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八六章 西荒妖(三)
夜暮深沉,月黑风高。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沿着山涧立起十来座营帐,每帐都点起篝火,篝火前皆有二个外门弟子守夜,是黑夜里的唯一光明所在。我和常欣飞在空中,神识张开,神念一一掠过每顶帐篷:
“这可是飞剑呐,便是世俗里的铁甲车都能轻易斩成两截,正牌的三转法器,连传功院的门都没踏进,宗门竟然每一个人就赠送了一口。筑基者都不一定有这宝贝呐!”
有弟子喜形于色,小心翼翼地摩挲飞剑剑脊。不少弟子经历了一日的辛苦危险,得了飞剑赠品,满腹的牢骚顿消。区区小试,就送出去五六十口飞剑,也就昆仑有如此底气。
偶然有几个冒失鬼,用指尖去试飞剑剑锋,才离剑一寸之外,剑气射出,掌上血肉立时平齐截去——某人悄悄用睡着同门的手指去试剑,帐内又哭又闹又打,一时鸡飞狗跳。
“每一关都难似上一关,凭借着宗门赐予的宝贝和道术才勉强过去。如今临到第三关,为什么突然又送了克敌的飞剑?”
又一座帐篷里到处都是切成数截的钢铁和宝石,吴四维试过飞剑的锋锐和柔韧,慢条斯理地分析。
旁边的弟子却不以为然,
“我瞧,前两关丧命的那些门人都是假死,昆仑必定暗中救治。宗门气象堂堂,又不是邪道门派养蛊,怎么会将辛苦网罗的仙苗轻易报废。无非是督促我们警惕的手法。”
“盛长老说,道门以求长生为第一宗旨,只传授长生和保生之术。前番各种盛长老各种布置,都有深意。赐下飞剑,恐怕不止勉励我们这些过了两关的门人,怕下面关有血光之灾,要仗飞剑才能消解。”
“如今盛长老、常长老都不知何处去了。又无人询问,走一步看一步吧”
“这恰是我担忧的地方。”
吴四维皱起眉头,
“那位无名子师兄是非凡人物,若他在就万事不愁了。可自无名子师兄去寻卢难敌晦气,就再没了音讯;卢难敌过来,也闭起营帐不与别人说话,真不知道他们发生了什么?”
我心想这位门人算有良心,又用神念扫卢难敌一人独占的帐篷。
他的帐篷竟贴了御灵封印阻挡外人神念围观。我专注强横神念,穿透御灵封印,才观看到里面情形:
一头樟脑洁白的**小象泡在热气沸腾、香花飘洒的水池里,一面得意洋洋地哼着小曲,一面用鼻子卷垒成小丘的朱果(这是炼黄芽丹的药材)吃,一面靠在浴池边缘的瓷砖上写信。
幸而这是一头雄象,要是一头雌象,我可成了偷窥的猥亵之人。可谁能料想这妖三代的纳戒还携带了泡澡的池子。
我本想移开神念,但神念扫得过于迅疾。未及撤回,已瞥见了信,我不由看了下去。
——信有两封,用雄强圆厚的颜体楷书写就,一封信是小象写给祖父象王,描绘入昆仑的修炼体会,末尾向象王报告四象轮被昆仑无理没收;另一封信是向长老会告常欣、盛庸的状,索讨四象轮。其实后面一封不写也罢,神器在我手上,不在他们手上。常欣还是观水祖师妻子,长老会难道上观水祖师的门口要吗?
我和常欣面面相觑,脸上都是哭笑不得的表情。
狂风乍起,从西南面吹向营帐,将篝火灭尽,营地漆黑一团,守夜的门人喧哗起来。漆黑中,中间一座营帐突然通红发光,火从里面窜出,往两边无情烧去。
短短几个眨眼,门人们牵拉带扯,从各座营帐纷纷狂奔而出!
常欣忧心忡忡道,
“第三关开始了。”
我问,
“反正不会有门人丧命,师姐何必忧虑?”
于我而言,在昆仑从外门弟子开始修炼,是百多年前的事情,心中早已经模糊不清。我依稀记得自己从没有能力不能应付情况的遭遇。
“这一遭我们也无法保证不死一人。总有师长无法照顾全门人的境况,就像师弟转劫后我宗一时寻觅不到你,中阴魔后无法救治。长生之道除了延年益寿,还有保全自己性命的部分。这样的危险情况,需要门人独自应对。我们昆仑的惯例是,最好让门人在初入门时就能体会。在仙苗契上,门人都写过求道不避生死,这不是一句套话,今番就要应验。”
常欣道。
我看到有上百狼人乘着夜色从四面拢上,要将六十多门人包上饺子。狼人都戴上了铁面具,气息近乎筑基者。我的神念移向狼人所从来的远方道兵院树林。每株高树上都悬着十来个铁鸟笼,鸟笼里都囚着一头狼人。不知有多少千多少万的数目。笼上的金锁不断开启,越来越多的狼人向外门弟子汇聚。
“它们是道兵?”我皱眉问。
“不,是西荒各国的死囚。宗门要求全西荒的领主不能擅自处决死囚,唯有提交宗门勘验才能发落。这些定了死罪的死囚如果在弟子试炼中出力,可以得到宗门的赦免。”
常欣道。
“既然是死囚,不会都是妖魔,也有人类吧?”我问。
“他们差不多都是人类。前番我宗要破解欧阳既济的易形丹,拿这些死囚试药,不少都化成了狼人。”
常欣语音未已,脸生异色。
下方传来凄厉的尖叫。一个走得迟的外门弟子被狼人割断喉咙。他的飞剑还在手里拿着。狼人扯下少年拿飞剑的臂膀,取下飞剑,咬了少年肩膀一口肉咀嚼,又扔与尾随上来的狼人吃。
——虽然曾经是人类,分明现在已经完全丧失了人心。但人类的智能却没有失去,不然哪里懂得取下飞剑呢?
血花飞溅。
一枚雷珠从上空落入狼人张开的口中,倏忽爆炸,将它的头颅打成了烟花。
我将少年从无头狼人的掌中抱下,用断续膏封住那外门弟子的断喉与断臂,沛然真元输入少年丹田和各处要紧穴窍。少年惨呼一声,醒了过来。我将他平放在地,少年受了重创,虚弱得无法行动。
周围环视的十数头狼人张大血盆大口,不可思议地愣了片刻,忽然都低下头看自己的胸腔。狼人的胸腔都被剖开,心都被摘了出来,扔在地上,排成一个圆圈。
我用手绢擦自己一只沾满了腥臭的手,也不管它们,怒问降落的常欣师姐,
“但在我们的眼皮底下,岂能眼睁睁看着门人被屠戮?盛庸在哪里?若以后他在传功院传授门人道术,门人会如何看他?”
“这是宗门的惯例,长老会的命令。操练总有死伤,我们已经尽力在援护门人。盛庸的镜分身不能兼顾到所有地方,也是没奈何的事情。既然任了传功院的职事,自然要担待传功院的责任,哪怕结怨门人也要迎上。”
“那长老会早该废除这混账的惯例。”我道。
“长老会会判断,既给予盛庸丰厚的传功院协理酬劳,盛庸却无法护得门人周全,纯是他个人失职。”
常欣从葫芦里取药在那个外门弟子周围洒了一个圈,将一粒丹药喂入门人腹中,又将飞剑放在少年独手边。
“这药香能驱散狼人。这丹药解狼人变形之毒。我们回头照料他,看其他门人去吧。希望他下次知道用飞剑。”
我忽然问常欣,
“这些死囚与宗门约定,在试炼中效力即可脱身,我如今要杀了他们,是否违背宗门意旨?”
常欣眨了下眼睛,
“瞧这情形,他们失去了人心,过去作为人类立的约定自然失效了。”
“甚好。”
我瞥了一眼继续向我们靠拢的无心狼人。这种造物的生机强大,一时还死不透。扬手十数枚雷珠射出,十数头狼人俱轰成齑粉。
我遂循着狼人群的气味向第四层山的道兵院驻林走去,一面用神念来回扫各处门人。
现下有三个外门弟子被狼人突袭,一个横死,两个被盛庸抢救了性命。其余六十门人经历了最初的混乱,又聚成了两路。吴四维一路不渡山涧,却向第三层山的毒虫谷关口退守。我暗自想他们熟悉毒虫谷地形,又有大量驱虫丹药存留,狼人一无所知,正是反击狼人的佳处。常欣暗自飞向那处护持
卢难敌为首的一路却是向第四层山直冲,与我同向。门人聚集,盛庸敛尽分身,高高非飞在上空护持。
卢难敌的四象轮被我收了,这时候却换了一口五转宝锤,变化出象头妖身在前方开道。随从的外门弟子环成一个向着四方的龟阵缓缓向北移动。门人们念诵着新学乍练的飞剑御使真言,指挥飞剑飞出数十丈迎敌。又有几个掌握了空中飘回滑翔的门人飞在上方侦察索敌。
第四层山的道兵院驻林是狼人群的策源地,狼人分两翼包抄门人。门人既分两路,一前一后突围,吴四维一路所对是狼人薄阵,不难应付。卢难敌这路却逢上了狼人厚集之阵。被吴四维等击退的狼人不敢再攻毒虫谷,遂反向从卢难敌后路夹击。
不觉间,卢难敌一路三十人已经冲入道兵院寒林,席子大的雪花片片落下。众人没有御寒之物,只好催发玄门元功护体。可惜功力大半微弱,虽然没有变成冰棍,也免不了涕泗横流。门人们边哆嗦着身板,边擤着鼻涕,边指挥飞剑与越来越多的狼人抗衡。毕竟飞剑是三界中最锋利的兵器,虽然孩子们十分狼狈,这些飞剑在狼人间穿梭,如同穿透白纸那样洞穿妖魔的躯壳。渐渐熟悉战斗,众门人也渐镇定自若起来。
“冲呀,冲上传功院,就算有上万的狼人也不敢上来了,金丹长老们自会将这些畜生全部碎尸。”
卢难敌十分英勇,仗宝兵抗数十个狼人的正面不在话下。他所过之处,是狼人遍地狼藉的断肢断头。可惜有勇无谋,不通兵法变化。三十个门人保守地龟缩一团,不敢分兵。御寒与指挥飞剑甚耗真元,门人们没有丹药可服,战斗又十分激烈,虽然斩杀的狼人已有上千之多,也稳住了阵线,却越战越疲,仍然陷入了层层的狼人重围中。
粗看有近万头之巨。
“呜呜呜,我家的火铳队要是在,早将这些怪物都突突了。”有孩子精疲力竭地坐到在地,飞剑坠下,嚎啕大哭起来。
卢难敌一面焦躁大骂,一面补上缺口,
“我爷爷的四象轮要在,四面早刷干净了。那个没收我神器的昆仑仙长实在可恶!”
我遥遥望着他们,不禁打了个喷嚏。
盛庸在护持门人,应该不再会有死伤。
我定心思考。从门人的角度而言,并非没有破阵之道。甚至不必破阵就能解决问题。这些狼人并非世俗间的百战精锐,只是死囚的纠合,素无训练配合,何况又失去了人心,如何能够比相熟多日的门人高明。今番门人受困,背后必然有人指挥狼人。寻觅首脑除之即可。
那首脑也非无迹可寻,狼人之间互相嚎叫呼应,又有嚎叫从远方传来。细细聆听,不就是首脑方位吗?
我心中顿时雪亮,循方位电驰而至。
只见寒林东北一僻静处,大圆木上坐着一只丈二高的白色长毛大猿。猿面目僵硬,眼神呆滞,全无一点灵动。气息只不过是一位筑基者。
狼人的嚎叫正从大白猿的口中悠扬传出。
嚎叫的意思是各种兵法调度,一一印在我的心中。我本不解狼人语言,但方才观水祖师与瑶仙通灵,他使用的一十七种鸟兽语全留在我的心里,是以全数通晓。
我却从纳戒拔出银蛇剑。
我看到白猿旁边的高树上严严实实地捆绑着一个垂头丧气的道童,一匹既像织锦又似旗幡的灿烂物什也悬在另一株高树上。
“殷师兄,你怎么被这只白猿欺负了?”我问。
“我见那些外门弟子拖拉,先去闯第三关。清剿狼人首脑时吃了这头葫芦道兵的亏。”殷元元叹口气。
“一只道兵,怎么会比山河榜上人还要厉害——等等,你说这大白猿是葫芦道兵?”我问。
“不错,就是知北游炼制的一千零一葫芦道兵。”
大白猿突然不再嚎叫,垂着过膝长臂,向我走过来。
我已经走进了大白猿三十步内。
第二八七章 西荒妖(四)
修真纪以来,纯粹的陆战已经式微,近年各路诸侯皆盛行舰艇。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各宗的道兵也拣选爪牙锋锐、善于飞行的凶猛大兽,龙虎宗的金鳞道兵、剑宗的孔雀道兵和羽蛇道兵即是个中翘楚。道兵作战,又往往列阵而前,所谓狮子搏兔,必用全力。至于猴子道兵、黑白熊道兵这类留存至今的传统道兵,聊充巡逻放哨之用而已。
——瞧这头白猿与猴子相差无几,不过力量稍胜,而且形单影只,殷师兄怎么会败在它手上?
“既然是道兵,倘若损坏了,知真人与道兵院向我啰嗦,该如何是好?”
我问殷元元。
白猿吱吱叫着逼近我。我的银蛇剑剑光一挥,雷光如幕,垂满正前方。不知是偶然还是机灵,那白猿没有照常理直进,却是在我出剑前先绕开去,从我持剑手的侧面绕过来。
“想多了,你能打赢他再议。”
树上的殷元元没好气地应道。
白猿折下一枚树枝作剑,俨如古时猿公指导越女阿青。我冷冷一笑,枯枝岂能抵挡神兵,剑光向白猿猛地一刷。那树枝立时化为烟尘。猿猴及时撤手,又侥幸翻滚过去。
我不容白猿喘息,连刷数下银蛇剑。白猿皆在千钧一发之际避过,它既不能招架,更不能力敌我,但好似预先料到我的出招。这是武道家神而明之的境界,不该附体在区区道兵上。
我剑光一晃,剑灵一分为二,另一手出现一口雷光幻成的银蛇剑。双剑交叠,如蝶飞舞。真剑亦幻,幻剑亦真。奇正相生,再无可琢磨。那猿不住踉跄后退,我渐明白过来,向殷元元道,
“我从未见过这头白猿,它怎么如此熟悉我的道术、武技和习惯?”
“度人院有一切门人的详尽档案,你从元宵斗法到攻打妖国的纪录都该历历在案,葫芦道兵自然对你了如指掌。”
他道。
——没有长老会许可,知真人不可能将我们的手段告知给宗门的道兵。众门人又不是戒律院镇压的异己,何必如此呢?
轰地一声,白猿再无法躲过一劫,我的银蛇剑正削进它的脑袋,犹如在水蜜瓜上插了一刀。
咦?
——这道兵竟不是活物!没有血从缺处飚射,反而是白烟从那里滚滚而出。我心中诧异,慌忙撤剑。银蛇剑深陷在白烟里,猿猴头颅手上环绕剑的白烟竟然幻成又一只白毛大手来抓我的剑。神兵不是血肉之躯能握,实质是罡气的幻手却可绕之。大手之力与我的雄浑真元相角,我们一时僵持住了。
我既然发现这葫芦道兵不是活物,倒迅速接受了这等异变。银蛇剑身微微抖动,剑灵龙吟自剑身递出。剑上神雷在猿猴头顶的白烟里烟花般爆开。
砰!
我全身倒撞了出去,一连撞倒四五株高树方止。我从到处开裂的地面挺身立起,扶正歪斜的发冠,揉着晕眩的脑袋,依稀见到猿猴头上的罡气也被神雷震散,银蛇剑倒是被我亲手拔了出来。
可更匪夷所思的是,连鬼将阴神都能打得消散的神雷并没有化尽白烟。四散的白烟响起漫空的婴儿啼哭声,随风陆续化成百来头一模一样的大白猿,如暴雨纷纷坠向我!
揭开石榴皮,尽是石榴籽。依照常理,念兽分形,气只会越分越薄,我方才一击,却似捅了马蜂窝,从一头筑基气息的大白猿上,轰出了几百头筑基气息的大白猿!
好个一千零一葫芦道兵,一即全,全即一。
我只好硬着头皮,循着骤雨的轨迹,迎着黑压压下跃并怪叫着的白猿而上,不断劈斩、刺穿、撞击、飚雷。不可胜数、粉碎丧形的丝丝缕缕白气溅射在我皮肤、衣裳,它们又在化形!无法化成白猿的整个形状,却化成白猿的口、手,撕扯我的皮肤、拉拽我的手足,无数白猿的口张开,利齿咬向我的脸皮、眼珠、耳朵。
我闪避,可惶急中总依照习惯闪避,偏偏葫芦道兵抓住我的习惯,竟大半没有劈开。
我的全身一时被各头大白猿死死擒抱住,无法上升,陡然沉下。
如此下去,人皮要被扒下,全身血肉啃尽了方能死。
我再不敢有丝毫的轻视和大意!
游遍四体的罡气分成数百道,效仿武道寸劲之法,自顶至踵,由丹田穴窍经络从各处毛孔齐齐喷出,险之又险地震开咬遍我全身各处的白猿利口。
罡气游至我身外三丈,雷光闪耀,汇成不断旋转的雷环罩定我。
我的外门弟子道袍已经被抓成碎粉,只余下上品的青色狮子甲完好。裸露的手和脸有十来处抓痕和咬痕,格外生痛。肉身无法迅疾恢复,显然那不可思议的白气里另含阻断金丹躯壳愈合的剧毒。
我心头一过,记起是药王院的秘毒“海枯石烂”,急取葫芦里特制的解药服下,再催真元。我的脸面又恢复如常,仿佛只是风一时吹皱了水。
游荡在我雷环外的白气又返本聚形,重现丈二高的白色大猿模样。白猿的气息不再是筑基者,而是上升到了与我并驾齐驱的绝顶金丹。
“殷师兄,你可不曾中毒吧?”我推己及人,关切问他。
“我们的战法习惯不同,葫芦道兵觑准我的习惯战法运用了针对手段,倒没有中毒。”
殷元元道,
“现在,葫芦道兵的气才是冰山一角呐。随我们的道行,它出力不同。”
——那么说来,这大白猿若运用全力,岂非能迈入元婴者的境地?我再用手段,它也要水涨船高,没完没了。本来是为外门弟子搞定麻烦,我竟然必须认真到从蛇母九头下逃生的程度。
我心中大不乐意:本人年已二十,垂垂老矣,懒得动弹。我一面干咳,一面向白猿呼唤,
“知真人,您老高抬贵手,不必拿我作葫芦道兵测试的试金石了。”
白猿口中传来了知北游的声音,
“这葫芦道兵我既要编练成军,又要分遣护持内门弟子,日后不知要会多少奇人异事。原剑空你是昆仑战力标杆,难得的练手对象,既来之,则安之吧。日后这道兵完善,我记得你好处。”
白猿不再言语,触上雷环。雷光激荡,却只能将他的躯壳再度化成丝丝缕缕的白气,丝丝缕缕的白气再度从缝隙里侵入,又变化成新的白猿扑上来。
——惭愧,我只好动用造化神炉的九转神焰了,知真人,莫怪我不提醒,你的念兽毁个干净不要怨我。
药师真人赐我神焰后余八朵,这半年炼腐心丹与还魂丹又耗去二朵。我留一朵神焰镇压体内阴魔,口诵真诀。五条赤色光华却从我的耳、鼻、目六窍射出,化成五条火龙,阻挡四面八方的白猿。
“喂,住手,住手,药师真人何时给你九转神焰了!”
