kamrup)。见唐玄奘《大唐西域记·迦摩缕波国》载:“此国东,山阜连接,无大国都。境接西南夷,故其人类蛮獠。详问土俗,可两月行入蜀西南边境。然山川险阻,瘴气氛沴,毒蛇毒草,为害滋甚。国之东南野象群暴。故此国中象军特盛”。
按《后汉书?西域传》载:“天竺国,一名身毒”,“东至盘越(汉越)国,皆天竺之地”。
可知。魏晋以后,该地逐渐融入身毒。至隋唐时,已为“东天竺”一部。
魏晋之前,身毒并不包含汉越之地。
一言蔽之。时下以南榖国为界。其东,皆是汉家势力圈。
车离国、汉越国、达光国、大秦婆罗门国,或为大汉羁縻,或与大汉交好。皆非身毒属国。
其种所出,亦非身毒。如汉越国,自称秦人。乃古蜀国或古羌遗民。
大雪山以南。这片被蓟王称为“山南诸国”之地。心向大汉者,何止南榖一国。车离、汉越、达光、大秦婆罗门国,若能效南榖王,缔结邦交,为蓟王所用。何必迁岭南十万汉家。只需效西域诸国,立山南联军。枝扈黎大江,枝津纵横,三登之地,必为蓟王所有。
蓟王又闻。竹隅女王,与诸国主,交往甚密。此次相邀,未尝没有代山南诸国,投石问路之意。蓟王携十万大军南下。兵锋所指何处,焉能不慎而又慎。
故霹雳川之行。于双方而言,皆意义重大。
“闻竹隅女王,长袖善舞,绝艳山南。夫君此去,定要小心。”上元不无担心。
“无妨。”蓟王成竹在胸:“区区美人计耳。”
1.97 轻车赴会
“夫君切莫大意。”上元柔声道:“竹隅女王,亦出仙门。”
见上元欲言又止,蓟王心中一动:“元妃,何不明言。”
“回禀夫君。”云华先言道:“传闻,竹隅女王,曾入瑶池仙会。险为墉宫之主。”
无怪上元,讳莫如深。竹隅女王,与西王母国,早有渊源。譬如东女国习俗:女王若死,国中多敛金钱,动至数万,更于王族求令女二人而立之。大者为王,其次为小王。若大王死,即小王嗣立,或姑死而妇继,无有篡夺。
据此可知。东女国,王位继承制,非传嫡女。而传王族“令女”。王族若无令女,则“姑死妇继”。
由此可知。西王母继位,许亦如此般。
再思华妃所言,“曾入瑶池仙会,险为墉宫之主”。当知,竹隅女王,曾深度参与,上代西王母传位。且还险些成为新一代“墉宫之主”。
蓟王这便了然于胸:“原来如此。”
此亦印证,无人可长生不死。西王母亦如诸夏仙门,需历生死交替。
沿大雪山南麓,自南榖国以东。与身毒皆非同种。蓟王窃以为,除去蜀身毒道。雅鲁藏布江,亦是主因。
雅鲁藏布江,古称央恰布藏布,意为“从顶峰流下之水”。发源于喜马拉雅北麓,杰马央宗冰川。经藏南入印度,藏南境内,称底杭河或香江。并于藏南巴昔卡附近,印度阿萨姆邦境内与其他两河合流,称布拉马普特拉河。流经孟加拉国,又称贾木纳河,于瓜伦多卡德与恒河汇合,形成恒河三角洲,最后注入孟加拉湾。全长近七千里。
雅鲁藏布江上游,自西向东,沿喜马拉雅北麓顺流而下。自藏南巴昔卡,转入山南,又自东向西,顺下南麓。正如中夏大河、长江,二大文明之源。
雅鲁藏布江并赐支河,亦是高原部族,文明之源。除羌人、越人、月氏、塞种等,诸夏各部外。另有南山土著达罗毗荼人、尼格利陀人等。雅利安人,则沿恒河流域,自西向东迁徙。
于是,文明的冲突与融合,便在雅鲁藏布江与恒河交汇之处,反复上演。
事实上,在历史的长河中,拥有先发优势的诸夏帝国。从未失去,对雅鲁藏布江,全流域的掌控。直至工业文明取代农耕文明。
作为守护初火的帝国。汉文明圈,此时更是根深蒂固,枝繁叶茂。
一言蔽之,人心向汉。
时下竹隅国,其国境大略为,后世锡金、不丹加藏南。本名不见经传。亦因西王母国重立,而声名鹊起。统一之东女国,更有统一之西王母信仰。再加背靠大汉赐支都护府,经黑水、弱水等,顺下高原与巴蜀相连。得汉家文明,不断哺育。正迅速从母系部落联盟,向城邦转化。更有甚者,汉羌融合,大势所趋。正如北地,皆为蓟人。
竹隅女国,扼西王母国南大门。于东女国而言。其重要性,足可与扼河西走廊,西出咽喉要道之河西四郡,相媲美。
于蓟王而言。得竹隅女国,山南诸国,便如同西域诸国。羁縻内附,水到渠成。若增开山南都护。与岭南都护,东西合围。三南半岛,身毒半岛,归于汉土,指日可待。稍后,赐支都护府,改立梁州。三南半岛,立为宁州。身毒半岛,立为丰州。
唯恐河曲马,不适平原。走走停停,并未疾行。
仲夏之夜,宿营旷野。山麓谷地,凉风习习。兵车大营,灯火通明。
五十二王驾营房。
斥候来报。霹雳川,明日可达。
川上高坂,立有行营。遍插三足乌旗。正是竹隅女王营地。
十万大军,行军布阵,屯驻立营,皆有讲究。先有斥候,沿途打探,据山川地形,行军脚程。提前择选,适宜之地。而后由拓土先锋营,提前整备营盘。亦待万乘兵车抵达。
通常而言,三日立行营,十日立营砦,足月立大营。谓“行营”,便是可行可止,立行立止。除必要营房,余下附属设施,皆不展开。亦不埋锅造饭,禁汤池洗浴。兵卒皆食所携军粮,便是所谓“赢三日之粮”。第十日,立营砦。兵车半数展开,庖厨、汤池等,一应俱全。然如军市等,后勤营地,则不展开。
行军足月,则立大营。兵车营地,全部展开。军市亦对将校军官开放。
如接兵御敌,则视情势而定,不必拘泥。
距霹雳川一日里程,蓟王立兵车大营。未尝没有,威服之意。
谓养精蓄锐。蓟王已绝房事数日。上元、云华等侍寝女仙,亦稍复元气。
明日,只需轻车赴会。
牙门八将,守备大营四门。随演武决胜,扬名四海。皆是万中无一,少年英雄。此次远征,亦是博取功名之机。
蓟王已传命,明日出行,乃由赵云、陈到,引军护佑。都尉史涣领绣衣吏,伴驾左右。
“夫君?梁、白二美人,携云霞诸姬,已候多时。”上元步入中帐。孤阴不生,孤阳不长,交通成和,万物化生。过犹不及,皆非人道。
“也好。”蓟王欣然落笔。由上元等人,沐浴更衣。入后帐寝室。
