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87 悉诛凉人
王允出身太原王氏,乃祁县名门望族。史称王氏“世仕州郡为冠盖”。士族烙印,显而易见。心中轻视西州武夫,亦所难免。
董侯毕竟年幼。王允与吕布,意见相左。说南辕北辙,背道而驰。亦不为过。
朝议无果而终,不欢而散。
“车骑将军留步。”
吕布闻声驻足,正是奉车都尉杨定。
杨定乃董卓麾下,硕果仅存之凉州大人。凉州四大人,胡轸、李蒙、王方,皆死于长坂坡。唯有董旻、杨定二人,单骑逃回。诈言回报董卓,何后投进而亡。然长坂坡事,究竟如何,唯二人心知肚明。忧心董旻口风不严,终为董卓所知。累及身家性命,延祸一家老小。故回京后,奉车都尉杨定与大将军董重、卫将军张济、右中郎将周慎、左中郎将吕布、伊阙都尉李肃等,一拍即合。暗中谋划,欲先下手为强。
不料未及动手,董卓已亡。其弟董旻、女婿牛辅,并三族老小,悉数被杀。奉车都尉杨定,终消心头大患。不料,尚未得数日安稳,又变生肘腋。
“都尉何意?”吕布今为车骑将军,位仅次于称病不朝的大将军董重。
“卫将军相邀一见。”杨定躬身答曰。
吕布不疑有他:“前方引路。”
“喏。”
与此同时。
羽林中郎将李傕,亦受好友相约。携一队亲卫,打马出城,直奔城西上林苑。
时董骠骑麾下郭汜、樊稠,奉命驻守此地。后董卓挟十万大军上洛,董骠骑随二宫太皇,抢先出逃蓟国。董卓为将其好言劝回。故对麾下郭汜、樊稠,颇多善待。非但未夺兵权,还调拨粮草辎重,令其自养。后董重回朝,受封大将军。与董卓蜜里调油,并称二董。然好景不长,董卓达成所愿,大权独揽。董重遂被逐出中枢,难登鱼梁台。董重虽处处避让,不与争锋。然内心交恶,可想而知。
暗中联络旧部,亦是情理之中。
上林苑中,中军大帐。
“卑下,拜见大将军。”见董重端坐帐内,李傕急忙行礼。
“稚然免礼,速坐。”董重笑容可掬。
“谢大将军。”李傕就坐胡床。
稍后,郭汜、樊稠二校尉,共入大帐。除卫将军张济外,时骠骑四将,重聚其三。
环视帐内诸将,董重开门见山:“董卓授首,诛尽三族,今,百姓讹言,当悉诛凉州人。洛阳八关,遂转相恐动。其在关下者,皆拥兵自守。不敢轻离,恐为朝廷所害。”
言罢,董重一眼扫过,果见人人自危。李傕、郭汜、樊稠三将,皆出身西凉。
李傕翁声言道:“我等非出董卓麾下,朝廷焉能一并视之。”
郭汜、樊稠亦双双抱拳:“大将军当知,我等谨守大营,未曾有失。亦未曾与董卓往来。”
董重笑道:“诸位忠心不二。某,岂能不知。然,董卓倒行逆施,天怒人怨。累及尔等,亦是民情激愤。”
“王太师何意?”樊稠遂问。
众人中,唯李傕与会:“王太师欲使关东将关西。”
“如此,关西将校,又当如何?”郭汜忙问。
“吕车骑言,罪其首恶,赦其从众。”李傕答曰。
众目相对,樊稠又问:“孰是首恶,孰是从众?”
“未可知也。”李傕摇头。
如此模棱两可,似是而非,最为要命。凡西凉出身,皆难置之事外,独善其身。自上而下,心生不安。久必生乱,迟恐生变。
帐中众人,更是人心惶惶,如坐针毡。
见机已到。董重轻咳一声,好言宽慰道:“诸位切勿多虑。某虽称病,朝中亦有耳目。陛下当面,当力保诸位不失。”
“我等,愿听号令。”众将心领神会。
董重伸手虚扶,待众将归位,又问道:“营中兵马几何。”
“尚有五千西凉铁骑,刀盾、弓弩三千。”樊稠答曰。
“竟有八千之数。”董重大喜过望。
羽林中郎将李傕又道:“某亦有二千羽林。”
“如此,当有一万精兵。”董重言道:“足可自保。”
“洛阳八关,精兵十万。十倍于我,恐不能敌。”李傕心有顾虑。
“先固守上林苑。”董重已有定计:“静观时变。”
“喏!”帐内齐声应诺。
董重此来,收编旧部乃其一。拥兵自重乃其二。王允与吕布不和传闻,始见宫廷。料想,不日董侯便会遣太医令登门诊治。董重究竟有无疾病,一探便知。
北军大营。
吕布翻身下马。卫将军张济,出营相迎。
京师卫戍,称号众多。有光禄勋下辖虎贲、羽林,执金吾下辖缇骑、持戟,卫尉下辖南宫卫士、北宫卫士、左右都侯、诸宫门司马,并北军中侯监管之北军五校。
“(旧时)虎贲、羽林、(北军)五营兵,及卫士并合,虽且万人。”皆受卫将军张济统御。其中,五官中郎将张绣,领北军五校。
“见过吕车骑。”张济携张绣,叔侄先礼。
“卫将军免礼。”吕布笑问:“所为何事?”
“请帐内一叙。”
“请。”
众人落座。
张济抱拳相问:“闻陛下专开朝议,论及八关守军。不知王太师,如何施为?”
“唉。”吕布表情可想而知:“王太师,公私分明,赏罚有信。不欲治西凉将校之罪。却欲以关东将校取而代之。”
“如此,西凉将校,必心生歹意。”张济亦出身西凉,焉能不知:“‘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此乃取祸之道。”
吕布言道:“太师心意已决。恐难转圜。”
“不瞒车骑,洛阳风传,某亦有耳闻。便是京师西凉客商,亦相恐动,扰扰不安。可想而知,军心浮动。若为人所乘,恐生大乱。”张济心有所虑。
“某如何能不知。”吕布叹道:“洛阳八关锁固,山川阻断。先前,董卓为防逆乱,故令关东军士驻西关,关西军士驻东关。如此一来,若出逃返乡,必相互拦住。今谣言四起,凉州兵皆不敢离营半步。恐腹背受敌。关东群雄并关西守军,前后夹攻。悉诛凉州人。”
1.288 欲加之罪
“悉诛凉州人。”张济彻骨极寒。
“董卓暴虐无道。二月社时,杀人无数。稍后称霸洛阳,纵容贼兵,奸淫掳掠,穷凶极恶。尤其西凉兵,淫纵嗜杀。为洛阳百姓,切齿深恨。”吕布言道:“故道听途说,讹语相传。遂出‘悉诛凉州人’之言。”
“敢问车骑,为今之计,该当如何。”张济求问。毕竟同朝为臣。且二人先前同守宫禁,多有往来。故张济亦不见外。
“为今之计。”吕布略作停顿:“且看太师如何计较。我等听命行事便是。”
吕布非出西凉。且手握五千秦胡并一千并州铁骑。麾下五健将,成廉、宋宪、侯成、郝萌、曹性,各领一部,驻守万岁坞。凡有事,奔冲入城,近在咫尺。亦如吕布豪言:有我方天戟,破金断石;胯下火龙驹,如履平地。千军万马,视如草芥。驰骋天下,有何惧哉。
然吕布独有,众皆全无。
张济心中忧惧,可想而知。
若就事论事。是非功过,秉笔直书。张济亦全然无惧。奈何朝廷之事,往往党同伐异。若假诛贼凶为名,暗行血洗。诛尽西凉武人。由关东士人,把持朝政。如此一来,“欲加之罪,其无辞乎?”
张济自出仕以来,屡经兵乱。能屹立不倒,且居高位。正因能审时度势,顺势而为。“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身为卫将军,焉能坐以待毙。
恭送吕布出北军大营。张济面沉如水。
侄张绣进言:“王太师,欲行‘东西制衡’,故‘钝刀割肉’,徐徐途之。奈何西州武人已如惊弓之鸟,稍有不慎,必生兵乱。刀兵再起,洛阳百里之地,断难保全。叔父需早做打算。”
“另投明主可乎?”张济不置可否。张绣心意,焉能不知。奈何先机已失。且今张济贵为卫将军,若北投蓟国,又当屈居何位。
“鄙语曰:‘宁为鸡口,无为牛后。’”见张绣无言,张济遂道破心意:“且鄙语亦曰:‘见兔而顾犬,未为晚也。’待大势已定,再投明主不迟。”
“叔父明见。”张绣毕竟晚辈,不与相争。
“传令。严守大营,无令不离。”张济亦谨慎。
“喏。”
东郭,建阳里,原王允府邸。
见府前中门大开。仆从进进出出,匠人忙忙碌碌。便有胖大豪商,手持名刺,近前询问:“王太师在否?”
“足下何人?”遂有苍奴,驻足相问。
“某乃故人。”豪商举刺笑答。
“既是故人,焉能不知,太师已迁万岁坞。”苍奴拒而不受。此宅已换新主。
“闻万岁坞,本是罼圭苑,乃为董卓霸占。”豪商忙问:“王太师岂会与贼同流合污。不惜重名乎?”
“足下有所不知。”苍奴答曰:“先前,陛下将万岁坞中宅邸,分赐太学博士并诸生。后诸生请命,求太师迁府,早晚耳提面命,指点训词文章。太师推辞不过,遂成一段佳话。此事,洛阳人尽皆知。足下远来,故不知也。”
“原来如此。”豪商忙问:“可是鱼梁台。”
“正是。”苍奴答曰。
“多谢。”豪商称谢。
“不送。”苍奴恭送。
“王允非沽名之辈,为何如此行事。”豪商略作思量,这便醒悟:“乃为示好关东士族。”太学生,多出关东。王允善待读书人,便有示好关东名门之意。
心念至此,豪商遂加快脚步,赶往南郭罼圭苑。
鱼梁台上。
王允正襟危坐,表情肃然。便是殿中歌舞升平,百僚亦无心观赏。史书言王允:“及在际会,每乏温润之色,杖正持重,不循权宜之计,是以群下不甚附之。”
不近人情,果不其然。
不其侯伏完,今为太仆。见一潭死水,鸦雀无声,遂捧杯相敬:“太师,似有心意未决。”
王允举杯同饮。落杯后答曰:“如君侯所见,八关不稳,军心不安。十万大军,何去何从,尚无定论。迟恐生变。”
“车骑将军所言,不无道理。”伏完斟酌言道。
“吕车骑,深知西州武人,故有此言。然我所虑,乃关东群雄,并寿春废帝。”王允实言相告。
伏完心领神会:“先前,董卓将麾下兵士,分置东西。关东西守,关西东守。故能无事相安。今太师欲取关东将校而代之。恐激关西将校兵变。”
“故戒急用缓,徐徐图之。”王允言道。
“如此,恐事得其反。”出言之人,正是少府张俭。
“张公有何高见。”王允请教。
“老朽窃以为,宜当速决。八关锁固,分布四野。彼此尚未及勾连。只需携一道诏命,各关即刻土崩瓦解。如车骑将军所言,罪首恶,赦从众。再行犒赏三军。则军心可用。兵乱自解。”
“不可。”王允答曰:“董贼将亡,军心浮动。若此时入营,恐激兵变。”
张俭言道:“蝮蛇螫手,壮士解腕。当杀一警百,以全大局。”
见王允沉思不语。不其侯伏完言道:“八关锁固,易守难攻。万一贼将据险自守,久攻不下。反被关东所轻。”
闻此言,王允轻轻颔首:“兹事体大,容后再议。”
不料张俭一声长叹:“太师诛贼,何其雷厉果决。今何以犹豫不决,坐失先机。”
王允深看张俭一眼,未置一语。稍后,竟起身自去。
群僚急忙躬身相送。
待起身,不其侯伏完,急忙离席相劝:“少府慎言。”
“君侯,何出此言?”张俭佯装不解。
“少府乃天下党人之首。先前又与董贼颇多往来。太师念及少府重名,故不忍相害。”不其侯伏完,实言相告:“今论国事,毋论私交。何以言太师之功过得失?”言下之意,就事论事,何必感怀。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张俭笑问:“莫非太师除外?”
