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八十五章 颤栗(上)
夜光晦暗,城楼守将检查了令牌,方才着人打开城门,而另一边安静的皇城已经喧嚣起来。
挂满灯笼的长廊下,一名宦官提着袍摆从众侍卫视线中飞奔自永宁殿,不顾巡逻侍卫的劝阻,拍门嘶喊:“陛下!陛下!丞相带兵入宫了!”
帷帐之内,安睡的人影猛的睁开眼睛,从床榻上坐了起来,一把掀开帷帐,嘴边的胡须都在这时紧张的舒张开来,“给朕更衣,快啊”转身将榻上的宫女摔到地上,嘶吼出来。而隔间的侍女整理衣裙慌慌张张的出来,点亮油灯、取袍服,听到曹丞相带兵过来,一个个吓得花容失色,好一阵才帮皇帝穿好龙袍,戴上冕冠,这才打开门扇走了出去。
早已等候多时的宦官见天子出来,躬身伸手:“陛下,这边。丞相现在差不多过了承光殿,朝这边来了。”
“可知丞相深夜入宫是何事?”刘协目视前方,一抖宽袖,语气颇为正定的说了一句,身后一队侍卫离他不远,声音压低:“对方神色如何?”
落两个脚步的宦官低垂着头,余光悄悄看了一眼身后的侍卫,往天子那边稍靠了一点:“前面报讯的人说,丞相面无表情,左手按着剑柄,步伐缓慢但极沉……陛下,丞相这是发怒了。”
刘协紧抿双唇,手指死死扣住袖口,用力陷了进去,做皇帝日久,哪怕是一名假皇帝,身居皇宫,坐在皇位上,几乎每天被臣子、宫人礼拜,心里早已生出真皇帝的想法,西征开始的三年里,曹操与他关系稍有了缓和,多少也得到了一点权力,然而尝过权力的滋味,更加不可收拾,随后的四年,战事频繁爆发,刘协利用这点缓和的关系,争取一些向着大汉的臣子,比如持金吾伏完,而那位名义上的妻子,皇后伏寿也只是睁只眼闭只眼,由着他来做决定。
眼下,曹操带兵入宫,怕是事泄了。
出了永宁殿,链接承光殿的廊桥上,迎面转过一行人,铁甲碰撞的声响,直接让严肃正定的刘协打了一个寒颤,站在桥中间,连忙抬起手,先行一礼:“丞相深夜入宫,寻朕有何要事?”
并不大高大的身形走了过来,单手负在身后,另只手压着剑柄,眯起眼睛看着施礼的刘协,微微侧身:“此处非说话之地,请陛下移驾随老臣往承光殿一叙。”
不等刘协反应,许褚抬手一挥,两名甲士直接上来架起眼前这位皇帝的双臂,硬生生将人抬的离了地面,跟着前方回转的曹操往主殿过去,途中,走在前方的背影看着一盏盏灯笼,声音缓缓响了起来。
“陛下可知,老臣这些年来为这汉朝尽心尽力,军队远征极西莽荒诸国,丝毫不敢有任何差池,让前方征战的大汉男儿寒心……”
随着话语停顿,脚步跨入承光殿侧门的门槛,望着平日里文武百官集结的位置,笑了一下:“.……可后来,刘玄德、江东的孙权让臣寒心,可那毕竟是外人,而且他们本就有此心,所以操不生气,到时候擒在面前,一剑杀了就是。”他抚过殿柱,然后使劲拍了拍,回过头来看着后面有些不知所措的皇帝。
“可陛下不一样,你是我曹操扶持的,尽心栽培的皇帝,如果就连你都看不清,也想着杀了老臣,那就太让人心伤。”
低沉的话语声之中,许褚虎须虬结,瞪圆了大眼握着腰间环首刀,慢慢拔了出来。就在这虎痴身旁的刘协脸色发白,看着一点点退出刀鞘的寒光,身子都在微微发抖,快要忍不住坐到了地上,纵然这些年也有请出名的剑师教过一些剑术,但真要反抗,旁边这个大胖子一根手指头就能把他戳死。
“丞……丞相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朕…..我这些时日以来一直都很乖巧……并未做出任何出格的事来。”刘协颤颤兢兢的说出这番话,到的后面,声音几乎是带着哭腔吼出来:“.…..还请丞相相信我啊。”
然而,那边的曹操并未理会,朝他慢慢走过来,一边话语还在继续说:“……为了这汉朝,为了西征,为了扫清刘备、孙权这两个祸国之辈,累死我麾下最好的谋士,陛下啊……你说这笔账,我曹操该算到谁的头上,这把火该烧到谁头上?”
曹操走近发抖的刘协,一把捏住他双臂,随后搂过肩膀拍了一下,“陛下来,随操过来。”轻声嘶哑的说着,将刘协推到首位上坐下来,在长案前面蹲下,眯着眼睛打量一阵,偏过头对许褚笑道:“仲康你看!这人越来越像一个皇帝了……”
话音落下的一瞬,陡然挥手将案上的墨砚扫飞出去,几欲瞪裂眼眶:“你想当真皇帝,也要我曹操说是,你才能是”
咆哮怒吼的声音响彻大殿。
“看看你这模样就算现在操把权利交给你,你打得过南方的刘备和孙权吗?他们一只手就能把玩死,那时候老臣苦心经营的局面,汉朝最后的气运会毁在你手里,更何况!”
并不算高大的身形在一刻奔突如暴怒的猛兽,洒开的宽袖里,挥手指着座上脸色苍白的刘协,“.…..你也不是真的,四百年的汉朝就算坏也不能坏在你这种背后上蹿下跳的虱虫手里!!
“可惜你不能死…..”
“丞…..”
“你闭嘴”刘协刚开口说一个字,御阶之上的曹操直接打断他,眼眶布满血丝:“老臣相信陛下……但有些话说的再有道理,终归是假话,事情做了就是做了,但这世上哪有没有代价就能做出的事。”
长案后,刘协心里终于松了一口气,面上依旧颤颤兢兢看着对方:“我……需做什么……来弥补过错……”
不等他说完,承光殿外面响起甲士的脚步声以及歇斯底里的女子声音,刘协撑着桌案站了起来,伸长脖子,殿门口,两名甲士拖着一道女子身影大步进来,嘭的一声,扔到了御阶下方,扑在地上半天,缓过气来。
青丝凌乱垂下,一张素白干净的俏脸从散乱的青丝中露出,刘协惊的跨出半步:“皇后”急忙朝那边的曹操拱手:“丞相,她是皇后…..你不能这样做,她是皇后啊。”
伏寿像是从床榻上被人抓起来的,亵衣外面仅仅简单披着一件衣裳,赤着脚裸,模样狼狈凄惨,在刘协开口求饶,她捏紧了衣裳也在说话:“曹丞相意欲何为…..”
“呵呵……以儆效尤罢了,这位天子背后做了什么,堂堂皇后岂会不知?”曹操声音平缓,只是简单的挥了挥袍袖,不远侍立的尚书令华歆睁开眼,从袖中掏出一份早已准备的黄绸,清了清嗓音:“皇后伏寿,卑贱入宫而登后位,长居后宫无天下之母表率,亦无文王母之美德……却阴险狡诈,包藏祸心,意欲谋害丞相,今缴去皇后玺绶,迁出中宫,不受庙火…….”
……
街道之上,快马奔驰,有巡逻的兵卒想要拦截,当看到马背上的人影插着令旗,连忙收拢长戈让出道来,朝皇城直奔过去。
……
承光殿,持续的诏令,落下最后一个字时。伏寿窈窕的身形都在摇摇欲坠,娇嫩的脚趾踩过冰凉的地板,披头散发的看向庭上的刘协:“陛下,就没有话要说吗?”
怔在那里的皇帝看着流出泪水的女子,曾几何时,他也有过想与对方成为真正的夫妻,但终究身份不正而不敢说出口来,到的此时,几欲张开,话到了唇边又不断看向眯眼沉默的曹操,只得咽了回肚里,颓然的坐了回去。
看到皇帝的动作,曹操方才满意的点了点头,挥手:“把这个女人带走,押去禁室暴毙”
“不可!”
“不要伤我母后”
两句不同的话语同时响起在殿门那边,听到熟悉的声音,殿上的五人以及周围虎卫转头望了过去,正是问讯赶来的荀,他进来的瞬间,一个十一二岁的女孩从旁边冲了进来,几名虎卫倒也没去拦,只是看着小身影飞快扑到皇后伏寿身前,张开纤瘦的双臂将母亲护在身后,抬起小脸,一双大眼水汪汪的大眼倔强的看着曹操:“大胡子,不许你害我母亲,小心我父亲回来打死你。”
“怜儿!”伏寿尖叫一声,将女孩搂在怀里,语气陡然一软:“丞相,孩子无心之言,无心之言,妾身愿退出中宫。”
“主公。”荀拱手拦在中间:“伏寿乃堂堂皇后,纵然无功,也无大错,废去后位已是严重…….来时也知奉孝去世的消息,心知主公怒火攻心才失了理智,做这样的事来。”荀拱手躬身下去:“恳请主公,深思。”
曹操没有接话,反而之前女孩说的话引起他好奇,笑眯眯的看着她:“刚才说你父亲,告诉我这个大胡子,你父亲是谁?唔…..你相貌,有点眼熟……”
就在这时,外面一名虎卫进来,在许褚耳边说了一句,后者立马走出殿外,片刻后,一匹快马穿行过宫舍点亮的火光,在承光殿前的石阶下方跳下马背,将一张叠好的素帛呈了上去。
许褚见是百里加急,也不敢擅自拆开,拿过情报转身就朝里面进去,“主公,百里加急,西北出事了。”闻言,曹操直起身接过素帛展开,夹杂白迹的浓眉陡然皱了起来,荀上前:“主公,何事?”
“一个月前,丝绸南道诸国被屠,那头白狼回来了……”
轻微的声音回荡在深幽的殿堂内,无比清晰的响在所有人耳旁,犹如一道惊雷炸开,振聋发聩。曹操双唇紧抿,回过头看去身后的母子二人,又看了看首位上依旧彷徨的皇帝,捏着情报晃了晃,缓缓转身朝殿门离开。
“把伏寿和那女孩带去其他馆舍幽禁吧…….他娘的……携十八万大军……全是百战之士,这天怕是真要变了。”
昏黄的光芒摇曳,照着离去的身影变得迷离扭曲,那简单极短的一段内容,仿佛组成地狱般杀戮的景象出现在眼前,将他们都笼罩了进去。
狂暴的石弹飞出长长的轨迹。
呼啸着砸在低矮的城墙,土坯、岩石的碎片崩的飞洒。
各种各样的士兵手持锋利的刀刃杀上城头,将一批批抵抗的人砍翻,蜂拥的人潮将举起的白旗践踏在脚下,疯狂的推挤劈砍,将内城墙的石阶上的西域人撕成碎片,某一刻,城门自内打开,枕戈待旦的骑兵排山倒海般发起了冲锋,掀起滔天血浪。
第六百八十六章 颤栗(下)
巨大的血浪席卷整座城池,人凄厉的惨叫声响起在四处,冲出家门的西域平民来不及知晓是谁打过来,就被飞驰而过的骑士一刀枭下了首级,有人在马背上将手中的火把直接投入最近的楼舍引燃火焰,不久之后,天空呈出烧红的颜色,各种各样的惨叫、哭喊在城池四面响起。
被大火驱赶出屋的妇人,被几名黑色肤质的骑兵跳下马来直接拖到街边撕去了衣物,露出白花花身子的西域女子抱着胸口惨叫,随后,尽兴的骑兵将人杀死丢进火里。王府,国王提满泪流满面的呐喊出声:“投降了,疏勒投降,不要屠城啊”
随后,像条狗一样,被丢在地上,二十步之外,一家七十口人捆缚着跪成两排,一名幼童被拖了出来,孩子吓得鼻涕眼泪糊了一脸,整个瘦小的身子都在发抖,朝这边的提满尖叫大喊。
刀锋落了下来,一颗小小的头颅滚在地上,引来更多的哭喊尖叫。一名狼骑抖了抖刀锋,将血滴抖落下去,对于这样的哭喊求饶,他已经听过无数次,这次直接抓过一名哭叫最凶的女子提出来,就是一刀剁下人头。
“狼王…..狼王…..求求你开恩啊”
提满趴在地上,朝屹立在黑色与火光之间的黑色战马爬过去,脑袋不停的磕在地上,那群待宰的家眷也都陪同的磕头,“提满不敢了,放过我家里人…..一切都我做的,让我死吧。”
躁动的马蹄在原地踏了踏,洒开的鬃毛,一只覆盖甲叶的手掌伸过来,在马鬃上抚了抚,那阴影中的公孙止,一身黑色狰狞兽面半身铠,领间白色狼绒绕去右肩甲,一颗白色的狼头镶在上面,狼眸冰冷,战马右侧,一头成年的大狼弓着身子露出尖锐的长牙做出了攻击的姿态。
缓缓的声音的在光与暗中低沉的响起:“你知道吗……你这愚蠢的报复,奏效了,让我西征军损失了很多人……很多人永远待在那冰凉的坛子里,所以,我只能找一些凶蛮的野兽充作军队,你看他们是不是很尽职?既然你选择了报复,就不要想着投降,拿把兵器给他”
哐当
一柄环首刀丢到提满面前,公孙止抚着马鬃的手勾了勾手指:“捡起来。”
“啊”
爬在地上的疏勒国王全力嘶喊,一把抓过面前的兵器,站起身的同时,一支箭矢的射穿他的甲胄,整个人后仰,被钉在了地上,鲜血迅速涌出嘴角和伤口,永远的死去了。那边的俘虏发出一片低泣,典韦低声道:“主公,那边的人怎么办?”
