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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被ko格斗家元元     妄心txt下载     妄心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二七一章 出关(三)

    百年来,四大势力在关中争斗不休。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帝都之役后,文侯接替天波侯郭子翰镇守长安;西河道的敦煌侯欧阳既济投靠萧龙渊,与文侯开始正式交锋;西海道的妖猿侯德健与山南道的鬼王却一直蛰伏不出,袖手旁观文侯与欧阳既济相争。妖猿在元宵宴曾劫持天子,又与萧龙渊闹翻,自己搞成了孤家寡人,他又有九转神兵九州神铁在手,是各方觊觎的神器,也是我宗势在必取的目标。

    鬼王曾经在云梦墟襄助妖邪(我已经心知肚明是文明大典作祟,但时移世易,我宗现与大正天子联合,寻不到适宜时机向诸位真人禀告),原也该一并翦除。但文侯在关中的势力尚寡,我宗与他门又无大嫌隙,反是剑宗一直与鬼门结怨,文侯遂定下谨守长安南线,先攻欧阳,再取妖猿的方略。

    但在云梦之役反正,投效我宗的鬼门大将华盖将军却向文侯禀告了重大情报,以致文侯又调整了方略:

    鬼门是天下邪派之首,创立在武道纪末,与宗门同始,迄今也传到了四代门人。鬼门修士众多,现仍有八元婴坐镇,却始终挑战不了宗门。盖初代鬼王所传授的太阴真经,无心大道,只探究在人间夺舍延命的法门,由此奠定了鬼门的风气与格局。投奔鬼门的多是宗门淘汰,惜命畏死的二流人物,凝聚力尚不如萧龙渊的洪荒宗。门中流品繁杂、派系林立,时迁物易,几致于分裂。幸而本代鬼王是门中出的第一位真人,慑服群邪,维持住了鬼门。但自他在七十年前闭关,便不与任何人交接,门内又渐纷然,只是众元婴忌惮他积威,未敢妄动。

    据华盖将军禀告,云梦之人也并未见到鬼王本尊,只是说动了鬼门掌门骷髅道人用鬼王的名义邀请散修为他出力。云梦之役中骷髅道人的势力被剑宗林道鸣重创,折了鬼大将军与血道人等厉害臂助,却未见取得什么实惠。其他派别借机要分骷髅子权柄,骷髅道人被迫与其他七判官一道议政,内部明争暗斗到今,对外一点作为也无。

    文侯想乘此天赐良机分化鬼门力量,不战而成大功。经天子允可,遂派遣使节明明德和柳子越入鬼门秘密招安,普授人籍。本来八判官人人异心,招安又非一夕可成,只要通了渠道,日后徐徐谈判即可。但突然有鬼门中人作梗害死了八位随员,还破了柳子越的影术,密谈随即破裂,明、柳被囚禁,若非景小芊来鬼门“借宝”,后果不堪设想。

    柳子越心有余悸地讲叙完原委,我注视明明德(那位忽悠了骷髅道人的云梦之人就在现场),要他谈谈体会。

    明明德悻悻道,

    “一些不晓事理,不明天数的杂碎元婴,天子的赦免都不领情,莫怪来日天诛!哼,若是当时骷髅道人能请动鬼王出关,我等必可达成使命——鬼王能在剑宗四面围困下图存,显然是个知顺逆、通权变的。可恨,可恨,在这般鬼门的生死关头,他却不出来!”

    他这话不像是伪诈。若天落真人尚在,正邪不两立,绝无可能用大正王朝名义洗白鬼门;只有我宗方便行这种非常之事。鬼王丧此良机,殊为不智。但日后鬼门是天子掌握,还是被我宗控制,却不是文明大典能作主,文侯岂会将鬼兵留给天子呢?——当年云梦之役的楚王伏藏分别落入天子与南宫家腰包,鬼门所得甚微,文明大典的信用可是濒临破产呐。

    我又好奇询问景小芊她去鬼门偷什么东西。

    那道姑扁扁嘴,

    “可不是什么功法典籍,我要求大道,他们那些小术我都不稀罕,你们想必也不会稀罕。是一件异宝!”

    说到这,她眼睛一亮,又连忙补道,

    “当然,什么九转神器也不会落在我的手上。但我不能告诉你们是什么异宝,也不会显摆给你们看——呵呵,就是在不在我身上都不一定——你们昆仑那么坏,为打天下,随意包庇邪派,我可要对你们昆仑留个心眼。你们那些老头子真人不好老着脸来抢我的异宝,说不定就暗地里让你们几个小的来诓骗。”

    我们几个门人都笑了,她不也是偷来的宝贝。

    上官子羽道,“只要不再作恶,昆仑龙虎自然能容邪派,不胜剑宗多了?邪派也能容纳,又何况其他散修——景道长你行事亦正亦邪,我们两宗不依然对你器重有加?天下攘攘,利来利往,便是一个儿童,师长父母都要教诲他如何从他人牟利,又如何利益他人。何须问正邪,以利驱遣,计功赏罚即是。”

    景小芊想了一会儿,忽而语声转沉道,

    “若不以道相契,便无从坚凝人心;若以道相合,便能生死从之。以利使人者固然可胜一时,岂可胜万世?鸡鸣狗盗入其门,此士之所以不至也。”

    想不到这散修竟能说出这番谈吐,我一时呆住。诸人皆沉吟不语,明明德的脸色犹为煞白,只柳子越捻须微笑,竖指点赞,也不知道他听明白那道姑说的什么没有。

    紫电飞龙入了大正西军辖内,边境浮空岛的岗哨验看毕我们的门人铜牌,即恭敬放行。不久,又有一部华丽飞艇前来迎接诸门人。掌艇的是文侯家将姬忠黄,接待我们的却是文侯亲弟,我的便宜弟子姬傲剑。时隔一年,玉琢少年高大不少,声线也已经变粗,只是修为不涨,还在金丹门外徘徊——这个岁数我已经大杀白云岛,恶斗东海散修了——虽然知道寻常金丹成器要在三四十以后,姬家连出天才的好运气又被他叔叔和姐姐分去了绝大半,但比起药师真人半日授我炼丹的谈资,比起我那位纵横天下的魔头弟子文明大典,我的这位二弟子就不值得夸耀了。

    少年也已经知人事,常偷觑景小芊美貌。这个我也不好教训什么,毕竟自己这岁数也和原芷好得欢畅,直到日后专心修道,用心求生,才收了玩心。

    如今也不是武道纪残酷的权力竞争,姬家又有他姐姐撑腰,少年不会被家臣杀掉毒死,由他先玩几年吧。等天下平静,我带他回昆仑专心指导即是。

    “反正我是个无事忙,姐姐应付不过来,我就代劳一番,刷点幕府功劳。师傅,你杀唐未央真是太了不起了,什么山河榜第三,也不过是被我师傅一刀秒的货,哈啊啊,就算师傅参加不了二十六届山河榜,也是我心里的无冕之王。”

    飞艇上,姬傲剑摆宴为诸门人接风洗尘。我们分别谈论了封魔岭的遭遇,明、柳、景三人闯鬼门的经历。柳子越自然夸大鬼门之险,眼下之意是向文侯多讨要些好处。要紧事由姬忠黄记录,遣符鹤速禀文侯。姬傲剑纯粹负责侃天,

    “今天我们幕府来了四个怪人,居然劳动我姐姐亲自宴请他们,还有昆仑的五位真人陪伴,排场可非同小可!不过有一位仙子长得美翻了,比琳公主还要美!”

    姬傲剑谈到蛇母,居然不再说话,痴了起来。他教养本好,但此时纵然口水流出,也浑无知觉。他或许原来能讲清要点,但情迷意乱,至少目前是讲不清了。

    我便问姬忠黄,文侯如何分派那四个妖邪。

    老将沉毅,交代简明扼要:诸位真人与文侯得知我们脱出封魔岭的讯息,喜出望外。原来在剑宗伏下援救我的线人便继续隐藏。我能说动宇宙锋来投也是奇功一桩——我宗不忧欧阳和鬼王,只忧妖猿,原拟请观水祖师出手降服,又担忧惹得他宗非议。既有宇宙锋,便可与持有九州神铁的妖猿正面对决。

    但却添了一桩麻烦:那辩口和尚是宇宙锋的谋主,獠牙道人是他股肱,不便拆开,也不能放他们镇守关中要害,只好留在长安附近款待,遇大事方请宇宙锋出手。文侯就不得不始终留在长安监控他们。游魂关目前是姬真人坐镇,须要请乐真人替换,方能消泯变数。至于蛇母,实在难禁她偷害人性命,只好厚恤死者,暂时遮掩她的劣迹,徐徐图之了。

    一尊失去了强力御者的器灵,一个全无禁忌的妖邪,两个没有人心的东西,偏偏掌握了超越了绝大多数人类的力量。

    我为昆仑立了功,还是生的过,的确很难说了。我惆然不乐。

    姬傲剑从浮想联翩中忽然醒转,呀得一呼,从纳戒里取出一枚银印、一叠地契与一豹皮囊奉与景小芊,

    “方才我姐姐在接待宇宙锋等的宴席上得到我师傅凯旋归来的捷报,也知道景仙子想来我们幕府观察一番,她分不开身,便命令我将这两物送给仙子,仙子爱就拿,不爱的话,我姐姐另找好玩的给你!”

    豹皮囊中是如我和殷元元等昆仑真传弟子配有的随身物:绝品飞剑、绝品丹药葫芦,不可计数的各色丹药,上品符书、常见昆仑宗法器和典籍;地契是天水城辖下一切灵脉及相应药田宝矿宫观的地契——有这根基,她一个散修便是开个小派都可以;那银印是大正王朝的三品将军印,上刻“镇妖将军”四个苍劲篆文。

    景小芊笑道,

    “文侯果然慷慨,直接把金子砸到我头上。”

    豹皮囊和地契她不推脱,干脆笑纳了。

    殷元元奇怪,“你方才还教训我们不要受利驱遣,要以道相合,怎么自己就反过来呢!”

    景小芊回道,“以同道待之,则以同道报之;以利酬之,则等值报之。文侯本来就用我在一时,我就用一时效力回报她,很公平。”

    “那银印仙子又为何不受呢——文侯姐姐不谈君臣大义那套,她定下规矩:你为我幕府将,便可以自行征辟精锐开疆拓土,军器战备由文侯供应,战利五五分成;你要辞官,事成后挂印而去就是了。”

    ——这种加盟承包,平分战果,却与萧龙渊投他金丹者皆封侯隐隐相通,为何景小芊不受?

    “我知道文侯的军务都交给原剑空的姐姐原芷负责,她名义上也是一个三品的平妖将军,却有着大帅那样的调兵权与合战指挥权。你们关中诸将一直弹劾她使用诸将如同操控木偶,凡事都不由他们作主,赏罚也不讲情面。我不爱受她的气。”

第二七二章 出关(四)

    景小芊言毕,席中一时寂静。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我暗自感叹:赏罚分明,令行禁止,正是兵法家与将门之后的统军特色。原芷既有宿慧家学,又耳濡目染南宫家统兵,在关中行的就是东国最正统的司马法。关中诸将如此反弹,正说明他们或者是流寇盗贼出身,或者是爱惜性命的宗门修真者,厌恶管束,自由散漫,利则趋战,不利则速退——不然,就是借题生事,表示不服了。

    我与原芷所学同源,也略知兵法与军械,但我指挥宗门之人却一向是和颜悦色,半劝半诱。主要我至多只统率精锐小队,方便摸清人情,各个笼络。如果要指挥混成了各色舰炮与炼气士的十万大军,非要严明法令,才能如心使臂,如臂使指。

    “诸将的话大谬不然,景仙子不必听信谣言。我也在原将军麾下刷过功绩,哪里有什么生命危险!我曾经奉魏文侯姐姐帅令,去天高原作监军。当时原将军正要袭取欧阳既济手下一个道胎大将镇守的重镇,城有三千炼气士,配齐蚱蜢艇火铳宝兵。她只委派道胎金丹黑面胡率五百炼气士攻打,我也随军观察。全程我们都奉原将军的锦囊行事,一步不差,一员不损。什么心思都不费,一日就取下了要塞,那便是我们如今在天高原驻扎的云中城。那个道胎大将,还是我斩下的首级呢!”

    这时我那草包弟子姬傲剑却出言反驳了,语气中得意非凡

    这话说得听众又惊又疑。

    殷元元不服道,“道胎金丹再不济,也是万人敌。谅黑面胡一个新晋道胎也未必能取下宿将,怎么会被你这样低微修为斩杀呢?”

    上官子羽问,“轻装兵战轻装兵也罢了,如何是炮舰之敌?你们的道术也不远胜敌手,敌手据城而守,汲取地脉灵气张开法阵,一点也奈何不了他们。”

    说起炼气士杀道胎,其实我年少时就险些用银蛇剑斩下元婴的龙头;如果混入奸细,破坏敌方灵枢也能成功。我正在思索,姬傲剑也不屏退左右,直接招呼随从取炼气士精锐的新战铠向我们展示。

    “这是原将军一年来亲手设计,不惮本钱,监督制作的蚂蚁铠,公输家和墨家也要瞠乎其后,远胜过朝廷与宇文家精锐战兵的装备。”

    五具玻璃柜子里陈列着五具赤红全身铠甲,悉用星星铁打造,与常见精甲迥异。寻常甲是分躯干与四肢五处,此甲只分头、胸、腹三段,有四肢与三段甲相连。头盔上有两个触角,胸甲后有三对折叠其的翅,指爪都有飞剑之利,甲将人从牙齿武装到足趾。远远望去,果然像是站立的红蚂蚁。

    如成大军,那不是一支红蚂蚁大军吗?——我心头一动。我想到了在白云岛目睹的红蚂蚁与黑蚂蚁的战争。

    “宗门的外门弟子都未必有如此好的配备。”殷元元和上官子羽叹。

    姬傲剑兴奋地指点,

    “这对触角可以将驾驭者的意识转成神念互动讯息,又可以释放神念干扰敌方舰炮的灵枢。蚂蚁铠本身就是三转甲,这四肢能够在墙壁、水面、流沙上行走自如。在蚂蚁铠的脊椎上另行装置了子灵枢,诸位想想骷髅兵脊椎上刻的符文即是。如有反叛或会遇到变故,将帅即可用舰艇上的总灵枢遥控铠甲行动,和鬼门御使骨兵道理一般。”

    景小芊、柳子越、明明德等走过一遭鬼门的,都是面色大变。

    明明德赞道,“加以时日,西军的步卒必将雄于诸军。”

    “哈哈,”姬傲剑一笑,“我们袭取云中城还要从这蚂蚁铠说起,而谈这蚂蚁铠不免要提到柳师叔的功劳。”

    “尺寸微功,不提也罢。”

    柳子越本是爱夸功之人,这番却是面色绯红,支支吾吾,竟是在推让。

    姬傲剑不依不挠地讲下去,“原芷将军制作好了蚂蚁铠,便捎了十具给长安的文侯验看。文侯将财政委托给柳师叔,这盔甲也经过他手。原将军在制定攻打云中营方略时,审计军中财政装备,发现本来该从长安归还的十具不知所踪。她费了一日核对山积的账簿,发现是被人偷偷专卖给欧阳家的云中城守将了。”