“这……”不其侯伏完,顿时无语。然毕竟容人雅量,又劝道:“少府切记,只论国事,毋论其它。”
“老朽深谢。”张俭肃容下拜。然眼中深意,一时难明。
1.289 四面树敌
群僚鱼贯出殿。列队乘车出园。
遵照王允之意,万岁坞,四门大开,洛阳百姓,皆可往来。更加入住多为太学师生。恰逢春暖花开,和风徐来。出游会友,络绎不绝。且万岁坞,本是皇家苑囿,坞中美景如画,车水马龙,游人如织。盛况空前。
董卓一朝毙命,三族覆灭,四散朋党。洛阳气象,为之一新。自王允主政,革除先前种种弊政。尤其废止三铸小钱,重铸四出五铢。令劣币逐良币之害,迎刃而解。民生向好,百姓称赞。
王允生平,更广为人知。其人刚正不阿,隐忍持重。居太师高位,当大有所为。洛阳朝野,皆长出一口浊气。苍天有眼,苦尽回甘。
唯一隐患。洛阳八关,广成、大谷、轘辕、旋门,四关,皆由西凉兵把守。此四关,乃关东进出洛阳之咽喉。关东群雄,素俸合肥侯为主,与洛阳互有攻守。若趁军心不稳,雄关有失,关东联军长驱直入。废南宫少帝,大势去矣。
太师府,鱼梁殿。
收弘农豪商名刺,王允面无表情:“引入后殿一见。”
“喏。”
少顷,豪商车驾登台,步入后殿。
“见过王太师。”此人正是女扮男装,史夫人。
“夫人免礼。”王允磊落。既承诺在先,自不会闭门不见。
“敢问太师,此去蓟国,事成否?”史夫人亦不见外。
“回书在此。”王允遂取使者张种,六百里传书视之。
史夫人不疑有他,急忙接过。扫眼一看,黯然失色:“蓟王真人臣也。”
“蓟王言,‘妄言废立,取祸之道’。”王允面无表情:“我若强为,蓟王恐传檄天下,兵谏洛阳。”
史夫人亦知不可强为,遂进言道:“若献鸩酒一杯……”
“夫人慎言。”王允勃然怒斥:“大逆弑君,非人臣所为。”
史夫人却浑然未觉,自顾言道:“若董侯无故暴毙,蓟王当另立麟子阿斗于易京甘泉宫。”
“送客。”王允拂袖而去。
“喏。”刀斧手一拥而入。
史夫人再拜起身。无视利刃环抱,从容自去。
王允列上公之首。位高权重,府中焉能不陈列死士。史夫人实不意外。且“妄言废立,取祸之道”,乃出蓟王明示。言下之意:无论何人,凡妄言废立,皆自取其祸,无怨旁人。
蓟王传檄天下,身死族灭,旦夕之间。
外舅王允如此。弘农王亦如此。无人例外。
有蓟王道义盖顶,王允无需自食其言。然史侯终归空欢喜一场。且史门弟子,平白无故,为人所用。史夫人亦难免心有不甘。
此去,断不会善罢甘休。
“王允四面树敌,大祸将至也。”平乐会上,党魁张俭,举杯慨叹。
“先生慎言。”侧席景顾,低声劝谏。
张俭不以为意:“座上高朋,皆我党人。有何不可言,不能言。”
颇多一反常态。
平乐会,名动京师。凡能被党魁奉为座上宾,必声名鹊起。多有太学生,自投门下。为求出仕之机。
见与会嘉宾,清议朝政。论及得失,口无遮拦。
景顾又劝道:“王太师以万岁坞中精舍,授予太学诸生。焉知馆中无有被其收买者。”
张俭置若罔闻。与宾客高谈阔论。妙语连珠,百无禁忌。
景顾心中忧惧,可想而知。谓“病从口入,祸从口出”。王允既能杀董卓,还有何人,杀不得。
且王允本就有重名,又出身名门世家。与董卓等西凉莽夫,顾及名声,恐为千夫所指,故对党人颇多善待。截然不同。
说名士相轻,亦难言尽。一言蔽之,若杀张俭,能以儆效尤。王允则必杀之。
许是因董卓身死族灭。故党魁一时喜大忘形。觥筹交错,击节而歌。
人生得意须尽欢。
放浪形骸,不觉酩酊大醉。
恭送宾客尽兴而归。景顾急入内室,服侍张俭。
不料党魁,竟正襟危坐,醉意全无。
“先生,何故如此?”景顾惊问。
张俭目光清冽,名士风范:“子瞻毋疑,酒后戏言,皆有意为之。”
“弟子愚钝,请先生明示。”景顾求问。
“你自入我门,改字子瞻。顾后瞻前,明哲保身,乃万全之备也。”张俭言道:“天下大势定矣。汉室病入膏肓,不可救也。又岂是王允、吕布之辈,螳臂当车,可以回天。”
“先生自登朝廷,种种行事,弟子皆有窥见。”景顾问道:“窃以为,无论何进、董卓,皆非明主。先生折身屈就,又岂为只报党锢之仇乎。”
张俭欣然点头,遂实言相告:“为师,乃受‘(太平)圣女’所托。掌天下残局。人生如棋,落子无悔。”
“何来圣女,何来残局。”景顾骤然得闻,如何尽知。
张俭遂将前后诸情,娓娓道来。
景顾惊怖,可想而知。不料党魁,竟是黄巾余孽!
“岂不闻神上宗师之事乎?”党魁不为所动。
待稳住心神,景顾又问道:“恩师何所求?”
“汉室三兴,天下太平。”张俭掷地有声。
闻此言,景顾不由涕泗横流。心头虽有千言万语,却哽咽难言。无法自已。
“王允不杀我,如何能服众。”张俭笑道:“自党锢祸起,为师望门投止,牵连甚众。无辜惨死,家破人亡。此时归去,亦是心中所愿。”
党魁求死也。
景顾一时泪如雨下。
张俭宽慰道:“为师若得善终,党人皆不得善待也。唯以死殉节,党人复起有望矣。‘求仁而得仁,伯夷、叔齐又何怨?’”
言罢,张俭离席,将景顾亲手扶起。
待其止住悲泣,这才以心腹之事相托:“党人十不存一。然天下尚未归一。诸贼亦未投子认输。残局不可尽废。为师去后,当由子瞻,续掌天下残局。三兴汉室,天下太平。”
“三兴汉室,天下太平。”景顾咬破舌尖,强行开口。
“为师,可去矣。”张俭言尽于此。
果不其然。
不等天明,便有阿谀投机之辈,潜上鱼梁台,告知席间隐秘。
“张俭老贼,自寻死路。”王允怒极反笑。
1.290 春王正月
兖州治,昌邑。
兖州牧曹操,于众僚属,齐聚一堂。
曹操遂将心中所想,和盘托出。
“明公欲将州治,徙往何处?”别驾陈宫,起身奏问。
“吾观鄄城,最为适宜。”曹操言道。
“此城,位大河南岸十八里处,乃河上之邑,最为峻固。”治中程立心领神会。
曹操言道:“且又是昆吾旧壤,颛顼遗墟。尧葬谷林,舜耕历山,陶于河滨,渔于雷泽。谷林、历山、雷泽,均在县境之内。”言下之意,鄄城人杰地灵,乃兴盛之地。
主簿荀彧,闻弦歌而知雅意:“明公欲据坚城,扼河、济水路。静待时变。”
陈宫亦深以为然:“兖州据河、济之会,控淮、泗之交,北阻泰岱,东带琅邪(琅琊),地大物繁,民殷土沃,用以根柢三楚,席卷三齐,直走宋、卫,长驱陈、许,足以方行于中夏矣。”
曹操欲将州治北迁。除去扼大河上下水路,亦又远避淮泗诸王之意。
兖州土地丰饶、水气丰沛。东临徐州、西依司隶、南接豫州、背靠青、冀。亦可谓兵家必争,四战之地。时,下辖陈留、东郡、任城、泰山、济北、山阳、济阴、东平八郡国。境内巨野大泽,并雷、菏二泽。曹兖州自到任,便效蓟国督亢、雍奴、掘鲤、文安等泽薮,兴港津,立水砦,通航道,练水军。筑堤凿渠,灌溉良田。数年大治。
《周礼·夏官·职方氏》,“河东曰兗州”,“其畜宜六扰,其穀宜四种”。疏曰:“四种,黍、稷、稻、麦。”
换言之。兖州上古时,便兴稻作。
北疆稻作,兴于蓟王。蓟国粳米,贩运四海。风靡十三州。兖州亦不例外。尤其支渠四通,水网纵横。非但境内再无水患,民众舟船往来,亦迅捷方便。
兖州因而大兴。
诚然,兖州豪强遍地,坞堡林立。不如蓟国千里白泽,万丈高楼平地起。换言之,今汉二百年所积弊政顽疾,兖州亦沉疴深染,无有例外。
今季案比,不及八十万户。将将四百万民。
远不及蓟国二百万户,千五百万众。
蓟国大汉一藩,自当实至名归。
蓟王言,将国中一切,放之四海而皆准。曹孟德,深以为然。然具体施为,却重重困难。首当其冲,撤村并邑。豪强世家,立坞中野。周遭良田环绕,垄断四野。更加坞堡之中,为所欲为。如何肯迁入城中栖身。
逼急。豪强大姓,遂勉为其难。城中立宅,遣族中弟子,二三老仆,充当门面。阖家老小,仍居于坞堡之中。轻易不出坞门半步。
若非陈宫等心腹,再三劝阻。曹操几欲发兵,强攻豪强坞堡。将堡中农奴佃户,悉数迁出。如荀彧所料,隐匿人口,当不下百万之众。
曹操北迁州治,濒临大河。亦有用兵之心。
目视群僚,曹操以心腹之言相告:“董卓既灭,董侯难保。更加洛阳八关,十万守军,谣言四起,军心惶惶。王允、吕布,恐难善终。操,窃以为。董侯若亡于萧墙之内。玄德当另立新主。”
陈宫遂问:“若果如此,明公又当如何?”
