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2 养虎成患
自后将军董卓,将手中耳杯重掷在地。
洛阳天使,便意识涣散,目光游离。独自捧杯,端坐榻上。任由残肢断臂,血肉迸溅。数百刀斧手,一拥而入。将帐中将校,悉数剁翻在地。
刀砍斧劈,鬼哭狼嚎,血气冲天。
目光所及。顺着白面无须,滴落杯中的血珠,正扩散成一朵猩红的血花。
麻木入口,竟有一丝甘美的腥甜。
待将杯中血酒饮尽。杀戮忽止,嘈杂皆歇。
耳畔忽闻一声长吁。浓烈的酒气刮面而过,直灌耳鼻。
毛骨悚然,受此一激。
洛阳天使,当场便溺。
刀锯余人,本就受损。惊惧之下,如何能忍。淅淅沥沥,时缓时急。
“上使安坐。”董卓吐气开声:“某乃奉命行事,并无二心。帐内一干人等,妇人之仁,抗命不遵。故杀之以谢陛下。”
“咕咚!”洛阳天使费劲吞咽,却未能出声。
便有中郎将牛辅,将前将军臧旻,右将军田晏,左将军夏育,三人首级,依次陈列在案。
“卑下幸不辱命。叛将皆已授首!”
董卓遂取少帝诏书:“天子诏书在此,劳烦上使出帐宣诏。”
“奴婢,奴婢……”闻天子诏书,洛阳天使猛然回魂。然挣扎数次,却浑身无力,断难下榻。再开口,已是哭腔:“不胜酒力,无力行走。”
“无妨。”董卓龇牙一笑:“抬上使出帐。”
“喏。”刀斧手一拥而上,将洛阳天使,连人带榻,抬出帐外。
大营制霸丘脊,四面环水,孤立无援。董卓有心算无备。骤然发难,臧旻等人猝不及防。与一众心腹,皆身首异处。
更有洛阳天使,出帐宣天子诏。
各系人马,群龙无首,又置之死地。不得已,纷纷俯首听命。亦有抗命不遵者,怒急而起,捉刀与袍泽对峙。然,待见臧旻三人首级,遂面如死灰,弃刀乞降不提。
稳坐大帐。
牛辅等人,捷报频传。三日后,数路人马,皆被董卓所并。
得精兵数万。若连留守兵卒,不下十万之众。
董卓大喜。
一声令下,精锐尽出。乘舟船围攻宛都。
“陛下,陛下!”宫中人等,早已如鸟兽散。许多更混入城中流民,远赴蓟国避难。唯剩袁术、黄纲等心腹,留守至今。
“何事惊慌。”数日不见,新帝竟两鬓斑白,未老先衰。足见心气饱受摧残。
“大事不好!”袁术急报:“后将军董卓,摔杯为号。将前将军臧旻,右将军田晏,左将军夏育,一并砍成肉泥。今已并其部,率大小舟船数百,齐攻宛都而来。”
“董卓?”新帝微微一顿,忽笑道:“妙极,妙极。”
“大祸临头,陛下何故发笑。”袁术亦顾不得许多。
“吾侄养虎成患。四方将军,已去其三。待攻灭南阳,朝堂上下必为董卓所胁。”
“闻董卓乃奉诏行事。未见有二心。”袁术言道。
“天下粗定,兵强马壮。西奉大驾,居拥八关。挟天子而令诸侯,畜士马以讨不庭,谁能御之?”新帝言道:“便是蓟王,亦投鼠忌器。轻易不与其争。”
“原来如此。”袁术猛然醒悟:“大水没城,城垣多处损毁。城内守军,亦散去大半。只剩我等寥寥数人,如何与敌。何不,何不……”
“如何?”新帝反问。
灵光一现,袁术言道:“何不重返合肥,再谋复起。”
新帝轻轻颔首:“尚有合肥,一席之地。”
“然也。”袁术苦劝:“国中尚有数千兵马可用。南阳已成死地,陛下正值盛年,且后继有人。焉能坐以待毙。”
“如此,且回合肥暂避。”比起先前意冷心灰,斗志全无。闻袁术一席话,尤其尚有封国、子嗣,可以为继。新帝忽起求生之欲。
“陛下明见!”袁术已备好快舟,皇后袁氏、贵人程氏,并襁褓幼子,已先行登船。待袁术并新帝登船。众人稍得心安。
见船舱甚是逼仄。新帝问道:“此船不堪大用,恐难逃脱。”
“陛下且安心。”袁术言道:“此船名唤‘青雀舫’。乃南阳良工仿蓟国鹢首龙舟所造。轻便如雀,迅捷如飞。断难追上。”
“可惜南阳百万之众。”新帝一声叹息,不再言语。
不等董卓大兵压境,一艘快船已载满新帝家眷,悄然逃离。
洛阳,南宫,玉堂殿。
“报,南阳大捷!”
少帝霍然站起:“速速呈来。”
黄门令左丰不敢怠慢,急忙转呈少帝座前。
“哈哈!”少帝大笑三声。待细看,又不由嗟叹:“合肥侯弃城而逃,不知所踪。可惜,可惜!”
史夫人乘机进言:“后将军此战,颇有功勋。宜当重赏。”
“嗯。”少帝深看养母一眼:“阿母所言极是。”
“水淹南阳,根基尽毁。关东群龙无首,当乘胜击之。”史夫人又道。
“淮泗大雨,南阳倒灌。”少帝转而言道:“群臣上表。皆言,反常则妖。朕当如何,堵悠悠众口。”
“此事易耳。”史夫人笑答:“先前,陛下已治水有功,拜南阳樊陵为太尉。今南阳大水,宜当罢免之。”
“樊陵为太尉,不过一月。何其急也。”少帝斟酌言道。
“事急从权。若被天下所知,乃樊陵穿渠筑堤,引水倒灌。悔之及也。”史夫人劝其当断则断。
“也好。”少帝当机立断。
“报——”便在此时,又有军情送达。
由史夫人转呈少帝当面。
拆封视之,少帝面色微变:“假接风宴,后将军摔杯为号,诛杀前将军臧旻,右将军田晏,左将军夏育等,将校百余。”
闻此言,殿中无不屏气。
少帝颓然瘫坐。少顷,又问道:“四方将军麾下,有多少兵马。”
“每部数万不等。”史夫人亦莫名惊惧。
“换言之,后将军已握精兵十万。”少帝乐极生悲。
“恐,只多不少。”便是黄门令左丰,亦知事大。
“后将军人在何处!”少帝厉声呵问。
不及答话。再有信使,殿前通禀:“报,后将军先锋,已入伊阙关!”
“何其急也。”少帝惊呼。
1.123 呼之欲出
南阳郡,秦置。
前汉分天下十三州,南阳归荆州,时辖三十六县。今汉仍属荆州,郡治宛都,领县三十七。封南都,尊帝乡。云台二十八将中,有多达十一人出自南阳。户五十二万八千(528551)口二百四十三万(2439618)。
历经战乱,仍余过半。
本以为黄巾乱后,天下始安。岂料飞来横祸,家园尽毁。
便是安贵人汤沐邑之淯阳县,亦同毁于大水,片瓦无存。蓟国南阳官吏众多。前有郦城令阴修,三举乡党。王傅黄忠,亦出南阳行伍世家。
出仕蓟国,家人虽举族北上。宗亲四邻,仍遗留众多。
得蓟王万舟齐发,悉数运抵国中。虽被分置各处大营,仍想方设法,托言投帖。求广开方便之门。
书报门下署。由门下属吏,逐次答复。好言相劝,以安其心。
如前所说,南阳乃帝乡。贵胄众多。逃难时积财无从携带。急切间,唯有将一两件传家宝从密室抢出,随身带来。
入营方知,一切花销全免。汤药白粥,足量供应。确无隐疾,便会分户各城。户户得田一顷,宅院一座。
举族来投,亦无妨。不欲散居亦可。
自蓟王大兴稻作始,蓟国年年皆有新民落户。尤其东部安北、辽海二郡,乃屯民重区。知南阳百万之众,无家可归。安北守阎柔、辽海守郭芝,先后上疏。欲迁南阳民众,入治下安居。
安北郡,先得扶余四加四十万众,后又陆续迁入十万众,再加汉民十万,船民十万。夕阳、昌城、骊城、絫县,计有七十万众。无论通渠圩田,筑路营城,皆不短人手。
然辽海郡,沓氏、金州、海阳、临渝,四县地广人稀,人口之和,远不及国中一县。先前虽将二十万高句丽,分置海阳、临渝二县。然沓氏、金州二县,一直苦无充足人手可用。多为国中青壮,短期客庸。
宜将二郡人口,填满百万。
取三十万迁入安北。汉人占比,亦足有半数。再取六十万,填入辽海。开发半岛。剩下十万匠人,入籍大利城。数万贵胄,分置楼桑、南广阳等,通都大邑。权且栖身。待南阳水退,再重返故土不迟。
至于普通民众,当此生无望。唯有久居蓟国。试想,户户美田一顷,稻鱼二季。蓟王轻徭薄赋,足可安居。
新得百万南阳民众,蓟国二十七县,终得圆满。
蓟国上下,皆大欢喜。好似占了天大便宜。
然普天之下皆以为。百万流民得蓟王善待,何其幸也。
家臣尊蓟王“主公”。国人尊“王上”。南阳百姓,皆唤“主父”,“王父”或“东父”。感恩之情,溢于言表。
六月,罢太尉樊陵。
少帝欲盖弥彰,本欲堵悠悠众口。然天下有识之士,倍思前后,多已窥破天机。淮泗大水,为何倒灌南阳,先不提。四方将军不造云梯攻城,反造海量竹筏,亦毋论。
且说,蓟王万舟齐发,八方驰援。莫非未卜先知?
既如此,为何不广而告之,令南阳民众,先行躲避。细思恐极。必牵扯二帝之争。蓟王故恪守臣节,未曾逾越。
换言之。此乃**,非是天灾。
二帝为争汉室正朔,无所不用其极。
蓟王身为人臣,唯退而求其次,保住百万黎庶。
英明如斯,却饱受昏君掣肘,不能毕尽全功。
当如何破?
答案,呼之欲出。
非但天下皆如此想。蓟国上下,无论高官少吏,鸿儒白丁,老弱妇孺,亦如此想。尤其蓟王广开言路。太学、大学,值用人之际。海内大儒,纷纷来投。
《蓟国大百科全书》,编撰日益精进。虽未成书,却已蜚声海外。蓟国大儒学,亦广为流传。引海内学子,纷至沓来。
或有人言,蓟国纵强盛一时,亦不过千里之土。一州之地。如何能与十三州相抗。今南阳新帝,一败千里。洛阳少帝稳坐大位。只需十年修养,十年生息。更加二十年后,蓟王百子长成。推恩令下,千里封国支离破碎,不复先前状貌。
那时,少帝如日正中,合十三州之力,能制衡蓟国乎。
便有大儒笑道:时,高祖入汉中称王,亦不过千里之土。亦数败于项羽。终一战而胜之,立四百年煌煌天汉。我主年不及而立,千里沃土,千万国民,谋臣如雨,猛将如云。更加中立幕府,统i天下百万雄兵。君不见,水淹南阳,一片泽国。我主一声令下,万舟齐发。救百万黎庶于生死一线。古往今来,见此仁主乎?