    “那岂非西军出了内奸?当及早铲除!”明明德绞紧眉头,貌似在为文侯深深忧虑。

    那明明德本来和他一般人品,这回装得义正言辞,不屑与柳子越谈论的样子。

    柳子越面色愈发难看,向诸位说自己和鬼门激战疲甚,欲寻一静室运功休养。

    众人多半明白过来。无怪乎柳子越和负责西军财政的美好事业告别,被文侯送到鬼门去度假了。

    我笑着打个圆场,

    “或者是西军中有人觉得这蚂蚁铠十分厉害,所以卖了几件给欧阳家领教下我军军威,希望对方就此吓怕心胆,弃城而走,也免了一番兵戈之灾。”

    殷元元向上官子羽说,

    “也是哟。当年贵宗的周祖毁去楚国云梦城,曾经用十二块青石板记录毁城景象,然后将青石板送于人间十二国诸侯赏鉴,从此天下太平,战争不起。”

    柳子越脸色稍好看了点,居然老着脸一板一眼地说,

    “其实那蚂蚁铠是原将军的独门制品,比当年唐未央制作的傀儡还要了得,非真人无法破解仿造。流通给他军的确能震慑敌方,又不为敌所用,还能补贴我军军需。经诸位一分析,或者真是售甲之人一番苦心,不能说资敌,而是震敌。”

    景小芊放声笑出来。

    姬傲剑拍起手来,“柳师叔说得极好,原将军本来写了一封信给文侯,要揪出军中的老鼠斩杀立威,后来转念一想,就用那人的名义和云中城守将通信,又分批卖了五百副蚂蚁铠与他。”

    我一下明白,这是里应外合的计谋,不过云中城的内应是那五百具形似铠甲,其实被原芷遥控着的傀儡。

    “万事俱备后,内外情报齐全,原将军命我们不带装备,扮作商队,驾飞艇过云中城止歇;又命黑面胡扮作欧阳既济派来送丹药的使节,与那道胎大将独处。我们启用主灵枢取回蚂蚁铠,迅速控制各处要害,凭借宝甲轻易斩杀了敌军炼气士的头领,又用厚利诱得余人投降。待与黑面胡将军汇合,云中城的道胎守将已经变成了一头绵羊,被我一剑斩下头颅。”

    我问姬傲剑,“为什么那守将会轻易与黑面胡独处,而且变成了绵羊?”

    “黑面胡将军和我一切依照锦囊行事,本来也不明白。待回师问原将军,方才知道:欧阳既济和多林寺一道炼制过一种叫易形丹的丹药,这种丹药能使人短暂妖化,如虎添翼。多林寺是正道,自然会谨慎用来练功降魔;欧阳既济却用来改造士卒,将人变妖,增幅战力。他可不管服药者有无资质适应这药,无数领民被他变成不人不妖之辈。那云中守将却是嗜此丹成瘾,久之无法回复人身,一直恳求欧阳既济赐他新药解之。”

    姬傲剑说,

    “我们昆仑曾经治疗过中土的药人,原将军又俘虏过不少易形丹服食者,经药王院长老与门人研制,破了此方。黑面胡奉献给云中守将的即是我们昆仑炼制的新易形丹。守将自然会疑惑黑面胡的令牌是否伪造,但这易形丹不假,他第一粒让人试药有验,第二粒便亲自服用,立刻就转回了人身,大喜过望,向西叩拜欧阳,可不过一个时辰又变成妖身。黑面胡乘他心焦失神,就依锦囊奉给他第三粒,哈,这下就变成了绵羊,被我砍了头。”

    众人感叹。

    就殷元元揪着柳子越小辫子不放,“那售甲人与云中守将的收据回执可曾找到?其罪不小,纵然不斩他,也要以警来者!”

    柳子越恼道,“修道者与人为善,殷师兄,你这样心胸,难成大器呀!”

    “何须问呐。不必等到文侯,我军夺取云中城是大功一件,原将军自然焚毁收据,不问一切罪过了。”——不然柳子越哪能待在这里。我道,

    “何况连柳师兄都因为自己失察替那人担了过失,那人想必自会感恩改过的。”

    柳子越抚我肩而颔首。

    景小芊道,“看来那位原将军也是能相处之辈,若我无风险,不必费心思,又有战绩,那自然乐意听她节制。”

第二七三章 出关(五)

    诸人一面饮宴,一面谈论道术,又一面毫无拘束畅快议论天下之事,姬傲剑的飞艇浮于天上,领我们俯览云海下关中的壮丽山河、丰沃灵脉、城郭宫室、闾阎市廛,当真是诸真人所言,红尘四合,既庶且富。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这还不算好的呢。听我师尊药师真人讲,五百年前的关中还要灿烂——在武道纪楚国衰后,关中的秦国便继之而起,是当时六大国的雄长,接连几代秦王励精图治,又与我们昆仑极善,也是我宗门人在人间首选歇脚处。当年的关中荟萃了天下三分之一的精华,长安犹如帝星,离宫别苑三十六所犹如列宿拱卫,道门英杰、百家学派,无数人前来投效。要不是末代秦王脑抽与我们昆仑闹翻,又直面妖潮席卷,今天的中土之主可轮不上大正傅家来做呐!”

    殷元元吃到兴起,胡吹海侃起不知何处何时听来的药师真人编造。他一贯如此,这番言语说起来也不存顾忌。他绕绕弯弯许多,里面藏着用古代秦王比喻当代文侯,希望姬家与昆仑同心同德,他日更臻辉煌的意思,这个在坐的人也全听得出来。不过我宗名义上是来帮助大正王朝,不方便公开呼吁傅家退位,这不是殷元元顾忌,而是没忘记礼貌。

    自然有不少人反驳殷元元,也有些人来声援殷元元,还有些无所谓的看热闹。但反方明明德是大正王朝忠犬,又是强大的辩论战力,他引经据典,口如悬河,逐条批驳。文明大典谈到欧阳既济的西河道原本即是昆仑本山所在,昆仑遇到妖潮入侵,便携全部灵脉与治下百万户渡海西遁,尽弃关中之民。那西河道失去灵脉,水枯山崩,从原来的膏腴之土变成浩瀚流沙;那秦国失去了昆仑依仗,浑无力量抵御妖潮,一国瓦解,百姓惨遭屠戮,赖剑宗才续得命脉。

    殷元元和声援者一时被堵得无话可谈,殷元元索性耍赖,

    “你一个书生,真是读腐了书!我家是连着十代的中土移民!本人的见闻来自真实见闻,你学的都是大正文人编造的历史!”

    连千年史料都是编造,那等于文明大典脑中记载十分之九都是无效信息,辩论就无法进行了,场面一时冷了下来。柳子越对着美好的夕阳另起一个话题,开始务实地讨论夜宴与住宿问题,

    “长安官邸是给关中都督僚属居住,姬家祖业给文侯府家将居住,关中的昆仑、龙虎宫观还未建好,我等一律在前朝离宫歇脚。三十六离宫大半荒残,大正王朝修葺过一些,百年来关中战乱频仍,天波侯也无暇继续经营。如今有七处可用:文侯预留的最好一处是建章宫,铁定给宇宙锋他们了。其他六处有四处是招待下宾,只有二处合适诸位:长杨宫往常是招待昆仑与龙虎道友,甘泉宫是招待他派的道友。景道友修为高深,非寻常修真者可以比,不妨来长杨宫歇脚,方便与宗门的道友朝夕切磋。”

    “柳子越这句讲的是人话。景小芊,我还要在关中留半月,我们先斗上几番,瞧瞧你有什么新鲜道术,算是山河榜前的演习。”

    殷元元欢然道。

    景小芊却拒绝了,“你们宗门自高自大,瞧不上他派的修士,连住一起都不屑。我偏不和你们住,我去甘泉宫,与其他散修一道。”

    这话极有骨气,不忘根本,说得我感同身受,暗暗点头。若非琳公主带我入昆仑,我也不过是修习残缺武道与星宗杂术的散修。

    我向众人说道,

    “如非缘法,我们各宗各派也难得在此相聚。景道友是我们新交的朋友,她要去甘泉宫住,那我们乘此机缘,也一并去甘泉宫拜访他派道友吧。”

    殷元元本来是懒动心思,就依柳子越的建议行事,既然觉得我的提议新鲜,便改口赞同我的意见。上官子羽接着附和。柳子越也只好从了。

    姬傲剑赞道,“甘泉宫的修真者道术奇幻,我师傅开口,我也随着诸位去瞧瞧。”

    飞艇转头,降在长安西面远郊的泊船空港。明明德是大正王朝使节,先行辞别,驱车回长安官邸。入夜,我、殷元元、柳子越、上官子羽、景小芊、姬傲剑一行住入甘泉宫。

    甘泉宫建于长安郊外的高丘,盘踞一条小灵脉,丘下是繁密的居邑。宫殿阔大,馆舍精雅。夜宴的主殿有数十道我素未谋面的金丹气息,显然是一年来闻听昆仑动向,趋时投奔文侯的新人物。

    “六十一个金丹,四十二个不过中下层修为,才相当于宗门的试炼弟子。这阶段的宗门门人还在丝毫不敢懈怠地准备内门试炼,这些人却浅尝则止,升了金丹便不再进取,汲汲在红尘里打滚了。”

    殷元元又忍不住神念里向我吐槽起来。他也不管文侯广招群修正是争取天下人心,何况他们图的也是红尘里的快活热闹,。

    姬傲剑则从纳戒取出名簿,按图索骥,为我们介绍各方人物。诸修士来自天南地北、五岳四渎,乃至有四荒之人,以京口流民帅、太行英豪为多。中下层金丹是一骑当千之辈,上层金丹可力敌万人火铳,他们在各自的郡县洞岛也是呼风唤雨之辈。

    殷元元面相喜气,言语活泼,诸人都不与他生分。上官子羽报出家门,群修就和他热络起来——上官子羽虽然无官无职,在龙虎宗也没有长老衔头,却是天下数一数二的财团掌控人,群修就算不与诸侯过从,在人间也少不得上官子羽帮忙。

    我低调自报家门,和诸人寒暄,群修仍是免不了齐齐围观起我——这场景我遭遇多次,一次是在妖宫被群妖围观,一次是在蜀山被剑宗围观。这番还是免不了被群修议论我杀山河榜第三唐未央的事情,剑宗发布天下的战报文书实在对我名声影响极坏。幸而众人卖文侯面子,没有追究文书上我向天下宣布在剑宗为唐未央守丧三年,怎么又食言而肥,在长安突然现身。

    我只好顺着众人心藏的疑惑乱扯,

    “在下在剑宗的镇妖塔里又立了几件微功,挫退入塔窃取神剑的变钜子,打得蛇母改邪归正,游说剑宗的小祖师宇宙锋襄助文侯,九人会判定在下抵清了过失,于是在新春放行,才有缘和众位相聚。”

    这番真假混淆,无人对质的鬼话让群修改变了眼色,听上去既然剑宗不再追究我,诸人方敢凑近与我攀谈。有几个格外好奇的上层金丹径直问起我天落歌与萧龙渊恶战的情形,他们却是仅次宗门一等的名门修士,或是源远流长的百家传人,他们的进退代表了天下对宗门的向背。我不得不用心斟酌语句,既不能夸大萧龙渊实力,矮化宗门的力量,让群修失望,也不可以盲目吹嘘,让群修对妖邪掉以轻心。

    景小芊与众人打完招呼,选一席独自饮用文侯待客的琼浆玉液,一面默观主殿正中位置上的一块清光石壁。

    诸人落座,我才留意清光石壁上正映现两位修士相斗的场面。修士立足之处是甘泉宫的斗法高台,高台纵横皆有百丈,拔出云中。两人的气极强大,与剑宗樊无解相若,皆是道胎金丹,在群修里卓而不群。

    清光石壁中的女武者一身红色短打劲装,周身也环绕着耀目的赤色火光,手捉一口狼头金鞘的六转神刀,来去如电,上下跳纵,才瞻在天,忽而落地,直追着对手狂风骤雨般的挥砍,高台到处燃烧着烈火,逐渐销融;

    对手是一个河童马头,大腹便便的修士,还披着镶嵌或蓝或紫宝石的袈裟,躲闪之间很不灵便,但他怪异的闪避方式总是间不容发地让过女武者的致命击。河童马修士能足手互易,倒立迎敌,关节头颈任意旋转,超出了人类躯壳的限制。他的乘隙还击甚少,但寥寥数次却有相当于潮汐和山洪的威力,磐石打造的高台被他掌力击中,不是磨成粉末,就是打穿高台,石块如陨石般砸下

    ——幸而高台法阵张开,落石都不曾毁屋伤人。

    群修看的惊叹,我却见惯了翻天覆地的斗法,本想略略点头,但转念想如此太过高冷,与众人拉开了距离,也跟着群修鼓掌叫好,以至于被殷元元频繁白眼。

    柳子越告诉我们,河童马修士与那女武者皆非寻常之辈:

    女武者是古武六道之泰山派的嫡传弟子刀惜春,泰山派掌门选定的继任者,并获掌门亲赐镇派神兵狼牙刀。刀惜春统领太行八陉,是原芷前最强一股燕赵义军的首领,斩妖痛快,群雄皆敬称刀姐,只因投奔文侯姗姗来迟,才被原芷先抢了幕府座次。她修炼金钢万锻烈火气功,不逊于道门真火,随着她的战意高涨,那烈火罡气能由赤转橙,再变黄变白,历经青蓝紫诸层,臻于无色,火力却已经相当于星辰大热。与泰山派更高、更快、更强(citius,altius,fortius)的“极”字武学理念恰是相得益彰。

    那河童马修士是多林寺的嫡传弟子智丈大师,本被多林方丈选定为继任者,却耽迷空门之理,整天在寺中宣传习武无用,要用一切皆空破除武学障碍,遂被多林方丈发配到藏经阁扫地。智丈大师见继统无望,又没有转入空门的门路,又闻听文侯纳贤,遂来投奔。

    别瞧他抛头露面是一副河童马嘴脸,实际是血脉纯正的人类,所以不被剑宗荡魔院缉拿。多林寺在武道六派以“怪”著称,向酷爱服用易形丹,以求暂变强大妖怪增幅战力。智丈大师喜变河童马对敌,时日积久,便终日一副河童马相了。文侯本制作了易形丹解药劝他服用,但智丈大师勘破我相人相,以河马人身本无不同婉拒了文侯的善意。

    智丈大师自幼修持多林寺镇派武学龙象搬运功,这门神功公孙纹龙也会。龙象搬运功必须每日修炼,一日不可断续,否则前功尽弃。但不问资质,只熬年头,修炼者耐心修持,力量便能稳步增长,至多修炼千年,便能达到十龙十象的上限。上届山河榜智丈大师神功未成,被宇文拔都一招而败,如今他年头熬满,有在山河榜一鸣惊人的绝大信心。

    武道六派在红尘影响巨大,至今都被凡俗瞻望,只是被宗门淹没了光芒,六派出上一个道胎金丹便被掌门视若掌上明珠。两人来投,便是泰山派与多林寺分鸡蛋放在昆仑篮子的意思。他两人实力冠绝散修,皆想在众人里话事,又不肯谦让,遂在高台斗法排个座次。

    我们夜宴欢谈至第二道菜肴,清光石壁上,刀惜春与智丈大师已经斗到酣处。我估算了下,智丈大师的翡冷翠袈裟能抵御真火,他的肌肤又如岩石,所以未尝大碍,只是被刀惜春的神刀狼牙砍裂处却是鲜血淋漓,显得面目格外狰狞;刀惜春的武技自然在一切皆空,久疏战斗的智丈大师之上,但她没有龙象搬运的冷板凳功夫,烈火气功消耗真元又巨,下面的交锋倘若被智丈大师击中一下,便大大不妙了。

    只见刀惜春破釜沉舟,将烈火气功催发到紫色,忽然一股莫大的玄阴罡风从高台之下钻上云端,自两人间涌过,智丈大师与刀惜春两人竟被禁制了行动,木偶般呆立高台。黑风里缓缓爬出一物,却是一条三丈长大的金色蚕宝宝,源源不绝、悠长深邃的神念从那大金蚕传出,遍及甘泉宫,

    “诸位道友,这甘泉宫的头一把座次,还是让给尹某吧。”

    我手中酒杯微微一晃,席上诸人不乏色变,有见闻颇广的修士不禁呼唤出来,“这是玉真派的尹小过道长,他的天蚕神变又继续变化了!”