梁姿、白微,二常宁美人,领侍寝云霞姬,褪下甲胄戎装,仅着素纱襌衣。蝶粉蜂黄,淡扫蛾眉。涂红施脂,娇艳欲滴,珠圆玉润,玉色琉璃。
虽未行婚仪,然早已定下名分。终不出蓟王宫闱。待归国,再补齐仪轨。犹未迟也。
但见,“罗绮丛中初见。理鬓横波流转,半醉不胜情,帘影犹招歌扇。留恋。留恋。秋夜辞巢双燕”。
强忍羞涩,为夫君解带宽衣。共入寝榻。
又道,“转面流花雪,登床抱绮丛。鸳鸯交颈舞,翡翠合欢笼。眉黛羞频聚,唇朱暖更融。气清兰蕊馥,肤润玉肌丰。无力慵移腕,多娇爱敛躬。汗光珠点点,发乱绿松松”。
“啼粉流清镜,残灯绕暗虫”,“衣香犹染麝,枕腻尚残红”。
“海阔诚难度,天高不易冲”,一夜不及闲话。
1.98 马鸣菩萨
翌日,蓟王气爽神清。轻车简从,赴霹雳川会。
上元、云华,携墉宫女仙,同车前往。毕竟,竹隅女王,亦是诸夏仙门。兼挟神鬼之道。不可不防。
寻谷而进。遥望崇山峻岭,云雾缭绕。山巅耀目旌旗,便是竹隅女王行营所在。
沿途陆续有,仆从营地。王驾所至,女王仆从,纷纷出帐,伏地行大礼。即便王驾远去,亦纹丝不动,不曾起身。
谦卑如此。若非苛政猛于虎。便是行仁政,解民倒悬。亦或是施鬼道,敬如神明。竹隅女王,必有可取之处。
不及登顶。前方坂上,忽起骚动。
便有善男信女,簇拥一人。直冲王驾而来。
“莫非……”观此盛况,上元等人竟花容失色。
蓟王这便了然:“可是佛门高士。”
“正是。”上元稳住心神:“马鸣菩萨。”
菩萨,全称“菩提萨埵”,意译作觉有情。其义有二。
其一,专指成佛前的悉达多太子。《修行本起经·卷下》:“菩萨见此众生品类,展转相吞,慈心愍伤,即于树下得第一禅(凡二卷。为灵帝、献帝时,竺大力、康孟详共译。又作《宿行本起经》)。”
其二,指具备自利、利他的大愿,追求无上觉悟境界,并且已证得性空之理的众生。菩萨所觉悟的境界在佛之下,而在阿罗汉之上。《佛说十地经·卷二》:“菩萨既得如是大慈、大悲、大舍意乐已,为欲救拔一切有情,转更访求世出世间诸利益事。”
闻所奏梵音,清雅哀婉。蓟王遂问:“此曲何名?”
“赖吒啝罗。”上元如临大敌。自古仙佛不两立。
正是马呜菩萨所造伎曲。《付法藏因缘传》曰:“(马呜菩萨)于华氏城游行教化,欲度彼城诸众生,故作妙伎乐,名‘赖吒啝罗’,其音清雅哀婉调和。”
马鸣菩萨,禅宗尊为天竺第十二祖。舍卫国娑枳多城人,出身婆罗门家族,博学善辩。曾与印度长老胁尊者对论,深受折服,于是皈投尊者座下,为其弟子。出家后,深研佛法,博通三藏,弘法化众,深受国王器重。
如前所言,自阿育王崩后,孔雀王朝分裂。贵霜便一直对身毒半岛,虎视眈眈。
时,迦腻色迦王,入侵摩竭陀国。索三亿金,方可退兵。并扬言,若无三亿金,可改佛钵并马鸣相抵。后如愿以偿,迦腻色迦王,如获至宝,欢喜退兵。然群臣不满,非议不绝。为使国人了解马鸣身具大智慧,更为引大众体悟佛理。迦腻色迦王,遂召国中沙门外道(注1),礼请马鸣升座说法。并置连饿六天之马七匹,随众听法。说法时,“诸有听者.无不天悟”。连饿马亦垂泪听法,以草与之,而无念食想。因马亦能解其音,故被尊为“马鸣菩萨”。
迦腻色迦王,亦弃外道,皈依佛门。成为佛教护法明王。佛经多赞迦腻色迦王为“阿育王第二”。
光和六年(183年),贵霜胡毗色伽二世王即位。马鸣菩萨,得以归国。游走于北身毒诸国,广宣佛法。
不料今日,竟在此地,与蓟王相遇。
蓟王刘备与马鸣菩萨,各有拥趸。相向而行,半坡相遇。
蓟王停车,菩萨驻辇。
见一白袍老者,慈眉善目,自下象辇。蓟王便欲起身,赶去相会。
“夫君不可。”上元、云华,急忙阻拦。唯恐被佛门大士所害。
“无妨。”蓟王心意已决:“能与佛门高僧相见。亦是为夫,平生所愿。”
话说,多年前,蓟王初临洛阳。受胡姬酒肆酒家安氏所托,与安世高白马寺中相见。安世高,留下佛语,随即坐化。被刘备亲手,荼毗(火葬)于毗卢殿,清凉台上。
灰烬中,唯得一颗赤色舍利珠,硕大如龙眼。康生巨赠舍利,与蓟王刘备。言,佛渡有缘人(详见:《雒阳·1.23 真骨舍利》)。
蓟王一直佩戴,从未轻易离身。并非信奉佛法。而是缅怀故人。
蓟王与佛门高僧之事,天下修仙者,必知一鳞半爪。洛阳千秋观时,上元之所以,念念不忘,不惜舍清白之身,对蓟王施术。便唯恐,三兴之主,心向佛门。
如今,蓟王率十万大军,亲赴万里之遥。灭身毒佛国。除诸夏仙门,心腹大患。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对面来人,又是佛门高僧大士。为佛灭度(涅槃)六百年后,出世之大乘论师。梵名“阿湿婆窭沙”。若心怀不轨,刺王于当面。灭国之战,前功尽弃。
更加与夫君朝夕相对,抱阴负阳。早已情根深种。如何能坐视夫君,只身赴险。
见上元等人,仍心有不甘。蓟王这便好言相劝:“既是佛门大能者。又岂会行宵小之事。”
上元爱之深。云华遂与姐妹,齐来相劝:“夫君,应运而生,至人无己。又兼得安世高真骨(舍利)。此去,足可保全。”
得姐妹开解,上元稍稍心安。
蓟王亲自搬动机关。折叠阶梯,次第落地。信步下车,赶去与马鸣相会。
自蓟王现身。瞬间集万众瞩目。
众目睽睽,蓟王泰然自若。
“老朽,拜见王上。”竟是京畿官话。
“大师,到过洛阳。”蓟王以礼相待。
“老朽,未曾亲临。”马鸣菩萨答曰。
“果然,‘人能弘道,非道弘人’。”蓟王慨叹。蓟王言下之意,既苦心习得洛阳官话,马鸣必有,远赴东土,弘扬佛法之意。
“语出素王孔子。”
“然也。”马鸣博学广智,蓟王并不意外。
“鄙国,何罪。”马鸣必有此问。
“无罪。”
“众生,何过。”
“无过。”
“国无罪,而众无过。王上携十万披甲锐士,所为何来?”