与会嘉宾,皆叹服。
万舟并发,一举救下百万之众。古往今来,实属罕见。
除去蓟国海兴,船只众多。蓟王豪掷亿钱,足额支付往来僦费。亦为人津津乐道。
就是有钱。
有钱固令人艳羡。然如何花钱,方见真章。如蓟王这般挥金如土,非但不招人嫌,且还广收民心。蓟王若不是明主,还有何人可称明主乎?
饥寒起盗心。亘古不变之真理也。
闻战后不久,董卓收拢十万大军,奔赴洛阳。先从左中郎将吕布手中,强取洛阳八关。又据洛阳近郊苑囿。而后挟入宫,觐见少帝。
如愿进位三公之司徒。
初等高位,董卓亦知收敛。君前君后,未见失仪。朝会奏对,无有缺席。
司徒可开府。于是乎,董卓大肆封赏笼络有功之人,收买人心。忠于臧旻、田晏、夏育一干人等,不是被借故调离,便是因罪免职。不出数月,十万大军,皆为董卓所用。扼守八关,固若金汤。
少帝见其行事,虽略有乖张,却恪守臣节。渐渐按下心结。然究竟如何作想,外人皆不得知也。
洛阳城中,司徒府。
董卓高居主位。但见一人,趋步登堂,肃容行大礼:“许攸拜见司徒。”
“哦,子远来了。”董卓和煦一笑:“免礼,赐座。”
“谢司徒。”许攸再拜落座。
“子远所为何来?”董卓明知故问。
“欲行毛遂自荐也。”许攸面色不改。
1.124 上公九命
董卓捋须大笑:“子远此来,必有见教。”
许攸谄笑作答:“知我者,明公也。”
“有何良策,子远但说无妨。”董卓大马金刀,颐指气使。
“明公一战灭南阳,匡扶汉室,劳苦而功高。今虽位列三公,然卑下窃以为,仍不足以彰其功。闻蓟国立三孤重臣,辅佐诸王子。明公何不进位‘上公’,威赫朝野乎?”
“哦?”董卓果然中计,询问左右道:“何为上公?”
话音落地,可想而知。左右皆草莽匹夫,粗通文字,如何能答此问。
“我等,实不知也。”牛辅抱拳答曰。
许攸眼中鄙夷一闪而逝。然表情越发恭敬谦卑。
待董卓看来,这才躬身答曰:“上古时,以太师、太傅、太保为“三师”,亦称“三公”。周制,三公八命,出封时,加一命,称‘上公’。故《周礼》曰:‘上公九命(注1)为伯,其国家、宫室、车旗、衣服、礼仪皆以九为节。’前汉哀、平间,尊为“上公”。位在“三公”上,故称之。今汉上公,仅有太傅一人,且不常置。”
“原来如此。”董卓这便醒悟:“太傅杨彪,位在三公上,便是当朝上公。”
“然也。”许攸笑答。
见左右皆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董卓遂求问道:“依子远之见,某当位列上公何职?”
“当为上公之首,太师是也。”许攸掷地有声:“太师,始于商,掌邦治,为六卿之首。殷纣之时,箕子为太师,周武王时,太公为太师。前汉初不置,平帝始复置,孔光居焉。”
“哦……”众人纷纷附和。总之位高权重,便是了。
见董卓心随意动,目中贪色尽显。许攸再接再厉:“今明公手握十万精兵,八关锁固。挟天子而令诸侯之势成矣。然不过位居后将军。前有车骑将军何苗,骠骑将军董重,更有辅汉大将军,蓟王刘备。位卑言轻,服众尚且不能。如何号令群雄?”
“许长史,言之有理!”牛辅等人纷纷抱拳请命:“当进位上公之首!”
待众将叫嚣落地,董卓居高下问:“子远大才,若真心为某所用,当以国士待之。然。”
董卓话锋一转:“某有一事不明,还望子远实言相告。”
“烦请明公,不吝赐教。”许攸早有准备。
“天下名士,皆投蓟国,子远因何滞留京师,屈就于何苗府中。”董卓问道。
“唉……”闻此言,许攸仰天长叹,再低首已有泪流:“求屏退左右。”
“退下。”董卓有恃无恐。
待牛辅等人怏怏退下。许攸这才以密语相告:“回禀明公,许攸乃王使君之同谋也。”
“八厨王芬。”董卓幡然醒悟。无怪不去投奔蓟王。许攸竟与王芬,谋逆先帝。试想,依蓟王之明,如何能容忍大逆不道之臣。
“正是。”许攸再拜。
“子远之心,某已尽知也。”蓟王不用,当可为某所用。董卓涣然冰释:“待事成,必有重赏。”
“卑下,遵命!”许攸大喜而拜。
“当如何施为,子远且细细说来。”董卓求教。
“明公只需如此如此……”许攸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妙哉,妙哉!”董卓慨叹。许子远,果足智之士也!
少顷。载董卓厚赐,许攸车驾重返金水小市。稍后,秘邀陈琳,为董卓进位上公造势。
西园,长秋殿。
长乐太仆赵忠,趋步帘下,细声奏报。
“进位上公?”何后一声冷笑:“西凉匹夫,不知进退。”
赵忠进言道:“董卓矫杀四方将军,并十万部众。今洛阳八关,皆为其所据。近郊天子苑囿,亦立满董卓兵营。其中一万秦胡铁骑,人马具装,呼啸如风。京师百里之地,瞬息可至也。”
“闻,出征前,天子授予密诏。董卓杀四方将军,乃奉诏行事。不知然否。”何后忽问。
“老奴听闻,天子密诏,并未言取三人性命。乃董卓滥杀也。”赵忠又言道。
“料想,我儿亦不会如此不智。然一着不慎,养虎成患。”何后恨声道:“今求三公,明日又当谋求何位?”
“西凉莽夫,贪残放滥,狼子野心。如何能知足。”以己度人,赵忠知之甚深。
“速传何车骑。”何后断不可坐视不理。
“喏。”
自二宫太皇北巡蓟国,何车骑便留居西园,统御西园卫。与西园诸校,颇为亲近。园中广厦千间,乐得逍遥。更有先帝宫妃,暗通曲款。何车骑食髓知味也。
闻太后召唤,这便披甲来见。
“臣,何苗,叩见太后。”历经宦海沉浮,何苗已颇知进退。
“何车骑免礼。”何后自帘后言道:“董卓之事,知否?”
“未知也。”何苗足不出西园,如何能知。
“董卓位列三公,犹不知足。竟觊觎上公之位。”何后长话短说。
何苗斟酌言道:“挟匡扶汉室之威,又手握十万精兵。据拥八关之固。若我是董卓,恐亦不甘人下。”
“车骑之言,不无道理。”将心比心,何后亦如此想:“然此风不可长。若任其予取予求,汉室颜面无存。必为天下所轻。且关东乱贼,尚未肃清。亦不宜大肆封赏。”
何苗遂问道:“太后意欲何为?”
“断不可,令其如愿。”太后言道。
“西州武夫,向来粗鄙。若怒而发难,恐伤及天家颜面。”何苗心有顾忌。言下之意,当暂避锋芒。
“蓟王虽未临朝,然以尚父之尊,焉能坐视不理。”何后言道。
“臣,遵命。”提及蓟王,何苗遂咬牙应下。然总觉何后似,另有所图。又不敢当面质问,遂三缄其口,自行拜退不提。
“若加上公,必行废立之事。”待殿中无人,何后一语中的。
蓟王宫,瑞麟阁。
“杀君马者乃路人。”细看门下主记蒋干密报。蓟王一针见血:“此乃许子远,捧杀之计也。”
“典出《风俗通义》。‘长吏马肥,观者快之,乘者喜其言,驰驱不已,至于死’之句。”士贵人言道。
1.125 局中一子
“正是。”刘备答曰。蓟王与安贵人成亲时,应劭将《风俗通义》初定稿,充作贺礼,上呈宫中。引士贵人等,争相阅览。
“董卓其人,狼子野心,桀骜不驯。”安贵人言道:“矫杀朝中宿将,并十万部众。今据守八关,挟天子以令诸侯之心,昭然若揭。”
宋贵人,马贵人,亦纷纷点头。
“许攸其人,亦称足智。心机如何,不得而知。”蓟王叹道:“所谓‘名士相轻’。或可称之。”
“夫君所言极是。许攸其人,恃才而傲,恃宠则骄。先前与王芬等人往来甚密。后又与衣带诏盟,莫大干系。今转投董卓门下,颇多心机莫辨。”士贵人蹙眉道:“所为何求,受何人指使,尚不得而知。”
“文和已命蒋干与其交往。料想,当有所获。”蓟王亦隐约觉得,许攸此人,亦敌亦友。忠奸莫辨。洛阳诸多谋划,皆有其参与其中。
倍思前后,蓟王忽言道:“莫非,局中一子乎。”言指右国令呕心沥血,所设天下棋局。
众美皆无言。
少时,楼桑老宅二进院落。公孙长姐守前,甯姐姐伏后。一明一暗,守护三墩。时过境迁,初心不改。
张甯之名,虽不见记载。便是门下游缴,亦“视而不见,充耳不闻”。然后宫妃嫔,或多或少,皆有风闻。论爱之深沉,甯姐姐不下公孙长姐。
甯姐姐行事,刘备自无从多问。尤其觉醒真我,重拾诸多记忆缺失。刘备此生,当不辜负。至于甯姐姐如何行事,刘备亦不多过问。由她便是。
南阳之战虽落幕,然余波犹存。
大水数月不退,帝乡遂成死地。天灾**,无有定论。南阳新帝下落,亦渐为人所知。重返合肥侯国,正联络关东群雄,欲东山再起。
南都被毁。关东联军,士气低落。尤其淮泗大水,倒灌南阳。淮泗诸国,虽侥幸得免,却也各自受灾,未能全身而退。
更有甚者,随南阳大水,日渐下泻。腐烂人畜浮尸,裹挟病疫,正顺流而下,染指淮泗诸国。
大灾之后,必有大疫。古往今来,莫不如是。
一言蔽之,关东元气大伤。少则三五载,多则十余载。不可恢复。
话说,少帝为争汉室正朔,无所不用其极。此举,与先帝当年,借黄巾洗地,如出一辙。果然“有其父,必有其子”。今汉不同前汉。关东乃心腹之地。早已肚烂肠穿,病入膏肓矣。
尤其江河之间。民生凋敝,十室九空。正如史上曹孟德赋诗曰: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
与之截然相反。大河之北,风调雨顺,万物生晖。
幽、冀、并、凉,四州与蓟国协同一致。无论吏治民生,皆与蓟国比同。加之关中,终绝羌乱。沃野千里,重获新生。京兆尹酒雄刘陶,重造长安城毕。更加丝路通畅,陇右牢城圩田大成。重重利好,助推西都,日渐繁盛。
尤其大利农作机关。豢养农奴佃户,遂被豪右大量放归。从先前五万三千(53299)户,二十八万(285574)口。增至十五万户,八十万口。
此还不算东迁羌户。隐匿人口之巨,可想而知。也无怪。长安、洛阳,本就遍地豪右。与京都洛阳,天子脚下,万众瞩目不同。长安位列陪都,稍逊一筹。“天高皇帝远”。豪右大姓,明目张胆。土地兼并,尤其酷烈。
刘陶亦出汉室。雷厉风行,目不容沙。又得蓟王相助,更加陇右大震关,近在咫尺。长安豪右,这才日渐收敛。遂有今日之大治。
寻常人等,忝居京兆尹高位,如架火烤。不出二载,必然调迁。然刘陶却久居大位,稳如泰山。
陇右麦作,季季大熟,广输关中。遇不法奸商,囤积居奇。刘陶足量供应,令奸商血本无归。一来二往,民心归附。令行禁止,重筑前汉,天空之城。
“室居栉比,门巷修直”。十二门,九市。有闾里一百六十,外置十二陵邑。
诚然。时至今日。关中已无法与蓟都相媲美。蓟都十城,三百万口。督亢秋成,广济天下。
便是陇右,羌氐汉胡,亦足有八百万众。
人口便是生产力。
西域都护百城,人口亦远超关中。
自蓟王万舟齐发,救百万黎庶。天下皆以为,汉室江山,必为蓟所承。
临乡偏北,长安居中。若兼顾内外商道,海陆丝路,定都长安,乃不二之选。
西宫,增城殿二重。
帘内董太皇,容姿焕发。果然河间姹女。随手将少府抄送洛阳邸报,转递窦太皇:“董卓野心不小。”
“称病入朝,欲为上公。”窦太皇轻声道:“以退为进也。”
“麾下秦胡兵,往来冲突。路上行人,避恐不及。便是南北二宫外御道,亦常闻兵戈之声。”董太皇一声冷笑:“此乃挟众示威。少帝年幼,恐不堪惊扰。终令其如愿。”
窦太皇却摇头:“少帝自幼于道人史子眇宅中寄养。不可以常人论之。”言下之意,耳濡目染,旁门左道,江湖习气。
虑及少帝曾假扮史道人,暗中笼络董卓吕布等人,一举除二戚之患。董太皇亦点头道:“鹿死谁手,犹未知也。”
“董卓其人,粗中有谋。少帝弄险,恐难善终。”窦太皇不无担心。
“若为上公,又当如何?”董太皇追问。
“必行废立。”窦太皇亦有远见之明。
“何以见得。”董太皇心中,实亦如此想。
“董卓所惧,唯有蓟王。”窦太皇答曰:“废少帝立麒麟子。则蓟王投鼠忌器也。”
董太皇一声轻叹:“何后必有所动。”
金水汤馆,二楼雅座。
何车骑举目四望,遂见许攸、陈琳二人,起身相迎。
“卑下,拜见将军。”二人此时身份,仍为车骑府属吏。
“二位免礼。”何车骑言道:“所为何事?”