    姬傲剑翻名簿,兴奋道,“又来一位高人投效文侯姐姐,又一个名派向我昆仑示好。这位是武道六派里玉真派的嫡传大弟子尹小过,上届山河榜的第十三名。他修炼了玉真派的至高武学天蚕神变,这门神功据说没有上限,每经历一次生死劫数,修炼者便能化入蚕身,等破茧而出,躯壳便更为强横。”

    “好好的武道沦落成这种妖术,”原来默然的景小芊忽然嗔怒,立身向殿上诸位道,“小女子是一介散修,无门无派,行事但凭好恶。今番看不惯尹过趁人斗法疲惫,摘取胜果,等我上台收拾他!”

    她话音犹落,已经陡现在清光石壁上的金色蚕宝宝前,人在主殿凭空消失。

    上官子羽停杯向我深沉道,“今天甘泉宫的头把座次又要换人了。”

第二七四章 出关(六)

    景小芊晃搜魂铃,解开刀惜春与智丈大师的禁制。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智丈大师合十谢过;刀惜春却是忿忿不平,又要提那一丈长的狼牙神刀向前以牙还牙,经智丈大师所劝才悻悻罢手。两人皆下了高台。

    那大金蚕又传出神念,“尹某还差片刻即能破茧而出,容诸位稍候片刻,数个呼吸即能决出胜负。”

    景小芊也不抢攻,在一旁冷笑,“玉真派的武道没落了,只仗着一些妖术维持门面了,莫要以为有天蚕神变即能进山河榜前十。我且候你,诸位也稍歇,数个呼吸即能决出胜负。”

    “天蚕神变不过增益躯壳之术,与多林寺用易形丹无二,我派依旧是凭武道立足天下。多言无用,手下见真章便是。”那金蚕回了几句,又沉默不语。只见茧丝从蚕吐出,重重将躯壳包裹起来。

    殷元元聚精会神地注视清光石壁,我却起身问候回到主殿的智丈大师与刀惜春。

    “你即是原芷的弟弟原剑空?怪不得那厮有恃无恐,仗着昆仑天大的势力侵吞我们的部曲,”大概是余怒未消,又与原芷结怨颇深,刀惜春听明白我来历,白了一眼,另择一席坐了。她也不收摄那一丈长刀,径插-入石阶之中立起。

    智丈大师却十分仰慕我们昆仑,挪座近我,一只河马蹄子搭着我的手,浓烈的妖气熏得我十分不自在。他似已将方才争斗悉数抛诸脑外,奉承我是昆仑高士,随即要与我谈玄说道,

    “贵宗姬真人是清谈大家,扇动都下玄风。小僧昔年忝在京师,恨无缘请教。原道友即是昆仑门下,想必领悟玄理,也是非同小可。我观你名号里说:原来剑宗是空。恰隐隐挠着小僧苦思冥想的关头。小僧自幼钻研空门之理,平日恒思道是否为空,求之本无益处。今见道友叫剑宗是空,犹如醍醐灌顶,其实何止剑宗是空,宗门是空,大正是空,道友是空,小僧也空……”

    我听得傻了,如此无底洞般的纠缠真人也应付不了,急向其他师友求救。龙虎宗是与精藏世内外典籍的高门,上官子羽是能辨析义利的,可想来他早知道这河童马修士呆气,装作与另一席人攀谈正酣,分不出心神。殷元元在研判景小芊与尹小过的斗法,他本来也只对口腹有兴趣,对口舌没兴趣。

    我只好揪起柳子越衣袖,他一眨眼珠子,替我挡下话,滔滔不绝道,“大师谬哉,这世上金钱、美人、富贵、威福都是真的,对死人方是空。你是活人,便见不到空,你是死人,也无法说空。活人见道,道就是真。大师你是活人明甚,能就该思活人之所思,死人问题则非我等所知……”

    那智丈大师依旧不休,“红粉骷髅,金玉粪土,物转眼成空,又怎么是真?”

    柳子越纠正,“大师以流变混淆了不变,红粉是真,骷髅是真,金玉是真,粪土是真,哪样是空!”

    那智丈大师被柳子越一顿抢白,喉咙中的言语始终无法吐出,不禁跳出席外,又挠头思考起来。柳子越得意大笑,向我传神念道,“这位多林寺道友还是修炼武道为妙。”

    柳子越笑声刚落,大殿忽然响起了喧哗。景小芊倒提着一个面白无须、人事不省、唾沫乱流的青年道士入殿,将他抛在殿心。依旧回到自己席上自酌自饮。

    那斗法高台上,只余下一个破开了的茧子。

    我有些懊悔,我和柳子越与智丈大师辩论的这回功夫,竟然真分出了胜负。我见殷元元与刀惜春的面上都是异常凝重。群修默然,瞧景小芊的眼神恍如视神人。

    “景道长也不过能勉强招架三个鬼门道胎,如何可能眨眼便生擒尹道友,这岂非不逊原师弟了吗!”柳子越大惑不解。

    我问殷元元是怎么回事情,他思索了一会儿方道,“天蚕神变后的尹道友真元强劲,凭我们初遇时景道长显露的武技断无可能轻取,孰料她方才使用了一本人皮书,将尹道长摄入,等人皮书吐出尹道长,立时便出了结果——不知道那书是否她从鬼门取来的秘宝,又有点龙虎宗符法的影子,但必是一件神器无疑。”

    上官子羽道,“我们今天来甘泉宫是没有白饱眼福。”

    我走到殿心尹小过身边,喂他服下还魂丹。不久道士醒觉,满面皆是惊悸,许久方平。听毕我们来历,道士露出惭色,“原以为自己能与群雄一争短长,谁料不过是井底之蛙,还辱没了师门,连散修都敌不过,更不敢追赶诸位。罢了,罢了,尹某就此别过。”

    姬傲剑有些着急,忙向我使眼色。我知道他怕将千辛万苦招揽来的人放走,便挽住尹小过,诚挚道,“尹道长放宽心思。这位景道长屡有奇遇,道术不逊于山河榜唐未央,我等也不敢言胜。至于道长方才与智丈大师、刀姐的过节就一笑泯之吧。”

    尹小过一望智丈大师,僧人合十;那刀惜春虽然心思不定,终究是吐了一个请字。尹小过也就借此下了台阶,讪讪坐入了席位。

    我未领教过景小芊那人皮书的厉害,几次想在席上邀她相斗,但转念又想她是姬真人吩咐竭力招揽的人物,也不能让群修误解我们昆仑是来甘泉宫逞强的,终究深藏心中不言,由她成了席上最风光之人。

    甘泉宫欢宴毕席,我径回宫苑中的僻静雅舍。

    子夜时分,我纳戒响动。我从纳戒里取出一件形如扇贝,可容于掌的法器,此宝唤作传音贝,专做通讯之用,关中无敌寇和灵脉异动,所以长距神念可以从容传递。我开启传音贝,贝中映出文侯音容。文侯易了便装,风采依旧,正于私邸批阅案牍,也不用什么法器,直接将神念传入我的传音贝里,

    “我事务实在繁重,现在方有暇和你一晤。你事我已经知道,宇宙锋等宗门也暂时羁縻。返回长安便是海阔天空,再无人能害你妨你了——只是我见你入住甘泉宫,稍意外了下。”

    我谢过师姐,讲明了自己领门人笼络群修的用意。

    姬师姐赞许道,

    “这道理要在红尘里厮混过的门人方能明白。我方才也分神念去招待下宾的宫室问候投幕府的诸位炼气士首领。”

    这也让我稍意外:世上炼气士有数百万之巨,品类杂多,龙蛇相混,关中现下就有十万以上,我笼络有数的金丹修士也罢了,文侯竟也不辞辛劳屈尊降贵地亲自-慰问新入伙辈。

    “原师弟须知,元婴金丹尽可以万里独行,自善其身,但要集众成事,不得不留意驾驭炼气士团体。元婴金丹不会耐烦庶务,也与民众悬隔;而炼气士上承君主,下抚民众,遍及世间诸行业,犹以军中为多,在乡间城里影响巨大。赢得他们的向背,也就赢得了民心的向背。”

    姬师姐顿了下,淡淡笑道

    “我也是近年亲自抚军,才渐能践行这番道理。有部史论讲得最为透彻详尽,你若有兴趣,不妨精读,我不再唠叨了。”

    她神念经过传音贝,灌入我的青石板里,青石板上又映现了一部二十卷的《治安书》。著者名唤“边正心”,自称天地飘飘一沙鸥,序里提到的定稿年代距今三十年。我对史学一向眛然,但想到文侯举动都有深意,她殷勤荐书,多半是要我明习人间大略。我道术都修习不来,见她点名督促,只好硬着头皮应承。

    既然谈到政事,我们免不了又谈论起昆仑在关中的经营和征伐。

    “我昆仑昔年对关中寡恩,幸而五百年过去,关中物是人非,旧怨已淡。当今征战是末节,重树根本是要务。你想必知道,百年来大正王朝疆土日蹙,诸侯林立,朝廷不过保有河洛诸郡,财源兵源皆乏。之所以依然关中仍在,纯是往年天落真人强压剑宗各派系议论,拨用蜀中本山的资源救济。如今我宗要在中土竞争,剑宗便顺势将关中的担子全挪与了昆仑。傲剑领你看到的关中升平气象,已经全靠我宗动用西荒资源维持。我宗长老会内自然也有非议声音,但五位真人要领昆仑重回关中的意志如钢,我宗要一洗被万里云祖师逐出中土之辱。”

    她取一幅秦地四道舆图示我,指欧阳既济占据的大沙碛谈道,

    “这里原来是我宗本山昆仑所在。颜掌门计划,三年内灭欧阳,山河榜后将西荒洞天回迁此处,将沙碛重变沃土。”

    我兀得大震,这番举措不异于王朝迁都,不知道要冲破多少阻力,即使龙虎宗的盟友也未必乐意看到。

    姬师姐肃容道,

    “你是我宗真传弟子,这机密事可透露与你,龙虎宗人,你唯可与上官家谈论。其他龙虎道友由颜掌门和姬真人斡旋,非我许可,你不得先行向他们泄露。”

第二七五章 出关(七)

    文侯转过话题,忽然问我,

    “原师弟可曾想过有朝一日由你来统帅万军呢?”

    她面色平静,我却一下愣住。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平白无故,姬师姐何出此言?

    ——世间诸侯看似纷繁,荦荦大者,如上官天泉、文侯、宇文拔都、南宫磐石等,皆与各宗互为表里。论起修为和家世,我还不能追上姬师姐;资历更被她占了鳌头,除非她遭遇不测,我并无机缘掌控万军。至于剑宗在人间留有傅家和宇文两家,原来是以宇文家来敲打傅家不生异心。文侯蒙受着祖师、诸位真人,乃至长老会的器重与恩宠,家族根深叶茂,可不需要我来替代。

    我仍在思索之中,文侯却说了下去,

    “你初入门时仍然是少年心性。有些隐情,虽然我们昆仑长老会看在眼中,却不是揭示的时机。如今你历经磨难,心性渐坚,若说的直白,你也能受住。”

    这话说得我精神贯注,全身紧张。我与她相隔两处,只凭着传音贝晤面,任什么情绪都不便发作。

    “转劫一事,即便祖师都无从预测往何处去。倘若侥幸不曾陨灭,便似一梦醒来,犹在懵懂,已是新生。师弟在转劫前,只带了雷法总纲,却将记忆道术都封在符钱中,真如孤身跃入深渊。在你转生三年后,观水祖师才选了一只灵龟作祭,卜得你降生在齐地一处诸侯人家。当年他分灵踏足中土,本来是要把你领回昆仑的。”

    我模糊不清的童年记忆里,是我娘不忍我离家渡海,婉拒了那道人的请求。我全然记不得那道人的面目,依照文侯的话,亲手赠予我银蛇剑的竟然是观水祖师,而我爹娘竟驳回了昆仑祖师的请求!

    “我宗对南宫家和原家的纠葛了如指掌,令堂大人如此私心自用,留你在南宫家的监视下,实在是把师弟置入了绝险境地。”

    她淡淡道。

    “世间待我善者,莫过于爹娘,她又怎么会害我?”我按捺住焦急的心意,努力缓缓问。

    “你二世为人,待你善者何止他们?——自上一世师弟即在我昆仑门下,难道门中之人待你不善?难道你师尊待你不如他们?”

    ——我师尊?我师尊是新拜的药师真人。啊,我前世也该是有师尊,可那位师尊是何人,我竟一点也想不起来。

    文侯毫不为动,继续说下去。

    “南宫腾蛟是星宗布在中土的棋子,他立足未稳时,借势于朝廷委派的广陵太守。等他羽翼丰满,便命家臣扮作盗贼,除去广陵太守这道障碍。只余下广陵太守最亲爱的女儿未杀,南宫腾蛟将她收为义女,又将她嫁与最器重的大将原毅。”

    我心中百感交集,痛楚虽有,却是最淡的一种。我从小就隐约猜到此中内情,下手杀我外公者即是我爹爹原毅。但昆仑远在西荒,又如何知道这种南宫家的极大机密呢?

    “中土是天下英才争竞的舞台,从全祖师起,我们昆仑就毫不懈怠地将中土各方的千头万绪抓在手心。天下没有一方势力不曾领受我们昆仑丹药的恩惠,所以也没有一方势力不曾将他们的秘密透露给我们。”

    我注视着文侯。

    文侯道,

    “列国时代,诸侯最忌惮被家臣以下克上,可当时道术为尊,谁家能免于此患?这百年来,新起的诸侯又重受古人之患:南宫腾蛟虽是厉害元婴,可周围也是强敌环绕,难保不遭劫数,不得不栽培重用金丹大将,原毅是他最得力的弟子,也是南宫家最大的内患。老南宫只有一个资质不凡的孩子在星宗修炼,原毅却先一步跻身道胎金丹——即便宗门,一代之中,也不过十数人有这样的境界。如果那孩子修炼无果,老南宫万有不测,南宫家或者易姓也未可知。”

    ——所以老南宫纳我父亲为义婿,稳住了父亲的心思,又挑动其他家将掣肘我父亲,给南宫磐石晋升道胎金丹留出时间。

    “幸好南宫磐石也成为星宗屈真人的高足,南宫家和原家的兵刃相见暂且缓了下来。”

    我心里咯噔。南宫磐石的道术胜我爹,又有大义名分,家臣拥戴,我爹爹也知道进退,怎么还会与他们不谐?