白猿再度开口,这次知真人的语气却焦急起来。
我只当没听见,将银蛇剑从容收起。
五条神焰化成的赤龙犹如网那样,网住了所有攻入雷环的神焰。这天下除了九转神兵,没有什么受得住九转神焰的熔冶。接下来就是道兵销融了。
隆隆之声响彻我周围,知真人的叫嚷也传不进来,神焰与罡气互相激荡,到后来到处是神念也穿不透的雾,分不出哪里是神焰,哪里是葫芦道兵的罡气。
我偷乐着想象知真人懊恼的样子,静候四面澄清。
两个时辰后,大声渐小,雾气散去。
我四面一张望,吓了一大跳!
那丝丝缕缕的罡气的确消去,可五朵神焰竟然全不进踪影。
一百零八头呆板木讷、个个筑基气息的大白猿环成一堵黑压压的高墙,齐齐俯首围观着本人……。
稍微有区别的是,这一百零八头大白猿的背脊上皆新生了一对赤色羽翼。
我扶额叫苦不叠。本钱蚀尽,药师真人的九转神焰非但没有销融葫芦道兵,反而被化去了。
远处传来了知真人的得意笑声,那头原初的大白猿还在,
“我这葫芦道兵原是借药师的造化神焰炼制。神焰相战,后果难以逆料,是以我未曾尝试。你这孩子大胆,倒助我一臂之力。原师侄,你代我谢过药师兄,这赤翼葫芦道兵你与殷元元挑两头带走使唤,余下的我便领走了。”
我脸色难堪不已,正待回应。
领首的一头赤翼白猿却向知真人恭行一礼,
“回禀知真人,吾师委派我等护佑原剑空左右,今既融化一百零八头葫芦道兵,除了返还神炉,再无法割裂。在此致歉,还望知真人见谅。”
“哈哈哈。”
树上的殷元元先笑了出来。
知真人哑口无言,随即叹道:“算你们的福缘。”
那大白猿攀上高树,转瞬离去。
一百零八赤翼葫芦道兵向我齐齐参拜,为首者道,“葫芦道兵本是弥补我宗门人近战不足,以御者真元温养,真灵沟通,日久便如御者手足。如今吾等赋形,再无法摄入原师兄穴窍,烦请用葫芦装载随行。”
我点首。命一赤翼葫芦道兵解开殷元元束缚,此后随他左右。余下一百零七道兵聚成一团红白相间的罡气,摄入我纳戒里的葫芦中。
天光渐亮,我与殷元元等返回外门弟子的战场。
外门弟子的道袍没了,我就索性罩回内门弟子的法衣。法衣能避寻常水火、刀枪、火铳,也就仅此而已,自不可与宝甲并论,主要充标志身份之用。
一至白昼,易形丹失效,狼人便变回人形。我等与白猿缠斗,无人指挥死囚进攻,他们立时作鸟兽散。外门弟子既全性命,也不再追逐。反正死囚都有宗门烙下的符印,道兵不难搜检。横陈在战场的死囚半死半昏。常欣命外门弟子不可揭开死囚的铁面具,宗门与他们约定保密身份,免受门人报复。
盛庸、常欣与我们两人叙话,他们都领教了我与葫芦道兵相斗的场景。
外门弟子迷惘地望着尸横遍野的冰原战场,也迷惘地望着摇身一变内门弟子的我。盛庸向众人介绍我们来历。我区区微名,也有不少西荒弟子知晓,心中小有些得意。外门弟子奋战一夜,鲜有精神健旺者,对我没有更多热烈表示,我也不太放在心上。
只小象卢难敌依旧精力弥满,朝我扮着鬼脸,
“修真界惯例,大不欺小,羞也不羞!”
我回想下,自己一贯用炼气士修为与他公平竞技,哪里欺负过小孩,正要分辨几句,忽然纳戒里有物响动,欲从里面飞行出来。
我连忙去按,可那东西已经露出了一角。
“好呀,得来全不费工夫!我的神器是你偷的!”
卢难敌精神焕发地大叫起来,唯恐全昆仑没有人知道。
第二八八章 闭关(一)
神器与宝器的区分,在于有无器灵。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四象轮受我镇压,沉默至今。偏候众人都在场时候才冒头,实在狡猾。
我们昆仑不尚尊卑位分,小象一带头,几个死党便稀稀落落、无精打采地跟着起哄。余人激战了一整夜,没有精力吭声,半站半坐地看戏。吴四维那拨弟子或者能帮我撑撑场面,但他们人还在毒虫谷,远水不解近渴。
常欣强忍住笑,盛庸只是摇头。殷元元赞小象,“有胆色。”
既然众人都看在眼里,我也不再遮掩,直接从纳戒里抓出四口轮子,一步走到卢难敌前,不再啰嗦,恶狠狠道,“就是我看不惯你炫耀自家的神器,直接没收了!我依然用炼气士的真气,你有本事就从我手上拿回去;没本事,昆仑学完艺后再到我这里来领!。”
卢难敌哼起来,
“拿就拿,别以为我怕你!”
说完他便将手按在了四象轮另一端,冠绝筑基者的压倒性妖气传递过来。我只当清风拂过,将卢难敌的力量悉数导入大地。我足下一丈厚的冰原开裂,响起水声,冰下原来是山涧。我没有被扑入冰窖,却凌波而立,四象轮在我手上岿然不动。
卢难敌的脸已经胀-红,吃力道,“瞧你个子那么小,还是一个人类,怎么推不倒?你真的没有赖皮?只用炼气士的力量防御?”
我抬头注视小象,举起一根手指头,弯曲起来,“下面我就用金丹的力量,让你参考下?”
忽然间,我全身起了一阵战栗,心中暗叫不好。双瞳一下全变成了阴魔的双色
——我本用九转神焰镇压体内阴魔,方才分出大半融合了葫芦道兵,无法再收入躯壳。余下只有一朵九转神焰堪堪压制阴魔,但四象轮要从我手里跃出,这朵九转神焰又分去增强我压制神器的真元。
阴魔便乘隙附体。
误杀唐未央以来我一直控制住阴魔,孰料竟反在昆仑山上疏忽了。
电光火石间,我的手指没有弯曲,双指直接将卢难敌的一只眼睛啄了出来。
小象凄惨叫着滚翻开去,手捂着满脸的血,号啕大哭。
四象轮从我手上飞了出去。我在神智全失的当口,撤回镇压四象轮的神焰,返回接管身体——不然那一指直接刺入小象的泥丸宫,他的性命在否难讲,道行肯定便全废去了。
四周响起了喧哗。盛庸和常欣各用五转飞剑架住我的首级。
我眼睛的魔瞳退去,心魔交战之中,我一下昏迷。
……
下次醒来,已经是八月头上,在殷元元的佳肴峰了。
据殷元元说,那天后药师真人投影到佳肴峰救转我,叮嘱炼化阴魔前,我不可与金丹以上的修真者动手。知真人炼葫芦道兵,造化神炉的神焰消耗甚剧;宗门又另有一件大事要用神炉,近年神焰不敷分配与我。
当初我在波谲云诡的封魔岭,没有炼药的条件,药师真人遂赐九转神焰救急,后来我又发现了镇压阴魔的用途。如今神焰和葫芦道兵融合,又出了阴魔再度发作的事情,余下的神焰我再不敢轻易挪用。反正昆仑宗最不乏的就是炉鼎药材,没有九转神焰只是进度略慢。
传说药王院已经复原了卢难敌的眼睛。但四象轮我还是没有还给他。那天小孩子吓傻了,浑然忘记去取四象轮,却是我的银蛇剑飞去镇住神器,回到我的纳戒,留在我这,变成了一块扔不掉的烫手山芋。
久不见下文,我也不再理会,与昆仑上下师友皆写了初登昆仑的问候纸鹤,从八月头起,便在殷元元道场闭关。
殷元元的道场朴素洁净,有一只灵狐日常照管山峰,整日飘逸着食材与药材的香味。
我止歇的院落毗邻中央的丹房,自苏醒后便一直与他切磋,每日都能品尝殷元元的烹饪。到了金丹阶期,服丹炼气,全无须饮食果腹,多是品鉴滋味。在于殷元元,这是修行与探索奇珍药材之外的另一大人生追求。受他款待,又信殷元元鼓吹食道与丹药道相通的学说,我也跟着他学习做菜。
一个月过去,我已烂熟毒物谱,直接捎纸鹤从药王院索来药材,将腐心丹炼至上上品。
药师真人交代炼制的九种丹药还有五种,接下来我排定的次序是归元蜜(各种琼浆玉液的根基,也是各种克制蛊王药物的基础)、忘忧丹(用瞌睡虫作主味炼制,也是轮回琼液的根基,能改写记忆)、尸丹(用傀儡虫作主味,控制心神,炼制三尸虫的根基,与三尸阴魔的炼制大有关联)、天仙玉露(滋养元神的大药)和长生酒(毕复真元和躯壳销磨的大药),预计在明年五月前完成。
忘忧丹和尸丹的基础是养蛊,我炼会了腐心丹,比较有把握。归元蜜须要养蜂育蜂,我没有许多功夫,径上药师真人的婆娑无忧院去取蜜蜂,往后再补上根基呗。
又过一个月份,有纸鹤飞上佳肴峰,是掌门颜缘让我去掌门方丈,有职责委派。
所谓闭关,并不总是枯坐入定,一般而言,仅是摒弃俗务,钻研道术。不到要紧关头,间或有短期任务,并不妨碍顺手料理。
我携带纸鹤登上昆仑巅峰,第七层山南面。纸鹤上有符印,我循着纸鹤,走出遮蔽神念的迷雾阵法,才看到方丈室侧翼。昆仑是天下四大宗门之一,掌门方丈室却是貌不起眼、异常低调的小院,看上去犹如人间一个小县的官衙。偏是这小官衙,能向整座西荒大洲中不可胜计、金壁辉煌的宫廷发号施令。
此处不是东山的会同院和贤哲庙,充门面给外人看。来这里的长老和门人不是讨论机密,就是领受要务,唯恐他人知道内情。
侧翼有两个黄巾力士傀儡,验过纸鹤符印,开门放我进去。门头蹦出一只戴了眼镜的虎斑猫,是我在帝都见过的四万亿。
“琳公主没有带你去西昆仑闭关吗?”我喵喵叫,用观水祖师传的猫语问他。
猫没有喵,用人语回答,
“公主只带了些衣裳和随手翻检的书籍去悬圃闭关。闺房的东西大半没有移去,委我照料。”
“我知道公主爱看话本,她带去闭关的有什么书?”我笑着问。
“话本是带金瓶梦。正经书最近也看点,带了春秋左氏传。”
我干咳了一下。
猫没有领我走掌门院的正堂,直接领我入颜缘的书房。也犹如人间的县衙,公堂在前,私宅在后,免不了还要穿过花园。书房里,颜掌门正和药师真人在商议事务。不用说,我亲爱的师尊药师真人又是以投影前来,仿佛幽灵漂浮在空中。颜掌门大概习以为常,也不瞧我白色长发、青年样貌的师尊,自顾自一面审阅文牍,一面与他交流神念。
此处是名副其实的书房,四面皆是书橱,黑压压垒高到顶,堆得极有压迫感,只容窗外一丝白昼微光射入,幸好修真者黑暗中也视物如炬。另有无数书籍纷纷悬浮在空,裹在光华里,随着颜缘的意念牵引打开和翻页。我承娘亲教导,知道这书房里的典籍都是青石板不曾收入的善本、孤本、抄本。竹书、帛书、卷子本、蝴蝶装、包背装、梵夹装、纸莎草、金箔羊皮书……皆是一千年前乃至数千年前文明纪的瑰宝。
如今行世的线装书倒也有几部,是新近的账本:中西两大洲的钱粮收支、炮舰要塞营造、屯兵变动。
两本有火烧痕的人皮书我看得眼熟,惊得捂住了嘴——却是滋润了武道六派,不知有多少豪杰明争暗取,每一次过手都是人头落地、腥风血雨的武学圣典《心剑通明,武道丹经》。
虎斑猫四万亿喵呜一声,钻进一个书堆里消失不见。
我照颜缘指示,终于在书案找到一个小蒲团坐下。书案上摆放着九个别致的香炉,细看原来是九个装饰用的古鼎赝品。鼎都是鸟兽形状:五个四足方鼎,一只非龙非蛇、一只非虎非熊、一只非象非牛、一只非龟非鳄、另一只非狐非犬模样;四个三足圆鼎,又是四种非鸟非鱼的有翅有尾异怪。
“大正王朝曾经依古法铸造九鼎,不幸被妖猿窃走,胡乱拼凑,销融成一块铁棒,实在是暴殄天物,十之一二的器用都发挥不出。大正天子的使节明明德将九鼎古法授予我们昆仑,天工院制作了九鼎具体而微的范样,便是你看到的样子。”
颜缘道。
我联想起造化神焰不敷分配的传闻,不知道和这九鼎有没有关联。
“那个明明德,是个奸邪。每当王朝衰微,总会有这类口齿辩给、用心倾邪之人。”
颜缘冷冷道,却再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反向我说,
“不久之后,我宗大量门人就要去中土参加山河榜,辅佐文侯的西军、攻打萧龙渊的妖宗妖国。受长老院委托,知北游真人炼制了一千零一葫芦道兵,誓要压倒天下一切道兵。一头总统众兵;五百头分予内门金丹、外门翘楚和西荒妖里的盟友护身;五百头集结起来,投入紧要战役。这两个月,山里面的门人都受了他的赐予,接下来长老会要向西荒各宫观洞天的门人分发。你和殷元元一口气拿走了一百零八头,西荒妖的盟友就不足数了。”
我装作发愣的样子,然后转过头看药师真人。到手的道兵我可不能吐出去,何况里面有药师真人的神焰血本。
只听药师真人哼了一声,
“这个小知,当年入门时敬称我老师,等成了气候竟然和我兄弟相称,公输家出身的人太不知道礼数了!这一百零八道兵,我可不给他补齐。”
我暗舒一口气,有我师尊撑腰呐。
颜缘微笑了下,向我道,
“古来兵制向分左右两军,互相制衡。剑宗如今就有羽蛇道兵和孔雀道兵轮替。道家崇尚因势利导,不妨就分一百零八赤翼道兵和五百葫芦道兵为两股。五百葫芦道兵归在道兵院名下,那赤翼道兵就归属在驱邪院名下。”
——昆仑根基深厚的院殿多半与长老会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天工院、药王院、戒律院等一直是长老会的禁脔,便是药师真人也只能另起一座婆娑无忧院,避药王院的锋芒,而无法掌控在手。那些羽翼不丰的院殿却是受掌门的庇护,西土无事,驱邪院向来没影响,所以唯掌门之令马首是瞻。但如今中土有事,可要变换新天了。赤翼道兵归驱邪院,就是归掌门掌握
药师真人向我点首。他和颜缘一气,赤翼道兵还是我们的。
我接口道,
“弟子敢问,何时何地向驱邪院移交?”
“不必移交。驱邪院日后要与西荒群妖一并征战中土,内镇西荒妖中不轨之辈,外会天下群修。届时我会署名你作驱邪院的协理,你照旧统领一百零八赤翼道兵。如今的驱邪院主无心世事,要累你劳心劳力了。”
树欲静而风不止,我要闭关而不得。
我深吸一口气,静静听颜缘说道,
“长老会赐予西荒群妖葫芦道兵,是交结笼络之心,但我不认可一味羁縻姑息。我领会观水老师的示意,琳儿出关后,西荒群妖便该是她的臣下。我们不要用德行感化,而是要用实力压服。两个月前你打瞎象王孙子一只眼睛——当然现在他已经好了——他写给象王指控你的信我没有扣下,由那孩子发了出去。明年元月十五琳儿出关的消息,我宗已经传了出去。象王是谋定而动之人,他现在没有反响,到琳儿出关是必定会借题发挥,纠集群妖生事。你要在三个月中带赤翼道兵将这场风波消弭无形,这是你任驱邪院协理的第一桩任务。”
颜缘掌门的命令不容反驳。
“师尊,你不是告诫我未去阴魔,不可与他人动手吗?”我神念问药师真人。
“天有不测风云,看造化吧。”他道。
第二八-九章 闭关(二)
颜缘一指悬浮于空的某册典籍,书飞到我手中:
那册典籍的封面是古鼎礼器上的饕餮兽纹,上书“山海洪荒经”五枚金石文字,此书是当年琳公主从龙虎山慎重其事地取回。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琳儿带原本去了悬圃,这是我录的副本,添了些增订。”
掌门道。
我头一次翻开册页浏览,却不是我想象的妖族无上功法,而是配了精美图画的族谱:胪列了成百上千妖中部族的谱系、姻亲、师承,不止西荒,五大洲有头脸的妖怪赫然俱在上面。
如世居南荒的凤凰一系,收入如今寄寓在西荒的金翅鸟王妙翼、星宗北溟派的真人千岁寒;
中土、西土的各脉狐妖、各脉猴妖。当今叱咤天下的妖猿德建不过是猴系的旁之小辈,猴系正支已经断绝,却是一只与葫芦道兵一模一样的大白猿。大白猿称为“雪山道人”,乃五百年前的元婴强者,经中说为昆仑全祖毒杀。
麒麟一系中有麟圣和他的兄弟金麒麟,还附收了西荒的牛王玄都与象王卢烂柯,颜缘的蝇头小楷将小象卢难敌的名字补在象王之后。
龙系与蛇系纷繁错杂,早期写嫡系龙某,封某海,支系龙某,封某水,孽子蛇某、鲤某,封某井……皆井井有条,但到了后面的世代,龙的嫡庶与封疆已经一片混乱。依附龙蛇两系的鱼虾龟鳄不知多少,我关心的银龙却没有一条跻身元婴之列。我倒看到了北荒蟹将和中土蛇母的名字:蟹将原不过蟹中霸者,徘徊在元婴下层,后跟从萧龙渊学大道方突飞猛进;蛇母不止血统,师承更是让人眼花缭乱,居然在剑宗、五毒教、赤身教、极乐岛各处都曾厮混,正授的师尊却是一位叫椿道人的真人树妖。蝇头小楷原来有补注:“椿道人即某某”。“某某”两字被掌门涂抹。他本可消去这行字,却如此欲盖弥彰的处理,实在令人玩味。
至于白虎一脉下,有无数强横部族依附,但正脉一系唯有白虎历代单传。有时候这脉竟然中断,忽然又有一只白虎横空出世,接续相隔上千年的上代。如果不是史书缺环,那实在太不可思议了。白虎正脉之尾就是洛神琳的大名了,没有她的画像,只有一头白毛金纹小猫的涂鸦,上书:“小琳自画倩影”。
“自从列国时代终结,世家没落,中土的贵族已经式微,仅存公孙、姬、傅、宇文这寥寥几家——公孙是古齐国之后、姬是古鲁国之后、傅是古晋国之后、宇文是古中山国之后——猴系与狐系与人混居长久,血统也不再重要。但其他五系妖还是贵族之世,凭借血统垄断功法与权力,贵者即能者,能者即贵者。你要和西荒群妖打交道,此本谱牒务必烂熟,才不致有疏失。”
——我自幼以为公孙家不过是区区山贼,如今思来皆是南宫家的抹黑,怪不得萧龙渊如此宝贝公孙纹龙这个伪娘。依照妖族的观念,公孙纹龙有人中之王的备选身份,即便他是一个伪娘。
掌门思忖了下,又与我一只符印纸鹤道,
“道兵院有三部穿梭自如的宙光艇,速度可追宇宙锋。你既要炼药除阴魔,又要外出公干,我命他们拨一部宙光艇归在驱邪院名下使用,可为你节约不少光阴。”
我奉颜缘法旨离去,循山道下天工院。不久,药师真人的投影飘出,与我并肩而行。
我师尊药师向来性情古怪,虽然同行,却不和我搭话。我也不敢唐突师尊。两人都是一言不发,闷闷走到第六层山。第六层山是直辖于掌门的通事殿,可比掌门方丈室热闹百倍。十几个金丹门人进进出出,颇有几个是我征云梦时认识的内门弟子,便停下来闲叙了一会儿。他们对在场的药师真人恍然未觉,师尊的投影只在我的神识中映现,不愿意见他们,他们也绝不能见到。
通事殿是门人申领职事与差遣之处,名利所在,自然炙手可热——门人在山中学艺时,昆仑负担一切用度,可晋升内门弟子后却要自谋财货,在山中居留,享用各种人间所无的便利,也要缴纳高昂租金。求大道是无形的玄学,既谈不上花销也谈不上没有花销,但炼丹炼器炼剑这些有形之物,却都要灵脉药田。以习琴作譬喻,练到妙不可言是依凭难以估算的天资、勤勉和师授,但一口弹奏的好琴却要用真金白银购置。
山中的门人依靠职事与差遣维持用度,但如果要将职事与差遣办得令长老会刮目相看,往往要自掏血本,举债度日。功勋卓著者,掌门与长老会会委派出任西荒富裕国度的宫观观主或者丰饶洞天的洞主,到时才可悠闲从容。
既来通事殿,没人谈风雅和修行,满耳功利呱噪,久之方才散去。
我隐隐想到自己担当驱邪院协理,恐怕也要如他们这般,一阵头疼。
“你听说过轮扁斫轮的故事吗?”