“我等此来,乃为将军谋一场大富贵也。”三人落座,许攸低声言道。
“哦?”何苗眼中精光一闪:“愿闻其详。”
“董司徒,为求上公之位,称病不朝。公文敕令,已不能出八关。长此以往,朝政俱废。”许攸言道:“今董司徒,手握十万精兵,京师之内,无可匹敌。蓟王恪守臣节,无诏不离封国。故卑下窃以为,欲解眼前困顿之局,唯将军一人耳。”
“唯我何某?”何某一愣。
1.126 投其所好
“正是。”许攸试问道:“将军欲为大将军乎?”
“嘶……”此乃何苗日思夜想,可望而不可及也。却被许攸,当面道破。
毋需多言。观其言行,众人已心领神会。
许攸遂笑道:“我朝旧例,外戚必为大将军。只因迁怒前大将军,故陛下不置。今董司徒,称病不朝。却严命麾下悍勇,扼守八关。无令不得放行。便是朝廷使者,持节亦不得过。政令不出,官吏不达。长此以往,洛阳朝堂困守百里之地,再难号令天下。尤其,关东群雄未灭,合肥侯逃回封国,招兵买马,以求复起。陛下寝食难安。先贤(周任)有言曰:‘为国家者,见恶,如农夫之务去草焉。绝其本根,勿使能殖,则善者信矣。’是为‘芟(shān)草除根’也。”
何苗轻轻颔首:“若不能乘胜击之。稍得喘息之机,合肥侯必死灰复燃。关东战乱不休,恐无宁日。”
“将军所言极是。”许攸再接再厉:“故卑下,窃以为。能解眼前之危局者,唯将军耳。”
何苗如何还能不领悟:“长史之意,乃由我上疏,举董司徒为上公。”
“将军明见。”许攸言道:“如此,症结可解。陛下与司徒,颜面皆全。事后,司徒必投桃报李,举将军为大将军也。”
**裸的利益交换。
何苗心随意动,却假意问道:“司徒若为上公,焉能分权与我。”
许攸却不说破:“今,辅汉大将军,尊‘尚父’,加黄钺,统四方雄兵。合将军与司徒二人之力,方可与之(相敌)也。”
何苗一声嗟叹:“不料董公,竟一片公心也。”
闻此言,许攸面色不改。陈琳不由一愣,又急忙遮掩。何其不知羞也!
许攸遂问:“不知将军,意下如何。”
何苗言道:“需禀报太后,再做定夺。”
实不出许攸所料,这便举杯相敬:“卑下,恭祝将军,得偿所愿。”
“好说,好说。”何苗笑容可掬,端杯回敬。
待尽兴而归。车驾内并无三人。陈琳遂问道:“董卓贪残放滥,狼子野心。焉肯授此雄职。”
许攸笑答:“今洛阳八关锁固。董卓手握十万大军。只需为上公,骄横跋扈,必行党同伐异,诛逐异己。朝野上下,皆为其党羽。区区大将军,不过虚名耳。何必难舍?”
“原来如此。”陈琳幡然醒悟。倍思前后,不由叹道:“论权谋,我差子远,多矣。”
许攸面色微变。不等好友来看,已恢复如初。
略作思量,许攸轻声诵道:“荀子曰:‘合符节、别契券者,所以为信也;上好权谋,则臣下、百吏、诞诈之人乘是而后欺。探筹、投钩者,所以为公也;上好曲私,则臣下、百吏乘是而后偏。衡石称县者,所以为平也;上好倾覆,则臣下、百吏乘是而后险。斗斛敦概者,所以为啧也;上好贪利,则臣下、百吏乘是而后丰取刻与,以无度取于民(注1)。’”
陈琳点头信服:“上行而下效是也。”
“你我所谋,乃为天下黎庶,大汉社稷。今,蓟王不好权谋,不好曲私,不好倾覆,不好贪利。世人皆‘投其所好’,你我焉能‘投其所恶’乎?”
陈琳不解:“子远,何出此言?”
“权谋之言,可休矣。”许攸谆谆善诱。
陈琳遂领悟:“子远所言极是。陈琳慙愧(惭愧)之至也。”
许攸言道:“待事成,你我宜当避入函园。门下主记蒋干,可举为蓟王当面。”
“蓟王新开万石高俸。”陈琳满脸艳羡:“子远大才,不可限量也。”
许攸自鸣得意。
无外人在场,自无所顾忌。
西宫,千秋殿前。
车骑将军何苗,未入先怯,忽然止步。
“何车骑?”赵忠笑容可掬。
“哦。”何苗随口问道:“太后在否?”
“太后已等候多时。”赵忠答曰。
“太后知我要来?”何苗一愣。
“然也。”赵忠笑中,颇多意味深长。
何苗心头一震。不敢耽搁,急忙入殿觐见。
“臣,何苗,叩见太后。”
“何车骑免礼。”帘后太后,云淡风轻。自迁居西园,为先帝守丧。何后无所事事,于是静心凝神,博览兰台藏书,知行倍增。尤其历代名臣,呕心沥血,字字珠玑,却被历代帝王束之高阁。令何后受益匪浅。太后此举,与蓟王献帖为贺,异曲同工。
“许子远,有何良策?”何后直言相问。
何车骑不敢隐瞒,遂将许子远所言,娓娓道来。
“未尝不可。”不料太后,竟不反感。
“太后,何意?”何苗喜从天降。
“董卓为上公,何车骑为大将军,皆位在三公上。如此与太傅杨彪,同掌朝政,相得益彰。”何后言道。
“太后先前曾言,此风不可长。”何苗不明就里:“因何改弦更张?”
“此一时,彼一时也。”何后吐剖心之言:“先前,董卓为一己之私,弃他人于不顾。今已懂得‘分一杯羹’。是为‘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也。一前一后,不可同日而语。”
何苗似懂非懂:“敢问太后。臣,当作何处?”
“若董卓愿分你一杯羹。当可投桃报李,举其为上公。”何后答曰。
“臣,遵命。”何苗大喜。
司徒府。
“何苗无用之人,焉能位居雄职。”董卓勃然变色。
“明公且听我一言。”许攸谏道:“今洛阳内外,京师重地,唯明公陈兵十万。大将军不过徒有虚名,此其一也。当今天子乃出何太后,何苗为外戚,朝中亦有党羽乃其二也。若得何苗保举,可分明公之忧乃其三也……”
见许攸欲言又止,董卓遂会其意:“左右皆退下。”
“喏。”牛辅等人,悻悻而去。
待堂内无人。许攸口出诛心之言:“王美人贵子,天降麒麟子,皆豢养太后身侧。天子不及元服,便急于亲政。有违祖制乃其四也。明公既为太师,居上公之首。若天子有失,可如周公,行废立事也。”
“哦……”董卓眼中精光毕露。
许攸逐字逐句,字字诛心:“先结好何氏外戚,可为‘后事’铺路也。”谓后事者,便是言指废立之事。
电光石火,董卓已想通一切:“子远大才,某不及也。”
1.127 贼臣当道
熙熙攘攘,利来利往;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一言蔽之,唯利是图,无利不起早。
先前,何太后言,此风不可长。待知事成,董卓欲举何苗为大将军,遂改弦更张。只因,“分一杯羹”也。
楚汉相争。项王与汉王,相守数月。时,彭越数反梁地,绝楚粮食,项王患之。为高俎,置太公其上,告汉王曰:“今不急下,吾烹太公。”汉王曰:“吾与项羽俱北面受命怀王,曰‘约为兄弟’,吾翁即若翁,必欲烹而翁,而幸分一杯羹。”
高俎烹翁,亦需分兄弟一杯羹。便是所谓“利益均沾”。
不惧董卓专权乱政,只惧无我一杯羹。
火中尚能取栗,虎口亦可夺食。还有何不敢为,不能为?
故知董卓愿分权,何后欣然应允。正应了那句,无有永远之敌,只有永远得利。
想通一切,董卓遂指天为誓:“子远且回何车骑。只需举某为上公,当表为大将军。”
“卑下,遵命!”许攸欣然领命。
车驾出城,转往金水小市。
不及入汤馆后院精舍。便得馆中婢女告知。左中郎将吕布,并骑都尉李肃,双双来访。
略作思量,许攸已有计较。
这便整理衣冠,入舍相见。
“二位将军,别来无恙乎?”
“多日未见,子远安否?”吕布、李肃,起身回礼。三人素有往来,久成至交好友。
宾主落座,许攸笑问:“二位所为何来?”
李肃以时局求教:“董司徒,称病不朝。麾下十万部众,桀骜不驯。长此以往,恐生事端。稍有不慎,四郭兵乱,无辜惨死。子远,可有良策?”
