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9 人不渡己
所谓“医不自医,人不渡己”。史道人所言,自有其道理。
诚如时人敬天地,畏鬼神。既是师门禁忌,自当遵循。便是少帝,亦不例外。
“日前,董太皇召党魁入宫,所为何事。”少帝又问。
史夫人言道:“永乐宫只出不进,尚不得而知。”皆知身怀道术,岂能再无防备。
“董太皇已有察觉。”少帝言道:“当小心行事。切莫使人构陷朕,‘挟左道祝诅’。”
祝诅之术,乃大汉宫廷禁忌。凡与之沾边,皆难得善终。少帝初坐稳大位,自当谨慎。切莫因小失大,阴沟翻船。
“妾,敢不从命。”史夫人心领神会。
南宫云台。
窦太皇将将回宫,便有永乐黄门,冒险来见。
“董太皇何事相邀?”窦太皇尚不知晓,《起居遗诏》已入董太皇囊中。
“太皇言,尚书令(曹节)丧期已过(以日易月),养女安素,宜当择日许配蓟王。”小黄门言道:“故邀窦太皇相商,尚书令身后之事。”
“原来如此。”合情合理,窦太皇自无从拒绝:“且回董太皇,朕稍后便至。”
“喏。”小黄门领命自去。
少顷,窦太皇移驾永乐宫,与董太皇相见。
“只为尚书令身后事乎?”
“非也。”待屏退左右,董太皇遂以心腹之言相告:“妹妹可知洛阳童谚乎?”
“可是‘侯非侯,王非王,千乘万骑上北芒;燕南垂,赵北际,中央不合大如砺,惟有此中可避世’。”此谚一日风传大街小巷,窦太后焉能不知。
“然也。”董太皇这便垂泪言道:“因有歧义,故前日请少府一问。少府言,童谚上下两句,乃说先帝二子也。今,史侯之事已应验。董侯尚未应也。”
略作思量,窦太后已醒悟:“少府之意,燕南垂,赵北际,中央不合大如砺,惟有此中可避世。乃是言贵子之危。”
“正是。”董太皇附耳言道:“少府言,唯有北上蓟国,董侯方有一线生机。”
窦太皇轻轻颔首:“陛下夺权,重用武人。又闻养母史夫人,道术高深,能摄人魂。禁中人人自危。往来皆绕行,远避玉堂殿。”
“谁人无私心,何人无隐秘。凡被摄魂,便身不由己。尽将不可告人之事,悉数告知,事后焉能不追悔莫及。”董太皇试问道:“妹妹,可惧哉?”
“诚如姐姐所言,无人免俗。”窦太皇答曰。窦太皇心中亦有隐秘。
董太皇遂道明心意:“你我指天为誓,扶立贵子为帝。若被史侯窥知,焉能轻饶。今禁中内外,洛阳八关,皆被史侯所握。‘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再留宫中,亦是徒劳。不若随我远去蓟国。你我姐妹,同舟共济,福祸与共。如何?”
本以为,必难舍京师富贵,垂帘大位。不料窦太皇竟欣然点头:“可也。”
倒让董太皇一愣:“妹妹,当真舍得?”
“不瞒姐姐。孤母宿疾缠身,欲回蓟国。我已答应,不日当奉母北上。”窦太皇言道。
“天助我也!”董太皇险大喜忘形,急忙收敛:“妹妹勿怪。料想,只需返回蓟国,由华大夫诊治,令尊定当无恙。”
“华大夫号称‘扁鹊在世’,定可药到病除。”窦太皇亦如此想。
“如此,你我姐妹,择日北上蓟国。扶立贵子登基为帝。”董太皇言道。
窦太皇又问:“可有接应?”
董太皇答曰:“蓟王门下主记,九江蒋干。当可助你我达成所愿。”
“何时动身?”窦太皇再问。
“待救出董氏一门。”董太皇仍有牵挂。便是被关押在黄门北寺狱中董重,董承二人。
正如牵挂孤母,窦太皇自能感同身受。毕竟,二董乃董太皇亲侄。若就此远遁,少帝恼羞成怒,恐延祸二人满门。
“如此,我便等姐姐消息。”二人言尽于此。
待窦太皇移驾出殿。董太皇却愁眉不展。说时容易,做时难。北宫由卫将军张济,亲自领护。黄门北寺狱,更有重兵拱卫。非少帝身旁亲信,不得入内。急切间,如何能将二董救出。
少顷,永乐太仆封谞,送窦太后回,帘下进言道:“黄门少令左丰,乃蓟王心腹。若能得其相助,大事可成矣。”
“左丰得史侯重用。执掌二宫权柄。”董太皇言道:“自当忠心不二,焉能为朕所用。”
“老奴窃以为,左丰非忠陛下,而忠蓟王。”封谞答曰。
“何以知之。”董太皇反问。
“禁中忠犬,不认二主。”封谞一语中的:“除非旧主亡故,另择新主。”
“若出手相救,左丰必死也。”董太皇仍存疑。
“有道是‘打狗需看主人面’。蓟王虎踞在北,陛下断不敢放肆。”封谞傲然一笑。
“妙极。”董太皇如释重负:“且唤左丰入宫相见。”
“喏。”封谞这便领命。
待殿中只剩董太皇孤家寡人。一阵凉风拂面。忽起后怕连连。二宫太皇,远遁避祸。两汉四百年,绝无仅有。能否达成所愿,唯天地神鬼可知。无非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思前想后,并无不妥。
董太皇喃喃低语:“事已至此,当如何与蓟王相见。”
长信宫北角门。便有一人投帖相见。
“何人投帖。”程璜长女,随口一问。窦太皇入宫,养父程璜入土。长信宫大小事务,皆有二位程中大夫掌管。
小黄门答曰:“只说名帖一看便知。”
“哦?”程璜长女这便打开视之。半片附蝉,赫然入目。
“原是故交。速速请来相见。”
“喏。”小黄门不疑有他。
须臾,安**扮男装,入宫相见。
“你是何人?”长女名“环”。“佩玉上系于衡,下垂三道,穿以蠙珠,前、后、下端垂以璜,中央下端垂以衡牙(或玉环)(注①)。”“环”位于“璜”之下。寓意乃程璜之女(后辈)也。
“宫人安絜。”安素行走二宫,惯用此名。
“可是尚书令养女,安素。”二女名“璇”。“美石次玉”曰“璇”。乃次(二)女之意。
“正是。”安素答曰。
“所为何来?”程环问道。二片附蝉,严丝合缝。安素身份呼之欲出。
“乃为救二宫帝后并王美人贵子而来。”安素实言相告。
1.20 来去相宜
少帝假扮史道人,暗中联络群雄,一举剪除二戚之患。
洛阳已人尽皆知。
拍手称快者众,扼腕叹息者亦有不少。终归是“有人恨,有人怜”。蓟王远遁,二戚倒台,三宫帝后失势。少府尚不及弱冠,便已独揽大权。少年天子,两汉四百年,绝无仅有。然名义上,还是窦太后垂帘监国。
诚如先帝所言,天下十分,汉室三分。
朝政多由三公九卿,并三独坐等朝中重臣操办。少帝只需发号施令,至于过程,自可不必追问。蓟王辅政时,徵辟天下英才填充朝堂。少帝掌权后,悉数官复原职。再加萧规曹随,延续蓟王治国之策。短期之内,自不会有失。
更何况,还有诸如卢司空、党魁等,大贤当朝。顾问应对,少帝言听计从,亦可保朝政无失。远比二戚擅权时,互相倾轧,因私废公,要好上许多。
然两汉四百年,有太多突发宫廷大案。凡黄门式微,必有外戚专权。凡外戚失势,必有帝后忧惧而亡。无有例外。
换言之。少帝剪除二戚及其党羽。待稳坐大位,必铲除异己。尤其威胁帝位之王美人贵子,何太后麟子,关东合肥侯等。诸如此类。
心念至此,程环言道:“既是盟友,当坦诚相待。不瞒安公子。前日府中有园夫红人,突然发难。欲行刺太皇。虽被我等诛灭,然却着实惊险。”
“何人行刺。”安素忙问。按理说,窦太后孤家寡人,又是蓟王所立。无欲无求,何来行刺。
“乃史门弟子。”程璇答曰。
“闻史子眇亡故,其妇被少帝接入宫中奉养。门内子弟,散布洛阳街巷。虽俱不知名,却各有神通。”安素亦有耳闻。
“史道人精于‘摄魂术’。放眼京师,何人能敌。”忆史门弟子以死相搏,程环仍心惊不已。
不料安素却道:“时下确有一人,能破摄魂。”
“何人?”二姐妹异口同声。
“白马寺‘康阿祗梨(师)巨’。”安素答曰。
“可是康居国佛门大师,康巨。”程环亦识得此人。
“正是。”安素轻轻颔首。
康巨,本为西域康居国人。先帝初年,只身赴洛,入白马寺。亲译《问地狱事经》。“言直理旨(质),不加润饰”。时有“慧学”之美誉。乃白马寺中有名高僧。俗称“康僧巨”。
先前,安世高坐化。便由其主持火葬,并亲手将安世高舍利,赠于刘备。时安世高弟子,南阳韩林、颍川皮业、会稽陈慧,皆外出布道,不在京中。安世高有感于阳寿已尽,只身返京,见过刘备后,安然辞世。这才引出其后种种恩怨纠葛。乃至介入佛道相争。
一言蔽之,与佛有缘。至于是善缘还是孽缘,尚不得而知。
“传闻康巨神游‘泥犁耶(地狱)’。断善恶,除妖魔。有大神通。”程环喜道:“若能请动这尊大佛,区区史门弟子,何足为惧。”
许,康巨便是初代地藏。地狱未空,誓不成佛。便由其始。
“如此,你我三人各自行事。”安素已有定计:“我入宫接应太皇。有劳二位,助康大师抵御史门弟子。”
“可也。”程环郑重顿首。程环与程璇,一人曾为司徒刘郃妾。一人曾为司隶校尉阳球小妻。与先帝食母,远遁南阳之程中大夫,皆是程璜养女死士。身兼旁门左道,不可小觑。
安素自不用说。身兼佛道二家所长。消息灵通,人脉广博。行走禁中上下,洛阳内外,如鱼得水。如曹节、程璜所设身后之谋。三女皆有大用。
三人定计,各自行事。临行前,程环忽问:“闻尚书令生前,**嫁蓟王。不知然否?”
“然也。”安素美眸生烟:“永乐宫黄门私下告知,董太皇不日当赐婚。”
程环眸生艳羡:“天下板荡,洛阳将变。能得蓟王庇护,尚书令当可含笑九泉。”
安素答曰:“待事成,你我三人,助二位太皇同去蓟国如何?”
“一言为定。”程环、程璇,异口同声。
目送安素离开。程璇遂问:“长姐为何不去南阳,投奔小妹。”
“合肥侯必败。若蓟王兵发河南。有你我再侧,当力保小妹母子平安。”程环言道。
“原来如此。”程璇这便叹道:“长姐所思周全,妹不及也。”
“然能否如愿,唯天地可知。”程环眼中忧色,一闪而逝。
南宫,永乐宫。
“奴婢叩见太皇。”黄门令左丰,奉命前来。
“少令免礼。”董太皇开门见山:“尚书令生前,欲将养女安素,并甥冯氏,许配蓟王。后蓟王因故就国,尚书令亡故。此事便未及成行。今蓟王无恙,尚书令丧期已过。不可再拖,宜早为之。”
蓟王无小事。
左丰岂敢怠慢:“太皇所言极是。然不知,当如何施为?”言下之意,是命蓟王上京,还是送嫁蓟国。
“天下板荡,关东逆乱。河洛水道,常有南阳舟船出没。若送嫁途中,为贼人所掠。岂非不美。朕以为,宜当请蓟王回朝。”董太皇言之有理。
左丰心领神会。
诚如先前董太皇嫁皇甫规霜妻马氏,行一石二鸟之计也。
马氏天生秀媚,谙“礼仪之道”,擅“隶书之笔”,知“书上之意”。性贞烈,不惧权贵。被后世敬称“礼宗”。号“皇甫圣母”。自是良配乃其一。
待蓟国临朝,二戚收敛,百官肃然。尊卑有序,君臣有别。拨乱反正。折足覆餗之危,迎刃而解。泼天大祸,消弭于无形乃其二也。
正如眼前这般。
蓟王上表,少帝不为所动。正因欲独揽大权。故二戚被俘,三宫帝后岌岌可危。若蓟王借故上洛,三足乌泊入阳港水砦。洛阳朝堂,必有新气象。
只是,故技重施。少帝肯乎?