公孙止眸子划过眼角,余光扫了一眼,策过马头离开:“一个不留。”声音里,围着的狼骑提着弯刀朝那批老弱妇孺走了过去……痛呼求饶、歇斯底里的哭喊、惨叫持续响了一个昼夜,天亮之后,疏勒国的盘稿城成为一片废墟,成千上万被烧焦的尸体堆积在城中,尸臭数月不散。
翌日,十八万军队摧枯拉朽的朝下一个猎物扑过去。
八月十一,疏勒举国被屠,少有存者逃出,而接邻的莎车国对于此事还处于懵逼的状态,纵然之前他有过帮助汉朝传递过一些消息,更多的还是随疏勒、于阗两国封锁要道,讯息过来时,浩浩荡荡的骑兵已经铺天盖地的杀至眼前,城中百姓来不及逃跑,四周原野全被封锁起来。
待到二十这天,步卒开始攻城,战事只持续一个时辰,城中开始燃起熊熊大火,屠杀再次开始了。
建安十三年,这个秋天,西域南道都在惨绝人寰的屠杀中过去,走在原野上的商队、绿洲中的村子、高傲矗立在沙漠中的城市都在席卷而来的兵锋之中死伤盈城,或整座城池都被付之一炬,消息终于在爆发性的散播开来。
九月十五送达许昌,全城上到皇帝、世家,下到贩夫走卒,都在这传播回来的消息中震撼、惊愕以及恐惧的心悸,随后更加巨量、详细的情报正远远不断从西北凉州那边传回来,再从许昌已恐怖的速度的朝四周扩散。
南方。
正在努力坐稳荆州的刘备期初接到这条消息并未细究,随着时间推移,更多的情报接踵而至,原本准备再次进攻宛城的攻势,暂时停了下来,随后,将自己关在书房,将情报翻看了许多遍。
八月二十二,蒲犁沦陷……
八月二十四,皮山整城被毁……
八月二十六兵临于阗国,月底,于阗国国王尉迟立安率众投降,随后被斩首祭旗,两万士兵被坑杀,举城上下七万余百姓俱没。
九月,拘弥屠……同月初五精绝城推平。
刘备捏着素帛的双手,不自觉的微微发抖,十八万精锐之士,谁敢触其锋芒?他有些痛苦的阖上眼睛,就连依赖的军师走了进来,亦未察觉,只是轻轻叹了一声。
“怎么办啊……”
诸葛亮在对面坐下来,微笑着伸手拿过素帛看了一眼,笑容顿时僵在了脸上,化作苦恼的思索,然后退到了一旁,跟着沉默了下来。
有关于西北陡然发生的战事,仿佛天降而来的恐怖军队的消息,还在各地不断持续发酵,随着当初最先跟着西征军前往安息、大秦的商队陆续从西北之地回来后,虽然在中亚那场大漩涡里损失惨重,但所带回来的情报,终于让各地的百姓、世家意识到,正在沿途一座座摧毁西域人城池的军队,正是消失了四年的西征军。
有人喜极而泣出门奔告,大胜之师扬我大汉雄伟,但也有远在江东的人率先封锁了消息,紫髯碧眼的身影独自坐在正厅中,听着油灯偶尔在寂静里爆出轻微的响声,断去数年消息,原本以为不在的西征军回来了,到的消息确认后,他心里有一块石头始终没有放下来过。
“西征军回来,那兄长他…..还活着吗?”这样的话语,不知是高兴,还是该……做出某个决定。
不久之后,他下达了一系列任命,将韩当、黄盖、程普等老将调任吴郡、乌程、句章,张昭升任会稽郡太守…….等等,而甘宁、凌统、徐盛一批年轻将领得到近前听用,鲁肃、吕蒙、朱恒也开始独挡一面。然而一切做完,孙权目光一眨不眨的盯着那份情报,整个人都微微颤栗。
从尸山血海中杀出来的十八万军队.......这怎么打.....他第一次感到脑仁剧烈的疼痛。
西征军一路血腥屠戮的消息,在传遍中原、大江南北的同时,如平静水面的北地,也荡起了涟漪,蔡琰坐在阁楼上,听着儿子握拳兴奋的声音,绷了许久的脸上,终于有了笑容。
秋风抚动裙摆和发丝,她捋了捋头发,望去铜镜里的自己,眼角的细纹有眼泪流了下来。
“回来了......可妾身的容华也不在了。”
……
十月,最后一座城池倒塌了,十八万军队抵达玉门关,守将面对如此庞大的军队,又是大汉都督,哆哆嗦嗦的城墙上下来,打开城门迎接,踏入关隘,算是进家门了。
狼旗猎猎,三军阵前,数支队伍先后走了出来,前方勒马回转的骑士,望着他们,李恪端着酒水递来,公孙止双手捧过陶碗,动作中,有酒渍洒出来:“我......带弟兄们回家了。先敬他们”
酒水在身前倒下,前面一排将领,张飞、夏侯渊、孙策、黄忠、周瑜等人也都一一照做。公孙止重新端过满上的酒水,这才举了起来:“七年征战,也到分离的时候,虽然不舍,但终有一别,往后望各位谨记家国之念,如有来日,我们再聚。”
阵前数将沉默不语,看着手中酒水,眼眶渐渐泛起湿红,七年来同生共死的袍泽情义多少是有的,虽然途中已想过各自离开,但真到的分别这一刻,心里都有些不舍,他们身后的将士也都在与来自不同州郡的士兵拥抱,诉说一些话语,说着说着,声音都变得哽咽。
“家国之念,策必定记在心上,我江东子弟也都铭记在心,绝不做乱国之贼!”孙策端起酒水一口饮尽,的砸碎在地上,身旁的周瑜也端着酒点头:“瑜与兄长同样也是,无论何地何时,大秦之乱就是你我教训,不敢忘记。”仰头一口饮尽。
“走”孙策红着眼睛嘶吼一声,提枪拍马率先离开了这里。
只剩下八百江东骑兵带着一起出来的同伴骨灰离去后。夏侯渊与曹纯对视一眼,也促马走出:“回到许昌,渊必定全力督促大兄。”曹纯拱手,脸上有了笑容:“首领他日来许都,纯当全程陪同。”还未等二人说完,张飞已经骑马跑了出来,朝着夏侯渊叫嚷:“丈人,咱们也算过命的交情,回去后,我带婆娘孩子来许都看你,可不许为难啊。”说着,持矛朝公孙止拱手一拜:“公孙都督,老张说话直肠子,往日有什么得罪,就别放在心上,回去大兄那后,他要是再想自己是什么皇室贵胄,我就把他给你绑来。”
虽然是一句戏言,周围众人俱都大笑起来,魏延起哄道:“我们都听到了,到时候可别不敢啊。”
“这不是从都督那儿学来的吗?我婆娘就是抢来的。”张飞这话引的旁边夏侯渊差点跟他动起手来,惹众人又笑了一阵,黑汉这才骑马跑了出去,又在远方勒停,朝一众军将重重的拱起手:“老张就先回去等朝廷封赏了......这七年征战可是我张飞最有荣誉的时候,也是最痛快的时候......”
粗大的嗓门,有些哽咽,“......告辞!”
形单影只的骑士跑进了阳光,随后曹军虎豹骑也跟着夏侯渊、曹纯离开,剩下如张任、严颜、黄忠、魏延四将也一一拜别,魏延拍了拍马岱:“回去好好练练,下次还想讨教,也不知什么时候了,不过延家中随时欢迎。”另一边,马超拉过已为人妇的妹妹,低声叮嘱:“你就别回去了,直接回北地,回去我跟父亲说,然后带他来寻你。”说完眨了眨眼睛,惹的马云禄翻了翻白眼,鼻中哼了一声,理也不理自家兄长,骑马跑回白狼骑阵列前,与赵云并列而站。
并州军中,也有人在做暂时的道别:“为夫先回江东,将家业交还给从父陆绩,人嘛总要有始有终。”随后,吕玲绮的话语颇为响亮,“回江东后,交卸了家业就赶紧回来,不然我单枪匹马的杀过来,到时候你陆家要是没个能打的,门匾都给你砸烂。”
“是是.....夫人威武。”
.......
絮絮叨叨的各种道别之后,终于在这天下午,踏上了自己的归途,沐浴着夕阳的公孙止策马向北,披风招展卷动:“走!我们也回家”
尘烟尽起,十七万军队浩浩荡荡,再次开拔。
第六百八十七章 余波
秋末冬初,西北而来的各种消息确认了那支军队身份之后,原本持续的战乱都沉了下去。
西域南道被彻底推平,西征军进玉门关的消息传去各地,令大汉各州郡风气大盛,豪情的文客聚会说到西征军不免慷慨激昂,大赞西征之事扬我汉人威风,写下各种诗词,一时间轰动地方。
原随西征军被困中亚乱局的世家商队,自玉门关之后,也都陆陆续续回到各家,写下战局中的见闻,他们能从死局中活下来,对于那位狼王曾经的感官,如今又是不同的了,回去之后,地中海、中亚的见闻在他们口中惟妙惟肖的讲述出来,初冬闪电袭击安息,一路劈波斩浪杀到安息都城,吓得他们皇帝连夜出逃,至今下落不明;大秦皇帝塞维鲁二十万大军布局西征军,最后被公孙都督巧妙化解,战阵中,一刀砍掉对方一只手臂……口口相传中,又添油加醋演变成种种令人神往的事迹,甚至还带上了一点神话色彩。
一时间的各种风传,扫荡了四年里内战带来的彷徨和不安,有如此强大西征军镇守北方门户,不少百姓心里总算松了一口气,稍有见识,或者当年有过经历狼王南下的村中老人一辈,偶尔村口说起当年往事,颇为得意:“北地狼王当年还只有几百人的时候,就敢往洛阳冲,知不知道,那时候洛阳可是数十万军队云集,老朽就料定此子将来不得了啊……还记得,从咱们村口过,进来讨过水喝,那块头足有一丈七八,手臂有大腿粗,轻描淡写就把村口的石磨举起来玩耍,西方蛮夷算的什么东西,怎么挡得住狼王威风……”
相对于乡间、市集间的言谈,知道核心情报的毕竟不多,而世家眼中更关注的还是那支军队、以及西域南道是否真的被推平一类的情况,各种传递消息的快马都在各个城池、乡间道路来回飞驰,有间隙的人家,甚至在半道打了起来,引发骚乱,令的州郡官衙颇为头疼。但随着时间推移,从回来的商队口中,支离破碎的情报,终于在拼凑成完整的一条消息,摆在这世道中上阶层面前,那是让他们难以想象的巨大信息量。
陆中有大海已是超过了很多人的认知,而统一整个地中海的大秦也是一头庞然大物,所辖的地域与大汉并不差多少,甚至隔在中间的安息,东南靠海的贵霜也是大国,以千万计的人生活在那片土地上,除了肤色、眼睛、头发不同,与汉朝别无二致,然而这一切,都在战乱中摧毁。
那位狼王以孤军之势将整个中亚、西方都拖入战火,光是死在战场上的就多达数十万,卷入战乱死去的平民更是达到了上千万,仅仅中亚波斯人就有一百多万丧生,这还不算失踪、饥饿、疾病带来的伤亡、离散。这七年西征一战,就连数个国家的皇帝也在战争中逝去,安息死了三个、波斯死了一个,大秦接连两位帝王死在西征军手中,虽然远隔万里,但看完那信息中的恐怖数字,通常都会让人背后泌出一层冷汗,头皮发麻,要是那位狼王携十七万百战精锐南下,这天地间的所有人恐怕难以做出其他选择,要么站队,要么灭亡。
但普通百姓却并没有上面那些人想的多,西征途中的各种战事,哪位将领英勇奋战的故事稍加夸大就成了坊间的谈资,人们也大多津津乐道,加上狼王回来,南方与中原的战事陡然消弭,这更让人有了一种君临天下的错觉,甚至有人揶揄的嘲弄:“看那孙权、刘备还敢打仗!惹怒了北地狼王,家都给你打没。”
这样的氛围里,人们口中每每提起的狼王公孙止已抵达代郡以西,雁门西北面。
草原枯黄,露出干涸的土壤,懵懂的草原孩子驱赶将要贩卖的牛羊回去,远方一顶顶古朴的皮毡帐篷形成巨大的圆形,匈奴妇人正在帐外生火煮饭,家里的男人在与汉人商贩讨价还价,除了还坐着帐篷,其他与汉人没有什么不同了,达成买卖后,商人高兴的招呼人手去圈里清点牲口。
东南面,一支汉人的骑兵出阴馆从他们视线中过去,沿着车辕、马蹄踩踏出来的道路,一路向北,中途休息时,一骑促马上了土坡,扫过山麓与草原接壤的画面,数个春秋过去,青绿与枯黄在他视线中不断反复,曾经空白的草原,已聚起了大大小小的帐篷,人在这里开始繁衍生息。
徐荣摘下铁盔,头发也已花白,从雁门太守成为并州刺史已是数年前的事了,更重要的是,他被公孙止任命西凉军统帅,这是何等的权利,但事实上,只有徐荣心里没能参与西征,与外邦军队一较长短,怕是他这一生里最大的遗憾了。
西面,视线所及的尽头,浩浩烟尘蔓延而来,徐荣解下腰间的水袋拧开,举过头顶,待有西征骑兵从这里经过,披风招展,他站在土坡上大声呐喊:“诸军将士百战而归,扬我大汉雄威,荣以家乡水,敬诸君凯旋”
飞骑而来的十数名骑士停下,接过徐荣麾下骑兵递来的水袋,黝黑起茧的脸上湿红了眼睛,在马背上朝徐荣等人拱手还礼,“家乡水好喝!”随后一勒缰绳:“继续侦行”朝前方奔行离开,消失在视线里。
“这些都是我大汉男儿啊…..”
风声呜咽,他站在那儿好一阵,目送那支侦骑离开,方才翻身上马带着麾下亲兵朝前方过去,迎面,残破斑驳血痕的狼旗随黑色的长龙而来,如林的旌旗横扫旷野,铺天盖地般的威势,淹没了他视野中的一切。行来的军队中夹甲胄残缺,斑驳一道道刀砍枪刺的痕迹,尽快速度不快,行走间双腿紧绷落脚有力,仿佛随时爆发出冲锋的姿态。
徐荣靠近过去的时候,侧面也有一支马队从代郡方向飞奔过来,马背上,光头一脸大胡须的男人已四十多岁,体态显得臃肿,好几次快要到这边的途中,差点摔下来,挨近十丈,才看到来人正是驻守代郡的高升。
“高太守也来了。”他拱起手寒暄了一句。
快近五十的高升,已呈老态,但精气神尚在,望着远方渐黄的草间,扬起惊人烟尘的军队,大笑:“那是我老高的首领,一辈子都是……如何不来迎接。”
不久后,阔口虎须的华雄从队伍中骑马过来,上前与二人拱手:“首领在中军,我已派人前去通报了,哟,几年不见,老高这身肥肉,可越发不可收拾了。”
三人都是旧识,对于玩笑话并未太过在意,不多时,李恪带着一队骑兵过来瞧了一眼,“原来是你们啊,还以为有人传错话了。”说完,便是调转方向回去,留下一脸尴尬的三人互相望了望,最后却是笑了起来。
行进的前军已到了三人附近,轰轰的脚步声中,前方传来马蹄奔腾的声响,数列百人的近卫狼骑过来,随后分开两侧,三人策马转身,纷纷下马,视野之中,雄壮健硕的黑色大马踏着步子越众而出。
“高升!”
“华雄!”
“徐荣!”
三人一掀披风单膝跪了下来,拱手齐声:“拜见主公(首领)”
“都起来吧。”公孙止也下了马背,朝他们挥了挥手,“随我一道走走。”
“是!”
君臣之间已有七年未见,徐荣还好,高升乃在还是马贼时就跟了公孙止,十几载的时光就这么过去了,若说起来,当初那晚要是没有跟着去夜袭那位马贼首领,恐怕这里,乃至这天下间的事,又都是不一样了,每每有时忽然想起这个可能,高升都觉得这上天该是冥冥之中有定数的。
三人走在军队面的草地上,说了一些西域的战事、国家,徐荣想将这些年并州的情况做了简单的汇报,被公孙止挥手打断:“刚回来,我还不想听这些,你是并州刺史,只要不是影响这个北地事,你自己做主,年关的时候,回上谷郡,我给你一天的时候讲。”
单独抽出一天时间虽然有些夸大,但另一方面来讲,这是公孙止最大的信任。半个时辰之后,徐荣这才满意的骑马南归,望着离去的队伍,公孙止翻身上马,望着前方隐约看到的四座丘陵轮廓,对旁边的高升低声说了一句:“前面就是白狼原了吧。”
高升点了点头。
“.….我征伐西方而回,当告诉酸儒一声。”
第六百八十八章 归途(上)
秋天过后的北方,尽是枯黄和苍灰色,延绵的军队继续朝着东面行进,沿途的补给、斥候的快马在各城池间往来飞奔。公孙止将军中权利交给华雄和吕布暂时接管,便带着三百近卫狼骑离开。
吕玲绮提着促马与父亲并肩,看着离去的队伍,“爹,你看出公孙都督的神色了吗?眉宇间与平常不一样……”
“其实每个男人都是一样的,流于表面的只是是好强或者懦弱而已。”吕布已没有在戴束发的金冠,简简单单将头发束起来,白迹更加显眼,他目光平静望着那支队伍远去,笑了笑:“.….不说这些,七年未回家,如今你母亲和弟弟该是等急了,我们走吧。”
风行草偃。
微微的天光里,扑在脸上的风已有了寒意,四座丘陵静静的矗立在曾经记忆中的位置上,烧焦的大树一如往昔的立在悬崖上,就像是在看着下方骑马而来的一行人。公孙止抬了抬头,望了一眼曾经燃起大火的丘陵,随后让身后的骑兵停在原地等候。
“老高,你随我进去。”
日光倾斜,没有多少温度,走近丘陵,地上满是枯黄的落叶,脚走在上面都是沙沙的声响,酸儒故去后,公孙止来过这里一回,如今又是许多年了,曾经被大火烧的光秃秃的丘陵又是满山树木,偶尔手指触摸到冰凉的岩壁,仿佛在这刹那间听到往昔许许多多人的声音,欢快而嘈杂的在耳旁响起。
“首领杀胡回来了”
“.….早该杀了那帮杂碎!”
“鲜卑可还有活人?”
“首领,我会骑马了!”
风拂过树林,树便轻轻摇晃,发出哗哗的声响,隐约中的声音都戛然而止,阳光照下摇曳的树林,憧憧的间隙,光斑投在谷中照进水潭,一片波光粼粼,空气流动扭曲了光尘,曾经那道单薄、熟悉的身影穿着破旧的书生袍子,微笑的站在那里:“首领跨马持刀,区区替你守住家业……”
“首领…..首领…..”
