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燕山冬狩
馆中官婢,如穿花蝴蝶,顾盼生姿。红袖素手,为门下斟满美酒琼浆。更有乐府胡姬,翩若惊鸿,婉若游龙,歌舞助兴。
然却好景不长。被门下主簿孙乾,好言劝回。便是官婢,亦被门下书佐等,悉数替代,退避三(精)舍不提。所谓“酒不醉人人自醉,花不迷人人自迷”。万一酒醉,放浪形骸。“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酒醒后,又当如何?
须知。蓟国无女市,更无女奴。官婢、胡姬,皆有名籍。“始乱终弃,千里流徙”。凡无故休妻,流徙千里。或渡海东瀛,或远去西域,甚至横穿大漠,直抵北海之滨。此生,前功尽弃,仕途尽毁。归乡不易。
谓“亡羊补牢”。唯有事后娶回,好生善待。《蓟法》:“五大夫一妻二妾,公士一妻一妾。”
门下多豪杰。得食六百石高俸者,比比皆是。可想而知,若酒后寻欢,多半有求必应。半推半就,共赴巫山。待残虹斑斑落,梨花朵朵开。木已成舟,生米煮成熟饭。人赃并获,如何抵赖。
尤其蓟吏,洁身自爱,恪守臣节。乃吏治人情使然。不可不自重。
官婢、胡姬,人面桃花,殷勤备至。年少春衫,血气方刚,如何能拒人于千里之外。
主簿孙乾,不愧儒宗门内高徒。
待罢筵,自有公车,将门下送回。
“开坛十里香,隔壁千家醉”。城内酒香,经久不散。宴后统计。耗费美酒,乃寻常十倍。窥一斑而知全豹。郑泰名著山东? 家有良田四百顷,仍不足食。只因豪杰太费。
话说。普天之下,唯我蓟王能养豪杰。
大江东去,一夜酣睡。翌日酒醒? 不误冬狩。号称豪杰,自有道理。
冬狩,乃国之大典。非国有大事? 而不可绝。蓟国,大汉一藩,四百城港? 千万之众。蓟王? 不世明主? 三兴炎汉,应运而生。宽法严律? 吏治民生鼎盛。上邦风貌? 顺内服远。
尤其南港,海客云集。借其口? 将蓟国风貌,传颂四海。正如丝路游商? 令绿洲熔炉? 声名远扬。便是海西大秦? 亦知绿洲主人? 蓟王大名。尤其秦汉和亲,蓟王赢取秦后,罗马边墙乃至地中海沿岸,人尽皆知。又闻秦后鲁琪拉,已诞下麟儿。号称“白帝之子”。乃为大秦帝位继承人。可想而知,待蓟王兵临罗马,必有相当一部分罗马人,望风而降。待解开枷锁,赐予奴隶以自由民。可拥有田宅、私产。子子孙孙,永不为奴。大事可定矣。
关于罗马并大汉。孰优孰劣,见仁见智。
然若从历史进程,便足可区分。
首先,大汉是一个统一的封建王朝。罗马是一个统一的奴隶王朝。
举世公认,诸夏自周元王元年(前475),春秋与战国的分界线,乃封建时代来临的开端。而直到北魏孝文帝延兴六年(476年),西罗马帝国灭亡,才标志着西欧进入封建社会。
前后相差,九百五十一年。
不可否认,封建制一定强于奴隶制。
即便单从制度而言。大汉领先世界千年,并非讹传。诸多先进文化,技艺。亦足可例证。
此时的罗马帝国,或可类比,诸夏上一个大统一的奴隶制皇朝,周。绝不可与大汉,相提并论。
或有人问,既领先千年,为何无碾压之势。只因“厚积薄发”。从人类文明的历程而言,数次科技变革,间隔时间越短,且代差越大。类比滚雪球效应。四次工业革命,足可例证。又说“万事开头难”。人类诞生之初,甚至花费百万年之巨,才学会直立行走。
正如蓟王种田二十载,初时不过勉强糊口,尚不能自足。如今广济天下,仍能耕一余三。亦循此例。
冬狩大典,万人空巷。
尤其临乡中郭。乃比六百石以上,蓟国官吏所居。门前里道,接车如龙。待王驾自北门出宫,绕中郭一周,途径各处街衢时,百官车驾,依次汇入。
如前所言,蓟人贵北。
出北宫门,左右国相车驾率先入列。而后,中二千石、真二千石、二千石,比二千石,依次入列。王傅护万石国老车驾,先行入宫。伴王驾出宫,故不再此列。待绕行一圈,如海纳百川。百官车驾皆已入列。而后浩浩荡荡,奔赴蓟北县。
绣衣五都尉,鲜衣怒马,驰骋左右,旄头先驱。过方城县,中垒将军典韦,携演武十将,率军领护。“适会正腊,公卿罢朝,俱贺岁”。再加演武决胜,万众瞩目。四百城港长吏,皆归王都府邸,无有缺席。
正如五时副车,驾车驽马,毛色需与五方相配。蓟国有五尹。参照五尹方位,各城港长吏,车驾皆配同色马匹:青、赤、黄、白、黑。单凭颜色,便可知车中长吏,牧守何方。
此皆是寻常,枝微末节。然知微见著。或赏骈马公车一驾,或赐西极良马十匹。凡封赏,皆大有玄机。非亲临不可知也。
临乡距蓟北,约二百里。轻车半日可达。
蓟国车驾,皆全钢底盘。车厢内诸器齐备,皆是重车无疑。再加官道积雪,不宜纵马驰骋。足需一日,方可抵达。
沿途亭置众多。然蓟王已有言在先,冬狩不入。此举,不欲与民相争。试想,浩浩荡荡,接车十里。路边亭舍,如何容纳。
且车内饮食齐备。随时解渴充饥,何须下车,多此一举。
冬狩,乃蓟王携百官同行,无家眷随行。门下署,一力操办。少府女官,亦避嫌。蓟王遂与四义弟同车。一路有说有笑,手足之情,发自肺腑,溢于言表。
国事毋需多言。且说奇闻异趣,家长里短。难得兄弟促膝而坐,亦无耳隔窗。素来不苟言笑,关云长,亦谈笑风生。
话说,关羽尚不及而立,便蓄长须。稳重有余,却稍显严厉。三弟张飞,轻轻年纪,亦留一把短钢髯。反倒是大哥刘备,面无寸须。
刘备忽然起意。是否也应蓄须。
寒来暑往。
岁月,至矣。
1.2 光明夜宴
蓟城南北九里,东西七里,开十门。形制为七九城,足有六十三衢。
先前,蓟王命大通守顾雍,重筑蓟丘(金顶山)宁台,并入王城。而后居中为界,分南北二宫。北宫寝居,南宫治政。并改磿室北宫,为千秋宫。与万载南宫,并称。至此,新建蓟北离宫,足据西城二十一衢。
如此一来。高粱水,自戾陵堰枝分。南北高梁水,三分蓟王离宫:北枝,自宁台下穿过。南枝,自南北二宫间穿过。
远眺宁台,框架林立。蓟国能工巧匠,正全力督造宁台殿。宁台,虽圈王宫之内,却凸立于南北二宫之外。地势高绝,易守难攻。待二代蓟王登基,此台当为太后离宫。若思念嫡子,长姐可移驾宁台殿。西北角城门,直通宁台。进出皆不经南北二宫。亦便于长姐往来。循汉宫旧仪,诸王子受封就藩时,生母当伴驾同返。嫡母王太后,则无需就藩。然毕竟亲生骨肉。思子心切,亦是人之常情。
宁台殿,尚未筑毕。蓟王携百官,驰入千秋北宫。蓟王所居光明殿。乃前汉燕剌王刘旦,改元英宫称之。百官群星拱月,于各处偏殿栖身。
虽短居一夜,亦需完全之备。为此次冬狩,门下署调官婢千人,已先入千秋宫,清扫打点。
蓟王起居,自有安长御,亲自打理。
光明殿,乃由蓟国营城术原殿改筑。譬如殿名。内外清钢(琉璃),包夹琉璃画壁。雕楹粉金,高悬枝灯。内耀外照,堆光如昼。
凡言宫中大殿? 必有前后主殿,并左右偏殿。四殿建于高台之上。下设前后左右,四宫门守备。四殿环抱之中庭,广植花草? 建迭石苑池? 陈列缶景,可供嬉戏赏玩。并于偏殿设署。署长以宦者任之? 员一人? 秩四百石? 黄绶,主殿中事物。名义上隶属少府。如洛阳南宫玉堂殿,便置玉堂署。
换言之。光明殿可置光明署? 设光明署长一人。以此类推,一里之回,七重错落“蓟宫十五殿”。如王后所居凤凰殿? 秦后所居椒风殿,甘后所居发越殿? 七贵妃安处殿? 宋贵妃昭阳殿? 慧贵妃常宁殿? 马贵妃蕙草殿,安贵妃无极殿,华贵妃茝若殿,甯贵妃金华殿,皆可置署。
公孙王后谏言。各署长,可由陪嫁媵从兼任。
蓟王深以为然。待开年上陵礼后,再酌情任命不迟。
洗漱更衣。蓟王于光明殿中,夜宴群臣。
蓟王尚简。临乡王都,已扩至九十街衢,然蓟王宫,仍不过一里之回。幸有蓟北离宫,二十一衢,足占内城三分之一。不失王家体面。
宫中传闻。此城乃蓟王,为王世子所建。又闻,待封世子及冠,蓟王便将传位。掐指一算,只剩十载。国中大儒,忧心忡忡,夜不能寐。遂入高成馆,求问儒宗当面。
主公春秋鼎盛,何言退位。若如赵主父故事,大汉危矣。
谓“赵主父故事”,乃指赵武灵王二十七年(前298年),传位幼子何,即赵惠文王,自号“主父”。惠文王四年(前295年),主父与惠文王游沙丘离宫,前太子,公子章争位,败逃入宫。公子成,围主父宫三月余,赵主父遂饿死沙丘。
言外之意。十年后。千里蓟国,五百城港,二千万民。蓟王若传位嫡长子,专治国政。譬如赵武灵王,传位幼子何,自号“主父”,专掌征伐,一般无二。
儒宗笑答,十载之后,我主已三兴炎汉,为天下共主矣。且辅汉幕府,与封国并立。我主虽传王位于世子。然辅汉大将军一职,必不会轻(易)假(手)于人。
何况,王世子乃蓟王与长姐所出,又得四少师言传身教。自幼便有明主之姿。岂能做出大逆不道,有悖人伦之事。待我主三兴,定鼎江山。我等当伴驾左右,宅兹中国。诸公勿扰。
见儒宗言之凿凿。国中大儒,这便各自安心。
就蓟王而言。若不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定鼎江山,登基为帝。便泛舟四海,另迁王都。何必一国二日。徒惹纷争。
更加,辅汉幕府兼督四州。河北大地,一日千里。漠北、西域、东瀛、岭南、赐支,五大都护府,内外属民,向化归附,日有精进。积少成多,聚沙成塔。可以预见。十年后,五大都护府,辖民足与蓟国相当。再有大汉十三州,休养生息。此消彼长,蓟国虽大汉一藩,又岂能与天下相抗。此时,蓟王传位世子,登基为帝。三兴炎汉,正当时宜。