许攸摇头笑道:“莫非二位此来,乃为国事乎。”
李肃面露惭色:“实不相瞒,乃为私事也。”
许攸又笑:“何不直言。”
四目相对,仍由李肃开口:“今司徒势大,权倾朝野,指日可待。我等,何去何从。如何善善其身。还望子远,不吝赐教。”
许攸不答,却看吕布:“左中郎将,何所患。”
吕布直言道:“蓟王辅政时,命我守卫八关。今为董卓所夺,如之奈何。”
闻此言,许攸表情一缓:“左中郎将,今屯兵何处。”
“广成苑中,原车骑营地。”吕布答曰:“本欲入函园军堡大营,尚未来及通禀。”
许攸言道:“莫入函园,乃为上策。”
“何以见得?”李肃忙问。二人此来,便为问计许攸,可否转投蓟王。得其庇护,当不为董卓所害。
“左中郎将,手握万余精兵。虽不足与董司徒十万大军相抗。然足可自保。”许攸言道:“且京师之内,除函园三千守军,唯剩万余西园卫。若得左中郎将相助,并南北二军,太后足有三万精兵。则大事成矣。”
“何来大事。”李肃追问。
“天机不可泄也。”许攸避而不答。
吕布却已领会:“董卓虽有十万兵马,却需守备八关。洛阳内外,不过两万。”
三万对两万,足有胜算。
许攸亦未说破:“二位只需依计行事,稍安勿躁。不日必有转机。”
“我等,受教。”二人心满意足,告辞不提。
恭送二人出舍。许攸徐徐起身:“王莽当出矣。”
少顷。忽听许攸自问自答:
“若无蓟王,司徒可为主乎?”
“贼臣无道,断难善终。岂为主乎?”
正如许攸所言。董卓狼子野心,绝非善类。看似权臣,实乃贼臣耳。
南宫,玉堂后殿。
“何人行刺!”少帝惊呼坐起。
“陛下勿惊,无人行刺。”屏外响起史夫人言语。
举目四望,并无异常。少帝喘息片刻,仍心有余悸:“今夜宫外,可有兵马冲突。”
“回禀陛下,今夜并无兵马入城。”史夫人安慰道:“时辰尚早,陛下且安睡。”
少帝不置可否:“董卓猛于虎乎?”
“陛下畏如虎乎?”史夫人反问。
“陈兵十万,焉能不惧。”少帝如实作答。
“蓟王雄兵百万。陛下又当如何自处。”史夫人轻声道。
“蓟王乃纯臣。董卓则不然。”陛下切齿言道。
‘当初,陛下言其野心毕露,或可一用。今陈兵十万。所求,不过为上公耳。陛下何必介怀。”史夫人宽慰道。言下之意,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即便位列上公,亦不过是臣子耳。必俯首听命于君王。
少帝一着不慎,养虎成患。追悔莫及,焉不介怀:“乱臣贼子,久必生乱。”
史夫人言道:“陛下年少亲政,身旁跋扈如董卓者,何其多也。陛下既能笼络董卓,一举除二戚之患。今外臣当道,陛下何不反其道行之。如此,何愁董卓不灭。”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外臣除外戚,外戚除外臣。”
史夫人答曰:“可惜黄门为大将军所灭。如若不然,陛下又岂会,寝食难安,夜不能寐。”
“更惜大将军身首异处,一命呜呼。”少帝言道:“何车骑,能当此大任乎?”
“陛下所赖,非何车骑,乃何太后也。”史夫人一语道破。
“阿母所言,朕已尽知。”提及生母,少帝一时百味陈杂。
林虑山,正阳亭,草庐。
细观党魁手书。甯姐姐轻声言道:“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贼臣已出,今汉气数尽矣。”
郭、董二老,四目相对。董班问道:“贤姪谓贼臣者,何许人也。”
“西凉董卓。”
“此人有勇无谋,志大才疏。狼子野心,路人皆知。不知遮掩,无所顾忌。如何可比王莽。”董班言道。
“今汉亦不比前汉。”甯姐姐一语中的。
郭亮言道:“此人若为王莽,则蓟王当可循光武旧事。三兴炎汉。”
“天下棋局,可收矣。”难得甯姐姐眉宇间,露出一抹喜色。
“老子言:‘慎终如始,则无败事。’断不可掉以轻心。”董班言道。
“行百里者,半于九十。”甯姐姐自然知晓:“回书党魁,相向而行,见机行事。”
“喏。”二老遂去传书不提。
1.128 鱼游燋釜
有道是“众人拾柴火焰高”。
然若被架上火烤。众人仍拼命拾柴,则“若鱼游釜中,喘息须臾间耳”。
看似如鱼得水,畅游天地,任其逍遥。岂料不过置身大釜之中。釜底火焰高炙,鱼死水沸不过瞬息之间。
朔望大朝会。
何车骑等数十人,联名上表,奏请董卓进位太师,位列上公之首。引朝野哗然。
文武百官,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少帝更是瞠目结舌。不料,竟是何苗上表。
话说,何苗虽不过位居车骑将军,然却是何氏外戚。且朝廷屡遭变故,自大将军以降,骠骑远遁,三公缺席,四方将军又诛其三。唯剩太傅杨彪、车骑将军何苗等,寥寥数人。
董卓挟匡扶汉室之威,并十万大军回京。位列三公犹不知足,竟称病不朝。放纵麾下秦胡贼兵,四处冲突,滋生事端。便是南北二宫外御道,亦常有具装甲骑,深夜奔逐。引洛阳百姓,胆战心惊。
可想而知。一墙之隔,少帝寝食难安,夜不能寐。
政令不出,困守死地。长此以往,国将不国。
许,何车骑亦是不得已而为之。稳住心神,少帝如是作想。
“臣以为,此事不妥。”僵持中,忽有人言。
少帝循声眺望,正是九卿之卫尉,钱塘侯朱儁:“启禀陛下。董司徒南阳一战,固然功高。然论匡扶汉室之功,岂能与蓟王媲美乎?臣,孤陋寡闻。只知太师乃上公之首,却不知尚父,居于何处?”
少帝亦不尽知。这便看向太傅杨彪:“太傅知否?”
杨彪答曰:“禀陛下。老臣窃以为,尚父乃尊称也。蓟王虽号尚父,然朝中无此职。见礼当依如辅汉大将军。”言下之意,尚父虽尊,却非官职。蓟王先是开府仪同三司,后仪同大将军。又加黄钺,虎贲。单从仪制而言,早已超越大将军。因独树一帜,前所未有。故杨彪言:见礼如辅汉大将军。辅汉大将军,乃蓟王官秩。尚父,不过是尊称。并无品秩。
少帝轻轻颔首:“蓟王数辞九锡。虽加黄钺,虎贲。然不足以彰其功。尊尚父,古而有之。宜入汉宫仪制。”少帝欲补尚父仪制。
蓟王无难事。只需言及蓟王,朝中百官,自无有异议。
见无人反对,少帝又问杨彪:“依太傅之见,尚父当为何秩?”
少帝制衡之心,杨彪焉能不知:“若论尚父之秩。许,唯有‘掌丞天子,助理万机’之丞相,可与之相配。”
话音未落,又起议论。
少帝不置可否:“丞相一职,汉初曾设。却不知因何除之。”
杨彪答曰:“丞相,金印紫绶,掌丞天子助理万机。秦有左右,高祖置一,后更名相国,绿绶。孝惠、高后,再分左右二相,文帝二年复置一相。成帝始立三公。改御史大夫为大司空,遂以丞相、大司马、大司空、为三公。哀帝时,又改丞相为大司徒。今汉初,改大司徒、大司空为司徒、司空,改大司马为太尉。三公之中,以太尉为尊。”
少帝言道:“立三公,乃为分丞相之权。若重立丞相,当位在三公上。”
杨彪答曰:“若以前汉时三公:丞相、大司马、大司空,比今汉三公:太尉、司徒、司空。今汉皆去‘大’字。故老臣窃以为,丞相为‘大’,当位在三公上。列上公之首。”
少帝并太傅,师徒二人,一唱一和。百官焉不心知。董卓上位,势不可挡。唯有搬出蓟王这尊大神,用以制衡。
果不其然。少帝言道:“既如此。尚父当仪同丞相,位上公上。”
“陛下明见。”杨彪领群臣,肃容下拜。
先定蓟王“尚父”仪制,再升董卓为太师。此,亦是少帝为君之道。
不然,岂非令董卓,位在蓟王之上。
以小见大,知微见著。
擢升董卓易,平衡天下难。
一言蔽之。凡有封赏,皆需虑及蓟王。
诚如史上,董卓覆灭,曹操迎献帝东归,加大将军,封武平侯。袁绍虎踞河北,为太尉,拜邺城侯。因大将军位在太尉上。绍耻班在曹操下,怒曰:“曹操当死数矣,我辄救存之。今乃背恩,挟天子以令我乎!”
曹操遂将大将军让与袁绍。自领司空,兼车骑将军。
足见位次官秩之重。不可恣意妄为。
不出意外。董卓位列上公之首,几成定局。
今虽未言及。然朝野上下,皆心领神会。引来无数慨叹。少帝毕竟年幼。面对如狼似虎,秦胡贼兵,夜夜绕行宫墙。焉能不胆战心惊。
翌日,天子传诏天下。
定蓟王尚父仪制,“赐之大辂之服、戎辂之服”。
辂同路,大辂,乃封赐同姓诸侯之车,又称“金车大辂”。戎辂,便是“兵车戎辂”。古时既以车、服为等级标志。故大辂、戎辂之服,乃为车、服二者。合称九锡之“车马、衣服”。
蓟王虽数辞九锡。先帝并少帝,遂将九锡拆解,逐一赐予。
九锡,蓟王已得其四:车马、衣服、虎贲、斧钺。
又过二日。太医令张奉,奉命入司徒府。为董卓诊治。待稍有好转,董卓遂抱恙入朝。得陛下金口御赐,拜为太师。位上公之首。
周制,三公八命,出封时,加一命称为“上公”。“上公九命为伯。其国家、宫室、车旗、衣服、礼仪,皆以九为节”。
“加命得专征伐於诸侯”。
上公九命,可专征诸侯。
董卓志得意满,遂大宴宾客。与党羽置酒高会,淫乐纵恣,通宵达旦。出入乘青盖金华车,爪画两轓,时人号曰“竿摩车”。
风头一时无两。
董卓所居,乃先前为司徒时府邸。位于洛阳城东南,出南宫苍龙门御道,依次为:司空府、司徒府、太尉府。合称三公府。恰逢太尉、司空,大位空悬。左右豪宅,暂皆无主。董卓遂起并府之意。
唆使党羽上表。欲并三公府邸,立太师府。
“董卓匹夫!”少帝怒不可遏。
“陛下息怒。”史夫人急忙劝谏。
1.129 欺君太甚
“位列上公之首,犹不知足。强占三公府邸,只为一己私欲。”贪得无厌,得寸进尺。少帝焉能不震怒。
史夫人劝道:“董卓所求,不过一宅耳。以太师之尊,屈居司徒之府。确是于礼不合。”
“三公立府至今,岂能为他一人所并。”少帝怒气未消:“昨日求官,今日求宅,明日又当何求?”