“闻,大师乃舍卫国人。”蓟王不答反问。
“然也。”
“为婆罗门种。”
“然也。”
蓟王轻轻颔首:“孤乃汉室宗亲。高皇血嗣。然因故夺爵,祖上蒙尘。传家祖父,不过一县之令。后家父早亡。与孤母相依为命。时,家徒四壁,三餐不继。敢问大师,若为婆罗门,可至此乎?”
“必不至此。”马鸣菩萨,如实作答。
“后,孤由此发奋。少复祖爵,并土封王。凿内外水路,立江表十港。今又携兵车万乘,披甲十万,远赴身毒。敢问大师,若为达利特,可至此乎?”
“必不至也。”马鸣菩萨,实言相告。
1.99 宁有种乎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蓟王必有此问。
“语出隐王陈胜。”马鸣菩萨,亦知出处。
“然也。”蓟王言道:“孤此来,乃为传‘宁有种乎’之道也。”
“王上之意,老朽尽知矣。”马鸣菩萨又道:“然‘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孰高孰低乎?”安之若命,语出庄周。马鸣菩萨,用华夏黄老之说,反问蓟王。
须知,虽有汉武大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改无为而治。然黄老之术,相传四百年,经久不息。无论房中术、导引术、炼丹术、神仙术,皆广有信众。庄周各安天命之论,丝毫不弱于陈胜宁有贵种豪言。
“于孤而言,天下达义,无有高低。”蓟王如实作答:“唯有合与不合,相不相契。庄子亦言,‘有真人而后有真知’。于是乎‘圣王不以名誉加於实效’。真知若何,且观实效。”
“万物各争其时,众生各安其命。”马鸣菩萨一声慨叹。知蓟王心意已决。
此亦是自生感慨。即便号称菩萨。游历红尘,亦是众生之一。与蓟王相会,无功而返。于马鸣菩萨而言,又何尝不是“安之若命”。
更何况,蓟王一代明主,爱民如子。于身毒列国而言。蓟王此来,是福是祸,犹未可知也。
佛门高僧,千载难逢。蓟王遂多问一句:“大师为婆罗门,阿育王乃出刹帝利。故能安之若命。然自吠舍以下,首陀罗、达利特二种。饥无食,寒无衣。上无寸瓦遮头,下无立锥之地。若不礼佛。何以,安身立命。”
蓟王乃问出路。
“六道轮回,业果法然(注1)。”马鸣菩萨答之以佛法。
“王道、佛道,孰高孰低?”蓟王问出心中所想。既然身毒四大种姓,等级森严。王权与神权,当如何排序。
“如王上所言,且观实效。”马鸣菩萨,避实就虚。
“便如大师所言。”蓟王遂有定计:“谓‘事无不可对人言’。孤凡有所为,必书于旌旗,公之于众。大师如何施为,但凭心意。以观后效,如何?”
“当比博弈。”马鸣菩萨心领神会。王道、佛道,高低之争。便在蓟王刘备与马鸣菩萨之间。
“然也。”蓟王轻轻颔首。
“老朽敢不从命。”须知。马鸣菩萨,乃佛灭度六百年后,出世之大乘论师。正如多年前,入贵霜国布道,升座说法。“诸有听者.无不天悟”。饿马亦垂泪。蓟王此举,可谓正中下怀。一言蔽之,口舌比刀剑锋利。
蓟王与菩萨,坐而论道之地。后世遂称“大吉岭”。汉译“金刚川”。
马鸣菩萨重登象辇,引信众下山。
蓟王刘备再入王驾,赴坂上行营。
高坂云雾缭绕,宛如人间仙境。无怪竹隅女王,择此地扎营。
因昆仑至大雪山,诸女国,皆尊西王母,故称西王母国。又因西王母专治墉宫,多不问女国之事。且又因海西大秦,亦有女国。故俗称东女国。时下东女国,便是西王母国。
与史上东女国最大不同。时下西王母国,乃是列国。由诸多女国,同奉西王母为主。“西王母”之称号,可类比“大单于”。乃部落联盟共主。区别便在于,西王母亦是仙门之母。政教同体。
从后世竹隅地区,盛行一妻多夫制。并诸多母系氏族遗风可知。汉时,亦是女国之地。
“隅”,本就是古(汉)语,好比羊大为美。如“门隅”,便是国门之地。
或有人问,为何部民、大军,皆循山川河谷而行。因四季之别,河川有丰水枯水之期。更时有洪峰过境。河川屡遭冲刷,即便于崇山峻岭之间,亦有平整河道留存。尤其枯水期,水脉纤细孱弱。近岸河道,大**露。一马平川,坦荡如砥。即便偶有礁石沟壑,只需遣良匠,搭桥架梁,人马亦可轻松通过。至中下游,水流平缓。革船、竹筏可渡。
谓“桃源无路,流水知津”。便是指先民顺水而下,辗转各川定居。乃至,种辈散布山谷。正因如此,蓟王才言。文明之冲突、融合,便在雅鲁藏布江与恒河交汇处,反复上演。
只因。凡水网纵横,多是丰膏之地。“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河中鱼虾,川内群兽。皆可得衣食无忧。譬如大章道,便是沿章木川水,河谷修筑。省时省力,好处显而易见。唯一所患,若遇丰水期,亦或是洪峰漫灌。则路基尽毁。若一次行军,无需多虑。然若为长久之计。开凿栈道,加固河堤,裁弯取直,劈石除险,修栈楼,开船闸,乃不二之选。
山川之利,水运之便。于时人而言,利大不可轻弃。
枝扈黎大江,入海口三角洲。枝津纵横,散乱无序。若要寻河流主道,绝非一日之功。尤其蓟王孤军远来。人生地不熟。若得洲中诸国,缔结邦交,如达光国,若能为盟友。蓟国殑伽港,楼船校尉郭祖部,白泊楼船,便可朔江而上。无论粮草辎重,机关兵器,兵士匠人。皆可源源不断,输送蓟王。
正如得凉州豪侠杨阿若,以身相保。河西豪强,才敢只身入营,与蓟王相见。
于山南诸国而言。竹隅女王,亦是性命之保也。
此亦是蓟王,力排众议,轻车简从。登顶与竹隅女王相见之目的。
营门处,列鼓吹幢麾。接驾人群,皆着青袍。男子“以青涂面”,女子皆“赭面”。
如书中所载,东女国人,皆以色青为美。即尚青,又尚赭。
“拜见王上。”便有女大臣高霸,引众人下拜行礼。
“诸位免礼。”蓟王掀帘笑问:“女王何在?”