沉默了半日,药师真人突然问。
我点首。
这是南华经的故事:轮扁是古时制作车轮的巧匠,他的制轮绝学得之于手而应于心,却口不能言,有数存于其间,无法告诉他的子女和门人,他的子女和门人也无法从他那里得到。
“传道也是类似的事情,术可以传而道不可传,嚼饭喂人无助于他人证道。宗门的典籍,师友之间的授受,不过多予人启迪。之所以宗门人才辈出,那是垄断了天下英才,给予外人的错觉罢了——所以我从不指点你什么大道,给予你的只有能够把握的术。”
药师真人道。
“师尊的教诲,弟子自当铭记。”
药师真人指我身上的青色狮子甲,
“这上品甲的材料不错,绀青狮子是与白象一族齐名的灵兽,但炼制粗劣,暴殄天物了。”
这头青色狮子便是寻常金丹都无法抵挡,一般飞剑宝枪更伤不了,当年我父亲只好直接勒死了。我顺着师尊的口风,戴了顶高帽子:
“师尊要亲自出手,将这甲炼制成神器?”
药师真人白了我一眼,
“好占便宜而不肯出力,真是朽木不可雕!我可怜你身中阴魔,一大半神通不能用,却要跑进妖怪堆里,想起过去拟过一个炼方。我自己哪里有闲空炼这玩具。去天工院时你见制画皮的陈唯一,炼完甲再出山。”
他注视了我片刻,似乎又想说些什么,却终究没有说出来,只是叹了口气,
“其实修真者既不愿取人性命,也不乐卷入尘世纷扰。害中取小,不得已耳。”
天工院占第四层山一半,飞剑、宝兵、宝甲、宝镜、葫芦、度量衡……大至舰艇、中至傀儡、小至纳戒,诸般法宝,各有作坊,傍长街列肆,没有一个活人坊主在场,都是傀儡在照管。也只有我一个活人看客在浏览。
我在琳琅满目,却又冷冷清清的集市中寻觅许久,忽然听到身后有熟悉的猿猴的叫声,转回头去,
一个活人金丹提着五光十色的琉璃器皿降临到集市,光芒是琉璃器皿里的水母射出。他身后跟着一个白色的葫芦道兵,来人向我打了个招呼,
“药王院许钦若。”
“驱邪院原剑空。”
我们互相报了家门。
许钦若想了下,突然叫起来,“你就是斩杀了剑宗唐未央的原剑空,来昆仑没几个月便跑了个官。”
我脸上讪讪,随即神色如常地问他来意。
“我想讨一张水母的画皮,特地来找陈唯一。”
——他的水母五颜六色,倒和常欣的流萤相映成趣,但我只听过水母可以做海蜇头吃,不知道做画皮有什么用。
“师兄与我同路。”我道。
“那你遇见我是有福气。头一遭来,找不到画皮坊的。”许钦若扣一个紧闭的铺子上的兽环。良久,一个葫芦道兵吱吱叫着,没好气地开启门户,
“我家主人不在。”
我神念扫了那葫芦道兵一下,“实在遗憾,我们只好告辞了。”
许钦若摆摆手,去揪葫芦道兵的白色长毛,
“陈唯一,装什么呐!”
第二九十章 闭关(三)
那葫芦道兵不及闪避,被许钦若抓中面皮,疼得叫了出来,可这番却不是猴子叫,而是纯正的人言,
“回去回去!又是来寻炼器的!我欠的人情都忙不过来,自家修行都顾不上!”
我一时索解不得:自己的神识早可以洞穿金丹的幻术,为什么我却认不出这葫芦道兵是假扮的。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即便如今被许钦若点破,我依然分辨不出假葫芦道兵内里的活人气息
——这葫芦道兵的每一处毛孔都瞧不出破绽。其他特征固不必提,这道兵有一种独特的气味,或许是原形雪山道人施的遮掩猿猴腥臭的淡雅异香,我受殷元元指导,炼药良久,方有嗅出的能耐。这位陈唯一师兄早先我预防到了。
许钦若也不管陈唯一嘴上凶狠,径直走进铺子,坐在一张交椅上,斟满茶喝起来,一面环顾作坊,一面讲,“数年不见,陈兄又多炼了几件宝器,不知还有多久能凑齐你那神器谱。”
趁陈唯一没掩上门,我也乖巧地跟进来。
陈唯一面上不乐意,倒没有逐客,想来两人是极熟的。白毛大猿走到一面镜子前,像抖衣服那样振动身体。豁地一声,一张白毛大猿皮从身上剥落下来,现出一个披头散发,蓄满胡须,不修边幅的道胎金丹。陈唯一将白猿皮扔在交椅上,一面骂,一面拿药粉搽被许钦若拧出的乌青块。他的乌发和胡须里错杂着许多银丝,内门弟子的蓝袍十分陈旧,脚踩缺口木屐——金丹常驻青春,即便修枯荣术内敛真质,或者纯心显苍颜摆老资格,哪有这样憔悴的修真者,一副思路殚竭之相。
我用神念请教许钦若,
“许师兄如何洞察到是陈师兄装扮。”
“我又没真人的法眼,哪里分辨的出,从老陈的为人猜的呗。”
我噎住。
“一只黄杨木盒子,上了红漆,你眼睛看到的是什么颜色?”
陈唯一忽然问我。
“自然是红的——”
我方接口,立刻止出。盒子漆成红色,无论底色是什么,漆匠还是买家,都只验表面那层颜色,认成红盒子。没有无理的买家会用神目透视,叫嚷漆匠为什么不将底色都变成红的。
他话里的意思是:画皮蒙上身,就好像物品上了漆,只要不跳脱出固定的思维,任你有真人的通明法眼,也只会看贴在人脸上的那张画皮。
我又思量起当年与画眉晓月的激战,以及唐未央用傀儡代替自己参加山河榜。当年,我直到晓月的傀儡出手才能察觉,而元宵宴上的真人也无人点出到场的唐未央是替身。
“陈师兄,我就是误杀了唐未央的原剑空。当初我以为唐未央的傀儡独步天下,真人都能欺骗,如今才知道天外有人,你犹在他之上。世上人只爱朝市里的俗酿,却闻不到深巷里的美酒。”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论骗人六识,陈师兄的画皮的确压唐未央一线;但他的画皮可不像殷师兄的真灵幡那样能大增使用者的真元和应敌手段,也绝不如唐未央的傀儡那样能达到本主分身无数,战力与本主一般无二的效果。许钦若的老拳照样让他吃瘪。不过,智者知道如何恭维:压低别宗的死人,吹捧别宗的师友,这又有何妨呢?
陈唯一努力忍住笑,但终究面皮薄,还是忍不出捋须微笑,
“原来你便是原师弟,不愧会遍天下英豪,果然识货。唐未央是山河榜第三人,师弟砍了他是大大了不得。不过呢,他心思还分在斗战上,傀儡绝比不上我的画皮。”
我捡起交椅上那张白猿皮,请陈唯一许可我体验。陈唯一飘飘然之下,立时传了我使用法诀。
我念动口诀,忽然白毛猴子皮贴上我的脸,皮上的毛孔与我脸上的毛孔一处处接了起来。我脸上一紧,有一种潜入深水的窒息感。过了几个呼吸,脸上舒畅起来。镜中的我已经是葫芦道兵模样,全身有一种挥之不去的猴子腥臭和异香混合的气味。我开口赞陈唯一道,“妙不可言——如果是熟人,或者能辛苦认出乔装。但若从未见过,真伪又何从能够辨认?”
我嗓子吐出的也是猴子尖锐的声音。
旁观的许钦若鼓掌大笑,
“陈唯一的师尊是普通元婴,早早就渡劫殒命。他却转益多师,在我宗许多真人和元婴门下都学艺,知真人而外,周知遍览天下法宝的就数他了——可惜我们这群损友害了他,总是拖他炼这炼那,老陈也是尽心,耽搁了几百年,始终无暇闭关晋元婴。”
“求长生也无非是寻手段延命保命,延命保命却是为赚取光阴来钻研喜爱之物。我嗜好炼器,是我真正的志业,沉浸于此,不知老之将至。”
陈唯一说着说着,忽然黯然,随即向我们道。
“老许是我旧友,舍命救我多次,他要我再还一个人情,我总是要会还他的;你这位小友,我十分欣赏,要我炼个小玩意相赠可以,但太耗光阴的宝贝却实在无法奉陪。我近年要将积欠的人情一并还清,在最后数十年的寿元里闭关求元婴的。”
药师真人让我来,必然算定陈唯一欠他的人情,道出他的名号,陈唯一必会从命。但我以及推人,知道光阴促迫,性命须臾的压力,一时却下不了决心为一张狮子皮开口??——大不了,我再用驱邪院协理的名义,邀几个师友一道助拳去群妖堆里吧。
这家作坊里陈列的法器和宝兵包罗万象,洋洋有数百种之多,恍如一间杂货铺子。当今炼器由宏入微,蔚为大宗的法宝种类由一脉一派的师承专攻,如剑、如镜、如甲、如车舟、如傀儡、如葫芦、如纳戒等等,皆属此类。至于还未光大的法器也往往分门别类的钻研。天工院长街上的作坊十中有九,专营的是个别几种。即使当世最博物、巧思、巧手的知真人也不能全通一切法器制作。以我在昆仑宗形成的常识,若样样要学,只能泛滥无归,样样稀松。
许钦若是昆仑老资历的内门弟子,不是没有眼力之人,他也大加推崇陈唯一,必有缘故。
我又发现作坊里的每种法器必两两成双,皆是一模一样。作坊里还有不少令牌、印玺、钱币,也是一模一样的。我用足目力,端详两对宝蚕手套,居然连手上的毛细掌纹都没有差讹。我施展六识,声色触嗅全不放过,还要更仔细观照,忽然觉得一阵头晕,暗道耗用真元过度,再不敢看。
陈列品围绕的中心却是几十件五转宝器,是作坊里的精华所在。
宝器依序排列,下皆有铜牌标名。有几件我看的眼熟。第一口宝器,一口飞剑之下的铜牌就写道:仿天下第一神器元始之章。我又寻觅到了仿造的造化神炉、银葫芦、碧落剑黄泉剑等等。
我恍然开悟,这位陈师兄的根底在制作赝品。在他理解里,恐怕画皮不过是赝品的分支。
“即便是真人,能祭炼三件神器已经顶天。天下现存的神器我推断有百多,不是经过百年以上炼制,便要消耗整座的灵山整条大川整枚星辰,又分散在诸多修真者之手,作镇洞物和压箱底手段,无人能够聚集一堂,像我们也只能饱些眼福。可为兄嗜器愈命,纵然不能持有,记录这些神器的聚散,仿造它们的影子,都是十分美好的。我们读书,读到的不过是先贤的陈迹,再也见不到他们的音容笑貌。这些赝品,便犹如记录神器的书。可惜,天下神器,我见识过、能仿造,也不过这些了,实在好遗憾好遗憾。”
陈唯一长长叹息。
许钦若将手中的谱册递与我,“陈兄著作这部神器谱,便可以传世。恐怕许多元婴湮灭无闻,陈兄的名字还流芳天下。”
陈唯一惨笑,“老弟宽慰我,若天下修真者绝迹了,我的神器谱也不必要存世了。”
我道,“这谱上的象王四象轮就在我手头。在下的银蛇剑也是一门神器,或许在下雷法总纲的名头盖过神剑,但我还是要为自己的剑灵叫下屈的。”
我从纳戒里取四象轮和银蛇剑出来。四象轮陈唯一早已熟稔。银蛇剑我则显出剑灵。
陈唯一看得眼睛却痴了,口中喃喃,“若师弟借我观摩一番,我便为师弟制一件五转宝器相赐如何?”
“这正是吾师药师真人遣我的来意。”
第二九一章 蟠桃法会(一)
十月初。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炼制五转宝器是销磨十数年光阴的苦活,耗费的资源倾城。所幸父亲遗我的四转青色狮子甲本就是天材地宝,我留在陈唯一的道场以雷法总纲转运炉火,我们又不计工本,只花了一月功夫,便大功告成。
青色狮子甲整旧如旧,历次恶战遗留的伤痕都已消失,但依然影深光敛。对甲聆听,渐能感应到一种类似活物般的悠长呼吸,与我的胎息相吻合。
只是我停了炼药课程,分心随陈唯一钻研炼甲,炼到这种程度,是否值得耗费一月光阴,实在难说。但我还在昆仑山上,师尊的指令,也毕竟不好太过阴奉阳违。
陈唯一取下悬起的五转狮子甲,将两袖上缩起的狮爪指示给我——旧甲的两袖本是秃的,没有狮爪。他让我披甲上身,拿我的银蛇剑刺过来试剑。
我依法抵挡,甲袖上的狮爪弹出,与银蛇剑撞得火星四溅。陈唯一发挥不出银蛇剑的神器效用,在他手上不过是一口能吐雷光雷珠的五转宝剑。青色狮子甲的十爪没有断折,抗住了银蛇剑,雷光溅射在狮甲上,也不过如同身子泼了烫水。
陈唯一笑起来,“我用许钦若送的珊瑚异铁续你的狮甲,等于添了十口五转宝剑。”
银蛇剑加急挥舞,陈唯一基本不通剑术,浑如抡棍子般,疾风暴雨铺天盖地砸我狮爪,真元还不下我本人。他一面抡我的剑,一面嚷嚷,“不要闪避,老老实实挨打呀。”
我若将他劲力抖回,银蛇剑逆刃而返,便能削下他一条胳膊。听许唯一叫喊,只好卖个人情,乖乖当一个呆靶子,用狮爪硬抗。
终于,狮甲响起瓷器破碎的声音。不出所料,三十回合后,狮爪还是被银蛇剑折断了。
“劳累师兄,短短一月,炼到这般程度已是难得。”我客气道。
陈唯一拭去满脸的淋漓大汗,眼中精芒闪动,“妙处才开始呐,你莫闪,我拿剑再砍过来了。”银蛇剑又像棍子般抡了过来。
我心中暗骂,准备念咒收剑,绕个圈打晕他,就此别过。忽然袖口响起剥剥之声,原来断折的狮爪随风长出,又变成了十口五转宝剑,架住了银蛇剑。
“哈哈!珊瑚铁的根种在狮子甲里,只要你真元不断注入,十爪便能像珊瑚那样不断长出。”陈唯一大笑起来。
我不禁欢喜,灵机一动,再催真元,十口狮爪继续生长,竟然到一尺方止。双臂发力,十口一尺剑,将陈唯一手中的银蛇剑豁一声干脆卸下
陈唯一又指示我看狮子甲领口新缝的皮帽兜。皮帽制成青色狮子头模样,有着绣球般的狮鬃、金瞳狮目,还有狮子胡须。我翻上脑袋,对镜自照
——十分有趣的小玩意。
陈唯一满怀期待说,“其实这不光是带了飞剑的甲,我还将画皮也融合在里面。”
他神秘兮兮地念了段口诀。
忽然,青色狮子兜贴上我的脸,皮上的毛孔与我脸上的毛孔一处处接了起来。全身各处的皮甲也随之与我身体贴合。我全身一紧,有一种潜入深水的窒息感。过了几个呼吸,全身恢复如初。镜子的我不见,只有一头像人那样站立的青色狮子。青面妖怪头发卷曲,如团团绣球,双目闪动着灼灼金光。妖怪八字胡须如猫那样与地水平,两枚獠牙从嘴里冒出来。十口狮爪也彻底与我的手融合成一体,冷森森地透出寒光。
在不动用阴魔真元和九转神焰的情况下,披上狮子画皮的我真元凭空强了三倍。
“陈师兄你可别顾着得意,莫忘了将口诀传我。我这样出去,道兵院非押我入牢不可!”