十载之后。海外荒洲,又当何如。亦可预期也。
国中大儒,另有弦外之音。心中隐忧:若蓟王传位,我等臣下,当何去何从。
儒宗亦含蓄应答。谓忠臣不事二主。蓟王若登基为帝。如王傅黄忠,当加太傅。少师皆为太师。少保当为太保。国相为丞相。如此类推。凡蓟王属臣,皆伴驾入朝。二代蓟王,当另徵属臣。
知晓蓟王心意。国中大儒,这才心安。
光明殿中,夜宴正酣。
难得国中长吏,齐聚大殿。觥筹交错,推杯换盏。安长御奉王命,歌舞助兴。更有演武名将,舞剑君前。
百官击节而歌,左右抚掌相合。自前汉以来,光明殿未有之盛也。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恐误明日冬狩,儒宗求请罢筵。
蓟王从谏如流。
百官恭送王驾,返回后殿。再由门下祭酒司马微,携门下五吏,请百官出殿。返回住所,各自安睡不提。
光明后殿寝宫。
安长御携侍寝诸美,已恭候多时。
随行美人,多为观天女仙。温香软玉,嫩蕊新花。流风回雪,长夜无话。
翌日晨。待蓟王抽身下榻,更衣用膳。王驾已整装待发。
北汤山温水之所出,便在宁台东北,百一十里处。
冬狩营址,已先择好。自上而下,环绕矮丘。坡上皆夯土并立桩柱为台。可供马车宿营。汤池也已草创,曲水流觞,折帐笼罩。分内外环渠,居中为泉眼所出。
眺望汤山,云雾缭绕,宛若仙境。
猎场便在丘下。
1.3 汤山露宿
稍后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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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丈高楼平地起。
凡机关马车宿营之地。皆需先行夯平。尤其拼组营地楯墙时,更需如此。营地之中,稍有起伏亦无妨。营房马车,下置水平悬架,可升降底盘,拼组成营房。
此次冬狩,位于国境之中。流寇绝迹,蟊贼无踪。无需兵车结阵,拼组楯墙。机关马车,皆因地制宜,随形就势,于山坡扎营。同僚间,三三两两,拼车而成宿营地。房内器物,一应俱全。
话说。蓟王为临乡侯时,初次洛阳上计,定居殖货里。开金水小市,售卖机关驴车。一组作价五千万,按不同功用,置护卫、盥洗、庖厨、餐饮、住宿,等机关内饰。辅以四头壮硕渤海黑驴牵引。一时风靡洛阳。
后经百工机器,发扬光大,称“蓟式安车”。今已遍及大汉十三州。初时车营,需五座驴车拼组。后改为马车四辆。今卧蚕车,可伸长数倍。一辆足以。
百官车驾,皆非卧蚕车。兼有部分营房功能。辅以左右二辆卧蚕车,前后各五车相接,围拢成小型营地。居中掘火塘,上搭帐篷,下炙美味,别具风趣。
正因机关马车之便利。不等日暮,冬狩行营,已搭建完毕。
蓟王居山巅俯瞰。一座座“回”字形,马车营地,沿山坡次第铺开。中置篝火,围陈佳肴。与三五同僚,席地而坐。暮色苍茫,银装素裹。身下无名山丘,于崇山峻岭之中,夜放豪光,宛如星火燎原。野兽畏火远遁,苍狼环顾悲鸣。人迹罕至之处,忽被人群惊扰。
目光所及,丛林骚动,走兽突奔。少顷,便有绣衣吏,打马上山。将所猎飞禽走兽,进献主公当面。
冬狩尚未开始,豪杰便满载而归。
比及日落。便有宫人,驾车下山。沿途分发已剥皮开膛,涂好辅料之野味。交由营中庖人炙烤。少顷? 炭火熊熊,肉香扑鼻。
各将安车所载美食取出,聚成食前方丈。三五同僚,举杯畅饮。即便醉卧火旁亦无妨。山上山下? 十步一岗? 五步一哨。机关车楯,团团围住山脚。绣衣吏久随主公。追魂弩下? 可保万无一失。
野营? 有野营之趣。山岚夜风? 满天繁星。人与自然,融为一体。文明野趣,一线之隔。仿佛置身于? 上古先民,茹毛饮血,无家可归。对天地敬畏? 油然而生。
那种内心深处,无时无刻? 无处不在? 无法安置的危机? 与置身荒郊野外? 分秒流逝的侥幸容身。相互交替,如影随形。就好比,熊熊篝火,驱走凛冬酷寒,而火光无法照耀之处,必有猛兽蛰伏一般。
心中既要面对未知的恐惧,又窃喜幸存于天地之间。野营之趣,非亲临不可尽知也。
蓟王又传王命,官吏登车安睡,不可夜宿荒野。谨防寒气夜侵,走兽夜袭。
山麓主汤,蓟王与美人共浴。
引水顺下,另设折帐汤池,为百官共沐。
闻四位义弟前来,蓟王遂命美人先回。
“大哥。”少顷,张飞先入。
“三弟。”刘备笑答。
张飞着犊裩入池。浑身上下,黢黑如炭。遥想当年,白嫩如瓷娃娃一般。刘备不由慨叹:“金胆之烈,霸道如斯。”
张飞将须发浸湿,这才出水言道:“少时常与大哥争食。”
关羽、太史慈、黄叙,先后入内。
洛阳时,刘备与本初、孟德等好友,常入金水汤馆沐浴。二位义弟,自当随行。归国就藩,反不能长聚。终归君臣有别。不可僭越。
难得露宿山野。众兄弟当不避嫌。
少顷,左右国相,并贾文和、李文优等谋主重臣,亦结伴而来。沐浴温汤,百病不生。君臣无话不谈,其乐融融。
于池边设宴。酒足饭饱,尽兴而归。
蓟王经天梯,升山巅行营。步入寝帐,安长御携众美人,起身相迎。
汤山低矮。二十余丈,可比高台。于山巅扎营,架设天梯,顺下汤池。既安全无虞,又足称便利。将作寺能工巧匠,果然匠心独运。按照将作寺规划。沿山麓,自山脚而上,排建悬楼,直达山巅。居中修筑绵延汤馆,吏民可入各馆,沐浴温汤。
制度规模,虽不足与九坂悬楼,相提并论。然自上而下,馆舍林立,鳞次栉比。足可与黄金台,一较高低。各处汤馆,皆以保温陶管,引温泉水入池。将作寺估算,温泉出水,足够数千人共浴。
此地乃蓟北县与昌平县交界。按图索骥,当属蓟北。何须蓟王开口索取。辅汉幕府,兼督四州。闻蓟王欲取此山,兴温泉汤馆。一众下官,求之不得。
河北大地,蓟王皆予取予求。小小一座,无主荒丘,自当免开尊口。
1.4 箭射销金
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时论修身,必言六艺。
《周礼》:“养国子以道,乃教之六艺:一曰‘五礼’,二曰‘六乐’,三曰‘五射’,四曰‘五御’,五曰‘六书’,六曰‘九数’。”
五礼:吉礼、凶礼、军礼、宾礼、嘉礼。六乐:《云门大卷》、《咸池》、《大韶》、《大夏》、《大濩》、《大武》六套古乐舞。五射:白矢、参连、剡注、襄尺、井仪。五御:鸣和鸾(谓行车时和鸾之声相应)、逐水曲(随曲岸疾驰而不坠水)、过君表(经过天子的表位有礼仪)、舞交衢(过通道而驱驰自如)、逐禽左(行猎时追逐禽兽从左面射获)。
郑玄注引郑众(字仲师)曰:“六书,象形、会意、转注、处事(指事)、假借、谐声(形声)也。”,“九数,方田、粟米、差分、少广、商功、均输、方程、赢不足、旁要;今有重差、夕桀、勾股也。”
凡言名士。无有不精通六艺者。
窥一斑而知全豹。昨晚光明殿大宴,觥筹交错,击节而歌。一夜酒醒,今日纵马张弓,箭射走兽。白矢、参连、剡注、襄尺、井仪,随性而发。凡有所出,必有所中。
更有甚者,鸣和鸾、逐水曲、过君表、舞交衢、逐禽左,驾车逐走兽,任地形险要,复杂路况,皆可安然通过。
更加有六书,九数,学成文武艺傍身。
用后世话说。既修炼文学想象思维,又兼顾数理逻辑思维。文理不偏科。
试想。后世一中人之姿,穿越大汉,能有何为。
四书不精,五经不通,六艺不全。六乐、五射,六书,九数,文武双全先不谈。
单论驾车。鸣和鸾、逐水曲、过君表、舞交衢、逐禽左,考过科目五项前,需家有车马先。更何况,还有骖马五辔、驷马六辔等,解锁高级技。
一言蔽之。四书、五经、六艺,与时人生活,息息相关。不可或缺。赤条而来,两眼一抹黑。除了扮傻充楞,假装失忆。必要生存技能,一概不会。举步维艰,生活尚难自理,何谈出人头地。首当其冲? 与时人玩不到一块去。
许有人强辩。
我有武力!
关公曰:“酒且斟下? 某去便来。”
我会用计!
阚泽曰:“岂不闻‘背主作窃’,不可定期?”
我是皇帝!
李儒曰:“服此药,可以辟恶。”
如此说来? 系统真是个好东西。
百官驰逐? 从车紧随。标记猎取,补充箭矢? 亦或是更换马匹。一场冬狩大典,劳师动众,耗费人力物力,非大国不可为。
少顷? 忽听绣衣吏? 纵马呼喝:“主公言,箭射销金者,重赏——”
“何谓销金?”陈琳忙问许子远。
略作思量,许攸这便笑答:“乃出梁冀园中销金兔。林中走兽,主公必令人以金粉涂之。谓之‘销金’。”
“原来如此。”陈琳幡然醒悟。蓟王昨夜命人? 捕捉活物,涂抹金粉。今日放归山林,令百官射猎。
一传十,十传百。人尽皆知。
“销金兔!”忽听左翼疾呼。
音犹在耳,霹雳弦惊。
便有数箭,不分先后,命中走兔。
人马忽如龙,箭射销金兔。
正是演武诸将。
“销金鹿!”又听右翼疾呼。
话音未落,电光石火。
亦有数箭,齐头并进,命中惊鹿。乃国中诸校。
待陈琳张弓搭箭,为时已晚。这便收弓笑叹:“无为天下先。”
典出《老子》:“不敢为天下先,故能成器长。”原意,为人处世,宜守拙韬晦,莫作先行者。陈琳用在此处,乃指冬狩,强者先发,令其无为也。
“‘先人有夺人之心;后人有待其衰。’”便有一骑,驰骋而过:“谓‘高材疾足者,先得焉’!”