“我主已恭候多日。”女官趁机偷窥蓟王,不由得心如鹿撞。汉家明王英姿,百闻不如一见。
“前方引路。”蓟王言道。
“喏。”
遥看高台王帐之中,一人长身而起。“服青毛绫裙,下领衫,上披青袍,其袖委地”。必是竹隅女王无疑。
1.100 竹隅女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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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赭面”,乃以赤色颜料涂面。出自诸夏自古以来,“尚赤(尚红)”习俗。与中原民俗,一脉相承。自上古先民始,便把朱砂、赭石(赤铁矿粉)撒在死者周围,并涂抹于人骨之上,以象灵魂永生之葬俗。后世称为“染骨葬”。秦汉以来,明器涂朱,用以随葬死者,亦是尚赤习俗,自然沿袭。
“(东女国)男女皆以彩色涂面,一日之中,或数度变改之。”
所谓“一日之中,数度变改”。非指色彩变化,而是指涂抹部位及所绘图案造型多变。.所绘图案,多以面部眉心、鼻梁及下颌为中轴,呈完全对称。妆容大致分为:点红、连红、斜红,三种式样。
除去美观,亦有护肤之功效。稍后,赭面习俗,经唐蕃古道,传入盛唐。称之为“时世妆”。
白居易有《时世妆》歌之:“时世妆,时世妆,出自城中传四方”,“圆鬟无鬓堆髻样,斜红不晕赭面状。”
后世藏女,将奶渣煮沸制成赭汁涂面,称“多甲”。亦是古风今习。
与蓟王常见,汉家宫装,风格迥异。东女国赭面妆容,更像是后世斑纹迷彩。许亦兼挟有神鬼巫术。亦未可知。
唯一例外,便是帷幄之中,竹隅女王。
从头至脚,皆为汉宫装扮。描青黛眉,梳忽郁髻。面靥、花钿,白妆,唇脂,无双仙容,绝世天姿。“视之可年三十许”。年龄于仙门而言,多无意义。如卢美人,有少容者。蓟王后宫,比比皆是。
竹隅女王,曾赴瑶池仙会。并险些成为“墉宫之主”。陈年旧事,上元、云华等人,之所以讳莫如深。只因亦是听闻。未曾亲眼得见。蓟王窃以为。此次瑶池仙会,必在本代上元、云华等人,入西王母派之前。
“妾,房素。拜见王上。”竹隅女王,阶下相迎。
“见过女王。”蓟王以礼相待。
共入帷幄,宾主落座。
见蓟王身侧,上元、云华等人,正襟危坐,如临大敌。竹隅女王笑问:“寒暑易节,三十载。王母安否?”
“王母,无恙。”上元答曰。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蓟王笑问:“女王赴昆仑,瑶池仙会,已是三十年前。”
“正是。”竹隅女王轻轻颔首,眸中颇多怀念。换言之,早在蓟王出生之前,西王母已完成新老交替。如此算来,竹隅女王恐已,年过半百。蓟王面观,不过“三十许”。
蓟王不知。后世《真诰》,将竹隅女王,位列女真部“玉清神女”。高于诸墉宫玉女。乃位居仙鉴之名女仙。
蓟王又问道:“此次辗转上昆仑,本欲赴瑶池仙会,求赐‘玄素’之术。王母却避而不见。女王可知何故?”
竹隅女王,语透深意:“王上天生。待班师,王母必有所赐。”竹隅女王所言,亦是上元等人所猜。
蓟王遂言道:“孤此来,女王必已知晓。”
“威服身毒,攻灭佛国。”竹隅女王答曰。
“正是。”
“王上率兵车万乘,披甲十万,身毒列国,断难御敌。然,战胜又当如何。”女王所虑,亦是长久之策。
“分而治之,大而化之。”蓟王答曰。
“灭佛乎?”女王忽问。
“不灭。”蓟王斩钉截铁。
“如此,身毒当可为王上所用。”竹隅女王,展颜一笑:“闻蓟王辟海外荒洲,分封三百子嗣。若得身毒,三等沃土。亦分封乎?”
“然也。”蓟王据实已告。
“身毒诸王,又当如何。”
“迁入赐支都护府。”蓟王答曰。
“原来如此。”竹隅女王言道:“身毒诸国,虽各不相属,然毕竟同种。‘辅车相依,唇亡齿寒’。王上若行威服,十万精兵足以。若为灭国,恐不及也。”
忽觉帷幄之后,有人窥听。
略作思量,蓟王这便了然。正如与马鸣菩萨,坂上偶遇。行营之中,必另有山南国主。换言之,看似与竹隅女王,侃侃而谈。实则事关,远征大计。
蓟王遂告知以实情:“不日,当有二十万贵霜铁骑席卷。”
“安息虎踞再侧,贵霜岂敢举国来攻。”竹隅女王,花容微变。
蓟王越发,气定神闲:“闻孤传檄天下,北匈奴举族西窜。料想,此时已乱入安息国境。安息引兵相击。北匈奴且战且退,进安息入康居。康居并大小乌孙,合兵对垒于国境。料想,安息亦难他顾。”
话音落定。帐中内外,一片死寂。
竹隅女王,花容失色,微微颤栗。蓟王一席话,云淡风轻。却字字如洪钟大吕,晴天霹雳。谓“一语惊醒梦中人”。以竹隅女王之大智慧,略作思量,便知蓟王此言非虚。
“二十万,贵霜铁骑。”竹隅女王,心生寒意。时下贵霜,国力虽因新王即位,由盛转衰。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一场规模空前之外战。除攫暴利以续国祚。还能最大程度,缓解内外矛盾。只需此战罢。贵霜新王,非但稳坐大位。贵霜国祚,亦获新生。
然前提是,大胜而归。
今安息自顾不暇。又有蓟王十万精锐,东西夹击。贵霜王内外交困之下,如何能不搏命一击。心念至此,竹隅女王如何能不,彻骨极寒。
蓟王和光同尘,春风十里。背后千里杀机。谈笑间,身毒灭国矣。
事已至此。竹隅女王,不敢托大。离席下拜,五体投地:“求王上施恩,网开一面。”
1.101 鬼怕恶人
“拜见蓟王。”便有一人,昂然入帐。