“我与本初,并玄德乃至交。”曹操答曰:“那时,幽、冀、并、凉,兖、青、徐、豫,八州之地,当随玄德,另俸新主,三兴炎汉。”
“豫州牧袁术、北海相袁绍,乃合肥侯外戚。恐难如愿。”陈宫言道。
“国事为重。本初、公路,皆豪杰,岂不识天下大势乎。”曹操笑言。
与会诸人,众目相对。皆暗生疑窦。
少顷。忽闻荀彧发问:“若蓟王另立新主,可辨忠奸乎?”
曹操答曰:“光武中兴,莫过如此。”
言罢,忽闻来报:“报,寿春敕令到。”
“速呈来。”曹操似不意外。
看罢,便传众人。
“再组联军,讨伐洛阳。”陈宫这便醒悟:“欲证正朔也。”
荀彧亦醒悟:“京东四关,皆由关西兵守卫。恰逢诛尽凉州人之声,不绝于道。军心不稳,士气全无。大军所至,许不战而降。”
“合肥侯若胜,蓟王又当如何?”治中程立问道。
“且看董侯,是生是死。”荀彧一语中的。
曹操却另有高见:“诸君岂不知‘父死子继,兄终弟及’乎?”
陈宫脱口而出:“立適以长不以贤,立子以贵不以长(注1)。”
“麟子阿斗,乃是嫡出。”程立言道。
“(阿斗)何以贵?母贵也。母贵,则子何以贵?子以母贵,母以子贵。”曹操所诵,正是《春王正月》。
或有人问,史侯并阿斗,皆出何后。且史侯年长,既是长子,又有嫡母,为何嫡子反成阿斗。
只因子以母贵,母以子贵。此,亦是完美的礼法闭合环。
生史侯时,何后不过西园采女。与王美人身份类似。此时史侯、董侯,二皇子皆是庶出,故子以母贵。何后出身屠户,王美人乃官宦之家。故史侯不及董侯尊贵。更加何进势强,恐外戚专权,故先帝常有废立之心。然麟子阿斗,乃何后尊为灵思皇后时所生。乃嫡位所出。是故母以子贵。
唯一破绽。何后诞下麟子时,先帝已崩。新帝继位。故何后不尊皇后,另尊灵思皇后。然此破绽,又被先帝神来二诏:兄终弟及,父死子继,所完美遮蔽。
先兄终弟及。弟若不及,则兄子继。兄子有三,嫡子当先。
此处亦有破绽。
如何可证,麟子种出先帝。
灵思皇后乃先帝后。无故孕身,还有何人?
烦请参见高祖之所出。昭灵后“息大泽之陂,梦与神遇”,“是时雷电晦冥,父太公往视,则见交龙于上。已而有娠,遂产高祖”。感孕而生,又岂非刘太公之子乎?
如此,阿斗身世可证。
堂内众人循环苦思。唯曹孟德,气定神闲。只因皇位继承,前后诸情,皆被其参透。
须臾,荀彧一声长叹:“董侯被废,阿斗登基。”
1.291 无能之辈
合肥侯此举,意料之中。
先前洛阳势强。四方将军,十万大军,数路兵发。为夺正朔,史侯不惜水淹南阳。乃至急功近利,被董卓所乘。矫杀北伐三杰,吞并十万大军,反逼洛阳。
史侯黯然退位,归国就藩。
时南阳帝乡,毁于大水。百万流离,基业尽毁。不得已,合肥侯远遁藩国,休养生息。稍后复起,窃据楚都寿春,觊觎江山半壁。此亦是权宜之计。实力不济,故不得已而为之。
比起困守合肥百里之地,坐以待毙。寿春尚有转圜之机。
“如何?”曹操又问。
“且看关东群雄,如何施为。”陈宫言道。
“也好。”曹操从谏如流。
洛阳西郭,寿丘里,大将军府。
自大将军何进兵败被杀,何苗、董卓,先后二任大将军,迁居于此。洛阳虽屡遭兵乱,南北宫殿皆有焚毁,西园更沦为一片废墟。然大将军府,却屹立不倒。历经增修,尤胜先前。
霞楼之上,满座高朋。
董重人前果决,人后寡断。自平乐会归,便失计较。究竟如何行事,至今无有定论。府中幕僚,皆夸夸其谈,无能之辈。引经据典,泛泛而谈。无有真才实学,更无真知烁见。看似口若悬河,一气通泰。闻之,欣欣然,心神俱醉。实则,一觉醒来,万事皆空。无有卵用。
董重幕府,皆是沽名钓誉之徒,投机取巧之辈。
先人锦绣文章,珠玉字句,信手拈来。口若悬河,滔滔不绝。
然若问,君有何高见?
则哑口无言。
无有主见。
华楼之上,巧言令色,窃居高位者,何其多也。
麾下皆如斯,左右无不是。董重便居大将军高位,又能有何作为。时何进、董卓,总领朝政。皆有如袁绍、许攸,暗授机宜,传递朝芴。故何进、董卓,只需照本宣科,足可服众。
董重无人可用,故不敢轻易登朝。恐人前失态,君前失仪。
若遇事不决。董侯居高下问,大将军以为如何?
董卓支支吾吾,答非所问。一世英名尽毁。为百官所轻,被陛下疏离。
一言蔽之,无有金刚钻,毋揽瓷器活。
混吃等死,各安天命,也很好。时大将军窦武,位列三君之首。又有几分才学为真。趋利避害,扬长避短。将自身优势,用到极致。亦大有所为。
偏要班门弄斧。自取其辱,自取其祸。
正如董重这般。
中人之姿,尚有不逮。非要与王允、吕布,文武魁首,一争高下。自寻死路矣。
“报——”席间,忽有心腹登楼来报。
“何事惊慌。”董重半醉半醒。
“禀大将军,关东急报。”
“哦?”董重猛然起身:“速速呈来。”
“喏。”
细观邸报,董重酒醒三分:“寿春王又集联军扣关。先锋已至虎牢。”
“先锋何人?”便有人问。
“豫州牧,袁术。”董重此时已醒七分:“沐浴更衣,入宫面圣。”
南宫,玉堂殿。
董侯眉头微蹙,居高下问:“叔父,意欲何为。”
“乃为‘证正朔,夺帝位’。”太傅杨彪先答。
“废帝自立,岂有此理。”董侯虽年幼,却识大体。
“陛下明见。”王允答曰:“阿阁兵变,血流成河。公卿诸刘,无辜惨死。时窦太后亲下废帝诏。合肥侯黯然就藩,不思己过,擅自称帝。大逆不道,人人得而诛之。”
“毕竟叔侄,同出汉室。”董侯言道:“可有万全之策。”
太尉马日磾对曰:“虎牢雄关,万夫莫开。袁术何以避易就难。”
“太尉何不直言。”董侯亦听出弦外音。
马日磾答曰:“陛下当知。京东四关,乃关西卒守备。今,百姓讹言,当悉诛凉州人,遂转相恐动,其在关下者,皆拥兵自守,不敢轻离。谓军心不稳,莫过如此。袁术何不择四关而攻之,反攻左中郎将(丁原)驻守之虎牢。”
“太师以为如何。”董侯苦思无解,遂又问道。
王允答曰:“谓‘悉诛凉州人’,皆道听途说,不足为信。如太尉所言。京东四关,皆为‘凉州(关)都尉’所辖。岂能与关东同流。且归乡之路,皆在京西。谓‘背水一战’,置之死地而后生也。”
“原来如此。”董侯这便醒悟。凉州素于关东不和。且后路断绝,唯扼守雄关,向死而生。
见三公九卿皆哑口无言。王允又道:“区区袁术,不足为虑。可遣左中郎将,坐镇雄关。”
“左中郎将,依令行事,切莫有失。”董侯居高下令。
“臣,丁原,领命。”
吕布进言:“凉州都尉之患,不可不防。”
“凉州都尉麾下,多凉州兵士。若骤然发难,恐激兵乱。”不其侯伏完亦进言。
“太师以为如何?”董侯又问。
王允答曰:“洛阳八关,雄兵十万。稍有不慎,危如累卵。谓‘流丸止于瓯臾(坑洞),流言止于智者’。老臣窃以为,只需假以时日,流言溃散,军心自安。”
三公九卿,皆有人面露疑色。奈何王允主政,不敢多言。
董侯见无人反驳,以为百官认同。遂得心安:“太师老成谋国。朕心甚慰。”
“陛下谬赞。”王允从容自若,面色不变。
“启禀陛下。”黄门令左丰,躬身进言:“大将军殿前求见。”
“速召。”董侯喜道。毕竟董重出身董氏外戚。自与董侯亲近。
“臣,董重,叩见陛下。”董重沐浴更衣,一路疾驰。又趋步登台,酒气冲冠,颇有血气。
“大将军免礼,赐座。”董侯和颜悦色。
“谢陛下。”黄门令亲自捧来坐席。安置于武臣之首。大将军位三公上。与上公位平齐。
“大将军亦知军情紧急。”太傅杨彪,出言示好。
董重心领神会:“诚如太傅所言。闻关东群贼扣关。臣,职责所在,不敢偏安。”言及先前称病不朝。
不其侯伏完,身居太仆。遂代王允出言:“敢问大将军,有何良策破敌。”
董重石破天惊:“袁术乃某旧友。只需手书一函,足可退敌。”
1.292 威制天下
董侯将信将疑:“国事岂容私情。”
董重笑言:“旁人许公私分明。然袁公路素以侠气闻。与臣私交甚笃,必言听计从,退避三舍。”
“太师以为如何。”董侯又问。
“老臣窃以为,不妨一试。”王允答曰。
“如此,请大将军去信袁术,说其罢兵。”董侯遂下诏命。
“臣,遵命。”董重奉命落座。
“淮泗诸王,出兵几何?”董侯又问。
“回禀陛下,淮泗八国,联军五万。正水陆并进,齐奔虎牢。”太尉马日磾答曰。
“曹操、袁绍、孙坚等,又有人马几何。”
“许亦有,五万之数。”马日磾谨慎作答。
“十万大军。”董侯略显惊慌。
王允宽慰道:“陛下毋忧。有四方将军,从旁掣肘。关东群雄,难有作为。”
“太师所言极是。”董侯这才想起,刘岱、刘繇、刘表、陶谦,年前遣使奉献,拜四方将军。荆州牧刘表,为前将军、假节、封成武侯。陶谦拜左将军、徐州牧,封溧阳侯。加授刘繇为扬州牧、右将军。加授刘岱为青州牧、后将军。
“若命四方将军,驰援京师。太师以为如何。”董侯试问。
“不可。”王允答曰:“四方将军,牧守四方。守土安民,不宜妄动。若兴师上洛,境内空虚,恐为关东所乘。”
“太师言之有理。”董侯亦知,守土有责。正因有四方将军心向洛阳,不与寿春往来。淮泗诸国,并关东群雄,才不敢倾巢而出。留下半数大军,守备境界。
且洛阳困守百里之地。幽、冀、并、凉四州,因蓟王而心向洛阳。然关东大地,洛阳并寿春,明争暗斗。犬牙交错,势力割据。尤其豫扬二州,双方不甘人后,各封州牧。
如豫州牧,洛阳以黄琬领之,寿春则转授袁术。黄琬治颍川阳翟,背靠京师洛阳。袁术虽出身汝南,然汝南多屯田黄巾,不尊号令。唯将州治,立于陈国都。
黄琬看似势单力薄,然却与蓟王沾亲带故。协辰夫人黄景华,黄琼之女。若论所出,犹高黄琬一辈。
豫州辖颍川、汝南二郡,梁、沛、陈、鲁四国,县九十又七。
颍川、汝南二郡,因多屯田黄巾,故名义上,奉鲁相宋奇号令,为金市子钱家效命。实则暗以蓟王为尊。合二郡之力,足可与四国相抗。二郡愿为其所用,亦可知黄琬心向何方。