粗哑的嗓音在背后响起,高升见公孙止一动不动看着前方,有些担忧的靠近过来,唤了两声。
“没事。”
公孙止摆了摆手轻声回了一句,再看去那边,水光粼粼依旧,光斑随着风、树枝轻轻的在地上摇晃,并没有酸儒的身影。他放下手举步往前,走过了这片曾经厮杀大战过的地方,走上半山腰,这里的道路已被杂草覆盖,但终究不会忘记狼窟的位置。
能过两人的洞口已长出了几颗小树,洞口仍旧还在那里,走进里面,粗糙的石阶布满了灰尘,石厅之中,陶罐的碎片洒落的到处都是,最首位那张石座变得破旧,雕琢出的扶手也断了一边,上面斑斑驳驳还有许多痕迹。
很多地方结满蛛网,偶尔能看到一条蛇从两人脚边滑过去,想来没有人居住后,成了另一些生灵的居所。高升用火把扫开几条不长眼的爬虫,跟着进了另一条石洞,“那里是酸儒曾经坐过的石室,老高还记得。”
“他现在,也在里面休息。”公孙止轻声道,走过了倒塌的木门,进入里面。火把的光芒将黑暗推开,石室内的景象映进昏黄的火光里,原本摆在那里的木榻已经不见了,而是高高的碎石堆,孤零零的在那里。
高升将火把在附近的石壁上插好时,公孙止取下铁盔,放到一边,在堆砌的坟前,就着地坐了下来。
“酸儒,很久没来看你了,出征的时候也没有路过这里,也没来得及跟你说,现在也该是不晚,你看,我把老高也带来了。”
他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来,只是平静的坐在那里对着坟堆,以至于高升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便是跟着在旁边坐了下来,过得片刻,公孙止陡然笑了笑:“.…..酸儒,说个好消息,我们得胜凯旋了,一路杀过去,西域那帮各自为政的蠢货,连招架的余力都没有,大宛也杀它一个措手不及,直接拿下,还有安息也是,不过这最棘手的,还是大秦人的皇帝,他是个英雄,可惜太老了,精力终究熬不过我……也死了。”
“可…..我们也死了很多人。”
放在膝上的手捏成了拳头,平缓的音色,些许波动,公孙止痛苦的阖上眼睛,如潮水般的敌人涌了过来,他身旁成千上万的汉家男儿骑着战马,或徒步狂奔挥舞长矛、铁刀,一同往前方敌人扑了上去。
“大汉!威武”
“杀!”
歇斯底里的呐喊响彻一切。
…….
中原许昌,尘烟如长龙腾舞,高高的城墙上,曹操不顾侍卫搀扶,快步登上去,望着回来的骑兵,眼中已有些湿润,不久,骑马奔出城门,远远迎向那支归来的虎豹骑,三千多人出去,如今只有一千二百人归来。
残破的汉旗、曹旗在风里抚动,一千余骑齐齐下马,拱手大喝:“我等不辱君令,敌人虽远,亦讨之。”
曹操翻身下马,慢慢过去,走在昂首挺胸的骑兵之间,昏沉的目光一副副斑驳刀痕,指尖抚过那有凹陷的甲胄,还有……他们腰间挂着的骨灰坛,紧抿双唇,花白的头也轻轻点了点,“不曾堕我汉人威名?”
“不曾!”一千二百道声音汇成一片。
远方,跟着出来的军队都被这一声惊的停了下来。曹操走出军阵,朝对面的人伸手,“拿酒来”
辕车拉着酒坛而来,分发到每一个人手中时。曹操走到前方,面对这支百战之士,托举酒爵,声音高亢:“外贼寇我大汉北方,杀我兄弟姊妹,诸君远征讨之,操倾此酒,庆诸君凯旋,饮胜”
“饮胜!”
…….
“很多人回不来了,只能将他们忠骨带回来,还有些人,最后连尸骨都找不到。西方的冬天有时候比草原上还冷,大雪覆地,几乎寸步难行,就是白天,雪花也能遮蔽视线,白茫茫的一片,分不清东西南北…….这一仗打了七年,真的不容易。”
“还有斯蒂芬妮那个女人……她还是你抓来的,现在给我生了一个儿子,很不错,金发黑眼,身子挺壮的,将来肯定也是相貌堂堂,身材高大之辈,只是可惜那女人太过偏执……我把她杀了。”
公孙止眼睛一眨不眨,看着坟墓‘哈哈’的笑起来,笑声中隐隐有眼泪,手拍在地上,声音有些嘶哑扭曲:“……你说她是不是有些傻,她为什么就看不出,我过来就不会允许除了我儿子以外的人成为日耳曼王…….她为什么不多分出一点心在迪马特身上,这样……我也不会现在这般难受……酸儒…..我也是人,心也是肉长的,会难受啊。”
昏黄的光芒里,眼泪流了出来,他张开嘴有了微微的哽咽哭声,片刻,膝上捏成的拳头猛的砸在了地上,覆在手指的甲叶的一声,发出击打的响动。
“.…..但我只能在你面前哭。”
第六百八十九章 归途(下)
荆州襄阳。
高耸巍峨的城墙在时光中的沉淀里有着沉静和庄严,才过去不久的战事,给它披上斑驳的伤痕,犹如岁月的刻刀,沐浴在西斜的橘红之中,数骑和一辆马车缓缓出了城门,眺望远方,焦急的朝北眺望。
不久之后,笔直的官道尽头,黑色的骑士提着长兵在彤红里穿行,朝这边飞奔而来,还未等战马停下,直接就从马背跳了下来,让对面的刘备差点要伸手去接,那边黑汉将蛇矛往地上一插,大步走来,虬须张开,哈哈大笑:“大兄!”
“三弟!”刘备快步走上,旁边的关羽也跟上,把住张飞的手臂:“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刘备向来没有多少表情的脸上,此时难得露出笑容:“三弟既然回来,今夜我兄弟三人,好生聚聚。”
“大兄,三弟才回来改日再聚不迟,总得先让翼德和妻儿团聚才是。”
“哈哈,还是二兄明白。”张飞说了一句,抬手指着后面:“刘荆州当初派遣的兵马,就在后面,待会儿就让他们回营,不过军中将领,黄忠、魏延却是难得将才,好家伙!跟着孙策周瑜,差点杀进大秦人都城!”
“如此大才,确实不能怠慢,三弟先与那边弟妹、侄子相聚,为兄与二弟先过去看看。”刘备抚须长叹了一声:“如今吾兄已不在,这荆州之地,总不能让西征归来将士寒心。”
“那大兄且去就是,不过他们都是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人,好话歹话都没什么用,小心点啊。”
说话这话,那边刘备和关羽已经骑马奔出了两丈远,张飞摇摇头,这才走向那边的马车,帘子摇晃,一名女子牵着九岁的孩童出来,站在车撵上看着慢慢走近的骑士,轻轻福了一礼:“妾身庆夫君凯旋。”
“你是爹爹吗?”那孩童比同龄孩子要壮硕许多,浓眉大眼,莽声莽气的插腰瞪着张飞,“要不是,我可就打你了喔。”
“哈哈,痛快痛快,这脾气像我!”张飞一把将孩童抱了过来,大手在脑袋上揉了几下,吓得小张苞拿拳头捶他手臂,呀呀的大叫。
夏侯涓走下车撵,瞪了一眼夫君,将孩子抱回来:“就知道欺负我们母子……夫君怎么不跟大兄、二兄一起过去那边看看?”
“管他们的,我先顾自己妻儿再说。”张飞将蛇矛丢到马车上,让车夫自己回去,转身上了马背,伸手一探搂住了女子的腰身,惊呼中,夏侯涓抱着儿子一下升了起来,稳稳坐在丈夫怀里,气的拿手打他。张飞一夹马腹,嘿嘿直笑:“回去再给老张生几个孩子,随便你怎么打,坐稳了!”
便是喝了一声:“驾!”纵马朝城门飞奔过去。
…….
昏暗的石室,扭曲而压抑的哭声,断断续续持续了一阵,高升擦了擦眼睛,使劲不让自己哭出来,他们三人起于马贼,最初的时候也只有他们三个,厮杀那么多年,从一两百人,到现在,首领身边有十八万军队,这天地间已经没有什么不可战胜的了,可一起走来的兄弟,终究少了一个。
“.……我知道,你在里面肯定笑话我一个堂堂北地都督,统军十多万,竟然哭成这样。”公孙止从地上缓缓起来,将铁盔夹在腋下,笑道:“.…..以后,我想哭都没有机会了。”
转身走出洞穴。
走出白狼原,夕阳照下来,他面无表情的望着这片残红将白缨铁盔戴上。
.…..
襄阳,经历无数厮杀,只剩下四千的荆州兵马警惕的看着那边与自家将领谈话的二人,对于对方温和言语没有丝毫好感,魏延敲了敲胸口的铁甲:“刘荆州不在了,我们自会归营,有仗就打,无仗练兵,左将军无需宽慰。”
“那…..黄忠老将军呢?”
长沙,白发苍苍的将军牵着瘦马从商贩的叫卖、熙熙攘攘的行人中,穿过了繁荣的集市,在一处小院停了下来,推开门,满院的落叶铺了厚厚一层,打开堂中门扇,灰尘落在他肩膀上,房间结起了蛛网,对面的供桌,摆着香案,儿子的灵位旁边,已多了一面。
黄忠白须微抖,将老妻的灵位取过来,吹了吹上面落满的尘埃,双眸浑浊,老泪滴在灵牌的名字上。
“…….忠…..回来迟了。”
老人走到院落,抱着老妻和儿子的灵位孤零零的坐在满地枯黄中,落叶还在飘下来…….
流动的向东的江水映着夕阳的红光,周瑜与兄长道别,返回巴丘家中与妻儿相聚,之后再去建业与兄长汇合,过江之时,有人悄悄塞给他一封书信,看完上面娟秀的字迹,双眼怒睁,大喝:“伯符危险,走!”
带着百余骑沿着江岸向东狂奔。
远方,厮杀声响彻这片岸边,骑兵撕开围杀的人群,孙策一枪将扑来的身体挑飞,嘶吼:“仲谋要杀我否?!”勒马转身,拔刀一斩,将侧面劈来的大刀击的偏斜,名叫周泰的虬须壮汉止不住向后退了数步,虎口发麻的甩了甩手掌:“此人假冒主公兄长,莫要被他诓骗,杀”
伏兵再次汹涌扑了上来…….
……..
公孙止翻身上马暴喝:“回上谷郡!”战马缓缓翻起速度,跑了一阵,又停下,白狼原变得渺小,那丘陵的悬崖上,焦黑的枯木就像一道身影朝他挥手。
“…...回到军中,我又是狼王了,酸儒。”
白狼原飞驰在身后,渐行渐远,队伍回到行进的三军之中,十一月底抵达潘县,满山的叶子纷飞落尽,铺满人的视野,先行的快马已将三军快要到达的消息,沿途传递,不久,进了上谷郡,这座北地政治、军事中心。
十二月初五,飞起了小雪。
这座拥有庞大人口、扩建数次的城池陷入疯狂的热闹,大街小巷清扫干净,小孩被家中大人关在了房间不让他们四处乱跑,街道两边,阁楼、檐下,百姓不惧天寒拥挤在这里,伸头张望,从府衙张贴的告示,这一天,征战归来的狼王将要从这座城门进来。
雪花扑在窗棂上,充满暖意的房间内,严氏坐在房中捏着纳的鞋底,出神的看着外面落下的雪花,有时看见吕振跑去外面,又失望的回来,心里并没有多少埋怨,只是……她叹息了一声:“七年,夫君回来,妾身亦不好看了。”
陡然,屋外传来一声:“爹!”
妇人手指一抖,鞋底掉在地上,却是提着裙摆飞快的出屋,打开堂间的房门,雪花乱舞,院门口,熟悉身影站在那里,穿着出征前她亲手系上的披风,只是满头鬓发已白。
“夫君…..你的头发……”严氏低声唤了一声,泪水滑过脸庞的皱纹,落在地上,她用手背在眼睛上擦了擦,依旧高大的男人穿过风雪走到了面前,将擦眼的手拿下来,威严的双眸显出温柔的看着她,“夫人,替为夫卸甲。”
轻声的话语,吕布将她搂在怀里,眼中也有泪水掉了下来,滴在夹杂白发的青丝上里,双臂搂的更紧。
“剩下的时间,都用来陪你…..”
天空,风雪更加的大了,这座小院却是充满暖意、安静。城外,狼王的军队已抵达城门。
第六百九十章 进城
风雪漫天,越来越大,落满城池。
西征开始的这些年,北地一直采取保守的休养生息状态,虽然拿去了并、幽二州,人口上比不得冀州、中原,纵然李儒、王烈等人励精图治下,底蕴依旧有所不如,在天下各州面前,北地唯一占优势的,只有战马和皮毛、牛羊筋骨等物,再从南北贸易、广阔的土地来吸引商人、其他州郡百姓来安家落户。
上谷郡,如今已是北地军事、商贸、政务中心,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讲,它已经达到了一定程度的饱和,很难与洛阳、许昌、邺这些巨城比肩。但民间又有另一种说法,上谷郡就是北方都城,而中原的朝廷大多数人都是知道的,狼王虽然去往西面征讨诸蛮国,但余威依旧还在,何况各家商队也靠着对方捞好处,也就没人愿意多管闲事,睁只眼闭只眼就过去了。
这种默许下的态度,让北地的底蕴在这七年里以稳定的速度积累,王烈、邴原极力主张将上谷郡至两臂山一带草原开垦为农田,而另一方面,李儒建议仇水、马城的鲜卑、乌桓贵族以包办的形式,统一各部落的牛羊、马匹买卖,这样一来,部落贵族更得利的同时,让对方依赖牲口的输出,这样一来,牢牢将其捆绑在上谷郡的利益环节之中。
同样,繁茂的贸易带动了北地的商户,大量的商铺、食肆、酒肆、城外的作坊都以惊人的速度扩展膨胀,而初来北地,没有农田,闲散的人也能在城中寻一口饭吃,到得今日,听到狼王军队要从北门而入,几乎全城的人都动了起来,府衙这边上千名差役全部出动,维持秩序,在人山人海面前,仍然显得不够用。而大户人家、官吏早早就遣了仆人在军队经过的街道两侧酒肆,包下了靠窗的位置,烫一壶温酒,与友人边聊边等。
风雪落在攒动的人头上,已满二十的东方钰站在人群后面张望,他旁边还有一个穿着普通,裹了厚厚一层皮袄的公孙正,如今也是十五岁的年纪,垫着脚,伸长脖子也难以看到街中的景象。
“反正我父亲都要回家的,干脆还是回去吧。”又跳起来看了一眼,公孙正懊恼转过头,“要是被母亲发现咱们偷偷跑出来,会挨棍子的。”
“回去哪有在这里看军队入城的盛况……”东方钰说到一半,点点头:“.….确实不能让婶婶为此事发火,那就先回…..”
就在这时,前方的人群不知谁喊了一句:“入城了!!”紧跟着许许多多不同的人声都在呐喊:“狼王回来了!”“都督入城,我看到大旗…..”“……狼旗已进城门。”已然喧哗热闹起来了。
有人拿着扫帚也在这时飞快冲过差役的阻拦,将街中间刚刚累起来的积雪,唰的扫到旁边,方才跑了回去,被差役拖回去时,那人泪流满面的哭喊:“让我给都督扫扫前路…..让我多扫一次啊……”周围百姓中有认识那被拖走的身影,对身边疑惑的人解释道:“他姓赵,原是冀州人,家乡遭了洪水,带着一个五岁的女儿在这边落脚,婆娘在半路上活生生饿死了,要不是官府接济,给他安排住的,找了一份活计,估计父女俩都要死在这冬天。”
“我怎么没听说冀州发大水?”
“谁知道…..或许是哪个小地方吧…..”