左丰斟酌答曰:“待奴婢禀报陛下,再来回禀太皇。”
“少令速去速回。”董太皇微微一笑。颇多云淡风轻。
“喏。”左丰不敢怠慢,这便奔赴玉堂殿通禀。
“尚书令养女,乃左中郎将红颜知己。”少帝亦有耳闻:“‘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蓟王大病初愈,不宜轻动。且去回禀太皇,宜当送嫁蓟国。”
左丰心中一黯,然面上无悲:“喏。”
1.21 真龙之子
左丰又咬牙进言:“奴婢不敢隐瞒。太皇言,河洛多关东水军出没,送嫁恐为贼人所劫。”
少帝眼中厉色一闪:“太皇所虑,亦不无道理。如此,便不必远送蓟国,只需送入函园便可。”
“喏。”左丰见事不可为,这便拜退。入永安宫,回禀董太皇。
待左丰出殿,程夫人自出屏后:“此乃太皇一石二鸟之计也。若命蓟王上京,成亲乃其一,夺权乃其二也。”
少帝冷声一笑:“朕,岂能令她如愿。”
“尚书令养女,可是安世高之女,安素。”史夫人亦略知一二。
“正是。”少帝答曰:“化名安絜,行走南北二宫,常为六尚。如先帝食母,程中大夫。进出禁中,如入自家后花园。先前摄于曹节淫威,无人阻拦。今又攀上蓟王高枝,更游刃有余。闻太后本欲使冯芳之女,结亲袁术。岂料曹节早已将冯氏,同配蓟王。正因如此,冯芳、曹冲,等人,这才有恃无恐。无人敢擅动。”
“蓟王远遁,虎威犹存。”史夫人叹道:“麒麟天降,应运而生。”
“阿母所言极是。”就事论事,饶是少帝,亦钦佩之至。然钦佩归钦佩。利益归利益。断不可混为一谈。
永乐宫。
得左丰回禀,董太皇心中暗喜,大事成矣。却不动声色:“蓟王无小事。如此轻慢,恐遭非议。先前,朕敕封马氏滎阳君,令其风光大嫁。如今再赐婚尚书令女,岂能厚此薄彼。不日招安素入宫。朕当封其为‘淯阳君’。”
董太皇全护之情,左丰感同身受:“尚书令生前贵为淯阳侯,食三千六百户。奈何身后无子嗣。今太皇敕封安素为‘淯阳君’,女承父爵。当为天下美谭。”
见左丰颇为动情。董太皇心知时机已到:“不过是举手之恩。以己度人,只盼他日若身逢不测,蓟王能顾念旧情,善待董氏一门。”
左丰言道:“太皇母仪天下,何来不测。”
董太皇声透悲意:“少帝突然发难,囚禁当朝栋梁。尚不及冠,便独掌大权。若待羽翼丰满,必除之而后快。朕与窦太皇,即便不入暴室,亦禁宫中,俱以忧死。少令久奉禁中,焉能不知。”
左丰伏地无言。
董太皇言道:“既言及此处。朕,有一心腹密事相托。不知少令敢接否。”
“可是王美人贵子。”左丰焉能不知。
董太皇不置可否:“朕称之为‘逐鬼童子’。有二人,亲若兄弟。且唤来与少令相见。”
董太皇行事,素来谨慎。左丰心领神会:“遵命。”
少顷,便有二童子,鬼面入殿。
先拜太皇,再除假面。
董太皇语透深意:“少令奉命行走禁中内外,侍奉先帝左右。不妨细看。”
俗谓“龙生龙,凤生凤”。终归谁的孩子像谁。左丰对先帝并王美人之相貌,记忆犹新。二子孰是孰非。谁真谁假。何人是真龙之子,如何能瞒过黄门少令。
心知,兹事体大。左丰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这便伏地告罪,仰头细观二子容貌。
少顷,左丰伏地叩首,浑身颤栗。
命二童子复戴鬼面,悄然退下。
董太皇言道:“少令知否?”
“奴婢,奴婢。”左丰五体投地:“已,已尽知也。”
“朕若遭不测。还望少令……”
“太皇在上。奴婢纵粉身碎骨,亦保贵子并太皇周全。”左丰毕竟年少。受此一激,心血上涌。为主尽忠,自当义不容辞。
“甚好。”董太皇亦不禁泪流:“洛阳非久留之地。故朕欲假赐婚尚书令养女,携董侯一同投奔蓟国。奈何,心忧史侯事后迁怒,夷董氏三族。故,投鼠忌器。”
“原来如此。”左丰这才醒悟,送嫁蓟国本就是董太皇所欲,先前所谓请蓟王上洛,不过是诈言:“奴婢掌管二宫黄门。自可进出北寺诏狱。若救董骠骑一人易。然家小皆禁锢在骠骑府中。如之奈何。”
“骠骑府中家小,朕另有计较。唯黄门北寺狱,非少令莫属。”董太皇言道。
“奴婢,定不辱命。”左丰掷地有声。
“得少令相助,朕死里逃生矣。”董太皇终是安心。
所谓“做戏做全套”。
待黄门令自去。董太皇又命永乐太仆封谞,亲往玉堂殿传话。力争蓟王上洛大婚。少帝焉能令其如愿。虽言辞婉拒,然心意已决,断难转圜。
封谞无功而返。
却不料少帝此举,正中董太皇下怀。
董太皇所谋,便是假赐婚为名,暗中潜逃出宫。携《起居遗诏》,远遁蓟国。行废长立幼,另立董侯为帝。
永安上寿,王美人毒发暴毙。幼子刘协,为董太皇抚养,举止端庄,时称“董侯”。
自合肥侯南阳自立。董太皇亦悄然变更称呼。称少帝为“史侯”,称新帝为“合肥侯”。可见,内心已将少帝与新帝,等量齐观。皆是“侯”而非“皇”。甚至不如“王”。
“速传蓟王门下主记入宫,商讨赐婚事宜。”董太皇又道:“传语史侯,移驾永乐宫,共商蓟王婚事。”
“喏。”便有心腹中大夫,奉命出殿。先前已被人暗中摄魂,早无秘密可言。此去玉堂殿传话,自当安全无虞。即便再施奇术,亦问不出所以然。毕竟,董太皇全盘谋划,唯天知地知自知。
少帝得报,冷然一笑:“太皇兴师动众,势要满城皆知,以壮大声势。所图,便是要蓟王上洛。”
偷看少帝脸色,史夫人言道:“陛下圣明。二戚被俘,三宫失势。能救董太皇于水火,普天之下,唯有蓟王。故才重施一石二鸟美人计。欲请蓟王,入京辅政。那时,非但三宫无虞,二戚亦可重见天日。然陛下,该如何自处?”
“阿母之意,朕已尽知。”少帝言道:“蓟王大梦初醒,宜需静养。断不可操劳。赐婚事小,安危事大。事急从权,便宜行事。”
“好一个便宜行事。”史夫人娇笑。
少帝亦得意洋洋。
1.22 其道大美
所谓“事出有因”。
自先帝始,朝堂屡次赐蓟王婚。尤以西域五十五国,五十六公主同嫁最为轰动。时人皆以为,乃是行一贯羁縻和亲之策。亦有人言,乃帝王美人计。蓟王年少多金,风流倜傥。夜夜笙歌,必然子嗣众多。试想,蓟国便有千里之土,亦不足宰割。
此乃家国层面之上的利益布局。至于个人得失,实不足为计。
然“其道可以大美兴,而难以算计举也。是故‘日计之不足,而岁计之有余’。”便是所谓积少成多。
故若将朝廷屡次赐婚,皆视作美人心计,也不尽然。
但不可否认,皆是利益使然。
自和亲三郡乌桓,塞外鲜卑,漠北高车,西域五十六公主,东瀛列岛女王,岭南十夷王女,及诸夏仙门。到并开四方都护,利益之“大美兴”,而“难以算计举也”。便是蓟王“和合之道”也。
更何况抛开背后利益不谈。蓟王麒麟霸体,一角戴肉。玉树临风,英姿勃发。翩翩浊世佳公子。年少多金,长情厮守。自是佳偶天成。
嫁是不嫁?
唯一缺憾,后宫胡女盛行。于是“朝过夕改,君子与之”。故,之后朝堂再行赐婚,多为汉家女。窦氏、何氏、马氏、邹氏、杜氏。再加安氏、冯氏。一脉相承。
纳诸夏女仙,乃蓟王求长生也。
先前滎阳君马氏出嫁,便得董太皇赐婚。如今安氏封淯阳君,许配蓟王。亦出董太皇金口御赐。
蓟王无难事。朝野上下,无人拦住。
少帝亦欣然允之。唯一冲突,便是迎亲还是送嫁。
董太皇坚持蓟王迎亲洛阳。只因安氏乃大长秋兼领尚书令,大宦官曹节养女。不可等闲视之。
然少帝力排众议,送嫁函园。再由门下主记蒋干,送回蓟国。至于汤沐邑淯阳,位于南阳郡内。南距宛城六十里。新帝得闻,亦欣然予之。
稍后,便有洛阳子钱十家,遣人交割汤沐邑。
封君列候,质押食邑,获以巨利。早已不是秘密。“城上金乌,河间姹女”,亦风传洛阳内外。换言之,洛阳子钱十家,背后金主乃天家帝后。先帝并永乐董太皇,卖官鬻爵,敛财无数。暗中授予子钱家,贳贷封君列候,许以重利。亦是人之常情。
甚至有封君列候,感激涕零。得救于水火之中也。
合肥侯亦苦于朝廷“草创”,缺斤短两,无钱可用。于是趁机与金市子钱家相商。淯阳君汤沐邑,位于南阳。质金不可只分洛阳。
子钱家无有异议。遂将五千万贳金,一分成二。董太皇并新帝,各取其一。再各出少许,充作嫁资,陪嫁安氏便可。贳金只此一次。余下封邑年年收益分成,则尽归安氏所用。
如此,皆大欢喜。
新帝急忙修造南阳雄关不提。
永乐宫。
董太皇并窦太皇,端坐帘后。少帝正襟危坐殿中。
蓟王门下主记,九江名士蒋干,趋步入内,大礼参拜:“下臣蒋干,叩见太皇,叩见陛下。”
“主记免礼。”少帝和颜悦色:“赐座。”
“谢陛下。”蒋干再拜落落。
见蒋干颇有仪容,儒雅风度。少帝见之甚喜:“不愧是蓟王门下。”
“陛下谬赞。”蒋干谦逊作答:“下臣不过茸尔小吏。略有薄名,幸为陛下所知。实不值一提。”
少帝欣然点头,这便言道:“今日相见,乃为尚书令养女,许配蓟王。太皇本欲请蓟王上洛迎亲。然虑及蓟王大梦初醒,不宜擅动。故退而求其次,欲送嫁函园,继由主记送嫁入国中。不知可否?”