正是东孝西直之徐元直。
见其马后倒悬销金兔,陈琳不禁慨叹:“闻,徐元直,尝为人报仇,白突面,被发而走,为吏所得,问其姓字,闭口不言。稍后得脱。於是弃其刀戟,更(换穿)疏巾单衣,折节学问。前有班定远‘投笔从戎’;今有徐元直‘弃刀问学’。皆我大汉之风也。”
“孔璋所言是极。”许子远马背,亦有所获。
陈琳又道:“却不知,箭射销金,如何重赏。”
许子远笑答:“此来冬狩,主公命军市令同行。赏赐之物,必出军市。”
“何不早说。”许攸不及答话,陈琳已打马先行。
军市物美价廉,非军功不可得。唯有岁末大典,方对百官开放。话说,多年前,市开上林苑,洛阳百官,豪掷千金。后十倍高价,转售金市。获利之丰,无可计数。不料冬狩,竟开军市。百官闻之,无不恐后争先。
猎场事先圈定。方圆十里之内,皆可猎取。
蓟王与四位义弟,并王傅等人,国老重臣,循路而进。绣衣吏纵马突奔,自出周遭山林。将林中走兽,驱赶到蓟王当面。
金翎箭,一击即中。
正是头壮硕公鹿。
蓟王先击,众人齐发。走兽纷纷中箭倒毙,幼兽悉数放走。
狩猎要诀,贵精不贵多,射走不射王。取高价目标,射走兽,不射飞禽。如猛虎等山林之王,多昼伏夜出。不必强求。不射飞禽,乃因仰射,恐误中同伴。自马背居高下射走兽。即便不中,多斜插地面,不会误伤。
若遇熊罴,亦毋慌张。绣衣追魂弩下,悉数毙命。
诸如野猪,皮糙肉厚,不能一发入目,轻易毋去招惹。
如此说来。体型较大、秉性温顺,又便于猎杀的高价目标。麋鹿首当其冲。能猎野猪,必是上将。猎杀飞禽,如射雕手,堪称神射。
话说,置身走兽猎场,人马突奔如雷。鸣镝不绝于耳。左右皆张弓搭箭。若非君臣同心,忠义之士。稍有不慎,一命呜呼。故追魂弩,只配绣衣吏。百官箭上,皆做标记。
如关羽、张飞,虽不以弓术见长。亦能连发连中。如国中名士,虽未从军,亦有的放矢,**不离十。正因人皆身兼六艺。
射术皆在水准之上。
冬狩乃典礼。有所获即可,数量乃其次。蓟王携重臣先回。
稍后,号声四起。
百官三五成群,满载而归。
便有辎车,寻路上山。沿途将各营所获,悉数记录入册。而后交由庖人,剥皮抽筋,开膛破肚,涂抹炙烤,犒赏百官。
亦如前所言。凡得销金兽者,皆有重赏。
1.5 市开三日
待百官回营。果见山脚旌旗林立,楯车门开。昨夜围绕山脚,拱卫大营之机关楯车,今日纵横交错,列队齐整,别开数门。山脚自山麓,立车肆无数。
车肆,本星名。属天市垣。“市门左星内二星曰车肆,主众贾之区”。此处乃指“列车为肆”。类比海市船商。军市商家,皆车行车居。马车皆定制。坐卧起居,会友待客。买卖经商,讨价还价,皆相宜。数辆乃至百余辆辎车,拼组成大小不一,占地各异之列肆。车窗开外,车厢内开。车中珍货,皆陈列清钢琉璃展柜之中。冬日暖阳,日光普照。窗明几净,熠熠生辉。如前所言,蓟人通商四海,蓟国号舟车行国。舟车之利,非置身其中,不可尽知也。
一座经典,四车列肆。呈“凹”字形:开口向前,左右各一,二车并后。四车内壁,同时开启,平铺地板。居中立伞骨,将顶篷撑起。如此一来,占地颇广,又足够安全的车肆,随之建立。
类似小肆,多贩精品。物稀为贵,溢价不菲。凡有贵客登门,便被商家请入帐下。俊童美婢,殷勤招待。宛若故友登门,他乡偶遇。推杯换盏,言谈之间。问及所需。
贵客娓娓道来。商家了然于胸。
肆中所陈,无需劳烦贵客,依次过目。便有俊童美婢,捧盘而出,将珍货面陈案上。
价格各异,但凭贵客择选。
趁贵客爱不释手,依次把玩。商家察言观色,便知心意几何。将滚瓜烂熟,溢美之词,娓娓道来。稍后再折钱? 以示心诚。贵客自当慷慨解囊。钱货两讫? 皆大欢喜。
虽不敢言? “三年不开张? 开张吃三年”。获利之丰? 足够妻儿家小,衣食无忧。
军市所出? 多是兵卒‘以命相搏’,“无本之物”。贩入卖出? 售价低廉,远低于市价。然差价? 却足称丰厚。除去各式精品小肆。亦有百货大肆。更有专攻私人订制。
蓟王敕令,昼夜不息? 市开三日。百官笑逐颜开,欢喜无限。市开三日? 可比大酺三日。如此自无需急迫。先温泉洗浴更衣,与三五好友小酌数杯。再结伴入夜市,详加甄选不提。
荒山野岭? 堆光如昼。昼夜喧嚣,人声鼎沸。
结伴而游? 盎然兴趣。
丘顶王帐。枝灯高悬,金碧辉煌。
蓟王设宴,与王傅国相,三师国老,重臣谋主、公卿将校,并义弟族亲,五尹九守二十一令,皆与会。
冬狩行营错落,好比十里长席。百官筵席,自有门下署好生筹备。实无需蓟王操心。至于行营守备,绣衣都尉足矣。
蓟国蒸蒸日上,一日千里。蓟王上应天命,下顺民意。如今又得一丈青禾海水稻傍身。不出意外,三兴在即。今当蓟吏,明为汉臣。再续二百年国祚,于家于国,于人于己,皆有大利。蓟吏日益权重。言行举止,自当持重。且多少年长吏。年纪轻轻便蓄饶须,许亦有御下之因。
今日所食,便是海禾红米。
暖泉浸泡,文火熬粥。一碗红米粥入腹,暖意升腾,唇齿留香。无比心旷神怡。
与蓟国名产长粒香米迥异。海禾红米,质地偏硬,黏度亦减。蒸煮一锅好饭,需先浸泡。待生米煮成熟饭,浓香扑鼻,口感十足。如蓟王这般,用甘甜秀美,淡黄清澈,享有“一盆金汤”美誉之汤山温泉水浸泡,再辅以冰山融水,熬制成粥。美味可想而知。
稍后,待汤山温泉馆筑毕。“金汤赤鬻(yu)”,遂成人间美味,享誉天下。
凡汤山温泉馆,皆善烹此粥。久而久之,温泉馆,遂被称为“鬻汤馆”。汤山鬻馆,入列奇观。日来千车。
蓟北县,亦得兴盛。此皆是后话不提。
待众国老不胜酒力,儒宗自请罢筵。蓟王从谏如流。放众人归去。见恩师、王傅等人,皆无大碍,蓟王这便安心。恩师卢少保,号“饮不醉”。足饮一石甘霖。门下首徒蓟王刘备,亦不逞多让。义父黄忠,虽素不饮酒。然料想,亦是酒豪无疑。门下署费酒十倍。可想而知。
蓟国碧水青禾,季季大熟。丰多酿酒,糜至外贩。为世人艳羡。
一门争义,孔北海,宽容好士,喜益后进。及退闲职,宾客日盈其门。常叹曰:“坐上客恒满,尊中酒不空,吾无忧矣。”
好客之风,亦是豪气不除。大汉,当如斯。
国老不胜酒力。乃至自家兄弟,未能尽兴而归。张飞小胖言,少时饮酒,每每被大哥放翻。兄弟五人,互拼酒力。豪饮十瓮,只多不虚。
“二哥,且去寻子龙、叔至。”不等出帐,张飞便已叫嚷。
“嗯。”关羽素有傲气,免开尊口,拒人千里。唯自家兄弟,有求必应,掏心掏肺。只说张飞开口,便刀山火海,亦是义之所向。
蓟王爱恨分明,嫉恶如仇。乃众兄弟源头。
凡有四海奉献。比择其优,送给母亲兄弟。蓟王义弟,鲜衣怒马,天生神秀。为国人艳羡。谓“苟富贵,无相忘”,亦是民风使然。蓟王越发善待,众兄弟为人行事,越无偏颇。
究其原因,“善善恶恶,贤贤贱不肖”也。
问过巡弋兵卒。知晓赵云、陈到,已入京市。关羽、张飞、太史慈、黄叙,遂结伴下山。
“子龙,叔至。”二人少年英雄,鹤立鸡群。猛张飞小胖,只眼可辨。
“见过兄长。”二人先礼。
“欲购何物?”张飞劈头便问。
“且来一观。”赵云答曰。二人皆少年,尚未娶妻。赵云山中学艺,更无青梅。
“市中有家胡姬酒肆。何不同去。”张飞出言相邀。
“可也。”赵云随性而笑。
军市本就出自,幕府大营。张飞如数家珍:“酒肆胡姬,乃出康居。尤善胡旋。胡姬魁首,号……”
1.6 有女同车
“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将翱将翔,佩玉琼琚。彼美孟姜,洵美且都。有女同行,颜如舜英。将翱将翔,佩玉将将。彼美孟姜,德音不忘(注1)。”陈到诵《诗经·郑风·有女同车》而笑道:“既有舜华,必有舜英。”
“《有女同车》。”赵云一语中的。
舞姬名号,大有深意。须知,军市皆车行。随幕府大营,东征西讨,走南闯北。试想,漫漫征途,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千里迢迢,有女同行,颜如舜英。是何等之珍贵。
果不其然,张飞笑道:“如叔至所言,有舜华,必有舜英。二女皆来自西域。大哥为临乡侯时,便客居楼桑蕃邸。”
“如此说来,当早过及笄之年。”陈到言道。
“然也。”张飞嘿声一笑:“绾姐姐,曾以合浦珠钗相赠(《临乡·1.143 动则生阳》),今位列乐府四姬之首。”蓟王旧事,张飞小胖如数家珍。
先前。乐府令,蓟国四奇杜公良,苦心孤诣,精挑细选。传毕生所学于四女子。共号“乐府名姬”。又传,乃由中书令赵娥亲自录入门籍:“俱合法相”。
众人“闻弦歌而知雅意”。舜华、舜英,乐府名姬,当如安氏姐妹,入宫伴驾。杜公良曾私谓曰:世间奇女子,唯我主配之。
闻者,无不深以为然。
胡旋舞,热烈奔放。不等一曲作罢,舞姬已香汗淋漓。阵阵香风,随飞扬裙摆,环环荡漾。肆中一时暗香浮动。观者无不目眩神迷。酒不醉人,人自醉。
待众人入席,遂见张郃、马超并西林群少,亦赫然在列。
“俊乂,孟起。”张飞伸手相邀。
众人这便并榻连席。两案成一桌。
一舞作罢,落幕高台。舞姬舜华下场,亲为众人斟酒。
关羽、张飞,太史慈、黄叙等人,正襟危坐,以礼相待。在座众人,无有失仪。除去十年胡旋,名重国中,亦敬其洁身自爱,德艺双馨。
陪酒一杯,舜华翩然告退。
张飞笑问:“孟起滴酒不沾? 何以至此。”
马超答曰:“乃陪兄长。”
张郃笑道:“乐府名姬? 闻名久已? 故来一见。”
话音刚落。便有一人? 离席来拜:“下官樊章? 拜见诸位上官。”
“樊章,字子昭? 汝南人氏。”张飞为众人引荐:“乃军市令。”
“可是‘汝南六贤’之樊子昭。”陈到亦是汝南人氏,自然知晓。樊子昭本是商贾? 得许劭所举,得为官? 时年六十。逢天下大乱,汝南黄巾猖獗。后被门下功曹掾许靖? 举荐蓟王。入幕府为军市令。
《汝南先贤传》有载:“(许)劭始发明樊子昭于鬻帻之肆,出虞永贤于牧竖(牧童)? 召李叔才乡闾之间,擢郭子瑜鞍马之吏,援杨孝祖? 举和阳士(和洽)。兹六贤者,皆当世之令懿也。”
“正是卑下。”军市令答曰。
汝南六贤? 虞永贤、李叔才、郭子瑜、杨孝祖、和阳士,同入幕府,为大行令(掌属国邦交及四方部族礼仪等事)、符节令(掌管玺及虎符、竹符及授节等事)、公车令(掌吏民上章,四方贡献,公文传达,凡所征召,皆总领之)、典仓令(主仓谷)、军武库令(掌军中武库),六百石营吏。蓟国人才辈出,可见一斑。
话说,辅汉大将军幕府,总督五方都护,并天下属国。正因职权持重,故将朝廷各部署寺,择机并入幕府。如公车令本属卫尉,符节令原属少府,典仓令初属东宫。
一言蔽之,家大业大。
如前所言,比六百石,乃蓟吏分水岭。六百石令,称“令君”。乃幕府大营长吏。
“自樊令君,掌军市。营中百业兴盛,门庭若市。”张飞笑赞:“营士皆得其利。”
“张将军过誉。卑下实不敢居功。”樊子昭,年过六旬,长者之风。正因毕生行商,故熟知商贾诸事。幕府兵车大营,若五部齐出,多过十万之众。可比一座雄城。若无属吏,为蓟王分忧。营中诸事皆乱,必废武备。
“令君何以至此?”关羽问道。
“乃奉主公之命。”军市令如实作答。蓟王唯恐百官夜游,冲突有失。故传命军市令,从旁照应。
“原来如此。”关羽这便不问。
张飞却笑问:“敢问令君,市中至宝,今为何物?”