絮絮叨叨的话语声里,城门那边陡然传来轰的一声,是城楼上的鼓声敲响,拥挤的街道屋檐下,无数的声音停了下来,楼舍上的豪绅们也都放下酒殇,站起来跑到窗边紧张的朝大街上看。
一阵冷风吹过,雪花弥漫飞舞,不少人挥着手扫开遮挡视线的飞雪,就听城门那边的街道传来整齐的脚步声,当挥开雪花,视线朝那边望去,漫天风雪之中,外罩皮袄内穿黑色甲胄的士兵,呈三列如长龙般过来,重重的脚步里,甲叶在皮袄下面发出碰撞的声响,长形盾牌提在左手,腰间环首刀不时摆动,撞在上面,神色肃穆的直视前方,有雪花挂在睫毛,落在眼睛里,都未眨一下。偶尔,队伍中间,还有身形较矮一头,却壮硕无比的外邦人,同样穿着冬装,但大腿下,只有镶钉凉鞋,一面巨型圆盾,将他们身子护的严严实实,极长的一杆铁矛在队伍里显得有些突兀,写有‘并’字的残破旗帜高举在他们头顶,眼尖的人远远就喊了一句:“是温侯的并州军……真是雄壮啊,但那些蛮夷是谁?怎的也在里面?”也有豪绅忍不住喊道:“没见到温侯啊,那戴红翎的,竟是一员女将,大汉男儿没人了…….”
目光聚焦的旗帜下,吕玲绮挺直背脊,手提一杆月牙戟,就连座下的卷毛赤兔马也披上皮甲,双肩玲珑兽头披膊上,一袭披风从左到右,将半个身子裹在里面,风雪中,挂着雪花的细眉下面,杏目威凛,有嘲弄的话语传下来,她眸子倾斜上看,仅一眼,那臃肿的豪绅只感后劲发凉,立即闭上嘴巴,退到人堆后面去了。
行进的军队继续前行,延绵自城门外面,第二支进城的是凤翔军,只有一万三千人,此时进来不过两千余人,潘凤抬头看了看越来越近的城门,吐了口唾沫在手心里擦了擦,转头朝后面的士兵吼道:“今日本将军终于要在众人面前露一回脸,尔等可要抖擞精神……待回军营,本将请你们喝酒!”
“是!”
士卒稀稀拉拉的笑着回应,气的潘凤朝他们又吼了几句,这些凤翔军士兵看似懒散油滑,但西征一役,也是尸体里杀出来的狠人,就在并州军过去,他们踏入城门的一刻,笑嘻嘻的脸陡然一换,正色严肃起来,脚步狠狠踩在地上,背负弓弩、手按刀柄,两千人的队列肃杀的气势瞬间弥漫开来。
原本还在议论过去的并州军女将,一支杀气腾腾的队伍已经步入街道,城中观望的百姓压住了声音,看着他们身上斑驳痕迹的铠甲,有些见识的老者忍不住颤颤巍巍的站起来,指着过去的士兵,兴奋的跟旁人说:“老夫有生之年,还能再见这么一支大汉强兵,死也瞑目了啊,要是当年守卫边塞的是他们,檀石槐安能杀进来……”
老人激动的哭喊,拐杖敲击木栅,当场昏厥了过去。众人手忙脚乱之中,还有郭汜的一部分西凉军、五百白狼骑、黑山骑,甚至鲜卑、匈奴、乌桓骑兵也都随后入城,更多的军队直接回到军营休整。
公孙正拉着东方钰看了一阵后,连忙乘着马车趁父亲还没回府赶紧回去,而城中,也不少来自各方的眼睛盯着入城的军队观察…….
***********
城中最大的府邸。
公孙止站在飞雪的庭院里,看着檐下走来的妇人,将她轻轻搂紧怀里,“夫人…..”七年未见,纵然回来时,心中有想过要说的话,说出口的,只是简单的:“.….我回来了。”
蔡琰靠在甲胄上,手指抹去刀痕上几片雪花,双唇微抖,泪水哒的一声掉在甲叶上,低泣的点下头。
俩人拥在纷纷洒洒的雪花里,宁馨驱走了一切寒意。
第六百九十一章 我有雄兵在手(一)
西征军归来,城里城外,甚至整个北地都处于热闹氛围里,大街小巷到处都是人的影子,卖吃食的小贩,看着蒸笼里、锅里的食物不停的减少,脸笑的都快恢复不了原状,这样冬日飞雪也都不觉得冷了,反倒希望今天的时间能再长一点。
不久,军队朝城中校场过去,远离了人声,但还是有不少百姓跟着涌过来,远远的隔着栏栅看着校场中密密麻麻的军队站立在那里一动不动,不禁窃窃私语起来。
“这么冷的天,他们站在那不冷的吗?”
“……没见识,这才是虎狼之军,能和那些稍冻一点,就冷的直哆嗦的郡兵相比?”
“我听说,西边那边冷的,能口水都冻成冰坨坨,说不定咱们这边的冷还真不算什么……要我看啊,能把西方诸国杀的血流成河,宰了好几个皇帝,都督怎么的也随便弄个皇帝来当当。”
“.……这话你也敢乱说,小心掉脑袋。”
嗡嗡嗡的嘈杂说话声中,距离这边还有几条街道的府邸,公孙正和东方钰气喘吁吁的跑了回来,府里的大管事蹇硕笑眯眯的指挥丫鬟、仆人四处张灯结彩,北地主心骨回来了,他腰杆都挺的笔直,嘶哑尖锐的呵斥几句,见到从外面回来的大公子,迈着碎步迎了上去。
“大公子,你跑哪儿去了,让奴婢一通好找,刚刚主人回来了,等会儿还要去校场给将士训话,等回来估计要招大公子考学问,可别再到处乱跑了啊。”
公孙正“啊”了一声,难堪的笑了一下:“我父亲原来先一步回来,那…..那我回侧院等他吧。”
说着扯了一下旁边的青年,俩人边走边说:“大兄,你说等会儿我父亲会考校什么,你帮我想想……”
话语随俩人拐过长廊拐角消失了。蹇硕笑眯眯的看着他们离开,随后见到有仆人手脚慢了一点,脸色陡然冷下来:“要是没吃饭,杂家就赏你们吃个够再来做事……还是今晚都不想吃了?”随即转过身,招来心腹:“立即吩咐下去,将主人爱驹喂养好,另换一匹等候,马上就要用到,腿脚麻利点!”
后院主房。
厚厚积雪的屋檐下,一名侍女端着盆热水进了房间,放到架上,便躬身离开,临走时悄然带上了门扇,站到外面等候传唤。
风雪已经小了一点,冷风挤进窗棂缝隙,屋内点燃的烛火轻轻摇晃,只着一身亵衣的蔡琰缩在被子里,睫毛一眨一眨的看着从屏风里洗了热水澡出来的男人,随后起身,放下脚踝,将地上的绒靴穿上,拿过一把小剪替正在穿衣的夫君修剪乱糟糟的胡须,柔弱白皙的手轻轻在将里面几根白须拔了下来。
“夫君,这七年没少操心啊……”蔡琰修整胡子,拿起木梳由上往下替男人梳理长发,看到里面夹杂的几缕白发,鼻子有些发酸,“.…..头上也有了许多,军中大小事总不能让你一个人做完吧,还有那任红昌,为何没有照顾好你,等会儿妾身过去质问。”
明晃晃的铜镜里面,公孙止端坐那里闭目养神,听到妻子的话,轻声的开口:“她没有回来,也暂时不会回来,这女人找到让她感兴趣的事,如今趁中亚大乱,到处传播她的摩云教,这样也好,至少家里清静许多。”
“那她什么时候回来?”蔡琰停下梳子,看着铜镜里的男人,轻轻靠在他耳侧,“.…..对了,夫君去了那边,有没有见到斯蒂芬妮,她终归也算是妾身的学生,一心想做大事,也不知道过的好不好。”
公孙止睁开眼睛。
“红昌可能一两年会回来,也有可能回来坐一阵就走。”片刻,他握住妻子的拿着木梳的手,拉到身前,“至于斯蒂芬妮…..为夫不想骗你。”
蔡琰眨了眨眼睛,嘴角勾出一抹笑容,就在她说出:“妾身这辈子都是你的了,还能骗妾身什么?”公孙止的声音也在同时响起:“为夫把她杀了……”
对于枕边人,公孙止并没有打算隐瞒,将事情原原本本的告诉了她,虽然蔡琰也同样经历了许多事,但这种复杂的曲折,整个人都处于发懵的状态,苦涩的笑了笑:“或许这就是她的命吧…..不过至少,她还有儿子,将来也会追封的。”
“嗯,为夫也觉得这样最好。”
公孙止握着她的手轻轻拍了拍,随后起身披上一件大氅,打开了房门,风雪吹了进来,落在地板上,他走去:“……校场那边还要过去一趟,晚上回来吃饭。”
说完,领着一干狼骑侍卫穿过了漫天大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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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场之上,雪花积攒在人的肩膀上、头顶上,战马喷出的粗气,白茫茫的飘了起来,数千士兵整齐站立,甲胄内置的毛绒,戴着手套,倒也未让他们感到多少寒冷,反而后面远处围观的百姓,一些冷的受不了,纷纷离开,只剩下一部分别有目的的视线还留在校场上面。
不久之后,数百名骑兵护送一辆马车从街道尽头过来这边。
有人通传之后,停在校场附近的几辆马车内,李儒、王烈、邴原等一大批文官搓着手下来,迎向缓缓停靠的车撵,齐齐拱手:“我等拜见都督。”
“你们先回马车,今日将士们重要。”
公孙止挥了挥手打发他们先回去,便是领着典韦、李恪一众护卫龙跃虎步的从校场侧面绕过去,走上高台的一瞬,下方数千道身影,的敲响兵器,金铁交击的响动,一时间震响这天空。
“……天下混乱之时,五原郡有大秦兵马入境,杀我大汉百姓,张杨以死相拼,才有了我等大汉精锐远征西方,斩敌酋首级,彰显汉人兵锋”
风雪嘶吼,火柱猛烈摇晃,高台之上,身形高大的狼王拿出一顶王冠,举在这漫天风雪的天光之下,那是塞维鲁曾经戴过的。某一刻,被他扔了出去,高高的飞上天空。
“……自汉武以来,谁敢捋我汉人虎须,都以十倍、百倍奉还回去,拿着刀兵堂堂正正的打疼他们、打怕他们,打到他们家里去,告诉这些人,犯强汉者,虽远必诛”
翻转的王冠的一瞬落进火盆,溅起斑点火星。
“同时!”
,公孙止走到高台前方,伸开双臂,振开了大氅,犹如群狼面前的狼王,“开春过后,检阅三军,让天下那些心怀鬼胎之辈看看,什么才是尸山血海中走出来的军队,什么叫百战精锐”
随后,声音雄浑在风里咆哮:“告诉他们,只要我们想!他们就是圈里的一群羔羊!!”
“杀!”
“杀!”
挂满雪花的一张张脸,竭尽嘶吼咆哮,杀气仿佛凝聚成了实物,天空无数飘落的大雪都被震的凌乱飞溅。远处观望的百姓,被一声声雷霆般的怒吼,惊的缓不过气来。
不久,北地狼王将要检阅三军的消息传向南方。
第六百九十二章 我有雄兵在手(二)
快至年关。
长江以南,零星的雪花落下。
吴郡孙府里,灯火通明,正厅两侧整齐分列的席位上,诸葛瑾、鲁肃、严、步骘、顾雍、顾邵、吕蒙、朱然等年轻一派已然与黄盖、程普、韩当、张昭、太史慈等一批旧臣形成对比。气氛也还算融洽,居于首位的身影紫髯碧眼,二十八岁的年纪统领一方,仍显得游刃有余。觥筹交错之间,孙权提小酒壶悄然离开这方,走去里面。
长长的廊檐,灯笼摇曳,偶尔一两片雪花飞过来,落在他脸上,酒醉的意识有些清醒,附近岗哨、巡逻过的士兵见主公过来,想要贴身跟上,都被孙权一一挥退,坐到凉亭里,有雪花飘到几根紫髯之间。
“.….你若回来,权又该处何地?当年血腥镇压江东豪族,这些年,弟费尽心力才将他们安抚下来……要怪,就怪他们吧。”他托着酒壶,狠狠灌了一口,一双碧眼里,血丝更多了。
昏黄的后院,安静之中,隐约听见女子凄婉的曲子,与北方、中原不同的音色,也是熟悉的温温软玉声音,孙权放下酒壶,走过廊桥水池,侧院的一处水榭,身披裘衣的女子,一身白色长裙轻轻抚动琴弦,周围的烛光照在她身上,都变得柔和起来。
自兄长孙策西征之后,这位兄嫂带着孙绍独居吴郡抚养照顾,这些年来,孙权有时也会过来看看,但到底对这位美貌的兄嫂不敢乱来,人伦大道,看的还是比较重的。那边,弦音停下,乔莹已经看见了水榭外面的男子,缓缓起身福了一礼。
“兄嫂不必多礼。”孙权过来虚抬了一手,“前院大宴,诸将、大臣哄闹,扰了兄嫂清静,该是权之罪。”
“……这倒没有。”大乔给他倒了一碗温水,坐回到琴台前,“这里清幽少人,只有我母子二人在,有时也烦闷的慌,今日热闹,只是勾起妾身一些心里事。”
孙权点点头,“兄嫂是想念兄长了。”说完,他陡然一拳砸在木柱,双目威视望着夜下的雪花,“.…..兄嫂放心,权定将我兄长寻回来!”
“有劳叔叔了。”
俩人又说了一阵,大乔走出水榭送走孙权后,又回到里面,轻轻抬起琴台,里面一张花色绢帕,是妹妹乔婉从巴丘遣人悄悄送来,没有任何字,只简简单单一幅孤马立乌江图……
“伯符…..”
她咬下唇,抓紧了这张绢帕,榭外,雪花飘零落下。
……
雪花在夜色里猛的荡开、飞溅,粗长的枪杆抡的弯曲,轰的砸碎劈来的刀锋,战马嘶鸣狂奔溅起厚厚一层积雪,扑去的士兵硬生生被抡来的枪头打碎脑袋,倒飞的尸体直接砸翻数人,然而冲来的军士前仆后继,从四面八方涌来。
推碾冲杀,身旁骑兵护卫着不断突出,一直朝云梦泽方向杀过去,枪尖戳破人的身体、古锭刀砍翻扑来的伏兵,温热的鲜血溅在脸上的时候,许许多多的东西都在脑海里回溯,父辈的豪迈、身边将领的忠心、妻儿的依赖……
父亲死后,一段时间里,他依靠袁术,后来与周瑜一起荡平了江东,自成一方,又同时结亲,娶了乔氏姐妹二人,文文弱弱的弟弟孙权像跟屁虫一样跟在后面,那段时光对他来说真的很好。
然而…..一切都只存在记忆里,回不去了。
“仲谋要杀我……”悲戚到极致的声音震开了风雪,大枪抡圆将身边围来的数名敌人扫的飞出去,黑色里破空急响,孙策垂枪拔刀,将箭矢斩断,蜂涌来的伏兵之中,一骑破开人群收弓,挥舞双戟直奔而出,暴喝:“冒名鼠辈,甘兴霸在此”
“呵…..哈哈哈……鼠辈…..堂堂孙策成了鼠辈……”
孙策满脸鲜血沾着雪花嘶哑的笑了起来,笑声越来越大,眼眶都要瞪裂般,重枪迅速一抬便是“呃啊”的怒吼迎了上去,枪杆呼啸,横挥劈下。
的巨响,落下的雪花都在瞬间飞散破开。
落下的戟锋被挡,甘宁一转手腕,戟勾猛的翻转的一声勾住枪杆,另一只铁戟照着愤怒到极致的面目劈去。孙策双臂鼓胀,巨力带动重枪,压着勾在上面的铁戟,带出剧烈的破空声砸去。
甘宁急忙将另一柄铁戟收回一挡,顺势朝马侧下坠,只听座下战马发出悲鸣,下坠的身形紧跟着马匹的身躯轰的一声侧倒在地,双戟也在落下时,脱手而出摔在积雪里,上方重枪呼啸的黑夜再次落下,甘宁双脚蹬着雪地飞快的后退,锵的声响,拔出腰间环首刀磕在由上而下砸来的枪头,双臂的甲叶都在瞬间震抖动立了起来,整副身躯保持坐着的姿势被这股巨力硬生生击的滑了出去。
林立的火把照出黑夜里到处都是影影绰绰的身影,七百江东骑兵从江边走走停停接连数日都在与对方厮杀,或朝北转进,但延绵的路途上,成百上千的伏兵不时从各处杀出,几乎不给他们喘息休息的机会,一路向北的云梦泽途中,血路还在这片风雪中延伸开来。
就在这第五拨伏兵尽出的时候,之前后方的追兵也已杀了过来,骑马狂奔的魁梧粗汉,手提一把大刀冲进战场,正好看到那边的情况,暴喝:“兴霸休慌,周泰来也!”