“陛下所言,无有不妥。”蒋干肃容下拜:“下臣代我主,叩谢天恩。”
“如此甚好。”少帝终于暗自松气。话说,若蓟王执意上京,少帝亦无可阻拦。唯有听之任之。然,此乃权臣之行事,料想,蓟王必不会一意孤行。
见蓟王确无上洛之心。帘后董太皇这便言道:“既如此,便行送嫁之礼。”
送嫁又称“送亲”。两汉和亲匈奴,多行送亲。策封宗室或宫女为公主,遣正副二“送亲使”,持节,组庞大送亲使团,浩浩荡荡,奔赴塞外。
其中最著名,便是昭君出塞。后世还有文成公主。
所谓迎来送往。有送必有迎。待送嫁入函园。蓟王必有正副“迎亲使”,列队出迎。
蓟王就国。门下重臣同往。园内唯有千石函陵令,及四百石主记。朝廷送亲使,宜当与之匹配。过犹不及,皆非礼遇。
此不难理解。官秩过高,官秩过低,皆有欺凌折辱之嫌。
于是商定,由洛阳令司马芳并黄门令左丰,持节相送。
蒋干言,陪嫁宜当从简。毕竟封淯阳君,已是厚恩。须知,县主汤沐邑,亦可传袭后代。长久而言,这笔嫁资,可谓一本万利。
至于朝廷例行陪嫁。蓟王已收多套。便是编钟等礼乐重器,亦摆满各处行宫。不要也罢。
蓟王聘资,自然丰厚。试想,先前国中有胡商,自丝路沿线贩卖胡女入市中。以养女之名,嫁与国人。收取高额聘资。堪称暴利。再联想,有少吏年五十尚未能娶妻。以及两汉“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之厚葬风俗。时人事死如事生。生与死同。便可知“厚嫁成风”。
“建安元年,吕布乘先主之出拒袁术,袭下邳,虏先主妻子。先主转军广陵海西,竺于是进妹于先主为夫人,奴客二千,金银货币以助军资;于时困匮,赖此复振。”——《三国志·蜀书·麋竺传》。
“于时困匮,赖此复振”。仅此一句,足见一斑。
诸事毕,董太皇设宫宴款待。少帝借故政务繁忙,先行离去。
开玩笑。时至今日,少帝岂敢在永乐宫中吃喝!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移驾已是勉为其难。岂能再将性命,假手于人。智者不为也。
少帝知难而退。亦是董太皇所欲也。
待宫中只剩二宫太皇并蓟王门下主记。
董太皇遂以心腹之事相托:“送嫁当日,朕与窦太皇,一并出宫。同往蓟国。还望主记接应。”
“太皇安心。门下游缴,狗盗鸡鸣,奇人异士辈出。断不会有失。”蒋干已安排好一切:“便是董骠骑并何车骑府中家小,亦足可保全。”
“如此,甚好。”帘内太皇,四目相对,皆有喜色。
1.23 移花接木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蒋干托辞告退,董太皇遂起身罢筵。
闻蒋干车驾出宫。少帝这才安心。话说,少帝亦想过,二宫太皇必有所图。奈何投鼠忌器。董重并董承,皆身陷黄门诏狱。满门老小悉数圈禁。董太皇还能有何所为。
唯请动蓟王这尊大神。奈何蓟王恪守臣节,不参与帝王家事。本欲故技重施,假赐婚为名,引蓟王上洛。奈何时至今日,蓟王对汉室已仁至义尽。不愿再染洛阳是非。
“申生在内而亡,重耳在外而安”。诸侯王亦如此。先前,蓟王早有明言。只辅政满五年。如今少帝剪除二戚之害,独掌大权。此时回京,便有夺权之嫌。蓟王威信天下,岂能冒然行事,为天下所诟病。
故左思右想。此事,二宫太皇,当无从如愿以偿。
心念至此,少帝洋洋得意。然亦需谨慎。遂暗命史夫人,“见机行事”。
所谓“谋定而后动”。
由表及里。送嫁函园乃是表面功夫,逃脱虎口才是保命手段。
此乃移花接木,瞒天过海之计也。
婚期定于八月初。
掐指一算,已不足月。即便诸事从简,君王婚事,亦非一日之功。
“一张一驰,文武之道。”文武之道,便是取胜之道。
万事皆备,只待东风。
西园,长乐宫,长秋殿。
得长乐太仆赵忠密报,帘内何太后不置可否。
赵忠言道:“此事存疑。董太皇将将赐婚蓟王。尚不足年,何故二赐。且尚书令新丧,养女便行婚嫁,虽说以日易月,乃帝王家事。曹节一介家奴,焉能循此例。”
“事急从权,便宜行事。”何后言道:“且以日易月,非论曹节,乃论蓟王也。”言下之意,蓟王乃汉室诸侯,自当循此例。
赵忠又道:“先前,董太皇欲行迎亲。然陛下不许。后改送嫁。一迎一送,帝后相争,可见一斑。”
“我儿除外戚之心,董妪焉能不知。”何后冷笑:“唯有蓟王临朝,方得一线生机。”
言及此处,赵忠密语相告:“先前,大将军攻打二宫。火烧永乐宫并云台。时二宫太皇,皆安然无恙。传闻乃为曹节所救。老奴曾有耳闻,云台之下,另有玄机。”
“且说来。”何后心中一动。
“桓帝年间,‘安侯(安世高)’东来。与帝相交莫逆,常秉烛夜谈,抵足而眠。安侯之妹,有国色。为帝所幸,并育有一女。便是尚书令养女,安素。”
“竟有此事。”何后眸生异彩:“如此说来,安素乃大汉长公主。”
“正是。”赵忠语不惊人死不休:“又传,安侯与其妹,本是夫妻。后入佛门,遂深以此为耻。东入汉土,更讳莫如深。不相往来。桓帝只当是寻常兄妹。岂料二人……”
“安侯远赴江左,可与此事相关。”何后追问。
“恐便是此因。”赵忠言道:“只因安侯察觉,安氏非是仰慕,乃行报复。恐伤及桓帝,故才言辞阻止。岂料事与愿违。安氏竟诞下一女。虽未能母凭子贵,却也深受宠爱。桓帝更不惜,暗掘地道,与之私会。”
“莫非,云台暗藏地道。”何后终于醒悟。
“老奴亦是道听途说。”赵忠素来谨慎。话里话外,留有余地。
“如此说来,董妪……”电光石火,何后已窥破天机。
赵忠索性言明:“趁送嫁之机,行‘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之计也。”
何后遂想通一切:“一并将董侯带走,逃离京畿。”
抬头见赵忠欲言又止,何后问道:“可还有隐秘?”
赵忠逐字逐句:“传闻,先帝《起居遗诏》,已入蓟王之手。”
“嘶——”何后倒吸一口凉气。
赵忠眼中含惧,明知故问:“遗诏、遗子(遗孤),皆入蓟国。董太皇意欲何为?”
“废长立幼!”何后霍然起身。
赵忠躬身下拜:“太后明见。”
少顷,何后又问:“此举之利害,与朕何如?”
万事先言利害。何后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赵忠甚是欣慰:“老奴窃以为,事若能成,利大于害。然若不成,有百害而无一利。”
“何以见得。”何后皱眉。赵忠之言,显然与何后心中所想,略有参差。
“回禀太后。”赵忠言道:“若事成,则三帝并立。得蓟王相助,董侯势强,二帝势弱。必行合纵连横,据大河自守。陛下为得太后相助,必行善待。何车骑之危可解也。事若不成,计为陛下所破。恼羞成怒,必除之而后快。董太皇并董侯,自难逃一死。为行斩草除根,永绝后患,必延祸太后及何车骑满门。‘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便是所谓‘因时而动’也。”
何后轻轻顿首:“太仆所言,不无道理。”
“太后谬赞。”赵忠岂敢居功。
“为今之计,该当如何。”何后遂问。
“敢问太后,王美人贵子,太后麟儿,在蓟王心中,孰轻孰重。”赵忠不答反问。
“自是麟儿无疑。”何后毋庸置疑。
赵忠终是坦露心机:“若先帝遗诏,废长立贤。贵子并麟子,蓟王欲立谁子为帝?”
“自然是……”何后终于醒悟:“莫非,太仆欲行‘将计就计’。说(shuì)朕一并北上。”
“此次二女同嫁。甥冯氏,乃西园八校尉之冯芳女。”赵忠出谋划策:“太后‘遣人送嫁’,亦是人之常情。那时,可令其由西园出嫁。太后只需暗中随行,车入函园,大势既定。”
“不可。”何后言道:“朕若孤身北上,何车骑必死矣。”
不出意外。赵忠又献一策:“待太后车驾出园,何不趁势起兵,攻入北宫。营救何车骑。万余西园卫,正当大用。”
言罢无声。
抬眼偷窥,只见何后似笑非笑,莫测高深。
“太仆之意,朕已尽知。且退下吧。”
“喏。”赵忠惊疑不定,躬身告退。困守洛阳,自寻死路。为何太后不纳忠言。
待殿中只剩母子二人。何后这才喃喃低语:“董妪北去,宫中再难觅敌手矣。”
1.24 同流合污
“蓟王必不会裹挟其中。”平乐观党魁精舍。得党魁作保,平安出狱的车骑府长史许攸,一语中的:“董太皇此举,必不能如愿。”
同时出狱的主簿陈琳,遂问道:“何以知之?”
许攸答曰:“蓟王乃纯臣。行事有礼有节,从未僭越。且素不喜权谋之术。‘故用国者,义立而王,信立而霸,权谋立而亡’。蓟王威信天下,霸业初成。焉能与二帝同流合污,操弄亡国之术。仁者所不为也。”
党魁张俭,博学古今。麾下党人亦皆饱读之士。然论知人善用,谋国有术,远不及许攸一人。先前得林虑山传书,命其营救许攸、陈琳等人。今日看来,果有大用。
心念至此,张俭遂一声轻叹:“万里山河破碎,汉室内斗无休。我若是蓟王,亦难免心生退意。”
见舍内党人唉声叹气,士气低落。许一声长笑:“诸君何故如此?”
“国祚不继,社稷难存。因何发笑?”便有党人反问。
“麒麟天降,应运而生。终结乱世,还以清平。窃以为,自桓灵以来,黄巾始乱,群盗蜂起。天灾**,今汉一息尚存。然二帝并立,宰割东夏(东方)。而后群雄并起,乱世将至矣。”环视众人,许攸忽涕泗横流:“若把河西比作大汉一臂。东夏乃大汉心腹之地也。断臂尚能求生。若遭穿胸洞背,剖心坼(chè)肝,焉有命乎!”
此言,声情并茂,栩栩如生。与会众人,无不闻之落泪。
唯独党魁,平静如初:“子远,可有良策?”
许攸拭泪言道:“二(太)皇远遁,三宫无存。何后与陛下,骨肉至亲。洛阳再无萧墙之祸。然主少臣强之势成矣。黄门式微,外戚凋零。天子能依仗者,唯剩西州莽夫。稍有不慎,亡国至矣。”
言罢,许攸偷看党魁面色。“天子能依仗者,唯剩西州莽夫”,此言乃为试探党人心意。若闻此言,党人中有人勃然变色,怒发冲冠:“许子远,视我等如无物乎!”
足见党人心向少帝。
如若不然,则党人另有其主。许子远当可心安!
言罢,落针可闻。唯有党魁,云淡风轻:“子远所言极是。陛下尚不及元服,便欲大权独揽。黄门中常侍,所剩无几。中小黄门难当大用。又无外戚统御群臣。久必生乱。”
言及此处,党魁目视许攸,意味深长:“天下板荡,大乱将至。我辈裹挟其中,恐难独存。唯有同舟共济,方可护家小周全。”
许攸心领神会,笑问道:“少府只为家小乎?”