“回禀张将军,便在酒肆之中也。”言下之意,舜华、舜英,二乐府名姬,便是军市至宝。
众人心领神会。
军市令陪酒一杯,这便起身告辞。继续巡视市中各处。
马超滴酒不沾。以茶代酒,却也无妨。众人因演武结识。又皆年少,心无芥蒂。其乐融融。酒至半酣,张辽、华雄、并许氏兄弟、庞氏兄弟,亦结伴入肆。
张飞这便唤来酒家保,迁座二楼包厢。因是车厢拼组,故称包厢,不称包房。
多年前,蓟王西征。张辽为郡中小吏,奉书入营。遂被张飞灌醉。彼时所见,大营各处堪称“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今日再观军市,已庞大如斯。可想而知,幕府兵车大营,制非常模,当何等之壮观。
闻张辽有感而发。
张飞遂笑言,此番中垒出征身毒,当有万辆兵车随行。
规模之盛,虽不敢言绝后,必称空前。
席间,见庞氏兄弟,眉间隐有郁郁之气。张飞这便劝道,大丈夫立于天地之间,何患无用武之地。
今日冬狩,庞德猎得一头销金鹿。运气当是极好。虽不知蓟王赏赐何物,料想必然珍贵。本该欢喜才对。奈何蓟王钦定十将,八人入列,唯庞氏兄弟,入宝山而空回。席间闻张飞言及远征身毒之事,难免郁郁寡欢。
不忍见庞德强颜欢笑。许定似有决断。
待巡视一圈,军市令重返。见众人颇有醉意,这便好言相劝。明日冬狩如旧,切莫贪杯误事。
关羽问过众义弟,遂起身罢筵。
蓟王敕令,昼夜不息,市开三日。乃为嘉奖百官。寻常时日,军令如山,禁足禁酒。非犒赏三军,将校兵卒无令,不得入市。
1.7 皆食蓟粟
冬狩目的有三:一为乾豆,二为宾客,三为充君之庖。郑玄注曰:“乾豆,谓腊之以为祭祀豆实也。”豆,乃食器,形似高足盘,多为木制,故称“木豆”,亦用于祭祀。
乾豆易得。为宾客及充君之庖,皆需足量。故非一日之功。
凡猎得销金兽,蓟王皆有重赏。或为美玉,或为良驹,或为安车,不一而足。
闻蓟王汤山冬狩。乌桓率善王乌延,亦自王庭赶来觐见。
少时,临乡侯亲赴塞外贩马。时右北平乌桓王乌延,不过众八百余落。如今号令乌桓各部,众数万余落。可谓云泥之别。经卢龙塞道,互市白檀。所献塞外珍货。价值不菲。蓟王回礼更重。蓟王设宴款待,重臣作陪。极尽礼遇。乌延所部青壮,多有客庸蓟北。部中女子嫁入蓟国,足有万余家。散布国中四百城港。只需蓟王一声令下,族中披甲五万,甘为先锋。
遥想当年,帐内夺食。游牧习气十足。如今乌桓渐与蓟人比同。无论举止言谈,皆不觉突兀。蓟人,既出脱于汉人,又另有不同。不分汉胡羌氐,只需入籍,皆为蓟人。蓟人,与北人,亦有差异。北人相对南人。乃是地域区分,非出种辈。蓟人,乃是国籍。
便有高鼻深目,拳发色黑之人,彬彬有礼。口出幽州汉话,自称蓟人,亦见惯不怪。
相聚二日,蓟王与乌桓王,依依惜别。
三日冬狩,满载而归。
拔营重返蓟北离宫,蓟王再设宴光明殿。君臣同乐。
岁末年初,典礼不断。开年正月旦会,及上陵礼,皆是国之大典。“国之大事,在祀与戎”。蓟国雄踞河北,大汉一藩。一举一动,万众瞩目。一言一行,洗耳恭听。稍候不慎,必落人口实。不可不察。
朝廷东迁? 甄都距蓟国? 数日可达。上计使团? 月底便已开拔。必误不了正月旦会。蓟国一年献费? 高达十亿钞。足够甄都? 朝野所需。话说,若无蓟国年年表率? 天下十三州,还有几人愿足额奉献。
子曰:“始吾于人也? 听其言而信其行;今吾于人也,听其言而观其行。”所谓人心不古。蓟王“言必信? 行必果”。扶大厦之将倾,挽狂澜于既倒。天下皆食蓟粟矣。
“武王已平殷乱? 天下宗周,而伯夷、叔齐耻之? 义不食周粟,隐于首阳山,采薇而食之。”
伯夷、叔齐? 不食周粟。遂饿死于首阳山。及王莽篡汉。授龚胜太子师友、国子祭酒。龚胜拒不受命,绝食而死。可见? 历代皆有忠臣出。
然自光武中兴。再续二百年国祚至今。天下皆以食蓟粟为荣。
只因,蓟王亦是汉室宗亲。与两汉之交,光武出身,别无二致。皆属旁枝末节,亲疏有别。少时恩师言,天下先许汉室,再分天下人。
时至今日,蓟王渐有深悟。按照后世说法,卢少保所言,乃是利益分配机制。随着人口自然增长,科技不断进步,以及国家治理体系持续释放生产力红利。剩余价值不断累积。如何分配,考验公平正义。
封建时代。从广大“羔羊立场”而言。喂饱一头猛虎,与喂熟一群猴子。付出成本,孰高孰低。
便是恩师所言,“先许汉室,再分天下”之真谛。
归根结底,便是强权。
“宜悬头槀街蛮夷邸间,以示万里。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
仅此一句。天知道,节省下多少(治)国(成)本。
不可否认。恩师所言,具有深刻的“封建局限”。然设身处地,就事论事。不啻世间至理。
只因。神器凡有动荡,必先死羔羊。古往今来,莫不如是。
与其“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不若另立新王。百兽率舞。圣人南面而立,天下太平。
家国同构,幕府与封国并立。
便在蓟王携百官汤山冬狩时。内政外交,皆有条不絮,稳步推进。
赶在月末三后上食礼前。返回王都。
王驾入宫,冬狩礼毕。
洗去一路风尘,与三后共赴周公之礼。
公孙王后,恐有孕在身。蓟王呵护备至。细雨和风,浅尝辄止。
“正月旦,王者岁首”。又“谓正月旦,岁之始,时之始,日之始,月之始”。
甄都正月旦会,如期举行。
因蓟王以辅汉大将军,兼督四州。故天下封国,属国番邦,无有不至。岁末,甄都车水马龙,难得一见。
朝野无不慨叹。王太师,割肉饲虎·狐虎之威,此计高妙。朝政日非,朝廷式微。更加叔侄之争,累及天下三分。群雄并起,势力割据。若单凭董侯一己之力,如何能号令天下。
然假蓟王之虎威。天下莫敢不从。
此计,乃不得已而为之。需先割肉饲虎,再假虎威。兼督四州,便是割肉。
此与恩师“先许汉室,再分天下”,英雄所见略同。
甄都“上公之争”,人尽皆知。曹太保欲分王太师,总朝政之大权。唯恐朝堂倾覆,王太师颇有还都洛阳之意。甄都权贵闻风而动。不顾大河冰封,遣人入京,打理旧宅。
此举,更助长流言。卫将军曹孟德,亦不禁生疑。
若朝廷迁回洛阳,奉天子以令不臣之谋,一朝飞灰。满腔心血付之东流。更有甚者,若失皇权傍身,兖州孤悬关东,淮南袁术、徐州吕布,便是豫州丁原,亦虎视眈眈。腹背受敌,断难两全。
无论如何,需阻王太师动迁之念。
噩梦来袭。曹孟德披衣坐起,不觉冷汗淋漓。
“夫君?”卞夫人亦被惊醒。
“夫人且安睡。”曹操笑道:“不过一梦耳。”
卞夫人亦起身:“今日正月旦会,夫君宜早起。”
曹操笑道:“夫人所言极是。”
先前位卑言轻。如今持重。断不可有失。
卞夫人亲为曹孟德,梳洗更衣。更换朝服,车驾入宫。
见一路接车如龙,人马嘶鸣,不绝于道。曹孟德眼中,似有利芒闪过。
“阿父总朝政,可乎?”
1.8 物外精神
谓“时势造英雄,英雄趁时势”。
好比“船小好调头,船大好顶浪”。身位尊卑,各有优劣。无名小卒,无人惦记。名重朝野,万众瞩目。若是先前,一言不合,挂印而去。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何其畅快。
如今,牵一发而动全身。曹孟德位高权重,一人荣辱事小,百姓生死事大。断不可轻弃。
若放朝廷迁回。兖州必群狼环伺,兵祸再起。那时,血流成河,饿殍遍地。关东危矣。
此时曹孟德,终能体会,何谓“生死两难”,身不由己。
唯向死而生,方能破此困局。
车门开启,冷风逆袭。精神为之振奋。曾几何时,为人处世,只求问心无愧。如今行事,却先思得失利弊。
“嗟乎!贫穷则父母不子,富贵则亲戚畏惧。人生世上,势位富厚,盖可忽乎哉(唉!贫穷时父母不把我当儿子,富贵时连亲戚也畏惧于我,人活在世,权势地位和荣华富贵,难道是可以忽视的吗)?”
然终归,食髓知味,乐在其中。
收拾心情,曹操迈步登台。赴一年一度,正月旦会。
曹孟德心思若何,不难揣度。
诚如渔父曰:“圣人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
此时的曹孟德,与洛阳初见时,已今非昔比,不可同日而语。
无有错与对,亦或是与非。只有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而已。
唯一考验是,你愿不愿跟随。
说“你变了”,往往也意味着自己“跟不上”了。
比起洛阳初见,更喜欢哪个曹孟德?