竹隅女王,遂向蓟王引荐:“达光(国)玛展王。”
据说,早在西周至东周时(前八世纪~前五世纪),怒江、澜沧江中上游,陆续出现大小城邦。以“勐(měng)掌”最强。又称“勐达光”。其中心,便是后世保山盆地。
“勐掌”意为“象国”。《史记》记作“乘象国”,与傣语所称“勐掌”含义相近。时因勐达光,国王名唤“哀牢”。约定俗成。汉史遂记勐达光为“哀牢国”。
“哀牢”意为“首领”,“达光”意为“中心”,“勐达光”便是“中央王国”。
时,勐达光东境之滇国,已为汉帝国所灭。滇国故地并入益州郡。因多有滇国残余势力西窜勐达光。于是前汉,徙吕氏家族(吕不韦后裔),至勐达光王都“允掌(象城)”附近定居。并于勐达光与滇国交界,置邪龙、比苏、嶲唐、不韦四县,亦并入益州郡。
今汉建武二十一年(45年),滇国残余,起兵反叛。为汉朝平定,残众逃入勐达光境内,汉军追至国都允掌郊外。一场血战,杀滇国残余人马七千余,俘虏五千七百余,缴获战马三千匹,牛羊三万余头,阵斩主帅栋蚕。此战亦致勐达光百姓,惊慌西窜。远至怒江以西并丽水(伊洛瓦底江)上游一带。
建武二十三年(47年),勐达光王贤栗(哀牢王重孙),遣使汉越雟太守,乞内附汉廷。受封郡长。随帝国势力不断深入,勐达光被迫将王都由怒江以东的“勐掌”转移至怒江以西的“勐缅”。
明帝永平十二年(69年),“诏达光(哀牢王)”柳貌,见归属汉帝国之怒江以东,旧都勐掌附近,留守族人,生活安定富足,深感汉帝国之强大,遂遣子扈栗进京,乞率七十七邑王、五万余户、五十五众,举国内附。
明帝欣然纳之。遂将云南、叶榆、邪龙、比苏、嶲唐、不韦、博南、哀牢八县,置“永昌郡”。归诏达光柳貌,并汉永昌太守,共治。
章帝建初元年(76年),永昌郡哀牢王类牢,与守令因忿相争。杀守令,攻巂唐城。太守王寻逃奔楪榆。哀牢三千余人攻博南,焚烧民房。章帝募发越隽、益州、永昌夷、汉兵九千人进讨。第二年春,邪龙县昆明夷卤承等应募,率种人与诸郡兵进攻类牢于博南,大破之,类牢被杀,传首洛阳。
至此。汉帝国据怒江以东,达光旧土。逃亡至怒江以西的达光余众,后在丽水上游,重新建国。改称“掸国”。
时光荏苒,白驹过就。转眼已过百年。
达光国,又在丽水上游崛起。奈何好景不长。
崛起的达光王国,与南部骠国,始有冲突。北有汉,南有骠。腹背受敌,亡国灭种在即。达光王国,遂向强汉俯首称臣。《后汉书·西南夷哀牢传》载,永元九年(97年),元初七年(120年),永建六年(131年),达光王雍由调,三次遣使。经永昌、日南等地,出使洛阳。进献珍宝、献乐及幻人、大象。汉廷则授达光王雍由调,金印紫绶。小君长皆加印绶、钱帛。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得大汉敕封,汉文明哺育。达光国由此强盛。骠人畏惧,不敢来攻。
时下达光国。已西据枝扈黎大江下游,肥沃三角洲。国境横跨枝扈黎大江下游,丽水上游。为山南强国。
然骠国,仍是心头大患。
尤其蓟王开岭南都护府。立治粟、水衡二都尉,分掌内外水路。尤其治粟都尉,顺下枝津故渎,为夷王修港筑津,营造王城。便是永昌郡,亦深得其利。达光玛展王,亦知蓟王大名。
史上,因汉末大乱,皇纲失统。永昌等边郡,蛮夷持续作乱。帝国无力掌控西南,达光国失去靠山,被骠国所灭。
不料蓟王横空出世。落子四方,掌握江山。和亲十夷王女,置岭南都护。凿穿内外水路,立江表十港。三南大地,持续向化,几成铁板一块。更加蓟王,和光同尘,勤政爱民。故山南诸国,皆心向往之。
忽闻蓟王口出,身毒千万黎庶,不值一钱。
达光玛展王,焉能不当面一问。
蓟王言道:“身毒人分四种,另有贱种达利特,可为第五种。孤与贵霜王相约。自‘首陀罗’,可贩西域,‘吠舍’价高十倍,‘刹帝利’价高百倍,‘婆罗门’价高千倍。捕吠舍一人,可比首陀罗十人。捕刹帝利一人,可比首陀罗百人。捕婆罗门一人,可比首陀罗千人。”
言罢,蓟王笑问:“贵霜王,当做何为?”
“千众首陀罗,只比一人婆罗门。妾若是贵霜王,必皆捕婆罗门。”竹隅女王,一语中的:“待有余力,再顺下捕之。”
“然也。”蓟王又道:“孤与贵霜王约法三章。城邑关津,皆可售卖。然若纵火焚城,皆为焦土,则不值一钱。料想,贵霜王必于民,秋毫无犯。”
“原来如此。”竹隅女王幡然醒悟。蓟王多措并举,乃为护底层民众以周全。
“王上欲将身毒‘上三种’,贩往何处?”玛展王求问。
“赐支都护府。”蓟王如此相告:“与诸羌杂居。”
“西羌八种多豪勇。”竹隅女王,如花笑靥:“当可除上三种,倨敖不逊之风。”
在我云霞四氏面前,敖慢不逊,言行无礼。身毒上三种,必遭血泪教训。且远离故土,鄙视链,彻底断绝。再无下三种,卑躬屈膝,为奴为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好日子一去不返。
更加大汉文明,又远在身毒之上。汉家神明,与身毒迥异。再无从蛊惑人心,据道义高地。
于是乎。在高原冷冽气候,并彪悍羌人威服之下。历经生死苟全。上三种,莫名的优越感。不出一年半载,碎成齑粉,随风而逝。
民谚曰:“鬼怕恶人”。
可谓,一针见血矣。
1.102 觅得良机
稍后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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达光玛展王,又问道:“王上尽掠上三种,徒留二下种,意欲何为?”