“小不忍则乱大谋。”史夫人言道:“权且应下,徐徐图之。陛下尚不及元服,毋需在意一时之得失。”
时局崩坏至此,少帝亦无可奈何。唯退而求其次:“三公府,断不可轻动。”
“何不将郭下苑囿,则一赐之。”史夫人早有定计。
“当赐何处?”少帝积怒犹存。
“先帝曾作罼圭、灵昆苑。罼圭苑有二,东罼圭苑周千五百步,中有鱼梁台,西罼圭苑周三千三百步,均在宣阳门外。”史夫人言道:“何不将东罼圭苑,赐予董卓。如此,二全齐美。”
既满足董卓所欲,保全三公府。罼圭苑有二,舍小存大,全天家脸面。便是史夫人所谓,二全齐美。
毕竟,罼圭苑仍在。不像其他苑囿,只此一座,送出再无。
“东罼圭在南郭外,董卓肯否?”少帝不无担心。
史夫人言道:“料想,董卓当无异议。”
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少帝含恨而起,又拂袖而去。非不舍一座苑囿。只因董卓不知进退,欺君太甚。
俗谓“贵易交,富易妻”。董卓一朝得势,满门鸡犬升天。
歌姬舞姬,婢女美妾,纷至沓来。宾客盈门,便是收受财货,亦盈满堂时。人多地窄之困,随之显现。再者说来,今位居上公之首,焉能蜗居于司徒府。
故在董卓看来,扩建公府,天经地义。料想,陛下亦欣然允之。
这才指使党羽,代为上疏。
然在少年天子看来。董卓所求甚多。贪残放滥,不知收敛。令其居上公高位,绝非社稷之福。
自董卓矫杀四方将军,并十万部众起。陛下猜忌暗生。断难弥合。
更何况,此不过是一己之私。待执掌权柄,权倾朝野时。所欲所求,又当如何,已无人知晓。
正如史夫人所料。董卓喜得东罼圭苑,自行迁居,绝口不提三公府并。东罼圭苑居中鱼梁台,碧水环绕,围以重楼高阁,如画美景,一览无余。只需稍加改造,便可为上公府邸。
台如其名。鱼梁,本为截水捕鱼所设。以土石筑堤横截水中,如桥,留水门,置竹笱或竹架于水门处,拦捕游鱼。《诗·邶风·谷风》:“毋逝我梁”。注曰:“梁,鱼梁。”
鱼梁台下,亦设水门。引洛水自苑西入,而东重注于洛。背靠灵台。筑山穿池,竹木丛萃。风亭水榭,错落有致,一步一景。
董卓并一众党羽,于台上置酒高会。夜夜笙歌,通宵达旦。
直到这日,党魁张俭,投书谒见。
董卓宿醉将醒,浑浑噩噩。将拜帖随手掷出:“不见。”
“太师且慢。”便有女婿牛辅劝道:“少府张俭,乃党人魁首。朝中内外,皆有党人居于要职。此来,必事出有因。”
“哦?”董卓这才醒悟。略作思量,遂言道:“沐浴更衣,请少府台上相见。”
“喏。”
待梳洗更衣,董卓台下相迎。
“拜见太师。”张俭先礼。
董卓甚喜:“见过少府。”
“冒昧来访,未携厚礼。还望太师见谅。”张俭先告罪。
“少府言重。请台上一叙。”张俭素有重名,非贪财之辈。董卓自不以为意。
二人同登高台,遥望洛水两岸美景,不由心旷神怡。
1.130 佣兵公会
太傅杨彪叹道:“党魁,先前便屡次上疏。言,陛下未及元服,便急于亲政,与宗法不合。乃取祸之道。今替董卓表奏,许,亦是此因。”
“唉……”少帝一声长叹:
“‘及至禹、汤、盘庚、武丁,各当时而立法,因事而制礼,礼法以时而定,制令各顺其宜’。后‘周室衰,礼法堕’。
‘礼者,治之始也’,故‘隆礼重义者,其国治;简礼贱义者,其国乱’。
‘法者,治之端也’,治国‘必将修礼以齐朝,正法以齐官’。‘其百吏好法,其朝廷隆礼’。
‘用刑政治百姓,备礼义待君子’,“圣人化性而起伪,伪起而生礼义,礼义生而制法度’,‘故非礼,是无法也’。
‘故不教而诛,则刑繁而邪不胜;教而不诛,则奸民不惩;诛而不赏,则勤厉之民不劝;诛赏而不类,则下疑俗险而百姓不一’。是为‘先教后诛,先礼后法’也。
‘治之经,礼与刑,君子以修百姓宁。明德慎罚,国家既治四海平’。”
少帝将疏中所录历代先贤明言警句,娓娓道来:“少府乃天下士人之首。视礼法如命,朕岂不自知。”
“有教无类,先教后诛。先礼后法,四海升平。”杨彪言简意赅。
少帝叹道:“少府亦崇荀子。”
“荀子‘隆礼重法’,承儒家之精要,集百家之大成。乃蓟国大儒学之始也。”太傅语透深意。
“少府苦心,朕已尽知。”少帝话锋一转:“为今之计,该当如何。”
“董卓既为上公之首,执宰朝堂,亦无可厚非。”杨彪言道:“陛下宜当早立三公,以为制衡。”
少帝心领神会:“何人可为三公。”
“射声校尉马日磾,卫尉朱儁,廷尉皇甫嵩。可为三公。”
朱儁,皇甫嵩,曾为左右车骑将军,共灭南北黄巾。忠肝义胆,断不会与董卓同流合污。射声校尉马日磾,出身经学名门,又与蓟王沾亲带故。三人正当其用。
少帝欣然应允:“何人可继之?”
“崔烈、许相可继之。”杨彪又答。
“许相曾任侍中,与十常侍互为表里。此人素媚内官。太傅因何荐之?”少帝不解。
“正因其阿谀曲从,可左右互济也。”杨彪答曰。言下之意,可居中调和,不至双方矛盾激化。
少帝信服:“太傅老成谋国,朕甚幸之。”
“老臣,惶恐。”杨彪肃容下拜。
秋,七月,以射声校尉马日磾为太尉。卫尉朱儁为司空,廷尉皇甫嵩为司徒。崔烈、许相继之卫尉、廷尉。宗室刘虞为太常,南阳刘弘为光禄勋,侍中刘艾继为宗正,张温为大司农,司马儁仍为大鸿胪,王允仍任太仆,党魁张俭继为少府。
桓典稳坐司隶校尉。司马芳守河南尹。司马防为洛阳令。
太师董卓表南阳许攸为尚书令。二表南阳樊陵为御史中丞。三独坐中二人,为董卓党羽。欲与桓典,分庭抗礼。
《魏氏春秋》:“故事,御史中丞与洛阳令相遇,则分路而行,以丞主多逐捕,不欲稽留。”《环济要略》:“御史中丞有石室,以藏秘书图谶之属。”
一代新人换旧人。
本以为朝臣更跌,到此为止。岂料董卓石破天惊。三举车骑将军何苗为大将军。
一石激起千层浪。
果不出所料。外戚与外臣,早已狼狈成奸。
再加张俭所为。朝野上下窃以为,何后垂帘监国之心不死。故不惜继少帝养虎成患后,再行引狼入室。
利字当头,只谈感情,纯粹耍流氓。
尚书令位卑权重。南阳许攸,一举成名。
董卓之所以放心将尚书台交由其掌管。除去出谋划策,劳苦功高。出身何进并何苗幕府,亦是重要原因。董卓亦在平衡各方,广结攻守同盟。
洛阳各方角力,只求大厦将倾,尸骨未寒前,分一杯羹。
董卓入朝辅政。秦胡贼兵,一走而空。
四郭百姓,如释重负。争相避入函园,老宅皆交由仆从打理。非不得已,轻易不出函园半步。
函园上下,只有军门都尉华雄,领本部三千兵马守备。然蓟王威名赫赫,无敢忤逆。
更何况,客堡商队往来,游侠佣兵齐聚。年前,函陵令鲁肃六百里上表国中,欲建“佣兵营”。专为往来商队护卫。
蓟王欣然应允。择客堡内,游侠聚居之馆舍,改造成“佣兵公会”。
因公集会,谓之公会。《韩非子·八经》:“事至而结智,一听而公会。”释曰:“公会,谓公开会合以辩难。”
简称蓟国佣兵会。
凡诸夏游侠、西陆佣兵,得五支商队联名作保,便可入会籍。开设佣兵账户。为编户之一。
稍后,编撰成册。在籍佣兵,竟不下数千众。
函园百姓,如何能不醒悟。蓟王藏富于民,藏智于民,藏技于民,藏兵于民。
先前,蓟王立乐府,引丝路胡姬,争相入籍。今立公会,又引西陆佣兵,纷至沓来。
佣兵不仅武勇可观,消息灵通,人脉广博。待西征时,当有大用。
归属如何划归,国内众说纷纭。蓟王乾坤独断,将佣兵公会,划归市舶寺所辖。凡海市往来,市中船商,多雇佣兵。兵士只守备旗船、医船、匠船、赀船,诸如此类。
大汉崇文尚武,百无禁忌。游侠何其多也。
不入白毦绣衣,亦可入公会。
陇右,大震关首,云霞殿。
年初,慧妃二诞麟子,母子平安。代夫戍守雄关多年,慧妃劳苦功高。太妃不忍其孤悬在外。遂传命,携众同归。
云霞殿上下,累日欢声笑语。众皆打点行装,准备东归。
陇右牢营遍地,羌氐接连出山。圩田大兴,丝路流金。西州与西域,几连成一体。外有幕府雄兵,内有羌氐豪勇。域外诸国,大兴奴隶贸易。利益之巨,焉有二心。
加之辅汉大幕府确立。
陇右牢城,交由一众幕府属吏掌管。由辅汉偏将军、辅汉裨将军、并护羌校尉,护氐校尉,居延属国都尉等,协同守备。自当万无一失。
天光三殿,美人如玉。皆相聚于临乡蓟王宫。
太妃之心,不言自喻。
1.131 衣锦荣归
时过境迁,汉瓦无存。后世不知汉人多矣。话说,在人口等同于生产力的封建时代。子嗣绵延,螽斯衍庆。乃是最正当合理之诉求。对人口的期盼,正如同对田亩的渴望。此二者,皆是富贵的象征。
刘备祖上中山靖王陵。那件寓意“开枝散叶”的青铜祖器,便是时人生殖崇拜之力证。
汉人事死如事生。将双叉祖器,堂而皇之,带入王陵。可想而知,靖王百二十子,必然心想事成。
祖宗庇佑。
两百年,一脉相承。今蓟王家大业大。自南征林邑还。随行人等,将一路所见,事无巨细,向太妃娓娓道来。闻海外荒洲广袤无垠。丰镐之地,一年三熟。且多无人问津,先占先得。太妃焉能不动心。
农耕文明对田地的渴望,深入髓里。
蓟王早有言在先。荒洲所辟,皆为诸王子国。
若果如传言,海外荒洲广袤无垠,远超大汉十三州。聚土为国,三百子嗣,恐力有不逮。太妃遂命慧妃荣归。为布种宇内,夜以继日,前赴后续。
四海令左慈,坐镇陇山。与燔史关都尉玄,一前一后。防备仙佛东来。断不可轻动。
清点装车毕。深春时节,三百云霞卫,护卫慧妃一行,寻路下山,奔赴洛阳函园。
关城百姓,万人空巷。焚香于道,跪拜送行。回想当年,初入牢营,人心浮动,束手束脚。今各自安居,鲜活民生。慧妃择此时东归,反令百姓心安。唯恐分居两地,久被蓟王疏远。
羌汉和亲,羊大为美。
蓟王家规,不收百钱之礼。又说“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汉人常言,衣锦还乡,荣归故里。
车队一路行来,路旁羌妇绣女,遂将亲手所织大华毡,系于车上。
“(羌)女披大华毡为盛饰”。寓意慧妃,衣锦荣归。
帘内慧妃,不禁泪目。
钟存古羌,焚尽莽荒。蓟王善待,居功至伟。回忆当年,将百万钟存,举族托付。蓟王一力承担,百折无悔。遂成今日之盛貌。
不出数代,羌汉一家,再无区分。华夷之辩,可休矣。
婚姻,互为最高等级的人质。尤其蓟王与慧妃。质押的是百万羌人与汉人的存续。故对王者而言,婚姻从来不是私事。时人常言,门当户对。所求,无非是“对等的质押”。三族齐聚,凡有不轨,身死族灭。如何能不慎重。
慧妃又岂能为一己之私,弃百万族人于不顾。
“易求无价宝,难觅有情郎。”得夫如此,妇复何求。
知慧妃东归,途经洛阳。何后,少帝,不敢怠慢。纷纷遣使问候。慧妃有礼有节,未曾有失。待三足踆乌号抵达阳港,慧妃遂返蓟国不提。
孟夏初,慧妃一行已入南港。
由中书令赵娥并中书仆射荀采,迎入王宫。与蓟王、王妃相见。再同去拜见太妃。送入北宫,新晋改筑常宁殿。云霞美人,除当素,当昔外。钟瑷、骆晹、卢暒、翟姜等,皆入灵辉正殿,与观天阁女仙相伴。仍号云霞美人。
三殿美人,并三百云霞卫齐聚,再加少府女官,蓟王宫终破千人。
泱泱上邦之风。为时人所津津乐道。
三日后,慧妃靡颜腻理,佚貌仙姿。与罗马皇后于常宁殿相见。早在陇右大震关时,慧妃便与罗马皇后鲁琪拉,金兰之交。知慧妃归国,鲁琪拉第一时间前来相见。
自入宫门,鲁琪拉一行,便左盼右顾。横竖一里宫城,壮阔华美,远超想象。亭台楼阁,轩榭廊舫。汇聚与“回字四里”长檐之下。当真巧夺天工,令人叹为观止。
左右交差,上下错落。足有七重之巨。
甚至还有悬溜飞瀑,花鸟鱼虫。如何做到的?