就蓟王而言。无所谓,喜不喜欢。若是刘备,亦无所谓,初不初见。公私分明,不可混乱。私交无损公义。乃大丈夫处世之道也。
然正如情和欲,世间总有人混为一谈。须知。凡言两情相悦,多是真爱。只需说门当户对,皆是交易。虑及年龄、出身? 相貌、家世,皆是欲求不满。人之所以高级? 正因层次分明。
子曰:“求仁而得仁? 又何怨。”
扪心自问,何所求? 又何所欲。窃以为。忠君爱国前,先忠于自己。
如世之初,“混沌相连? 视之不见? 听之不闻,然后剖判”? 于是“混沌初开,乾坤始奠。气之轻清上浮者为天,气之重浊下凝者为地”。遂成人间。
生于天地之间,切莫混淆概念。
为王者? 何时谈情? 何人说爱? 又何处虑及,得失利弊。需心似明镜。切莫张冠李戴。
又谓“一诺千金”。即便是交易,亦需诚实守信? 切莫轻易,背信弃义。
家国同构。
蓟国正月旦会,亦隆重无比。
天下属国,四海番邦,皆遣使来朝。一里之回蓟王宫,灵辉殿前,亦人头涌动。开年大典,断不可轻慢。
所幸,蓟王早已驾轻就熟。
门下署,接人待物,轻车熟路。南宫少府,按部就班,制仪定轨。更加蓟国吏治,体系完备。好客之风,遍及千里国境。上邦风范,宾至如归。薰薰然,不觉已沉醉其中。难以自拔。
果然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大典,必然劳民伤财。然于国于民,皆有大利。国风凝聚,民情淬炼。诸侯与帝国,咫尺天涯。大汉一藩,国富民强之外,还需足够精气神。
“净名梵行宰官身,迹似空花意自真。岂为世间吴伎俩,正缘物外长精神”。
如前所言。自正月旦会,到上陵礼毕。典礼众多。
待上陵礼后,重开朝堂,国事皆入正轨。
此时,河海尚未解冻,北国仍是千里冰封。然万里之外,南州温润如春。
已程不国都,王城。
闻汉使抵达。老王迦尼多·帝沙,抱恙临朝。
“下臣拜见大王。”殑伽港长万震携海市令,入宫觐见。
“贵使免礼。”不料老王,竟精通巴蜀汉话。
“谢大王。”万震游历南州,对已程不国风土人情,知之甚祥。
“贵使所为何来?”身染沉疴,不能久坐,老王先问。
“为求互市。”万震遂上呈国书。
“辅汉大将军,蓟王刘备。”不及细看,老王已脱口而出。三南天王之名,如雷贯耳。便是徼外岛国,亦闻名已久。
“正是我主。”万震谦卑作答,然傲气自生。
“闻蓟王,为顿逊五王,凿海渠以通东西。”老王又问:“蓟王何所求?”
“如大王所言。我主为通东西也。”万震答曰:“待通渠。下臣往来贵国,当省三千里。”
“蓟王天生。”老王慨叹。
“大王明见。”万震掷地有声。
引群臣侧目。
便有一人出列:“汉使,不知谦谦乎?”
见其英武雄壮,万震遂问:“敢问阁下何人也?”
“某乃,室利那伽。”那人答曰。
室利,又作师利、尸利、室哩、室离。意译胜、吉祥、德、好善嘉良。那伽,或名龙,或名象。室利那伽,便是祥龙之意。此人乃已程不国,大将军。
万震答曰:“回禀大将军。我主天生,四海皆知。大王所言极是。下臣谦谦,‘信不由中,质无益也’。”过分谦虚,便是言不由衷。有欺君之嫌。
“哼!”室利那伽冷声入列。
老王不置可否:“贵使远来,稍作休息,再言国事不迟。”
“下臣,敢不从命。”万震再拜而出。
目送汉使,翩然自去。殿内一干人等,表情各异。有人窃喜,有人惊惧。即便暗藏杀心,亦不敢轻举妄动。
“汉军将至,毋动,动则灭国”。时至今日,还有何人,敢擅杀汉使。稍有不慎,十万大军渡海来攻。国灭在即。
“传令,明日设宫宴。厚待汉使,不可轻慢。”老王下令。
“是。”群臣领命。
重返旗船,屏退左右。海市令忙问:“此行,是福是祸?”
“未可知也。”万震笑答。
少顷。便有书佐入堂,告知宫宴事宜。
“既是国事,已程不国主,何不直言。”海市令又问:“鸿门宴乎?”
“已程不国主,必有所求。”万震胸有成竹。此番出使,蓟王钦点万震为正使。加“谏议大夫”,升秩六百石。与海市令同秩,故可为正使。海市令为副使,佐之。
“莫非。此宴,已程不国主,乃为私也。”海市令这便醒悟。
“然也。”
1.9 下臣斗胆
稍后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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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王之所以,不在朝上谈国事。反设宫宴,款待汉使。
其目的,不言而喻。
比起百官出席,人多眼杂。王宫晚宴,规模可控。且与会者,必是王室成员,亦或是国王近臣。当可避耳目。更加席间密语,不入三人之耳。老王此举,自有深意。
换言之,已程不国,看似风平浪静,实则乱象已生。老王虽身染沉珂,命不久矣。然却并未人老昏聩。
翌日,万震并海市令,如约而至。已程不国王宫,后世俗称“铜宫”。因其宫殿七重,为鎏金铜瓦圆顶。日升日落,金碧辉煌,百里可见。
晚宴便设在七重顶阁。
如万震所料。出席晚宴,皆是王室、近臣。
已程不国,地处东西交汇之地。四海船商往来,老王迦尼多·帝沙,仰慕汉家风仪。随蜀身毒道行商,习得巴蜀汉话,并大汉风仪。单凭此宴,便可见一斑。
钟鸣鼎食,席地分餐。皆与汉人无异。唯一区别,饮食风味迥异。尤其各式海鲜,辅以五颜六色香料汇聚。鲜咸满口,浓香扑鼻。蒲桃酒并鲜椰汁,亦是必备。
无论何种佳肴,胡椒乃是必备。
胡椒,又名“昧履支”、“坡洼热”、“披垒”等。《酉阳杂俎》有载:“胡椒,出摩伽陁国,呼为‘昧履支’”,“至辛辣,六月采,今食料用之。”
许海岛气候,潮湿多雨。故喜食辛辣,以发汗。
时下,亦有米饭。米泽微黄? 以手抓食。将饭菜盛于盘中或芭蕉叶上,辅以各式小菜? 浇豆汤或椰(鸡)肉汁? 拌饭入口。
与汉人相反。已程不国人,点头以示反对,摇头则示赞同。
不愧地处“东方十字路口”。物产丰富。舶来之物? 琳良满目? 但凭所需。时下? 已程不国与林邑国类似。国民多渔猎为生,贵族皆不事生产。只凭关税,便富可敌国。
人种亦五花八门。时下已程不国主,身具雅利安血统。出身当与孔雀王朝阿育王,有所联系。
酒过三巡? 菜过五味。
趁万震离席敬酒。老王执其手? 私语道:“汉使? 所为何来。”
昨日大殿? 亦有此问。然一公一私,其意大有不同。
万震斟酌答曰:“为我主求互市之便。”
“只为互市乎?”老王目光如炯。
“愿求一地筑港开市。”万震又道。
“譬如江表十港乎?”老王竟也知晓。
‘然也。’万震答曰。
“此事易耳。”老王血气翻涌? 止住咳意后,沉声道:“取图来。”
“是。”
须臾? 一幅蜀锦图卷? 被宫人徐徐展开。
“汉使且看。”老王手指图卷:“此岛,名‘空侯’。因似‘胡空侯’而名之。”
万震看得真切。老王手指,正是已程不国北端大岛。后世称贾夫纳半岛(与身毒隔海相望,南部由“大象通道”与主岛相连)。此时,正如郁洲山,尚未能与已程不国相连。
窥破万震心意,老王这便问道:“不知汉使,以为如何?”
“敢问大王,若得此岛,我主该当如何。”万震不答反问。
“此亦不难。”老王终于道破心机:“遣子入侍,求赐金印。”
万震本以为,老王当口出“和亲”之言。不料竟欲求“内附”。内附,便是归附,永为汉藩,受天子策封。
尤其遣子入侍,乃为人质也。
见万震不语。席间一时落针可闻。
电光石火,万震已想通一切。这便问道:“敢问大王,遣何子入侍。”
闻此言,老王眼中精光一闪:“尚未决断。”
话说,已程不国王位,乃兄终弟及。老王重病缠身,恐不久于人世。遣子入侍,既免兄夺嫡,祸起萧墙。又得大汉策封,江山永固,外人再不敢觊觎。此乃一石二鸟之计也。
试想,若遣先帝之子入侍,王位自当传于嫡子。若遣嫡子入侍,便有意还位于兄家子。万震故有此问。然老王却答,尚未决断。足见,心意未决。亦或是,心生忌惮。不到稳操胜券,不轻易吐露心机。
“如此,下臣斗胆,代我主许之。”言罢,万震肃容下拜。
“好,好,好。”再起身,老王已泪流:“汉使此来,救孤于水火也。”
“下臣,不敢。”万震再拜归位。
与老王约定机宜,万震并海市令,满载而归。
“主公只命我等与之互市,并未言及内附之事。”海市令言道。
“此乃天予我主也。”万震这便将前后诸情,和盘托出:“遣子入侍,乃为解内忧。求赐金印,是为除外患也。”
“哦?”海市令,略作思量,这便醒悟:“内忧而外患。无怪割地求之。”
“此岛,与黄支国,隔海相望。若能为我主所用。何愁身毒不灭。”事不宜迟,万震遂取蓟王敕令,书写国书。
见帛书诸多留白。海市令这才醒悟。蓟王早有授意。
话说,蓟王“千里留白书”,门下督郑泰,可辟二千石官。谓“百闻不如一见”。今日终得一观。
万震一蹴而就。一式二份,国书拟定。
事不宜迟。唯恐晚宴密约,被有心人所知。老王与万震约定,三日后,互换国书。
1.10 以鼠饵狸
海市旗船,爵室。
“空侯岛,因形似胡空侯而得名。海西人称西特拉(cithara)岛。俗称‘琴岛’。”海市令已将老王所割北岛图卷,铺展案上。
西特拉琴,形似胡空侯。流行于地中海沿岸。确与此岛颇多形似。
“空侯岛,周回约三百里,可比郁洲岛。有港津数处,兼有野市。因与黄支国毗邻,故常有身毒人,渡海而来。岛上豪强多出身毒,各据港津,因成巨富,不遵王命。”海市令又道:“闻夺适(夺嫡)之争,亦有岛上豪强,参与其中。”
“不出所料。”万震一笑了之。空侯岛何止是鸡肋,根本就是已程不国之毒瘤。非但无利可图,且还尾大不掉。岛上豪强,之所以裹挟夺嫡之争,必然得背后主谋授意。
主谋何人,不言而喻。
换言之,因空侯岛位置特殊,乃黄支国入侵已程不国,天然桥头堡。乃至于,黄支国不断驱民登岛,欲经此岛,南下已程不国主岛。空侯岛上豪强,各据港津,除私征关税,中饱私囊,亦便于身毒人,偷渡登岛。更有甚者,假扮海贼,劫掠往来商船,亦常有发生。
一言蔽之。空侯岛,乃牛鬼蛇神盘踞,魑魅魍魉汇聚,逍遥法外之乐土。
无怪老王,“崽卖爷田不心疼”。
老王岂止一石二鸟。将此岛赠于汉使。借蓟王之力,扼守国门。阻断黄支国利益输送,防止扶植亲信,进而颠覆王位。
一切皆不出万震所料。
“敢问大夫,当作何解?”海市令求问。
“略施小计,可为我主所用。”万震成竹在胸。
“计将安出?”海市令急忙追问。话说,万震虽无“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之神算。然施计一群化外野人,必有十足胜算。
万震笑答:“以鼠饵狸·二桃三士之计也。”
海市令虚心求教:“愿闻其详。”
以鼠饵狸? 本是“以狸饵鼠”。典出《吕氏春秋·功名》:“以狸致鼠? 以冰致绳? 虽工不能。”捉鼠用猫作诱饵? 比喻适得其反,劳苦无功。然以鼠饵狸,则正中下怀,事半功倍。
万震答曰:“以鼠饵狸? 谓投其所好;二桃三士? 乃诱其自乱也。”