张俭亦笑:“荀子曰:“先王之道,忠臣孝子之极。’若不能孝亲,何谈忠君。”
许攸这便了然。党魁之意,先护党人周全,再谈报效明主。言下之意,党人齐聚洛阳,散布朝野。暗中图谋,若为外人所知,必鸡犬不留,三族尽灭。首当其冲,在即将而来的宫廷之变中,党人如何独善其身。
这有何难。
许攸早有定计:“尚书令新丧,养女大婚。非汉室贵胄,焉能以日易月。此举有悖人伦,少府当上表劾奏,引‘群臣(党人)’仿效。”此与曹孟德《拒王芬辞》,有异曲同工之妙。表面上,许攸是让党人撇清与此事干系。实则乃欲造党人不偏不倚,据理力争之中立势也。
“妙计。”党魁含笑赞许。
言罢,党魁离席下拜:“我辈幸觅‘智囊’矣。”
“不敢。”许攸志得意满,恭敬回礼不提。
蓟王宫,灵辉殿。
海上丝路图,高悬正中。
“自日南比景、徐闻,合浦船行可五月,有‘都元国(苏门答腊)’;又船行可四月,有‘邑卢没国(缅甸)’;又船行可二十余日,有‘谌离国’;步行可十余日,有‘夫甘都卢国’。自夫甘都卢国船行可二月馀,有黄支国(印度东南海岸之康切普拉姆),有译长,属黄门,与应募者俱入海市明珠、壁流离、奇石异物,赍黄金杂缯而往”。换言之,时下黄门内官,已在黄支国设立官寺。为天子采买奇珍异宝。
“黄支船行可八月,到皮宗;船行可二月,到日南、象林界云。黄支之南有‘已程不国(斯里兰卡)’,汉之译使自此还矣(注①)。”
市舶令田骅,命属吏将往来船商上报航线图,悉心汇总。待专开朝会时,娓娓道来。
“且说林邑国。”蓟王居高言道。所谓出师有名。林邑国屡犯日南,侵夺田地,掳掠吏民。蓟王赐加黄钺,攻无道而伐不义,福莫大焉。
“林邑国,又作临邑国。其地为前汉时所设象林县,又称象林邑,略去象,故称林邑。今汉永和二年(137年),有名为区连者,杀害县令,自称林邑国王。交趾刺史樊演,征交趾郡、九真郡之兵前往征讨,汉军因惧远征,遂反(哗变)。顺帝欲发荆、扬、兖、豫,四万人马讨平,却为大将军从事中郎李固,上疏力谏。顺帝遂废此意。林邑国得以存续至今。”田骅早有准备。
“区连,何许人也?”蓟王又问。
“区连,亦作区怜。本是象林县功曹,因与县令不和,领千余宗人造反。攻杀县令,自立为王。”田骅言道:“日南郡民,非越人,自称占人。书言,‘(日南郡)男女**,不以为羞’,‘深目高鼻,发拳(蜷)色黑’。若书中所言非虚,则皆为化外野人。故不服王化,野性难驯。稍有异动,便焚烧官寺,杀害吏民。为祸日久。”
趁中原大乱,无暇南顾。其后,林邑国,不断侵蚀日南。及至南北朝时,已彻底占领整个日南郡故地。在华夏史上存续足有六百余年之日南郡,就此失去。隋唐虽重设日南,却只有北部半幅地域,远非汉时日南郡故地可比。
携开立岭南都护之威。
又为以战促练。实战操练蓟国水军。三为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蓟王欲亲征林邑。故才有今日朝会。
环视群臣,蓟王笑问:“征林邑,诸君可有妙计。”
蓟王话音未落,群臣皆望向幕府中丞贾诩。
果然众望所归。
1.25 美人无极
“日南郡与珠崖洲,隔海相望。乘风南下,一日可达。主公既已在珠崖立江表之港。大军渡海而攻,何愁林邑不灭。”贾诩成竹在胸:“所虑,无非‘攻伐易,守备难’。”
“当作何解?”蓟王笑问。
“回禀主公,不过‘恩威并济,兼容并蓄’。”贾诩奏对:“可贩夷洲、澶洲及珠崖洲上野人,入林邑安居。再将林邑占人,外贩三州,如此反复。不出数代,三南可安。”
“泉州使馆,可有林邑使者。”蓟王又问。
“有。”左相崔钧,起身奏对。蓟国大汉一藩,海运繁盛。丝路诸国,皆遣使北上。呈递国书,处理邦交及通商事宜。海上丝路,亦如此这般。无有例外。
凡有大汉海船往来。必有徼外诸国,遣使随行。几成惯例。
“国书先发,檄文二发,千帆三发。”蓟王言道:“往来林邑之商贾,皆召入市舶寺,随军远征,顾问应对。凡有所献,皆录入军功。”
“喏。”田骅领命。
军马未动,粮草先行。后勤保障,首当其冲。日南狭长,东西纵深不足。远交近攻,合纵连横,凡海市必有蓟使。只需许以重利,周遭徼外蛮国,必欣然倒戈。攻灭林邑,何其易耳。
蓟国营城术、造船术、航海术、机关术,冠绝宇内。
时,从事中郎李固所陈七条,皆不足为患。珠崖洲朱卢港,亦初具规模。功能齐备。十万岛夷,闻汉廷复立,纷纷涌入。先前,港中吏民,闻岛夷蜂拥而至,人皆色变。本以为群起来攻,岂料竟举族来投。问过方知,皆是前汉时所设珠崖、儋耳旧郡,向化之民。代代相传,皆以汉裔自居。亦因心向大汉,与岛夷格格不入,常为化外野人围攻。闻汉廷重回,焉能不喜极而泣。
书报蓟国。蓟王心领神会。前汉心血,并非白费。珠崖岛夷,正如五胡无异。若非四百年天汉,骤然崩塌。国祚无存。五胡向化,岂会半途而废。
四夷向化,汉风长存。又何须苦盼云燕赎回,乃至天子守国门。
每每念及此处,蓟王总不胜唏嘘。
漠北都护,立府北海。苍海郡,接山连海。舟行半岛,路通塞外。石炭大兴,暖帐必备。即便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帐内亦温润如春。西海郡圩田大成。青稞麦逆进高原,日光耀目之地。北海亦辟良田。冬宫城内,园圃遍地。北海驽马,能耐极寒。机关橇车,四季通行。冬季施工,蓟国日臻大成。漠北各族,年后纷纷上疏,欲营城定居。兴建草场,马邑。豢养牛羊,割毛硝皮。贩回饲料石炭,各取所需。
游牧改农牧,求之不得。
牧人其次,弓骑居首。入选大营,领食军俸。若立功勋,举家迁居。编户齐民制,二十等爵制,深入人心。
只需成家立业,三族凑齐(担保)。陟罚臧否,一视同仁。蓟王何乐而不为(和亲好啊……)。
还是少时那句。能得一日三餐,无人愿提头造反。
蓟王一声令下。蓟国上下,如齿轮连动。驱动宇内第一战争利器,满帆前行。
八月未央。
蓟王婚期,如期而至。
各方协同,终于定下仪轨。以贵人礼聘。
诚如先前贾诩设反·美人计时,向曹节承诺。贵人礼聘,亦不辱没大汉长公主。
天光三殿,各得其主。尤其陇右云霞殿,中宫灵辉殿。为钟存慧妃,并列岛倭妃所居。不宜再封贵人。王宫八殿:昭阳、飞翔、增成、合欢、兰林、披香、凤凰、鸳鸯,各有所属。
尤其东宫二殿,鸳鸯为十夷王女所居,飞翔育蓟王子嗣。不宜擅动。
思前想后,刘备遂以无极殿策封。无极殿,乃北宫餐厅。改造后,亦上下四重。一重正殿,仍为餐堂。二重之上,并入临近楼阁馆舍,增筑改造为贵人寝宫。即除闲置,又当大用。且“无极”之名,亦大有寓意。暗合安素之生平。媵妾冯氏,自当为无极美人。
美人无极。
赐婚有条不紊。董太皇“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之计,亦在暗中推进。
送嫁当日,安氏并冯氏,拜别双亲,车驾各出家门,先入禁中,叩谢三宫帝后并少帝。而后绕行四郭,自西山门入函园。时函陵令鲁肃,门下主记蒋干,列队相迎。同入二崤城,云霞殿。后殿歇息,前殿迎宾。
翌日,车驾下山,入阳港水砦,登太后行宫,赤楼帛兰船华云号,北归蓟国。
船入鸿池,便有蓟国横海舰队,沿途护送。送嫁人等,同船共往。待婚礼毕,再乘华云号返回帝都。
满打满算。一来一回,半月足以。
何后虽未同往,然将行宫华云号,暂借一用。足见持重。
仲秋时节,风清日朗。衣不沾身,寒暑皆宜。再加大河汛期已过。波平浪静,一路顺风顺水,亦是绝佳行期。
少帝提议,三宫帝后并少帝本人,皆移驾南北二宫相连覆道。居高送别。
如此行事,用意不言自明。三宫帝后亲临,待婚车远去,洛阳城门紧闭,插翅难飞。
三宫帝后,自当欣然允之。以示清白居心。
函园遗芳里。曹节别馆。
左中郎将吕布携礼登门,与安素话别。
“此去蓟国,千里之遥。贤妹保重。”吕布与安素,兄妹相称。足见反·美人计成矣。
“此去无惊无险,兄长无需担心。”安素笑答。
“朝中风闻,《起居遗诏》已入蓟王之手。遗诏言及‘父死子继’,乃补‘兄终弟及’。”吕布言道:“先帝早有远谋。若合肥侯不堪大任,则由先帝二子继承大位。至于究竟是‘立长’还是‘立贤’,唯蓟王得知。群臣窃以为……”
“如何?”见吕布欲言又止,安素笑问。
“窃以为,遗诏所言,乃行废长立幼。”吕布言道。
“百官多虑。”安素正色道:“蓟王必不会奉此诏。”
“何以见得。”
见吕布显然奉命而来,安素亦未说破,这便答曰:“疏不间亲,卑不谋尊。正如《废帝诏书》事后存疑。事已至此,焉知《起居遗诏》是真?”