“编户圩田。”蓟王言简意赅。
闻此言,玛展王心悦诚服。编户齐民,乃汉家吏治民生之基。羌户、氐户、越户,皆与汉人比同。尤其岭南都护府,治南醴港。引十万大山部民,倾巢而出。今南醴港几与南廉港,连成一体。百万船户,聚居茅尾海,日有千帆往来。可与蓟国南港相媲美。除去往来江表十港,海外荒洲。亦有木兰舟,游走枝津,往来三南水路。亦有船商,舟车兼程。远赴丽水上游,达光国境。
四海船商,可经丽水航道,往来大秦婆罗门国,并益州永昌郡。乃蜀身毒道重要支线(注1)。
因扼守丽水上游,通商咽喉。达光国,获利颇丰。与下游骠国,时有冲突。骠国倚仗扶南大舶。力压达光国。日益侵夺航道。达光国败多胜少,痛定思痛。论造船术,蓟国首屈一指。若能内附汉廷,臣属岭南都护。治粟、水衡二都尉,顺下丽水。骠国自当远避。
正如百年来,羌人顺下高原,乃至三辅倾颓。故洛阳朝堂,时有弃陇右之声。骠国势大,达光国亦有人欲弃旧土,再向西进。将丽水流域,拱手相让。眼看家国,分裂在即。月前,忽得竹隅女王相邀。知蓟王亲帅十万大军,凿穿羌身毒道。
达光玛展王,如临大赦。急忙率众,赶来相见。
待日夜兼程,抵挡霹雳川。登顶方知。山南诸国主,皆受邀与会。竹隅女王言,你我皆为诸夏方国,自当守望相助。于是众国主这便定计。且看蓟王兵锋所指,再做计较不迟。
得知前后诸情,蓟王亦心领神会。
事已至此,毋需再藏。
车离王、汉越王,齐入帐相见。
三王伏地行大礼:“愿效南榖王,结为兄弟之邦。”
正因有南榖王,珠玉在前。故车离、汉越、达光三国主,方才有此举。
“固所愿也。”蓟王欣然应允。
竹隅女王,早有准备。众国主与蓟王,共祭天神,歃血为盟。约为兄弟之邦。因竹隅女国隶属西王母国。故无需多此一举。
“王上,何不效赐支都护,新立山南都护。”竹隅女王谏言。
“五部都护足矣。”蓟王另有打算:“待大章道,续接江表十港。内外通达,水陆相济。凡有事,毋论兵发赐支亦或是岭南,大军十日可至也。”
“王上何必只择,枝扈黎大江。”竹隅女王,又进良言:“央恰布藏布(雅鲁藏布江),更近山南。”
如前所言。央恰布藏布上游,自西向东,沿大雪山北麓顺流而下。自竹隅女国,转入山南,又自东向西,顺下大雪山南麓。时下,达光、车离二国,便扼山南央恰布藏布流域。出车离国境,弯折南下。此时,以央恰布藏布为界,西岸便是大秦婆罗门国。再顺央恰布藏布江南下。与枝扈黎大江交汇处,另有“多摩梨国”。
多摩梨国,在今印度,西孟加拉邦,米德纳普尔(midamluk)附近。东晋法显《佛国记》有载:“(瞻波国)从此东行,近五十由延,到多摩梨帝国,即是海口。”东晋义熙五年(409年),法显由此循海道,赴师子国。唐代译作“耽摩栗底”或“耽摩立底”。
时下,多摩梨帝国,正扼枝扈黎大江口。
“多摩梨,国立何处?”
知蓟王必有此问。达光玛展王,遂取《山南山川地形图》相示:“王上且看。”
因泥沙淤积。枝扈黎大江口,藏身于殑伽三角洲中。洲中枝津纵横,散乱无常。若非熟知洲中水情,断难通行。更有甚者,往来商船,多是扶南大舶。并无大汉白波楼船通行。其主航道,究竟何在。乃洲中各国,不传之秘。焉能让域外大国,轻易知晓。自蓟王立殑伽港以来,港长万震,便数遣船队,入洲中寻觅。奈何一无所获。今蓟王引十万大军,跋山涉水,远赴万里。人吃马嚼,耗费无度。山南诸国得以,窥见蓟王攻灭身毒雄心。今更约为兄弟之邦,全无后顾之忧。于是,再不藏私。将洲中隐秘,列国详情,悉数告知。
随玛展王落指处。蓟王眼中,一闪利芒:“洲中可有水路,通白波楼船。”
“有。”诸王异口同声。
“若逆江而上,可通央恰布藏布江乎?”
“可。”诸王掷地有声。
“甚好。”蓟王这便定计:“先灭大秦婆罗门国,再灭多摩梨国。”
1.103 东望已久
车离国、汉越国、达光国、其种所出,亦非身毒。如汉越国,自称秦人。若有汉越国先民,顺下丽水,亦或是顺下央恰布藏布。此亦或是大秦婆罗门国,“大秦”之所出。
换言之,大秦婆罗门国,正因地处枝扈黎大江,央恰布藏布江,流域交汇之地。故来自身毒婆罗门种,与来自诸夏“秦人”,合并为国。亦是情理之中。
正如汉越与车离,二国融合,改称迦摩缕波国。
《大唐西域记》云:“迦摩缕波国,周万余里。国大都城、周三十余里。土地卑湿,稼穑时播。般核娑果、那罗鸡罗果、其树虽多;弥复珍贵。河流湖陂、交带城邑。气序和畅,风俗淳质。人形卑小,容貌黧黑。语言少异中印度。性甚犷暴,志存强学。”
玄奘西行辩经,名震五天竺。时有迦摩缕波国拘摩罗王(鸠摩罗王),“常慕(大唐)风化,东望已久,山川道阻,无由自致”。乃隆礼重节,遣使再三相邀。与玄奘坐而论道,大为折服。
唐玄奘抵达迦摩缕波国不久。贞观二十二年,唐使王玄策,讨中天竺叛乱。吐蕃出兵千人,泥婆罗遣七千骑兵,拘摩罗王则送牛马三万头,并兵器辎重。助王玄策一举平定五天竺。成就一人灭一国,传奇史诗。
战罢,拘摩罗王,求王玄策,“请老子像及《道德经》。”
至唐时仍不礼佛,而求老子《道德经》。
据此可知。时下大秦婆罗门、车离、汉越、达光,皆心向大汉,东望已久。
蓟王言,先攻大秦婆罗门。只因此国,乃身毒与大汉,传统疆界。只需威服此国,扼守央恰布藏布江,西岸沃土。则央恰布藏布江以东,山南诸夏方国,皆得以保全。
此与袁术窃据淮南,而江东无忧。道理相通。
得大秦婆罗门国,在灭多摩梨国,据枝扈黎大江口。多摩梨港并入江表十港,与殑伽港连成珠串。殑伽三角洲中,堪比金瓯半岛,足可辟三熟美田,数以亿计。在溯江而上。央恰布藏布江,中下游沃土。地利之大,无可计数也。
蓟王已问过会盟诸王。因水患频发,除去野人部落,央恰布藏布江,中下游多为不毛之地。蓟王欲通渠治水,修建港津,诸王坐享其成,何乐而不为。至于洲中野人,“人形卑小,容貌黧(li)黑(黑中透黄)”,必是被雅利安人驱逐之达罗毗荼人。