“滚”
破破烂烂的披风在风雪中掀了起来,那边马背上一声犹如猛虎暴怒的声音,冲来的壮汉手中,大刀才落下一半,就被连人带刀打的坠下马来,孙策勒马回转,转动枪尖正要朝地上的身影戳去,陡然侧脸,抬枪向后一挡。身后,之前甘宁落马的方向,一道黑影飞过天空,的声响,一条带勾刃的铁链瞬间缠住枪杆,雪地上,砸爆脑袋的战马附近,发髻散乱的甘宁浑身沾满风雪,颇为狼狈,双手正握着铁链一头,大叫:“周将军,杀了他”
地上的壮汉摸过脚边的大刀爬了起来,朝那边看了过去。中间,孙策脸色狰狞扭曲,握着重枪用力一拖,声音也在响:“那就两人一起上吧!”
“哈哈,冒名之辈也够种!”
周泰一抹嘴上的血迹,大笑说了一句,拖着大刀迈开脚步就要冲过去的时候,四周,陡然传来来巨响,不远的一拨士兵东倒西歪,火把光芒里,有声音在喊:“骑兵”“冲来了,快让开!”
细细碎碎的声音里,下一秒,接连十多声嘭嘭嘭的撞击,孙策趁机挣开铁链,就见那边数人被撞飞埋进积雪,一队百人的骑兵朝这边冲了过来,为首那人持一柄汉剑左右劈砍,还未过来,声音就已先到。
“兄长,快走!”
“公瑾……”孙策带着一队骑兵劈出血路朝对方迎了上去,靠近后,两支骑兵合在一起,多年的默契里,俩人都没有继续说话,重枪一抖,朝北边突围,周围骑兵也都是西征归来的,眼下重新聚在一起,士气大增,以主公孙策为箭头,直掠过了前方,刀劈、枪挑中,一路朝北狂奔。
而后面追兵,紧跟而上。
………
夜色深邃,漫山遍野都埋在大雪之中,某处密集的树木间隙,隐隐亮有篝火的光芒,穿过重重叠叠的树木,微微隆起的小坡上面,几块岩石堆积搭建出了洞穴,原本属于几匹野狼的巢穴,如今已被名叫人的生物给霸占了,数张狼皮被缝织,做出皮袄穿在了对方身上。
那是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身形却是比普通成年男子都要健硕。身边只有一柄凤嘴刀,宝雕弓陪伴,以及包裹里两尊妻儿的灵位。
第六百九十三章 我有雄兵在手(三)
风雪的声音从洞外嘶吼过去。
摇曳的火堆爆出几点火星,黄忠盘腿坐在那里,白须随进来的冷风抚动,手指掰着冷硬的粮饼放到嘴中咀嚼,包裹中其实还有从西方带回的奶酪、奶饼,老妻还在时最喜这种淡淡香味的甜食,可惜没有机会亲手喂到她吃了。
他一生未曾纳妾,家中只有一子,在老人中年时早夭,没了子嗣已成心中最大的痛,心想啊,那就守着老妻一起逝去,但西征的调令过来,原本是要拒绝的,但妻子替他擦拭了宝刀,为他披上戎装,就如年轻时候那般模样。
“.…..夫君此身许国,当操心国事,妾身就在家中等你归来。”
老妻的这句话说了一辈子,从年轻时动人的嗓音,到沙哑暗沉的老态,黄忠也听了一辈子,从未为此烦过,但七年归来,往后再也听不到了。眼前跳动摇曳的火焰,照着洞外白皑皑的积雪,刹那间像是看到了一个青衣长裙的少女,栩栩如生站在那里,一颦一笑,朝他微微福了福,“夫君安康,妾身先走了……”
“.…..夫人。”
白须下双唇微嚅,老人缓缓闭上眼睛,女子的身影消失了、声音消失了,洞穴之中变得静谧,过了许久,外面风雪已停,天色变得青冥隐约能视物了,燃烧的火堆还有些许青烟,休息了一夜的老人挎上包裹,背上宝弓,拄着凤嘴刀走出这处岩洞,准备带着妻儿走遍这天下山川河流,让她们看看这片锦绣风景。
下了山坡不久,冬日的清晨亮的比较晚,还是铅青的颜色,偶尔林间发出簌簌的雪落声,就在跨出半步,抬起的毛靴悬停下来,安静的环境里,几声鸟鸣过后,隐约间有人的说话声响起,苍白的眉毛微皱,目光扫过周围,都是一片惨白,那声音不止一道传来。
“那冒名恶贼该是会从这里经过,等会儿手别软……”
“马将军,之前听人说,是那北地狼王着人假扮,意图让主公将江东拱手奉上,不过那冒名之人到底是谁,武艺端的是高强,接连几路伏兵都未曾将他拿下。”
厚厚的积雪下面,是空荡荡的大坑,扑满毛皮干草,数十道身影挤在里面,可以留出来的缝隙,有几双眼睛注视对面被大雪覆盖的路面,里面一道披两挡甲持枪的校尉,面容黑瘦颔下一小撮胡须,四平八稳的坐在小凳上,撕着干粮,不时在手上哈一口气,听到部下的话语,上唇八字胡都笑的绷开:“那是没碰上本校尉,到时候渔网、铁叉唰的一下丢过去,管他厉不厉害,保管先下马…….”
后面还有一句“再说”还未出口,不大的坑里,只听嘭的声响,上方搭建的木柱瞬间裂开,积雪落进来的一瞬,一名麾下士兵发出“啊”凄厉的惨叫,那马姓校尉吓得一屁股从小凳歪到了地上,就见一柄明晃晃的刀身由上而下,插进人的肩膀上,然后,整个大坑都在这时候塌了下来。
“天下就是有尔等这些野心勃勃之徒,才让多少百姓妻离子散,聚少离多。老夫今日杀一个少一个!”
凤嘴刀沿着大坑边缘疯狂的朝积雪填满的大坑猛刺,黄忠初始以为只是冬日设下陷阱捕猎的猎户,却没想到听到这些内容,顿时像被点燃的炸药桶,直接抬手就是一刀扎了下去,甚至撑梁的木柱都在这一刀下击成两段,造成整个大坑上面的积雪轰的落了进去。
周围像这样的伏坑还有不少,顿时被这边动静惊动了,有人透过缝隙望过去,有树木遮蔽了一点视野,只看到原本的位置,有塌陷的痕迹,于是在里面大喊:“马校尉好像被埋了……快去把校尉挖出来!”有人也在劝:“一点积雪死不了人,马校尉说了,设伏就不要乱动,以免影响大局……”
吵吵嚷嚷犹豫的时间里,他们视野的那头,塌陷的地方,有江东口音的士兵呐喊冲出了覆盖下来的积雪,手中长矛还未朝边缘的行凶人刺出去,刀锋偏斜斩下,将他整个身躯连人带肩劈成两半,那马姓校尉噗的一下从雪层里伸出脑袋,抹了抹脸上时,抬头只发出半句:“你娘…..”就被飞来的半个血淋淋的身子砸了回去。
冰冷覆盖了双耳,只听到上面嗡嗡嗡的嘈杂,当他奋力推开头上的尸体,穿出半个身子,数名士兵已倒在雪坑的边缘,一名士卒持着长矛扑去对方,兵器瞬间被夺走,反被一矛刺穿钉在树上,震的树枝积雪簌簌落了下来,姓马的校尉从雪坑中爬出,握着剑柄正要拔出。
对面,凤嘴刀一转,空气隐隐擦出轻鸣。
雪白的刀身映花了那将领的眼睛,劈了过来,重重的落在他肩头,黑瘦的脸颊顺着刀柄望去,那是一名须髯皆白,身披皮袄,着靴子,背负弓箭的老人,就听对方声音响起:“尔叫何名,在这里设伏谁?不然休怪老夫刀下无情。”
刀锋紧紧贴去脖子,那将领被这股冰冷,激的打了一个冷颤,高举双手嘭的跪了下来:“老英雄饶命…..小校马忠,只是奉命设伏捉拿冒充孙将军的贼人。”
“哪个孙将军?”
“小霸王…..孙策。”
活了大半辈子,黄忠只是稍想了一下,心里也是明白过来,搁下刀,一把揪住他领甲挟在身边:“叫你的部曲都从藏匿之处出来。”
“是是,老英雄别激动,小心刀…..小心手中刀滑啊…..我的亲娘…..出血了…..”就在那名叫马忠的将领将附近不敢上前的士兵招过来吩咐的时候,远方一名披着树枝的士兵,朝这边跑来:“校尉,校尉…..徐将军那边……那……校尉?”
“还有一处兵马?”黄忠转过头看他,马忠摊开手,嘴角露出一抹苦笑:“老英雄,那里不归我管辖…..是徐盛徐将军的兵马,他是小校的上司……指挥不动。”
刀锋哗的一下扫起半人高的雪浪,将几名士兵逼迫开,老人扯过地上一具尸体的腰带,将马忠脖子勒紧,“前面带路!”随后朝想要拦路的士卒须发怒张:“尔等退开,不然宰了你家校尉。”
“都让开…..都让开,想看本校尉死啊!”马忠挥舞双手也在嘶吼,在士卒面面相觑里,被拖着朝东南方向飞奔而去,在雪地上只留下一长串深深的脚印。
……
“快走”
“冒名鼠辈,留下命来!”两道声音在几乎同时在林间响起,一名头戴铁盔,着鳞甲的小将带兵冲出积雪,奔行而来的马队并未停留,为首的孙策直接冲破第一拨拦路的百名伏兵,犹如劈波斩浪,与迎面而来的吴将杀到一起。
晨光升了起来,视野之中雪的颜色变得刺眼。
林间的雪地里,八百人的马队奔走人群外侧,一边走一边厮杀,殷红的鲜血斑斑点点在雪地上。满脸疲倦的孙策一枪将那名敌将逼退,身上沾染的鲜血、碎肉已经结成冰晶,兵器碰撞中,震的脱落下去,不时转头朝那边还在纠缠的周瑜大喊:“走啊”
“我乃江东徐盛……”
战马狂奔,马背上那将手持铁枪迅猛的刺出擦破空气的轻响,一往无前。对面,孙策回头,那是充满戾气的双目投向那猛然大喝的将领,反手一枪猛挥击,砸了过去。
“呱噪!”
旋即,重枪砸下,那铁枪铜杆弯曲下来…..徐盛持枪的双臂被巨力推的后缩,然而战马还在冲刺,铜杆贴到胸甲的一瞬,直接口中喷出鲜血,身体、弯曲的铁枪一同从马背向后飞离在空中,只剩下孤零零的坐骑还在奔行。
“将军坠马了,救人啊”有士兵呐喊朝那边冲过去。
“徐盛,撑住了!”一道粗野的声浪从后方远远传来,孙策回过头,眯起了眼睛,忍不住骂了一句:“真他娘的,不依不饶……”那是之前几天设伏的兵马合流后,形成数千人的队伍,领头的周泰、甘宁、凌统等将正朝这边骑马增援过来,若是同时被几员大将缠住,孙策自己心里也非常清楚,必然会被围杀。周瑜一身染血,亦没了往日儒雅,纵马冲到兄长身边,看了眼赶来的敌人援兵,大喝:“伯符,快”
远方,沙沙的脚步声蔓延过雪地。
一道期期艾艾的声音跟在后面:“老英雄慢点….脖子要勒断了……”断断续续的话语之中,前方的老人破开了拦路的积雪灌木,视野在前方展开,厮杀的战场映入眸子,一名落单的骑兵被几名步卒缠住,也看到这边奔来的老人,还未明白一个老人怎么突然出现这里。
奔行而来的老人手中的腰带往前一甩,将那叫马忠的校尉扔到地上的同时,脚步呈后弓步在地上陡然一停,积雪都在迫开飞洒,双臂张开,抽箭、挽弓一气呵成。
前方三名步卒几乎同时应声倒在了地上,三支箭矢直接将皮甲都穿透过去。那骑兵自然认得那老人,忍不住叫了一声:“黄老将军!”
黄忠将地上的马忠丢给那骑兵,“看好此人。”随后翻身上了对方马匹,稍远一点的伏兵们自然注意到这边的异状。白发苍苍的老人骑马奔来,十多名士兵持矛持刀围了过去,然而黄忠并未有与他们缠斗的意思,马蹄偏转,直接拐过方向绕去了他们后面。
正在奔行的周泰等将被侧面突然杀过来的老人惊了一下,就见对方直接马背上挽起了弓箭,三将顿时持各自兵器防御,或者作出躲避的动作,要知道,疾快的马背上开弓射人的难度很大,所以他们也就仅仅护着要害。然而那边的老人还是唰的一箭射了过来,冲在最前方的周泰突然在凌统、甘宁二人视线中矮了一截,他座下的战马腰肋中箭,将壮汉抛下了马背。
二人顿时缓下速度,与对方错开的一瞬。孙策那边也抓住机会,招呼四周部下迅速摆脱纠缠辗转北撤,黄忠又朝甘、凌俩人射了几箭,这才返回将之前的骑兵和俘虏一起带走,跟上奔逃的队伍。
追兵紧跟在后,一路辗转数天的厮杀,穿过云梦泽过夏水,几乎到了华容道,厮杀方才停下。
天色渐暗,好在并没有再次下雪。
第六百九十四章 我有雄兵在手(四)
雪没有落下,冬夜的风夹杂湿冷的积雪,让人难以入眠。
夜色里,陡峭的山势轮廓在昏暗中显得阴森,寒冷的夜并没有鸟啼虫鸣,蜿蜒难行的山道上,不时有细小的石子滑落,滚下山坡,人的脚步小心翼翼的正走过这里,之后,有人从前方回来,指明了一个地方,一行七百多人方才寻了那处落脚休息。
“谁还有止血的药…..大秦人那种见效快的。”
“我有…..”
“帮我找根木棍,娘的腿断了……厮杀的时候,都忘记被一个…..被…..”
那骑兵最后那句‘被江东同袍一矛打断’的话挤到嘴边,变得有些哽咽,周围,脚步声沙沙的踩过积雪走动,帮伤重一些的同伴包扎伤口,伤较轻的,就靠在冰冷的树杆合着眼睛,听着四周的风吹草动,却是不敢睡去。
天寒地冻的夜里,加上有伤在身,很容易一觉再也醒不过来,此时又不敢升火取暖,若是追兵还在后面,很容易暴露行踪。整个半斜的山坡上,背着风向,众人与战马互相靠在一起,才有了一点暖意。孙策拄着大枪独自坐在一块岩石旁边,怔怔的望着远方山峦的轮廓发呆,虽然身上未曾受伤,但此时心中的痛楚,比现在的处境还要来的剧烈,愤慨的情绪逐渐平息,脑海里全是嗡嗡的絮乱和嘈杂,旁边,终于部下的声音禁不住哭喊了出来:“主公,我们西征七年,好多兄弟都死在外面,而现在剩下的弟兄们为什么连家都回不了……那些人为什么啊”
“那怎么办…..回不去,我们能去哪儿?!”
“.…..去北地吧,公孙都督总会给我们讨一个公道。”
“那么远怎么走?中间要穿过刘备、曹操的地盘,咱们这么多人跑过去找打啊?”
一道道说话的声音都显得无力、痛苦,对于出路,是北上千里之遥的上谷郡,还是折转南下杀回去,已经成为两个难选的题。周瑜快步走来,他身上都是血,右边胳膊缠着绷带,鲜血染红袖口,交战之前,他已准备回巴丘,脱去了襦铠,得知消息后,直接就朝这边追赶过来,好在都是皮外伤,算不得严重。
“伯符,接下来怎么打算?”他旁边坐下,声音有些嘶哑。
孙策咬紧牙关,捏着枪杆的手都在微微颤抖,被询问,脑袋都像是被人敲开般难受,“我只想……当面问问…..仲谋……兄为国奋战数年……为何会落到要被自己亲弟杀害。”悲痛翻涌,他咬牙切齿的大声喊出来:“难道就为了那区区江东一地,就要杀我这至亲兄长,他想要,我给他就是了啊”
“那瑜就擅自做主了。”周瑜拍拍兄长的手,看向那边歇息的老人,“黄老将军,为何你会赶来,你不该在长沙郡吗?”