1.26 再无归期
“是真是伪,皆看蓟王如何决断。”吕布言道。
安素欣然点头:“兄长所言极是。窃以为,有合肥侯自立在先。若再行废立之事,必令天下哗然。岂能一而再,冒天下之大不韪。长此以往,人臣废立君王,相沿成劣习。乃至纲常不继,朝政无存。无君无父,亦非蓟王所愿。”
安素果知蓟王心忧。
蓟王不怕冒天下之大不韪。只怕首开先河,乃至相沿成习。后世权臣,纷纷仿效。稍有不如意,便轻言废帝。久而久之,将九五之尊,视如无物。将帝位传承,视若儿戏。失去了礼法赋予的无上权威,整个封建秩序,由上而下,轰然崩塌。其后果,不堪设想。
封建秩序,是封建时代,生产关系的集中体现。其表征为“天授皇权”,金字塔式的上层建筑。若上层建筑崩塌,生产关系及利益链条(输送),随之崩溃。再无法匹配生产力。累及整个封建时代的倒退。生产力随之骤降,必然导致剩余产出(价值)的日益匮乏。
首当其冲,人多粥少,三餐不继。饥寒起盗心。于是天下揭竿,群盗蜂起。杀丁减口,诸侯混战。内乱无休,必生外患。天灾**,内忧外患之下。最后便是整个文明的劣化,甚至灭绝。古往今来,莫不如是。
与生产力相匹配的生产关系的总和,便唤做“秩序”。
打破秩序,必然打破原有生产关系。就时下而言,正有二股新兴势力,蠢蠢欲动。各自孕育着有别以往的新型生产关系。或称之为“新秩序”。
首当其冲,乃是以蓟国为代表的《圩田制》。其次,便是以豪强大姓为代表的《垄断制》。
《圩田制》,产生新的上层建筑称之为“爵民”。《垄断制》,产生的上层新建筑称之为“门阀”。
若化繁为简,单就“人口等同于生产力”的封建时代而言。
门阀显然有悖于生产力的发展(无法最大程度发挥人口的优势)。其产生,意味着封建时代的倒退。因为被大量豢养的人口,及过度集中的土地,再无法相互匹配。
这一点,毋庸置疑。
于是从生产力的角度而言,自汉以后,华夏封建文明,便一直在退化。
汉化、胡化,反复交替上演。实质而言,皆是重构封建生产关系的尝试。其过程,当真惨不忍睹。
无论如何。提高和发展生产力,皆是历代皇朝,当务之急。
一言蔽之,“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
简而言之,得食一日三餐,无人愿提头造反。
言归正传。
萧规曹随,上行下效。蓟王威信天下,众望所归。一举一动,众目睽睽。若只求个人利益,何须改名刘备。闷声发大财,岂不更好。
『没有历史的担当,何必做时代的弄潮儿』。
闻安素一席话,吕布豁然开朗。自回宫复命不提。
安素送别吕布,亦出家门。入白马寺,与高僧康巨相见。商讨护送事宜。
话说,永平十一年(68年),明帝敕令在洛阳西雍门外,三里御道北,兴建僧院。为纪念白马驮经,取名“白马寺”。至此,凡高僧入汉,皆奔此来。白马寺有华夏佛教“祖庭”及“释源”之称,足见一斑。自建成之日起,便是华夏仙门“眼中钉,肉中刺”。乃至灵帝专修四百尺千秋观,以为平衡之策。
安素名义上,乃安世高之女。不知不觉间,成佛门代言。嫁入蓟王家,于佛亦大有裨益。不求蓟王皈依我佛。只需潜移默化,结好中夏新主,亦是立足东土,长远之谋。
诸夏仙门,又何尝不是如此。利益利益,先利而后益。
南宫,玉堂殿。
闻董太皇赐婚蓟王。以党魁为首,党人口诛笔伐,群起而攻。上疏一日案满。
少帝逐个翻阅,心情极佳。
奈何事关蓟王,少帝反下诏训诫,不可无端构陷宗室重臣。党魁坦然受之。
君臣之间,一唱一和。关系更进一步。正如先前张让、赵忠,二书朱雀阙。为少帝鸣不平。少帝又岂能心中无觉。
“众人拾柴火焰高”。若能将党人收为己用。帝位倍加稳固。
“陛下,夜已深,且安寝。”史夫人劝道。
“也好。”少帝放下书卷,随口问道:“宫中可有不轨。”
“未有不轨。”史夫人答曰:“蓟王婚期在即,自无人滋事。陛下安心。”
“确是如此。”少帝轻轻颔首,跟着话锋一转:“命卫将军严守宫闱,切莫有失。”
“妾,谨记。”史夫人柔声答曰。
洛阳八关之内,只需蓟王无废立之意,少帝自当稳坐大位。
三日后便是送嫁之期。
世人皆以为,董太皇卖官鬻爵,自纳金钱,盈满堂室。实则不然。何进攻打二宫时,何府死士火烧永乐宫。熊熊烈火,熔金化铜。铜钱成铜砣。悉数凿运钱堡,兑换成四出五铢,存入赀库。永乐宫虽关门闭户,却早已十室九空。董太皇弃之不惜。
饶是如此。累日来,亦不时挑灯巡视各殿。不舍之情,溢于言表。
“车班班,入河间。河间姹女工数钱。”
本以为当终老于此。岂料变生肘腋,不得不出宫辟祸。河间旧宅,已毁于王芬之乱。此去投奔蓟王,当如何自处。蓟王又如何以待。董太皇一时心乱如麻。
见董太皇久久不语。
永乐太仆封谞,身后进言道:“董侯贵为勃海王。传闻蓟王早在数年前,便命人重修勃海王宫。勃海相徐璆,亦有贤名。事若不济,暂居勃海王宫,终归有所依。”
“朕,亦如此想。”董太皇一声叹息:“并非不舍洛阳富贵。只是来去间,已悠悠二十载。老将至矣。‘常恐秋节至,焜黄华叶衰(cuī)’。岁月一去,不复返矣。”
闻此言,封谞竟不由拭泪。以己度人,封谞又何尝不是如此。如日中天十常侍,如今硕果仅存。只剩四人。老将至矣。待随太皇北上,恐再无归期。
便在此时,忽闻太皇言道:“若江山终归于蓟。此去河北,是福是祸,犹未可知也。”
封谞拭泪言道:“蓟王并无二心。太皇当可安心。”
“百川东到海,何时复西归?”董太皇深长意味。
1.27 托妻寄子
蓟王无小事。
一年之中,董太皇二赐其婚。大汉一藩,足见一斑。洛阳人氏,对马氏、杜氏、邹氏,出身来历,如数家珍。对安素、冯氏,姨甥二人,亦耳熟能详。冯氏少有国色。其父取名“丽”,待长成,自更名为“嫽”。
前有冯嫽,为解忧公主侍女。武帝时,随公主和亲乌孙,力保西域。女中豪杰,青史留名:“冯嫽能史书,习事,尝持汉书为公主使,行赏赐于城郭诸国,敬信之,号曰‘冯夫人’。”
安素常女扮男装,旁人多未见其真面目。料想,自有绝世容貌。
否则,如何能与蓟王相配。
曹节所设身后之谋,于国于家,皆有大利。曹冲、冯芳等,幸与蓟王沾亲带故。从此一帆风顺。进退自如,后顾无忧。
退一万步说,即便朝臣做不得,避入函园,坐享民爵,领食岁俸,亦得半生逍遥。
《蓟法》:
美人,银印青绶,食千石家俸;家中父(或)兄,授民爵十三等之中更,岁俸六百五十石,授田八十顷,授地八十宅。
贵人,金章紫绶,初食二千石家俸;家中父(或)兄,授民爵十五等之少上造,岁俸七百五十石,授田八十四顷,授地八十四宅。
上庠令郑玄释法,父在授父,父不在则授长兄,无长兄则顺授其弟;无父及兄弟,则授从父,以此顺下,孤母入宫奉养。
冯氏为美人,其父冯芳,配享中更爵。安素为贵人,从父曹冲,配享少上造爵。洛阳无良田,皆从蓟国数千万亩官田中分出。皆以亩产六石计。
汉初高祖定七等公大夫始为高爵,得享食邑。文帝后改以九等五大夫以上始为高爵,然其待遇,仅本家得免役。
《蓟法》又定,五大夫爵始,本家得免赋役。
干啥都不用交税了。
蓟国宽法严律,轻徭薄税。与收入相比,赋税不值一提。免除赋役,更多精神褒奖。
二宫太皇之所以不慌不忙。只因婚车入二崤城后,需在瑶光后殿暂居一晚。翌日清晨,登华云号,北上蓟国。船入鸿池后,方才与蓟国横海舰队汇合。
于是乎,车入二崤城,船入鸿池陂之间的一夜,足够二宫太皇暗中行事。
稳妥起见。洛阳城内太仓、北邙秦太仓旧宅,南宫云台,东郭马市。两条密道,皆暗设人手,以为接应。
确保万无一失。
安素已先行移居曹节旧宅。静待黄门署公车来接。
香闺待嫁,心情可想而知。
所谓“忠臣不事二主,烈女不更二夫”。无论认主,还是嫁夫,对男女而言,皆是生死大事。不可不察。
尤其助军右校尉冯芳。做梦都要笑醒。何后知冯氏少有国色。于是做媒,笼络汝南袁氏。若是袁基、袁绍倒也罢了。“路中捍鬼袁长水”,又岂是良配。急切间,灵光一现。
脱口而出,同嫁蓟王。终归死无对证。曹节究竟有无此意,何后又岂能知。不过将心比心。家中若有国色之女,亦会嫁入蓟王家。
再者说来,《娣媵制》古而有之。《公羊传·庄公十九年》:“媵者何?诸侯娶一国,则二国往媵之,以侄娣从。”时有诸侯一娶九女之俗。国君嫁女,两个二姓国之君亦各以女媵嫁。每国合娣、侄为三人,三国相加即为九女,此种以国为本位的通婚,流行西周至战国。其目的不言而喻,借联姻结成同盟。
时下嫁女,亦循此俗。以婢陪嫁,称“媵婢”。故称妾为“贱媵”,以区别于古之“贵媵”。诸如此类。
姊妹同嫁,姑姪同嫁皆有。姨甥同嫁,却不多见。话说,两汉兴外戚。姨称“从母”。亦有娶亲甥女之先例。倒也,勉强说得过去。
天光微亮,宫门大开。黄门署公车,装扮一新。由洛阳令司马芳,黄门令左丰,各领一队。二路兵分,代蓟王迎娶新妇。
左丰当仁不让,恭迎安氏。司马芳自去迎冯氏不提。
“江南有二乔,河北樊甄俏;中原冯美人,貂蝉第一妙”。又说,“二桥流离,甄氏披发,樊氏把酒,冯氏涕泣”。
乱世红颜多薄命。
刘备总有预感。安素未得“貂蝉”之名,生平尚未完满。若能嫁入家门,从此相夫教子,许“董卓之乱”可解也。
然能否如愿,唯天地可知。
美人出嫁,万人空巷。洛阳四郭百姓,争相目睹。虽有轻纱遮障,然风姿约绰,玉影婆娑。亦令沿途百姓,长吁短叹。
车队绕行入城。三宫帝后并少帝,仿蓟王娶七位小姐姐时,先帝并何后,矗立覆道,撒花为贺。
少帝远未长成。个中滋味,无从体会。三宫帝后皆是过来人。各自浮想联翩,亦是人之常情。
遵循仪轨,并无差池。目送车驾自东向西,穿城而过。直奔函园而去。
少帝并三宫帝后,各自移驾回宫不提。
稍后酒宴,于礼不合,不便出席。
眺望十里九坂,二崤城张灯结彩,喜气冲天。董太皇云淡风轻,心沉似水。安步当车,先行离去。
恭送三后仪仗,各自远去,少帝徐徐起身。眺望绵延高绝二崤城,忽心生警惕。
“来人。”
“贱妾在。”正是史夫人。
“罢了。”少帝脱口而出,再无下句。须臾,又言道:“二宫宵禁,城门早闭。凡有夜行,格杀勿论。不可放过一人。”
“喏。”史夫人阴森一笑。
心中稍安,少帝移驾自回。
史夫人冲身后宫婢耳语数句。宫婢遂领命而去。
史门弟子,广有耳目。洛阳内外,凡有草动风吹。必瞒不过史夫人。
时人重诺。然能“托妻寄子”,必是过命交情。先帝及何后,将独子寄养在史道人家中,足见彼此信任之深。
淫不破义,仅此一句足以。何后屡施美人计。蓟王恪守臣节,不为所惑。便是此因。
如此行事,绝非蓟王一人。
史上,吕布杀董卓,西凉乱军攻陷长安。吕布抛家弃小,逃往关东。妻严氏,幸赖庞舒私藏,方得以保全。
庞舒与严氏可有私情乎?
此乃,灵魂拷问。所谓人心不古,正如少时刘备一金知人心。
又如,“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
信是不信?