镜子中的青面小妖瓮声瓮气道。
我学了口诀,将狮子兜翻下,回到佳肴峰上。见一只蚱蜢艇在山峰来回盘旋,凭空出现,又凭空消失。我有点奇怪,殷元元向来不用傀儡和机械。我的神识与艇上之人的神识相触,蚱蜢艇猛地从虚空里扎出,停在道场的庭院之中。艇上跳下一个小道童,偏偏就是殷元元。
“是天工院捎给你的宙光艇。平常难见这种神器,我就借来玩玩。”
艇有七丈长,叠起长短两对翅,六钢足抓地,足皆有寻常飞剑之锋利。无死角的虫眼闪烁不定,虫首有触角传递神识——与寻常蚱蜢艇一般无二。
“蚱蜢艇的腹里装置了一部渡涉光阴的穿梭机,这件神器由星源驱遣,见到宇宙锋不一定能逃,其他元婴大有摆脱的希望。换在其他舰艇上,功用一般无二。往后你有的是时间用,慢慢玩呗。”
殷元元道。
我依依不舍地释手。殷元元与我并肩而行,我取新炼的狮子甲逗他玩乐了会,转而讲述一月来的经历,相互商量。
“颜掌门委任我做驱邪院协理。院中没什么人物,就我一个光杆。昆仑一切院殿的威信和地位都不是凭空而来。我打算先借琳公主出关这件事,让驱邪院立下些傲人的功勋,然后将本宗的精兵强吸引过来。”
昆仑一切院殿都没有人间官府的岗位定额。一旦委任了院主、协理,掌事的便以实力、情谊、厚利、荣名吸引师友协助。那些大院大殿叠出真人、元婴,又有数百年的连续经营,根深蒂固,掌门也动弹不得。小院小殿要迅速出头,非得干几件震慑视听的大事。
我的权势之心并不浓厚,带领驱邪院会遍天下人物的职事仍然让我心旷神怡,认为是人生极大的乐趣。这话我尽量说的平淡,可连自己都觉得掩不住意气风发。
“你骨子里是喜欢往刀尖上走,不是太太平平宅山里的人,这不是道家所宜,也与我们昆仑风气的相背。不过呢,掌门定是相准了你这种无事生非的性情,麻烦的任务都交给你。揽人入伙是辛苦的事情,有的你忙碌了。”
殷元元对着手指道,
“即便我这样爱寻奇探幽的人,也首先要确保自己的安全。哎,若我不忙备战山河榜与无忧院的事情,看我们情分,自会助拳,你要大大地贿赂我。我还是建议你物色些不知死活的妖怪门人和蛮夷门人作帮手。”
我一路思索,心中却有了计较。
“回到眼下,你准备如何让西荒群妖不生风波,老实服帖地跟从琳公主呢?”
殷元元问。
“琳公主出关必要召集群妖。这番不会像上次在龙虎山那样仓促地用招妖幡纠集。她快要成年亲政,该搞一个蟠桃法会正式庆贺。我明天便上西昆仑求一个发送蟠桃法会请帖的职事。然后鉴别群妖,打服或者铲除异心之辈。师兄有空随喜,和我们驱邪院一道发请帖吧。”
我淡淡笑道。
“我好像嗅到了请帖的血腥味。”殷元元道。
第二九二章 蟠桃法会(二)
我捎纸鹤向掌门颜缘禀报了前去西昆仑的计划,掌门允可,另捎来一道登临悬圃的符印。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我又去常欣的萤雪峰取了一囊五光十色的流萤。翌日清晨,我离了昆仑,径上悬圃。
西昆仑距昆仑,飞行不过半日之遥。山尖云层之间又一道数百里的飞虹环绕,飞虹中有十二金星,螺旋而上,是十二座悬浮岛上的宫殿。飞虹实是浩浩荡荡的灵脉灵气汇聚,稍一深入,便有无穷雷火交击,阻挡修真者的前进。只有十二座金星宫殿间的灵气屏障稍薄,修真者或者能够尝试渡涉,直到第十二座宫才与悬圃相接。十二宫殿的楣上皆有禽兽纹章,隐有元婴守卫的气息,却不是全有。
我绕到度量衡标注的虚空,从纳戒取掌门新颁发的符印。符印金光射入飞虹一处,虹光散去一里,现出一条直通悬圃的白玉阶梯,也悬在虚空里。
我舒了一口气,踏上白玉阶梯。三个呼吸后,虹光又在我身后聚合。我拾级而上,尽头是一座矗立了五座高堡、十二栋白玉楼、有无数复道回廊连接的气派大城。
我面向的城门有一头神情犹如雕像、形体犹如黄铜的巨大开明兽守卫。我站在开明兽脚部的铜爪下,好像松鼠与松树的差距。
“在下是昆仑内门弟子、驱邪院协理原剑空,求见悬圃管领句芒。”
山海洪荒经述过,青鸟句芒是瑶仙随侍,与她死生相托的元婴强者,伴随瑶仙参与了近千年来无数恶战大事,唯一不须受招妖幡辖制的白虎脉大妖。琳公主学艺昆仑时,由他代守宫城,迄今琳公主闭关,还是句芒主事,我上山是问他领取蟠桃法会的请帖。
一刻钟点过去。开明兽的喉咙里终于响起了金属光泽的回复声音,
“我家公主甚厌昆仑原剑空。她闭关前已示下法旨,若是她的事,昆仑另遣个人来,原剑空自请回去,莫踏入悬圃半步。”
开明兽的雕像脸没有表情。我再如何破开大骂也无济于事。
快一年多过去了,这小母老虎还记仇呐。
我还在思考,足下却响起大地震动之声,开明兽的黄铜脚爪缓缓上升,
“还不速退!无许可而入内者,尽诛之。”
我瞪了一眼铜像,虹光里的雷火覆盖全身,自动向我攻击。我双手虚抓,第一波轰过来的雷火全抱在怀里,揉成一个雷火球,再抽丝那样拔出一柄又一柄雷矛雷枪,反投掷向飞虹。强行砸出一里虚空,满头大汗,退出虹光之外,狼狈飞下山去。
西昆仑再度寂然,仿佛刚才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
我阴郁着脸,凝望悬圃良久,下山头一遭去吃了个闭门羹。我低头看了下自己身披的狮子甲,忽然有了主意。
等日过中天,我将狮子兜翻上头顶,念动陈唯一传授的真言。青衣狮子甲与我全身贴合,我换成了青面獠牙,绣球狮鬃的小妖模样,又飞上悬圃,再用掌门颁发的符印开启道路,拾级而上,又跑到守城门的开明兽前。
“在下是昆仑内门弟子狮无名。我宗驱邪院协理原剑空办事无能,掌门震怒,特遣我上山代求蟠桃法会请帖。”
我瓮声瓮气道。
开明兽目射神光,掠过我的躯壳。这次没有一刻钟点,过了三十个呼吸开明兽便有了回复,
“点查簿册,昆仑并没有狮无名这个门人。你莫不是哪里来的细作,抢夺了原剑空的符印,混到城中图谋不轨?”
“符印是真,原师兄法力高强,小妖我绝计抢夺不来。我是琳公主闭关后才入道兵院的门人,是以未在贵城的簿册之上。贵城可以点查山海洪荒经,我是白虎一脉狮子系的后裔,我们一系流落北荒几百年,与圣母娘娘隔绝,现在才回到西荒。”
我照着山海洪荒经的族谱瞎编,将我这一代前的狮妖有头脸的人物都背诵了一遍,一直背到被我父亲勒死的那头不幸的无名狮子灵兽,牵连起来。
开明兽的喉咙忽然很不协调地响起轻盈的咯咯笑声,又忽然止住。
沉默一刻钟点,开明兽让开道路,城门悬下。一只绿鹦哥飞出,引我进城。
城以玉石铺路,山道起伏,馆舍林立。出乎我意外,这城并非不食烟火的仙宫,反充满了稠密的人烟气息——严格讲,是充满了妖气。狭隘的街道和门洞里,各种鸟头、兽头、鱼头、虫头的小妖进进出出,或者在铺子做买卖、或者在露天戏台看杂耍唱戏、或者在学宫里念书。高耸的塔楼是鸟妖和虫妖的馆舍,凉爽的地洞是狐鼠兔之类的居所,宽阔的宅邸泰半是虎妖、熊妖的产业、有湖泊般大泳池的则属于海豚妖和鲨妖。
城中的引水渠、灯贝照明、灵气管道都似出自公输家的精巧手笔。千通万达的引水渠将水输送到数万户妖的店铺、住所、园林池苑之中,各式各样的鸣钟和喷泉交响。
“城里的妖都是种民。”
绿鹦哥道。
“哦?”
“追随瑶仙的群妖因为他们的忠诚和能力获得了奖赏,被瑶仙封为种民,世世代代居住在悬圃。这座城是瑶仙亲手设计的理想城,大鹏与燕雀各得逍遥。”
我看到一对妖怪情侣携手漫步在人工湖的堤坝上。男子长着夸张鹿角,女子则是一头母狼。我有点起鸡皮疙瘩,在常识里,鹿是狼的猎物。即使修炼成了妖怪,鹿妖还是本能地对狼妖避而远之。
“这位狮子朋友是新来的种民吗,哪里身体不舒服?我这有从昆仑购置的黄芽丹。”母狼浑无戒心地关切问我。
我谢过她的好意,不动声色地问,
“两位的结合对我好生新奇。人类若和蛇精结合,也大惹物议。”
鹿妖朗声大笑,
“我们既然都修炼为妖,用人语,有人身,亲密交流都无障碍,哪里再有族类分别,这点隔阂有甚难破。说起来,我和内子还是在悬圃学宫读书时相识的,学宫的老师还是人类。”
“这悬圃里还有人类吗?”我奇道。
“妖是反常之物。生乃死之反动,灵智是无灵智之反动,人类先开灵智,自然是妖,为何不能居住?只要遵守瑶仙的法令,灵兽不得相食相杀,攒够功业就可入城。”
“瑶仙真是一个怪人。”
望着两妖远去的身影,我道。
“修真者能按照自己的意愿生活和改变世界,别人觉得是妄想的东西,修真者却要将它们弄成真的,瑶仙就是这样的人。”
绿鹦哥引我到西北高城,过了两头猪妖门卫的勘验。我进入一座池苑,过十七孔长桥,登上湖心小岛。小岛栽满了蔷薇,一只白玉般的小老虎躺在草茵上嗅着蔷薇花香,她上半脸盖着一本书,书名金瓶梅,健实的老虎手臂扑打着绕花草飞的金龟子。
“这里是句芒的住所?”
我问绿鹦哥。
“我正是句芒,这里是我代琳公主摄政的地方。”
绿鹦哥停落,扑开翅膀,化成一个披青翠鹤氅的秀美青年,“那位又在偷懒的是我侄女,叫瑶小妖。”
我熟读山海洪荒经,妖中的贵族,不存在瑶小妖这个名字。
“嗨,你就是狮无名?这流萤倒不错,送我玩玩吧。”
白玉老虎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我身后,突然冒出一句。
我手中的流萤原来是原剑空带给琳公主的,但我觉得如今给她,也与给琳公主一般无二了。
第二九三章 蟠桃法会(三)
五光十色的流萤用碧纱笼住,我粗壮的狮爪仿佛捧着一枚彩绣球。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这是原剑空师兄托我转交贵脉琳公主的。既然这位道友喜欢,那就由你转呈。只是如今晴空万里,并非观赏流萤的好时辰,须待静夜仔细玩赏。”
我道。
瑶小妖不屑地哼了一声,随着她的轻叱,萤囊竟从我牢持的双爪一跳,跃入了白玉老虎毛茸茸的掌心。她的金瞳灼灼放光,黑气从瑶小妖的各处毛窍弥散出来,如千百条绸带挥撒向十方,越过岛、桥、堤、粼粼湖水、不住绵延,直到与远处的峰峦相接,然后抖落开来,张成笼罩万亩湖山、一切楼阁池苑、无所不盖的弥天帷幕。
与元宵斗法时琳公主逐次熏染御苑的妖气相较,这一气呵成的挥洒,何啻容易千倍,规模又何止大了千倍。古往今来,即便是只显现金丹道行的真人、祖师,怕也不能做到这步。
眼前这个小妖已经证得了元婴的胜境吗?
天地皆被她的气所熏染,夜幕如梦如幻,在白昼降临。没有肃杀、没有凄厉,只有恒久的静谧。
青鸟句芒矗立一边,静观不语。
瑶小妖拆开萤囊,一条万丈流霞从囊中舒展开来,其中的流萤如沙数不可胜计,好像一条阔大星河那样照耀瑶小妖熏染的岛与湖。
“琳公主在闭关结束前是不方便出来的。昆仑掌门是她爹爹,你们又人手富裕,蟠桃法会的请帖我们倒是可以交你们代发。不过,西荒的大妖有不少桀骜人物,自恃是琳公主长辈,见惯世面,神通无边。只凭区区昆仑驱邪院,上他们的王国和道场,怕是要吃闭门羹的。”
她板着脸教训道。
“昆仑驱邪院现在有原剑空师兄主持,他参加过元宵斗法、解过帝都之围,又从剑宗的道高一尺塔无恙脱身,想来是能办妥的。”我斟酌字句,一本正经的回答。
瑶小妖冷笑了几声,阴郁道,
“原剑空本事那么大,失陷在魔高一丈塔中的翩翩小姐怎么搭救不出来?翩翩小姐是琳公主幼时起便不离不弃的玩伴,她素来不娴斗战。琳公主闭关不通音讯,留原剑空在旁护持,偏那原剑空在外面快活,她倒要在暗无天日的魔塔夜长梦多!”
白玉老虎忽然神色黯然,负手走向远处的楼阁,有声音袅袅从她那厢传到我这厢,
“近来象王还向琳公主告状,说昆仑原剑空殴打他的孙儿,还从娃娃那里抢夺他的神器四象轮。如此不要脸面的昆仑门人,让群妖们激愤不堪,联名要琳公主拿一个处分原剑空的方略。我看他还是不要出门,躲在昆仑比较安全。等琳公主提剑上门,也方便找人。”
夜幕中一时无话。星河化散,流萤已经遍布湖山各处安居,点点繁星般闪烁。
这原是我欠翩翩师姐。上官家与北荒妖族的约定我并不觉得足以依靠,这一年多心中谋划了无数搭救的方略,只欠许多因缘无法践行。但如今酝酿成熟,万事俱备,却不一样了。
我认真向瑶小妖道,
“原师兄交代,这正是我们驱邪院的任务之一。从妖国魔塔劫出翩翩师姐能解开上官家受的束缚,也能在天下光大我们昆仑的声名。原师兄既然向天下人公布自己不参加下届山河榜,正好暗渡陈仓,化名参加与山河榜对垒的妖宗登天梯。萧龙渊既然无法降临三界,届时驱邪院邀集一群师友入乌云城,一定能夺她出来。”
瑶小妖止住脚步,
“化名?——戴个狮子头套再次跑入妖怪堆中被俘?”
她嘲讽道。
“若非与原师兄有特别的缘法,在下认为,即使真人的法眼也会忽略原师兄的行藏。”
我道,
“也正因为他的阴魔未解,所以原师兄还需要等待一段时间。正道门人并非形单影只,总有道友援奥。”
瑶小妖转回首,金瞳突然灼灼凝视我,好似火炬照耀遍我的周身。金瞳接触的那刻是大热、强光与矛刺感,目光过后却是久久不散的深沉战栗、阴寒和惊悸。那种感觉是洪荒年中先民被黑暗中的猛兽凝视的感觉,沉淀在骨髓深处,生死不能自己,无助的被围观感。是猎物被天敌凝视的感觉。即便我已经是金丹者,野兽对我是无害的宠物,但我依然保留着这种感觉,只要我还来自人类。
我很熟悉她。可这一次,我却觉到还有许多自己并不了解的东西。
这种感觉终于消退。瑶小妖金瞳中的神光敛去。
她叹道,
“好一张皮囊,昆仑竟然有这样的人才。里子却不知道似不似。”
咕噜咕噜。咕噜咕噜。仿佛有水的声音在我的神识里响起,笼罩一切的黑暗中仿佛有幢幢的影子涌出来。一个、二个、三个……许许多多,值到我再也无暇统计,忙于应付她们的缠绕和攻击。
这些数不尽的影子隐隐约约皆是瑶小妖的轮廓侧影,依托着她妖气所化的黑暗任意隐没、任意浮现,从各种匪夷所思的方向攻击我。黑暗如墨,影子也如墨,凭借六识全然无法分辨,唯有神识中的映现能略微分辨出影子与黑暗之间些微的浓淡,可依然是难以把握端倪的蜘丝马迹。她们爪牙的威胁却比我神识窥探得来的模样真实千倍万倍,每一次对我躯壳的刺击都有形有质,血从我各处皮肉伤口注出,自然不是狮血,而是货真价实的人血。幸而陈唯一的画皮精妙绝伦,即便我流出的血也混合了画皮浓烈的狮子味。我舔了下自己的流血伤口,不但嗅识,就是舌识也无法分辨出味道。
瑶小妖分明站定无所动作,扁紧了嘴巴瞧我的应对。仿佛只要她有念想,就能在黑暗里变现出多少个自己。
迅速脱离她熏染出的黑暗是最妥当的途径
——瑶小妖无论如何禀赋惊人,绝不会在如此短的修炼中达到天落真人和萧龙渊那样充塞天地的法界,她浩瀚的气还有极限。天才能不可思议地在更短的光阴能达致更高的成就,可依然受光阴的约束,仍然需要消耗光阴求取神通。所谓受天独宠的洪荒种,在无垠的大道下,也不过胜上人类几分,依然是有待之物。
可那样却要坏了我们的默契。
我的青色狮子甲也念随心动,放弃了首选的最优解,违背应敌的常理,弹出十口飞剑之利的狮爪笨拙格挡。
——琢磨瑶小妖的话中意,我要以狮无名的身份应付强者的试探。
作为另一个和原来的我完全不同的修真者,我不但要隐藏雷法(反正药师真人也叮嘱我不得轻用),还必须捐弃父亲自幼传授的星宗太一七星剑诀。全天下的人已经太过熟悉我的剑术。至少对于剑宗的内门弟子,一个人的剑术犹如掌纹和面目,一旦交手生还,便永远不会忘记。而在这天下之中,拥有剑宗门人那样眼力的修真者虽不多,也不少,西荒妖和北荒妖里都有这样的人物。即便能在平常的举动中不露马脚的扮演另一个人,一旦斗法相拼,总要露出根底。
就是现在,仓促之间,我须要使用另一种能掩盖身份,又能迅速上手克敌制胜的剑诀。在我的历练中,唯有两套剑术刻骨铭心,熟稔无比。
当年我刚拜入了昆仑,琳公主教训我数月的白虎嫡传太白金星剑诀,自然不能在她家道场和西荒妖中施展。
那就只有用更幼时接触的另一套了。
我心中默默哼一种奇怪凄清的尺八曲。就着尺八曲的节拍韵律,我的手腿、关节、脊柱随意念驱动,违背人类常理反扭,时而如蜘蛛爬地,时而如羚羊跳跃,紧贴着影子回斩。狮爪不是长剑,都是短刃,正配这套短打的狠辣剑诀。飞剑是修真界的万用兵刃,非惟形质,亦能伤神念变现,妖气熏染之物,狮爪也一般无二。
我由生渐熟,十口狮爪越转越圆,影子受创便重没入黑暗。
“这是往年剑宗魔头慕容观天的鱼肠剑术,化自草木七剑的不毛剑诀,当年刺大正第七帝的暗杀技,就已沉沦。不知道这孩子从哪里学来的。”
句芒青鸟意味深长道。
道术不论,我和原芷分道扬镳间完全熟稔了双方当时的武技(对于我,是精通了她显露出的武技)。武技固不如道术精妙,但随真元积攒和熟极生巧,也能越趋高妙。
酣战积久,周围的影子渐渐稀落。
瑶小妖能随心所欲的操控神识也难辨认的影子攻击,但如此多的影子总不能千人千面,周而复始,尽被我辨识出太白金星剑诀的无数变化。反是拘守剑术的影子,吃我陌生剑术的亏。
拿捏准了路子,我越守越游刃有余。本来血流如注,可一旦稳住跟脚,狮子皮加持的强横复原力便弥合了初时的损伤。
我无法判断对面的白玉老虎在闭关中证得了何种境界,但至少真元上已经是任何金丹都不可能有的浩深。影子剑技上不优,她尽可以不断变现影子,以量取胜,耗我越战越疲。可她似乎没有这样的打算,依然旁观。
“贤侄女,我与你说过,就是椿道人和万里云都传授过的蛇母也取他不下的。若是山河榜,你早吃亏了。”
青鸟句芒微笑起来。
“那只蛇母困在道高一尺塔数百年,早废了,算不得数的。我和他,还没完呐。”
瑶小妖道。
“充实之谓美,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大而化之谓圣,圣而不可知谓神。道友尽可以将元神宝焰运使出来。”
我大声叫阵。
证得元婴,不再受天年拘束,生机源源不断,便能流溢灵光,有元神宝焰百千倍加持,与金丹立成悬绝;入元婴中层,灵光越彰,叠有内外双重,任意调用天地灵气为己用;至于真人,灵光强盛,无以复加,又经历无数劫难,元神宝焰舒卷自如,隐显由心,不可思议。
不知道她到了哪一步?