黄忠睁开眼,看了下背后还在的包裹,“老夫征战太久,有些累了,想带妻儿出去看看老夫辛苦大半辈子守护的这片土地。”
“不过…..”他抬起目光,看向周瑜,笑了起来:“.…..还要先还天下百姓一个太平世道,省得将来更多人与老夫一样,落的孑然一身。”
两人随后目光看去缩在不远一颗树下的身影,那人随即谄媚笑起来,拱手:“忠已弃暗投明,三位走到哪儿,我就跟到哪儿,就算去北面也可以,早就听闻北地狼王英雄盖世,心生仰慕……”随后小声问道:“.…..去了会不会杀我祭旗?”
就在这时,岩石那边沉默的身影缓缓站了起来,一双眼睛血红,在黑暗充满难以言喻的戾气,手中捏着重枪的砸在地上,泥屑、积雪都被震的四溅,嘶哑的声音开口。
“那好,我们过荆州北上,再给都督做一回征伐天下的雄兵!”
……
天光路远,三百多里外的襄阳。
北面传回狼王将要在明年开春检阅三军的消息,已经在城中传开,百姓对于这样的消息大多是热烈的回应,甚至有人想要启程去往北地观看,毕竟远征回来的那批荆州士卒,许多人远远的也是见过,仅仅对方走路的姿势,作为外行人都能看出好坏来,想想还有十七万这样的军队在北地,不免让人觉得太平盛世就快要来了,而坐在府衙中的刘备却是觉得这是半辈子里最难过的一个年关。
与外面热闹相比,府衙后院显得异常冷清,就算中年得子的喜悦,也没冲散刘备紧皱的眉头,议事的正厅里,诸将与文官们都坐在那里交头接耳的商议对策,毕竟那位狼王公孙止先有驯服匈奴、鲜卑、乌桓等外族威望,后有战败起兵谋划的袁绍战绩,如今更是西征归来,打的西方诸蛮献上降表,一旦在百姓、世家间的声威日隆,大势驱使之下,戴冠封王都有可能。
“主公为远在天边的事操心,不如一步一步踏实脚印。”羽扇轻摇,此时颇为年轻的军师轻阖着双目,整理脑中思绪,随后继续说道:“如今荆州尽落主公之手,以此为基石,蓄积力量,而眼下主公要做的,先将归来的一批百战雄兵笼络过来。”
“军师虽然说的有力,但那魏延油盐不进,要么练兵,要么休息,金银财帛他有的是,娇妻美妾送过去,对方也收了,就感谢两句就没下文….唉。”说这番话的是附近席位上的糜竺,对此,相隔一席的孙乾也颇为同意的点头:“.……确实如子仲所言,或许过上一阵子,杀伐之心冷了下来,就会好上一点。”
刘备点点头,对于拉拢之事暂时放下,随后说起另外一件事:“在座诸位都是人中之杰,随备南征北战过来,不离不弃,今日从江东传来一则消息,我也不想瞒着大家。”
“主公请讲。”
在座一众文武听到这番话,背脊挺直,关羽抚过长髯,对于兄长的言辞颇为赞赏的点了点头,张飞此时也在席间拍响桌子:“大兄有话就直说啊,停停顿顿的让人心抓的难受。”
“孙权来信,让我与诸位拦截一伙冒名顶替其兄孙策名讳的恶贼。”
这句话出口,正厅当中,嗡嗡嗡响起惊讶的窃窃私语,交头接耳间,有人站了起来。
“孙权与我们也算结盟。”关羽睁开眼拱起手:“虽然关某不屑其为人,但愿为先锋,拦下这些人。”
身旁,环眼豹头的身形也跟着起来:“一伙蟊贼,哪里用得着二兄出马,让弟领麾下五十燕骑将他们捉来给大兄玩耍。”
“云长向来稳重,亮以为还是将此事交给云长吧。”诸葛亮微笑起身,拿着羽扇拱手:“正好主公心忧的破局之机来了。”
不久,宴席散去,众人三三两两离开府衙时,刘备单独留下孔明,就着灯火,目光直直的看着对方。
“军师以为那是真的?”
“必然。”诸葛亮摇了摇羽扇,走过炉火,“.……其实不管真假,只要截获这批人,主公可借此机会,向天下百姓证明北地那位狼王,不过虚假小人罢了,只要挫一挫对方气势,对主公都有益处。”
刘备皱起眉头,视线从他身挪开,看向敞开的厅门外面:“若是这孙策是真的,那备岂不是要做出杀害忠良之将……我于心不忍。”
“主公要成就霸业匡扶汉室江山…..难不成真要靠妇人之仁不成?”
烛光映着英俊的脸庞明明灭灭起来。
..........
夜风呼啸,骑马走在街道中的张飞猛的从醉酒中打了激灵,一拍脑门:“差点遭了那诸葛亮的道了。”
第六百九十五章 张飞绣花,粗中有细
“倘若那伙蟊贼真是孙策和周瑜,将来那孙权小儿突然反口,岂不是让公孙都督把怒火朝向我大兄……还损兄长仁德…….”
张飞虎目圆瞪,一脸虬须不断在手中揉的变形,“.….不行不行,一定要想个办法才是,孙策与我也算有同袍之谊,断不能让他们丧命!”一拳狠狠砸在手心,虎须怒张开来:“不揍这诸葛孔明一顿,难消我心头怒气。”
思绪飘了一阵,便是拿定主意,勒缰拨马转过方向,将身上披风、裘衣脱下,连带蛇矛丢给一名身形与他相似的燕骑,“把这穿上,随大伙一起回去,我找地方溜达溜达,凉快一阵就回!”
挥手打发五十燕骑离开,只手空拳骑马抄小巷而去,不久之后,有女人的声音撕心裂肺的大喊:“哪个不要脸的,不偷人偏偷衣裳,连晾衣的棍子也拿走,还让不让人活了”
…..
府衙内,灯火摇晃,说话的声音持续。
“时也,势也,不可同日而语,若是天下诸侯只有一家独大,主公以仁德之名召英豪归心,百姓爱戴,此路倒是可行之策,如今中原有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而北方又有公孙止坐拥二州辖草原三部,二者仅一人,足以让主公寝食难安,何况公孙、曹两家十几年来相互合作南征北讨,可谓同气连枝,想要匡扶汉室江山,必要有魄力决定,只有先间起关系,剪其羽翼”
诸葛亮抬起手臂,指着外面皑皑白雪,羽扇挥扫而开:“主公再以英雄之姿,西进川西,联合江东,数年休养生息,三路兵马北伐,大势可定。”
“军师之策,好是好。”
刘备看着豆大的火苗,紧皱眉头,举起的手悬半空,又轻轻放下来:“但……孙策与家国有功,备若截杀他,实难让麾下将士、这襄阳城中百姓心服。”
“可谁又知道那是真的孙策?”诸葛亮走近过去,挥起羽扇指着北面:“主公一直心怀汉室天下,以仁德布施百姓,倘若孙策得公孙止兵马杀回来,号召旧部反正,孙权自身难保,到时唇亡齿寒,主公又身安何处?”
炉火噼啪跳出火星,厅里安静了些许。
看着首位主公陷入沉默,青年轻摇一下羽扇,拱起手来:“主公,亮这番话有些重了。”
“无事。”刘备摆摆手,长长出了一口气,拂袖站起身,“军师所言皆是为我好,备心里自然不会怪罪,只是我这半生经营,岂能因这件事而坏了仁德,杀孙策原本还有犹豫,思来想去还是绝不可行。”
“大善!”
诸葛亮陡然笑起来,拿着羽扇负手在后:“刚刚亮不过戏言罢了,孙权无非假借我等之手除去孙策,到时迎接公孙止愤怒的便是你我荆州之众,两败俱伤,好渔翁得利!主公不为这蝇头小利昏头,真亮之明主。”
“军师心中另有他策?”
“自然有。”诸葛亮看了炉子一阵,返席位重新坐下,羽扇遥指门外:“孙策在外,若得兵马而回江东,与主公确实不利,若无兵马而回,他则必死无疑。主公既不损仁德之名,也不用死在主公手里而得罪公孙都督,又不坏江东与我等关系,到时孙策一死,公孙止少一臂助力,得利的还是主公。”
刘备紧抿双唇看着对面的诸葛亮,脑中不断翻涌判断利害,一方诸侯,从无到有,都不是蠢人,孔明一席话很明显,只驱赶而不杀,这样一来,既不损失士卒性命,又将这个麻烦踢到江东,让孙权孙策兄弟二人互相残杀,孙策身边只有数百骑兵,一旦败亡,远在北地的公孙止只会将矛头指向江东而非荆州,到时又以联盟的关系出兵帮助,中间取利。
“可军师已让云长领兵,他要是把孙策杀了,该如何?”想到唯一可能出错的地方,刘备忍不住问道:“云长向来沉稳,有令必行,真要杀了孙伯符,军师之前的计策,岂不是都白费了?”
“关将军性情高傲,不忍弱小。何况,不是三将军吗?他性子率直,嫉恶如仇,随公孙止远征七年,多少与孙策有同袍之谊,岂会见死不救?”
“原来军师,把所有事都看在心里,真备之幸也,如此就按军师说的办吧。”
之后,两人又商议了一些细节后,诸葛亮方才告辞离开府衙,上了马车,又看了看府衙慢慢关上的门扇,叹口气:“早期无基业,以仁德立脚尚可,如今基业已有,还行仁德,只怕将来会成拖累……”徐徐的声音里,四名侍卫随着车辕滚动缓缓前行,随后驶过长街转道回到宅院,得到通传的房门正赶来,还未将大门打开的时候,就听身边一名护卫陡然暴喝:“什么人?!”“军师小心”
诸葛亮视线循着声音望过去,站在侧面的一名侍卫轰的侧飞砸在马车上,将车厢震的晃动同时,一名蒙面的魁梧壮汉,紧紧的绷起身上花色衣裳,极为怪异,握一根臂膀粗细的木棍将另一名侍卫随手打翻在地,又是一脚踹的横飞,撞在门槛上。
“你是何人?”面对突然出现的行凶者,脸上倒也未露出惊慌,只是后退了两步,冷静询问的同时,对方并不答话,快要走进院门檐下灯笼照亮范围时,陡然从身后拿出一块黑布,瞬间罩了过去。
诸葛亮虽是文人,多少也有武艺傍身,但对上眼前这位粗野莽汉,连腾挪的范围都被对方封死,黑布罩下来,将他整颗脑袋都拢了进去。马车另一侧的另外两名侍卫此时翻过车撵,挥刀扑了过来,都被蒙面的花衣大汉一棍一拳,像打猴子一样打飞出去。
梆的轻响。
木棍丢到一旁,滚下石阶。花衣大汉一屁股坐到被蒙了脑袋的身体上,伸手就是一巴掌打下去,黑布里便是发出一声痛楚的闷哼,那人也不言语,继续一掌一掌的扇,昏黄的灯笼光芒里,全是噼噼啪啪的抽打声,诸葛亮终于忍不住发出了接连几声惨叫。
此时,院门也打开,门房只看了一眼,朝院内大声呼唤:“来人啊!军师被人打了”然后,跑去拉扯。
门口的花衣人一胳膊将那房门掀的坐倒,听到院子内有脚步声赶来,又在诸葛亮身上踹了一脚,拔腿就朝前方黑暗的巷子里狂奔,一晃眼就消失在巷子里。院落喧哗热闹,众护院追了出来,已没见到行凶人身影,四下寻找的同时,几名护卫将地上痛呼的军师抬进前院。
屋檐下,一名头发枯黄的女子带着几名侍女从后院急匆匆赶来,推开门口的侍卫,就见偏厅之中,躺在木榻上的诸葛亮,原本俊朗的脸,两颊红肿透着血丝,高高的隆了起来,神识昏沉的发出微弱的痛楚呻.吟。
上了药后,黄月英拉着他的手,眼泪流下来,轻声抽泣:“妾身一直叮嘱夫君,不要太过崭露头角,会被人记恨的……你不听,这下遭罪了吧。”
“唔….唔唔…..脸…..好像感觉不到了……”诸葛亮听到妻子的声音,微微睁开眼艰难的说了一句,把面前的女子逗的笑了出来,“该,叫你别来了,好好回隆中,过我们小日子不好吗,非要来遭罪。”
喧闹的院落渐渐安静下去,外面的夜色深邃,黑暗的巷子里偶尔传出几声犬吠,一道身影边走边将外面绷紧的花衣脱下丢到旁边院墙内,一边走一边嘀咕:“让你千算万算,算的着今天出门会挨老张一顿揍?都以为我张飞粗人一个,嘿嘿,这会怕是没人想到是我干的了。”
到了巷口,脚步又停了下来,再次一拍脑门:“差点忘了还有一事。”随后,转向穿过一条条街道,飞奔在黑色里。
几近半夜,终于敲开了写有魏字门匾的院门。
第六百九十六章
夜色持续,巨大的城池中,有兵马出城门的同时,魏家院子灯盏亮了片刻,又熄灭,豹头环眼的黑汉悄悄从后门离开,门后面,目送他远去的魏延,身材挺拔健壮,双腿立在那里时刻保持紧绷的状态,颔下短须浓密一根根针扎般竖起,牙关咬的鼓胀,脸上却是没什么表情,只是偶尔双臂忍不住后移,想要去握刀柄。
这一系列的神态,是久经沙场保留下来的习惯,纵然回来一段时间,短暂的时间里还无法适应这种没有战争的生活,甚至有时候从睡梦中突然惊醒,呲牙欲裂的去摸索兵器,让枕边的小妾都吓得脸色发白。其实这并不算奇怪,西征七年,尤其后四年里,那残酷到极致的厮杀,每一天都在发生,从小规模的追击战,到大范围的会战,高强度的厮杀源源不断,是远在这汉朝无法想象的画面,就算回到荆州后,从前那段时光,恍如活在梦里一般。
“他们竟敢如此做……”魏延深吸了一口气进肺里,期望将内里的火气冲散一点…….然而,这黑暗之中,双眸显得格外深邃、明亮,拳头陡然捏紧转身大步回到屋内,望着架上放置的铠甲,上面斑驳的一处处刀痕,整个身体都在微微颤抖,片刻,他声音低沉的开口:“来人,替本将披甲,随我去军营”
声音里,外面的天色渐变得青冥。
襄阳南麓,巍峨延绵的章山在铅青的凌晨只显轮廓,光秃秃的林野被积雪覆盖,偶尔有震动声传来,簌簌的往下落,延伸出去的树枝下方,是冬季干涸的河床,残留的水洼结起薄薄的一层冰,随后,踏来的马蹄踩的粉碎,奔行的马队一直沿着这条河床往北过来,途中也是走走停停,之前遭遇几路伏兵让这些人吃尽苦头,若非经历非人般的战争,身体素质远远比寻常士卒好上多倍,不然半途就已经掉队,加上队伍里也有之前受伤的同伴,只能赶一阵,休息一阵。
多年来,他们就是这样相互搀扶一路走回汉朝。
“过了前面山口,离襄阳差不多一百里左右,那里不能靠太近,稳妥的话,最好绕新野,过博望到宛城,那里是曹仁在驻守,曹家与公孙都督关系也算好,该是能行一些方便给我们,至少不用担心被人落井下石。”
视线之间,渐渐有了晨光,停下休整的队伍里,周瑜说了自己的看法。这一路上,孙策等七百多骑北上而来,翻山越岭多走了一些绕路,总算将身后的追兵甩掉,老将黄忠、还有俘虏马忠也随队伍一路同行。
“那刘备应该不至于截杀我等,这与他有什么好处?”黄忠下马,刨开积雪扯了一簇枯草,将凤嘴刀上的水露擦掉,而后就着雪坐了下来:“我回长沙途中,也听闻过他有仁德之名,断不会做这种下作之事。”
“谁说的清……”
孙策捧起雪吃了几口,又用残余的积雪搓了搓脸,“此事未发生前,也不信仲谋会杀我…….何况回来时听闻刘备与仲谋联合抗曹,在赤壁打的很有声色,既然结盟,又怎么会放过我等?”