自然有人信,有人不信。
然刘备深信。
1.28 暮夜有知
“采土筑山,十里九坂,以象二崤”。
洛阳乃平城。城中便起高台,亦无法与百丈二崤城,相提并论。九堡连横,吊桥飞架。“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凛然高绝,一览众山小。
四郭百姓,禁中帝后,抬头可见。
朝中百官,多为蓟王辅政时徵辟。后被二戚借故罢免,又得少帝官复原职。闻太皇二赐大婚,焉能不来恭贺。
奈何蓟王就国,家臣随行。官堡之中,蓟国邸内,相熟官吏,皆人去楼空。只剩新任函陵令鲁肃,军门都尉华雄,并门下主记蒋干,三人迎客。
军门都尉,前汉始置,掌守兵营门禁。《汉书·周亚夫传》:“军门都尉曰:军中闻将军之令,不闻天子之诏。”足见军令如山。
无辅汉大将军令,便是当今天子,亦难入军堡大营半步。
与之相呼应,便是牙门将军。
洛阳另有城门校尉。前汉武帝征和二年(前91年)始置,本秩二千石。掌京城长安诸城门警卫,领城门屯兵,属官有司马一员及十二城门候。职显任重,每以重臣监领。
今汉改秩比二千石。时洛阳十二城门,其正南一门曰平城门,其余,上西门、雍门、广阳门、津门、小苑门、开阳门、耗门、中东门、上东门、谷门、夏门、凡十二门。每门设城门候一人,秩六百石,掌城门兵。十二门候,隶城门校尉。位在北军五校尉之上,多以外戚重臣领之。
“门候见校尉,执板不拜”。足见秩卑而任重。
南北二宫城门,则属卫尉。
时下城门校尉,便是西宫长乐太仆赵忠胞弟,赵延。麾下十二门候,非富即贵,各有来头。便是少帝,稳妥起见,亦不曾轻动。待稳坐大位,再徐徐图之。
话说,以董卓、张济为首,西州武夫手握京畿重兵,日渐骄横。与关东士族,争端不断。便是洛阳权贵,亦颇多微词。少帝为平衡各方,城门校尉一职,更需谨慎。试想,若赵延免职,无论另授何人,皆引对方不满。
关东群雄未灭,河北大汉一藩。少帝何苦为自己挖坑。引麾下,明争暗斗。
正因如此,少帝才心生警惕。更加蓟王门下主簿蒋干,神出鬼没,夜入京城,拜会窦太皇,取《起居遗诏》在手,十二门候竟无人知晓。少帝窃以为,十二门候之中,必有内应。恰逢送嫁出城,焉能不万分警醒。
误打误撞,亦或是蒋干有意为之。南北二宫,除极少数知情者,众皆不知云台下藏暗渠,可通城外。少帝自幼长于宫外,又如何能知前朝旧事,深宫隐秘。
二崤城中堡,瑶光前殿。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曲终人散车马稀。酒足饭饱乘兴归。百官列队下山,各自打道回府。若有宿醉未醒,则入蓟国邸一夜安睡不提。
待夜深人静。二崤城头,灯火阑珊,闪烁不定。
永乐太仆封谞得见,急忙入殿通禀:“时辰已到。”
董太皇乔装改扮成宫人,领一众逐鬼童子扮成小黄门,转往云台,与窦太皇汇合。路线早已安排妥当。混在一众小黄门之中,挑灯巡夜,进出有度,自无人阻拦。
尤其太仆封谞。熟记明岗暗哨,门禁口令。便是羽林卫巡视路线,亦烂熟于胸。一路无惊无险,抵达云台。与窦太后相见。
少顷,黄门少令秘遣心腹,将昏睡不醒的董重、董承,一并送至。片刻,又得密报。言,城内董骠骑府中家小,已入太仓,出北邙。
诸母本就随船同返,求医问药。窦太皇孤身一人,无牵无挂。更早生退隐之心。自求之不得。
事不宜迟。二宫太皇,同登二十八功臣阁,顺下密道出城。
宫中一干人等,及所藏珍宝,皆无从带走。唯封谞一人随行。
乘船渡过暗渠。待忐忑不安,推开暗门。精舍灯下,主记蒋干,已恭候多时。
“叩见太皇。”九江名士,自有风仪。
“主记免礼。”董太皇出声,由在发颤:“速行。”
“喏。”胡姬酒肆,乃蓟王产业。肆中人等,忠心不二。自不会走漏风声。二宫太皇,久居深宫,又乔装改容。寻常人等,自无从分辨。再者说来,胡姬酒肆亦多达官显贵,便服出入,昼夜不断。早已见惯不怪。
经由覆道入殖货里辅汉大将军府。再换乘幕府公车,使往函园。
河南尹、洛阳令,司马芳、司马防,皆出蓟王门下。幕府公车出行,谁人敢半道相拦。无惊无险,无知无觉。二宫太皇车入函园山门。入阳港水砦,登华云号赤楼帛兰船。
步入华室。此时此刻,二宫太皇,这才心安。
蒋干奏曰:“此船,下臣已命人详加查验,无有疏漏。太皇暂且栖身,待入鸿池,再转乘横海大舰不迟。”
“可也。”窦太皇轻轻颔首:“有劳主记。”
“不敢。”蒋干拜退。与封谞一并出室。
待室门徐徐闭合,再无外人。四目相对,皆心生侥幸。
“姐姐可有不甘?”窦太皇忽问。
“性命要紧。不甘又能如何。”董太皇苦笑作答。
“此去蓟国,恐难如愿。”窦太皇素有先见之明:“蓟王恪守臣节,不欲做权臣。断不会擅自废立大汉天子。”
董太皇慨叹:“蓟王其人如何,我岂不知。然今日不走,他日必为史侯所害。即便……料想,蓟王亦会善待。”
董太皇虽欲言又止,窦太皇已心领神会:“蓟王乃长情之主。断不会如此薄凉。”
二人各想心事,一时无言。
便在此刻,忽另有人言:“尚有诸事不明,二位太皇何必急行。”
“何人窃听!”董太皇惊惧莫名。
华室内墙,暗门忽启。
便有一人,破壁而出。
正是何太后:“妾,叩见太皇。”
“是你!”董太皇心惊溢于言表:“何以知之?”
“虽暮夜潜行。然天知,地知,神知,鬼知(注①)。妾岂无知?”何后出口成章。
窦太皇亦赞道:“太后博学广知,一日千里。”
董太皇冷笑:“所为何来。”
何后答曰:“太皇此去,凤翔千仞,蛟龙入海。再无性命之忧。奈何,徒留妾一人,身似浮萍,无依无靠。故藏身相见,欲求一物自保。”
“欲求何物。”董太皇强作镇定。
“王美人贵子。”何后掷地有声。
1.29 得失参半
“妖妇敢尔!”董太皇怒急。王美人贵子,乃此行关键。若被何后所掠,如何再奉先帝《起居遗诏》,废长立幼。
何后却不以为意:“此船乃先帝所赐。设有机关暗道,可通船内各间华室。名为笼络京中宗亲贵胄。实则令妾,暗行细作,窥听宗室诸刘,京中隐秘。”
“无怪你夜夜笙歌,通宵达旦。”董太皇嗤鼻一笑。以为何后整日卖弄风情。
“如太皇所料。为防妾与宗室私通,先帝**雕青,暗伏黄门死士,日夜监视。”何后轻抚小腹:“若非麒麟送子,纹身犹在。”先帝出身河间。孤儿寡母,轻车上洛。京中勋贵,错节盘根。若要稳坐大位,暗中拉拢,收归己用,乃是必然之选。再没有比,出身商贾,善迎来送往,知人情令暖,又潋滟无双之何皇后,更合适之选。
“无怪主记疏忽。”窦太皇言道:“此船本就遍布机关。你又经营多年,自然了如指掌。来去自如。只是,何以知之?”窦太皇所问,乃是何后如何知晓,二人今夜潜逃。
“太皇恕罪。”暗门重开。长乐太仆赵忠,领麾下黄门死士,剑拔弩张,将华室围成铁桶。一声令下,万箭穿身。
“原是(先帝)阿母。”窦太皇一声轻叹:“云台之秘,自瞒不过你。”
“各为其主,老奴斗胆。”赵忠皮笑肉不笑。
“老狗欲弑君乎!”董太皇惊怖狂言。
何后冷笑反叱:“二位太皇,避人耳目,暮夜潜行出宫,无人知晓下落。若乱刀之下,砍成肉泥。还有何人可辨?”
“你!”董太皇浑身颤栗,惊怖之下竟口不能言。
“我等远去,宫中只你母子。陛下如何能不善待。”窦太后见惯生死。面色不改,举止无乱。与董太皇,高下立判。亦或是置身事外,了无牵绊。
“非忧陛下,乃惧蓟王。”尽占上风,何后索性明言:“闻先帝《起居遗诏》已入蓟王之手。太皇又曾指天为誓,共扶贵子。今携贵子,远赴河北。意欲何为,不言而喻。”
见何后尚不知《起居遗诏》便暗藏袖中。董太皇面色稍霁,心中稍安。
“如何?”
见窦太皇来问,董太皇勉强开口:“先前太后分去一半逐鬼童子,便是为今日预备。”
“正是。”明人不说暗话,何后言道:“上元夫人言,王美人贵子,必在‘申’、‘兹’二童子之中。不知然否?”
“然也。”董太皇一声悲叹。
“事已至此,太皇可否实言相告,何人乃真龙之子。”何后轻声问道。
董太皇正欲强辩,不料暗门三开。藏身各室的一众逐鬼童子,被黄门死士悉数拿下,推搡入内。
利刃加颈。生死之间,众童子表情各异。
话说,童子皆董太皇亲手养大。不是母子,胜似母子。见状,董太皇一时心如刀割,泪如雨下。
“太皇休哭。”便有一童子大胆出声。
“你是何人?”何后笑问。
“申。”童子答曰。
见他身形肥硕,大眼浓眉。全无先帝并王美人相貌神似。何后不置可否。又问道:“何人名兹?”
少顷,便有一童子,怯懦出声:“吾名兹。”
何后闻声去看。只一眼,便已笃定。这便笑道:“二人云泥之别,太皇又何须多此一举。”言下之意,龙生龙,凤生凤。有其母必有其子。王美人风姿约绰,先帝亦五官俊秀,如何能生出一泯然众人,“胖大痴肥儿”。
二人差异,如此明言。除非避而不见,亦或是整日佩戴遮瑕鬼面。只需如此这般,露相于大庭广众之间。孰真孰假,孰是孰非。相干人等,只眼可辨。
赵忠这便上前,将“童子兹”抱起。
细细端详后,确认无误:“必是先帝子也。”
自先帝入宫,赵忠、张让,便侍奉左右。赵忠更被先帝唤做阿母。如何能认错。
见董太皇面若死灰,何后酣畅淋漓:“妾,恭送二位太皇。”
言罢,转身自去。
赵忠谄媚行礼,怀抱贵子,闪入暗门。
余下黄门死士,收刀紧随。一众逐鬼童子,犹不如鸡肋。杀之无用,弃之不惜。
目视贵子被掠。董太皇痛彻心扉,两眼一黑,呕血倒地。
一墙之隔。黄门死士,列队穿行暗道。便有头目,抵近悄问:“敢问阿父,何不斩草……”
赵忠猛然驻足。厉声言道:“我等汉室忠犬,焉能以下犯上,大逆弑主!再有此念,定斩不赦!”
“喏!”头目惭愧败退。
回头,又冲怀中贵子,谄媚一笑:“董侯勿惊。老奴名唤赵忠,往后便由老奴侍奉衣食起居。”
“可是先帝阿母。”贵子竟也知晓。
“正是老奴。”遥想当年,赵忠不胜唏嘘。然脚下不停,紧随何后出侧舷暗门。趁夜色遮掩,安然脱身。十里函园,鱼龙混杂。赵忠手眼通天,必有心腹接应。
待董太皇悠悠回魂,已是天光大亮。入目正是劫后余生,逐鬼童子数人。
“姐姐无恙否?”榻前窦太皇,面露关切。二人暗中行事,亦不敢声张。
“无妨。”先前急血攻心,如今亦顾不得许多:“速命主记,遣人追回。”
“姐姐昏睡许久,恐不及也。”窦太皇言道:“此船暗藏机关,我等皆不知关窍所在。童子已看过,暗门坚木包铁,急切间断难破壁。何后早有图谋,你我又不告而别,如何明示众人。”
话音未落,忽觉地板震动,华云号似正徐徐离港。
“有诏无子,如之奈何。”董太皇仰天悲叹:“机关算尽,功亏一篑。”
窦太皇劝道:“你我姐妹,终归逃出深宫,性命保全。”
董太皇含泪言道:“朕,愧对先帝。九泉之下,更无颜见王美人。”
一众童子,各自垂泪。窦太皇亦感同身受。
此去蓟国,得失参半。二宫太皇身家性命,得以保全。《起居遗诏》亦随身带出。奈何王美人贵子,为何后所掠。如何还能废长立幼。
董太皇终归,心有不甘。
如若不然……
心念至此,董太皇忽唤:“申儿何在。”
“申儿在此。”榻下童子,起身言道。
见“童子申”,董太皇一时悲喜交加:“无恙否?”