“原来如此。”悉知详情? 海市令幡然醒悟。话说? 万震不过一港长。传闻与蓟王荒岛偶遇。本以为一介书生? 不过了了。岂料竟腹隐珠玑。果有实才。
想我煌煌天汉。星汉灿烂? 名臣辈出。
更叹我主,识人之明。加谏议大夫? 升秩六百石,为正使。
“君以国士待我? 我必国士报之。”海市令有感而发。
闻此言,万震含笑执礼。
海市令? 长揖回礼。
唯恐喧宾夺主。此来? 乃三千石木兰舟所组“枝分角市”。万石大舡所汇“干支大市”,皆泊于殑伽港中。渡海一日可达。
殑伽? 又云强伽、弶伽、恒伽、恒架,不一而足。又名“枝扈黎大江”。《水经·河水注》:“康泰《扶南传》曰:恒水之源? 乃极西北,出昆仑山中,有五大源,诸水分流,皆由此五大源,枝扈黎大江出山,西北流,东南注大海。枝扈黎即恒水也。”
《史记·大宛列传》正义引《括地志》作“拔扈利水”、“恒伽河”。皆指此水。
事不宜迟。海市令遂命快船,返回殑伽港。引万石大舡渡海。料想,只需无狂风暴雨,三日足矣。蓟国新式木兰舡,飞车桨、翀嚣帆。乘风破浪,迅捷无匹。更加船大载重,无需频繁靠岸,补充淡水辎重。将原本经“夫甘都卢国”需“船行可二月余”到“黄支国”。缩短为十余日。待顿逊海渠凿穿,十日之内便可抵达。因木兰舡,船身坚固。甚至有蓟海商,尝试远离近海,掠海航行。开辟新航线。
三日后。万震并海市令,再入王城。
与已程不国,互呈国书。约为兄弟之邦。上呈国礼甚厚。已程不国老王,圣心大悦。遂割北大岛互市。岛上一切,皆循汉律。生杀予夺,皆凭汉使。自(已程不国)王以降,不得过问。
敕令一出,满殿哗然。然老王心意已决。甚至棒杀数臣于座前,而面色不改。
见无力阻止,百官三缄其口。大将军一系人马,如丧考妣。更有甚者,老王又与汉使相约,遣侍子入朝。
朝臣如何能不醒悟。
老王亦如王太师,行“割肉饲虎·狐虎之威”之计也。
国书亦是券书。擅自毁约,背信弃义,自寻死路。
时下国书,亦有规格。
如汉匈国书。文帝六年(前174年),文帝致函冒顿单于,其国书曰:
“(大汉)皇帝敬问匈奴大单于无恙。(冒顿)使‘系滹浅(人名)’遗朕书,云‘愿寝兵休士,除前事(指匈奴右贤王入侵河套),复故约,以安民,世世平乐’,朕甚嘉之。此古贤王之志。汉与匈奴约为兄弟,所以遗单于甚厚。背约离兄弟之亲者,常在匈奴。然右贤王事巳在赦前,勿深诛。单于若称书意,明告诸吏,使无负约,有信,敬如单于书。”
其后,还列有所赠国礼若干,便是所谓礼单。
起初,汉匈国书,规格均为“以尺一牍”。冒顿单于死后,其子老上单于,致书汉帝称“天地所生日月所置匈奴大单于敬问汉皇帝无恙”,国书规格改为“以尺二寸牍,及印封皆令广长大”。向汉廷示强。
是故,太史公斥匈奴:“利则进,不利则退,不羞遁走,苟利所在,不知礼义。”
元封元年(前110年),武帝率十八万大军,巡视北境,以天子名义下战书:“南越王头已悬于汉北阙下。今单于即能前与汉战,天子自将兵待边;单于即不能(战),即南面而臣于汉。何徒远走,亡匿于幕北寒苦无水草之地?”
太初四年(前101年),武帝又以“齐襄公复九世之仇”之“春秋大义”为据,誓向匈奴复仇。单于初立,恐汉袭之,乃自谓:“我(是)儿子,安敢望汉天子!汉天子,我丈人行也。”
汉宣帝五凤元年(前57年),匈奴分裂,五单于并立。为得汉廷支持,甘露三年(前51年),呼韩邪单于朝汉,“称臣”。宣帝赐呼韩邪单于“匈奴单于玺”金印。
至此,匈奴再无“大单于”。
1.11 永为汉蕃
稍后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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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贵神速。
“故智者从之而不释,巧者一决而不犹豫,是以疾雷不及掩耳,迅电不及瞑目,赴之若惊,用之若狂,当之者破,近之者亡,孰能御之?”
万震深谙《六韬·龙韬·军势》之精要。互呈国书后,即刻返回旗船。是夜枝分角市,船上船下,灯火通明。挹娄庐士,彻夜值守。唯恐被人所乘。
已程不国王都,后世称阿努拉达普拉(anuradhapura),或阿努拉特普罗。位于主岛丛林之中,远离海岸。
城内高楼鳞次栉比。精舍遍地,僧人如云。城中有二寺。其一位于城北,金银庄校,众宝合成。斑斓画壁,金光宝顶。称“无畏山寺(注1)”。足高四百尺。
城南七里,大眉伽林(大云林),另有“摩诃毗诃罗精舍”,俗称“大寺”。亦有佛塔足高四百尺。通体洁白,金光宝顶。亦高四百尺。
二塔楼,单论高度,可与洛阳阿亭道,千秋观相媲美。然结构、外观,则逊多矣。
正如先前所言,因人种、信仰差异。已程不国王位继承,亦出纷争。大寺并无畏山寺,各有代言人。
所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一个“大鸭梨”岛国。内部纷争,裹挟国国之争并信仰交锋,汇聚成王位继承。若细究,必犬牙交错,精彩纷呈。
奈何万震此来,乃为主公刘备建立前哨基地。不愿深陷其中。于是高屋建瓴,快刀斩乱麻。
翌日。忽见天际,火云蔽日,滚滚而来。
空侯岛,海边民众。或五体投地,顶礼膜拜;或屁滚尿流,鬼哭狼嚎。
待火鸦逆升,帆樯如林。斑斓楼船,如深海巨兽,隆隆而来。
赤鹿焰角,三足踆乌。
正是如假包换,干支海市。
百艘巨舰? 齐泊空侯岛。铜墙铁壁,坞堡连横。
不出半日,已遍传国中。
稍后方知,老王已将北岛? 充作国礼,赠送大汉一藩,三南天王。与蓟国皆为兄弟之邦。不日当“遣子入侍? 求赐金印”。
求赐金印,乃是内附大汉。且从国体而言,亦与蓟国相匹配。蓟国号大汉一藩。既为兄弟之邦? 已程不国? 自当“永为蕃蔽? 捍御南蛮”。
不过一夜之间。便好似换了人间。
角市旗船,汇入干支大市。如同幼鲸入群? 蝌蚪寻母。万震携海市令并立甲板? 意气风发,指点江山。
“传令? 三日后,海市开。”
“得令。”
“二令? 市中名产? 皆可中贩。”
“得令。”
“三令? 笼(专营)海市名产? 商家有三。”
“得令。”
作为北岛新主。百艘巨舰,一字排开。远非扶南大舶可比。岛上豪强,胡乱拼凑之各国海船,当真小巫见大巫。不值一提。
正惶惶不可终日。忽闻海市张榜,约法三章。
三日后开市。名称皆足量贩卖。可合伙共贩。然若要垄断名产,转售四海船商,只有三家可入选。
将约法三章,融会贯通。北岛豪强,如醍醐灌顶,幡然醒悟。
第一,汉使默许豪强并列。毕竟“强龙不压地头蛇”。并从北岛豪强中,择选实力最强三家,为代言人。全权代理蓟国名产贩卖。如此说来,海市必不常驻此岛。
只需将船上所载名产,悉数转售“中贩”。便可即日启程,满载而归。
所谓“山上无老虎,猴子称大王”。只需蓟国海市有来有回,匆匆来去。北岛,仍可玩弄于你我股掌之上。
此亦符海市往来,一贯作风。
生存所迫,暴利所驱。三日之期,迫在眉睫。
首当其冲,谁是三家。
不等日落。便有岛上豪强,广发英雄帖。召集一众岛豪相商。
皆是刀头舐血,穷凶极恶之辈。可想而知,必然无果收场。
艰难熬过一夜。翌日晨,冲突渐起。先前,各有所属,各有门路。井水不犯河水。如今,为争名产专卖,北岛总代。而刀兵相向,以命相搏。
话说,前汉时,盐铁专营。“大夫各运筹策,建国用,笼天下盐铁诸利,以排富商”。乃至私盐猖獗。各地豪强,因而争斗不休。话说,即便今汉,废盐铁官营。盐商为争夺盐田,以命相搏,亦时有发生。二弟关羽,怒而杀人。起因,便是贩盐之争。
蓟国海市,声名远扬。先前皆蓟商专营。如今却开中贩之先河。如此暴利,焉能轻弃。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
清酒红人脸,钱帛动人心。
新仇旧恨,涌上心头。血染港津,不死不休。厮杀声,经久未歇。不绝于耳。
空侯岛,浓烟蔽日。入夜,环岛火光冲天。便有实力稍逊,港津被仇家所破。血洗一空,再毁尸灭迹。杀人放火,轻车熟路。
大市旗船,爵室。
三面清钢琉璃,落地舷窗前。
万震与海市令,临窗而坐。自斟自饮,居高远望。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海市令方才醒悟,何为以鼠饵狸·二桃三士。
熙熙攘攘,利来利往;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一团和气,只因事不关己。
凡牵扯其中,必性命相搏。
古往今来,无有例外。
蓟国海市,其利之大,难以估计。且汉人重诺,言出必行。更何况三南天王。自当深信不疑。为求自保,唯杀尽对手。其结果,便如眼前这般。
一言蔽之。诱之以利,胁之以威。
1.12 宝珠如意
二日夜,暴雪来袭。
三日晨,烟火皆熄。
自旗船爵室,举目四望。北岛青翠欲滴,碧空如洗。除去偶有焦木,随浪浮沉。竟不闻一丝血腥气。
三日之中,干支海市,亦未得闲。
清理港湾,草建泊位。放下诸多机关重器。就地取材,修造港津。楯墙先不急立起。机关楼船,海上坞堡。霹雳发石车,远射千步,流星火雨。排设三重箭窗,八百步内,死亡箭雨。即便能冲到船下,亦被刺网弩炮,一网打尽。
试想,整日与海为伴,一众岛夷。猛见蓟式机关巨舰,心中恐惧可想而知。本被视作大船的扶南大舶,在庞然大物身下,是如此渺小而卑微。
不可捉摸的未知,固然令人恐惧。而超越认知的真实存在,则令人敬畏。而顶礼膜拜。
不敢反抗,唯命是从。
说起来,万震以鼠饵狸·二桃三士之计,之所以能成。只因有干支海市,堡垒巨舰为后盾。
若无海上坞堡,结阵而来。单凭万震一人,轻舟渡海,约法三章。北岛豪强,一笑了之。又岂会在意。
傅介子曰:“毋敢动,动,灭国矣!”
只因“汉兵方至”。
此与万震所为,异曲同工。
一言蔽之。只因大汉势强。故汉人周游天下,皆礼遇有加。
天光大亮,旗船擂响市鼓,各家商号,旌旗招展。
海市令高声唱报:“四海承风,九州升平。海市开——”
便有岛民,大胆上前。辗转船肆,眼花缭乱,爱不释手。上邦风物,目不暇接? 光华流转。金银珠玉? 皆可等价兑换。童叟无欺? 钱货两讫。
“其国大在洲上,东西五十由延,南北三十由延。左右小洲乃有百数,其间相去或十里、二十里,或二百里? 皆统属大洲。多出珍宝珠玑。有出‘摩尼珠地’? 方可十里。王使人守护? 若有采者,十分取三。”
“摩尼珠地”之所在,后世称“拉特纳普勒”。意为“宝石之城”。以出产红、蓝、绿等各类宝石? 而举世闻名。位于已程不国,西南山区。地处卡鲁河谷,四周群山环绕,居中盆地。“方可十里”? 好似一座天然“聚宝盆”。
假税? 十分取三。还算公平。凡已程不国人? 皆可入宝山挖取。
谁能想到。小小一座鸭梨岛,竟是世界五大宝石矿区。
正因珍贵。故有岛民,取“摩尼珠”试问,此物可换名产乎?