    我低头看到月光照入屋中,映出我的影子,不禁叹息:我娘虽爱我,但她也有她的怨毒之心。

    “上天恩宠,原毅的孩子们竟有着不让南宫磐石的资质,其中一个甚至得到了昆仑祖师的青眼。接连着二代出现厉害修真者,甚至一代还出现了两个,这在人间这是不可思议的福报,也是新世家兴起的契机。这两个孩子的降生,是原家与南宫家下一轮暗争的开始,不过这回合原家的主事人却是老南宫的义女,原毅的妻子。”

    ——原来我娘念念不忘,南宫磐石的土地臣民夺自他父亲,她要复仇,在他心里,南宫家的一切该是我的。

    “观水祖师自然洞察到她每日喂那孩子服抑制宿慧的符水,也洞察到孩子的父亲将无数灵药灌注在那孩子的穴窍深藏而不激发。世上的父母对自己的孩子拔苗助长还来不及,哪有如此打压孩子修炼道术,不断延迟仙苗修炼的期限?”

    ——因为他们首先要保证我在南宫家的眼皮下装作一个寻常的孩子活下去。我不能去昆仑的原因也是如此,那样南宫家都会知道原家的异志,杀生之祸立时会降临在他们头上。

    “我娘也是陪伴着我处于险地,观水祖师离去后,每时每刻我们都在南宫家的监视中。她想将南宫家的土地部众完整地交给我。而我幼时一旦去了昆仑,原家在南宫的根基便会被全数清除,我和南宫家再无牵连,她想交给我的东西便荡然无存了。”

    我对文侯说。

    文侯停了半晌,道,

    “可惜到你十四岁的时候,你的宿慧再也压抑不住,而修炼的期限也再耽搁不起。南宫家仍然毫无破绽,所以令尊大人不得不带你们走了。”

    倘若南宫腾蛟在那十年突然遭遇劫数,南宫磐石又远在星宗,我爹娘竟可以乘隙抓住南宫家的权柄。但这些都未曾发生,第二个回合的角逐老南宫拖赢了我的爹娘。

    “昆仑还知道些什么?昆仑可知道了断我家爹娘和部曲的银龙?”我脸色阴郁,一字一顿。

    “白云岛的海图是令尊大人预留的后路,全然超出了昆仑的计算。我宗鞭长莫及,爱莫能助。”

    ——白云岛。白云岛。我默默念叨,突然道,

    “姬师姐,你怎么知道那个地方!那你也知道原芷献给你的坠星,并非是屈真人赠她,是我和她从白云岛夺来的吧!”

    文侯折开小扇,轻轻摇起,

    “我还知道那坠星是她从你手中抢夺,所以我受之全然无愧——原姑娘或者以为我不知,或者已经知道被我看破,却要仰我鼻息,奈何我不得——你们两人到了那块星宗遗失的洞天,你最终被困在岛上,你姐姐却扬长而去,如此的至亲未免太过凉薄。我扪心自问,绝无法如此对待我弟弟傲剑。”

    “文侯,你忒阴险了。”

    我这话并不硬气。一时之间,我立场混淆,不知道自己到底属于哪一方。原芷是我至亲,可我偏偏厌她;昆仑是我归宿,可我又憎昆仑利用我姐姐。

    “星宗在中土布过三大棋子。公孙家转投了妖宗。南宫家与大正王朝可取所需,制衡剑宗宇文家的势力。我昆仑宗用原芷姑娘,是向天下宣示星宗与我们站在一边,也借星宗之名向剑宗施压。你与原芷姑娘相知甚深,当明白世上之人难以共患难,能共患难者又难共安乐,我雅不欲她久掌大军。等我们昆仑功德圆满,长老会建议由你接管她辖下的大军,你们原家一体,应无大碍。你也可以乘那机会断了你们间的孽缘,莫要辜负了瑶池中人的心意。”

    昆仑掌握的秘密远超出我的想象,仿佛我的每一处毛孔都不曾漏过。文侯的形象渐在我诸识里淡去,我只觉得四下都被黑雾笼罩。

第二七六章 出关(八)

    之后半月,我拜访毕在长安襄助文侯的昆仑与龙虎宗诸位师友,另央求文侯在九人会上替我补一个“封魔岭头斩妖得力,剑宗赦我过失永不再问”的公告洗刷声名(至于我斩的是谁,顾、穆、宇宙锋等自然心中明白,但他们绝不敢声张),随即预备返回昆仑解除阴魔,晋升元婴。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殷元元则特意向张机子交割了关中采药炼药的职事,我和殷元元约定,由他继续辅导我炼药,我则当他再战山河榜的陪练;柳子越接连办糟了几件差事,关中诸将弹劾的矛头又转向了他,他便借口重炼被破的影术,也回昆仑去避阵风头。

    至正泰三年二月头上,我们三人辞别文侯,西返昆仑。向西的陆路仍然被欧阳家与妖猴的山头遮断,我们须改向往北入海,再缘中土大陆向西。一个昆仑内门弟子往返两洲须近一年,转运大军和物资更要耗费若干年光阴。宗门虽有若干宙光艇与载物葫天,但长老会审核极严,寻常来去绝不可使用。

    上官子羽陪伴我们一行至天高原上的云中城。浩瀚大漠上独立着一座高耸孤城,配备了近百要塞炮。一条金色洪河贯穿城下居邑,也滋养了两岸的美好绿洲。云中城以东的沙碛林立着诸多烟囱般的坚石口,从口中腾起的黑烟有几百道,几将半边天际全染成墨色。上官子羽告知我们,那片大地下是建造舰艇与打造兵甲、傀儡的场坊。天高原下本来蕴藏着宝矿与黑火,当年昆仑离中土时特意封印,于今重新启用。原芷不是在云中城处理公务,便是在地下的场坊监工督造,无一日懈怠。

    上官子羽要去云中城审查亿万财团的营造进程,在此与我们三人辞别;我犹豫了下是否要和原芷相见,心里好恶相杂,暗思我不管其他,只保住她性命完好便是,现在又并非原芷危难关头,终究是弃了见面的念头。

    过了云中城哨所勘验,只余下我、殷、柳三人前行。我驾起紫电飞龙,携二人穿越荒漠和草原。越北越寒,人烟愈稀,城郭从有至无、偶尔才能瞥见十数或数十人一伙厚裹皮毛的游牧野人,以及随着他们一道漂泊无定的狗马与帐篷。

    不觉北海波涛响起,已至洋面。处处无殊,天水一色。我们取昆仑的海图出来,配合着度量衡定位,折向西方。

    瀛海浩大,金丹一路西飞,也早晚会活活累死,更不必说凡人了。这海图十分机密紧要,标示了西荒和中土间无数昆仑掌握的岛屿,足供门人在漫漫途中歇脚。图上的岛屿有些是我们昆仑发现,有些是我宗购买,有些是我宗兼并,另有一些岛是我宗元婴者特意从海底升上洋面来衔接岛链。长老会调整了这些岛周围灵气,它们若隐若现,非别派的人能轻易寻见。

    十数日后,我们抵达了昆仑最近中土的西贝岛。岛与海相混,每日子时方才显现一刻钟点。这岛有数十里方圆,是虫子都找不出一个的无灵气不毛荒岛,不符合昆仑与灵药异宝为伴的传统。大概是与妖猴领地相隔不过八百里,我宗不愿与它无谓冲突,特意择了此处。

    岛的洞窟深处有两位昆仑金丹驻守。一人叫仇深,一人叫寇众,两人满脸皆是抑制不住的怨气。

    我晓得其中的原委:这岛既不适合修炼,也远离教化风土,待在这白白荒废岁月,形同发配;偏偏位置重要,非有可靠的内门弟子驻守不可。若不是两金丹作伴消遣寂寞,驻守修士不是憋傻了,便是要弃岛而走。

    殷元元前番来中土遭过两人白眼,这次装作没看见。柳子越则用古时武林盟主小龙女在古墓独处十六年的例子勉励,反被仇深寇众一阵追打——两位竟已在岛上待了整整二十年!我好意安抚,允诺在二十六届山河榜时请宗门另找人替代他们,仇深寇众方才罢休。

    盘桓数日之后,我们又依照海图经历数岛:

    有的岛被风暴环住,类似我少年时见识过的白云岛,只是规模较小,念昆仑的禁法既能开启洞天;

    有的岛被鸟翼人首,妖声惑人的海怪盘踞,寻常散修绝不敢登临。我宗有特制的驱魔香将之暂时屏退。

    有的岛上还有酋邦。碧眼白肤、发色或金或褐的蛮夷能锻造青铜兵器,搭建海怪船首的风帆船,营造石头城郭。我们也不干涉岛上诸邦的纷争,径直飞入岛民尊为神山的洞天居住。此处安泰,弟子巡察即可,无须留人驻守,洞天只设下若干禁制,内有丹房、芝房、剑房。剑房存了数十口我宗祭炼的飞剑,内中还有二口上品飞剑。酋邦倘若出了一个勇士有缘进入洞天,得到这批宝藏,立时可以称霸小岛——只是在山巅与山腰间我宗立了一道数里的极寒带,进入的凡人十数个呼吸内便会冻成冰人。那样的事情迄今未曾发生。

    “殷师兄,乐真人这号蛮夷莫非就从这类岛上撞到了机缘?”乐静信不苟言笑,刚直畏人,我心中不太喜他,没事儿黑他几句也是好的。

    “乐真人虽然和这些蛮夷形貌类似,却是西大荒洲的豪门望族出生,哪里需要撞机缘,走宗门招仙苗的正途就足够了。西荒幅员广大,倒与中土仿佛,也粗有教化文明,有城郭、图书、兵法、美食、音乐,还能打造好铁、好剑、好船,养好马好狗,人才有中土四分之一,乐真人便是其中不世出之辈。但诸国争战不休,百里一城、十里一堡,领主如狼,盗贼如毛。洛神家和我宗到西荒后,将中土的火铳、造纸术、印刷术与航海术传入,西荒的文明就渐有气象了。”

    殷元元说。

    “也就几个海港小城邦富饶,能组建小股火铳卫队;内陆荒残,一点油水也榨不出。”柳子越道。

    “那这些岛上的蛮夷和西荒人却是从哪里来的呢?”我所学过的典籍可从来没有讲过。

    殷元元思索了下腹中的学问,道,

    “据颜掌门考证,天下的人族蛮夷皆是洪荒年从中土播迁至四荒的,经过数十代人至百代人的嬗变,渐而容貌与中土人相异。你瞧这岛上的蛮夷落后,其实倒是西大荒洲人的祖先——洪荒时人族甚少,也浑无天地大小的知识,往西播迁的人族至一大岛,便在岛上繁衍生息,待生齿日繁,便析分部落继续播迁。如此数十代后到了物产丰饶的西荒大洲,就另开人族一大脉了。其他三荒人族,也是这个播迁的道理——只是北荒妖族肆虐,那里的人族剩不下多少了。”

    我不禁感慨——如今金丹者不过数月,人族不过数年便能横越的大洲,在洪荒时竟然要数十代人的光阴才能渡过。当时人知见狭小,便以为天地狭小。而今人族知见渐广,天地也随之开阔。可知识永无边际,待能探索五大洲之外的大瀛海之时,后人之视今日,也犹如今人之视古人。

    我忽然生出一个念头:那些能在一日之间横渡两大洲的祖师、真人,是否也有人游览五大洲外呢?

    我想起了曾经晤面的万里云祖师,油然产生了莫大的坚信:修真者乘天地,御六气,出入显隐,与道周游。那样的修真者一定是有的!

    我向殷元元和柳子越道,

    “修真者也不能把光阴空掷在赶路上。我阴魔未除,无法深造道术。殷师兄在封魔岭已经指点过我炼制黄芽丹和血丹,既然这洞天里有炉鼎和药材,我便取来借用,你继续教我炼制腐心丹和还魂丹吧。柳师兄也可以利用洞天内的玄阴丹重炼影术。”

    两人称善。

第二七七章 出关(九)

    腐心丹的炼制须熟悉诸色毒虫,另要兼习蛊术;还魂丹则用黄泉畔的离魂草为主药,获取药材异常不易,又是控摄心智的药物,施用须格外慎重。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这两种丹是剧毒和摄心两大类丹药的典范,一旦炼成,便能纲举目张,触类旁通。我固然熟记药师真人授予的丹方,但无数关碍的火候分量都是历代昆仑炼药师试炼的经验积累,宗内心传口授的机密,只有殷元元这样的嫡传门人倾心协助,才能顺利进展。

    接下来数月,我们又经过了十数大岛。我一面赶路,一面在驻岛时候炼药。炼药间歇,我便翻阅那本边正心的《治安策》:

    此书研讨的是一千年来中土的军政历史,断成列国时代、盛时大正王朝和衰时大正王朝三期,主线则是绵亘千年的金丹与炼气士斗争。

    我心中奇怪,这与我过去所知大相径庭:

    以列国时代为例,依修真界的常识,武道纪初,无数小派涌现,各仗道术争强斗胜,唯力是视,打得中土城郭为墟、荆棘遍生,文明形如荒莽中的若干孤岛。经历了八表同昏的一百余年,道术小派里蜕变出十来个建国称王的旧世家,他们恢复了人间的秩序,又开启了列国间纵横捭阖的争霸。这些君主都是诈力绝伦的雄才,既掌握了人民土地、强军灵脉,又垄断了珍奇道术、秘宝神兵,一面排抑其余道门派别,一面又笼络道门英才入世效力,与他国竞争。这些家国一体的诸侯数传而不衰,甚至跃现了楚王金蝉那般真人修为的雄主,以灭绝道门,混一中土为己任。

    可自龙虎宗周祖与楚王金蝉一战,将这号红尘里的异数消除,世家便每况愈下,宗门却蒸蒸日上。

    修道是天资、功法、历练等诸般机缘的和合,绝非垄断几部功谱便能天长地久握持至强力量。天资随缘,世家也无法强求,人类血脉相差不远,列国的嗣君未必能胜莽泽小民,世家又只在狭隘宗族内授受,终究难免固步自封,沦为一潭死水。外有强敌环伺,内有诸卿觊觎,权柄转移无定。周祖破楚后,列国又出现了旧郑崩解,田氏代齐、儒门替鲁、三卿分晋、秦王绝嗣等大事。

    而当年宗门不拘一格,从普天下人中选拔仙苗,又持之以恒搜辑法藏,师友之间倾囊授受,切磋琢磨,道术日新月异,一代胜似一代,终究压倒了旧世家,直至武道纪尾的妖潮退去,遂接管了天下。