宾主落座。
鲁琪拉遂将心中疑问道出。
慧妃笑道:“泮池下藏涌泉,引水入中枢。驱动天车,举水屋脊。顺流而下,遂成飞瀑。”
“原来如此。”鲁琪拉轻轻颔首:“只为一观乎?”
“非也。”慧妃笑道:“屋脊排设沟槽,待夏日炎炎,清泉飞坠,遂成水帘,用于避暑。”
“果然鬼斧神工。”鲁琪拉惊叹。
“西陆工匠,亦不可小觑。”慧妃意味深长:“王宫车驾,新式止车盘,便来自西陆。如今,便是轨路舫车,亦弃用止车石。知微见著,合则两利。”
鲁琪拉听者有意:“正如慧妃所言,合则两利。”
“妾与夫君,分属羌汉。今为一家。大汉,罗马,兄弟邦也。闻皇后孤孀久已,大汉妇人再嫁,由来已久。若配我家夫君,皇后以为如何?”
“这……”闻此言,鲁琪拉一时竟心如鹿撞。
不及开口,忽听身后言道:“求之不得。”
正是伴驾左右之黑夜女王英妮娜。
慧妃意料之中。
鲁琪拉又惊又喜,羞涩难当。
“如此,妾当禀报太妃,并夫君。料想,不日便见分晓。”慧妃眸生异彩,笑靥如花。
毕竟是罗马皇后,虽久疏战阵,却远非常人。更何况明人当面,亦不必遮掩。这便收拢心神,盈盈下拜:“谢慧妃成全。”
慧妃以己度人。多年前,蓟王三弟大军压境。百万族人,生死一线。若非自荐枕席,何来云开雾散,花好月圆。
罗马皇后,身份高贵,然毕竟孤家寡人。被其弟禁锢孤岛。若非蓟王出手相救,早已死于毒药。若能与蓟王和亲。引西域联军,远征罗马边墙。
知皇后归来。虽不敢说,罗马民众“箪食壶浆,以迎王师”。然总有一干人等,暗通曲款。借蓟王之势复起。君临罗马,指日可待。
罗马皇后眸中。星星野火,正待燎原。
1.132 七海雄心
皇后改嫁,非同小可。
大汉开明之风,养开明之士。然涉及汉室并友邦。尤其乃我赫赫蓟王。故国中上下,皆谨慎以待。虽说家大业大,肉烂在锅里。然添丁进口,终归要分一杯羹。更需谨防“一只老鼠坏了一锅汤”。
背后牵扯,利益攸关。各方博弈,可想而知。不可不察。
正如蓟国所兴大儒学,大幕府,大藩国。与罗马皇后的婚姻,被约定俗成,称之为大和亲。
蓟王应运而生,上根大器。所谓“大者含元气,细者入无间”。“于是乎,孕大含深,贯微洞密,上下通而一气泰”。博大精深是也。
是故,泰卦九二爻解:“上下通泰,心志相合,无所畏惧。”
由浅入深,鞭辟入里:唯有上下通泰,方能心志相合,而后无所畏惧。
蓟王宫虽满千人。然少府女官十去其三,侍御姬十取其六。余下不足十分之一,才是蓟王妃嫔。
比起洛阳十万黄门,实不值一提。
毕竟千里藩国,亦不比煌煌天汉。
蓟国上下,异口同声。将婚仪,定为“和亲之礼”。仪制先立,仪程随之确立。各项准备,遂有条不絮,稳步推进。
上表洛阳,少年天子自无有异议。蓟王征讨七海雄心,时人已尽知矣。
尤其对洛阳天子而言。蓟王虎视于外,内顾无瑕,何其幸也。《平乐会盟》,再到秦汉和亲。一脉相承。西征雄心,人尽皆知。
先约兄弟之邦,又结秦晋之好。蓟王兵发西陆,为大秦皇后,征讨不臣。理所应当。
少帝欣欣然,取徼外山川地形图。询问徼外诸国,风土民情。也算忙里偷闲。
汉使甘英,率领使团一行从龟兹出发,西行至疏勒,越葱岭,经大宛、大月氏至安息都城和椟城(番兜城),后历阿蛮、斯宾、于罗,抵条支。终至安息西界,西海沿岸(波斯湾)。海西,便是大秦。欲渡,为安息船人诈言所阻,遂罢西行。
蓟王早将沿途路线,打探一清二楚。更有甚者,蓟王南北包抄,水陆并进。沿所辟港津珠串,掠海舰队,直抵西海沿岸,罗马边墙行省。
或许,比起陆上万里征程。扬帆七海,将蓟国科技优势,最大程度放大。远比穿越贵霜、安息,两大帝国容易。
时下,横行西海的桨帆船,在蓟国横海大舰面前,根本不值一提。单从承载,便可一窥大小。三百桨手,为西陆水军主力。五百桨手,属于旗舰规模。然即便无蓟国将作寺技艺加成,史上东吴所造飞云、盖海二楼船,皆可乘三千兵卒。十倍于西陆水军。
足见大汉造船技艺之强悍。
比起短兵相接的陆军。水军更显技术优势。
灭海贼王一战。海贼被困狭窄水道,叫嚣白刃接舷战。实愚不可及。白刃战的前提,是接舷。顾名思义,接舷便是船舷相连。换言之,两艘船尺寸相差无几,船舷并无绝对高差。
然蓟国大舡,通高七丈二尺五寸。须知,城墙亦不过高三、四丈。
仰望巨舰,井底之蛙,如何接舷。
更有甚者,坚船利炮,铁壁铧嘴。借水运之便,日行千里。既是水上坞堡,又自带辎重粮草。更有船医、百工,从旁协助。
诸多便利,言之不尽。
自挥师南下。刘备越发倾向于水陆并进。
不断督造良港,驯化徼外野人。直至西海。如此,船队掠海而来,可获足量补给。亦无惧粮道被断。
试想,如何断海上粮道?
唯有攻灭沿途港津。
然就时下西陆攻城术而言。如何能破蓟国机关楯墙,破甲强弩。
更加水军往来,源源不断,输送兵士辎重。“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徼外诸国,有心无力。再者说来,荒洲无人问津。先占先得。徼外诸国,轻启战端,攻伐汉家城池,自寻死路也。
沿途所设,殑伽港、稽罗港、西顿港、东逊港、象林港、吕宋港。
由殑伽港西行,可达黄支国。此处,亦是《厄立特利亚航海记(红海环航记)》提到的著名商港波杜克(podouke)。绕行已程不国(斯里兰卡),顺下身毒,可直入西海。
若以泉州港为.asxs.,这条直通罗马边墙的海上丝路,蓟王已辟过半。
开年后,蓟王二十又七。尚不及而立。蓟王早有言在先。而立之年,开造掠海大舡。待诸子长成,诸港规模初具。扬帆万里,辟海外封国。焚尽蛮荒,薪火相传。
来得及。
二宫太皇俱在。蓟王与秦后和亲,无需少帝亲临。且少帝心牵南阳战局,亦无暇他顾。(大)秦(大)汉和亲。事关国运。断不可等闲视之。
故大和亲之仪制,仪程,皆由儒宗郑玄,并蓟国大儒联手操办。当极尽隆礼重法之能事。断不会令国人失望。
饶是如此。蓟王仍秘在渤海湾区,操练万艘民船。时刻预备南阳大水。
楼桑,陆城侯府。
中书仆射荀采,往来楼桑并临乡。通传和亲细节。
自与蓟王订立和亲之礼。罗马皇后鲁琪拉,声名远扬。便是域外诸国,亦经由居延外道商贾,悉知详情。曾亲赴西海,拯救鲁琪拉的安息王子,亦不远万里,遣使来贺。引沿线诸国,纷纷效仿。
时人遣词造句,皆有大文章。域外,多指西域之外。徼外,多指岭南之外。并各有引申。
再加九九重阳,太妃钦定姻亲同聚。凡蓟王亲家,皆请来相聚。故和亲典礼,亦定在九月。
话说,蓟王和亲,始于高车副伏罗氏。有感于此,蓟王诏命,加号高车副伏罗妃、乌桓妃等,“阏氏”。王妃公孙氏,号“大阏氏”。
蓟王和合之举,不言自喻。东胡各部,纷纷遣使来贺。
入乡随俗。蓟王此举,尽收东胡人心。尤其漠北都护府,各部皆奉命行事。无有忤逆。
正如我家陈丞相,四百年前行汉匈和亲。四百年后,匈奴归附,漠北无王庭。
一言蔽之。合则两利,分则两害。
加法还是减法,因地制宜,因时化育。
1.133 金针拨障
“如此隆重,世间罕见。”黑夜女王英妮娜,不禁赞叹。
“妃嫔媵嫱,王子皇孙”。作为陪嫁媵妾,英妮娜亦需对典礼流程,默记于心,倒背如流。历经多次演练,万不可出错。
如前所说。凡典礼,皆有表演性质。万众瞩目下,一步错,步步错。“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实不为过。
丢人事小,失礼事大。
“蓟国千里沃土,二十七县,四百城港,千二百万口。典礼自当隆重。”入乡随俗。圣火女祭司阿奇丽娅,亦是媵嫱之一。家国大事,岂容儿女私情。个人得失,皆弃一旁。为匹配和亲大典,妃嫔媵嫱,缺一不可。
平心而论。罗马皇后鲁琪拉此举,大有深意。
众所周知。罗马神话,深受希腊神话影响。参照希腊主神,构建罗马神系。并从邻国宗教中,不断吸纳新神。如埃及生殖女神伊希斯(isis),冥神奥西里斯(osiris),波斯光明之神密特拉(mithras),小亚西亚古国弗里吉亚之萨巴神(sabazius),叙利亚之阿塔伽神(atargatis),皆先后传入罗马。为人顶礼膜拜。
可见。对于神话,罗马人始终秉持开放兼容。并非一元神系。
《平乐会盟》时,汉人将罗马皇帝,归属为白帝之子。鲁琪拉经多方权衡,亦准备将罗马神系中的第三代神王,代表天空、雷电、农业及正义。对应希腊神话中宙斯(zeus)的天帝朱庇特(jupiter),与汉人神话中的白帝相对应。
兄弟之邦,神界一统。
对罗马皇后而言,利远大于弊。
须知。高祖斩白蛇起义,定四百年大汉江山。太史公书录,人尽皆知。赤帝之子,误斩白帝子也。今白帝子嗣,国恨家仇,孤身东来。焉能袖手旁观。义之所向,有求必应也。
罗马天帝朱庇特,为白帝说。已在绿洲兄弟会,“罗马的弃儿”间传开。
以一己之力,融会贯通二国神系。圣火女祭司,任重道远。
“闻蓟王在渤海湾中,操练万艘民船。此举必有深意。”鲁琪拉言道。
“中书仆射言,乃与淮泗梅雨相关。”英妮娜答曰。
“蓟国有二百万船民。其中以僦船为生者,约有二万户。万艘乃为一半。”鲁琪拉问道:“规模如此之巨,与淮泗梅雨有何干系?”