“无恙。”童子申答曰。
“无恙便好。”董太皇眸中厉色,一闪而逝。
1.30 以伪乱真
目视华云号缓缓驶出阳港水砦,沿阳渠顺下洛水。
主记蒋干,不禁长出一口浊气。
窃以为,一夜谋划,神鬼不知,终得“完满”。岂料百密一疏。何后竟提前窥破二宫太皇所谋。假借华云号送嫁,事先伏于船上。待二宫太皇并一众逐鬼童子登船,突然发难。掠走王美人贵子。达成夙愿。
二宫太皇,不告而别,暗中潜逃。投鼠忌器,如何敢将此事,公之于众。唯有“打碎牙齿和血吞”。乃至于天明前,蒋干登船问候。窦太后托辞夜行倦怠,并未出室相见。蒋干自也无从得知,二宫太皇竟遭何后突袭。痛失贵子。
毕竟只蒋干一人。迎亲送嫁,身兼数职。力有未逮,亦情有可原。更何况,论才智,远不及算无遗策贾文和。
自也未能料到。华云号暗设机关,密道往来。话说,蓟王车入濯龙园,赴何后宴。临行时,孤男寡女同舟共渡。若非蓟王恪守臣节。即便稍有冒犯,恐死无葬身之地也。时,何后行踪鬼魅,必是借船上机关(注1)。
此其一也。最大失算,乃是长信太仆赵忠。
先帝时,为十常侍之首。被先帝唤做阿母。屡遭生死两难,便是阿父张让亦投河自尽。然赵忠却历经大难,屹立不倒。先杀大将军何进,后又效忠何后。因悉知前朝隐秘,了解云台内情。自然而然,窥破董太皇“明送嫁,暗逃亡”之计。于是将计就计。携黄门死士,并何后先伏于华云号上。待二宫太皇自以为金蝉脱壳,虎口逃生。忽然现身相见。
一战功成。
于赵忠而言。立大功一件,止何后杀心。可谓一石二鸟。于人于己,皆有大利。
于何后而言。得贵子,除少帝废长立幼之祸,当可保何车骑满门。
正如窦太皇所言。三宫鼎足之势去。只剩何后并少帝,“一家独大”。
待车驾回西园,已天光大亮。
事不宜迟。何后立刻遣人入宫。告知少帝详情。
“船到何处?”待心腹宫妃出殿,何后忽问。
赵忠答曰:“此刻,怕已入鸿池,会师蓟国横海舰队,共下洛水。”
“当如何善后。”何后又问。
“南北二宫,耳目众多。宗亲贵胄,常来常往。二宫太皇之事,不出三日,禁中皆知。不出十日,洛阳满城皆知。无可隐瞒。”宫闱之事,赵忠说一不二:“老奴,窃以为。与其被人暗中窥知,不若明示天下。便说,二宫太皇,随船北巡,不设归期。当可堵,悠悠众口。”
“归期不定,世人如何轻信。”何后言道。
赵忠答曰:“只需一年半载,待陛下坐稳江山。二宫太皇,可有可无。远离京畿,久而久之,又有何人惦念。”言指世态炎凉。曲终人散,人走茶凉。古往今来,莫不如是。
此乃诛心之言。然何后却深以为然:“二人不过是天家脸面。老将至矣,实无大用。既已弃宫远遁,亦无需再念旧情。”
“太后明见。”赵忠媚笑。诚如何后所言。如今少帝手握京师军政大权。二宫太皇恰如两尊琉璃观音。除受百官顶礼膜拜,实无有一用。
从来“请神容易,送神难”。如今自去。于少帝而言,或有百利而无一害。何乐而不为。
唯一所患,便是王美人贵子。
得报贵子被何后夺回。少帝终是心安。即刻移驾入西园,赶来与何后相见。
“拜见太后。”少帝入殿行礼。
“既无外人,我儿何必见外。”太后并未垂帘。
“儿,惭愧之至。”少帝随即改口。
母子连心,岂能轻易割舍。先前形势所迫,刻意疏远。一心俸窦太皇垂帘监国。如今人去座空,少帝后顾无忧。自当百无禁忌。
“起身说话。”何后目光慈炯。
便有赵忠,捧席入内。
待少帝落座,何后先言:“我儿可知今日之危。”
少帝心领神会:“儿已尽知。”
“窦太皇早有退意,此去并无意外。董太皇却受形势所迫,不得已而为之。知先帝《起居遗诏》已入蓟王之手。于是假赐婚之名,暗携贵子北投。欲行废长立幼。于河北,三立汉帝。试想,若幽、冀、并、凉四州,皆转奉董侯为君。我儿困守八关百里之地。还有何可为?”
少帝一声叹:“母后,所言极是。”
“来人。”见少帝服软,何后一声令下。
便有心腹宫妃,携童子兹入殿。
“拜见太后。”童子兹已不似先前那般惊慌。
何后冲少帝笑道:“此乃王美人贵子。董侯是也。”
少帝杀心骤起,又急忙散去。稳住心神,和煦一笑:抬起头来。”
童子兹奉命抬头。
四目相对,少帝足以确认。董侯身份无误。
“谢母后成全。”
“母子之间,何必言谢。”何后句句不离母子:“禁中内外,再无旁人。我儿当可安心。”
少帝拜服:“这便将舅父放归,择日官复原职。”
“何必择日?”何后笑问。
少帝无有不应:“即刻放归,官复原职。”
“甚好,甚好。”何后甚是欣慰,转而言道:“来人。速请何车骑,入宫赴家宴。”
“喏。”赵忠亲出传命不提。
母子心中芥蒂,似涣然冰释。一时其乐融融。
翌日。
少帝诏告天下,二宫太皇,随送嫁船队,北巡蓟国。不定归期。
蓟王无小事。二宫太皇如此持重,亦合情合理。再者说来,二宫风平浪静,并无兵戈之声,更无空穴来风。当如少帝所言,无有宫变。乃出二宫太皇本意。
洛水,华云号。
“不可。”闻董太皇所想,窦太后断然摇头:“大汉天子,岂是儿戏。贵子焉能假冒。”
董太皇岂能甘心:“贵子自幼养在深宫。与一众逐鬼童子为伴。无有外人窥其身份。你我姐妹若认定,何人敢反驳?”
“如何后所言,二人相貌,天差地别。蓟王与先帝,君臣同契。是否先帝子嗣,一眼可辨。且蓟王为人,天下皆知。如何能冒天下之大不韪。以伪乱真!”窦太后再劝。
“妹妹所言,字字珠玑。”言及蓟王,董太皇幡然醒悟。若无蓟王鼎力相助,单凭董太皇一人,如何能逆天行事。
颓然无语,乃至积郁成疾。一路竟卧床不起。
窦太皇遂命蓟国良医,登船诊治。
先保住性命要紧。
1.31 垂绥琬琰
人的名,树的影;人过留名,雁过留声。
又说,君前臣名。名字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刘备少时名平,后得名备。公孙长姐,一身二主,公孙岚、烟,破而后立,恢复本名公孙妍。刘备更历经“刘平之乱”,明隐二主,麒麟合一。得真我,方配真名·刘备。
七位小姐姐,慕容嫣、苏绾、拓跋缃、阎碧、秦黛、狄霜、孟黎。刘备煞费苦心,不惜只身夜登太仓,入折桂馆豪掷亿钱,与一众大内官虚与委蛇,这才如愿取得真姓名。
“貌嫽妙以妖蛊兮,红颜曄其扬华。”
七位小姐姐,乃刘备红颜知己。母亲遂以七颜命名。岂料被曹节暗中替换的安素,其名亦循此例。“素,白致缯也。”
果然冥冥之中,早有定数。
然,安素是其真名否?
再往深处想。阿斗之母,得其真名否?
蔡少师二女,取名“琬”。
典出《史记·司马相如传》:“垂绥琬琰。”
注曰:“《汲冢周书(竹书纪年)》(记载),(夏)桀伐岷山,得女二人,曰琬曰琰。桀爱二女,斲(zhuo)其名于苕华(美玉)之上,苕是琬,华是琰也。”
后世遂有“夏后苕华刻,周王重璧台”之句。
二女皆取夏后(夏朝王后)之名。蔡少师之意,不言而喻。
蓟王羡仙。
蓟国长安令甄逸小女,取名“宓”。乃洛水女神之名,亦见良苦用心。
先前,巫山神女降为试儿之礼。董骠骑并何车骑,同登玉堂殿。见武夫雄壮,遂闻其名。得知“胡车儿”,嗟叹“毁于儿名”。亦可作证,时下名字的重要性。
言归正传。
二宫太皇,送嫁北巡。
长信、永乐宫人,进出有度,一如先前。此亦佐证,并无宫变传闻。何后神来一笔。截下王美人贵子。除少帝心头大患。少帝投桃报李,释放何车骑并满门家小及幕府属吏。又擢升董卓为光禄勋,以为安抚。
何苗获释,闭门不出。亦知避嫌。少帝心领神会,必是太后授意。
一场宫变风波,消弭于无形。于少帝及整个洛阳朝堂而言,皆是重大利好。背后赢家,非何后莫属。
蓟国,临乡城。王宫,灵辉殿。
自陈寔亡故,紫渊王子馆便少一大贤。蔡少师等联名上疏劝谏,请蓟王另择大儒,补文范先生身后之缺。
蓟王于是专开朝议。问计群臣:海内大儒,何人可继文范先生之位。
便是奉国守孝的博士祭酒陈纪,亦素服出席。
蓟王话音刚落,百官齐看陈纪。
陈纪起身奏报:“禀主公,臣,窃以为,慈明先生可继之。”
闻此言,百官嗟叹。
刘备心中一动:“可是无双慈明?”
门下祭酒司马徽答曰:“正是颍川荀爽。”
荀爽一名谞,字慈明。经学大家,出身“颍川荀氏”,名士荀淑第六子。其兄弟八人俱有才名,有“荀氏八龙”之称。自幼聪敏好学,潜心经籍,刻苦勤奋。幼而好学,年十二,能通《春秋》、《论语》。颍川为之语曰:“荀氏八龙,慈明无双。”
桓帝延熹九年,曾被太常赵典举为至孝,拜郎中。上书请进孝道,行三年之丧,正男尊女卑之义;讲礼制,“省财用,实府藏”,“宽役赋,安黎民”。书报禁中,遂弃官而走。
为避二次党锢,隐遁汉滨达十余年,专以著述为事,先后著《礼》、《易传》、《诗传》等,号为“硕儒”。
黄巾乱后,党禁解除,相继为三公五府所举,皆未应命。
刘备遂看向幕丞荀攸:“公达以为如何?”
“臣,亦如此想。”荀攸答曰。
幕丞荀攸,曾举家门,荀悦,荀衍,荀谌,荀表,荀棐,荀祈,叔侄六人,一同出仕。震动天下。
叔侄六人,分授文安六城之长。安置数十万黑山众。不出月余,政通人和,气象一新。“五尹之南”陈群,曾赞:“荀氏七贤,当今无对(无双)。”
颍川荀氏,出仕蓟国,几成惯例。
刘备又看向侧席女官之首:“仆射以为如何?”荀爽乃中书仆射荀采之父。
荀采起身答曰:“臣,并无异议。”
刘备欣然点头:“如此,当安车蒲轮,请来慈明先生。”
“臣,遵命。”门下祭酒司马徽,起身领命。
凡徵辟敕令,皆门下署操办。门下督郑泰,数月前远赴西域,至今未归。主簿孙乾,资历尚浅。此去徵辟颍川硕儒,唯司马徽亲自出面,不至失礼。
关东群雄,阻断交通。所幸蓟国海市往来不断。大江之上,更有幕府水衡都尉,巡弋舰队。此去当无惊无险。
事不宜迟。散朝后,门下祭酒司马徽,这便携蓟王诏命,远赴汉滨,征辟硕儒荀爽。
博士祭酒陈纪,举荐有功。擢升为门大夫。循例,宫职为加官。若官秩不及,当于宫职比同。博士祭酒为千石俸。擢升门大夫,则领双二千石俸。
除去举荐有功,蓟王亦念文范先生旧情。厚赐其子,以为哀荣:“其生也荣,其死也哀。”
蓟王行事,有礼有节,有凭有据。
群臣叹服。
二宫太皇之事,主记蒋干,已先行奏报。不料稍后又得黄门令左丰密报。言,王美人贵子,被何后所劫。
待群臣出殿。蓟王又留一众肱股重臣,商讨对策。
“可惜未尽全功。”中丞贾诩,一声叹息。
荀攸言道:“此乃天意。”
王傅黄忠言道:“骤失贵子,董太皇即便身怀先帝《起居遗诏》,亦无从废长立幼。诚如右丞所言,或天意如此。”
蓟都尹娄圭言道:“如此,二宫太皇北巡,便无大碍。主公无需南下避嫌。”
刘备轻轻颔首:“南征势在必行。一为安抚南蛮百夷,二为扬我天威。明犯强汉者,虽远必诛。三来,孤亦想巡视海外荒洲,为大汉辟土开疆。”
市舶令田骅奏曰:“待稻作毕,主公可乘‘冬初信风(注1)’南下。日南四季不冻,冬暖如夏。当不误战事。”
“如此,甚好。”刘备言道:“初定立冬后,挥师南下。”
“喏。”
1.32 洁身守道
蓟西郡,长安县。
城中西域五十五国邸。
北上游历的罗马皇后鲁琪拉一行,亦从《朝闻日报》上,悉知送嫁船队及二宫太皇北巡诸事。对罗马皇后而言,蓟国造纸术,足可与营城术、机关术、航海术、造船术等,诸多先进技艺并列。左伯纸的出现,正迅速取代书简及帛书。其书写性,更远超二者。同样“读书破万卷”。破竹简一万卷,与破纸书一万卷。“下笔”当不可同日而语。
稍后又发现。每期一日一报,版面、字迹,皆如出一辙。问过方知,此乃“活字印刷术”排版。于是参观门下报馆。
终在印字坊内,见到实物。
活字印报机。由畜力驱动“左伯纸卷”与“油墨滚筒”,可不间断印刷。各城报亭林立及国人读报风潮,助推《朝闻日报》不断破发。今已日印万份。
窥一斑而知全豹。
日报如此,蓟书又当如何。
蓟国适龄儿童的读书率,几近完满。甚是偏远的蛮荒之地,亦有蓟国船校,随海市停驻。最近各港船坞,又在力造医船。船上分设太医寺良医,寻医问药,治病救人,接生分娩,除虫防疫。不一而足。另设各科病舍百余间。
读书育人,恩同再造。
救命之恩,无以为报。
再加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可想而知,蓟王威天下,因何不以兵革之利。然,蓟国兵戈之无往不利。兵锋所指,所向披靡。
蓟国正焚尽蛮荒,薪尽火传。
自入绿洲,一路东行。罗马皇后鲁琪拉,心中震撼,可谓天翻地覆。最近忽生忧扰,整日患得患失。大汉之强盛,远超心理承受。
尤其蓟国自由民到爵民的身份蜕变。让曾经执政罗马多年的鲁琪拉,深受震动。乃至恐惧。
爵民这个新兴阶层,是封建时代发展到顶峰的高级产物。
一个爵民家庭,拥有编户齐民不可企及的:权力、地位、财富、知识、人口、技艺、乃至情操,远见卓识,及政治抱负。其子嗣,言传身教,耳濡目染。亦远超同龄人。
以家庭为单位的层级蜕变。古往今来,绝无仅有。蓟国,或许成功避免了大家族盘根错节,垄断江山的门阀危机。
分户不析产的《圩田制》,及与之相匹配的一切新政。居功至伟。
“蓟国纵千里沃土,然终归有分完的一天。”圣火女祭阿奇丽娅,心中存疑:“那时,又当如何?”