    这部《治安策》却另辟蹊径,书中分天下人为君上、金丹、炼气士、平民四阶层。金丹犹如文明纪之望族,虽然传承易绝,但寿命过之;炼气士则如文明纪之豪绅,以平民为土壤,除之不尽,充塞九州。天下一切权柄转移全视君上驾驭金丹与炼气士之术而定,平衡得当,便能长治久安。

    天下格局嬗变至旧世家建立大国,君上强者能跻入元婴,弱者也屹立于金丹绝顶,但只有投影之术,却无分身之能,不能包办方面,又兼精进道术,劫数悬于头顶,后事难以预料。金丹者皆求利而来,不得不用,又不可不慎。彼乃开疆御边之利器,亦弑君篡国之源泉。金丹赴君求利,断不容他人分羹。彼在边疆,则领军独将,所任皆是私人,视监军蔑如也;彼在朝堂,则任事尚专,闭塞言路,唯行自家主张,置谏议于囹圄也。此等金丹,有功则杀之沮众,无功则国家所损。非以炼气士制之不可。

    ——我读得冷笑。金丹杀炼气士如杀豚犬,炼气士如何制衡?假使炼气士晋升金丹,便又是一个君主警惕的金丹了。可我转眼想起原芷行事,恰如此书所讲的一般;便是我父亲在南宫家,自己军中也容不得第二个金丹嚷嚷。这书也有几分道理。但我也曾带领诸多门人为宗门征战,并不如书中所叙。不过,我和诸位门人都是临时聚合,事毕即散,与书中数十年为诸侯效劳的金丹还是大不一样的。

    于是,我便继续读了下去:

    “炼气士,龙蛇相杂者也。龙者固不必论,蛇者恒呼朋引伴,声气相援。”

    ——这句是说那些有天资晋升金丹的炼气士不会停留在此太久,但那些资质有限的只能抱团搭伙,好不受金丹揉捏。如今天下的金丹不过万余,人民据说有数十万万,炼气士却有数百万之巨。书里说的不差。炼气士在金丹与平民之间承上启下,经手无数琐杂事务,他们凝聚一团,的确不容小觑。我收起怠慢之心,读下去:

    “此辈犹以军中为盛,胥任军吏,又充精锐。其力不足以置金丹于死命,其怠则足以坏金丹之功业。金丹不结炼气士心,则炼气士奉他金丹为主,反驱原主;金丹若牢笼炼气士心,则为易代之凶器。故君上必轮番迭代,使金丹不得久掌军,又普赏炼气士,方能分离鱼水,遍插耳目。”

    ——这话读得我背脊发凉。炼气士是千年来一切强军的军官团,又担当最精锐的决胜营。他们杀死金丹不易,但足够怠工破坏金丹的好事。况且天下的金丹比起炼气士军队的数量却显得太多了,军队竟可以投靠出价更高的金丹,牟取更大的利益。

    ——其实何止金丹呐!天落真人当年在帝都杀了无数溃逃的炼气士立威,结果宇文拔都便在他与萧龙渊决战时用天子的名义轻易挑拨军队抛弃天落真人。

    文侯将这本帝王术的书荐与我,是浑然不在乎我领会她御使将领的手法,这算得上推心置腹吗?

    金丹者与炼气士结成一体,必然形成君主寝食不安的力量。所以不能让金丹者长久掌握军队;另一方面,君上又要普遍地封赏炼气士,让他们称心如意,这样他们才不会成为别人的军队,又充当了君主监视金丹的耳目。

    可金丹和炼气士都要封赏,天下的平民承受的盘剥可就翻了数番。无怪乎史载列国纪的百姓过得困苦了。

    金丹对于寻常百姓遥不可见,炼气士却是城市与乡里一言九鼎的人物。如果我易位而处,这样的封赏,会不会滥发呢?

    我翻下数十页,是评述各国平衡金丹与炼气士的举措以及各国灭亡迟速的因果,径直看边正心论述宗门的部分:

    “诸侯之病,宗门则无。盖宗门以求道为旨而非争霸,以师徒相继而非宗族,门中以道聚之,以戒律绳之,匪诸侯卿相以利禄羁縻之可比。宗门之力士与道兵皆宗门养育子弟,宗门教之惠之,恩义固结,实难倾覆。自周祖破楚以来,出师必假仁义,废君必存人祀,得国而不贪土,民箪食壶浆以迎,与诸侯不战则矣,战则终有天下。”

    ——我心中稍喜,昆仑忝列宗门,这番评价与有荣焉。武道纪末,宗门风气淳朴,门人相敬相爱,心思干净。在山中专心修道,出山维持天下太平,全不像诸侯与金丹之间都尔虞我诈。更没有墙头草般的炼气士军队,宗门的道兵和力士是由忠诚的外门弟子管理,掌门与长老会的军令畅行无阻,奉行军令的内门弟子能如臂使指地指挥精兵。

    但在我耳闻目见的范围内,事情却全不是这样,书中说的犹如古代的传说。我翻至下页,已经是大正王朝盛时之卷,抬首边正心便叹道,

    “悲夫!宗门既得天下,则受红尘熏染,圣道不行,转用帝道,非上士所能移也。”

    正待欲往下看,殷元元唤我继续炼丹,另捎了一部书与我,满怀期待地占我便宜,

    “数月辛苦,原师弟的还魂丹即将炼成了。下面我们开始炼腐心丹,我传你蛊术。蛊术须研习到培育上品蛊王的程度,然后方能用蛊王作腐心丹的主药,是能毒死金丹的慢药。当日剑宗穆真人用腐心丹以毒攻毒,的确止出你阴魔发作,不过再服下去,呵呵,将病者杀死也算治病,你小命翘,阴魔也一并消亡了不是。你百草谱烂熟于心,从今往后再将《毒物谱》认真白描一遍,画好了送我一部。”

    我认真翻阅了一过,是记载天下毒虫习性用途的典籍,却不是药师真人的注释,但有昆仑不少真人、长老等的驳正,药师真人也在驳正里稍微吐槽了几句。

    “天下最知名的蛊术出自南疆五毒教。这本莫非是我们昆仑从五毒教抢来的典籍?”我问。

    “五毒教会的东西,我们昆仑也会,而且比他们更精妙?这不是为天下造福嘛,抢的应该。”他说。

    “既然五毒教的毒虫和蛊术我宗都有了,何必留着他们贻害人间?”

    “留在南疆恶心下剑宗也是好的。而且有些五毒教的蛊术,我们昆仑是不屑去练的,”

    殷元元道,

    “比蛊王更厉害的蛊王之王,是要以自身为炉鼎,将十二只至毒的蛊王纳入体内温养和搏斗,最终活下的那只与自身不分彼此,不但立时能毒死金丹,还能咬伤元婴。随修为增长,渐成神物,另生出极难驱散的咒术。若这样的蛊王之王叮了元婴的眼睛,连神识也一并受了损伤,一时无法视物了。炼这术实在有损我们昆仑形象,也限制了门人修炼其他更精妙的道术,殊不值当,还是让五毒教的人去修吧。倘若需要,雇他们的人即是。”

第二七八章 出关(十)

    至正泰三年七月初,我已能炼制上上品还魂丹,《毒物谱》描了三分之一;一行三人也进入了西大荒洲的近海,洋面巡逻、贸易与捕鱼的船舶渐渐稠密。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不久我们即见到缘海繁华的港口和牧场般的渔场。

    “这些港市多是我宗租赁,生生从西荒列国的疆域割出。我宗一面占了西荒的膏腴,一面又破坏了列国之间的山川形便,使得各国国土犬牙交错,绞缠在一块儿,谁都无法独大。”

    柳子越得意地指点我看一处渔场,

    “你瞧那片熠熠生光的海是什么?”

    我张开神识,时值夜暮,近百里的海面却灿如白昼,光海里有鱼群般的采贝人。

    “这方圆百里的殖贝场孕育的竟然都是夜明珠!”

    我不禁赞叹。红尘人家多以煤油照明,不但烟气呛人,而且光色昏黄;夜明珠洁净皓明,光明恒久温润,但须要采贝人艰辛寻觅,价高物稀,唯有豪富之家和军中舰艇用得起。我幼时就听说昆仑从不匮乏这类宝贝,今天见到我宗当鱼苗养殖,方才相信。

    “可惜西荒与中土贸易不便,宗门用不了如许多夜明珠,却折价送西荒人便宜,大不划算。我宗在西荒还种植养育了更多宝贝,打开中土市场便是滚滚巨利。我曾经向颜掌门建议将一路上的岛链向天下公开,架成一条横跨两洲的陆桥。掌门却用疆土安全堵了我的良言。你以后侧近掌门,要替我说这些话。”

    柳子越道。

    换位思考,如果我是掌门,也绝不会将宗门的岛链挪来运货;但贸易的确可以用来增益世人福祉,增重宗门的声誉,或许可以另行升起一组岛链,但也要长老会的真人和元婴一道来协助——可高人们岂能当柳子越赚钱的跑腿。

    “柳师兄不是长老会长老嘛,自可以在长老会畅说欲言,这是一桩兼利宗门和世人的好事。”

    我踢了个皮球。

    “长老会最重资历。列席长老会的金丹在会上不可随便议论。资深长老问什么只能答什么。像柳子越这厮,乐真人说什么,便能抢先鼓掌的,给他十个胆子也不会在长老会上吭声。何况乐真人又是丝毫不介怀红尘之利的人。”

    殷元元嘲讽。

    “所以,我们要绕过长老会,直接走掌门法旨的路子。事成之后,原师弟也有大大的分润呀。”

    柳子越道。

    我含含糊糊支吾了几句。记忆深处翻涌出昆仑的组织架构。

    我宗与剑宗不同:剑宗全出于万里云祖师门下,他合祖师、掌门、帝师为一人,三界无人可比,长老会都是他栽培的弟子,形同辅弼,每三十年掌门续任时才能稍微抬头,只是如今纷乱,才纲纪不振,各派系各行其是;

    昆仑宗并非全祖师一人所创,而是一群道行卓绝、高瞻远瞩的炼药师们为抵御外魔抢丹夺宝抱团聚合,荟萃精英的长老会才是发号施令的正主,掌门不过奉行号令、出头露面的执行者而已。只是我宗接连出了全祖师、观水祖师这样的返虚,他们施展手腕,掌门才逐渐与长老会分庭抗礼,原来只有长老会能够颁授的院殿、宫观、洞天,渐被掌门瓜分,但惯例上还是长老会的法旨优先于掌门法旨,如戒律院、炼药院、炼器院等,始终牢牢控制在长老会手中。

    长老会所谓资历优先,是当年掣肘祖师们的伎俩。如此一来,道行道术优胜者,就不能完全掌控言权事权;等到祖师们占优,资历优先却被借过来阻止新晋长老和反对祖师的旧长老结盟。总而言之,长老会的一切规章手段,都在维持一宗凝聚,又排斥一人独尊。

    破云梦后,姬真人曾经许过我一个长老身份。如今我的道行和功勋已够入会。但唐未央死于我手,碍于别宗物议,入会的日期便不断延后。

    可既然资浅的长老也没什么说话分量,我也没有迫急之心,等晋升元婴后申请长老名衔就是。资历优先,并非无视道行。只是道行相若,却不以道术高低、历劫多寡排位,仍以长老年资定位。入会数百年的金丹长老绝不会在入会一日的元婴长老之上。

    我们三人过了边境勘验,降入近海城邦。城名翡冷翠,是昆仑从毗邻王国割来的租界。政事由城邦会议负责,并自行招募团练,但皆受该城的昆仑宫观监护,宫观另有五百道兵别营驻守,以备不测。我宗不似剑宗设蜀山与南荒管领分督两洲,我宗没有西荒管领一职,一切宫观直辖于掌门(除依附的支脉宫观和中土寥寥几处受辖于长老会),翡冷翠自莫例外。

    柳子越颇有些嫉妒,

    “这翡冷翠观主虽是内门弟子,道行却远不及我们。颜掌门却把如此膏肥的差遣分与他,偏我们要去中土波谲云诡的战场出生入死,大不公平。原师弟,等我们从颜掌门那里请来建陆桥的法旨,你再上长老会弹劾颜掌门。颜掌门以大贤自居,想必他一定会撤了观主,换一个像你柳师兄这般善于理财的门人,方是有益宗门。”

    “喂喂,我又与颜掌门非亲非故,我上门咬他做什么。”我可不受柳子越撺掇。

    殷元元又讥讽柳子越,

    “传说翡冷翠观主是平民出身,家境贫寒,未有成就前屡被退婚,入门也是举债修行。颜掌门送他肥缺,也是宗门弥补他的好意。你可是我们昆仑最能搞钱的喽。”

    “唉,”

    柳子越长吁短叹道,

    “我早先看走了眼,将积蓄与满盈会生息。你们都知道满盈会原来是妖国在中土的眼线,宇文大都督扫清了他们在帝都的堂口,我就血本无归了呀。后来,我又攒了些投上官家的亿万钱庄,可只见他们在关中折腾什么舰艇傀儡,一点大战的动静都没有,本钱都收不回来。奈何奈何!”

    “好了好了,我回昆仑凑份子借你呗。”

    我不耐烦道。

    “师弟你是点不清钱的人,别听柳子越蛊惑呀!”

    殷元元道

    柳子越眼睛放光道,“我哪有麻烦原师弟的意思呢!我可不用原师弟半两一文。他若承蒙我情,只消为我动下嘴皮子就是了。”

    “柳师兄,这话怎么说呢?”我问。

    “呆萌呀。我们昆仑宗最大的财主便是琳公主啦,你和她情分最好,鼓励她入伙投资呀。上官子羽和我说……”

    向琳公主开口要钱,还是要了我的命吧。我装聋作哑,再不和柳子越搭腔。

    柳子越又绘声绘色描绘了一番上官子羽向他推销的战争财前景,说到口干舌燥,见我们都没有反应,悻悻作罢。

    有鉴于柳子越对翡冷翠观主的敌意,我们也未在翡冷翠观多盘桓,享用了当地特色的饼食和鱼宴,即行告辞。

    翡冷翠城丰饶,连乞丐都大腹便便,面色红润,仍远比中土滞后,比如兵器铺常见锻造刀剑盔甲,匠师却对火铳制作一派茫然,推说只有官营的火器铺懂得;城邦会议虽修了引水渠道,邦民仍好当街倾泄便溺,我等也不幸遭罪几次,所幸有无形罡气把楼房上坠下的糟物引走;车马铺贩售租赁的都是活马,而中土盛行的就是符马符车或傀儡马车了。不过我前世未尝踏出昆仑半步,今生首次踏足西荒,慨然生了一览西荒风物的兴趣。我自有风驰电掣的剑灵,何须日行千里的快马,正好从铺里买了三匹雄健异常,配有鞍辔的高头大马,与两人徐徐往西北方的昆仑山行去。

    一路上翻山过水,穿邦过城,不觉看惯了白肤碧眼的人种。那些人与我们问答之间不用番邦土话,皆用华夏秦地方言,既吃biangbiang面,也吃烘烤面包,能用刀叉,也会筷子;偶尔在山林中邂逅的几个游历西荒的蛮夷骑士还能用华夏雅言和典故,只是音调怪异。殷元元自豪道,这皆是五百年来昆仑教化之功。随昆仑西迁的秦地百姓从昆仑洞天走出,在西荒开枝散叶,文明也渐熏染西荒一洲。非唯道门,儒、法、墨、空、兵、纵横、农、小说等家也一并流传西土。西土的学宫里多是此辈。

    “殷师兄,我们一路上每经过稍有规模的城邦,便有一座供奉妖神的神庙。我们昆仑的宫观也不过立在要津通衢,是什么神祗让荒郊僻壤的小民都如此膜拜?”