窥一州而知全貌。
上至州牧,下至令长,皆心有所属。
鲁国乃阿斗封国。今阿斗寄养于蓟王宫。蓟王于易县,造甘泉宫以安置。“易县为京”,甚嚣尘上。若叔侄相争无果,蓟王扶立阿斗登基。鲁国相宋奇如何则选,乃淮泗八国心腹大事。八国一体,形如“展翅飞凤”。鲁国居中为凤首。七国或为爪牙,或为羽翼,或为心腹。鲁国权重,可见一斑。
见董侯并百官,满怀心事,沉思不语。
王允遂宽慰道:“老臣窃以为,合肥侯,窥京师谣言,故令大军扣关。以为觅得可乘之机。然新春伊始,农耕为重。此时兴不义之兵,乃国之大忌。兵法云:‘富治者,民不发轫,甲不暴出,而威制天下。’只需扼守雄关,关东十万大军,必不战自溃。”
“太师老成持国,诸公依令行事。”
“臣等,遵命。”三公九卿,齐声下拜。
罢朝后。王允不苟言笑,起身自去。
百官躬身相送,鱼贯而出。
“大将军留步。”董重闻声回头,正是少府张俭。
“张公何事?”董重笑问。
“凉州都尉事,又当如何?”张俭问道。
“太师自有主张。”董重不以为意。
“闻大将军麾下将校,多出西凉。何不为朝廷解忧。”张俭循循善诱。
“哦?”董重似懂非懂:“愿闻其详。”
“今夜平乐会,大将军何不馆中一叙。”张俭出言相邀。
“固所愿也。”董重急不可耐。
车驾入府,沐浴更衣。待夜幕低垂,平乐会,如期而至。
平乐华馆,枝灯高悬,堆光如昼。能受邀与会,皆是京师名流,太学名士。亦或是与党魁张俭,同朝为官,同为党人。
待董重入馆,扫眼一观。方知此次平乐会,西州人士,尤其多。凉州因蓟王而定,亦因蓟王而兴。辅汉幕府统羌氐牢城。凉州牧掌治下汉民。丝路流金,惠及西州。今季上计,西州足有千万之众。隶属于辅汉大幕府,足有八百万口。古羌顺下冰原,西域行国游民内迁。羌氐诸胡,甚至远至巴蜀,蜀身毒道沿线,零散部族,举家来投。涓涓细流,积少成多。
西州大治,和合汉风。往来丝路,反哺洛阳。
尤其蓟王兴王陵于西郭。函园上下,西州人士,何其多也。平乐馆距函园,咫尺之遥。便有西州人士,慕名而来。与党魁结交,亦是人之常情。不足为奇。
心念至此,董重稍稍得安。
便有太学生,往来奔走。亦有知名党人,为双方引荐。
阴怀名刺,乃是必然。
董重虽远离朝堂,然毕竟位高。多有沽名钓誉之辈,上前谒见。董重来者不拒,风发意气。待夜宴始,被众星捧月,奉为上宾。
丝竹之音,靡靡之乐。席间觥筹交错,歌舞升平,莫过如此。
“‘是以人主处匡床之上,听丝竹之声,而天下治。’”酒不过三巡,张俭捧杯笑道:“今夜,我等便‘处匡床’论‘天下治’。”
党锢已解。士大夫清谈之风,自党魁复兴,且愈演愈烈。
如前所说,今汉多以征辟、察举等制度,选拔人才。其标准,大半源自风评。风评,多出清议。
初时,清议多为“经明行修“。经“风谣“并“题目“来表现。谓“风谣“,即用诗词歌赋,简短有力,便于流传的特点,来展现个人“德业“并“学行“。谓“题目“,即称述人物之品德、性格、才能及识度(见识与器度)。二者相合,既称清议:“好说是非,则以为臧否;讲目(题目)成名,则以为人物”。是非标准,则以“名教(封建礼教)”为依归;由名士大儒,如许劭兄弟,铁口直断。诸如曹孟德,亦不例外。足见风靡。
然自桓灵以来。奸佞当道,朝政日非。士大夫多以清议,褒贬人物、左右舆论、抨击时政,与宦官斗争。遂被宦官及党羽诟病,“上议执政,下讥卿士“,“危言覆论“。起前后二次“党锢之祸“。因言获罪,“破族屠身“,望风而逃者,不计其数。
党魁亦不例外。
今,党人得赦,重归朝堂。
以党魁为首,再兴清议。
1.293 处士横议
士大夫清议,引经据典,唇枪舌剑。董重才疏学浅,自当避嫌。
汉时处士清议,稍后魏晋,遂沦为“清谈”。亦作“清谭”。亦称“玄谈”。清谈重心集中在有无、本末之辨。始于三国魏何晏、夏侯玄、王弼等,至晋王衍辈而益盛,延及齐、梁不衰。
清议与清谈,形式雷同,然内容迥异。
清谈分客主双方,“谈士”为主,先抒己见,称之为“通”;“难者”是客,加以词辩,称之为“难”。为深入起见,可经数次辩论;也有谈士,自为客主,反复剖析义理,行抛砖引玉。清谈结束,宾主双方,高下立判;若双方皆言之成理,无分胜屈;则由第三者来评判。
清谈时,谈士往往“执麈(zhu)尾(名流雅器,专用道具)以指划”,成一时风尚。“盛饰麈尾”,亦成谈士象征。
比起稍后,魏晋风骨,口谈为乐。时下,当真言之有物,入木三分。
又得党魁主持。扬名平乐会之机,千载难逢。再加酒不醉人,人自醉。口无遮拦,可想而知。
饶是大将军董重,一知半解,亦暗自心惊。
口诛笔伐,莫过如斯!
今乃王允总领朝政。论天下治,如何能不言及。便有太学生,暗记在心。待会后,转告王允。以求进身之机。
俗谓“事不过三”。党魁一而再,再而三,出言不逊。王允焉能相容。
论到紧要处,便有名士大儒,长啸而起。一步一句,步步豪饮。正如蓟王所言,“喜贺诗就酒,隔壶手自温”。
董重如坐针毡,强装镇定。生怕党魁醉眼端杯,蒙眬笑问:“大将军以为如何?”
所幸。直至罢筵,皆无人问津,亦无人顾及。足见舌战胶着,壮怀激烈。
口若悬河,唾沫横飞。
嘉宾乘兴而来,尽兴而归。
景顾赶来相邀:“请大将军,移步内室一叙。”
“好。”董重这才心安。终归有所得。
比起馆中金碧辉煌,内室蓬荜无华。
党魁正襟危坐,老目清光,毫无醉意。
“天下何以为治,请张公赐教。”董重先拜。
“大将军,若为垂衣拱手而治天下,唯‘化敌为友,收归己用’一途。”党魁笑答:“此乃兵法云,不战而屈人之兵也。”
“如何,不战而胜。”董重中下之姿。选贤任能,运筹帷幄,皆不堪大用。谓“量腹而食,量身而衣”。唯“垂拱而天下治”,乃度身而作,最为适宜。
“大将军为骠骑将军时,广募西凉健勇。今,上至卫将军,羽林、五官,中郎将;下至上林苑中将校所辖数千精兵,皆出骠骑营士。大将军,何不令卫将军等,代为笼络。将四关西凉都尉,收至麾下。如此,洛阳之危可解,大将军重掌朝堂在望。”
张俭所言,董重焉能不知。奈何“边鄙之人,习于夷风”,贪残放滥,多疑狡诈。除非许以高官厚禄,否则断难如愿。高官,身为大将军,董重或可勉为其难。然厚禄从何而来?
须知,正因王允,尽收万岁坞中钱谷,足月发放八关,这才勉强为继。终归“吃人嘴软,拿人手短”。更何况客军远来,若无粮草接济,军心必乱,久必自溃。亦因手握钱粮,控八关十万兵士,生死存亡。故王允有恃无恐。不疾不徐,从容自保。
董重苦无积财,如何大肆笼络。
虑及此处,董重又问:“然,如何施为?”
“时大将军何进,攻打南北二宫,火烧永乐。后永乐积铜,悉运二崤城,于钱堡重铸四出五铢。皆录入太皇名下。”张俭笑问:“不知,然否。”
张俭将来龙去脉,道出一清二白。董重如何抵赖:“不瞒张公,永乐积铜,不下数十亿钱。皆屯于钱堡赀库之中。”
“若能取来一用,大事可成矣。”张俭言道。
董重摇头:“太皇远在蓟国,且惜财(如命)……必不肯允。”
张俭眼中,精光一现:“然为救董侯,太皇便散尽家财,亦无所惜。”
“何以知之?”董重暗虑,便是自己罹难,董太皇亦不会散尽家财。遥想当年。董太后兄董宠,因假传董氏谕旨,有所请托,而被下狱死。可想而知。董太皇又岂会念及私情,而散尽亿万家财。
公不闻:“车班班,入河闲。河间姹女工数钱……”
张俭笑而不答。反从袖中取出一漆木信函:“只需将此物,六百里送至董太皇当面。大将军心中疑虑,自当涣然冰释。”
不愧是高人。行事如羚羊挂角,无迹可寻。董重心痒难耐:“张公可否明言?”
“天机不可泄也。”张俭语焉不详,莫测高深。
“可否先窥?”董重双手接过信函。
“先窥则前功尽弃也。”果不其然。
“长者赐,不敢辞。”董重咬牙收入囊中。
“事不宜迟。”张俭言尽于此:“大将军速去。天机莫测,迟恐生变。”
“告辞!”董重患得患失,交加惊喜,亦不敢多待。
目送董重出室。张俭面上,忽现一丝解脱。
“诸事皆了,老朽瞑目矣。”
不出三日。党魁平乐会,“处匡床”论“天下治”。尽为人所知。太学生书录整理,相互传阅,更助风靡。
鱼梁台上,王允亦得手抄本。
二次党锢,皆因“处士横议”而起。语出《孟子·滕文公下》:“圣王不作,诸侯放恣,处士横议。”
处士,古称有才德而隐居不仕之人;横议,口无遮拦,随心所欲,多指无所顾忌,妄加评论时政。
后有人言:向来论气节,大概总从东汉末年之党祸起头。那是所谓处士横议的时代。
便是指此时。
司马光亦言:“自三代既亡,风化之美,未有若东汉之盛者也。”又说“三代以下风俗之美,无尚於东京者”。
换言之,以己度人。即便是号称“不得杀士大夫及上书言事人”的大宋亦不及。故梁启超言:“论世风,谓东汉最美,炎宋次之。”
不吹牛逼。
1.294 灭纪废典
处士横议,一家之言,本无伤大雅。然被太学生手抄成册,广为流传。便成毁誉参半。终归免不了“妄议朝政”之嫌。
王允总领朝政,革旧图新。朝野皆为之振奋。不料却出“处匡床”论“天下治”。不啻当头棒喝。言及天下大势,不乏惊世骇俗之语。
譬如与寿春合肥侯,化干戈为玉帛,共分天下。又如效仿蓟国《圩田制》,尽收无主荒田,依《二十等爵》划分。更有迁都长安,立足关中,学西秦固守,以待天时之论。
谓此风不可长。
恰逢朝政百废待兴,关东十万联军扣关在即。可以预见。王允为拢民意军心,对妖言惑众者,必行杀一儆百。
然毕竟党魁。王允亦知牵连甚广。故先召来台上,言语相劝。
“国祚日艰,幼主危难。我辈当‘戮力同心,以治天下’。公,乃党人之首,士林之望。请慎言。”
“太师亦出士林名门。”张俭笑答:“会上清谈,以助雅兴。与国祚何干?”