可想而知。商家两眼放光,喜从天降。
各式宝石,除去装饰之用,亦是顶尖机关器所必备。尤其红宝石机芯,坚固耐用。切割、研磨、精密轴承,皆无可替代。
只需随船贩入蓟国。不等达官显贵,豪掷千金。将作寺便会高价贩入。且录入勋劳。积功可升民爵。
见摩尼珠无往不利,各式珍货,皆可换取。岛民争先恐后登船,海市因而大兴。
稍后,更有王城“萨薄商人”,自主岛慕名而来。欲贩购蓟国名产。
“其城中多居士、长者、萨薄商人。屋宇严丽,巷陌平整。四衢道头皆作‘说法堂’,月八曰、十四曰、十五曰,铺施高座,道俗四众皆集听法。”
萨薄(saba),即阿拉伯半岛西南沿海居民,以善航海及经商著名。故萨薄,亦有“大商主”、“商队首领”之意。
眼看海市生意兴隆,日进斗金。
北岛豪强,终于现身。
三日血战,港津野市,十去七八。各方势力,十不存一。只剩最大三家。遣使登船,求立“中贩共侍约”。
话说。万震以鼠饵狸·二桃三士之计成。三家豪强,如约而至。此时如何行事,便可见怏怏上邦风貌。
既已约法三章,断不可出尔反尔。
海市令,好生接待。令三家使者,如沐春风。席间,旁敲侧击,终于摸清三家底细。
不出所料,三家岛豪,皆来自南身毒列国。
三家幕后主谋,正是后世所谓“泰米尔三古国”:朱罗(注辇),哲罗(鸡罗),潘地亚(pandya)。
时下,并为南身毒列国之一。与黄支国,往来密集。
黄支,又作建支。即《太唐西域记》所载,达罗毗荼人都城,建志补罗(kanchipura),“国大都城号建志补罗”。位于后世金奈(马德拉斯)西南,帕拉尔河北岸,康契普腊姆。
细究起来。三国并非羁縻于黄支。四家,更像是部落联盟。唯一不同,黄支因海商往来,迅速开化。已从部落向城邦蜕变。城中各式人等杂居,利益羁绊,绝非只有达罗毗荼人,一家独大。
达罗毗荼人,又称德拉维达人。泛指达罗毗荼语系,诸语言各民族之统称。包括泰卢固人、泰米尔人、马拉雅兰人及坎纳拉人等。后世考古亦证明。远至海西大秦,地中海沿岸,阿拉伯半岛,皆有商贾在建志补罗定居。并于城中,开设商肆、作坊,不一而足。
论文明程度。向海而生的黄支国,当属最高。三列国皆次之。
话说,孔雀王朝开国之君,月护王旃陀罗笈多,征服北身毒。二任君主瓶头王,南征止于迈索尔(mysore,卡纳塔克)。并未乘势南下,一统南身毒。
常闻乃因,南身毒诸国,如朱罗、潘地亚、彻拉(cera)等,与孔雀王朝关系上佳。且相对独立,并不羁縻于孔雀王朝。
待将南身毒,列国诸情,详加整理。周遭时局,万震遂窥破端倪。
黄支国,乃南身毒列国商贸中心,及利益代言人。与其说,是黄支国欲蚕食已程不国。不如说是潘地亚等南身毒列国,垂涎已程不国摩尼珠地。
身毒人深信,摩尼珠,有消除灾难、疾病,及澄清浊水、改变水色之德。音译为,真陀摩尼、振多摩尼、震多摩尼。意译,如意宝、如意珠,又作如意摩尼、摩尼宝珠、末尼宝、无价宝珠。
凡意有所求,此珠皆能出之,故又称“如意宝珠”。
有言,摩尼系由摩竭鱼脑中所取出;或言,为帝释天所持物碎落而来;亦有言,由佛舍利所变者。
总之,无比珍贵。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1.13 人臣之事
万震所设奇谋,亦有杀鸡儆猴之威慑。
见鱼龙混杂,错节盘根。累世顽疾,国之毒瘤。谈笑间,飞灰湮灭。已程不国,各方势力,心中震撼,可想而知。
又待亲眼得见,百余艘坞堡巨舰,横亘海岸。铜墙铁壁,帆樯如林。更有遍及船身,神鬼机关器。再乘天梯,升旗船甲板。入三面清钢,琉璃爵室。老王终是安心。
“贵使此来,孤身无后患矣。”
“大王过誉。”万震恪守臣节,无有失仪:“下臣尽人臣之事耳。”
“好个人臣之事。”老王有感而发:“‘凡人臣之事君也,多以主所好事君。君好法,则臣以法事君;君好言,则臣以言事君。君好法,则端直之士在前;君好言,则毁誉之臣在侧(注1)。’故‘国之所以治者三:一日法,二日信,三日权。’”
言罢,老王笑问:“且问贵使,蓟王如何治国。”不料老王竟熟知汉家如斯。
“大王既问,下臣试答。”万震不敢怠慢:“我主治国,乃内圣外王之‘道’也。‘圣有所生,王有所成,皆原于一(道)’。‘是故,内圣外王之道,暗而不明,郁而不发,天下之人各为其所欲焉,以自为方’。”
“各为所欲,以自为方。”老王一声慨叹:“果然,‘大道至简,知易行难’。”
“我主诸事,大王亦知也。”万震越发谦卑。
“蓟王欲灭身毒乎?”老王必有所问。
“然也。”万震实无意外。
“我佛‘孰吉孰凶,何去何从’?”老王又问。
“我主灭尽佛国,而不灭佛。”万震答曰:“绝地天通,人神不扰。”
“蓟国果然天生。”老王一声长叹。以己虑人。已程不国,大寺众,与无畏山寺众,佛门之争,日渐激烈。甚至裹挟王位争夺。若佛亦治国,于王何益?
“如何人神不扰。”老王此问,若被国中高僧听闻,必生祸乱。
“求仁得仁? 求义得义。各为所欲? 以自为方。”万震实言相告。
老王无言以对。
假神佛之力? 固然能使人向善,弥合内部纷争。然长此以往。神佛之力,必凌驾于王权之上。民众潜心向佛,不知有王。信佛门多过王室。王室欲成大事,必借佛门之力。长此以往,王室皆入佛门。举国信佛,遂成佛国。心性被夺,何谈各为所欲,以自为方。
老王怅然若失? 回宫前传语。
言不日当遣诸王子登船。何子入侍,当由贵使决断。
万震领命不提。
送走老王,万震又于旗船正堂,接见三家岛豪? 签订中贩共侍约。将海市名产? 量贩三家。尤其统一售卖。
择避风港湾,募集人手? 督造港津,辐辏内陆。背靠宝石之国。不出一年半载,当可大兴。
岛内豪强,与海市利益捆绑。且三足鼎立,断不会轻言背叛。
老王回宫,遂颁敕令。凡王族适龄子弟,皆登空侯岛,升海市旗船。由汉使择侍子之选。更有甚者,为以示公平。所有王子,皆身穿素服,金粉涂面。不得提前透露出身。
饶是万震亦不禁慨叹。老王睿智。断不可以蛮夷待之。
约定时日,车驾出宫。由大将军室利那伽,亲自护送。浩浩荡荡,登陆空侯岛。升海市旗船。
庞然巨物,敬畏莫名。便有王子,两股战战,当场便溺。
大将军室利那伽,亦收轻慢之心。亦步亦趋,有礼有节。
步入大堂,考场已设毕。
排设席案,列笔墨纸砚。博山炉,烟气氤氲,水绿琉璃屏风,互不扰侵。
“请诸王子入座。”海市令朗声言道。
诸王子依次落座。然却再无下文。
室利那伽遂问:“贵使,因何不问?”
“大将军稍安。”万震言道:“待炉香燃尽,当见分晓。”
原来博山炉,亦是考题。
须臾,便有王子,如坐针毡,汗如雨滴。汉人席地,正襟危坐。如耿雍,尚不能久持。可想而知,已程不国诸王子,虽习汉仪。然能否与汉人无异。一炉薰香,便可知晓。
又过片刻,凡有摇摇欲坠者。万震皆命人,轻声劝离。
待一炉香尽。大堂席位,已空去少半。
“案上残篇,请试读之。”海市令又道。
少顷,朗朗读书声起。多是巴蜀汉音。蓟王未立江表十港前,商人往来蜀身毒道。汉商皆经此道而来。故多出巴蜀乡音。
凡有不能诵者,亦被劝离。如此,又空去少半。
事已至此。室利那伽,如何能不醒悟。
“案上残篇,请试书之。”海市令又道。
余下王子,研墨润笔,书汉隶于白绢。不能书汉隶,再被劝离。三轮之后,堂内只剩寥寥数子。
诸王子,虽涂金粉,不辨相貌。外人无从之知晓,然室利那伽,却心知肚明。环视众人,这便问道:“贵使,还试否?”
“然也。”万震高士自风流。
海市令,命人撤去笔墨纸砚。自清晨到日中,三场考罢,辘辘饥鸣。少顷,忽闻饭香扑鼻。便有旗船官婢,捧盘入内。
“犓(chu)牛之腴,菜以笋蒲。肥狗之和,冒以山肤。楚苗之食,安胡之饭,熊蹯(fán,掌)之胹,芍药之酱。薄耆之炙,鲜鲤之鲙。秋黄之苏,白露之茹。兰英之酒,酌以涤口。山梁之餐,豢豹之胎。小饭大歠(chuo,羹),如汤沃雪。”万震诵《七发》名篇:“此,皆天下之至美也。”
室利那伽,亦醒悟:“莫非,此亦为试乎?”
“正是。”万震轻轻颔首。
原来,如何用餐,才是终极大考。
已程不国人,左手洗漱,右手进食。能熟练使用汉家餐具者,凤毛麟角。言语学识,皆可刻苦习得。唯有生活习性,断难更改。
所谓“江山易改,禀性难移”。
米饭倒也罢了。烧烤,羹汤,如何用手?
在看场中。能熟练使用各式餐具,畅饮饱食者。只剩一人。
见室利那伽,面色有异。万震心中一动:“敢问大将军,王子何所出?”
室利那伽,一声长叹:“正是我子。”
1.14 天下宗汉
万震试言道:“若大将军不舍,下臣再择亦可。”
“不必。”室利那伽,目光坚毅:“贵使乃以汉仪试之。我子既胜,某亦幸甚。”
万震肃容下拜:“大将军,明见。”
“告辞。”室利那伽,遂入王城复命。
目送室利那伽,车驾远去。海市令言道:“果然天意乎?”