    ——无数大庙小庙里的神像相貌体态各异,作工也有精粗之分。遍有的特征是一神情庄肃、颀美玉肤女子。女子头戴金冠,面布金纹,金瞳灼灼,十二星环绕上方。她背生双翼,足踏一条既狰狞又猥琐的恶龙,手还持一口有若长矛的赤色战旗。

    “西荒人好战成狂,是他们最崇拜的战神。您看那座山就知道了。”

    殷元元手指前方渺渺一山。

    有重云叠雾掩住那山,只现出一截山尖,尖上有宫殿、馆舍、嘉树之相,恍若悬于天上的园圃。云之上,山之下,有一道迂曲数百里的长虹环绕,犹如护城壕般阻断了登山之路。十二枚金星在长虹中闪耀。我定睛细看,是十二座金色灵气屏障的宫殿,都立在浮空岛屿上。

    如此鸿蒙开辟方有的洞天我居然毫无察觉。按理在千里之外我便能感应到此山浩淼无边的灵气和压倒万物的威压。

    却听柳子越难得认真地轻吟,

    “昆仑磅礴,幽。”

    有另外一座山抵消了此山的威压,以致不详内情的人会过此而不识,那是一座谦冲淡和,却囊括万珍的洞天。

    山与悬圃相望,却隐于天地之中。

第二七九章 新门人(一)

    “殷师兄,这三匹妖马想必有高人指点,扮作凡马,一路载我们归山,是否能作个人情,也计在昆仑门下。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我骑乘之马耸动,我轻抚马头。三马初入炼气,收敛气息的道行尚浅呐。

    殷元元与柳子越俱是面色无异。

    殷元元说,“原师弟是慷慨人,未过考核我宗可不会轻易收外门弟子。也罢,我们写三份荐书。你们三马可以拜入道兵院从杂役担当起。三年后是我宗选拔第二百六十一期外门弟子考试,你等可执荐书参试。”

    三妖马化成三条大汉,收了荐书拜谢。

    我们取出内门弟子铜牌,念动入山咒文,光华从铜牌射出,阻道云雾散开,现出幽林。又循铜牌指示的阵图从南山阵法的生门走出。经过驻守在生门口的力士统领勘验,让出崔嵬崎岖的上山道路。我们将妖马交付众力士,入了洞天。

    山道前有一口泓邃的玉井,我径直挹起清流饮下。随即轻叹一气,百感交集。昆仑的丘壑皆在我胸中,我已然想起每条山水,每处院殿的形势位置,即便是机密要地也了然于心。既入洞天,我不必由殷元元和柳子越领路,反而比他们更加熟悉。

    “姬真人当日择定雷霆峰作我住处,我识得去路。两位师兄,我们就此别过。等我安置好灵峰,再来向殷师兄请教;柳师兄修炼影术须我护法,也可以约个日期。”

    殷元元却摇首道,

    “你那雷霆峰先不必去了,住我佳肴峰呗。”

    “为何?”

    “雷霆峰本是租给佃户种植灵田,山早整成了宝塔那样的梯田。既然拨给你了,本该断了租约,由你改易地貌。可你突兀被囚蜀山,长老会认为你一时无法返回昆仑,便又延续了三年给佃户。如今才是新续的第一年。”

    柳子越道。

    山居贵清净,忌与俗人相杂,修炼厉害道术也影响凡人生活,我更不愿违约逐走人家。

    我道,

    “好。”

    佳肴峰在道兵院和药王院间,须行一段绝险绵邈、山岚氤氲的山路。我们正欲通过一处铁索桥。我的真元比殷、柳雄厚,神识已扫到桥头簇集着百来个十几岁的孩子,却秩序井然。孩子们皆着昆仑朴素的蓝色道袍,乌发点漆者和卷发色目者各半。再仔细观察,一些人类样貌的孩子其实是妖族化形,也有二三十个。他们的修为并不均齐,低者似才扎过数月根基,高者已迈入炼气士阶期。但审视他们的根骨却都非寻常,心性如何则不知道。

    带领孩子们的一男一女俱是道胎金丹修为。青年男子方脸,神情严肃,身板魁梧,立在铁索之上,却犹如生根一般;青年女子正向桥头前的孩子们耐心解说,她圆脸,容貌端丽,神情十分和蔼。

    我的神识掠过,两人感应,也齐向我们这厢扫来。我敛迹在山石后面,问殷、柳他们来历。

    “男子是协理传功院的盛庸,女子是协理度人院的常欣,都是四代杰出门人。瞧这架势,他们该是领我宗第二百六十期外门弟子熟悉本宗的院殿和丘壑。我外出采药多;柳子越履职过一阵传功院,他较熟悉。我们难得见面,去寒暄下。”

    昆仑现下有三百五十余嫡脉金丹,但过半分散在中土与西荒的各处洞天宫观,或在红尘出将入相。本山中又有许多金丹闭关精修,也不容易见到。何况是道胎金丹,逮着机会的确要亲切一番。

    我是延期入门的第二百五十八期外门弟子,时间一晃,已经跳过一期,后面一期跟上了。

    柳子越这下倒谦虚,

    “我在中土功业不足,这番灰溜溜地回山,他们若问起关中事情,我没啥脸面。”

    “他们不认识我吧?”我问。

    “多半不认得。”

    没等柳子越继续说下去,我却调皮地换下内门弟子的法衣,换上纳戒里久已闲置、如假包换的外门弟子蓝衣道袍,另披上我父亲遗我的半旧青色狮子甲,只将自己的气显露到初窥炼气的程度。

    “那我们冒充新弟子和孩子们玩一玩吧。柳师兄,我是你推荐的新门人,是无名子,出去领我和两位师兄打个招呼吧。”

    “有趣,那我叫元殷殷。”

    殷元元有样学样,也披上了盘古真灵幡,十分省力地变成一个满脸蠢相的道童,连衣裳也一并改变。真灵幡不单是异怪躯壳的利器,也是顶顶厉害的画皮。

    柳子越还在犹豫,我一把将他推上桥前,我和殷元元跟在他后面出去。

    “哈,小弟方从中土回来,两位师友长久不见,风采更胜往昔。”

    柳子越潇洒一揖,惊鸿一步,便至盛庸和常欣之间。他素重仪表,风度优雅,声音和悦,这番又毫不吃力地踏在虚空之中。

    众多少不更事,知表不知里的外门弟子爆发出了长久不歇的赞叹。

    盛庸淡淡道,

    “刚才偷窥的,我道是谁,原来是你。”

    柳子越含笑不语。

    常欣关切问他,

    “我闻听中土戎马倥偬,姬师姐日不暇给,怎柳师弟不为师姐分忧,先回来了呢?”

    柳子越不假思索道,

    “姬师姐不忍心见我为关中军务呕心沥血,大损真元,硬是遣我回昆仑安静休养一阵。我实在拂不了她好意苦劝,只能勉强从行。”

    盛庸说道,

    “那也可以在中土就近休养,跋涉半年回西荒倒折腾。”

    常欣含笑不语。

    柳子越脸色只有一刹那难堪,随即如常,引我们两人介绍给盛庸和常欣,

    “啊,我宗在中土觅了两个仙苗,资质卓异,姬师姐嘱托我一并带回昆仑,计在本期外门弟子里。”

    “你莫要拿别人好处,强塞进来无能之辈,”盛庸避开众弟子,在神念中和柳子越攀谈,却不知道我截住神念。我故意打了个喷嚏。

    柳子越摸了下殷元元脑袋。殷元元有些恼火,但碍于扮演角色,只好受了;然后柳子越得意地摸我脑袋,我也只好弯下身,由他占便宜摸了几下。

    “真金白银的仙苗。就是这一个岁数有些大,原……原来…也不管原来了,今年你几岁了。”柳子越问。

    “弟子无名子见过两位师叔,弟子生于不可知岛,是被过海的昆仑仙长领入门的,今年二十岁。”这的确是我此生的实际年龄。

    众外门弟子之间交头接耳。有些弟子显然是出生家学熏陶的炼气士家,虽然资质一般,却贼头滑脑,注意到我穿戴的上品宝甲,眼神大不敢怠慢;有些弟子资质极好,却态度倨傲,不向我们投一眼;大多数弟子与我这二十岁高龄青年有代沟,倒和假小孩殷元元亲近;让我大开眼界的是,居然有几个十三四岁的女弟子凑近我,一口一个师哥地暖暖称呼。

    “好。你们须牢记,修行是漫漫长路,在道之前即使真人都不过是饮河之鼠。不要依仗家世或资质傲人,器小易盈,反成了障碍。”

    盛庸注视了我们一会儿,点首。

    殷元元捂住嘴巴,但还是强忍不住笑出声来。我发现数年来本人脸皮修炼得十分厚黑,还在淡然自若地充愣。

    “笑什么笑,”柳子越拿腔作势地训斥殷元元。

    “是,是,弟子不敢了。”殷元元忙道。

    常欣怨柳子越态度粗暴,向我们温柔道,

    “不知柳师叔可曾向你们介绍,我是度人院长老常欣,这位盛庸盛师叔是传功院长老,总监你们的课业;日常生活却是我来总管。无论贵贱、夷夏、男女、人妖,既然入我昆仑门下,我宗一律平等对待;同辈之间须和睦相处,须敬事授业与派遣你们职事的师长,也须敬重我宗聘来传授世俗学问的百家师傅。若你们想受宗门器重,不要生其他邪门心思,只须在修行上精进勇猛,任事上勤勉不苟,处事上友善正直即是。”

    她又想了下,有点忸怩地笑道,

    “你们往后要在这山里十数年了。年岁渐长,若思慕相恋,宗门也不反对,只是千万要忠贞不易——呀,我对一些小孩子说这些话作什么。不过说起忠贞不易……”

    众外门弟子都是一副胥然称善的模样,也不管懂与不懂。

    盛庸急忙打断常欣超出控制的发挥,向我们道,

    “我宗外门弟子一年小比,三年中比,十年大比。十年之内,你们修炼不到筑基顶尖,便要逐出门去。至多留山中二十年,你们未晋金丹,也要请下山,往后只能靠三十年一度的内门弟子试炼才能返回昆仑了。所以,从今日起,绝不可以有丝毫懈怠,莫把心思耽误在别处。现在,就是传功院开课前的第一个小试——过铁索桥!这要计算分数的。”

    桥长里许,隐于云中。山风穿越,吹得铁索桥不住摇晃,好像在虚空中跳跃。桥下是不测深谷,倘跌下去,那些外门弟子当然会粉身碎骨。

    孩子们面对如此奇险固然神色紧张,却都保持了镇定。

    我自幼父母授业,从来没有参与过什么群体游戏。前生的修业记忆早模糊不清了。心里很觉得有趣,打定主意帮帮这些孩子。

第二八十章 新门人(二)

    “方才我已经传授了他们过桥的鸟渡术,你们俩既迟了,随在后面过桥,也乘暇琢磨一会儿。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盛庸倏地用神念向我和殷元元栽接了这门简易的鸟渡术,门径诀窍立时印在心头,只消潜心钻研即可。

    前排两个外门弟子已飘飘而起,一手捉着铁索,两足踏在轻薄的云雾上缓缓而行。这是新学乍练的阶段,等功夫纯熟,不须抓铁索就能在云中行走。至于如何一面抵抗烈风,一面从容步虚能是更往后的事情。

    我当年用雷法总纲辛苦摸索出蛇灵方能翔空,与宗门弟子径登捷径何啻倍蓰。不过如此轻易得手道术,殊失了探索大道的乐趣,也错过了与无数未知风景邂逅。

    鸟渡术对我和殷元元无甚奥妙,是飞行之末流,操控灵气托举推行的小术。盛庸的神念传功对我们也是稀松平常。我们俩也不故意作出惊诧姿态,都是受之坦然的本色。盛庸和常欣或以为我们有家学,昆仑宗的内门弟子见识广博,他们也未曾表现出什么奇怪的神情。

    陆续又有数十个弟子过桥。其中十来个弟子掌握未熟,跌下铁桥去,山谷响彻孩子们的惨呼,山壁回音特效极好,久久不息,唬得其余孩子面无人色,

    “有一个是别伽摩国宰相的公子呀,昆仑就眼睁睁瞧他死了?!”有人议论。

    盛庸充耳不闻,淡定地唱下一组人的名簿,

    常欣欲言又止,终于忍住不说。

    我的神识穿透云海,自然见到云海中隐藏着无数盛庸的镜分身将不慎坠下的弟子们捉住。但镜分身并不回来,而是径直将那些失足的弟子携回低一层山的度人院去了。

    后面的外门弟子经盛庸一吓,越发走得战战兢兢。队列的进度立刻慢了下来。

    盛庸有些不满意,

    “连走到传功院上课都做不到,如何留在昆仑修业!后面几段去传功院的山路,比这更艰难了。”

    外门弟子面面相觑,不少人都是愁容惨淡,有个弟子悄悄嘀咕,

    “我自小在果岭牧羊,仙长说入昆仑便能赡养爹娘,我就随仙长入了山来。我……从来没接触过道术,怎么能片刻就修习会鸟渡术?”

    他声音轻若蚊子,又夹杂在风中,但岂会逃过一个道胎金丹的耳识。

    “那你们自可以掌握熟鸟渡术再来传功院,何时能走完这段山路便何时来传功院。但我明言在先,传功院的课业可不会等你们上得山来才开。”

    盛庸的语气十分生硬。那孩子急得眼泪直在眶内打转,但他握紧拳头,不曾让一滴泪水掉落。

    常欣要说话,盛庸拦住他,“常长老,怀柔弟子是你回度人院后的事情,这边的事还是我们传功院作主。课业不能不严,否则我宗怎与其他宗争雄?”

    我凑近那孩子,向他说,

    “这些小术不必惶急,慢慢摸索便是了。修道是找准自己的节拍,不必盲从他人。就像品味美食那样,与其囫囵吞枣的上马,不如慢慢品位个中滋味。课业暂时落下也无妨,问问同学的门人就能补上;再说现在修炼鸟渡术不过是为了到传功院,上课,若急着去传功院也无妨,让其他学过鸟渡术的同门带你就是。”

    那个叫尾吉尔的孩子敛去哭痕。

    “盛长老,让我先走呗。”

    我排开前面的弟子,感受了下铁桥周围的气,以炼气士程度的真元御使鸟渡术。如登顶而小众术,我也不捉铁索,轻松一掠,滑行长空,历数十个呼吸,落在崖谷的另一侧。

    盛庸的声音递到崖谷对过,

    “无名子,你是带艺入门?”