说到孙权,三人目光陡然看向那边被栓着脖子系在缰绳上的马忠,后者在地上跺脚哈气,见到投来的目光,冷的哆哆嗦嗦:“三位英雄,别看我啊,忠都已经弃暗投明了,是你们一伙的。”
“算了,问他无济于事,刘备会不会为难我们,先过去看看再说。”
言罢,众人休息了一阵,再次启程的时候,冬日初阳已上云端,襄阳城西,链接新野官道上,一辆马车驶向那边的军营,如今荆州最受瞩目的西归军队就驻扎在这里,朝廷的封赏还未下来,但并不妨碍,作为统兵将领的魏延加官进爵,何况,现在刘备入主荆州之后,对于这支原属于刘表的精兵队伍自然是眼馋的,才回来半月,不可能强塞人进去,而且试探中,发现这支队伍异常的团结、排外,看不上普通士兵,普通将领想要接管更不可能,魏延便是成了极力拉拢的对象。
然而对于这种桀骜不驯的人,孙乾、糜竺起先也不怎么放在心上,温和言语、加上大义和财帛开路,该是可以的,然而接触一阵下来,终究没有太大的进展,想到在主公面前的保证,俩人脸色都不好看。
“魏延这人麻烦啊,军师说他脑后有反骨,早晚都会乱来,或许可以从士卒身上下手,慢慢来,不急。”
二人在马车低声交谈了几句,随着路面摇摇晃晃来到军营辕门外下车,便是见到箭塔之上,弓手挽弦,下方门口的士兵比平时增添了不少,糜竺快步走了过去,两柄长矛顿时的一声交叉将他挡下,但并不妨碍他视线透过辕门望去校场,那密密麻麻的身影沉默而整齐的排列在那边,每人全身着甲,刀兵悬腰,长矛如林般立了起来,风吹来,不知何时,他看到军营上挂着的,是一面残破的旗帜,冠帽下的头皮都在发麻。
那是一阵心惊肉跳感觉窜上心头。
糜竺一下冲破长矛,抓着栏栅木柱使劲推掀,朝那边大喊:“魏将军,你要做什么?!”后面的孙乾也在冲来,但被士兵推了回去,跌跌撞撞的摔在地上,连忙爬了起来,转身跳上马车,让车夫赶紧离开,去往此处另一座军营白兵。
前方校场,无数旌旗拱卫那面破烂的狼旗猎猎作响,一万两千名西征士兵抬着头望着高台,以及那面大旗,仿佛又回到了那片尸山血海中,无数的生命随着这面旗帜嘶声呐喊的冲向敌人。
高高的将台上,披甲持刀的将领走向边缘,下方所有人似乎有所预感,血管静静流动的鲜血都在这一刻燃烧起来。
“你们习惯了羊圈的生活吗……”
高台上的将领声音并不大,但在诡异安静的氛围里,清晰的传到辕门外面的糜竺耳朵里,当听到这一句时,身体都变得冰凉,心里的不安化作实质向他压了下来,喘息都变得困难,拼命的在士兵手臂挣扎,歇斯底里的朝那边发出这辈子最大的声音。
“魏延!你敢造反”
“各位西征归来的兄弟们,今日凌晨,本将听到一个让人心寒的消息,七年来,与我们并肩厮杀的同袍连家都回不去了!我们在外面拿命与敌人拼杀,回到大汉,这些人躲在阴暗的角落里,想要我们的命”
高亢的声音将远方微弱的呐喊压的消弭,魏延提着龙雀刀的砸在木板溅起了灰尘,看着视野对面的一万两千名面露凶相的弟兄们,雄浑的声音犹如惊雷炸开:“江东孙策现在就外面,他弟弟要杀他,这襄阳城里的刘备也要杀他,你们允许这些人杀自己兄弟吗?”
“不允许!”
这些战场归来的汉子终于有了释放这股压抑一般,疯狂的挥动兵器拍在盾牌、或长矛砸地,竭力嘶吼出来。
辕门打开,魏延跳下高台,提刀上马:“我们走!谁挡我们救自己兄弟,就杀了他,十几万的大秦人都挡不住我们,区区荆州一地,还有谁能?”
“诸位停下,魏将军,你不能这样做啊!”糜竺拦在前面嘶喊,但随后被士兵拉开,丢到一旁,校场那边一千轻骑如长龙般冲出,后方万余步卒、弓手踏着步子飞奔而出,密密麻麻的脚步震响地面,就要朝章山方向过去时,迎面一支兵马拦了过来。
“魏延,让你麾下兵马停下”
陈到领着两千白兵与孙乾在此时终于赶了上来。
第六百九十七章 马过间,龙入云
兵甲哗哗作响,饰在上面的白牦牛尾都在跑动中甩动,将校一声“停”字落下,以整齐的军列止步,盾牌、长矛、弓弩轰的一声架了起来,直指对面涌来的一万西征军。
“魏延,遵令三息,叫你部下立刻回营,放下兵器。不然,休怪本将不讲情面。”那员大将身材中等,国字脸倒八眉,着两挡甲,系一袭白披风,横枪勒马立在几面盾牌后方正是白兵统领陈到。
没有将令传出,奔行的一千西征轻骑没有理会前方拦路的白兵,以绕行的姿态展开迂回,后方步卒方阵也未停下,只是缓了缓速度,由跑变走,魏延倒提龙雀领着一百名亲卫骑兵冲到前方,斑驳的铠甲上,铁片都在碰撞。
他‘吁’了一声,驻马横刀,身后被称为西征军的荆州士兵也在同时以阵战的姿态迅速排列,地上的积雪变成脚下的泥泞,一面面盾牌极快的立在泥里,后面枪阵哗的一下向下压,枪尖森寒如林,对方做出反应的速度,让对面的陈到直接眯起了眼睛,向来以白精兵为傲,对于外界传言西征军如何如何,多有觉得夸大的成分,然而此时亲眼看见,对方士卒每一个动作几乎都是本能做出的,除了长年累月训练外,就只有战场上拼命活下来的人才有这样的本能反应。
而且,还是一万两千士兵。
陈到咬了咬牙,语气终究还是有所缓和,让前面盾牌让开,独骑走到前方一点位置,提枪拱手:“魏将军,你该知道,刘荆州故去后,荆州被曹操所夺,后来又到我家主公手中,如今你等远征凯旋,回到这里,就是我家主公的将士,当听从号令,一致对外才是,何故对自己人刀兵相向?”
“一致对外?哪个外?”
魏延兜转战马,陡然抬刀指去对方,声音嘶吼:“你见过外邦人吗?!啊!回答我”
这声嘶吼,后方的西征军方阵轰轰推进两丈,简单的动作,引起巨大的震动,让对面的白兵阵型如临大敌,或者就是恐怖的敌人,眼睛眨一下都不敢。此时,魏延的声音传来:“我看见过!我还看见许许多多和我大汉一样的国家,是如何一步步分裂的!看到千万的他国百姓是怎样生不如死的活着,那七年里,我看到的,比你一辈子看到的要多,那些国家变成那般,就是因为有尔等这样的人想要建功立业,想要光宗耀祖”
他指向襄阳方向:“刘备不是常说自己是什么中山靖王之后吗?皇帝还在朝堂里坐着,按辈分,天子都比刘玄德高了不知几辈,怎么不去入朝觐见,割据这里想做什么?无非想做那皇位!还有那诸葛亮,什么天经地纬,治国安邦之才,我呸!若少一些这种人,我大汉早就太平盛世了,哪里需要他来安邦定国!”
“住口!”陈到并不善言辞,此时却被说的面红耳赤,嘶吼的同时,魏延依旧不停,声音更是盖过他:“.…..我回来时,他在城中对刘备说过,我脑后有反骨是不是?那好!”龙雀刀猛的举起,然后,横挥开来:“那我就反给他看,证明那诸葛亮是对的,兄弟们,这荆州就不待了,我们去北方……”
刀锋凶猛的斩下,声若雷霆:“.……然后三军南下,改朝换代”
“杀”无数的脚步轰鸣震响大地,这些压抑许久的士兵终于露出狰狞,犹如决堤的滔天洪水,朝对面两千人的白军轰然撞了上去,杀气冲天而起。
…….
襄阳南面二十里,豹头环眼的张飞提着蛇矛等的不耐烦了,只带着五十名燕骑朝章山飞奔而去。
…..
章山,葫芦口。小规模的厮杀已经展开。
江东侦骑飞快奔驰,雪林、冬石都在朝他身后过去,偶有箭声飞来,钉在他不远,那是后方几名荆州斥候正在追赶,之后,对方停了下来,又跑去另一个方向,同样的景象都在章山附近的山麓间呈不同规模的出现,一直朝葫芦口蔓延过去。那边,收到第一批消息的孙策等人立即准备调头离开,转向西面另一个山口。
“刘备果然得了孙权书信,截杀我们…..想不到你弟弟心这么狠。”黄忠对之前说刘备有仁德之名,便是不再提起,甚至刚接到消息时,几乎破口大骂不是东西。
孙策没有说话,其余人此时也没说话,只是朝西面那处山口飞奔,只要出了那里,剩下路就坦荡了,到时候,就算刘备派骑兵追击,也不一定能拦下他们。
天光正隆,已至晌午,快要到达那处山口时,那狭窄的山口处,一支千余人的兵马已经排开阵势拦在那里,兵甲整齐,弥漫肃杀的气势,为首一员大将,面容重枣,凤眼长髯,座下枣红马,半斜青袍,露出金纹铠甲,一柄青龙刀映着天光,森寒发亮。
“尔等贼子,立即调头回去,否则命丧青龙刀下。”
‘关’字大旗下,黑脸粗壮的周仓、白面清秀的关平,一左一右排开,那声音雄浑如铜钟朝众人扑面而去。
“哈哈……后面有追兵,我们调头能去哪里?”悲戚的声音里,孙策提枪纵马来到中间,虎目血红,怒瞪:“关云长,别人如何怕你,我孙伯符真想领教一二。”
凤眼睁开,摇头。
“江东孙策,有霸王之勇,可惜你身体疲乏不堪,现在非我对手,就算打赢,关某也胜之不武。何况你又非孙策!”
铜铃轻响,关羽促马上前,将青龙偃月一摆,刀口朝上:“今日,关某奉兄长之命,前来让尔等调头返回,若是执迷不悟,那就只好得罪了。”
“且慢!”听到对方说完这句话,周瑜脑中闪过些许东西,当即出马挡在兄长前方,他半身染红,几处包扎,早已没了之前的风采,看上去就是一名被马贼追杀的落魄书生,对面关羽见状,便稍垂刀锋,目光疑惑的等他下文。
周瑜拱起手:“瑜在江东时,也曾听闻关将军神勇,汜水关下力战吕布,白马之战,千军万马中阵斩颜良的壮举,乃是英雄人物,瑜便是不明白,这样英雄人物为何要为难我等无家可归之人?”
那边,关羽沉默下来,视线之中,白发凌乱,一身破烂皮袄的老人;畏畏缩缩吓得缩紧脖子的矮小男人;七百多骑兵各个带伤,衣甲布满刀痕,有的断手断腿被同伴扶马背上,咬牙忍受痛楚,还紧握刀柄想要作战。
战场上刀剑无眼,这样的伤势、对方神情,作为沙场战将一眼就能看出哪里是什么一伙蟊贼,确实是绝境中活下来的士兵,三弟张飞回来时,一次喝醉,痛哭流涕的诉说兄弟想念之苦,也说了那样惨烈的环境,西征七年,敌人打完一拨又一拨,甚至很多一什、一伍在冲锋中眨眼就打没了。
能活下来,都不容易。
“.…..话虽好,但关某已领了军令,怎能违背。”关羽深吸了一口气,青龙刀朝外面南面指过去:“我不杀尔等就是,速速离开,也不算……”
踏踏踏
后方,细石飙飞,一匹黑色大马狂奔,还未至,雷霆般大吼就先过来:“二兄”
众人转过头去,就见豹头环眼的黑汉骑马冲到近前一勒缰绳停下,孙策朝他拱手:“张将军!”黄忠、周瑜,乃至那七百骑兵也一一拱手:“见过张将军!”
张飞朝他们点点头,拱手还礼,这才翻身下马,朝关羽过去:“二兄,我可是见过孙策的,这眼前明明就是,何故说是冒名顶替之贼?”
“翼德!”关羽脸上顿时有些燥热,被揭穿,忍不住朝他大喝了一声,但终究还是缓和下语气:“为兄已奉军令,如何能让他们过去,就算吕布来了,也休从这里过!”
“关云长!休要说温侯!”孙策微微颔首,说道:“西征七年,温侯纵横睥睨,后面更是以并州军西拒大秦十多万兵马,战功赫赫,纵然如今年龄上去,如尔这般窝里横的人,有资格说他?”
关羽捏紧刀柄,目光投向张飞,后者重重的点了点头:“我也与吕布早已和解,二兄,放他们离去吧,回去,我给大兄赔罪就是!要是怪罪,一切让我来扛!”
“翼德你.....罢了.....”
凤目阖上,关羽仰起头,将青龙刀轻轻向后轻摇,片刻之后,声音微抖:“你们.....你们走吧......”
第六百九十八章 冬日讪讪,洪波翻涌
冬日倾斜,照过襄阳的墙头,士兵紧张的跑了过去,各处城门紧闭,凝重的气氛之中,刘备带着数千兵马增援到城西郊外,视野望去,那是触目惊心一片巨大的血毯,交叠的尸体、残缺肢体的伤兵在血泊中打滚、呻吟。
附近,拉着辕车的麾下士卒走过乱糟糟的战场正在搬运死去的人,两名披头散发的文士一坐一站在中间,整个人的神志都是恍惚的,轻声呢喃:“.…..哪里是百战之士……简直……一群杀人暴徒……”
冷风吹过这里,刘备沉着脸下了马背,浓郁的血腥气让他感到不舒服,见到这一幕,更是心惊肉跳的感觉居多,那边,恍惚的糜竺、孙乾二人见到主公朝这边过来,飞跑上去,衣衫凌乱的模样颇为凄惨。
“主公……魏延那厮反了,带着士兵往宛城去了……”
“.…..主公。”
二人的话语,刘备没有回应,从他们中间穿行而过,粘稠的血将积雪染红流到他步履边才停下,不知谁的手断了还握着刀,仔细一看,上面还有半条牦牛尾。刘备并不是没见过这样的场面,讨黄巾开始,也是经历了无数大小阵仗,最近的时间也是攻取襄阳,不过大多都是以谋取胜,像这样的场面已是多年没见到了。
然而,这次死的是白精兵,喜怒不张的脸上终究有了心疼的抽搐。锵的一声拔出佩剑双手握住插在地上,声音生硬低沉:“.……备之精锐啊!!”
阳光照下来,感受不到一丝温度,这片郊外原野,空荡荡的军营木栅倒塌,与颓败的军队相映,显出一片荒凉的感觉。
附近不远,摇摇晃晃的身影将一名白兵尸体阖上眼帘,陈到捂着腹部一道刀伤,鲜血已经凝出血垢,撕裂的疼痛依旧刺激头皮,那是一名冲破锋线的西征士兵趁乱抽了一记冷刀,幸好亲兵挡了一下,伤口并不深。
真的是一群头脑清醒的疯子……这是他给那群西征军下的肯定。
他在豫州投靠主公刘备以来,战事也只经历过夏侯渊长途偷袭汝南,虽然那场战事也是他们失败,可到底没有这拨人那般疯狂,与寻常对阵,调兵遣将的厮杀不同,保持完好的阵型下,以冲锋的姿态直接就碾压过来,用恐怖的冲击力撼动这边盾阵的同时,后方的士兵握着环首刀像条疯狗般见人就砍,甚至几人一起互相配合的砍杀,将原本的阵线撕破,然后,更多的人形成洪流席卷了进来。
那片刻间,空气中,陈到仿佛感受到来自对方每一个人身上散发出来的凶戾杀气,无论各自为战,还是小队配合,牢牢形成一股冲击不散的大浪,不断将他麾下的白兵卷入进去,惨叫声、金铁交击声从未断过。
他被趁乱突进来的西征士兵抹了一刀后,掉下了马背,溃败的过程已经看不到了,但之后从亲卫口中知道,撕破这里后,魏延领着那一万两千人转道向北离开,增援过来的刘封、冯习率兵两万前去拦截,至于结果,眼下还未传回来。不远处,看到主公刘备的身影站在那边,发出轻微的叹息。
“主公,到无能,没能事先察觉魏延恶贼……”
刘备转过身握住拱起来的手,看着那张沾满鲜血的脸,眼眶湿红的摇了摇头:“是备之过,竟收留这般无义之人,累的将士死伤惨重,累的叔至受伤,若有万一,才让备痛心疾首啊,叔至无事就好,无事就好!”