“中书仆射,并未言及。”阿奇丽娅答道。
“许是为转运流民。”鲁琪拉果然聪慧:“若淮泗大水,必有无数流民,无家可归。”
“皇后所言极是。”阿奇丽娅亦如此想。
“你与希雷娅的约定,如何处置?”鲁琪拉笑问。
“尚未顾及。”阿奇丽娅轻声言道。时过境迁,罗马角斗场的约定,已难实现。
鲁琪拉却喃喃道:“待重归罗马,再做计较。”
家园故土,爱恨情仇。朝思暮想,魂牵梦萦。如何能轻易释怀。
众皆无言。忽听后院群马嘶鸣。
蓟王家马,皆豢养与后院大马厩中。历经改良,槽头匹匹皆是千里神驹。后院仓楼,便是王家籍田仓。
换言之,时下陆城侯府后院,亦有家马令、籍田令等,官吏常驻。
“白龙。”英妮娜忽道:“近日生疾,嘶鸣不止。”
“青駹马亦生此疾。”阿奇丽娅叹道:“可惜了一匹宝马。”
鲁琪拉亦道:“闻此马性格温顺,异常神骏。白马公孙,年年索要。蓟王皆婉拒。言,乃为一人所留。”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三人久居此宅,对宅中一切,皆耳熟能详。
“为何人所留?”英妮娜随口一问。
“不得而知。”鲁琪拉随口答曰。
后院,马间。
问过兽医,家马令苏双一声叹息。白龙之事,唯苏双尽知。
今双目染疾,恐至失明。不能辨物,如何乘骑。安抚好神驹白龙,苏双这便入宫,通禀蓟王。
“目不能视?”不料一匹马,竟牵动蓟王。
苏双答曰:“今尚有目力,久恐盲矣。”
细问白龙症状。刘备心知,此乃白内障。
时下医书,并无无白内障之名。唐时《外台秘要》将本病称为“脑流青盲眼”。谓:“无所因起,忽然漠漠,不痛不痒”,“小珠子里,乃有其障,作青白色,虽不辨物,犹知明暗三光。”
最迟唐代,已可手术治愈。术法,称之为“金篦术”。又称“金针拨障术”。
金篦术,典出《周书·卷四十六·孝义列传·张元》。金篦,形如箭头,用来刮眼膜。据说可使盲者复明。
白居易曾作七律诗,言及眼疾:案上漫铺龙树论,合中虚贮决明丸。人间方药应无益,争得金蓖试刮看。
传说,白居易四十岁后,即患眼疾。如诗中所言,白居易正阅读眼科专著《龙树论》,药盒中存放着准备服用的决明丸,并虑及,若服药无效,便转用金蓖术,刮除眼中障翳。
杜甫亦有“金蓖空刮眼,镜象未离铨”。刘禹锡诗曰:“师有金蓖术,如何为发蒙。”足以证明,金篦术最晚在唐代,已相当成熟。
“金针拨障术”,最早见于唐王焘《外台秘要》一书:“此宜用金蓖决,一针之后,豁然开云而见白日。针讫,宜服大黄九,不宜大泄”。
后世眼科学家,黄庭镜集前人成就并结合临床经验,著成《目经大成》一书。将金针拨障术,归为八步骤。称八法:审机、点睛、射复、探骊、扰海、卷帘、圆镜、完壁。
此足可例证。中医亦善外科手术。
北周时,始见录,至唐时大成。然时下有无此术?
刘备急召太医左令华妁,入殿询问。
“回禀主公,家父却有此术。然多为治人,未曾治马。”华妁答曰。
“有术便好。”刘备喜道:“速请太医令当面一观。”
“喏。”苏双领命自去。
华妁不禁问道:“敢问主公,何马竟如此持重。”
刘备答曰:“少时相约,不敢忘也。”
原来如此。”华妁心领神会。主公果是长情之主。
太医寺亦在楼桑。华大夫于百忙之中,奉命前来。为白龙诊治。言,目中障翳尚浅,待生厚方可施术。
稍后得闻,刘备遂安心。
话说,子龙当出否?
1.134 鲜卑利亚
话说。大鸿胪司马儁一门,因蓟王身居高位。数年前,遣长孙司马朗等,家门子弟,北上蓟国,拜入蓟学坛。欲学成,就近出仕蓟国。
司马朗,字伯达。淳朴宽惠,忠厚君子。年十六被举出仕。替田畴为葛城令。千石出仕,轰动学坛。司马朗就任,常粗衣简食,俭以率下。不行鞭杖,而民不犯禁。治政满载,境内白波皆服。
时有城中爵民,迁徙都城。后蓟王征各城百姓造船。迁走爵民,唯恐人手不足,于是彼此相邀,同返相帮。遂令司马朗,声名远扬。
蓟王闻之,遂将所造新式大海舡,取名“白波”。海市白波大舡,遂相沿成习。又加封司马朗王宫行人,以为嘉许。
凡有宫职傍身,皆可获门籍。出入宫廷,面君奏事。
所谓南橘北枳。无恶劣之壤,如何能滋生劣果。蓟王不信。司马八达,此生会背主篡逆。
蓟国豪商田韶,因贩运辽东盐渍木,积财万贯。后又造船一万丈,为大海商。闻象林百年巨木,极利造船。遂上疏蓟王,求开山林之禁。
象林多丛林。正因植被茂盛,故林邑无良田。蓟王重开象林县,五十年来,历代林邑王四面征讨所得,未列入县境。遂被蓟王划归象林苑所辖。其中多为广袤雨林,皆可供开伐。然象林苑乃蓟王家所有,无诏不得砍伐。
造大舡龙骨,唯取百年大木。正因如此,田韶这才斗胆上疏。
蓟王欣然允之。由水痕都尉府,酌情收取假税。“假,犹租赁。”
皆大欢喜。
王母言,中夏地薄。待南州物产,源源不断,贩抵国中。国人感同身受。方知此言不虚。更有甚者,白山黑水之苍海郡。冰雪之下,黑土丰镐。太守李进,试种蓟稻多年。驯田毕后,肥力尽显。季季大熟,取名“渤海寒谷(卢城稻)”。其米重如沙、亮如玉、汤如乳、溢浓香,被誉为稻中极品。一时闻名遐迩。与蓟国长粒香,并著于世。
引周遭野民,纷纷出山稻作。不出数载,已聚拢十万农人。其境内大小城邑,皆蓟国营城术所造。采暖保温,稻作育种,各式机关齐备。
再加南倚半岛珠链,背靠北乌稽港。兼有水运陆运之便。不出数载,渤海当大治。
太守李进,一代名守,文武兼备。更加老当益壮。年近七旬,耳聪目明,健步如飞。待任职期满,蓟王当上表,调入国中。加封少保。与恩师一道,辅佐诸王子。四方馆长朱建平言,有百岁之相。
又言,人活到老,必有神助。
有无神助,两说。蓟王爱才之心,足见一斑。
苍海郡,扼边陲。与北海东宫,互为犄角。知苍海稻作大成,蓟王都护漠北之雄心,再无掣肘。无需经由蓟国千里转运,都护府就地取食。六氏高车,亦可就近贩来足量青储饲料。如此,逆进冰原,驯化毛人。源源不断贩来蓟国。不出百年,北疆遂成铁板一块。
蓟王可将汉境,由长城向北外扩数千里。直抵冰原。这片广袤无垠,被漠北各部称为“鲜卑利亚”之地。“利亚”乃地方之意,即鲜卑人之地。后鲜卑南下,高车西迁,据拥此地。鲜卑既灭,高车顺势南下。剩下六氏,难舍故土,世代所居。
《神异经》有载:“北方有层冰万里,厚百丈;有溪鼠(海象)在冰下土中,其形如鼠,食冰草,肉重千斤,可以作脯。”
南下北上,开荒拓土。稻作不及,还有青稞麦。只需诸多防寒技艺大成,何愁无地可耕。蓟国《圩田制》,最饱受质疑之处,便在“地有尽时”。
“以有尽之地而逆无已之求,此所谓市怨结祸者也。”
分户不析产。助推天下流民,蜂拥而至。家中诸子长成,必得美田一顷,良宅一座。千里国土,如何够分。不出三代,地利尽矣。
然自蓟王立开拓车队,开荒舰队。荒洲诸情,广为人知。尤其开造掠海大舡,封海外诸王子国。国中大儒,涣然冰释。
加之,本为千里冰封,不化之地的苍海郡,竟亦可稻作。重重利好,更助人心。
反虑千万国民,不足人手。更忧王上百子,力有未逮。
无妨。蓟王春秋鼎盛。螽斯衍庆,绵绵瓜瓞。何愁膝下无子。
婚期既定。罗马皇后自非外人。
诸多礼祭,皆邀其列席。人前人后,言谈举止,并无失仪。
国人皆赞之。
春华秋实,四季交替。从立春后,整备水田,到育秧,插秧。再到碧水青禾,一望无际。肉眼可见的收获,滋养着蓟人,从容自若,谋定后动的泱泱大国风貌。
自并六县为国,到今日横亘幽冀。蓟国千里国土,欣欣向荣。与日薄西山,江河日下,仍内斗不休的今汉朝廷,成鲜明对比。
四方馆虽无人升顶黄金阙。然良才不断。再加太学、大学,士林学子,学优则仕,足补吏治之缺。
及六月淮泗大水。
蓟国万舟齐发,接回百万流民。蓟王声名之隆,旷古烁今。
当真“解百姓于倒悬,救黎民于水火”。
民心所向,大势所趋。只差天时并地利。
凡蓟人,皆如此想。
经由各处大营,调养生息。百万流民,分批安置安北、辽海二郡。蓟国人口,悄然破一千三百万。
二郡再兴大建。
引国中青壮,齐来客庸。毗邻辽东,盐渍木足量供应。月起重楼千栋。
蓟国营城,便是如此神速。
楼桑,陆城侯府,后院大马厩。
自白龙双目生疾,家马令苏双,便亲自看护。不敢有一日之疏。麾下属吏亦知此马兹事体大。竭尽所能,生怕疏漏。
饲料调配、坐卧起居,皆由苏双亲自掌管。
渡过了初始的不适,白龙似也习惯了朦胧透光的世界。目力受损,听力必然增强。嗅觉亦变灵敏。
诚如青駹马虽砂一目,实无大碍。马之平衡,皆靠“耳水”调节。并不影响奔逐。
甚至骑兵冲锋时,还需佩戴眼罩。且白龙并非目盲,尚有光感。
当不误骑乘。