“‘渊深而鱼生之,山深而兽往之,人富而仁义附焉’。”王允言道:“公,名声富于四海。时党锢亡命,困迫遁走,望门投止,凡所过,莫不重公名行,破家相容。至乃捐城委爵、破族屠身,盖数十百所。州郡因而残破。何也?仁义附焉。”言下之意,树大招风。正因党魁重名天下,故望门投止,破家相容。此乃道义所向,仁义附焉。
言及旧事,张俭不禁面露愧色:“太师之言,老朽已尽知。”
见张俭俯首认错,王允心结亦解:“如此,公,且自去。平乐会,不开也罢。”
不料闻此言,张俭忽生慨叹:“便是董卓擅权,亦无有此举。”
王允勃然叱曰:“董卓国之大贼,几倾汉室。君为王臣,所宜同忿,而怀其私遇,以忘大节!今天诛有罪,而反相伤痛,岂不共为逆哉?”即收付廷尉治罪。
党魁被捕入狱。京师震动可想而知。
太尉马日磾,驰往谓允曰:“党魁负天下之望,名重四海。今秉笔《东观汉记》,当续成后史,为一代大典。且忠孝素著,而所坐无名,诛之无乃失人望乎?”
王允答曰:“昔武帝不杀司马迁,使作‘谤书(请注意)’,流于后世。方今国祚中衰,神器不固,不可令佞臣,妖言惑众,执笔在幼主左右。(张俭)既无益圣德,复使吾党,蒙其讪议(非议)。”
日磾退而告人曰:“王公,其不长世乎?善人,国之纪也;制作,国之典也。灭纪废典,其能久乎!”
京中士大夫多矜救之,皆不能得。
蓟国都,西宫增城二重殿。
“大将军来函?”略作思量,帘内董太皇,不禁莞尔:“今王允主政,大将军朝堂之上,难觅一席之地。故来求之。”
窦太皇言道:“六百里传书,必然事急。”
董太皇不疑有他,遂亲手拆封。漆木匣将将开启,董太皇神色大变。待取匣中白绢细观,不由汗如雨滴。
毕竟董门家事。窦太皇不便多问。亦不便观瞻。
待董太皇将白绢收入匣中。窦太皇这才问道:“莫非京中巨变。”
董太皇惨然一笑:“家门不幸。”
果不其然。闻乃家门之事,窦太皇自不便多言。
须臾,董太皇忽起身。不及出帘,便摇摇欲坠,站立不稳。窦太皇急忙离席搀扶。“姐姐安否?”
“无妨。”董太皇强撑起身,径直出殿。寻南宫少府而去。
稍后,北宫瑞麟阁。
蓟王连收二报。
其一,洛阳急报,党魁张俭因言获罪,被押廷尉诏狱。
其二,中书令赵娥来报,董太皇亲临披香殿,欲将赀库内毕生积蓄,转为董重所用。
“此二事,必有关联。”士贵人,一语中的。
“董重与张俭,虽有往来。然却不足以令董太皇,倾家相救。”河间姹女,惜财如命。蓟王手握《子钱集簿》,焉能不知。
“莫非,董重千里求援,非为救张俭,而另有他用。”马贵人心领神会。
“可有閣下密报。”蓟王遂问。
“有。”便有女史将南閣密报,呈递给宋贵人。
“日前,董重亲赴上林苑,与卫将军等,帐中密会。言及‘悉诛凉州人’之事。”
“董重所求巨资,必为笼络凉州都尉。”蓟王言道。
“夫君明见。”安贵人亦道:“然,据妾所知。董重素无主见,必有高人指点。”
二事相连,蓟王疑道:“莫非乃张俭暗授机宜。”
宋贵人又读南閣密报:“董重亦曾赴张俭平乐会。”
“张俭乃党人之首。无辜下狱,党人又当如何?”蓟王问道。
“正多方营救。”士贵人答曰。
“闻张俭自折节入朝,多有徒众,求列门墙。然唯收一徒,名唤景顾。”蓟王对党魁之事,知之甚祥。
“正是‘漏夺附党’,时侍御史蜀郡景毅子。”士贵人答曰。
“此子何所为?”蓟王又问。
“并无记录。”宋贵人遍翻密报,皆未曾言及此人。换言之,此子并无异动。
“恩师下狱,唯一弟子,却稳坐不动。”蓟王叹道:“其中必暗藏隐秘。”
“夫君之意,张俭下狱,乃有意为之。”士贵人已醒悟。
“党魁自求死也。”蓟王一语中的。
林虑山,正阳亭,草庐。
二老匆匆而来:“党魁求死矣!”
甯姐姐取书细观,不由一声长叹:“先前,若非我出手相救,党魁已悬梁自尽。今,天下残局,胜负将分。党魁生而无望,以死明志。”
四目相对,董班、郭亮齐声道:“党魁虽了无生念,然我等却不可不救。”
“如何相救?”甯姐姐言道:“不出所料,党魁必身携鸩毒。见面即死矣。”
“这可如何是好。”二老悲痛,何必多言。
甯姐姐素有远见:“党魁望门投止,牵连甚广。今含冤赴死,天下怜惜,清名可洗。天下党人,因而得以善待。此乃,党魁所乐见。”
闻此言,二老涕泗横流。
伏地恸哭不止。
1.295 求仁得仁
甯姐姐宽慰道:“‘求仁而得仁,又何怨’?”
言罢,眺望庐外,树下二冢。
可埋三人也。
蓟国都,西宫,增城二重殿。
蓟王四时问候,风雨无阻。二宫太皇,虽权且栖身,却宾至如归。绝无寄人篱下之感。蓟王先国后家。先问候二宫太皇。再顺下一重殿,探视王太后,义王太后。
“敢问太皇,亿万家财散尽,所为何来?”礼毕,蓟王附身问道。
“家门不幸,无言以对。”言及亿万家财,一朝散尽。董太皇心如刀割。自帘后,频频拭泪。
既是家门之事,蓟王亦不便多问。转而言道:“大将军孤悬京洛,虽有羽翼,然却不足与王太师相争。关东十万联军,酸枣会盟。挟威而聚,蓄势待发。欲求,洛阳不战自乱,八关不攻自破。坐收渔翁之利也。大将军,今求得巨资,笼络关西都尉,引朝堂明争暗斗。且党魁下狱死,洛阳必乱。那时,必有奸佞,裹挟大将军,犯上作乱。兵谏二宫,屠戮百官。王太师固难逃身死族灭。大将军亦恐难善终。”不料蓟王已悉破天机。
“何以知之?”董太皇顾不得心伤,急忙止泪。
蓟王遂以心腹之言相告:“时董卓恐十万大军一朝溃散,故分而治之。关东守京西,关西守京东。如此各断归路,唯有听命行事,不敢忤逆。今,洛阳‘悉诛凉州人’之声,不绝于道。乃至朝野上下,人人自危。四关凉州都尉,纵然惶惶不可终日。然朝堂之上,诸如卫将军张济、羽林中郎将李傕等,西州武人,亦无例外。党魁名满天下,王允尚不能容。以己度人,又岂容‘凉州人’乎?”
“王上言之有理。”窦太皇这便醒悟:“凡(董重)行事不密,所谋为王允所知。必先发制人,罢众人兵权。卫将军张济等,岂能坐以待毙。”
蓟王顺其言道:“此乃党魁,连环计也。”
“计将安出?”董太皇大惊。
蓟王答曰:“董重屡赴党魁平乐会。必受其言语蛊惑。今求取太皇亿万家财,笼络四关都尉。四关之中,必有人暗通吕布。吕布遂上告王允。乃至事发。王允为除心腹大患,必先剪除(董重)羽翼。凡与大将军合谋,如卫将军张济等,必首当其冲,悉除兵权,出为外官。张济、李傕等,乃西州武人,岂甘束手就擒。必行搏命一击。裹挟大将军,矫诏‘清君侧’。里应外合,破宫门,行兵谏。”
窦太皇续言道:“兵乱四起,王允、吕布,难逃善终。大将军,恐亦为人所害。亿万家财,付之东流;大将军性命,亦难保全。谓‘人财两失’,莫过如此。”
“这可如何是好。”董太皇这才悉知事大。本以为破财免灾。不料火上浇油,反令董重死于非命。
“敢问太皇。大将军来函,究竟何所言。竟能说动太皇,散尽亿万家财。助其谋夺一朝权柄。”蓟王必有此问。
“朕家门不幸,耻于言表。”董太皇依旧不愿提及。
蓟王身为人臣,亦不便逼迫太甚。
然此中隐秘,事关天下兴亡,不可不察。蓟王又大胆进言:“太皇即来则安,无惧授人以柄。”
闻此言,董太皇流泪更急。哽咽言道:“王上之意,朕已尽知。”
帘后窦太皇亦感同身受。
待蓟王告退。忽听窦太皇低声言道:“以享司寒,可乎?”时二人本欲共入司寒馆,出为仙家,不问世事。奈何董太皇心有羁绊,又难舍富贵荣华。于是反悔。
如今大祸临头,追悔莫及。
十里函园,二崤城官堡,蓟国邸。
閣下游缴庞舒,入邸来报:“新任司隶校尉李肃,夜入车骑将军府,呈报机密事。吕布又连夜出城,登鱼梁台,告知王允。卑下窃以为,必与大将军所谋,莫大相干。”
“董重,才疏志广,中下之姿。行事不密,意料之中。”閣下主记蒋干,似不意外。话说,京洛时局,亦在辅汉幕府掌控之中。
“为今之计,该当如何。”庞舒求问。
“史夫人,可露行踪?”蒋干不答反问。
“尚未得知。”庞舒对曰。
“此人,亦是主谋。”蒋干言道:“定要查出下落。”
“喏。”庞舒领命自去,亦不敢多问。
“大势定矣。”蒋干眼中,乍现精光。
罼圭苑,鱼梁台。
新任尚书令桓典,不其侯太仆伏完,新任司隶校尉李肃,如约而至。
步入前殿。见车骑将军吕布,赫然在列。
三人不敢怠慢,急忙上前行礼:“见过太师,见过车骑。”
“速坐。”王允一如往常,不苟言笑,表情肃然。
待三人各自落座。王允遂将董重所谋,告知于众。