“修真界向不以大欺小,你既然因为种种障碍无法证得元婴。我就只凭金丹的道行压你,不靠额外的手段。当年武神周佳、妖猿德建这些邪魔,斗琳公主和原剑空他们也守着这一条,我是贵胄名门,绝不赖皮。”
瑶小妖道。
“那你可要聚精会神喽。即便武神周佳重来,他也不敢托大了。倘若金丹用神器危及性命,元婴还是要流溢灵光自保的。”
我一拍指上纳戒,一百零七道赤白相间的罡气从纳戒里一股脑儿涌出,狂潮般冲击我正前方的一切影子。影子荡然,连瑶小妖的黑气也一并冲溃,在正前方掀开一角天明亮色。青鸟句芒一愣,又化一只绿鹦哥飞起,避开狂潮。
浪头的一道罡气已经化成一头大白猿脸,冷森森的牙齿朝她咬了过去。
瑶小妖一抬手,把那大白猿的头颅整个儿从浪尖上拧了下来。重重叠叠的罡气浪头没有断续地又打上来,都浮现出猿怪的脸来。
“这就是昆仑新炼的道兵?”
她眨了下眼,陡然一声厉喝。
整座悬圃摇晃了一下,倾了个微细的角。
随着瑶小妖的厉喝,那一百零七朵浪头尽皆破碎,破成近万团尸块般的气,漂浮在空中,始终聚不起来。
金石相激之声又起。
这一百零七道罡气,也像瑶小妖方才的黑色妖气覆盖天地那样,屏蔽了我的气息。我从破开的罡气里陡然跃出,双耳流血不住(闻识暂时被她废去),十口狮爪斩向瑶小妖。
她毛茸茸的虎爪伸开,也是十口飞剑之利的爪子弹出。
顶尖洪荒种的真躯壳飞剑与我这张画皮的飞剑。
二十口飞剑碰撞在一起。
第二九四章 蟠桃法会(四)
二十口飞剑相触,我的狮爪或是弯曲或是断折。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瑶小妖的爪子却浑无一丝裂痕。
她本人的妖身,已经是天下有数的神兵了。
就着退势,我跌回万团罡气的迷雾中。催动真元,珊瑚铁变形、增长,十爪又恢复如初。
我犹豫着要不要反复前冲与回撤,死缠烂打消磨瑶小妖。权衡再三,终究叹了口气,
“道友十分了得。修真界的金丹里,怕只有琳公主能匹敌你。她出关后必然证得元婴,那你就是天下第一的金丹了。”
不动用诸天雷法总纲和银蛇剑,我赢不了她。而狮无名是不能动用的雷法和银蛇剑的。
“假。区区山河榜,有什么好吹嘘。”
瑶小妖的爪子缩起毛茸茸的肉掌,轻轻吹了口气。黑暗逐渐散开,又显出晴空。
值得黑暗散尽,我才能将碎成万团的一百零七道罡气从容收入葫芦里。
“我知道你的斤两了。琳公主手书的请帖就交予你们驱邪院。但愿原剑空不让琳公主失望。”
她手指岛上的楼阁,一道金光从阁中跃出,跳在白玉老虎手上,是一个我眼熟的金葫芦。葫芦盖口打开,射出白光,光中有四丈九尺高的白虎幡,幡上尽是爪蹄鳞羽模样的群妖花押,簇拥着幡中央的凶戾白虎。
青鸟句芒从袖里取玉匣,奉上匣中的琳公主亲笔请帖。幡上虎睁开金睛,照在请帖上,皆印了白虎梅花爪的符印。俟瑶小妖收起金葫芦,青鸟句芒便将玉匣移交与我,待我检视毕,又叮咛了几句。
白玉小老虎再不说话,转进岛上阁去了。
我离开悬圃,抖下狮子皮。思忖了下,飞向昆仑的传功院。
……
洛神瑶在时,麾下有十二元婴和十万妖军,几乎与昆仑势力相侔。后来部众耗散,元婴大妖依然有象王卢烂柯、牛王玄都、金翅鸟王妙翼、北海龙王敖钦、青鸟句芒等众。除开青鸟句芒不立门户,常住悬圃,余妖皆在西荒封建立国,盘根错节,统治西荒蛮夷,大妖治大邦,小妖治小邦,皆有土地、人民、军队。西荒妖远较北荒妖开化,蛮夷人也不以国君族类为异,竟然上下相安,百年无事。
五百年前剑宗平定天下,与其他三宗门立约,划定道场,清整道门。软硬兼施,将过往大扰红尘的修真各派悉数贬谪四荒。自此,中土除了宗门,少有道门他派。昆仑与白虎一脉相争,与那些贬斥西荒的修真各派互为援奥,和这些妖国争战不休。自昆仑与白虎一脉和解,昆仑为西荒盟主,修真各派的洞天遂与西荒群妖的封建王国犬牙相错,互相制衡。尽管依然时有冲突,却再无全洲大战。
那四妖国国主便是我们驱邪院格外留心的法会嘉宾,也是最头疼的对象,每一位的态度变化都会影响一大批妖怪和国家的转向。
四妖之中象王最留心治理,又在群妖和西荒修真各派里广结善缘,深根固本,极难倾动。牛王玄都爱挑衅生事,治下是西荒第一军国,为迁居来的道门各派厌恶,他却与象王是莫逆之交,总能绝处逢生。北海龙敖钦是西荒土著大妖,洛神瑶素不喜他,便将投奔白虎一脉的金翅鸟妙翼分封在敖钦国土旁。妙翼国土狭长贫瘠,皆是崇山峻岭,往往侵夺敖钦滨海疆域。这两个妖国,反而是西荒斗争最烈的国家。
……
午后的传功院山明水秀,校场中央皆是些二十岁左右,顶尖炼气修为的外门弟子在分组比演道术。其中两个翘楚弟子各自催动真元,要将校场中一个石鼓大小的悬空火球推向对方。两人神情如临大敌,双手虚抓,一面念诵真言,一面汗流如注。
十来只盛在琉璃水缸里,牛犊大小的水母监督着各组门人。
一个孤零零的金丹门人无聊地在案上画水母,这是我不久前结识的许钦若。
“许师兄怎么在此?代盛庸的职事?”
我降落问他。
“我也是传功院的协理呀。你是来错点了,这是第二百五十九期外门弟子的课业。第二百六十期外门弟子还在山路上吧。”许钦若打着哈欠回答。
传功院的每一个协理管一期外门弟子,若有极专门的课业,再聘其他金丹传授。金丹门人未必待在山中,总是外门弟子迁就金丹门人的日程,不会金丹门人迁就外门弟子。师长在山则授业,离山便自习。
我向许钦若告辞,继续沿着山路下飞。一会儿便在毒虫谷出口的溪涧俯瞰到百多个真元浅薄、十来岁的外门弟子,不少熟人,正是第二百六十期外门弟子。众人席草茵而坐,听盛庸授业。
他们这几个月进步不小,才用半天就走出毒虫谷,上次可是耗到黄昏,不少人还在谷中磨蹭呐。
盛庸正在传昆仑玄门正宗的法诀,
“……你们素知,道门境界分炼气、筑基、金丹、元婴四大阶期。宗门的入手途径是呼吸、导引、心斋、饵药四法。
呼吸法是金丹胎息法的根基,导引法是易筋锻骨的根基,心斋法是入定法的根基,饵药法是炼丹法的根基。万千道术都是从这八法派生的枝叶。宗门透彻了这八法,也执掌了天下道术的牛耳。
呼吸法与导引法合称行气法,一者静,一者动,静者积攒真元,动者打熬躯壳,星宗的呼吸法和剑宗的导引法在道门最为优长。
心斋法道门数龙虎宗最优,提炼真元,壮大阴神必由这个途径。不过,不到筑基,阴神弱小,无法运御神念,此术尚是屠龙之技。此前,持之以恒修炼便是。
这三者,又合称内丹术。
饵药与炼丹皆是外丹术,我们昆仑当世第一,远迈各宗各派。我宗的上清经与其他三宗正典不同,其他三宗不通炼丹,饵药只是辅助真元积攒的外物。但上清经打通内丹外丹,犹如鸟之双翼。单看前三途径,昆仑或者不胜,可配合了服饵,我宗的真元雄浑却又出各宗之上。所以你们修炼,内丹外丹都不可偏废,莫要入宝山却空手而回……”
众人午食之后,酒足饭饱,听盛庸枯燥的训话,不免泛起困倦。不少弟子,对着盛庸的麻将牌脸,眼皮渐渐合拢。
我不胜悲悯,出于一片好心,打断了盛庸的话,
“盛师兄,卢难敌不在吗?”
我在人中没发现小象。
“上次顶撞师长事后,我禁他修炼数月,挫挫那孩子骄气。他现宅在度人院补习文化课业,有常欣看管,闹不出事的。”盛庸道。
——要不是瑶小妖透底,谁知道这小象不声不响,已经挑动象王对我不利了。
我笑了一下,道,
“我有个不情之请,还望盛师兄允可——那孩子虽然骄纵,可上次与我相殴,也有我的不是。我有些歉意,可否交予我指点他几年,聊补我的愧疚。我现在协理驱邪院,名义上便向长老会禀告,借调他来驱邪院实习吧。”
盛庸凝视我,
“你不会变着法子来整这孩子吧。他毕竟是象王爱孙,资质也出类拔萃,就是太优渥,所以常看扁人。我们教训他是为弟子好,可不是报私怨。”
“哪里,哪里,我是真心实意。”
——若外人都以为我和卢难敌是一对好师徒,象王就无法拿着四象轮生事,那还不是师傅和徒弟闹着玩呗。
盛庸沉吟了下,终究点了头,写了一借调的纸鹤符印与我。
我又飞下度人院去。
度人院在昆仑洞天的镇里,镇中馆舍林立,有市肆、学宫、庙观、府衙,镇外是药田、圃园、作坊,一派人烟辐辏的气象。不独是外门弟子,不少昆仑隶下的种民也一并住在镇上。
与白虎一脉的悬圃不同,白虎一脉的种民是洛神瑶挑选入住西昆仑的奖赏。而宗门所谓种民,即是宗门治下之民的意思。武道纪初天下大乱,道术各派唯斗是骛,人类几近灭绝边缘,百姓迁入宗门,期待留下文明火种,遂有“种民”之称。后来天下安定,宗门的种民又陆续迁回人间,不再编入宗门度人院的名册,是谓“土断”。但各宗依然保留了部分领土安置道兵的家眷和入山劳作的寄寓户,沿袭“种民”的称谓。
所以前山往往有外门弟子和凡人混居的局面——即便有个别修士认为这会妨碍弟子清修,但昆仑长老会的主流并不反对。剑宗和龙虎宗也认可类似的情况。只有星宗一概不许修士和凡人混杂。
外门弟子的馆舍闹中取静,皆筑在镇林木幽阒,风水最佳的峰峦上。我寻至第二百六十期外门弟子的山坡。珠圆玉润的琅琅读书声已经传来,
“……夫道者,廓四方,拓八极,包裹天地,稟授無形。原流泉浡,冲而徐盈;混混滑滑,浊而徐清。故植之而塞于天地,橫之而弥于四海。舒之幎于**,卷之不盈於一握。约而能張,幽而能明,弱而能強,柔而能刚,橫四维而含阴阳,纮宇宙而章三光……”
空空荡荡的堂上,一头小象跟着一个圆脸女子在念道门的启蒙课本《淮南鸿烈》。
“呀,你怎么又来了!”
卢难敌从蒲团上腾地跳起来,见了鬼似的指着我。
“奸谋被发现了,所以我特地拜访下。”
我向常欣出示盛庸的纸鹤符印。常欣轻叹口气,向卢难敌道,“放心,原长老宽厚人,不回妨害你的。”
我点点头,迅如疾电地揪住卢难敌的鼻子。他浑然不及反映,已经被我掷出堂外,抛上了百丈高的云端。
空中惨叫起来。
我倏地飞上空,将瞑目待死、急速下坠的小象稳稳托住,
“从今后,你这小妖便挂在我名下。老师带你先去驱邪院玩玩吧。”
第二九五章 蟠桃法会(五)
我提卢难敌在空,他命在须臾,不敢吵闹,倒安静下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我们又飞回传功院这层山。山南是传功院,山北是驱邪院。顺时针转了一圈,我带小象落在驱邪院门前。
我这个驱邪院协理,有生之年头一遭来此地。此院果然与众不同,连看门的黄巾力士也走得不剩。一条瀑布从高处山崖垂下,挂到破旧大屋檐上,分十数股落地,不住滴水。
“这便是原长老平常理事之处?”小象两蹄落地,安下心来,戳了我一句。
我干咳一下,扬手掀开遮住入口的水帘,推着卢难敌走了进去。
前三进院落长满了荒草,廊庑庭院积尘生网。至第四进院落,方有些人气。阳光中,庭院里晾满了衣物。堂里响起激战正酣的麻将牌声。四个黄巾力士聚成一桌,搓揉着牌面。
我淡淡一笑,“天下太平,诸位享得好清福。”将驱邪院协理的铜牌掷在方桌上,“往后是在下掌事。”
那四人验过牌,慌忙起身致歉。我没有责怪他们的意思,只是立个权威,正色发问道,
“平日里驱邪院主不在此,如何理事?”
一人指着堂上屏风道,
“院主倦勤,不爱管事,在屏风背面书下了本院邀约的诸位金丹名字、才干、性情。遇事便从屏风上择取,盖他的符印发纸鹤邀请。”
“他难道能神机妙算,未卜先知,这样的要紧事交给下人办?”小象疑道。
黄巾力士们面色不好看。
我在小象脊梁上敲了一记手刀,提醒他规矩。卢难敌痛得缩在地上,久久站不起来。
黄巾力士或是宗门往期的筑基弟子,或是聘来的红尘豪杰。别看诸人惫怠,每一人都有怖蜥的力量,绝不在赤手空拳的小象之下,哪可以轻辱。他们即便道行再难寸进,却不乏阅历与见识,只要驱邪院主定准了金丹,选择题总会做。
“总有办事不利的时候,你们难道再请驱邪院主出面?”我问。
“院主嘱咐过,如果事态棘手或屏风上无人愿意应承,就盖他符印发纸鹤给掌门,求掌门设法。”
这真是聪明人省力的法子。来来去去,一点都不必烦劳院主。
屏风背后洋洋洒洒书了百来金丹的名字,头一名赫然便是琳公主。我用心审视,越发觉得驱邪院主看人入骨。昆仑宗内精擅战斗的金丹悉数囊括,我熟悉的那些金丹的他都点评得毫厘不差。
我一面观看一面记诵屏风,不觉过了一个时辰。
小象扯我的衣角。他挨了我不少打,知道了遇强低头,轻声道,“禀告原长老,我……我肚子饿了。”
我问四位黄巾力士,
“诸位平常各任什么职事?”
为首者道,“我总管庶务,收发来往文书。其余三人,一人管理本院府库,一人记录历次荡妖除魔的卷宗,一人杂务。还有一人监督。”
“明明三人,如何还有一人监督?”
“我等也不知道三人里谁是院主安插的眼线。”
“我做协理,你们中也要向院主密告情况吗?”
四人笑了起来,“制度历来如此,我宗一团和气,谅来长老们也不会见怪。”
君上要无为而治,下属必须精干有力。他们看似闲散,区区四人却能维持驱邪院的运转不出岔子,实际颇有吏能。我决心悉数留用。
我问那个管府库的黄巾力士,“院中可有干草?”