1.135 四时充美
蓟王都,北宫无极殿。
天光微亮,宫人便早起忙碌。三餐菜品,先已订立。少府胞(庖)人长,庖人丞,领庖宰、庖人,烹煮美味。“廪人继粟,庖人继肉”,“庖宰烹杀胎卵,煎炙齐和,穷极五味”。翩翩衣袖,跹跹罗裙。皆是少府女吏。
海味山珍,珍馐美馔。顺下白粥一碗。百吃不厌。
天光三殿美人齐聚。蓟王后宫,终于齐整。美人天南海北,八方乡音。众口难调,汇聚一堂。菜品丰盛,适量供应。
无极殿一重,美人陆续光临。三三两两,各就各位。“一肌一容,尽态极妍,缦立远而望幸焉”。蓟王七幸。妃嫔更迭,并无固定。彼此坦诚相见,久而久之,芳兰自成。论姐妹情谊,蓟王后宫不逞多让。
僧多粥少才需抢。巧妇终难为无米之炊。于是群雌粥粥,后宫无宁日。哪像无极殿中美人,各个鼓腹含和,撑肠拄腹。安时处顺,四时充美。
眉飞色舞,喜笑盈腮。
蓟王与王妃,相伴入殿。王妃逢休沐,行“上食礼”。与王同宿。先前,王妃力所未及,常唤副伏罗妃等,同侍寝。
自蓟王觉醒真我,随心所欲,收放自如。不再强求。故上食礼日,只与王妃双宿双栖。恰逢五日一休。餐毕,蓟王与众美同游御苑。期间还有机织、女工、击鞠,剑击、赛马等博戏。去东宫,伴诸王子,亦不可或缺。
偷得浮生半日闲。少时,刘备掌理万机,夜课日日不缀。不敢有一日之疏。今位极人臣,南面称孤。治下千万之众,如何敢懈怠半分。
幸得左右国相,八大谋主,三守五尹十七令,双壁四辅一垒十一校。领一众属吏,鞠躬尽瘁,为王分担。
蓟王恐半日浮生亦不可得。
“拜见夫君,拜见女君。”众美起身行礼。“妾谓夫之嫡妻曰女君。夫为男君,故名其妻曰女君也。”
“免礼。”刘备携王妃,欣然落座。
所谓“钟鸣鼎食”。钟响,皆可取餐进食。围绕大殿,已列满美食。但凭所需,任意取食。无极殿“负阴抱阳,冲气为和”。坐席呈同心环状。蓟王、王妃居中,次第环绕。虽“食不语,寝不言”,然秀色可餐,惹人垂涎。
若遇美味,蓟王会命宫婢,取来分食。诸妃亦好奇,何味竟能激起夫君口腹之欲。遂竞相品味不提。
好夫君之所好,恶夫君之所恶。夫唱妇随是也。
炎炎夏日,冷饮瓜果,不可或缺。青铜冰鉴过于笨重。蓟王随命将作寺,以双层中空青瓷烧造。与双层保温陶管工艺类似。待泥模造毕,晾晒至软硬适中,钻孔抽出腔中余气。再密封入窑。烧制成青瓷冰鉴。效果远非青铜重器可比。刘备又相,若结合鎏金铜内胆,再行密闭抽空,效果当更好。只是鎏金铜内胆,代价不菲。专供王宫用度,上可承受。若广为民用,实太过奢侈。
青瓷内胆足以。烧造不易,非良匠不可为。若用龙窑一体烧造,再行抽气,如何。
刘备遂命将作寺试造。
餐毕。蓟王美人相伴,共赴北宫三重顶上御苑赏花纳凉。
稍后,忙里偷闲。还将观摩后宫美人,击鞠、剑击、赛马、骑射等博戏。奖品亦十分可观。皆是蓟王南征所得。价值连城乃为镇国之宝,不宜轻动。便是掌中把玩之物,亦弥足珍贵。
非为争强好胜,只为添彩增光。
1.136 甘心如荠
典出《诗经·邶风·谷风》:“谁谓荼苦?其甘如荠。宴尔新昏(婚),如兄如弟(注1)。”
如前所说,古人以茶叶为野菜。熬成菜粥。荼菜虽苦,然与心中之苦相比,反觉与荠菜(甜菜)一样甘美。后喻人只需心安理得,即便承受再大痛苦,亦不觉其苦。
何苗用在此处。可谓一针见血。
明知与虎谋皮,大将军不过虚衔。然即便如此,心中仍觉甘美。
何苗之心,何后焉能不知。
诚如今汉,三公之权,大不如前。然不知多少名士,为之折腰。更有诸如崔烈、樊陵、曹嵩等,为求其位,争相买官。
虽说徒有虚名。然虚名亦是名。
不然汝南袁氏,因何四世三公,门生故吏遍及天下。
没错。三公开府,握徵辟大权。先辟为府吏,再举荐朝堂。如此,历经四世并三公,门生故吏焉能不遍及天下。试想,史上袁绍与董卓交恶。出仕渤海太守。若非乃袁门故吏,韩馥焉能举州相让。
史载。
韩馥长史耿武、别驾闵纯、骑都尉沮授,共谏曰:“冀州虽鄙,带甲百万,谷支十年。袁绍孤客穷军,仰我鼻息,譬如婴儿在股掌之上,绝其哺乳,立可饿杀。奈何欲以州与之?”
然,韩馥却斥曰:“吾衣氏故吏,且才不如本初。度德而让,古人所贵,诸君独何病(诟病)焉?”
大将军位极人臣。何苗一步登天,焉能不甘之如荠。
然何后,却思长远:“今董卓手握十万大军,扼洛阳八关。朝野上下,无人能与其争。且暂避其锋。待徐徐图之。假以时日,必令大将军,名实相符。”
何苗大喜:“不知太后,计将安出?”
“天机不可泄也。”何后并未说破。
何苗虽心痒难耐,却也不敢多问。
南郭东罼圭苑。太师府,鱼梁台。
董卓并一众亲信党羽,莺歌燕舞,置酒高会。志得意满,颐指气使,莫过如此。
与会嘉宾,心知肚明。唯一能制衡董卓之人,唯有蓟王尚父。奈何蓟王恪守臣节,无诏不离封国。无贼不征四方。何况不久之前,从南阳没顶之灾中,将百万黎庶就回。自顾不暇。
传闻当日,帆樯遮天,万舟齐发。犹如神助。沿岸淮泗百姓,亲眼所见。皆唤蓟王东父。东王父也。
“扶桑在碧海之中,地方万里,上有太帝宫,太真东王父所治处”。先前不知扶桑究竟位于何处。却被某游方术士,一语道破。
“汤谷上有扶桑,十日所浴”,“一日方至,一日方出,皆载于乌”。扶桑树上栖金乌,帆樯也。东王父治太帝宫,船宫也。
所谓“碧海之中,地方万里”,“扶桑巨木,太帝真宫”。言指三足踆乌号是也。
三足踆乌,乘风破浪,巡游万里。所到之处,立港开埠,皆为东父所治。于是乎,赤乌所至,焚尽蛮荒。此句,言指蓟王开疆拓土也。
众皆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蓟王应运而生,上应天命,乃为终结乱世而来。
《海内十洲记》所载,武帝闻西王母言,海中有十洲:祖洲、瀛洲、玄洲、炎洲、长洲、元洲、流洲、生洲、凤麟洲、聚窟洲,是也。
前汉,东方朔书中所指,乃为蓟王也。
自高祖斩白蛇起,炎汉新神话,正愈演愈烈,几欲破壳。
可叹洛阳百里之地,仍自说自话,自娱自乐。
蓟王都,西宫,增城二重殿。
“见过太皇。”太妃并二位义太妃,齐登二重殿,问候栖身于此的二宫太皇。
“太妃免礼。”二宫太皇,起身相迎。此回礼,谓“太皇为太妃兴(起)”。无外人在场,故无需太仆封谞,高声唱喝。
“撤帘。”董太皇言道。
“喏。”宫婢遂升起垂帘。
“太妃此来,所为何事?”窦太皇轻声问道。
“妾,乃为太皇身侧,逐鬼童子而来。”太妃言道:“诸童子,年岁已至,宜早入学开蒙。”
闻此言,窦太皇遂看董太皇。
“蓟国太学,名师云集。朕,求之不得。”董太皇斟酌言道:“然诸童子,相伴多年。同生共死,不忍相弃。”
“太皇之心,妾亦尽知。”太妃言道:“然为长远计。学有所为,方为正途。即便不出仕蓟国。为洛阳所辟,亦无不可。”
见董太皇仍犹豫不决。太妃言道:“童子申,温良敦厚,可入王子馆伴读。”
与太妃四目相对。董太皇如何能不醒悟:“太妃美意,朕焉能拒之。”
窦太皇亦劝道:“童子年岁渐长。久居后宫,多有不便。”
“妹妹所言极是。”窦太皇拭泪言道。一众逐鬼童子,本为行鱼目混珠之计。然时过境迁,王美人贵子,终为何后所得。毕竟亲手养大,如今寄人篱下,举目无亲。唯众童子相伴至今。董太皇焉能轻易割舍。
然诚如太妃并窦太皇所言。于公于私,于人于己。童子皆不宜长留身侧。正如少时,太妃及时为三墩断奶。不然,恐成合肥侯第二。
诸童子及董太皇,皆需“断奶”。
太妃此举,大有裨益。
数日后。一众逐鬼童子,经大儒会考。分别入王子馆、太学、大学。十年寒窗,待学有所成,必为良才。上可报董太皇养育之恩,下亦不枉此生。
故诸童子皆以董姓。
命运当真玄奇。本是被人遗弃,“无父无母”之宫生子。襁褓之中,为董太皇选中,才有今日之际遇。
增城殿二重大平座上。目送王宫车驾,载童子鱼贯而出。
窦太皇忽问:“舍否?”
“舍也。”董太皇答曰。
“各人皆有归属。你我该当如何。”窦太皇有感而发。
“贼臣董卓,必篡汉乱国。刀兵相向,血流成河。三五载内,洛阳难返。”董太皇旁观者清:“只虑何后苦苦支撑,恐为其所害。“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窦太皇叹道:“何后何苦来哉?”
“何后素有大智。若不守满三载,如何了断。”董太皇一语中的。
“原来如此。”窦太皇一声轻叹。
董太皇亦叹道:“无怪将王美人贵子截回。乃欲寻‘抽身之梯’也。”
窦太皇轻轻颔首:“想来,便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