“主公……”陈到话语哽咽,埋头陡然单膝下拜:“主公体恤,到心里万分感动,但白兵是主公身边精锐,如今死伤八百多人,怎叫末将心安,还请主公责罚,方才对得起死伤军士,让人心服!”
“胜败乃兵家常事,备经历颠沛流离,不知几败,叔至快快起来,休要再提责罚。”刘备宽慰他几句,将陈到搀扶而起,“刘封、冯习二将已带兵追去,待云长回来,再一起捉拿他们不迟。”
话语间,前方快马急奔,快到近前时,迅速跳下马背:“启禀主公…..刘封、冯习二位将军……回来了。”
“如何?可有拿到那魏延!”语速陡然加快的问道。
那斥候犹豫了一下,微微垂首:“被反杀的大败……两万兵马半路被设伏,冯将军还差点被魏延一刀砍了,如今正在回来的路上。”
嘴角原本有了露出微笑的轨迹,听到这句话,整张脸都僵硬在那里,手毫无目的动了动:“二人无事……无事就好……好。”
心口发闷,接下来都不知道该说。回想起那日迎接这支军队,想起见到那叫魏延的将领一脸不屑的神色,心中颇为不甘,甚至不明白,人怎么就反他而去,怎么就感不到他的善意……
“主公……那魏延让传话给你,说谢谢主公这半月的照顾,就不攻城了……”
“这……狂妄之辈!”陈到脸色惨白,依旧捏紧刀柄低声怒喝出来。
刘备朝他摆摆手,打发了斥候离开,只说了句:“狂妄之人,终会放几句狠话的。”便是沉默的转身,准备回城,低垂的视线里鲜血点点滴滴在泥土上延伸,深吸了口气:“云长那边终归有好消息了吧……”
南面,一支兵马已离开章山,在返程的路上,抵达城门时,听到西城军营发生的事,队伍中的张飞在二兄身后,瞪圆了眼睛,“我让魏延那厮跟我去救孙策,竟把大兄白兵给打了……烂肚子里……别说别说。”
之后赶去那边,正遇到途中回城的刘备一行兵马,俩人下马单膝跪下,脑袋都垂了下来。看到二人请罪的模样,刘备脑海里都是嗡嗡的嘈杂混乱,最后怎么回城的,都不知道。
“才过去一晚,坏消息接二连三的来……”
先是军师夜归回府时揍了一顿,两颊高肿不能说话,再是凌晨满心希望收服的西征军跑了,接着就是谋划许久,细节都商确下来的孙策一事,结果还是让人跑了……他站在府邸门口,看着家中冷清的景象,几乎都快要哭了出来。
“这年……还让不让人过了啊!”
……
新野往南的道路上,因之前不久发生的战事,已是一片狼藉,偶尔能见到一两个行人,都是神色慌张的匆匆离开,空荡荡的原野、道路间,一支七百余人的队伍走过了新野,往博望而去。
片刻,有快骑从前方回来,孙策听完朝旁边的周瑜点了点,喝了声:“驾!”一抽鞭子,冲了出去。半身染血的周瑜骑在马背上,回头望向这片荆楚之地,身边黄忠等人也都在回看,满心复杂。
“再回来的时候,这天下都将不一样了。”他如此说道。
不久之后,博望坡前方,一支万人军队聚集在那里,看到汇集而来的江东骑兵,不知谁发出了第一声大笑,接着周围所有人都哈哈笑了起来,震响这片天云。他们一起西征,迈过漫漫沙漠,站在过方形的金字塔上,夜袭地中海最大的海港,掳走无数的典籍,也曾横渡涛涛大海,将战火推到大秦都城。
这一天,兄弟又聚在了一起,再次并肩。
“去北地!”魏延大声呐喊。
洪波渐起。
第六百九十九章 只属于我们的世界
离年关还有两天,北方下过两场大雪后,远远近近的草原、村庄、山峦都覆在白皑皑的颜色里,上谷郡沮阳城,街边热气腾腾,熙熙攘攘的人群往来采办年货,到了最为喧哗热闹的时候。
牛羊马匹的贸易也在半月前停歇下来,城外贸易的牲口区大量的棚子已经空了,各地商人的伙计分发了红利后,入住到城中等待过年。远山中的住户也都趁这个时候下山一趟,背着猎弓猎刀,提着各种毛皮进城交换能用的东西,多是粮食、棉麻一类。
但入城到了街上,看进眼里的,不再只是汉朝的东西,偶尔几条街道,能看到有些商铺里摆着来自西方的象牙、琉璃、以及镶有宝石的金器首饰。一部分瞧不上这些的豪绅,正要离开,就被店中伙计拦下,神秘兮兮的带去另一个光线较暗的房间,点亮灯火后,豪绅的呼吸都变得急促,那是一尊尊惟妙惟肖、雕琢真实的女性**雕像,甚至一些男女‘互搏’的画,便是飞快的付了钱财,盖上罩布,着人将东西运往自家宅院珍藏起来。
西征归来,来自各家的商队虽然损失惨重,但多多少少保留了一部分最为珍贵,有价值的货物,随着回到汉朝,让家中工匠揣摩研究过后,重新雕琢仿制,而原本的东西深藏了起来,毕竟真的卖出去,他们也是心疼的。
相对于商品,曾经被孙策等人劫掠了亚历山大图书馆所有藏书,成为翻译团这段时间里繁忙的一项任务,由十多名中亚、罗马学者翻译成拉丁文,再由汉籍罗马士兵口述,让汉朝官吏抄写,整编成书,准备将一些利国利民的学识整理出来。好奇的公孙正和东方钰不时会来府衙这间侧院走走看看,守卫警戒的狼骑知道是大公子,自然不会阻拦。
前段时间,公孙止处理完了三军刚回来的事务后,才考校了儿子的学业,王烈、邴原也俱都在列陪席,过程虽然磕磕绊绊,总算还是勉强能过去。公孙正小时候的心境与现在十五六时面对七年未见的父亲,心境又是不一样的,纵然公孙止尽量收敛军伍上的气息,还是让这位少年感到心惊胆战,而母亲又是严格的人,礼仪举止上,他又不能露出胆怯的神色,毕竟那是他父亲、至亲长辈。
“外人面前保持这种举止是有必要,但家中、我父子独处时,就不该有这样的亲疏距离,往后不要这样了。”
公孙止其实对待这种事情,并不是太在意,若是父子之间太过礼貌礼仪,就太缺乏独属于家庭的热闹了。这天闲暇时,他带着正儿和东方钰乘坐马车在城中各处逛逛,下午的时候,走上城墙,不时说起西方的事。
“.…..你们还有一个弟弟,现在也该是长大了,他叫迪马特,有着和他母亲一样的头发,我们汉人一样的黑眼睛,会说汉话,会说日耳曼语言,他母亲叫斯蒂芬妮,曾经在我们家中坐过一段时间,还抱过你…….那有一个叫杰拉德的家伙,身材不高,却是壮硕的很,一把大剑耍的厉害,转起来,人带着剑,剑也拉着人,谁都不敢上去。”
冷风吹过城头,汉字旌旗在人的视野中卷动,两人冷的鼻子通红,鼻涕一吸一吸的,还是听的津津有味跟在狼王的身后。不多时,有数人走上了城头,见到那边脸颊红扑扑的公孙正时,齐齐拱了拱手,正儿也礼貌的回礼,他们这才走向那边,拜见正看着城外某一个方向的公孙止。
“末将等人见过主公!”数将一字排开,分别是文丑、张、公孙续、张南、焦触五人,其中张在贾诩跟随西征后,他也在不久之后被放了出来,当得知袁绍覆灭的消息后,也算干脆的投降了,家中妻儿也在不久后被蹇硕手下的祝公道带回北地安置。这些年来,他们与之接触最多的,便是正儿,这也是公孙止特意安排,算是给儿子搭建最初一批班底,作为父亲至少在起点上,希望自己的儿子能走的更稳一点,总比他当初只有高升、酸儒和一百马贼要强不知多少。
“这些年北地安稳,多亏诸位将军从旁协助。”那边的狼王一动不动,只是抬了抬手让他们免礼,“检阅三军之后,该是论功行赏,诸位一个都不会少。”
“谢主公赏赐!”五人中文丑资历最老,隐隐为首,他再次拱手,声音洪亮:“末将等人只是尽自己职责,不敢随意居功。”
人至三十的张,经过两年牢狱,更加沉稳内敛,拱手附和:“文将军说的是,大公子性情宽厚,待人真诚,不疑我等降将之身,已是感激不尽,再则东面有田刺史管辖幽州、南面有徐将军竖起并州屏障,太行山上,有于毒于将军,三人都比我五人要辛苦许多。”
其余三人点头附和,随后公孙续兴奋的站出来,他与旁人不同,眼前这位可是他兄长,自然显得亲近,“兄长,你是不知道,十七万雄师回来,辽东公孙康吓得出兵高句丽,把对方国都打下来,设置带方郡,绘制成地图后,遣使准备送来,现在差不多在来的途中了,之前兄长音讯全无的时候,他曾暗中集结兵马,被田刺史一封致家书给骂的缩回去,兄长回来的消息传开,立马就殷勤起来,真是一个有心没胆的家伙。”
“你就不担心,对方给为兄来一处图穷匕显的惊喜?”站在墙垛后的公孙止终于有了一点动作,负着双手举步往前走。
“正因为为兄现在实力大涨,让人惧怕,感觉有一把刀悬在头顶,所以巴不得我死,心里才会踏实,否则啊,就觉得他们现在的好日子就快到头了。”白雪映着冬日,明晃晃的刺眼,公孙止嘴角勾勒起笑容,“不过也好,这样才有意思,毕竟要是没有人跳出来,我还不知道先拿谁开刀……自古燕赵多壮士……有趣!但是天下一统的局面,谁也挡不住,不管图穷匕显有没有,都把这顶帽子给他扣上去,就拿他们来检阅三军吧,同时也告诉南边那些人,要么洗干净脖子举家被灭…..要么识时务。”
“把我命令传给长史。”
言里言外的意思已是一种明确的信号,那边五将哪个都不是傻子,自然听了出来,兴奋的拱手齐齐暴喝了一声:“是。”就连旁边的公孙正和东方钰也激动的微微颤抖起来,随众人离开的时候,被父亲叫住,一前一后继续走过城头。
“正儿觉得为父做的对吗?”沉默了一阵,公孙止先开了口。
公孙正偏头想了想,眼神明朗:“父亲自然是对,王郡守说家国不一统,天下百姓就会一天没有好日子,死一点人与死成千上万的人相比,就显得微不足道了,而且这也没有对与错。”
“是啊。天下之争,根本没有对错,也不存在善恶,只是打出的名义不同罢了,谁的手段厉害,谁就能坚持到最后。”公孙止停下,伸手揽过儿子的肩膀,望着远方延绵展开没有尽头般的军营:“.…..所以,为父占到了优势,中原的曹操也占到了优势,接下来还有多少仗要打,还不知道,死多少人,为父也不知道。”
伸手轻轻抬起,揉了揉儿子的头,冷漠的嗓音却是带着些许温暖。
“.……但为父把所有的杀孽、所有的战事打完,剩下的,就需要仁德之君去抚平这风暴过后的创伤…….就由你来吧,正儿。”
只有父亲肩膀高的公孙正脸上动容起来,湿红的眼睛随着父亲望着的方向望过去,冬雪皑皑的军营,一群让天下人心惊的军队,绵绵延延的帐篷,不时传出蹩脚的汉话,教授的先生挥舞鞭子指着下方坐着的人群中一道身影,让他重复之前读过的话。
抱着高卢红鬃铁盔的西方大汉说了几句,被众人嘲笑,恼羞的将铁盔望地上一摔:“斯巴达”
帐外,一柄流星锤的将他砸翻在地,巡视而过的武安国朝里面看来,帐内十多人顿时鸦雀无声,他这才晃着腰间数柄流星铁锤,带着侍卫去往下一顶帐篷,这是八万来自西方的雇佣兵最为难熬的时光,但听到开饭的铜锣声时,抱着自己的食盒如同疯狗般冲了出去,最享受的时光来了。
同样享受这种快乐的还有毗蓝,他并没有返回贵霜,跟着西征军一路回到大汉这边,如今他已经有了新的人生目标吃遍汉朝美食,就如这段学习汉话的时间里,仍旧拉着典韦在帐中,一边釜煮羊肉,一边吃髓饼,而典韦只是喝酒,不时探头朝帐外巨大的牲口棚张望,看看被包裹严实,躺在一片干草堆里的坐骑是否无恙,毕竟只有这种大家伙才不被他骑尿,得来不易啊。
然后就听“啊”的惨叫,毗蓝捂着嘴,疼的跳了起来,咬到舌头了。
远方的城池,同样也有人大叫,潘凤趟在榻上,八岁的小姑娘扎着小辫骑在圆滚滚的肚子上,笑嘻嘻的揪着他大胡须,妻子香莲走进来,想要喝斥女儿,被潘凤摆手制止,七年征战,他欠孩子一个童年,不过,快过年了,家人团聚、温馨才是最重要的,至于有没有规矩,他乐意。
冬日的天光延续。
温馨的氛围在城中各处都延续着,高顺抱着两坛酒朝远处一座小院过去的时候,院中敞开的窗户里,方天画戟安静的放在兵器架上,盖上了一层布匹,吕布没有留恋,转身拿起旁边一卷兵书走出房间,在打着瞌睡的儿子头上敲了一下,少年连忙坐正了身子,拿起竹简读的朗朗有声。
严氏坐在对面看着这一幕,轻笑低头咬断手中细线,将纳好的鞋底在旁边坐下的夫君脚上对比,然后发现原本前些天才做好的鞋子,在夫君脚上已经磨穿了前掌,吕布尴尬的笑了笑的同时,妇人没好气的拿着鞋板在他身上轻轻敲打…….
那边的吕震无聊的看着这对父母,打了一口哈欠,趴在木栏上望着院中积雪纷飞洒开,站在中间的姐姐吕玲绮一杆月牙戟挥舞开来,都能听到呼啸的风声,不时一团雪砸来,掉进颈脖里,凉的他整个人都跳了起来,将雪花从衣服里抖出时,就见女子站在那里朝他偷笑。
“等开春了,你姐夫过来,我让他教你,比你死板读这些都有用。”
“哪….好吧…..不过姐,他会武吗…..打的过你吗?”
“哼……姐一只手就能把他掀翻。”
姐弟说起的那人,随着天光南下,白皑皑的雪地上,有人打了一个喷嚏,陆逊走到河边看了看结冰的河边,又望了望身后举家搬迁的车队,犯难的撑着下巴,“麻烦了啊,回去晚了,会不会被打一顿……打哪儿不会被人看出来呢……麻烦啊。”
随着车队来时的方向,迈过江河,吴地并未有那般寒冷,孙权望着案上失败的消息,一剑将案桌削去一角,发了整整一天的火,而吴郡府邸中,大乔拉着儿子坐在神龛前,对着孙坚的灵位,双手合十,祈求夫君平安归来。
西凉,马腾提着拐杖追着长子马超跑在堂屋里,片刻后,气喘吁吁的指着对方:“待开春过后,我去北地对那女婿不满意,看我怎么收拾你”
门外的马铁、马岱等一批兄弟看着向来凶悍的大兄吃瘪的模样,捂嘴偷笑,就连一向沉稳严肃的庞德不知该上前劝阻,还是留在外面跟着一起偷笑,抱着刀尴尬的杵在不远。
这是一年中无数人最为宝贵的时光,也在这一天里拥有着生命中最珍贵的东西,他们在一起生活过、抗争过,形成了只属于人世间、只属于我们的世界…….
二月二,龙抬头。
春色的阳光照拂大地,崭新的狼旗升上了城头,那是黑底白色巨狼扬天咆哮的形状,犹如君临天下的姿态。
不久之后,建安十四年来了,公孙止检阅三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