黄巾力士道,“酬赏不发干草。不过在下养马,后院备了些干草。”
“养马有什么用,那些畜生跑的忒慢,还不如买傀儡马和符马。”小象禁不住又嚷起来。
“我就喜欢赌马,你呱躁什么!”那黄巾力士反唇相讥。
“好兴趣。他既然是象妖,借你的干草喂他,饭钱他自会出。”我道。
那黄巾力士欣然领命。
待他回来,诸人领我巡视毕各处院落。驱邪院场地不小,但各种事务大多靠纸鹤来往完成,屋舍不多。地下的金窖和丹房里是送邀约金丹的酬赏,顶半个小国的积蓄。可相比昆仑的大院,也算不得什么。
我问黄巾力士,他们回禀:这里的库存并非驱邪院名下,而是院主寄放在此的私人积蓄,命他们拨用酬赏任事金丹,若黄巾力士囊中羞涩,便自取之。驱邪院本身不储分文,是至清无鱼的衙门。
宗门的体制和世俗里大相径庭:世俗的产业人人私有,贫富相悬不啻天壤,还要一传再传至于万世子孙;宗门的产业悉是公产,若修真者亡故,借宗门之物悉归还宗门。若宗门有事,愿任事者自出私囊。修真者心中,人生不过暂寄于世,并没有恒持之物。
这位院主如此洒脱,是名实一致的修真者。
我向诸人道,
“往常西荒无事,这些积储尽可以酬答帮忙的道友。但往后风云渐起,事务必繁。我们不但要请金丹道友,还要请元婴长老,更要请各宗各派的朋友帮忙。我自会想方设法充实院里的积蓄,增加院中的人手。诸位如果不惮烦劳,勇于任事,我自会厚厚酬谢。日后驱邪院乘风云起,成为昆仑一大重镇,院中也会供奉诸位的牌位。”
“那可不敢,只要原长老记得照看我们后人,俾使平安无灾就好。”诸人道。
我将蟠桃法会邀请的各路元婴大妖和金丹小妖悉数列出,和诸人商议。诸人熟悉昆仑各位金丹和筑基门人的情况,不久便敲定了递送下品元婴与金丹妖王请帖的门人。只留下象王卢烂柯、牛王玄都、金翅鸟妙翼、敖钦四妖。
青鸟句芒管悬圃本山诸妖,这一路不足担忧。但悬圃之外的群妖却看这四位的风向而动,这四妖留在最后,却是要最先邀请。我准备亲自出马邀请四妖。这四妖顺利,才谈得上后续邀请群妖。
议事完毕。我又吩咐黄巾力士在驱邪院开辟一处比斗的谷地,供驱邪院招募的门人练习飞剑使用。
“敢问原长老,道兵院、传功院,各有自己的演武场,我们借用一处便是,何必自建?况且,传授武技与我们驱邪院有什么干系?飞剑不是我宗特长,专注祭炼法宝已经忙不过来,练得再好,也追不上剑宗的。”
有人问。
“古时诸宗门都传授飞剑,我们昆仑祭炼的飞剑一向是天下第一,直到近世才被剑宗平分秋色。自从剑宗偷师我宗祭剑术,以飞剑鸣世,余宗胆寒避让,越来越不敢与他们争锋,从不如,到不能,再到不会。其他院的习气深,我暂不触碰;驱邪院现在由我理事,我就这座亲身与邪魔交战的驱邪院开始扭转风气。先磨砺金丹的剑技,等我们驱邪院名头大了,再招募筑基、炼气的门人来我们院练剑。”
我道。
四个黄巾力士面面相觑。好一会,那个养马的黄巾力士赞道,
“原长老是有为的人。属下养马的谷幽深广袤,正好辟作比试飞剑的地方。我们都是不成材的外门弟子,既然原长老传飞剑,我们也随你练习,或许能走出一条新路。传功院与我们同山,等练出气候,再诱骗他们弟子过来。”
众人笑着附和。
驱邪院后山有谷有溪,几百里岭间放牧了几百匹异常神骏的马,没有鞍辔,三五结伴,逐水草而居。欢喜的时候互相交劲摩蹭,着恼的时候便背过身子,甩蹄子互踢。卢难敌现出小白象的身躯,已经吃完了两座干草山,正在吃第三座干草山。
“好漂亮的马。”我赞道。
那黄巾力士感喟道,
“家父在世时候也是红尘里一位小有声名的金丹。家丁单薄,独我一子。我自幼便嗜好收藏各种马,但没有特别的才具,无力光大家业,反正也无牵挂,就散尽家财买马,移到昆仑居住。早前我在道兵院养灵兽,终究不合自己的心意,还是闲散在驱邪院好。”
我从纳戒里取出十六个赤翼道兵分与诸人,传了口诀,“这些道兵留你们使用,壮大我们驱邪院的声威。”
说毕,我一跃入谷,落在卢难敌身边,
“你自幼没有吃过干草?”这类大畜天生一副食草的肠胃,稍有常识的人都知道。
“我自幼以人形修持,哪吃过这种东西?”卢难敌道,“孰料滋味却是不错。”
“你背一座干草山回去呗。”我取纳戒里的四象轮还他,“往后我要在驱邪院亲自训练你。不过,我们现在要去给象王发请帖。”
第二九六章 有朋自远方来(一)
冬月十一日清晨。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佳肴峰的丹房人头攒动。殷元元、柳子越、许钦若、地藏狮子皆在其列,另十余个有闲暇的山中金丹。各位资历勋业瞩目的长老在前,小象卢难敌只敢在丹炉门外往里瞅。
两座丹炉的彤红炉火渐熄,一悬铜牌曰“尸丹”,一悬铜牌曰“忘忧丹”。
我手指丹炉。外放罡气聚成的无形之手掀开灼热的丹炉一角。两炉各八十一粒丹药,聚入两个葫芦内。
殷元元嗅了下葫芦,问许钦若借两只水母。
许钦若从袖中取出两琉璃瓶。掌心大小的清水瓶里,各盛了一只发紫光的纤巧水母,和一只发橙光的纤巧水母。
“我的摄魂水母怕是收不回来了,”许钦若道。
柳子越笑,“修真者礼尚往来。原师弟做了驱邪院协理,日后全天下搜刮战利品,加倍补偿你即是。”
——驱邪院向金丹的邀约开出了全昆仑诸院最高的酬赏,还胜过天工院和药王院一线。我资财有限,坐唱空城,不但将驱邪院主寄放的资产全数拿出,又从师尊药师那里赊账贷了一大笔。仓促数日,便有师友看在我面子和利益上来。
殷元元揭开瓶口,每瓶各投入一枚忘忧丹,丹融于清水,水变成乳白色的浑浊液体。两水母用足上吸盘一吸,瓶水晃了三次,重新澄清。
“原师弟,你挑哪一只?”殷元元问。
“紫色。”我道。
他咬破手指,将血滴入绿水母的瓶子。我如法炮制,将自己的血滴入紫水母的瓶子。
两只水母饮足,殷元元又各投入一枚尸丹到水瓶中。水母吸食毕尸丹溶液,殷元元轻叩器皿,犹如敲击一件乐器。
“嗖。”“嗖。”
两只水母从水瓶里如电窜出,迎风晃成了牛犊大小。
我的神识中感应到有念想从紫水母传入自己脑中。漂浮在空的紫水母犹如小狗,粘到我身。那绿水母也一般粘着殷元元。
众门人赞叹。
“果然。师弟莫忘偿我。”许钦若一脸肉痛。
殷元元向我道,“忘忧丹洗去记忆,尸丹再行控御。许师弟的摄魂水母再长攻陷敌手心防,可也受不得师弟祭炼的丹药。你的这两种丹算到了上上品。摄魂水母也有一些巧妙的用途,对这次的差遣不无用处。”
“多谢师兄的谬赞。”
我点头谢过殷元元和许钦若,将被我控制的紫水母收入琉璃瓶。
许钦若将一块门人铜牌与我,“这便是师弟要陈唯一制作的赝品?我怕是要逃不过度人院的宝镜鉴别。”
我接过铜牌,笑道,“唬人耳目的东西,本就不要真的。”
铜牌是我这几日委托陈唯一制作,是逼真的“昆仑内门弟子狮无名”铜牌。昆仑自然查无此人,不过我的打算就是给外人看。
“此行我若邀成四大妖王参加蟠桃法会,往后要劳烦诸位师兄了。”
我向诸金丹谢过,走出丹房,命小象卢难敌随我。
“原长老说好即刻要去见我爷爷,怎么又磨蹭了数日炼丹药。我们象城据昆仑三千里,来去非要六七日不可。小圣母出关在即,你这趟差事我看是办不成的。”
我微微一笑,放出琉璃瓶里的摄魂水母。小象警觉,立刻向后跃出三丈。孰知这水母不需要与人肉搏。三丈之遥,水母紫光明灭不定,极强烈的神念已经罩定小象。他本来明亮的眼睛强睁了几下,忽而变得睡眼稀松,心智被夺,木偶般走向佳肴峰平坦地上的蚱蜢艇。
我随他登艇,校准了艇中度量衡上的象城方位,以真元驱动穿梭机。艇身的颤动由无至有,从蚊声至雷鸣。艇周围三丈的虚空漩涡般扭转起来。如是三十个呼吸,漩涡稳定,现出一条不知通往何方的光道。
“终究不如宇宙锋的穿梭轻描淡写。”
我命蚱蜢艇的灵枢启航。
嗡地一声,艇钻入漩涡中的光。
又是一阵嗡声。天光重明。蚱蜢艇出现在碧海与白沙之间的棕榈树林。我用神念极目远扫,在海的一端引了一条长渠,一直蜿蜒到五十里外的大城,帆船络绎不绝,城市一派繁华气象,显然是一座治理上了轨道的城邦。花色洋葱顶的宫殿群矗立在城的高丘上。城建在一条伟岸的灵脉上,灵气充沛,干扰了度量衡,以致蚱蜢艇的着陆点稍微偏差。
交还四象轮,我的真元又有余裕,掌心射出一道小小雷电,砸入小象的泥丸宫。
他长长嘶叫,如梦初醒地跳下船,睁开眼睛,从水母的摄魂中解放出来。
“几天了?”小象问。
“过了一刻钟点。”我的纳戒射出光芒,将蚱蜢艇缩入其中。携着小象转瞬飞至高耸城门上的哨所。银蛇剑所化紫电飞龙拖出一道与运河平行,绵延百里的紫光。城里城外有耳目者皆见,为这奇异壮丽的景象发出久久不息的赞叹,其中也隐有战栗震怖之情。
银蛇剑与笼罩大城的灵气罩一触。一声惊雷。屏障一城的灵气罩被七转神器划开一条小缝,足够我们两人跳了进去。
哨所上的金丹犀牛头统领斥退卫队,紧张地迎上前来,也无火铳剑戟相随跟上。我这般来势,非元婴者也济不得事情。
“我爹爹真是太平惯了,要是来的歹人,我们城不久顷刻被袭取了。”
小象嘀咕。
“在下昆仑内门弟子,驱邪院协理原剑空,,这位是象城王太孙卢难敌,我们奉悬圃小圣母之命邀请象王赴约蟠桃法会。烦请带路。”
我谦施一礼。犀牛统领识得他们王太孙,放下心来,行过军礼。小象得意洋洋,拿腔做势地让他免礼。那犀牛走个过场验过铜牌,亲自领我们上王宫去。
王宫壮丽宏伟,宫殿全用大理石建造,布局如棋盘规整,无数草木有灵气滋润,经冬不凋,裁剪得浑圆如球,列阵般排开。过了七座大喷泉,又一头戴王冕的白象领着衣裳鲜丽的侍从在主殿前迎接。
“原长老不远数千里而来赐教,小国受宠如惊……世间谣言称吾儿在昆仑颇受苛待,今日一见,仙长与吾儿情谊深厚,足知全是外人挑拨……不巧家父参加牛王玄都寿辰宴席,未在国中。这小圣母的请帖我代家父收下。若仙长有暇,尽可以在我国常住。”
这位象城城主讲一口圆熟的华夏雅言,语言温顺,态度恭谨。但人才并非出众,我望下气来,不过是寻常金丹,还要逊于犀牛统领一筹。宫中人瞧他的神态反不如看小象卢难敌的恭敬。若非象王威名罩着,他这早晚要把城主禅让出去。
宫殿自上至下皆镶满了精美的瓷砖画,是鸟兽鱼虫在物无相害的乐园各得其适的臆想场景。舒适的水池和沁香果物随处可见。
与象城城主谈得无趣,我辞了他陪伴,让小象带着我游玩。
“我爹爹素来庸驽,也没见过什么世面。我还是爱和爷爷在一起,有许多有趣的故事听。”
小象和我对坐在他三丈高的宫殿的地毯上,从巨大的拱形窗望着远方碧蓝的海。小象的卧室墙面悬着各式各样的锤子。从梅花亮银锤、八极紫金锤、雷锤、金刚杵、再到打天灵盖的狼牙棒。
“我最爱听锤子打碎东西时发出的声音。”他鼻子卷一只椰子入口,道。
“头骨裂开的声音?”
我觉得他的趣味很恶,不惮把他想得更坏。
“非也非也,那一点也不好听。哈哈。我喜欢听锤子打碎瓷器的声音。我一岁的时候就悄悄用锤子打碎了爷爷收藏的青花瓷器,把里面封印的貂妖放了出来。貂妖吞吐云雾,兴起灾祸,惹出不少麻烦。”
“你这个闯祸呸,象王必定重重责罚你。”
我道。
“那是我爹爹。爷爷可赦免我啦。他还说:唯有勇气破坏者,方有气魄建设。”
——唯有勇气破坏者,方有气魄建设。我默默重复几遍。不想一个熊孩子,象王还能想出这样巧妙的开脱之词。
我从纳戒,翻出山海洪荒经查阅了下,理了下思路,道,
“牛王玄都的生日在五月,并不在冬月。象王不是去赴他的宴席,而是另有图谋。即便不是我来,我想也没有一个昆仑和西昆仑的门人能在这座城里见到他。你父亲奉了象王的旨意,在这里困住我。”
“怎么可能?”小象讶了一下。
我扬手一道神雷射出窗外,
小象惊得叫出了声。
原来的窗外碧海,竟化成了一派望不见尽头的郁郁葱葱的丛林,和鸣着各种鸟兽的天籁之声。
小象跑出门廊,也是同样一派密林。
“喂,喂,放我出去,我可是象城的王太孙呐!”
卢难敌焦急地嘶叫起来,可没人理睬。
“一种无害的阵图罢了。我的神雷撕开了阵图的表层伪装,不愧象王,的确欺瞒了我的神识。阵图已经闭合,我们也走不出去。”
我淡淡道。
“那怎么办?我爷爷……我爷爷并没有和昆仑干架的意思,当初他千叮万嘱我昆仑如何之好,才把我哄到你们的魔掌里呀。”
小象脸色诚挚,不似合伙诓我。如果他有别样心思,方才用摄魂水母控制他时,便该自白出来。
我查阅了青石板里牛王城池的方位。心里犹豫,去牛城,就能碰上他们吗?如果碰上他们,遇到的又会上什么?
“如果象王对我有恶意,早下杀手。如此布置,显然他心中仍在犹豫。不过我们接下来要去的地方,别人怕是会心存不轨。你随我去吗?”
象王留下阵图困住我,可他不在城中,阵图外的人也无从知道阵图里的情形。
小象想了下,
“你们昆仑也是蛮好玩的。你也不是一个坏人,我也没有亏心事。就随你走走吧。”
我和他拉了勾,算是立了个我们间不得背弃的誓约。
“——可瞧你笃定,你有什么方法走出?方才明明也是你说走不出去的。”小象问。
“我们用来的方法悄悄离开便是。”
我的纳戒光芒一放,蚱蜢艇现在殿中。
我校准了艇中度量衡上的牛城方位,以真元驱动穿梭机。艇身的颤动由无至有,从蚊声至雷鸣。艇周围三丈的虚空漩涡般扭转起来。如是三十个呼吸,漩涡稳定,现出一条光道。
阵图外面的人不知道我可以随意穿梭,还在懵懂之中。
蚱蜢艇没入漩涡中。
嗡的一声,又从漩涡现出。阵图无影无踪,我和小象现身在一片荒凉山谷。凌冽的风从东吹来,不知道前方潜伏了多少波谲云诡。
我对了下度量衡,周遭灵气紊乱,与牛城的位置偏差了三百里。不过这三百里之遥,他们也方便我再做下准备。我神念扫了下方圆五十里,并无耳目窥探。
小象犹在惊骇,我当着他的面将狮子头套罩起,画皮合拢,我化身狮妖。
小象不住眨眼睛,还大着胆子摸我的狮皮。等他调皮过了,我叮嘱,“记得我是不可知岛的散修狮无名,前去投奔牛王。你被昆仑的原剑空欺负,抛在荒野里送罪。我路过此,解救了你。”
“正合我意。”小象喜滋滋下艇。
望着他的背影,我犹豫了下,是不是要不顾誓约,再用紫水母控制小象心神。假设象王真在前方谋划对昆仑不利,小象或许是第一个揭破我伪装的人。我呆了会,又想既然入了宗门,便该信赖师友不会效仿红尘中人那样尔虞我诈。
我终究弃了控制他的念头,收了艇。
这次我不再敢用紫电飞龙示炫,和小象缓缓走出不知多少里长的如肠山谷。前方景象一变,温润的风在冬令缔造出春景。一望无际的苍茫草原牧场,遍地是云彩般的牛羊。
山谷的尽头传来人声,是向我们这边呵斥。
这山谷分明是天造地设圈住牛羊的藩篱,那在谷头上有人看管监察并不奇怪。只是凭我如今修为,竟然有人能先看到我们。
谷头是一彪长着奇形怪状双角的小妖,他们对我毫无威胁。呵斥声发自小妖们簇拥的二位人物。两人皆是人类。一男子罩宽袍大袖的青色法衣,足不沾地,悬在虚空,不戴冠冕,长发披至足踝;另一个男子沉默不言,双目熟视我们,好像神剑抵在我的脸上。此人也不戴冠冕,头发剃平,根根竖起,十指残缺不齐。正是我的老相识,剑仙变钜子。
——这死鬼,没丧在镇妖塔,竟然混到西荒来了!
“这两妖资质倒是不错,胜过乌云城下听经之辈不知凡几,变剑仙是否有意引荐到萧祖师门下?”青袍男子毫无顾忌,当着我们的面,揶揄变钜子。
变钜子的目光从我身上撤回,向青袍男子道,
“天下的俊杰全被尊师网罗,萧祖师只好普度那些凡庸之辈了。”
青袍男子冷哼一声,
“自四宗立约,万里云祖师陨落,我家祖师便不出金鳌岛一步,哪能网罗尽天下顶尖的仙苗?听说,这座西大荒洲,便有洛神琳和原剑空两人,是我的劲敌。”
他的话音方落,我和小象的周遭响起雷鸣。雷光锁链不知何时,从虚空生出,已经系住了我们的手腕足踝。
我出道以来,从来没有在雷法上被人挑战过。然而,碍于此时的身份,我冷冷观照,由着青袍男子的雷光锁链把我们捆上谷头。
第二九七章 有朋自远方来(二)
雷锁一撤,把我们抛在崖头,一群小妖把我和小象围个水泄不通。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我转瞬爬起身,弹出十个狮爪,随性摆了防御的架势,拨开小妖们胡乱扎过来的刺刀,不让他们过了圈子。小妖四面嚷叫,但吓唬为主,并没有杀意,他们的火铳都含而不发。见我们都不慌张,小妖们也自觉无趣,叫声渐渐稀稀落落下来。
“那个象妖稚龄,不作抵抗也罢了。你这头狮妖站在金丹的顶尖,骤然遇袭,怎么如此怯懦,由着我摆布?倘若我有歹意,你恐要大大不利了。如此大意,道行再高,在红尘行走,终究是要吃亏的。”
青袍男子神色不悦,絮碎地埋怨,又命小妖们撤去包围,要我出来,
“先斗一番再说。对了,你怎么称呼?”
小象听着他话,忍不住笑出声来。我白了小象一眼,向青袍男子笑道,
“在下西荒散修狮无名,这位是象城的王太孙卢难敌。我们两人是受牛王玄都邀请庆贺他的寿诞。头次拜访,迷了道路,拐到此处。听说王上的地头,没有宵小敢胡作非为,道友难道不是牛王守牧场的大将,和我们开个玩笑?”