不等鲁琪拉开口。黑夜女王英妮娜已先答:“焚尽蛮荒,辟土开疆。”
“原来如此。”阿奇丽娅幡然醒悟:“蓟王立江表十港,辟海外荒洲。便是为长远打算。”
鲁琪拉忽笑:“蓟王素来洁身守道,从不纵欲滥情。却不做区分,独与三百东迁亚马逊,诞下众多子嗣。何也?”
阿奇丽娅言道:“亚马逊万里东迁,历经百战。族中勇士,十不存一。能够平安抵达绿洲,皆是‘天选之女’。蓟王应运而生,麒麟天降。善辨物识人。曾言‘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可想而知,与亚马逊所诞子嗣,必然不凡。待长成,率蓟国无敌舰队,纵横七海。待子再有子,如此代代相传。当真‘江河所至,皆为汉土。日月所照,皆为汉民’。”
黑夜女王英妮娜又补充道:“蓟王令,凡王子满五岁,必入王子馆。学满十年。”
“血脉相连,学识相通。即便数代之后,亲疏不同,然还有同窗之谊,挚友之情。蓟王深谋远虑,当真可怕。”鲁琪拉的惊慌,溢于言表。
“不能分庭抗礼,便同舟共济。”英妮娜言简意赅。
“如何共济?”鲁琪拉心结在此。
“先同舟。”英妮娜一语惊醒梦中人。
鲁琪拉如醍醐灌顶,幡然醒悟:“与蓟王南下!”
阿奇丽娅不禁慨叹:“先同舟,再共济。汉人成语,当真精辟至极。”
事不宜迟。鲁琪拉即刻照会守邸丞,呈递国书。言,欲同下日南,一览徼外风情。
有道是“添客不添菜,加人加双筷”。
不过分船宫一间华室栖身,而已。料想,蓟王当不会拒绝。
蓟王宫,北宫瑞阁。
宋贵人,士贵人,领蓟王宫妃,整理往来书报。马贵人即将分娩,不宜操劳。不然,亦是合适之选。南宫少府已与北宫瑞麟阁,职能完全分离。朝政府政,由少府女官先做区分。无需蓟王亲阅,则分门别类,呈送各个署寺,并督促办理。
若兹事体大,需蓟王亲定。则由中书令赵娥,早中晚,三次往来瑞阁呈送。少府女官,除中书令赵娥,并中书仆射荀采。无人可擅离职守。尤其北宫,太妃更下严令。不得擅入。
太妃更多年未募采女入宫。宫人多出随嫁媵妾。饶是如此,宋贵人亦精挑细选,精益求精。更多则安居长安行宫。勤学苦练汉宫仪,已求早日选中。
妃嫔宫官,媵妾婢女,总计竟不满千人。比起蓟国大汉一藩,千里国土,千万国民,孝弟力田千余,大小吏员二万余,实不值一提。
故有军师祭酒戏志才,趁酒兴,说门下督郑泰,将西域大使馆中滞留丝路公主,悉数带回。以充后宫。
门下督郑泰,亦言听计从。足见人心向背。
话说,军师祭酒,位列六大谋主。岂会放浪形骸,只为取悦主公。只因丝路公主背后沿线诸国,对蓟王西征,作用重大。
一言蔽之。结亲如结盟,“歃血而定从”;破壁或生子,早晚要见红。
一旦血脉相连,盟约自成。
罗马太远。先定三南。
宋贵人遂将五十五国邸呈报,大秦皇后国书,转呈蓟王当面。
“大秦皇后欲同往。”刘备略作思量这便言道:“可也。”
将夫君并未多想,宋贵人于是谏言:“大秦皇后此来,绝非纵情山水。夫君需早做决断。”
“不急。”刘备已会其意:“大秦远在海西。待平定三南,开辟南下丝路。与沿岸诸国,签订通商条约,互设大使馆,租赁贸易港津。如此水陆并进,何愁不能纵马西陆。”
见夫君神采飞扬,指点江山。宋贵人一时目眩神迷。
得夫如此,妇亦何求。
1.33 代父上疏
少顷,士贵人捧书来见:“旄牛夷王女,美人朱提氏;摩沙夷王女,美人冬氏;昆弥夷王女,美人卤氏;槃木夷王女,美人槃氏;白狼夷王女,美人唐氏;楼薄夷王女,美人唐氏;哀牢夷王女,美人柳氏;邛都夷王女,美人任氏;笮都夷王女,美人笮氏;卷夷大牛王女,美人封氏。十夷王女,联名上疏(注1)。”
刘备笑问:“鸳鸯美人,有何要事,竟不肯说于为夫当面。”
士贵人言道:“必是国事。”
刘备亦想到:“当是‘代父上疏’,欲同赴日南。”
这便取来一观。果不其然:“旄牛,摩沙,昆弥。此三部,皆为西南夷大部。种落繁炽,据守三郡要冲:旄牛夷扼‘旄牛道’,摩沙夷据‘西夷道’,昆弥夷守‘永昌道’。三道皆为‘蜀身毒道’居中路段。而余下槃木夷、白狼夷、楼薄夷、哀牢夷、邛都夷、笮都夷、卷夷大牛王部,亦皆散落蜀身毒道沿线,据险设关,大发其财。今见海上贸易,利润丰厚。水衡都尉,又率麾下船队,逆进西南腹地。通渠筑港,海市往来。尤其容渠船闸,沟通诸水。将内外水路,连成大回环。三南之地,无需换船,便可直通江海。如此大利,西南夷王及徼外蛮夷,焉能不垂涎。”
海上贸易的巨大利益,便是国人亦不能免俗。僦船出海已是常态。许多蓟商,自发组建庞大船队,依附海市,抵达蓟国南部港津,再顺风而下,往来海外诸国。赚得盆盈钵满。
扼控海上贸易航线的蓟王,自看不上商人们的小打小闹。
此次南下,先灭林邑立威。而后重金结好徼外诸国。立大使馆,辟通商港津。效仿三韩半岛,择内河入海口,兴建港津。如珠串递进,连通身毒。终将抵达大秦。
如此宏图伟业,穷尽刘备一生,恐难完成。不怕。还有三百子嗣。古有愚公移山:“虽我之死,有子存焉;子又生孙,孙又生子;子又有子,子又有孙;子子孙孙无穷匮也,而山不加增,何苦而不平?”
有其父,必有其子。丈量世界的雄心,蓟王一门,当前赴后继,无有例外。
士贵人言道:“西南夷与徼外蛮夷,多有往来。相互结亲,亦是常情。论对徼外山水地形之熟络,非蜀身毒道西南夷王莫属。”
“贵人言之有理。”蜀身毒道,乃交通中南半岛之贸易通道。先前西南夷王及本地豪强大姓,不愿与汉人分享。若非刘备遣水衡都尉,凿穿水路,荡平天险,沟通内外水系,西南夷王焉肯俯首称臣。
如今海市深入三南腹地。蓟国名产纷至沓来。西南珍物亦源源不断,贩运海北天南。单市租与关税所得,便远超蜀身毒道。
道理很简单。蜀身毒道,其中一段后世称茶马古道。山路崎岖,无法大规模运输。一支商队,不过十几乃至数百马匹。一车不过载二十五斛。试想匹马又能驮运几何。故多是轻飘又价高之物。
再观蓟国轮船。千石载重,随处可见。随海市南下,岂止是百舸争流。千帆竞渡亦不为过。无论运力、成本,还是往来时间,皆远非驮队可比。
正如河东盐商,改用蓟国畜力船后,河东大盐售价,已降至每石四百钱。且盐商获利未减。足见水运之便,亦见蓟国机关之利。
西南夷王,如何能不眼红心热。
蓟国大力推行农作机关器。国中二三老农,便可日种一顷。大量青壮健妇,农闲时筑路穿渠,营城造楼,筑堤圩田。赚取日薪二百大钱。
试想,蓟国千里白泽平地起。四百城港,皆是国人一砖一瓦,一石一木,修筑而成。或有人问,种田十倍利,经商利百倍。若皆去海市经商,不去种田,又当如何。
如前所说,田地作为封建时代最珍贵的资产。时人对土地的渴望,便是蓟王刘备,亦无可免俗。或者说,作为农耕文明的大汉,上至帝王,下至百姓,皆无法幸免。焚尽蛮荒,辟土开疆,乃历代头等大功。
而豪商牟取暴利后,首当其冲,便是大肆并购良田,用以保值。
此乃民情所致。
再说国政。蓟国良田,无法流转。户户五十亩,分户不析产。若要多获良田,唯升爵一途。据编户不同,标准各异。农户、商户、匠户、医户等,各有进爵之路。农户首论田赋。商户首论市租。而后各项条件,逐次顺延。需全部达成,方可如愿进爵一等。五大夫以上,非功不授。
先前朝会,蓟王订立船户进爵,便首推运力。量化标准,便是“内(河)(千)取五,外(海)(千)取十”的运税。
《蓟法》中更有对荒田闭地,设有严律:田不耕者满载,没田县官(收归国有)。录入失信档案。严重者,当绳之以法。话说,客庸蓟国者,数以百万计。实在家中无闲人,雇佣人手便是。
汉人信义为先。重诺守信,契约精神可见一斑。
《二年律令·置后律》,时下作为“户后”身份的女儿,出嫁时,名下田宅可转至其田宅尚不足额的丈夫名下。甚至,户主因故绝户,其奴婢可免为庶人,并以“户后”身份,继承主人田宅及财产:“死毋后而有奴婢者,免奴婢以为庶人,以□人律□之□主田宅及馀财(‘□’为脱字)。”
实在无人继承,当收归国有。
如此,多管齐下。
力保四海无荒烟,宇内无闲田。
言归正传。
“夫君意下如何?”贵士人遂问。
“将鸳鸯十美人,请来阁中相见。”刘备需问明详情。
“喏。”士贵人这便遣人传命。
四宫回字形相连。东宫鸳鸯殿,往北宫一路通途。沿途御卫,已提前得报,自当放行。蓟王宫由三百亚马逊御姬护卫。安全无虞。
“妾等,拜见夫君。”鸳鸯十美,燕瘦环肥,饱受宠溺,艳光四射。蛮女多情,敢爱敢恨。床笫之私,实不足为外人道哉。
“美人免礼。”刘备笑问:“书上所言,为夫已细观。却不知,乃出何人之意?”
“不敢欺瞒夫君。乃是妾等,父王之意。”美人朱提氏,美目盼兮,如实作答。
“原来如此。”刘备又问:“如何同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