“非也。”万震慨叹:“已程不国主早知。”
“莫非。已程不国主,知你我必以汉仪相试。”海市令这便醒悟。
“料想,便是如此。”万震忽笑:“只可惜,‘福之为祸,祸之为福,化不可极,深不可测也’。”
正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万震言下之意,室利那伽子,本就精通汉仪,入汉为侍子。可谓如鱼得水。待他日老王薨后,侍子归国。何人继位,犹未可知也。
“侍子何名?”万震转而问道。
“弗诃利迦。”海市令答曰。
万震不置可否:“国主诸子,何人可继之。”
“秋罗那伽,并其弟库达那伽。”海市令亦知详情:“国主有意长子继之。其弟因娶大将军室利那伽之妹。故被国主所忌。”
“若大将军之子,入朝为侍。已程不国主,当可安心。”万震言中似有深意。
海市令答曰:“里谚曰:‘欲投鼠而忌器。’然如大夫所言,福祸莫测,未可知也。”
“你我此来,乃为我主征讨身毒积势。断不可裹入,王位之争。”万震叮嘱道。
“大夫,所言极是。”海市令往来互市,焉能不知利害。
“遣子入侍”之目的,便为“求赐金印”。得大汉策封,王位视为正统。凡有新王登基,皆需遣使入朝。甚至新王人选,亦多由汉廷指定。得大汉庇护,传承有序。凡有外敌入侵,或内乱,皆可求汉廷出兵,拨乱反正。譬如,今汉永元三年(91年),和帝纳西域都护班超谏言,封侍子白霸为龟兹王。遣司马姚光送其归国。废其王尤利多,而立白霸。
只因“天下宗汉”。大汉乃天下宗主。
老王此举,可谓深思熟虑。
此亦是,蓟王七海雄心使然。老王睿智。能看清大势所趋。身毒列国覆灭,乃不可逆转。趁蓟王有求于己? 故择此良机? 不战而降。避免引火烧身。
谓“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更有甚者? 将北岛悉数割去。岛上政令之所出,皆为汉使。即便蓟王南征不顺。黄支国兴师问罪? 已程不国亦足可自辩:皆是汉使所为,与孤王无干。
蕞尔小国,左右逢源。亦是生存必须。
诚然。黄支向海而生。蓟国铁壁铧嘴,坚船利炮。断难抵挡。只需封锁沿线海岸。黄支断难支撑。而南身毒列国,失去海上贸易供给。缺衣少食,内部必起纷争。部落联盟本就松散,必有人乞降、亦有人顽抗。只需加以利用,当可速胜。
心念至此? 万震俯瞰草创港津,一时壮怀激烈。
又三日。老王颁敕令。遣大将军室利那伽子,弗诃利迦入侍。并以大将军弟,苏巴提婆为使。随海市同返。
话说,海市何时归国,日期未定。老王便迫不及待,昭告国中。心思如何,不言自喻。然如万震所言。大将军室利那伽?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蓟王都,临乡城。
上陵礼毕,蓟王携三后回宫。上陵礼,亦是“三月而庙见”。蓟王九月大婚,迎娶甘后、甯贵妃等。三月已过,故借上陵礼,行庙见。
春秋时,三月庙见后,女方有“致女”之礼,男方则有“反马”之礼。
上古嫁女,庙见之前,夫家皆暂存出嫁车马。以备新妇无德,遣返归家时使用。
“致”,达也。示已为“成妇”,阴礼(妇人之礼)无失,永留夫家。“反马”,以示新妇不会复返,故将女方嫁时车马返还。
汉时已不见“致女”、“反马”之礼。
上陵礼毕,亦是开朝之期。幕府、封国,各级署寺,皆治政理事。
新春伊始,百废待兴。
隆冬刚过,春寒料峭。供暖尚未结束,足需阳春二月。
岁末演武决胜,乃开年头等大事。逢月中大朝会。蓟王当拜牙门八将。
先定品秩。
左右国相进言。中郎将,秩比二千石,低于诸将军。如赵云、陈到,本就为秩比二千石中垒校尉。既为擢升,当与偏将军同秩,秩二千石。
蓟王言善。
牙门将遂为偏将军。麾下不设校尉,而设裨将。裨将与校尉同秩。然唯有大营五部,可设校尉。偏将军麾下多不设。正如重号与杂号之分。
定品之后。朝服印绶、车驾府邸,随之确定。时人吃穿用度,衣食住行,皆与品秩相关。民爵亦是品秩。甚至单从服色配饰,便可知地位高低。
北宫瑞麟阁。
中书令赵娥,俸书入内。中书令年满三十五。最迟,八月末便将致仕。不误九月初大婚。
“大夫七十而致仕,老于乡里,大夫为父师,士为少师。”郑玄注曰:“所谓‘里庶尹’也。古者仕焉而已者,归教于闾里。”七十致仕,不论闲居京城,亦或告老还乡,解甲归田。皆为里庶尹。便是后世所谓“乡贤”。
“致仕,还禄于君”。
平帝,元始元年(1年)诏曰:“天下吏比二千石以上年老致仕者,三分故禄,以一与之,终其身。”至此,比二千石以上,年老致仕,可领三分之一俸,至终身。
今汉承之,且多有另赐。如《后汉书.郑均传》载:“敕赐尚书禄以终其身。”另“吏两千石以上视事三年,得任同产若子一人为郎。”家中一子,可补为郎官。逢节日,各地长吏,还需代天子,登门慰问。“常以八月长吏存问,赐羊酒,显兹异行”。另外,还有位“特进”。
蓟国官吏,皆三食俸。除去官俸,还有宫俸并岁俸。民爵终身不去。虽去官职、宫职,然多加“中散大夫”,秩六百石。养老疾,无职事,唯诏令所使。隶门下署。
养老金不可谓不丰厚。
中书令赵娥致仕,中书仆射荀采当代之。
“何人上疏。”蓟王笑问。
“乃护军右校尉,许定。”赵娥答曰。
1.15 秩位比同
许定上疏,不出蓟王所料。
乃欲让位于庞德。
“中书令以为如何。”蓟王不置可否。
“臣以为,可行。”中书令赵娥,话锋一转:“然毋论胜败,皆演武所定。许定让贤,理应重赏。”不愧女中豪杰。与蓟王心意相通。
“如何重赏。”
“可授民爵,或拜宫职。”
“中书令所言,孤已尽知。”蓟王欣然言道。
目送中书令出阁。宋贵妃柔声言道:“无怪夫君,敬之。”
“明日早朝,当见分晓。”蓟王笑道。
人以类聚,物以群分。蓟王身侧,女中豪杰。巾帼不让须眉。可想而知,家风门风,亦不逊于此。还是那句话。一金知人心,何其便宜。
九日上陵,十日归。
明日便是月中大朝会。
亦是开年第一朝。为一年朝政筑基。
且春赐已先发。百官无不振奋。士气正盛,民心可用。
自兼督四州。河北吏治,渐与蓟国比同。
一国吏治,广输河北。正因无人可用,故双博士祭酒服虔,上疏求立“备吏”。
开年第一朝,双博士祭酒服虔,再进良言,求设“守令”。
蓟王遂问蔡少师:“蔡公,可知何为守令。”
蔡邕博学,常为注解。尤其对大汉官制,知之甚祥:“回禀主公。其意有二。其一,守,郡守也;令,县令也。宣帝时,极重守令。尝‘以为太守,吏民之本也。数变易则下不安,民知其将久,不可欺罔,乃服从其教化。故二千石有治理效,辄以玺书勉厉,增秩赐金,或爵至关内侯,公卿缺则选诸所表以次用之。是故汉世良吏,于是为盛,称中兴焉。’亦因此,初授守令,品秩皆低一等,不可领全俸。故其二,乃称初授之长吏也。”
原来。前汉时? 品秩并不固定? 随官员政绩优劣而变。初任守令? 试用一年? 不得领全俸。如黄霸守京兆尹? 为二千石? 一年后增秩为中二千石。然待其被贬为颍川太守时? 又降秩八百石? 而太守本秩二千石,后因政绩第一? 再增秩中二千石。又如汲黯守南阳? 秩二千石,因其为政清明? 考绩优异? 增秩真二千石。诸如此类,不一而足。
蓟王天生,这便醒悟。所谓守令,便是“代理长吏”。以一年为试用期? 期满政绩合格,则转为正式。若不合格? 则贬为下官。
“诸位以为如何?”蓟王言“诸位”,乃是令殿中百官,各抒己见,畅所欲言。
“臣以为,或可一试。”辽海守郭芝,持芴跽奏。
“臣,附议。”薮东守乐隐,亦持芴而跽。
“臣等,附议。”百官无有异议。
“然,当如何施为?”蓟王居高言道:“如太守,秩二千石。城令,秩千石。港令,秩比千石。且凡蓟吏,皆因政绩优佳,方能擢升。岂有降秩之理。”
“主公明见。”国老席列,慈明无双持芴进言:“老臣闻,‘古诸侯皆义其位,视民如子,爱国如家,于是建诸侯之贤者以为牧,故以考绩黜陟(zhi),不统其政,不御其民’。凡我蓟吏,皆考绩黜陟。故老臣以为,‘秩位比同’。”
所谓“秩位比同”,便是品秩与官位相同。升官自增秩,贬官必降秩。反之,亦同。不可如前汉时,黄霸既贬为颍川太守,又降秩八百石。
“守令,又当如何?”见百官皆无非议,蓟王又问。
“臣,窃以为。可降秩一品。”正是右相耿雍,持芴跽奏。
“右相之意,如太守,守令秩比二千石。守城令,秩比千石。守港令,秩六百石。”蓟王言道。
“主公明见。”耿雍再拜。
“此当为少吏所循。”蓟王乾坤独断:“凡长吏,当直升为令,不必为守令。”
略作思量,右相这便醒悟:“主公之意,若前为长吏,积功擢升,当不必再为守令。譬如先为港长,港中户数、人口,皆达晋升所需,当直升为令,秩比千石。不为守令,秩六百石。”
“然也。”蓟王言道:“治民多年,积功而升。德才又岂不足够。”
“主公明见。”群臣拜服。
于是,备吏之后,又添守官。
蓟国吏治,与时俱进,日臻完备。
待此事毕。
蓟王遂封牙门八将。
“擢升中垒右校尉赵云为前牙门右将,秩二千石,银印青绶。”
“臣,赵云,从命。”赵云闻声出列。
“擢升中垒左校尉陈到为前牙门左将,秩二千石,银印青绶。”
“臣,陈到,从命。”陈到肃容出列,与赵云并跪。
“擢升护军司马张郃为右牙门右将,秩二千石,银印青绶。”
“臣,张郃,领命。”张郃紧随其后,跪在陈到身侧。
“封马超为右牙门左将,秩二千石,银印青绶。”
“臣,马超,领命。”马超二千出仕,羡煞旁人。
“擢升居延属国都尉张辽为左牙门右将,秩二千石,银印青绶。”
“臣,张辽,遵命。”张辽闻声出列。
“擢升军门都尉华雄为左牙门左将,秩二千石,银印青绶。”
“臣,华雄,遵命。”华雄闻声出列,跪于张辽身侧。
“擢升护军左校尉许褚为后牙门右将,秩二千石,银印青绶。”
“臣,许褚,遵命。”许褚不及多想,离席下拜。
“擢升,燔史关军候庞德,为后牙门左将,秩二千石,银印青绶。”
“臣……庞德,领命。”庞德浑身一震,不知所从。若非长兄催促,险君前失仪。
“主公因何不封许定?”百官便有人耳语相问。
“未可知也。”同僚亦面面相觑。
“敢问主公,因何不封许定。”必有人仗义执言。不料竟是门下祭酒,司马徽抢先。
蓟王遂将许定上疏,遍示众人。以安百官之心。
“原来如此。”辞高官以让贤,百官唏嘘。
“除护军右校尉许定,为中垒校尉,兼领蓟王宫舍人。”
“臣,许定,遵命。”
“擢升,燔史关军候庞硕,为护军校尉。”
“臣,庞硕,遵命。”
凡演武斗将,各有升迁。如此,皆大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