我使个眼色,小象取出象城王太孙符印示现给小妖,他们识得是真,自行撤开。变钜子和青袍男子似乎都做过功课,知道卢难敌这号人物,面色转缓。
青袍男子道,
“在下星宗门人厉无咎,现奉师命在萧龙渊祖师的洪荒宗盘桓,筹办登天梯大会。闻听西荒洛神公主即将出关,大开蟠桃法会,西荒众妖都要汇聚。借这个机会,我们也要邀请洛神公主和群妖赴登天梯一聚。这位道友便是洪荒宗的客卿的变剑仙,墨门嫡传,原来剑宗三代翘楚。洛神公主的悬圃不向我们开放,所以转牛王这厢来了。”
变钜子目光闪烁,似乎有满肠的污秽要喷吐,但终究按捺了下来,只是面目变得愈发阴郁。
小瀛海溟漠浩大,灵气紊乱,我作为昆仑门人来此洲都要奔波半年;没有海图,无论星宗和洪荒宗都不能轻易登涉西荒,更不用说瞒过昆仑耳目。这两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来临,必然预先作了十足的准备,就是不知道有无内应。
我在山中并非不通音讯,担当驱邪院协理的分内是掌握天下动向,他讲的东西却是我闻所未闻。这个青袍男子浑无思虑,大喇喇将还在密室中的谋划和盘托出。如今各宗与萧龙渊势如水火,去登天梯还是山河榜,是天下一切修士站队的表态。他把这晴天霹雳讲得轻描淡写,仿佛是吃完了西家的宴席,转身便能吃东家的宴席似的。
厉无咎,厉无咎。我默默念叨几遍名字。心头一亮,记起来眼前人便是第二十五届山河榜的第四位,仅在宇文拔都、姬小艾、唐未央之后。
我又看厉无咎的法衣。宗门并不规定红尘中门人的服饰,资深的门人也着装随意。但仍有典章上的服色和样式,用于正式的典礼和场合。昆仑是蓝衣,龙虎宗鹅黄法衣,剑宗是白衣镶黑边,而星宗正是青色。我却是头次见到实物。
——南宫磐石是宇文拔都的副都督,原芷在文侯处效力,这位厉无咎却跑到了乌云城。星宗是多头治事,还是鸡蛋放三个篮子?
我依稀记得,这位厉道友的师兄正是修真界光辉万丈、无人可及的祖师任公子,五百年未曾出世的返虚者。
“变剑仙,萧祖师不是说登天梯不与四宗争红尘意气,只探讨道术,说给修道之人听,有什么不方便吗?”
厉无咎好奇地问面色难堪的变钜子。
——这一问白痴得很,任何一个法会都标榜只探讨道术,不问世事,岂能当真?面上太平,里面水深。
“萧祖师和任祖师的教谕,当然不会有错。但愿他宗他派的朋友也能体谅他们一片公心。”变钜子勉强道,随即不怀好意问我们,
“两位道友是有意参加山河榜,还是登天梯呢?”
如果在中土怎么盘问,稍一不慎,立场有异,便是血光之灾。
“在下穷乡僻壤,没见过世面。听说,凡今什么法会都要有人引荐,便是蟠桃法会也是蹭这位象王太孙的情面。这登天梯法会有什么好,山河榜法会又有什么好?”
我装楞充傻,把球踢了回去。
变钜子大笑起来,
“那可比偏处一方的村头社祭大多了,全天下的修士要登门都不得的大-法会,白送给你的机缘不要错过。”
他忽地从袖中取出一口与人其高的巨大重剑,是将独孤真人搅成齑粉的八转神剑白山黑水。目光抓住我不放道,
“穷乡僻壤的修士,是练不到金丹绝顶的。不要诳我,你到底什么来路,欺蔽象王太孙混入这里有什么企图?答得不对,我便先替你们的清理门户。”
小象被变钜子吓了一大跳,慌忙从我身边跑开,溜到变钜子和厉无咎一边,从纳戒里取出四象轮自卫,
“你,你是什么歹人!变仙长,我也是路上遇见这狮妖!要是坏人,你给我清理了。”
我扶了下额头,暗骂一句。
变钜子的重剑罩向我的头顶,他依旧维持在金丹修为,好像冰山才露出海面一角,给我里留下了足够反抗的余地和幻想,要逼我在生死之际,露出压箱底的绝技和本来面目。当日顾天池的嫡传正义子以为可以逃脱,依旧免不了被清理。
“我们是素未谋面的修真者,你一言不合,便要拔剑杀人,便是路上的劫匪都不屑为之。更何况,没有宗门和名师,凭什么练不出本领来,我的道行和道术都是梦里一个游侠传的。”
白山黑水悬在我的头顶,我不急不徐地从纳戒里取出一枚熊猫银币,
“这便是我梦里那位游侠的遗赠。”
我头顶的重剑一下消失,变钜子与厉无咎都变了颜色。变钜子脸色现出一呼吸的忧惧,然后又转回阴郁。反而是厉无咎现出无限欣喜之色,“那位祖师与我们悬隔,竟能穿越险阻示现。我师尊如果得知,也可稍许排遣寂寞了。”
厉无咎轻拍小象,“你福缘不浅,自当珍重——狮妖,我们在等牛王的使节,途上和你解说登天梯与山河榜的区别。”
小象又跑回我这边。
过了一刻钟点,一个筑基小妖驾蚱蜢艇飞到崖头,向我们致歉。牛王玄都本来拟定在宫城办私宴款待宾客,临时又觉得太过招摇,所以改了地点,定在毗邻小国一处隐秘别墅。他将新的符印纸鹤奉与变钜子。
我心里知道这是玄都老牛的托辞,象城那边想必已经传来我去拜访的消息。他私会北荒妖邪,唯恐走漏给昆仑耳目,于是躲躲藏藏。
小妖领路,我提起小象,三人御气凌虚而飞。
西荒列国林立,红尘里的大能不耐烦山积的治理事务,往往只占据丰沃大城。大城四面有许多小城,尽被金丹者占据,星罗棋布拱卫都会,按时进贡,也形成了与周边大国缓冲的地带。
我们不觉越过国境,飞到八百里外的一处洞府。
第二九八章 有朋自远方来(三)
所谓别墅,其实是一个荒在草木之中的无名山洞。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洞府藏在崖谷间,有灵气屏障。神识扫过也会错认成寻常洞穴。
领路小妖领我们走出阵法,叩开洞门。在仅可容身的穴道蜿蜒走了里许,豁然一亮。灯火通明,现出无数互相连绵的阔大厅堂。有几个傀儡在来回巡视,没有活物。
领路小妖说,“来的都是牛王陛下的知交和心腹,并无外人。容我通传。”
小象有些忧虑地望着我,我明白他担心自己在昆仑或象城,突然出现在此处,象王生出疑窦来该如何是好。其实,我们并没有收到牛王的邀请。
“哪有会惩罚嫡亲的道理?”
我安慰他。
我的风险更大,但我的身份并不重要,而在于象王的心思。一个活了五百年以上,每次都顺利站队的元婴者,不会做出没有转圜的举动。
不一会,小妖又跑了回来,
“诸位仙长久候。请。”
正厅坐着四个元婴大妖,每个大妖都轻装简从,象王甚至一个侍从都没带。他们每个人也都在表面维持金丹真元,深渊般的气犹如海底的庞大冰山。
正中是一头眼神狡黠的白牛,一身清雅便服,项上环了个花环。作为牛而言,十分漂亮雄健。
我曾经在龙虎山见过这妖身披烈火重甲,杀气腾腾,挑衅乐真人。和今天大不一样。
左首坐着一头惨白如石膏的龙王,和一头金翅鸟王,互不理睬。他们的项上也都围了花环。这是西海龙王敖钦和金翅鸟王妙翼,西荒公认的一对死敌。牛王把他们排在一处宴席,别有深意。
象王和一个道行寻常的黑人金丹坐在右首。象王是一头酷似卢难敌的白象,岁月几乎没有在他身上留下痕迹,只有和蔼的眼神和沉静的姿态流露出经历的沧桑,还有一颗铜补的残缺獠牙反映出当年的恶战。他的项上也围着一个花环。
那个黑人金丹叫汪滨,是本国国主,无足轻重,只是提供场合的东道主,来做个陪客。
西荒妖中最有分量的人物,除了悬圃中的青鸟,无论恩怨仇隙,全伙来到这个无名的山洞。他们躲着蟠桃法会的请帖,却殷勤与北荒来人交杯换盏。一旦在这个山洞定下谋议,几天后,全西荒的大洲都要震动。
象王注视小象,温婉道,
“你翘昆仑的课了。”
堂中寂静,变钜子残缺的手指颤了颤。
“变剑仙,何必嗔怪?天下求上进的,谁不在宗门盘桓过。即便萧祖师和你,不都是剑宗出来的?哈哈,人类的大诗人杜甫就云过,同学少年多不贱,五陵裘马自轻肥。”
牛王大笑下席,一手勾住变钜子脖子,弄得他好不局促,一手抚摸厉无咎的背脊,
“这位是任祖师的关门弟子,久仰久仰。”
“我家祖师随性地很,没有关门,也没有名额限定之说,不会杜绝有缘法入门。”厉无咎微笑。
“那好,老牛要托小弟的门路拜在任祖师的门下——年轻五百岁的话,哈哈。”
老牛仿佛对待亲密兄弟似的,搀扶着两人入了左首席。
他对象王说,
“贤侄在昆仑受原剑空那小贼毒打,回家待一阵也好,等昆仑颜缘一伙交代。我们可不能让小圣母受原小贼蛊惑。听说那小贼是海盗出身,呸,我看那小贼是汉朝董贤、赵飞燕那样的祸水。万一成了伴君,欺负到我们头上来了,残害忠良。”
我咳嗽了几下,向诸人抱歉,来路染了风寒。心想,一群妖怪,非我族类,凭着神通称王称霸,还找人类的圣君贤相典故给自己面上贴金,病得不轻。
小象眨眨眼,对象王说。
“回禀爷爷和牛王陛下,昆仑度人院的常长老准我下山散散心,有假条作凭证的。”
象王点首,“小常是可靠人,那这位同行又是昆仑的谁?”
这话又拨撩起变钜子的心弦,他脱口而出,
“此人来路不明,与王太孙陌路相逢,极为可疑。我本拟防患未然,但怕误损诸位金面,未下决定。既然象王也不识得,那就没有疑问了。我们的密议万不可混入奸细。”
牛王等好奇地望我。
“是变剑仙过敏了,这位散修狮无名是有大缘法之人,有银币为凭。传他道术的祖师是我师唯一推许之人。诸位心知默会便是。”
厉无咎倒自酌自饮起来。
诸妖肃容。牛王低声问,“那位祖师扫涤妖邪,怎会传法给异类?”
厉无咎说,
“诸位这就不知道内情,这番我去乌云城时家师示下,他们宗初时也纳妖族,只是那位祖师误收了一位女妖作弟子,那妖祸害天下,累及祖师和那宗的声名,后面的传人矫枉过正,视妖族如水火。如今我宗和洪荒宗的朋友开登天梯,就是要拨乱反正。那位祖师跨越生死之隔,特意再传一妖,必然释放出和合人妖的深意。”
变钜子一时无辞。
我也被说得有些尴尬。本来就是我瞎编出来忽悠厉无咎等。不经意间,狮无名居然被他一张嘴立成万里云敲打剑宗改变宗旨的祥瑞。
但是——厉无咎口中侃侃而谈的难道就是真的吗?焉知道任公子不也是混了八百年的老骗子。反正兰钦死无对证,任公子现在要扶萧龙渊,尽可以信口雌黄。
罪过,罪过,我竟然如此看扁祖师。
小象道,
“狮无名的确了不起,待我也善。”
我和象王四目相触,
“既然难敌的朋友的话,也坐过来吧。”
他轻轻捻了下项上花圈,向我淡淡道。又向变钜子道,
“若如厉无咎小友所言,变剑仙该发狮无名一张登天梯的请帖。”
“小妖不胜荣幸。”
我接口道。
变钜子半晌都没有吭声。厉无咎的掌心凭空伸出一团水,调皮地洒了变钜子衣裳几滴,
“变剑仙,莫忘了我们此行的来意。”
变剑仙向我传来神念,
“小妖,这席上暂由你听,席后可容不得你把这里的秘密带出去。”
“怨毒之于心甚矣。变剑仙堂堂元婴,被逐出剑宗门墙;我无名小妖,却受祖师照拂。俗人或许埋怨天道不公,你这高人怎么心胸还不旷达?”
当着众人,在堂上我直接说出了回击。
本来我就是瞎编的际遇,您堂堂元婴强者还当真了呀。
牛王拍着变钜子的肩膀大笑。
“我不和你一般见识。”变钜子狠狠瞪了我一眼,驰骋口舌,向众妖慷慨陈词起来,
“从列国时代到大正王朝,道门的山河榜已经办了二十五届,八百多年。如今浑身腐臭,不可救药,可以死了!最开始的时候,天下的修真者谁都能在蜀中苍茫山一显风采,无论他的门派,族类、出身,谁的神通最强,谁就是修真界的盟主。
到了二百年后的第六届,龙虎宗把持了修真界。山河榜变成了分果果,排座次。从斗法之外,又分出论道。原来的斗法只限于金丹,论道全是几个宗门的大佬摆布。名义上还是一切修真者都能入场,实际上却分成了推荐与献宝两途。大宗门才能推荐人参加法会,小门小派不向宗门称臣获取名额,就要献宝作入门费。
到了剑宗把持大正王朝的时代,更是每况愈下。原来斗法排在论道之先,大正王朝后论道反排在斗法之先。也就是说,原来毕竟要手上见个真章,再排座次;大正时,调子已经定好,斗法只是大势底定后的余兴节目。到了近年衰时,山河榜的斗法全成了那些名门弟子的秀场,哪有寻常的修士能够出头,哪有一个新门新派冒了出来。数百年来,除了我家萧祖师,又有哪一位成就了返虚?除了我家的萧祖师,返虚者全出在大正王朝之前!
这里面的弊病,各位久历岁月,想必心中雪亮!
宗门,宗门,是广大了道门,还是断了成仙之路?”
座中众妖无语。变钜子这席话的确戳到宗门痛处,连我也无法反驳。即便我们昆仑,也瞧不惯剑宗的作为。在往年,我宗好歹还能沾些利益,那些可怜的小派就全没有指望了。现在的世上人也不过知道四大宗门,之外的传承又有几个昌盛呢?
但换位而想,是有宗门的世道太平,还是没有宗门的世道太平?
变钜子继续道,
“萧祖师和在下都是修真界最纯正的名门剑宗出身,万里云祖师我们至今敬仰。我们承认,祖师恢复了天下的秩序,可流水不腐,户枢不蠹。他的天下太乏味。我们要的太平不是一团死水的太平,要的不是小门小派的修士只能在边荒老死的太平。
所以我们破门另立新宗,夺了块土地作为门派的根基,这倒得罪了剑宗独孤异人、天落歌这些固守祖制的修士。他们污蔑我们,剿杀我们,把天下拖入战争的是剑宗,而不是我们洪荒宗。现在,厉无咎这位道友来到我们这边,说明星宗德高望重的任祖师也站在我们这一边,天下的公道人心站在我们这一边。我们洪荒宗才能给普天下的修士带来福音。”
我插言问道,
“山中小野,不揣冒昧。我听闻,中土的每次大战,从夺燕赵到帝都之围,全是贵宗抢先下手,怎么能说成是剑宗逼迫你们?那些被贵宗杀戮的生灵又作何解释。”
变钜子本来不屑回答我,但我的问题是所有人的关心点,他只能辩解,
“夺燕赵是我们受形势所迫,断然自卫的行动。与当年万里云祖师带剑宗推翻蜀国,占据蜀地同例,不是我宗的污点。之后的数年大战,我们情非得已,是防御性战争。之先,我们向天落等提出过以擂台斗法,决定燕赵的归属,被他们断然回绝。剑宗不断派遣金丹骚扰破坏燕赵人妖两族的生活秩序,是可忍孰不可忍。我们只好将战火带入外线————就算这一年,剑宗入侵燕赵,无数百姓流离失所,托庇在乌云城的弹丸之地乞食。他们本可以安然度日,是谁之罪过呢?”
“燕赵之地不是你们的赌注,怎么可以斗法交割,那是拿天下当你们的玩具了?”
我冷冷道。
厉无咎却说,
“斗法决领地归属,不伤无辜,胜过血流漂杵万倍,有何不可?星宗在红尘里的门人也常用斗法交换疆域。何况,剑宗当年就曾与上官赌斗南海,偏生与你们洪荒宗有意气隔阂,不恤燕赵百姓的性命了。”
这席话却引起了众妖的共鸣。
象王也称道,“现在是修真者的天下,有疆界的争端,斗法解决即是。凡人的武备足够捉拿盗贼就可以了,维持浩大的军队,发动旷年累月的战争,殊不值当。”
他意味深长地望着金翅鸟和西海龙。两妖面色羞愧。
“贵宗的所谓外线作战,纵容北荒妖在吃人,又怎么解释。”
我见气氛不对,又转了一问。
“那是妖族从野蛮到文明的必然的阵痛。”
变钜子的目光炯炯,“在坐的诸位,五百年前,你们跟从洛神圣母,有谁没吃过人呢?”
第二九九章 有朋自远方来(四)
金翅鸟妙翼率尔笑了起来,“物竞天择,天经地义。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北荒妖屠中土人,岂非剑宗当年屠南荒凤族的报应?”
数百年后,此妖腔中的怨毒未减分毫,尤为浓烈。
西海龙敖钦则缓缓道,“下民望我施惠,偶有进献血食。本王等值偿之,俾使一国风调雨顺,向来公道,没有愧疚。”
牛王玄都不语,望向象王,
象王道,
“天地之间,有灵性者为贵,人不得独占之。我等天生灵兽,迥然高出众生,仅次洪荒种一等,何必以他们为意?我和牛王天性茹素,不沾血食,变剑仙的指摘倒是落不到我等头上。其余妖族受天性束缚,理当宽大,不食同类便足矣??——倘若人族狂妄自大,要断我等的生路,岂能坐以待毙?”