“何以知之?”不其侯伏完忙问。心中惊惧,溢于言表。
司隶校尉李肃答曰:“乃伊阙都尉,密语相告。”
先前,李肃为伊阙都尉。善收买人心,笼络颇多西凉将校。今虽入朝为官,然继为关都尉者,乃其心腹。故悉知详情。
“大将军,意欲何为?”不其侯仰问。
吕布一声冷笑:“无它,为求天下权柄耳。”
“卫将军等人,皆出前骠骑营。”尚书令桓典言道:“若骤然发难,兵围玉堂殿。陛下危矣。”
“老夫岂能令鼠辈如愿。”王允掷地有声。
“太师何所为?”不其侯伏完,顿觉不妙。
“先杀张俭,以一警百。”王允切齿言道。
“太师万万不可。”不其侯伏完,伏地苦劝:“党魁若死,恐人心不稳。”
“老夫,心意已决。”王允言道:“‘刑乱国,用重典’。‘故严刑峻法,破奸轨之胆’。”
“这……”不其侯伏完,无言以对。
毕竟有赠宅之义。吕布劝道:“君侯多虑。张俭虽有重名,然望门投止,屈节侍贼。与身染铜臭之崔烈,如一丘之貉。盛名坠地,不复先前。杀之,不足为惜。”
王允表情释然:“奉先,言之有理。”
殿内众人,无不屏气。
1.296 可甘人下
自党魁被捕。廷尉诏狱,累日来,车水马龙,门庭若市。洛阳勋贵高官,党人太学生,齐来探视。即便不得入内,亦将廷尉官署,围成水泄不通。
卫尉崔烈,身负重压,可想而知。严令善待,断不可用刑。为防万一,一日三餐,皆由崔烈先尝。确认无误,再亲自捧入牢中。待党魁餐毕,再全身而退。如此,日日不缀。
其用意,不言自喻。凡党魁有三长两短,崔烈自难辞其咎。须知,崔烈亦有重名。遂染铜臭,却宦海沉浮,屹立不倒。乃朝中宿老。此举,亦是“以身作保”。党魁若饮鸩而亡,崔烈当以死谢罪。党魁不欲累及崔烈,必不轻易寻死。
廷尉诏狱如此盛况,可想而知,鱼梁台上,有过之无不及。
奈何求情越多,王允杀心更甚。尤其关东联军,会盟酸枣。淮泗诸王,并关东群雄,号十八路诸侯。百里联营,旌旗蔽日,人马嘶鸣。虎牢关前,乡党旧友,络绎不绝。齐说左中郎将丁原,开城纳降,弃暗投明。
如火军情,一日数报。呈送鱼梁台。王允虽稳坐钓鱼台。然杀一儆百之心,与日俱增。正如他所言,“刑乱国,用重典”,“故严刑峻法,破奸轨之胆”。
语出《周礼·秋官·大司寇》:“刑乱国,用重典。”(郑玄)注曰:“‘用重典’者,以其化恶伐灭之。”
尤其国难当头,更要上下勠力,君臣同心。党魁恃才傲物,屡屡言及朝政得失。王允杀之,亦无对错。
雪上加霜。董重手握永乐数十亿积铜。挥金如土,大肆笼络,凉州都尉。
俗谓“清酒红人面,钱帛动人心”。再加大将军许以高官厚禄,保全家小。凉州都尉以降,多为其收买。怀揣大把蓟钞,西凉兵士,出入洛阳街市,流连忘返。更多蓟钞,被锁入钱箱,置于帐中。由心腹死士,寸步不离,日夜守卫。
西凉都尉,尚如此。朝中西州武将,可想而知。大将军门前,一改先前车马稀。洛阳勋贵闻风而动。皆欲分永乐一杯羹。董重来者不拒,四散积财,声势复起。
王允、吕布等人,冷眼旁观。细作亦将与之“往来过密”,一干人等,记录在案。
诸如,卫将军张济、羽林中郎将李傕,皆名列前茅。
北军大营,卫将军张济,将将入帐。
便有亲卫帐下来报:“报,有弘农豪商,投帖谒见。”
“不见。”张济身居高位,颐指气使。区区商贾,不见也罢。
亲卫又道:“豪商言,乃将军故交。”
“弘农何来故交。”张济将信将疑,遂取名帖一观。
“哦……”见名帖内夹一叶姜芽,张济幡然醒悟:“速请来一见。”
“喏。”
须臾,弘农豪商,被引入大帐。
“吾妹安否?”张济劈头便问。《仙鉴》:“张姜子,西川人张济妹也。得道。”
豪商答曰:“多年前,幸与张姜子,有一面之缘。料想,仙子定当无碍。”
闻此言,张济失望之情,溢于言表。“你是何人?”
“某乃史夫人。”言罢,豪商徐徐直身。
四目相对,张济猛然醒悟:“史侯食母。”
“正是老妪。”女扮男装史夫人,谄媚一笑。
张济按剑言道:“夫人假扮豪商,所为何来。”
“为救将军于水火也。”史夫人直言道。
“某有何患,需夫人相救。”张济焉能相信。
“王允、吕布,欲诛凉州人,以绝后患。大将军董重,重金笼络,欲与‘赟臣’相抗。人为刀俎,将军为鱼肉,犹不知也。”
“此等机密,夫人如何得知?”张济杀心骤起。
“将军万勿轻动。”史夫人无动于衷:“‘鸟尽弓藏,兔死狗烹’。敢问卫将军,无论王允、董重,何人称雄。将军等西凉众,能得善终乎?”
“夫人此话何意。”不料竟被说中心中隐忧。
“洛阳十万大军,自董卓败亡,皆成无主之兵。可惜王允、吕布,不能用之。拱手让于董重之辈。窃以为,卫将军何不悉数收归己用,助执宰朝堂。得‘(夫)屈一人之下,(必)伸万人之上’。”史夫人口出诛心之言。
张济又何尝未曾想过:“陛下乃出永乐宫。人称‘董侯’,与大将军自然亲近。我若取而代之,陛下必不能容。”
“董侯不能容,史侯能容否?”史夫人,终于道明来意。
“……”张济焉能不知:“夫人欲助史侯,重夺大位。”
“然也。”史夫人言道:“若迎史侯复继帝位。董氏之祸可解。卫将军执掌朝廷,指日可待。”
“先前,何苗并董重,二戚专权,把持朝政。史侯假扮史子眇,暗中笼络董卓、吕布等人,设伏玉堂殿前。一击而中,独揽大权。又岂能令我如愿。”
“此一时,彼一时也。”史夫人叹道:“先前权臣,多已不在其位。十万大军,若收归己用。史侯所赖,非将军莫属矣。”
见张济无语。
史夫人临别赠言:“卫将军,可甘居人下乎?”
声如洪钟大吕,张济如遭雷击。
西郭寿丘里,大将军府,霞楼之上。
董重并李傕、杨定、郭汜、樊稠等,西凉诸将,日夜密谋。如何行事。
“张俭一死,洛阳必乱。”杨定言道:“那时,我等只需诈言:王允欲除凉州都尉兵权。料想,西凉兵士,必不会坐以待毙。四关兵发,我等齐推大将军为主,外合里应,一战而胜之。”
董重暗思,并无不妥。这便言道:“事成之后,皆为上卿。”
“喏!”
话音未落,却见卫将军张济,姗姗来迟。
董重不禁责道:“大事当前,何以晚来。”
“家事所累,大将军勿怪。”张济抱拳赔罪。
“何来家事?”董重随口一问。
“回禀大将军,某有一妹,少小离家……”张济半真半假,娓娓道来。
“竟是名女仙。”董重笑中别有深意:“可自荐枕席,于蓟王当面乎?”
闻此言,众人皆笑。
张济亦赔笑脸。然趁人不备,眼中却有戾芒一闪。
1.297 酸枣会盟
酸枣县,联军大营。
此地本春秋郑邑,战国属魏。秦置县。“以棘名邦,故曰酸枣”。今属陈留郡。地近河,多水患。文帝十二年(前168年),“河决酸枣,东溃金堤”,即此。
淮泗郡兵并各路人马齐聚,连营百里。共推袁氏兄弟为首。
只因二人新晋受封,左右车骑将军。由左车骑将军袁术,掌粮草辎重。右车骑将军袁绍,统兵马调度。余下群雄,轻车将军兼兖州牧曹操,破虏将军兼扬州牧孙坚,河内太守王匡、陈留太守张邈、东郡太守桥瑁、山阳太守袁遗、济北相鲍信等,皆有分工。互壮声势。
帐中群雄,多出先前衣带盟。除董卓身首异处,余下皆在。
“报——”便有斥候,飞马来报:“虎牢使者,无功而返。丁原陈兵关墙,坚守不出。”
“丁建阳,乃我‘关东义士’也。”袁绍叹道:“雄关不破,如之奈何。”丁原乃兖州泰山郡人,故袁绍有此叹。
便有一将,起身答曰:“禀盟主,某愿领兵搦战。”
不等袁绍来问,便有人起身答曰:“乃我帐下勇将……”
见曹操枯坐无言,袁术附耳问道:“孟德何故无言?”
“洛阳之变,恐难善终。”曹操实言相告。
“何以知之?”袁术忙问。
“窃以为,党魁所举,乃自投死路也。”曹操言道。
袁术摇头笑道:“孟德岂不闻‘望门投止’乎?党魁若真不惜性命,早已身死全节。何必苟活至今。”
“公路,言之有理。”曹操话锋一转:“然自党魁应辟入朝。先折节侍何进,后屈身奉董卓。若果真爱惜羽毛,又岂会忤逆王允。”
“必是因贼臣已死,乐极生悲。”袁术答曰。
“许,便是如此。”曹操并未争辩。
待盟主袁绍,慷慨激昂,勉励一番。众将遂各自散去。
曹操自回营地。
便有校尉夏侯惇、夏侯渊二人,出帐相迎。
“明公,府中来使。”
“人在何处。”曹操遂问。
“已入帐中。”夏侯惇答曰。
见二人表情有异,曹操心领神会。共入大帐,果不其然。
“卑下,拜见明公。”来者,乃主簿荀彧。
“主簿亲来,必有见教。”曹操笑道。
“卑下,不敢。”荀彧居中持重,王佐之器。
主臣落座,曹操先问:“为今之计,该当如何?”