    我又跑回了这一厢的桥头,这次我凌空疾走,如在平地奔跑。

    “领我入门的昆仑仙长演示过些,照样子学了些。”

    他的话音未落,我已返回盛庸的身侧。盛庸和常欣皆是动容。他们这等修为皆清楚,这是炼气士道行的极限。我拿捏在了尺度边界。

    众外门弟子爆发出了喝彩。

    “哪位长老传你的道术?”常欣疑惑地望向柳子越。

    柳子越得意地拍拍胸膛,正待归功于自己,却被我不幸打断,

    “是几年前的事情了,昆仑一位风神俱美的红衣仙子从海岛上带我返回大陆。她也没怎么教过我,只是每日与我斗剑,我们一直斗了数月之久。她手持一口金剑,刻意维持在与我道行相若的程度,但我也只能堪堪抵挡她。那数个月真是非常辛苦,但不知不觉道行和道术都有匪浅长进。——后来那位红衣仙子要去闭关,便带我到关中文侯府中。这位柳长老带我回来的。”

    柳子越有些恼怒,怪我没照剧本走。不过演戏在七实三虚,我如今说的句句属实,自己也不禁被自己感染。那段日子当时自己愠怒不已,如今回想起来,却满是温馨。我从白云岛走出,心境凋落阴郁,又极易动怒逞勇。琳公主恰如严冬之光,引着我一步步走到昆仑。

    我安宁地平视盛庸和常欣。

    盛和常的面色都有些古怪。柳子越自顾自说话,“我们昆仑山上多是穿蓝,只穿自家红裳的也就那位吧。”

    其他外门弟子自然不明白。我也不管盛、常两人,却向挤在桥头的外门弟子道,“哪些未掌握鸟渡术的道友,如果不想回度人院,我直可以带诸位过桥;如果愿意丢下面子,练好鸟渡术再来的,自可以先回度人院练习。”

    常欣与盛庸对视。

    那个方才还焦惶的外门弟子尾吉尔向盛、常两人道,“两位长老,我先回度人院练习去了。”

    常欣许可。不久,又有十数门人也退出行列。

    却也没有人要托我帮忙。

    我不禁感慨,告退的门人是能自知而且务实;其余门人或是性情高傲,或者思虑深入——他们知道我只能带一次,却不能次次带人,终究只能依仗自己。要知道这些孩子可还不过十三四岁呢。当然,要修炼道柳子越这种无可无不可的境界还需年月和天赋了。

    盛、常二人微微点首。

    慢慢挨到近午时分,除了几个功夫不到硬来逞强的,余下众外门弟子缓缓摸索,或滑或爬或抱,皆过了铁索桥。殷元元也不事声张地用鸟渡术通过。

    外门弟子去凡俗不远,躯壳心智皆得到开发,食量又比凡俗大上数倍。辛苦过了头关,众人已经饥肠辘辘。殷元元添油加醋地从背囊里取出西荒城邑买的熏肉煎蛋解馋了。他自顾自嚼得有滋有味,熏肉煎蛋又是香气四逸,又不给别人,众人越发地饥饿了。

    常欣看在眼里只是笑。

    我料想盛、常这番考验存心给外门弟子立个下马威,故意不提醒预先携带他们预备酒食。

    我念起自己还在扮演一个炼气士,也应如其他外门弟子一般饥饿,又不能方便取出纳戒饮葫芦,也就讪讪地凑近,做第一个向殷元元借粮的门人。

    一位神情老练沉着的少年却先殷元元反应,从背囊里取出面饼和清水与我,

    “师兄称呼我吴四维即是。古话说达者为师,师弟我十分佩服师兄道术。以后几关我们希望师兄协助通过。”

    我观察到,有三十余个弟子饮食的是他予我一般无二的面饼和清水,他们隐然成了一个小团体。领首的吴四维能巨细靡遗地考虑到上传功院途中的波折,预备好自己的酒食以备万一,不但能分予别人酒食,而且提点同伴也携带酒食。这些是同龄时的我所不能及的。

    另有一拨小团体却簇拥着一个骄气的壮实卷毛少年。小团体称呼那少年“卢难敌”的手指,卢难敌手指上赫然戴着一枚纳戒——即便炼气士家族也难有此物,多半是宗族中的金丹长辈赐予。他也从纳戒取出酒食予人,却尽拉拢一些暂时道行较高的弟子,将弱小之辈晾在一边。

    殷元元看来是打点主意扮演一个单干的外门弟子。他不偏不倚,哪一处也不加入,谁贴近也不理睬。

    盛庸、常欣此刻也在观察。柳子越却浑不上心。

    “方才师弟辛苦渡桥,也未曾须我效劳。怎么这番却要我协助了?”我问吴四维。

    以修真界的年纪衡量,我们之间岁数相去甚微。如果吴四维有朝能跻身道胎金丹,应该与盛、常、我一道计在四代弟子行内,以师兄弟互称。只是他还在初学,未露头角,只能称呼盛、常长老,称呼其他金丹前辈或师傅。我既然看重他,又在混着玩,就受了他师兄的敬称。

    吴四维想了下,道,

    “金丹前辈持有内门弟子铜牌,便能随意取道飞上;可我们道行微末,权限有限,只能沿着这条道跋涉上山。我们几个拜入度人院月余,一直用心收集本宗的山川形势图,所以知道从度人院上到传功院,首先过铁索桥、其次须通过药王院的毒虫谷,再次须通过道兵院的驻林,方才能至传功院。铁索桥取不得巧,但后面两片林子阔大,都有捷径可走。如果师兄与我们互相扶持,摸索出后面两处的捷径,日后大家便能省去许多烦恼了。”

    “好。我们一道寻路。”

    我笑了。

    那厢盛庸却用狮子吼催了起来,

    “接下来是药王院的毒虫谷一关,谷中各色毒虫密布,毒雾弥漫,道路难寻。你们背囊里有常长老预先颁发的驱虫香和御毒枣。服食枣子能抵御毒雾,驱虫香能暂驱毒虫片刻。我现再授你们净衣咒,倘若拖延时辰太久,药力失效,香气断绝,毒虫上身,还能挨过一时。若久不能走出谷中,就没救了——无名子,你来时仓促,这些灵药都没有,但我瞧你道行尚可,就不授你了,你自用道术应付。”

    我应承下来。

    众人记诵毕净衣咒(不乏已经学过之人),陆续进入谷中。过桥时众人还是各自为战,经过头一关,第二百六十期外门弟子们已经形成了吴四维和卢难敌两小团体,以及若干三五一伙的搭伴和独行侠。真是机灵得紧。

第二八一章 新门人(三)

    昆仑洞天的四面布置了四方阵法,四方阵法后屯驻道兵,道兵院大本营就安置在第一层山,便利抵御外敌。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第二层山南面是度人院,以及隶属度人院的馆舍、镇子。东面是款待天下宾客的会同院。

    第三层山整个是昆仑的重镇药王院和辖下洞天;

    第四层山一半属昆仑重镇天工院和辖下洞天;

    第五层山南面是传功院;北面是驱邪院,驱邪院相当于剑宗的荡魔院,权势却大大不及,只有扫荡西荒小妖小怪的杂事;

    诸长老和内门弟子的山峰一般分布在四、五层山中,山内藏山,别有洞天。如药师真人的婆娑无忧院就深锁在第五层山中。

    道兵院在第四层山另设了一处大营,旨在护卫第三、四、五层的重地,预防变起萧墙之内。自第六层山至山巅,便鲜有成股道兵了。

    第六层山南面是法藏院和通事殿,北面是戒律院。昆仑轻文字,重烧炼,重要的院各自有本院的府藏,法藏院主要保管通事殿的各类账本契约舆图;通事殿是掌门辖下综理内外庶务的办事处;

    第七层山属昆仑山巅范围。南面是掌门方丈室。北面是长老院议事殿。东面是昆仑列代贤哲庙。山巅则是观水祖师结庐处,罕有门人受邀拜访,详情也不得而知了。

    毒虫谷是药王院辖下一处洞天,上传功院的山道穿过幽谷。年深日久,山道早被草木遮没。药王院懒得理会,传功院也不便越界管,索性令外门弟子自辟蹊径。

    见团中众人都服毕仙枣,吴四维点起自己的驱虫香,向众人道,

    “我在度人院的图中作过些预备功课:药王院珍藏的养蛊毒虫都贮藏在院中深窖,谷里放养的虽然数量巨大,也不过是红尘中毒虫之尤者,制失心散的极品药材而已。”

    他脸色故作淡定,但语气微颤,话说的自己都不自信。众人面面相觑。即便这种人间剧毒,新门人的微浅真元也难以抵御,话本里大侠被毒药阴死的段子可比比皆是。

    “所以驱虫香万不可停。香能在一段时间护持的范围广大,不会因为众多门人使用而效力减弱。我们聚在一起,轮番贡献一炷驱虫香,全然不必担忧香断,即便探路耽误,危险也不大。”

    这席话有几分道理。众人忧色稍减。

    “这毒虫谷的雾十分浓郁,才入谷就看不到三十步外的人,其他人都不知踪影了。越往后越容易走失。诸位都请系起铃铛,以免深入之后掉队。”

    吴四维又出了个建议,先将一个铃铛牢牢系在自己脖颈上。众人依计而行。

    一切准备停当,吴四维却将自己的驱虫香递给了又一位门人,从背囊里另取了一炷驱虫香交给空无一物的我。他当众人面向我恭敬行个礼,“无名子师兄,雾浓虫多,我想先行为大家探路,你道行深厚,能助我们一臂之力吗。”

    “举手之劳。”

    我微笑应承,将驱虫香塞回吴四维背囊,牵住少年手,径直走进雾里。一直沉稳的少年终于露出惶惧的颜色。雾后众人也耸动起来。

    “莫怕,出不了事的。”我既对吴四维说,也对雾后的众门人说,一面摇晃铃铛,指引后面的人跟上。后面人楞了会,排成鱼贯队列,随了上来。

    离别昆仑数十年,我哪记得清毒虫谷出路。数十年草木滋长,谷中模样也是大变。若我显露金丹神通,只须张开神识数十里,便能洞察路途。但现在与孩子们平等竞赛,不能耍赖,何况飞在谷上的盛庸时时用神识扫过各处,悄悄照拂门人,我也不好声张,这恰是考验根基牢固,行走坐卧皆能顺道的时候。

    谷中炎热、闷湿、腥臭,使人呼吸窒塞,汗出如浆,稍过片刻就精疲力竭。古树和藤蔓交缠,枝叶和枝叶相拥,几乎遮去了日光。腐叶积地,有常人半身之高,人踏上面,立时双足没入,不能拔出。泥和叶间错杂枕藉着或人或兽的枯骨,地下是悉琐悉琐风吹般的响动,自然是蜈蚣和蛇之类的毒物。天上的树不时掉下东西,偶尔混着几只垂线坠下、指节大小的花斑蜘蛛。既然到了这关,都是掌握了鸟渡术的门人,足尖稍点叶上,便能轻盈纵跳;眼耳鼻肤也能保持敏锐。但这才刚刚开始,林深谷幽,等他们疲惫下来,危险就不觉降临了。

    我拿捏住显露在外真元,也和其他门人一般用鸟渡术跳跃,犹如一颗怀着大象心的老鼠在瓷瓶里跳舞,一只毒虫也不沾身。我本身真元强横,**千锤百炼,即使不用护体无形罡气,用躯壳径受瘴毒,也如掸尘埃。但这个赖皮法子也不好在外门弟子前用,我琢磨了下,便援引武道家修炼毒砂掌的方法,将瘴气缓缓吸入躯壳,渐次增量,忍耐和适应毒性。

    我一面从容怀念谷中风物,一面用弹指气劲射走爬上吴四维身的毒虫,一面问少年,

    “你才十四岁,根基倒是不错。以前受的哪个门派启蒙?”

    吴四维迟疑了下,终于道,

    “我出生的门派名声不太好,去师兄的仙缘远了。师兄可知道中土南疆有个五毒教的门派?我祖上原来出过炼气士,跟随剑宗打到南荒去过,可到了父辈就没落了,家人赌钱输的净光,我就被抵押到五毒教。受一个叫绿毛老怪的金丹管束,做杂役,做厨子,稍得些小术的传授。五毒教视人命如草菅,须要步步谨慎才能苟活。后来,现在的教主投靠贵宗,五毒教成了贵宗的支脉。教里妖人被昆仑淘洗殆尽,我们这些杂役经过重新拣选,或者遣散,或者收编。我打定主意从新做人,万万不愿浪费这样的机缘……万万不想死(吴四维心有余悸地打了个寒噤)……师兄,你不点驱虫香,真无妨事吗?我在五毒教也没见过那么多、那么鲜艳的毒虫……”

    ——昆仑培养弟子可不像五毒教那样养蛊,方才那些坠下铁桥的门人还活得欢蹦乱跳,他只消跑回度人院一瞧便知。我也不点穿,在毒虫谷有生死压力,时刻保持警惕总是好的。

    “毒虫也不作无谓之事,它们视我们进入领地为入侵,才会相害。如果收敛生人之气,块然如木如石,行动如风如雨,它们对你的有无都无法察觉,也就无从攻击了。对新人来说,这种层次的呼吸法稍微难点;不过,诀窍不明,依样画葫芦总该行。你很仔细,也能沉下心,与我的气协调一致即可。”

    我与吴四维掌心相抵,将自身一丝真气导入少年躯壳,由他模仿我行气的动静变化。少年丝毫不敢怠慢,依法照作,毒虫经过他躯壳,果然当死物忽略。有几次少年失手,毒虫在下口前,也被我弹掉。他由生渐熟,也能学个仿佛。

    在谷中兔起鹘落了半个时辰。少年忽然一叫,

    “啊呀,这里灵气越发浓郁,我的罗盘都在乱转,找不准方向。”

    毒虫谷的雾已经浓到三步之外即不见人影。铃声也似受到了影响,连我只能隐约听到我们团在后面数十丈外。对少年而言这简直是断绝了音信。

    “灵气过浓的地方磁针都不管用,就是宗门的宝贝度量衡也不太灵光。我们爬到树顶上瞧瞧路吧。”我笑着说,

    吴四维担忧地劝告起我来了,

    “师兄慎重!那树上还有密密麻麻的鸟巢。”

    树巢上的鸟们大如鹰隼,黑毛长喙,繁星似的眼不怀好意地俯视我们。巢边到处挂着黑质白章的永野异蛇尸首。

    “眼睛挺尖的。吃毒虫的鸟呀,一物降一物,不是很好吗?”

    “那是传说中才有的异物鸩鸟,单是羽毛浸在酒里便能毒死人的。它们可是有眼、有耳、有灵性之物,不能靠变易气息蒙混的!”