达罗毗荼人其中一支,泰米尔人。遂于南身毒创立,朱罗,哲罗,潘地亚三国。并得黄支国文明输入,正迅速开化。
事不宜迟。蓟王遂遣拓土先锋营,随山南诸国使,循路而下。寻觅央恰布藏布江,宜立港筑城之地。
话说,央恰布藏布江,自竹隅女国,陡然南下。河道分汊,河宽数十里,江渚无数。沿途不断有冰川融水汇入。水流湍急,水患频发。河道因而多变。沿线诸国,饱受洪水之灾。究其原因,央恰布藏布江,高原顺下。宛如野马脱缰。自出竹隅女国,入汉越、车离国境。短短数百里,地势陡降千丈(雅鲁藏布大拐弯)。水流湍急,可想而知。
蓟王号称,谋定后动,以备不虞。
诸将先前不知。为何将开山营,归于拓土先锋。待战线拉长,章木山城、南榖城,皆有拓土营匠人留守。今又顺下大吉岭,循央恰布藏布江。诸将这才醒悟。
大章道,何止于南榖。自上下昆仑道,转入大雪山。一直顺延至央恰布藏布江岸,皆是蓟王所辟大章道。
数千里通途。方可与“大章”之名,相配。
开山营,后世称“廓尔喀佣兵”。以纪律严明,英勇善战,忠诚奉主,闻名于世。蓟王命人所造开山刀,便是后世“廓尔喀弯刀”。
诸将言,开山营,或可比无当飞军。如此精锐,难得又忠心护主。威服身毒,正当大用。因何遣去筑路。
今日方知,大章道之重要。只需连通央恰布藏布江航道,或顺下殑伽港出海,或自二江交汇处,逆入枝扈黎大江。以蓟国铁壁铧嘴,坚船利炮。沿线各国,毫无还手之力。
大吉岭上,蓟王与南山方国诸国主,日日欢宴。蓟王酒豪之风,一展无遗。
“方国”,乃指四方诸侯之国,亦或是四邻之国。《诗·大雅·大明》:“厥德不回,以受方国。”郑玄笺:“方国,四方来附者。”
蓟人将诸夏文明圈边缘,心向大汉之徼外诸国,称为方国。用以与属国区分。
尤其竹隅女王,殷勤备至,极尽地主之谊。
奈何上元、云华等人,早晚陪侍,不曾有片刻之疏。蓟王亦有意避嫌。多与诸王共处,绝不私会。正襟危坐,处变不惊。
大汉明王,风姿绝伦。令诸王心生折服。
待拓土先锋营,遣人回报。已寻得央恰布藏布江水路,并觅得筑城绝佳之地。蓟王这便与诸国主,依依惜别。车驾下山。
三日后,携兵车万乘,逢山开路,遇水填桥。前往央恰布藏布江畔。
正是央恰布藏布江,折向南流之处。
后世称加罗丘陵(garo hills)。因当地居民,多为加罗族(garo),故称之。种出古羌,稍后称“寻传蛮”。因居于高黎贡山脉,故又俗称“高黎贡人”。
时下,皆出古羌。并无细分。
都尉玄立营江岸高丘。扼守大湾。江边已草创津渡。简易船台,也已筑毕。台上所造,正是蓟式斗舰。
“拜见王上。”安玄虽已拜燔史关中郎将,然仍沿用旧号。
“中郎将免礼。”蓟王临来时,已请达光国主,出使殑伽港。命楼船校尉郭祖,遣先锋舰队北上。赶来汇合。
得达光向导随船,指点沿途水路。蓟国楼船,不日当可抵达。
江丘大营,人马嘶鸣。灯火通明,彻夜不息。
周遭部民,伏于草丛。远远窥探,各个惊惧莫名。
“禀夫君,果有细作。”梁姿、白微,押解一人,双双入帐。
1.104 风樯阵马
稍后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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观其相貌,似非达罗毗荼人。
蓟王遂问:“你是何人。”
见细作惶恐不安,口不能言。梁姿遂以羌语发问。
细作果起反应。虽仍拒不开口,然蓟王早已心知肚明:“且问他,可识得竹隅女王。”
“喏。”梁姿遂用羌语发问。
闻竹隅女王,细作终于开口。
虽有差异,然终归皆是羌族语系。梁姿言道:“细作言,与竹隅多有往来。却非属西王母国。”
梁姿、白微,并七尺贵女,皆出身八种西羌。今为云霞四氏。与东女国,并无瓜葛。
蓟王言道:“且回禀女豪,孤自汉土而来。修筑港津,为通商互市,并无恶意。”
细作将信将疑,被送出营地。稍后,当地部民,只远远观望,再不靠近。
比起先前崇山峻岭,艰难行军。此处丘陵,潮湿多雨,亦不利通行。尤其土质松软,车辙深陷。至此地,央恰布藏布江,顺下南部平原,一泻千里。因洪水频发,南下之路,遍布陂泽水沼,泥泞难行。非筑路穿渠,不可便通。时下,唯有倚仗水路。
楼船校尉部,只需逆进央恰布藏布江水路,必经此地。据说,转而向东,可一路上溯至竹隅、车离、汉越,三国界。待此港筑毕。朔江而上,择址修蓟式港津,与三国通商互市。进而凿穿山南水路,与内外大循环水网通连。顺下扶南,一战可定。
作为纯粹的农耕文明。不把坞堡堆满敌国,蓟王总觉得,缺少安全感。
因扼大湾,蓟王取名“江曲港”,坂上“临曲城”。待港城筑毕,上可经大章道,通南榖城,下可经央恰布藏布江,连殑伽港。背靠山南方国,圩田养士。进可攻,退可守。立于不败之地也。
数万工匠,通宵达旦。兵车营地,逐次开启。蓟王营城,得心应手。拓土先锋营,更是熟能生巧。不出十日,一座巍峨雄城,规模初具。
精骑四出。护将作寺良匠,按图索骥,精绘山川地形图。拼合成《山南图卷》。以备后用。循汉宫仪,自初得临幸。足月之内,皆为梁姿、白微,携御姬侍寝。此举乃为密集受孕。然出征在外,舟车劳苦,转战万里。实不易受孕。梁姿、白微,求请再择云霞卫侍寝。被蓟王婉拒。与上元等人,分担便可。无需再幸新妇。对于后宫规模,蓟王尤其谨慎。
以蓟王“虎啸风生,龙腾云起”,不衰之雄风。幸三百云霞卫,不过月余,而已。
终归此行乃为灭国。非为游山玩水。若身毒未灭,云霞次第临盆。岂非,不美。
蓟王谋定而后动。尚未开疆辟土,分封何从谈起。
又过十余日。
忽闻大营骚动,欢声如雷。
史涣帐前通报:“主公,楼船校尉来矣!”