变钜子拊掌道,
“真知灼见。”
未等变剑仙言毕,象王打断话,继续说,
“——不过,修真者崇尚清静,荼害生灵大非所宜。为了开疆拓土,伏尸百万,本王不敢苟同。至于纯为泄愤而残害人类,尤居下流,有良知者皆耻以为伍,变剑仙一代高人,何必为这些败类开脱?萧祖师的妖国在红尘里恶名昭著,正是不能将这些部族明正典刑的缘故!如果在我们西荒,全罚去做百年苦役,老死方休。”
这个转折让变剑仙面上讪讪,他无辞数个呼吸,忽然深深向象王鞠了一躬,
“变某在此代我家祖师谢过两位妖王的苦口良药!——我家祖师创业不易,当年未证大道,愿投奔祖师的,多是与剑宗和人族有深仇大恨,不死不休之辈。不得不稍微放纵,借用其死力。如今大业奠基,我宗的确该一新面目,方能符合我宗为天下众生谋取福利的宗旨。”
群妖赞叹。
牛王命傀儡进蔬果美酒。金翅鸟和西海龙没有肉丸子吃,只好用些饮品。
余人都食素。我虽然身份上狮妖,也只管将蔬果塞嘴里。其他妖怪好奇问起,我就说穷乡僻壤,罕有血食,从小修行之外,也要种田养鸡,即便鸡生了崽子也不舍得吃,难得用几个蛋,要吃荤,只能易容入城中的馆子买鱼。饮食草木是常事,不知觉也吃惯了素。
众人大笑。
见气氛和缓下来,牛王语气随意地问道,
“变剑仙是明理人,掩饰不了,便该下罪己诏自责,我们才好帮你们洪荒宗说话。方才所谓谋福利,你家祖师又有什么好处来收买各路修士和红尘中人吗?——不是天大的好处,可难办呀。”
又听变钜子道,
“这事我们酝酿已久,绝不会辜负修真界和红尘里人的期望。不妨先知会诸位道友,祖师有两大举措:其一,往后不管人、妖、灵兽,妖国一律颁发统一的名籍,不作任何歧视;其二,恢复古时封建之制,往后凡投奔妖国的金丹以上修真者,一律按道行授予实土,绝不小于修真者的原先道场,也不低于修真者原来道场的产出。”
这话不啻晴天霹雳,牛王、象王脸现惊讶之色,倒是金翅鸟和西海龙反应平淡,料来变剑仙已经向透过底了。
灵兽和妖的关系,犹如凡人和修真者。妖是化形的灵兽,但并非横空出世的孤魂野鬼,普通的一个小妖以外,有三到十倍的灵兽,两者结合在一起,才是完整的妖族。
自剑宗定大正王朝后,约束妖族,凡愿意归化的妖族可以授予归化妖籍,算大正子民,免受剑宗镇压扫荡,但和正常的人籍依然有若干待遇区别。而一妖归化,即便他族中灵兽再多,待遇止于一妖之身,其余灵兽依然和无灵智的牲畜身份无别。所以,剑宗的归化妖国策,其实只是给妖族开了一条狭窄的门缝,招安妖族的头面人物罢了。
西荒各小国不少是妖王执掌国家,不会歧视妖族,有昆仑监察,也不敢虐待人族。但西荒远比中土贫穷,各国的名籍并不值钱。
洛神家有悬圃,但只接受洛神瑶中意的小妖。龙族又只重用他们的血脉。
如今,萧龙渊在中土割据富庶肥沃的土地,还向天下所有妖族许下了和人类平等的承诺。消息传出去,天下所有的妖和灵兽都要欢呼雀跃。在习惯了与妖和灵兽混居的燕赵之地,他的国策大有贯彻下去的把握。
——可对牛王和象王这些人却未必是好事:
他们本身都是修真界的翘楚,绝不会被任何宗门看扁。但治下的群妖如果受萧龙渊鼓励,全去投奔萧龙渊,那么他们的国家就要空掉了。
然而,变钜子又开出了第二个条件:
萧龙渊不打算独享中土的领土。他要将中土当战利品全数分给投靠他的修真者。这是对无论人妖区分,无论道行高低的一切修真者的利好消息。
剑宗盛时,将古时的邪派大部分驱逐出中土,各派只能在边荒惨淡经营。少数传承悠久、无法根除的邪派,如鬼门之类,也被限制在一隅之地。
大正王朝的确将官职和财富分润给红尘里的金丹和元婴者,用红尘最美好的享乐供养他们,但这些修真者也由此与实土脱离,聚集帝都,受剑宗荡魔院监视,无从巩固和扩大势力。红尘是由力量弱小,生命短暂的筑基者与炼气士统治,而这些筑基者与炼气士全被大正王朝一丝不苟的考核与律法约束。
这个剑宗万里云缔造的制度,在中土实现了修真者与凡俗的无相侵害。
等到大正王朝衰弱,旧体制无法维持,帝都的权力被几大诸侯瓜分。但在各方诸侯依然提防手下的金丹,依然尽力保持权力直辖在自己手上。
萧龙渊却要把红尘当饼那样悉数切分。他为了战胜剑宗,战胜宗门的联合围剿,拉拢尽可能多的修士跟从,竟要重返神州都是山头的列国时代。
我面上喜悦,心中闷然不乐。与天落真人一战,妖国原来的精锐恐怕也受到了同样深刻的重创。剑宗底蕴厚,但失去主持大局的强硬人物后的内部纷争;妖宗的底蕴浅薄,萧龙渊千方百计,穷困到要走这一步。
在他的心中,妖族和人类的平安混居是一件大事,妖宗的不可磨灭也是一件。红尘的治乱与否,却不足道。
厉无咎倒赞许起来,
“萧祖师的布局与措施,倒与我们星宗仿佛。无怪乎我师尊对他青眼有加。”
我暗骂,他们这种思路刻舟求剑,浑然没有常识。东荒是无数岛屿与星宿组成,东荒列国自古以来各行其是,不能统一。星宗只负责传道和调停便可以。哪里可以用在中土呐。
“参加了登天梯,便无法参加山河榜。去了中土,便无法再回到西荒。如果站在萧祖师这一边,宗门过往的盟约便不须要遵守了。不止我们,普天下所有被剑宗驱逐到边荒的门派,都可以回到中土了吧。”
牛王重重的吐了口气,问。
“正是。”
变剑仙得意洋洋,斩钉截铁道,
“宗门不过占天下十分之一二,算上铁心随他们走的门派,不过天下十分之三四。首鼠两端的占天下十分之三。另一边,就是我们。”
象王问厉无咎,
“那贵宗到底站在哪一边?任祖师到底站在哪一边?”
厉无咎道,
“红尘的事务是我宗屈掌门的执掌,师尊不加干预。但其他宗因为红尘里的不快,迁怒和敌视洪荒宗,却是大大不公,我师尊自会主持修真界的公道。”
变钜子干脆道,
“在登天梯上,星宗站在我们这一边。登天梯之后,哼,全天下都会不一样。”
“龙虎宗守一祖师隐于人间。剑宗云仙客祖师在剑冢不出,魏伯阳祖师探求瀛海不归。只昆仑观水祖师一个翻腾,他还要分心对付剑宗,怎么能比任祖师和萧祖师。”
那金翅鸟王道,
“我家圣母陨落久矣,小圣母又年幼无知。白虎一脉的衰落分明。诸位当深思进退。”
与他本为仇敌的西海龙也说,
“圣母酷虐,矜人臣以能,高天下以声,以为皆出己下,看我们如同幼稚小儿。平日喜怒无常,高妙大道只肯讲个片言只语,还要受她奚落羞辱;萧祖师宽厚,礼貌下人,哪怕一个小修士都重用和栽培。他麾下的蟹将、狐妖都是普通小妖,得传大道,不过百年,道行便直逼我们。在西荒终无所得,前去共同参悟海底经也好。”
牛王好奇地注视两人,示意他们住口,向变钜子道,
“两位各说了自己的心意,妙翼管了几只蠢小鸟,敖钦有几只呆鱼鳖,他们的去就我们管不了。可圣母与我们却情谊深厚,我们实在不忍舍弃她和小圣母。我还是期望,变剑仙能劝说小圣母和萧祖师和衷共济,他们之间并没有什么过节。要号召整个妖族,终缺不了他。以前我们看轻那孩子,如今想来,若没有她,呵呵,我们可不知道去哪里呐。”
依附妙翼和敖钦的势力并不大。妙翼是亡国之人,孤魂野鬼;敖钦受瑶仙百般打压。陆上禽兽才是白虎真正庞大的势力,而他们的领袖是象王和牛王。
我心道——但玄都忽略了,萧龙渊囚禁的翩翩是公主的好友。
“何况,我们还有一个把柄握在圣母手上。”
象王冷漠道。
变钜子笑起来,
“我知道。是那只拘住各位元神的金葫芦。”
敖钦恨道,
“虽不能害我们性命,却让我们不能运用全力,伤不得她的血脉。”
“我们的确该拜会那位小圣母,可没有见到她的途径,又要辛苦排除昆仑的耳目。不知道诸位有什么法子吗?”
厉无咎问,他的眼神闪亮,满是兴奋。
牛王苦恼,
“传说小圣母还在闭关,就是她生父昆仑宗的颜真人都见不到她。象兄,教教我们。”
象王的目光投向天真烂漫地吃着蔬果的小象,又扫向我,
“上天既然把小妖带到我们这里,就应在他身上——狮无名,劳苦你。你的族类,和白虎亲近,又有与那位祖师结缘的熊猫银币。圣母当年与万里云有莫大渊源,小圣母也知道。你带着变剑仙和厉仙长投奔悬圃,即便不能见到小圣母,也能见到管悬圃的青鸟句芒——你不要担忧,这是一件好事,你吃亏不了。宫中布置我都可以告知变剑仙。”
变剑仙大喜,向群妖谢过,抓过我的手,道,
“立下这功,我就信过你这小妖,日后祖师传道,忘不了你。”
牛王玄都也欢道,
“此洞窟穴无数,诸位可以从洞后又一隐秘去处离去。绝无昆仑耳目。”
我体味着象王话里的意思,随变钜子和厉无咎告辞离开。
四大妖王的窥伺下,凭着这张画皮,我竟全身而退。我却毫无庆幸之感。如今与我并肩的却是动辄杀人的真魔头。
厉无咎凌虚而行,走在前头。变钜子与我跟在后面,转过几个洞窟,他却忽然变了脸色,向我传神念,
“把嘴张开,莫问,有急事。”
“为何?”
我问。
嘴唇方启,刹那间,一枚丹药从他指间弹出,没入我的丹田,顷刻融化。
这种冰炭交激的感觉似曾相识,熟悉不过。
我炼制傀儡丹许久,又身中阴魔之王年余,自然明白,刚才变钜子突然骗我服下了三尸虫。此虫高傀儡丹一等,去阴魔之王许多。
狮妖的金瞳一闪,一枚瞳却变成了三色。
“方才这丹叫三尸虫,控御你这类金丹七日,七日后自解。不要用功抵抗,炼化三尸虫。否则三尸虫攻心,死的更快。也不要试图逃跑,熬过七日,天下没有人能逃出我的追踪。七日中,唯我号令是听,就可以了。”
接着他一面念诵催动三尸虫的真言,从头询问了我一遍身世来历。我满头大汗,分毫不差地复述了一遍狮无名的经历。
变钜子从袖中取一张登天梯的请帖,填上狮无名的名字,与我,安慰道,
“立下这功,我就真信过你这小妖,日后祖师传道,真忘不了你。拿着,这是货真价实的登天梯请帖。”
这样的三尸虫其实对已经中了阴魔之王的我毫无效力,尸丹顷刻便被我体内的阴魔之王摄入炼化。
我露出的不过是三尸神的本来瞳色。
但我依然努力吐出吓尖了的声音,
“小妖我不懂——懂事,下次绝不敢了,变剑仙到底要我作——作什么?”
变剑仙这次倒说的很和蔼,
“正是方才话的。你带我去见小丫头,我和她谈谈心。”
“要是……要是小圣母见不着,或者见着了不答应您呢?”
我恭敬问。
“无所谓,见不着,就把那金葫芦窃走毁去,让她再也无法号令西荒妖,解除群妖的后顾之忧;见着了,谈不拢,便杀了。”
变钜子从纳戒里放出一个船那样大的金铁圆盘。
“这是什么?”我问。
“我是墨门嫡传,这是我亲手制作的一台穿梭机。名字未定”
“就叫飞碟好了。”厉无咎开玩笑。
碟身的颤动由无至有,从蚊声至雷鸣。飞碟周围三丈的虚空漩涡般扭转起来。如是三十个呼吸,漩涡稳定,现出一条光道。
飞碟没入漩涡中。
和我们昆仑的穿梭机一样,数个呼吸光阴,便跨越了数千里。我和他们再度出现在西昆仑山前。
第三百章 擒拿(一)
“散修小妖狮无名、洪荒宗变钜子、星宗厉无咎前来参见悬圃小圣母,还请放行。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我又来到城门口的巨大开明兽下,装模作样报了三人的家门。前番城里人已经知道我是昆仑驱邪院差遣过来,如今突兀改了门庭,随便是谁都有了预备。
城中一时没有答复。
“你一介无名之辈,谁会理睬你。”
变钜子催促我报与万里云的渊源,并说是象王遣来的。我心中冷笑,脸上忸怩,又向城里说,“是象王陛下遣我们来的。我授业师傅说,小圣母见了这枚银币,便会让我们进去。”
黑白熊银币抛向城头,一只绿鹦鹉衔回。不久城门开启,青鸟句芒领我们入内。
厉无咎问青鸟,“这位变剑仙带了萧祖师赐下的八转神剑,我们尚在敌国。是否要先寄存在尊驾处。”
变钜子干咳了几下,对厉无咎这般坦率表示不满。
青鸟道,
“悬圃有先圣母布置的法阵,拜访的元婴只能发挥金丹威能。两军交战,不斩来使。反而是你们不必疑虑我们,带法宝入宫就是。”
我们未循旧路往西北宫阙,而是去了正北的宫殿。
我问青鸟,黑白熊的银币与洛神家有什么渊源。
青鸟道:
列国时代的秦国王上、王后没有贤能的后裔,又不愿王统断绝,将王位禅让给昆仑推荐的客卿,遂在白虎神庙忧愤祈求。瑶仙分灵托生为秦王骨肉,继承王位,拜昆仑全祖师为国师,另驱遣鬼门南征蜀中。被剑宗阻击在归魂关外,缔结和约,互不侵犯。银币就成了信物。剑宗的门人遇见白虎一脉,交出一枚古币,瑶仙就饶一次性命。
不过,后来洛神家又与剑宗不谐,洛神,用各种手段大量收入古币,从此世间少见熊猫银币。这个收入熊猫银币的规矩现在还没有废除。
也就是说,这枚银币他们是不会还我了。
厉无咎拊掌道,“这次再有凶险,你这头狮妖是保住性命了。”
我呵呵傻笑。
厉无咎兴致盎然地环顾悬圃,对城中精巧的机械和高瞻远瞩的规划赞不绝口。
变钜子始终静观,不作评论。
宫阙巍峨却冷清,千亩方圆,重重宝殿,不见人影。
青鸟句芒道,“这是万妖朝拜的大殿,闲时极其空旷。洪荒宗与昆仑现是敌国,我等本不宜接待。讲完说辞,速速退去。”
正殿的帷幕后传来冷漠但熟悉的少女声音,
“句芒,宣他们进来。”
青鸟掀开帷幕。
正殿的王座上端坐着一位明艳不可方物的女子,她戴芙蓉小金冠,头顶换两重元神光环。螓首蛾眉,肤如白瓷,金线釉其上。披着红霞法衣的身形越发的颀长,脚套罗袜,踩云履,踏在冰凉的玉阶上。
眨眼,公主也已经十九岁了。
殿堂里置办好了三席酒宴,都放着一盏金杯。
她双目睁开,两道金光自金冠红衣少女的目中射出,钉在我们三人上。
“圣母,我是否要侍坐?”青鸟问。
“你在,来客的心情不安,退下去吧。”
青鸟的目光掠过众人,应了一声,退了下去。
“狮无名、厉道友,你们请入席吧。”
变钜子没有被邀请,也讪讪地坐入席中。
我把玩着鎏金铜杯,每盏杯壁都刻着鸟虫铭文,我的这盏刻着“我姑酌彼金杯,维以不永伤”的箴言。
厉无咎道,“这是赐山河榜前十的金杯。天下总共二百五十盏,都是修真界的真人锻造,铭文由龙虎宗或星宗刻下,杯盏或由剑宗或由昆仑打造。传说都是历劫不坏之物,看来,洛神家收集了不少。”
琳公主颔首,
“这些是服事过我家的金丹贡献的,我挑选了几盏。杯中盛了长生酒。”
我谢过公主,一口饮尽。
变钜子犹自盯着金杯发呆。厉无咎道,“我们光明正大来,哪怕盏中有毒,这位散修小妖都喝了,变剑仙迟疑什么?”
厉无咎也一口饮尽。
变钜子只好无奈喝了。
然后,他开始说辞,
“登天梯无关世俗的纷争,星宗任祖师也允诺我家祖师莅临,既能光大妖族道统,也可以澄清修真界风气。
萧祖师并非要诱小圣母背叛昆仑。母子生隙的痛楚我家祖师深知之,让他人父女反目绝非祖师的意愿。只是期盼小圣母尽妖族领袖的责任,上登天梯一番。
据在下所知,小圣母的部众大多对登天梯有所求期待,小圣母不至,也断了他人的门路。此外,我家祖师的海经颇能补贵脉山经之所缺,小圣母若往,我家祖师一定倾囊相授。”
“如果群妖要切磋,到山河榜来便是,我不去乌云城的。另外,上官翩翩你,家萧祖师何时释放?”
王座上的女子问。
我心里觉得不妥,如何能把心中关切袒露给敌人?
变钜子道,
“萧祖师和上官先生自有约定,非我所知。但翩翩小姐目前安好无恙,另有高人指导翩翩小姐道术,无须小圣母担忧。如果小圣母想来乌云城,探望上官姑娘,萧祖师自会允诺。”
翩翩绝不会投靠妖邪。但是萧龙渊既然和上官有约定,怎么会自食其言让她服食迷乱心神的丹药?我大惑不解。
“我知道了,你们自便。如果想在悬圃多游览数日,也自便。”
衣裳响起了环佩玎珰,琳公主起身,向屏风后走去。
变钜子忽地拔身而起,快步趋上阶梯,
“圣母慢行,变钜子还有一个请求。”
琳公主回眸漠然望他,不置可否。
“先圣母用招魂幡辖制西荒众妖元神,这种邪魔手段,修真者耻之。即便小圣母无法赴登天梯之会,也请撤去招妖幡对西荒众妖的禁制。”
“你倒有一番仁爱之心,不似做出杀同门行径的人。我家驾驭之法,宽猛相济,外人不必置喙。”
她的冷冷一句,满是讥讽。
变钜子脸上阴晴不定了几次,终于按捺下来,恭敬施展一礼,退了下去。
厉无咎高声呼道,
“圣母三思,如果在登天梯上就能化解五宗恩怨,天下就可以消弭战争,何必一定要在山河榜后血流天下呢?您就是左右天下众生性命的人物呀!”
琳公主的身形滞了一下,然后退入了屏风之后,再不出现。
青鸟将我们领入使馆,金盔绿甲的猪妖将使馆围个水泄不通。使馆中,只剩下我们孤零零三人。
变钜子一怒拔剑,把面前的酒席斩个粉碎,
“我宗的剑是与无数高人生死拼杀磨砺的。二代真人每个都是蹀血红尘,会遍天下高手。偏独孤蠢才,一团和气,谈禅般的讲狗屁无剑,维持一个红尘不死不活,剑道堕落到极点,杀了也没什么可惜的。”
我神念说,
“变剑仙,我们没有机会了。”
所谓的机会,就是变钜子刺杀琳公主的计划。这个疯狂的谋划,厉无咎还一无所知。
“什么机会?”厉无咎神念问,“谈判的事情并非一蹴而就,按照计划,我们还是回去煽动金翅鸟王和敖钦的叛乱吧,让这位圣母瞧下她部众的心声。”
他又一次实诚地告知了我变钜子下一步的行动。
变钜子嗅了下金杯里的酒味,神念道,“厉道友,我们先要去做一件好事。象王告诉了我们悬圃的布置,你助我一臂之力,去偷那个招妖幡。这是不违背修真界道义的事情。”
厉无咎点首。
我问,
“可是,看起来这位圣母已经跻身元婴中层,悬圃也有阵法布置。”
变钜子不以为意道,
“每个金丹证道元婴,天地必有无法掩盖的异象。我们来西荒有一阵,日夜望气,从没有见到。白虎脉又一向张狂,明明是欺诈之术。我偏要走一走。你怕了?”
如果琳公主并没有证得元婴,变钜子又不怀好意。我自然要紧紧盯着他。
“不怕。”
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