“党魁一死,洛阳必乱。王允、吕布,看似为董重所谋。然‘黄雀伺蝉’,董重亦难善终。”
“我与主簿,不谋而合。”曹操轻轻颔首:“乱兵一起,断难收拾。尤其西凉贼众,素来骄纵。必大肆杀戮,流血漂橹。”
“此乃,明公之机也。”荀彧果有奇谋。
“愿闻其详。”曹操离席下拜。
荀彧亦离席回拜:“天下皆以为,今汉气数将尽。三兴炎汉,另有其人。然唯我与明公,恪守社稷,不欲神器易主……”
荀彧忠于汉室之心,时与曹孟德,一般无二。故闻荀彧肺腑之言,曹操不禁泪染衣襟。
“当如何行事。”曹操衣袖拭泪,再拜求问。
“难尽之言,皆在囊中。”荀彧取一锦囊相赠。
曹操如获至宝,双手接过:“何时观之。”
“张俭身死之日,便是明公窥得天机之时。”言罢,荀彧五体投地,大礼参拜。
送走荀彧,曹操心意难平。袖中锦囊,轻如无物,却令曹操心痒难耐。急欲暗中拆开一观。又恐天机莫测,不敢造次。一夜辗转反侧,孤枕难眠。
中军大帐,亦是灯火通明。
袁绍、袁术、袁遗,并孙坚,王匡、张邈、桥瑁、鲍信等,赫然在列。
“莫非,此来不为震慑洛阳。”闻袁氏密语,猛虎孙坚,眉头微皱。
袁术嘿声一笑:“洛阳弹丸之地,何必大动干戈。”
袁绍言道:“今握十万联军,当尽夺河南之地。”言下之意,凡大河之南,心向洛阳,不遵寿春敕令者,悉数剪除。
如洛阳所遣,豫州牧黄琬、青州牧刘岱、徐州牧陶谦、荆州牧刘表,扬州牧刘繇,宜当雷霆除之。
“如此,十万大军,当数路兵发。何必聚于此地。”孙坚问道。
“正因大军聚集,众皆无备。”袁术洋洋得意:“如荆州牧刘表,扬州牧刘繇,皆临水而居。所谓‘攻其无备’。文台麾下飞云舰队,足可一战胜之。”
“原来如此。”孙坚幡然醒悟。此乃声东击西之计也。众皆以为,十万大军齐聚酸枣,为攻占虎牢,震慑洛阳。不料曹操、孙坚麾下飞云、盖海二舰队,顺下四渎。“攻其无备,出其不意”,灭关东敌手。换言之,号称十八路诸侯,酸枣会盟,实则行障眼法。余下十余路,摇旗呐喊。唯令曹操、孙坚,暗出水军,奇袭破城。
见机已到,袁绍笑问:“文台欲往何处。”
“当是扬州。”袁术先答。
不料孙坚却道:“何不取荆州。”
“扬州乃帝都所在,宜当先取。”袁绍亦劝。
“荆州既定,顺下而击。平定扬州,易如反掌。”孙坚言道:“且荆州牧刘表,大练水军,仿造蓟舡。扼寿春上游水路,久必成患。”
“荆州牧刘表,位列八俊,雄踞荆襄。麾下猛将如云,谋臣如雨。急切间,断难如愿。”袁术又劝:“先易后难。”
“闻刘表先筑襄阳,欲迁州治出汉寿。后扩江夏,图扼江沔咽喉水道。待二城筑毕,水军练成。荆州固若金汤,恐难易主。”孙坚果然江东猛虎:“且刘表乃洛阳四方将军之首,若能斩之,羣(群)龙无首矣。”
“也好。”袁绍毕竟盟主:“便如文台所愿。”
“喏!”孙坚抱拳领命。
“孟德,又当如何?”袁术再问。
“孟德击徐(州)。”袁绍早有定计。
孙坚言道:“先前,陶恭祖与孟德,合兵讨贼。二家既结盟约,如何轻毁。”
袁术答非所问:“文台可知,陶谦因何有恃无恐,放孟德客军入境。”
“实不知也。”孙坚摇头。
袁术遂密语相告:“只因,孟德老父,辟祸琅琊。为陶谦座上宾也。”
1.298 同声同气
“原来如此。”孙坚又问:“老父既为人质,孟德更不敢轻动。”
“文台所言极是。”袁术话锋一转:“然若……”
不料话将出口,孙坚气势陡增:“孟德乃我等挚友矣。焉能坐视家门为他人所害。”
江东猛虎,振聋发聩。
众人无不屏气。帐内落针可闻。
须臾,忽听袁绍笑道:“文台所言极是。断不能坐视孟德老父为陶谦所害。”
袁术亦道:“我辈自当如此。”
见二袁不似作假。孙坚这才心安:“如此,宜当先救孟德老父,再图徐州不迟。”
“速命徐州细作,接应孟德老父。”盟主袁绍一声令下。
“喏。”便有心腹家将,奉命而出。
袁绍言道:“我与孟德,刎颈之交。先前叔父满门被害,肝肠痛断。幸得孟德相助,方有今日盛貌。孟德父,即吾父也。焉能不救。文台切莫见疑。”
“本初勿怪。”孙坚抱拳认错。
“我等‘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水流湿,火就燥,云从龙,风从虎。圣人作而万物睹。’”袁术亦抚掌笑道:“文台,何故小觑于我?”
此问无需答。帐中众人皆笑。
一时云开雾散,芥蒂全无。
正如袁术所言。同声相应,同气相求。英雄相契,莫过如此。
洛阳,廷尉诏狱。
廷尉崔烈,捧盘入内。
漆木承盘内,酒菜齐备,荤素相宜。唯一不同,耳杯一对。
张俭隔槛笑道:“威考,欲饯行乎?”
“‘韩侯出祖,出宿于屠,显父饯之,清酒百壶(注1)。’”崔烈出口成章:“无有清酒百壶,岂为元节饯。”
槛门大开,二人席地而坐。
崔烈斟满耳杯,并张俭一饮而尽。
“蓟王家,十年陈,松泉酿。”张俭入口既知。
“旁人皆爱玉琼浆,然老夫独爱松泉酿。”崔烈言道:“元节,可知何故。”
“翠玉琼浆,号‘仙人醉’。便是酒豪卢太仆,三杯亦醉。如你我二人,不胜酒力,沾唇即倒。”张俭答曰:“松泉酿虽不如仙人醉,然却足可品味。”
“‘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注2)。’”崔烈又斟满杯。
“‘酿美酒,炙肥牛。请呼心所欢,可用解忧愁。’”张俭笑言:“莫非西去一游。”
言罢,二人又满饮此杯。
便是松泉酿,二杯下肚,亦酒气上涌,皆已微醺。
不急斟酒。崔烈落杯相问:“元节,何所求。”
“炎汉三兴,天下太平。”张俭相告实言。
“好一个天下太平。”崔烈言道:“遥想当年,老夫次子(崔钧),领商队往来楼桑。时有太平道众,欲劫楼桑赀库千万铜钱。家书传来,老夫犹不能信,满船护卫,竟皆出太平道。‘见一叶落而知岁将暮,睹瓶中冰而知天下寒’。元节,亦是太平道乎?”
“非也。既为党人,又岂另投它门。”张俭摇头。
崔烈这便为二人,斟满第三杯。而后自怀中取一瓷瓶。将瓶中鸩毒,倾入二杯中。
张俭目光清洌,醉意全无。
待毒瓶滴尽,崔烈随手掷于墙角:“元节以死全节,大汉果能三兴乎?”
见崔烈如此,张俭焉能不知:“新莽乱,光武出。”
“好,好,好。”崔烈虽有死志,亦难免动容。
再无需多言。
二人对饮,同赴黄泉。
谓人死为大。
崔烈、张俭,同日而亡。震动京洛。
搢绅(缙绅)诸儒,莫不流涕。
二人皆负重名,生平各有瑕疵。然盖棺定论,忠汉之臣。
一杯鸩酒,《西门行》。时二千里内,有近万人“负笈荷担弥路,柴车苇装塞涂”赶来送葬。规模竟不在郭林宗之下。便是虎牢关前,关东群雄亦设坛祭拜。盟主袁绍,亲诵祭文,台上,台下,皆有哀伤。
鱼梁台上。
俯瞰罼圭苑中,一夜素镐。
王允表情肃然。心中悔意,可想而知。
“朝中如何?”
不其侯伏完答曰:“陛下亦沐浴斋戒,以为祭。”
“百官如何?”
伏完斟酌言道:“百官皆有哀容,然朝会依旧。”
“守军如何?”
伏完小心答曰:“八关守军,并无异动。倒是……”
“直言无妨。”
“大将军领诸将,亲往馆中祭拜。”
“何人同往。”
“卫将军、五官、羽林中郎将……”伏完娓娓道来。
“众将何所言。”
“或有人言:崔威考、张元节,但以董公亲厚,并尚从坐,何况我辈乎。”伏完所言,句句属实。言下之意,崔烈、张俭,名重天下,又居九卿高位,且出身关东名门士族。即便如此,亦暴毙诏狱。我等西凉人,又岂能独活。
“速召吕车骑。”王允当机立断。
“喏。”
少顷,吕布打马登台。赶来相见。
王允言道:“解兵可乎?”
“可也。”吕布答曰。
“当如何行事。”伏完忙问。
“一道诏命,足矣。”吕布傲然答曰。
“甚好。”王允又道:“北军五校,亦不可握于西(州)人。”
“今九卿去其二。卫将军张济当可补之。”不其侯伏完言道。此乃明升暗降,惯用伎俩。
“可。”王允言道:“宜拜为廷尉。”
“喏。”不其侯这便草拟敕令。由王允亲笔撰写,送入宫中。
待陛下用玺,由尚书台发出。
不出吕布所料。诏命一到,西凉都尉,齐齐解兵。无有忤逆。卫将军即拜廷尉,亦得宫中风传。
大将军府,霞楼之上。
“今既不赦我曹,而欲解兵。今日解兵,明日当复为鱼肉矣。”奉车都尉杨定,拍案而起。
“为今之计,该当如何。”羽林中郎将李傕,亦面生怒气。
董重此时,却举重若轻,倪视而笑:“卫将军何故无言?”
待众人看来,张济才迟迟言道:“回禀大将军,如整修所言,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坐以待毙,身死族灭,不过旦夕之间。”
“卫将军言之有理。”大将军董重眼中,厉色一闪:“何不助我清君侧。”
众将齐声抱拳:“愿听号令!”
1.299 乌合之众
稍后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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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西凉都尉,悉数解职。八关守军,并无异动。王宇枯坐一夜,稍得心安。
这便沐浴更衣,领众僚属,亲往平乐馆中祭拜。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景顾乃出党魁门下。党魁只身上洛,并无家人。唯有景顾等一众党人,操持后事。临行前,王允谓景顾道:乃出公义,不得不为。
景顾长揖及地,不置一语。
而后车入函园,蓟国邸。崔烈乃左国相之父。奉王命,于国邸公祭。长子崔均,披麻戴孝,出邸相迎。
崔烈椁前,王允终露悲容。
“威考,何故如此。”
此时相问,亦无人回。
吕布等人,正襟危坐,心思各异。
便在此时,忽得僚属急报。
“闻二公暴毙,丁原怒开城门,放关东联军入内。”
饶是从容自若王子师,亦不由变色。
“太师毋忧。”身后吕布耳语道:“虎牢背后,八关锁固。断不会有失。”
“无用匹夫。”王允斥道。
待礼毕,便急忙重返鱼梁台。
“军情如何。”
“关东联军,袁术等部,已先行入关。淮泗郡兵,尚未拔营。”换言之,关东群雄,并淮泗郡兵,并不齐心。甚至淮泗郡兵,各有号令。所谓盟主袁绍,不过有名无实。
“一群乌合之众。”吕布冷笑。
王允言道:“‘寒翁失马,今未足悲;楚相断蛇,后必为福’。合肥侯自以为觅得良机,可趁洛阳大乱,战而胜之。料想,淮泗郡兵,必不甘其后。速传命四方将军,循机而动。”
“太师妙计!”不其侯伏完,欢喜而去。
“京东四关如何?”王允问吕布。
“自先帝筑关,屡经修缮。守城诸器齐备,急切间,断难攻破。”吕布先前便奉蓟王命,守备八关。自当言之有物。
“万一破关,又当如何?”王允追问。
“洛阳近郊苑囿,皆有驻军。函园更有精兵二万。京洛雄城,粮草足备。布,足可挡千军万马于城下。”吕布答曰。
“奉先万夫莫敌,朝之大幸也。”王允难得夸奖。
吕布欣然笑纳。
俗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虎牢陷落,满城皆知。
闻关东十万联军,正蜂拥而入。洛阳人人自危。与先前不同。此乃同室操戈,叔侄相争。政治斗争,血腥残酷,不下战场厮杀。洛阳勋贵,多心向董侯。
今合肥侯挟威而来。待逼少帝禅位,继承大统。秋后算账,可想而知。人心惶惶,走投无路。便有汉室诸刘,连夜避入函园。“乞尚父活命”之声,蓟国邸外,此起彼伏。
若非国邸治丧,不宜乱闯。宗亲诸刘,焉能望门而哭。
乃至于,园中百姓,误以为。乃为崔烈哭祭。
二公暴毙,天怒人怨。
王允看似从容不迫,面不改色。实则一夜白头。鱼梁台上群僚屏气,无人出声。
“报。黄门令已入北军大营。卫将军领麾下将军出营,并无异动。”
“报,卫将军已领廷尉之职。正与右中郎将并北军中候,交割令符。”
“报,卫将军已轻骑出营,入宫觐见。”
闻此报,群僚方才出声。
卫将军张济,交出兵权。洛阳无忧矣。
1.300 出头之机
毕竟曾为天子。
史侯虽尚未及冠,且孤身而来。然张济叔侄,却断不敢加害。
“拜见……王上。”叔侄二人,抱拳行礼。毕竟退位,不可再尊陛下。
“二位免礼。”史侯不以为意:“朕,先前之言。卫将军,以为如何。”
张济心领神会,却佯装不知:“王上,何所言?”