“甚好。”蓟王这便停笔。
携众出帐,举目远眺。翻墙如林,蔽日火云。正是蓟国机关楼船。与营中兵马,上下呼应。风樯阵马,气势如虹。
沿岸部族,乃至南山方国,只偶尔得见一两艘扶南大舶。何曾见过汉家楼船,列队成行。场面太过震撼。庞然大物,水上坞堡。远超想象。
天国来船,随之风传。
“臣郭祖,拜见主公。”与蓟王大军,会师于万里之外。楼船校尉郭祖,亦激动莫名。
“校尉免礼,一路辛苦。”蓟王伸手扶起。
“臣等一路乘风,不比主公披荆斩棘。”郭祖有感而发。
军正沮授从旁进言:“江边风大,请主公入帐一叙。”
“也好。”蓟王从谏如流。
待恭送蓟王入营。港口一片忙碌景象。诸多不亦携带,机关重器,纷纷被船吊卸下。除去各式机兵,更有诸多营造机关器。
欲善其事,必利其器。拓土先锋营,各个喜气盈门。足证机关之利。
更有将作寺,将作大舡,随同抵达。将作大船,乃由大利匠人城,坊船改造而成。将作大舡,冶炼、锻造、髹漆、合甲,林林总总,一应俱全。便是机关诸器并清钢琉璃,亦可修葺制备。一艘将作大舡,足可与一座将作工坊,相媲美。
话说,蓟王造大利匠人城时。之所以,不惜工本,将诸多工坊,搬入船舱。除去借巨马水上游,湍流之便。亦有保全墨门之意。若后世蓟王,短见薄识。行卸磨杀驴,屠灭墨门。匠人只需断开锁链,便可顺下巨马水路,舟行千里,逃出升天。
1.105 夜郎自大
印文,便是刻在印章上的文字。因是反字阴刻,故后又称“阴文”。
蓟王少时涿县买马。便有市中匠人询问蓟王名讳。而后将“涿县刘备”敲打成印文,烙在马尾。蓟王之事,世人皆知。马鸣菩萨,博文广知,自不例外。
将蓟王所书印文,一蹴而就。正是:围魏救赵。
一众高僧,面面相觑。
略作思量,马鸣菩萨言道:“战国时,魏军攻赵。赵国求救于齐国。齐将田忌、孙膑,率军救赵。趁魏军围攻邯郸,国中兵力空虚,田忌、孙膑,引兵攻魏。魏军回援,齐军乘其人马困乏,半道设伏,大败魏军,遂解赵围。事见《史记·孙子吴起列传》。典称‘围魏救赵’。”
“此乃兵法。”便有高僧醒悟。《孙子兵法》,如雷贯耳。
“然也。”马鸣菩萨轻轻颔首。
“然,何故反书?”另有高僧问道。
马鸣菩萨言道:“此乃反·围魏救赵之计也。”
“莫非,兵法还有正反?”高僧惊问。
马鸣菩萨慨叹:“摩诃震旦(大汉),摩诃,乃‘广大’之意。震旦,便是‘思惟’,以其国人,多所思虑,多所制作之故。故我国人,用‘摩诃震旦’,以代大汉。”
稍后,天竺语,又出“摩诃至(支)那”。“至”即为隋,“那”为语尾。“摩诃至那”即“大隋”之意。
换言之,摩诃震旦,专指大汉。
“汉人,多所思虑,多所制作。百家争鸣,奇技淫巧。故才有焚书坑儒,百家罢黜。”便有高僧进言。
“‘制作’,乃指礼乐典章也。‘多所制作’,言指‘衣冠之华,礼乐之盛’也。”马鸣菩萨指点高僧,不可望文生义。
高僧受教。
另有高僧询问:“莫非,反·围魏救赵。乃指‘围赵救魏’?”
马鸣菩萨答曰:“乃‘攻赵待齐’也。”
蓟王反·围魏救赵之计,便是后世所谓“围点打援”,或称“攻城打援”。且看兵力强弱。“用兵之法,十则围之,五则攻之”。若兵力足够,便是围点打援。若兵力不足够,便行攻城打援。
围城稍缓,攻城急迫。如何张弛有度,引援军中计。便是考验主将,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此距大秦婆罗门国王城,约四百里。”军正沮授,将大秦婆罗门,风土民情,娓娓道来:“国大都城,周三十余里。居人殷盛。池馆花林,往往相间。土地卑湿,稼穑滋茂。波那沙果(波罗蜜)既多且贵。其果大如冬瓜。熟则黄赤。剖之中有数十小果。大如鹤卵。又更破之其汁黄赤。其味甘美。”
大秦婆罗门王城,后世称莫哈斯坦格尔(注1),即奔那诺戈罗(pundranagara)。据《大唐西域记》所载,乃奔那伐弹那国(pundravardhana)首都。亦译作“奔那伐檀那(注2)”。
王城,位于圣河(戈罗多亚)南岸。据信,圣河素为身毒文明圈之东境。正与时下大秦婆罗门国,位置相若。
“圣河,可通楼船否?”蓟王必有此问。
“常有扶南大舶往来。料想,斗舰当可通行。”沮授答曰。
“国大都城,周三十余里。”蓟王细观图卷,这便言道:“可有护城河。”
“并无。”
“如此,当效孟德掘环渠,已攻寿春。”蓟王已有定计。
“主公,明见。”
两国交兵,断不可不宣而战。蓟王遂遣使,呈递国书。言,辅汉大将军,蓟王刘备,携兵车万乘,楼船十万丈,欲与贵国主,缔结邦交,论通商事宜。
为探明枝津水情。蓟王特意遣将作舟,送使前往。
大秦婆罗门王,扼身毒东境,国中船商,与殑伽港,常有往来。自知蓟王名号。本以为,蓟王必是从海上来。然却不知,蓟王翻越大雪山,已筑城国境。距离王城,不足五百里。
话说。自大雪山南麓,顺下高坂,乃至丘陵地带。多有母族。且民风彪悍,战死为荣。故于圣河之南,修筑砖砌王城。圣河之水,可御异族。且坐拥水运之便,经央恰布藏布、枝扈黎二江,往来身毒列国,及内外航道。互通有无,日进斗金。
王都因水而兴,又岂止大秦婆罗门一国。身毒列国,多循此例。只需见蓟国白波巨舰,水岸雄城,当不战而降。
谓两国交兵,不斩来使。不出蓟王所料。大秦婆罗门王,见蓟国来使,船小人寡。又未曾见,楼船校尉郭祖部,列队经过。且自持枝津纵横,外人不识水道。故颇为傲慢无礼。草草打发了事。
汉使不卑不亢。言,我主陈兵于境,大王请慎行。
惹朝堂上下,哄堂大笑。
待群臣笑罢。大秦婆罗门王,遥指汉使问道:汝,何人也?
汉使答曰:辅汉大将军营,公车令郭珉。
大秦婆罗门王笑道:且回你家大将军,圣河既阔且深,宜速归,迟恐覆舟,全军覆没矣。
汉使仰天大笑。笑罢,自言道:时,汉使出使夜郎国。滇王与汉使者言曰:汉孰与我大?蕞尔小国,不过郡县之主,不知汉之广大。故有典出:夜郎自大,徒惹人笑。先前,下臣多有不信。江河所至,日月所照,即不为汉土,亦知强汉不可明犯。今见大王,(下臣)始信矣。
“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
丝路沿线,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见殿中群臣,窃窃私语。似露怯意。大秦婆罗门王,强笑:汉使所言,亦是有理。然两国邦交,乃国之大事。非一日能决。汉使且回。稍后,孤王必有计较。
汉使执礼拜退。忽又趋步转回:请大王速决,迟恐我主至矣。
言罢,翩然自退。
狂妄!狂妄!身后一片喝骂之声。
见大秦婆罗门王,似心生悔意。便有宠臣进言:枝扈黎大江,纵横枝津,诸水散乱无常。蓟王虽造殑伽港,终无能为力,且枝扈黎大江口,另有大国守备。蓟王若来,我等岂一无所知?
宠臣言之凿凿。大秦婆罗门王这便安心。
不料,不出三日。
忽听宫外民众,奔走哭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