张济心思,焉能不知。史侯笑道:“卫将军若能助朕重夺大位。可封侯拜相,总领朝政。朕,指天为誓,决不食言。”
“王上孤身至此,似有必胜之心。”张济不置可否。
“董重不过中下之姿。今篡权弄险,必死无葬身之地。董卓、王允之后,‘今朝廷大臣,上不能匡主,下亡以益民,皆尸位素餐’。碌碌无为之辈,窃居高位。卫将军,当真甘为人下乎?”
同此一问。语出史夫人,并语出史侯,截然不同。
张济既不愿屈居蓟王之下,又岂甘心居于董重之下。
更何况,史侯甘冒风险,亲来笼络,足见心诚。
毕竟武人。利字当头,张济快刀乱麻,当机立断:“当今天子,虽是董卓所立,然亦是先帝血嗣。臣,不忍加害。”言下之意,“诸侯夺宗,圣庶夺适(嫡)”。夺位尚可行,弑君绝不为。
“可也。”史侯欣然一笑:“今夜子时,内外并举。朕,祝卫将军,一战功成。”言罢,又自袍下钻入。皮囊吹气般胀大,变回弘农豪商。
音容亦变:“将军留步。”
张济叔侄,抱拳恭送。待起身,胖大豪商,已悄然离去。
“如何?”张济遂问。
“不可小觑。”张绣答曰。
“少年老成又挟神鬼之术。”张济叹道:“若能久居大位,可为明主乎?”
“不能。”张绣断然摇头:“冤杀袁隗满门,岂是明主所为。”
“唉……”张济一声长叹:“正因如此,我辈方有出头之机。”
“叔父何意?”张绣尚不能领会。
“毋需多问。”张济言道:“且随我左右,依计行事。”
“喏。”张绣不疑有他。
是夜。
鱼梁台上。太师王允,操劳数日,今日方歇。临窗浅睡,忽闻蹄声如雷。
便有心腹僚属,奔冲入殿。
“大事不好,大事不好……”
王允猛睁双眼,又徐徐坐起:“何事惊慌。”
“禀太师,城郭内外,举火如龙,四面喊杀,许是凉州兵乱!”僚属急切答曰。
“不得乱语。”王允略作思量,便又问道:“命苑中护卫,严守四门,无我将令,不得进出。速传命吕车骑,率兵平乱。北军五校,无令不得擅动。”
“喏。”属吏自去。
待王允更衣出殿。果见四面举火,齐奔万岁坞而来。
万幸。鱼梁台,飞架水面,四面临渊。左右山门,董卓修筑万岁坞时,又行增筑。乃万岁坞中,最坚固之地。
急切间,断难攻破。
只是夜起兵乱,杀声震天。不知究竟多少人马,主谋又是何人。王允毕竟王佐之器。乱中取静,已有所悟:“必是董重竖子。”
少顷。但见兵车数辆,奔冲入园。正是当朝太仆,不其侯伏完。
府中死士,驱车护驾。沿途乱军,围追堵截。然西凉客军,终不如车夫熟络洛阳街巷。被不其侯冲破重围。
“速起门闸。”王允不疑有他。
“喏。”命令传下,阙楼守卫搬动机关,包铁阙门,徐徐升起。放不其侯车驾入园。
“太师。”不其侯所乘,乃蓟式安车。自当安然无恙。
“情势如何。”王允遂问。
“势如水火。”不其侯答曰。
“何人谋逆。”
“乃上林苑驻军。”
“必出董重之谋。”
“来时,我已告知公主详情。料想,此时(蓟)国邸属吏,当悉知。”伏完举家迁入函园。仙台里距二崤城,一堑之隔。阳安长公主出府邸后门,行不多远,便可抵桥头堡。堡中守军,闻讯必然放行。如此,邸中閣下主簿蒋干等,一众留守幕僚,可知洛阳兵乱。
见王允无言。伏完又道:“蓟王虽远隔千里,然函园上下,断不会坐视京师,再遭兵乱。”
“老夫谋国不利,还有何面目,再见蓟王。”王允叹道:“若死我一人,可存社稷。又何惜此身。”
伏完涕泪劝道:“太师当善保有用之身,辅佐陛下,再续国祚。岂轻言赴死。”
“不好。”说者无心,听者有意。王允幡然醒悟:“陛下危矣!”
“太师何出此言。”伏完犹未会意。
“卫将军张济。”时至今日,王允焉能不知:“先前奉命解兵,不过权宜之计。此时,右中郎将周慎等人,恐已性命不保。”
音犹在耳。便有尚书仆射士孙瑞,登台来报:“禀太师,北军大营似起兵乱。”
“卫将军张济,亦出西凉。”伏完如何还不醒悟。
“陛下当无恙。”再细思量,王允又宽慰众人道:“虎贲中郎将王越,足可护陛下周全。”
“为今之计,该当如何。”伏完求问。
“董重杀我乃其一,逼宫乃其二。凡此二事中,有一事不成。董重断难如愿。”王允言道:“居高下守,以待天明。”
“喏。”众人齐声更齐心。
国难当头,生死一线。王允却放声大笑。
一干人等,面面相觑。不知所以。
待王允笑罢,伏完斗胆相问:“太师何故发笑。”
“前日虎牢陷落,今夜四面重围。袁绍、董重之辈,皆自以为,觅得良机。然老夫以为,胜负未可知也。”
“莫非驱虎吞狼。”伏完似有所悟。
洛水之上,帆樯如林。
正是曹孟德盖海舰队。
自破虎牢关,关东联军长驱直入。曹操携水军,奔赴洛阳。洛阳八关,小平津、孟津二港,亦历经修筑。尤其董卓专权,为求八关锁固,不惜工本,重造二津。一般船只,断难靠岸。唯蓟式巨舰例外。船翼翻转,搭建舟桥。无需入港,便可自野渡登岸。
若非恐孤军深入。洛阳坚壁清野,又行围追堵截。曹孟德自可水军先行。
今水陆并进,天下正朔可定矣。
心念至此。曹孟德,意气风发。
1.1 群雄上洛
稍后再看。
刘三墩,岂无三国之日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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辎重吊装,人马登船,皆费力耗时。袁术轻车疾驰。不等曹孟德出发,已至旋门关下。
“河水又东,迳旋门坂北,今成皋西大坂者也。”旋门并虎牢二关,一西一东,将成皋县城,包夹其中。
先过虎牢,再越旋门。方可入京洛腹地。
“守关何人?”袁术曾为南阳太守,任上招募健勇,广造兵器。虽不如蓟式机关,然足可一用。
“未知其名。”主簿阎象答曰。
“先遣人说之。”雄关障道,高居大坂。仰攻不易,袁术先易后难。
“喏。”
帐中别驾韩胤、长史杨弘,伴驾左右。纪灵、桥蕤、张勋、乐就、李丰、梁纲等,将校齐聚。
少顷,便有斥候来报:“使者未及入关,便被乱箭射回。”
“不识时务,愚不可及。”袁术一声冷笑:“传令叩关。”
“喏。”纪灵等人,领命齐出。
三通鼓罢,犍牛浑身披甲,拖行数辆攻城舫车,徐徐抵近。
苦无水火不侵,翀嚣鸾翼,帆樯遮蔽。南阳工师,匠心独运。以山中老藤,编成楯墙。可挡劲弩流失。
“发石!”
关将一声令下。投石呼啸而出。
如前所说。霹雳发石车,虽是刘晔所献。然发石机关器,光武时已现南阳。正如诸葛丞相,“损益连弩”。“损益”谓之“取舍”。言扬长避短,趋利避害。是为改进。连弩,最迟春秋时,已有此物。故非丞相所创。
刘晔乃集蓟国机关术之大成,将南阳发石机,改造成霹雳发石车。亦或称“霹雳投石车”。平地远射八百,装船可射千步。
时蓟王南征林邑。百艘斗舰,一字排开。一轮齐射,便将港湾,化成火海。林邑蛮楯墙连舟,拥塞港湾,本以为固若金汤。岂料未及近身,便葬身火海。麒麟火兽,今为象林人,顶礼膜拜,止小儿夜啼。足见战况惨烈。
南阳发石机,借旋门大坂,地势之便。居高砸下,凡有所中。碎木迸溅,血肉模糊。
犍牛纵温顺,亦纷纷暴走。
便有攻城舫车,折轴倾覆。车上兵卒,骨断筋折,惨叫毙命。
亦有舫车,虽破碎不堪,仍艰难抵近关墙。云梯伸出,车内先登,接踵而上。
“杀!”为首二人,正是雷薄、陈兰。
待舫车抵近,发石车无用。滚木礌石,箭如飞蝗。
虎牢关破突然,金汁尚未烧热。袁术轻车疾行,十里之地,转瞬即至。待兵临城下,守军焉能不乱。
不由分说,引军强攻。更逢凉州关都尉,惨遭撤职羁押。群兵无首,战力可想而知。
竟被雷薄、陈兰,一举冲上关墙。
二人,一左一右,势如疯虎。连斩数人,站稳脚跟。后续先登,源源不断。攀上城墙。
“报——雷、陈二军候,已攻上关墙!”
“甚好。”袁术喜道:“先登居首,定有重赏。”
“明公有令,先登重赏——”
三军齐呼,士气暴涨。
此消彼长。关上守军,士气大泄。
眼看落关在即。新任关东都尉,遂领亲信,开关乞降。
见关门轰然落下。守军再无战意,纷纷跪地投降。
袁术初战告捷。急令轻骑报喜。待袁绍引军抵达。雄关内外,已被袁术所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