    我连羽蛇道兵都不惧,何况这些小鸟。不过炼气士的手段里也没有太多干净驱走它们的手段。这些鸟确是珍种,强行扑杀,药王院必定要追究我毁坏昆仑财产的过错。我干咳几声,正待老着脸皮下树,忽然回想起殷元元授的《毒物谱》上,鸩鸟一章恰好有段五毒教的驱鸩秘咒,侥幸让我在孩子前吹成了牛皮。

    我心头过了几遍咒文,只须改易声线,发出鸩王的号令即是。

    “无妨事。”

    我牵起少年,与树垂直,疾步走了上去,一面撮起嘴唇,向众鸩鸟发出了哀沉的口哨声。

    鸩鸟们犹如魇住了似的,扑腾扑腾飞起,树林上升起了一朵朵黑云,四散而去。

    我已经和吴四维安然坐在高耸的树尖,将后半段谷尽收眼底。斜阳如鲜血,正欲沉埋。抬眼望第四层山,一片白雪皑皑、冰珠垂枝的寒林拦道。我捡起空巢中的鸩鸟蛋,纷纷丢给少年,

    “你们多半要在第三关前进晚餐了。这鸩鸟蛋对真元增长颇有裨益,配以冰藕解热毒即可,分给其他人食用吧。药王院失算,只能对你们干瞪眼,落不下面子欺负你们这些孩子的。”

    吴四维已经注视我的眼神崇拜得五体投地,

    “五毒教那个绿毛老怪纵然是金丹,也远不及上师兄这样的昆仑炼气士高明!”

    我有点汗颜,转头俯瞰其他外门弟子的进展,竟然有让我吃惊之处:

    与吴四维这队门人相距十里之处,有四道狂烈的飓风正摧折拦路的树木向前,犹如强力的箭尖引导后面的门人。外门弟子可没有匹敌山洪的真元,怎么能弄出这点动静!

    我的目力延伸到炼气士真元的极限,看到一个卷毛少年正呵斥着四枚宝轮开道,赤、黑、青、黄光焰包裹着各一枚宝轮,合火、水、风、土四象。我记得那少年叫卢难敌,很是骄横。他驱使的竟然是一口六转神器。不,若有驱使六转神器的真元,他早该通过内门弟子试炼了。是卢难敌在强行命令器灵代劳。这可是作弊呐。

    在四象轮上方,是盛庸久久不散的关注神念。

    怪不得我这关走来,他一直没来找我打交道。

    我转头向吴四维说,

    “既然看清了后面的路,你便下去带友人走完吧。我要帮忙去摆平些事情,暂且告辞了。”

    “师兄,那边可不好惹。卢难敌是象城的王孙,血脉里有强横的妖力,他家族长象王也是悬圃圣母器重的元婴呐。”

    少年猜中了我的心思。

    “悬圃圣母是谁?”

    “度人院的西荒同门都知道,那是西昆仑洛神瑶娘娘的另一个名号。”

    “那我就更要管管了。恩,日后有缘,我们自会重逢。”

    我遣金丹真元,一跃而起,划过长空,并向天那边犹在注视的盛庸挥了下手。他急回首,手已从纳戒里取出一口绝品宝剑,我们四目相接,我淡淡一笑,也不管他。

    我手中挥出四道真雷,犹如四道陨星分击那四枚宝轮。四轮回转抵御,真雷未与宝轮相触,却先行消散,四轮倒相撞在一起。我同时掷出银蛇剑,剑灵如电驰去,倏尔将四轮串起,又倏尔折回我的纳戒。

    数个呼吸后,我悠悠落下那边林里,敛起金丹气息,笑盈盈走出林中,与空阔地上不知所措的卢难敌与他的搭伴碰个正着。

第二八二章 新门人(四)

    “传功院的传授其实自你们过桥就已经开始,训练考较的是门人根基,除了你们自身道行和宗门授予的闯关器物,明智的门人本该猜出仰仗他物大大不宜。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更何况神器本是用来趋避劫难,怎么能用在与外门弟子争胜负?想必是昆仑的师长看不惯你们胡闹,将神器收走了。”

    我向三十步外的卢难敌朗声道,

    “以后你们要收紧尾巴作人,再胡闹,传功院的重罚就要落下了。等你们用行动证明改去骄气,昆仑的师长自然会返还神器。”

    其实我方才驱鸩鸟也耍过些赖皮,但现在是我训人,就忽略不计了。还神器,还要看我的心情。

    那几个小孩面色羞赧,交头接耳。卢难敌摸了摸自己屁股后面,倒是没有尾巴露出来,他面色倒不红,就是有些铁青。

    “师兄,那个人叫无名子,就是方才飞过铁索桥的,道行很厉害呀,”有孩子凑卢难敌耳朵说。

    “那哪叫飞,不过是蝙蝠那样的滑翔。就那点剂量,金丹的御气,元婴的驾光胜他不知道去了。”

    又一个孩子小声嘀咕。

    “也就比我们多修炼了几年,倚老卖老罢了!瞧那么大岁数才入门,就知道没啥前途,一定是仗家中献灵脉塞进来的。”

    “方才他不是和那个五毒教的余孽混一块儿嘛,怎么突然走到我们这边来了呢?——是那边全军覆没了吗?”

    另一个孩子猜测。

    “吴四维他们应该快走到谷口了吧,所以我就凑过来瞧瞧这边的进度。”我突然说。

    几个孩子吓了一跳,大风在我们之间乱吹,他们以为我听不到。

    “我耳朵比较尖。”我笑了。

    “嘚!胡说八道,我有神器在手,见山开山,见水分水,那些小家伙如何可能走到我前头!”

    卢难敌向我戟指道,

    “我们一路过来,哪有什么师长说闲话!听方才柳长老讲你是昆仑哪位仙子领进门的,一定是你这厮觉得被我这边比下去了,就向盛长老、常长老他们暗地里告状,我的神器才被收走!现在跑到我这边瞧笑话来了。”

    卢难敌身边的小孩一道跟着向我吐口水,扮鬼脸,嚷起来,

    “不要脸!无名子!无名子!不要脸!”

    我眨眨眼。明明是盛庸忌惮你是象王疼爱的孙子,西荒群妖与我宗关系复杂,不好出手驳你面子,只好我来作下恶人。

    “昆仑的师长绝不会偏听偏信,你不服,向盛庸告状去呗,向他索回神器咯。”

    我说毕,折身走向林子里。就算你告遍全三界的人,四象轮只捏在我手上,求谁都没用。

    “站住!站住!”卢难敌大喊。

    我可不睬他,自顾自走。

    “你们全上去,教训他一顿!”卢难敌招呼小伙伴们上。

    小伙伴们冲上的步履有快有缓。我若有心走开,他们决计追不上。但我可没有好心肠,既然追上来,自然打回去。

    “我不过讲了卢难敌几句,和你们这些搭伙的有什么关系?没了神器开道,你们自己寻路呗。”

    我倏地回头,一拳砸在先追近的小朋友鼻子上。小朋友后脑着地,立时昏厥过去了。又走了一步,同样一拳打在第二个小朋友鼻子上,第二个小朋友也有样学样地昏厥过去。再走了一步,依法打倒第三个小朋友。如是行云流水般解决七个,然后我故意停下了脚步。余下走得慢的外门弟子也全乖觉地停住了。

    “哈——!”我大喝一声。

    几个反应稍迟的被我一下喝道,仰头倒下。余下更机灵的小朋友已经捂紧耳朵,附身扑地。只剩下孤零零的卢难敌与我四目相望。

    “听说你们有一些还是西荒骑士人家出生,到底学过武术吗?是来揍我,还是排着队被我当靶子揍呢?——要是把你们扔到野人部落,几个呼吸就被杀死了。”

    我显露的依然是炼气士真元,但他们好像没有被人揍的心理准备,拳脚也实在稀松。

    有埋头面地的孩子说,

    “我们家教的是剑术枪术,没教过拳脚,我们上昆仑也没带兵器。再说,现在练武术也没啥用,遇上火铳还不被打成筛子。我们上昆仑就是为学比火铳还厉害的道术嘛!别打,师兄,师兄,别打我!我改,我改,赖皮变青蛙。”

    “呜呜呜。呜呜。”有孩子干脆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好了。好了,”我摸摸求饶小孩们的头。

    卢难敌气得跳起来,“无名子,算你岁数大,多学过几年道术了!我不服,你敢不敢和我打!”

    “这倒奇怪了?分明是你唆使其他小孩子来围殴我,怎么反咬我胆子小呢!”我问。

    “哼!我一瞧就知道你是个奸猾人!难道吴四维没告诉过你,我是象王之孙?你既然敢来,就算定我不会向你出手。但瞧今天你这幅不识好歹的模样,我只好亲自出手来教训你了。”

    卢难敌开始解去束缚头发的铁头箍,脱去外门弟子的蓝色道袍,不一会儿,他袒露出健实与柔韧皆备的肌肉,咬牙切齿,摩拳擦掌。

    我噗呲笑出声来,

    “我本来以为你要依仗宗族的名头吓唬我,没想到会用这个做避战的借口。既然怕了,就认错吧,不要虚张声势了。”

    卢难敌不屑道,

    “非也。你大概没读过昆仑的戒律,有二条十分要紧,要我提醒你一下吗?”

    “一不得欺师灭祖,二不得在昆仑洞天内杀害同门。这谁不知道呢?”当年度人院主亲口叮嘱过我,我比你这小东西清楚多了。

    “哈。我是象王之孙,祖父命我上山学艺不得解开妖力禁制。我一旦认真出手,一个指头就把你弹死了。那我就要跟着你这个死人一道受重罚。你算定了这点,百般嘲弄和羞辱我,你说你是不是一个卑鄙无耻的小人呢!我最恨小人了!”

    卢难敌眼睛都似喷火,却狂笑起来。一个少年老气横秋的大笑,实在有些滑稽。

    他说的那番道理我确实没有想到,我不由接口道,

    “无论道术还是武道,掌握分寸,运御有度,是修行的根基,越强的力量越需要精微的控制。那些真元仿佛山洪海潮的金丹,收敛气息,就和寻常人没有两样。如果你是一只未受正宗道术教导的野生象妖,需要经历无数试错才能收束自己的力量,在此以前在人间行走坐卧都极不方便,与人牵手都会捏碎对方的骨骼,与人拥抱都会挤伤对方的内脏。但受我宗门栽培之人,绝不该约束不住自己的真元。”

    “等打烂你嘴巴,瞧你还能扯!”

    卢难敌急速晃起脑袋,越晃身躯越大。才数个呼吸,已经长成了丈二高的象头人,妖力云蒸,真元增长到寻常炼气士的百倍,妖气滚滚如热浪排出。他通体洁白如樟脑,耳似一双芭蕉大树叶,牙如铜柱,他的长臂卷起一段原先被四象轮折断的树干,径直扔向我。

    我一纵上树。树干砸空,连带着推到周围三四颗根深叶茂的参天古树。

    小象嚎着狂奔趋近,地面都为之震动。长臂扫、缠、劈。常人或许会吓得魂不附体,在我眼中这就是将出招写在脸上。我鬼魅般地贴在小象的长臂上,全不受他动作影响,有时又跳到他身上摸摸眼睛,扯扯耳朵。这孩子蛮性大发,一味狂打,完全丧失了思考能力,忽略掉只有我心肠毒点,立马能将他戳瞎。缠斗一刻钟点,他连我一寸皮肤都没有摸到,小半片树林却饱受卢难敌蹂躏。我们打出驱虫香庇护的范围。无数毒鸟、毒虫却纷纷外逃,有毒虫吓得去咬卢难敌,但他的大象妖身体量巨大,也不在乎这些小毒,不过面上浮现数个呼吸的黑气,不久即退去。

    既是门人,我用不出阴损和血腥的道术和武技,又不便动用金丹真元,只能以逸待劳,候着卢难敌自己累垮。正烦恼间,忽而二道光华落入林中,止住我们相斗,却是盛庸和常欣。

    盛庸轻捷一指点在小象的胁下,卢难敌哇地一叫,立时又缩回了赤着上身的壮实少年模样,汗出如浆,大字趴开,倒在地上,不住喘气。

    “你先安静一下,候我处分。”

    盛庸道。

    我又跃回树枝上。盛庸这手超出了我的见闻。他是以指剑施放的纯正点穴术。这都不难,难在他如何对妖族的经脉穴窍洞若观火,没有这种不宣之秘,外行金丹只能硬斫硬斩。

    “修真界的惯例是不能以大欺小。便是武神周佳,也要降至道胎真元,才和南宫磐石试手。你比他们历练了许多,瞧这些孩子被打的,你可大大不该。”

    常欣先是去护那些被我打得欲仙欲死的小朋友的,以葫芦中甘露抹上,被我揍出的内外伤俱消。她语气埋怨,却不严厉。我坐在树枝上,不好意思地笑笑,我也是用炼气士真元和那些孩子玩玩,只是他们太不济了。

    盛庸板着脸训斥卢难敌,

    “私用神器,学艺舞弊,还私下斗殴。常长老,我罚他去度人院清理便溺一个月,何如?”

    常欣欲应不应。小象卢难敌指着树枝上的我,先嚷起来,

    “常长老,无名子和我们一道斗殴,要罚须要连他一道罚去清理厕所!还有,盛长老,用神器偷懒是我不对,但神器是我爷爷赐予的,就是长老会都不敢没收,你还给我吧。”

    盛庸、常欣脸色有点为难。僵持了会,盛庸瞧了我一眼。

    我装作没看见。

    盛庸干咳了下,向卢难敌和其他小朋友厉声道,“尽瞎闹!等你们走到传功院再说!区区上传功院的路,要从第一天日出走到第二天日出!”

    小朋友们搀扶着不满溢于言表的卢难敌,一溜烟散了。

    留下盛庸和常欣望着我。

    终于,盛庸先道,“原师弟,你和殷师弟太调皮了。我宗用心正羁縻妖族,象王的神器岂能乱收。”

    我一笑,他们已经知道了。

    常欣劝道,“罢了,往事难追。怪道我见你们心头不宁,原来正是夫君所卜,今日原师弟该至昆仑。门人们反正是要在第三关前饮食晚餐。盛师兄,他们暂由你照顾。我夫君邀请原师弟一晤,我们过会在道兵院驻林见吧。”

    盛庸允诺。

    修真界能卜知之辈,皆是非同小可之人,不知道是昆仑哪位高人是常欣的道侣。她既然邀请,我便应承下来。

第二八三章 新门人(五)

    一条阔若长河的山涧自第六层山垂下,分成七道留下昆仑山去。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我和常欣两人在夜空飞过,我俯视下方第四层山的溪涧,先过了毒虫谷的外门弟子已经在涧边驻扎下来,一群孩子人声喧哗,炊烟袅袅,浑无仙境清韵。吴四维等却没有拔得头筹。殷元元闷声不响地第一个达到,他望着天空,向我们俩招了下手。

    但吴四维一伙的人气显然比形单影只的殷元元旺盛多了。这孩子真有先见之明,他们居然在背囊里还预备了过夜帐篷,慷慨地分发给其余门人。以外门弟子的根基和毅力,自然能坚持风餐露宿,可既然有便车可搭,再故作姿态拒绝就不是昆仑弟子风格了。

    常欣领我循着溪涧飞向第五层山的上游,炊烟与人声渐稀,我们降至一座琪树遍生、芝草缤纷的山崖。时直隆夏,夜气微凉,林间草中到处是繁星似的萤火虫。此处的萤火虫与他处不同,非唯映现金碧之光,既有鲜艳活泼的光,也有清雅幽致之色,汇聚成令人叹为观止的无数光带。我信手摘取一只尾放清莹之光的萤火虫,虫儿在我掌心停留,仿佛一枚活着的蓝宝石,心中不由地十分喜欢。

    “倘若我取一些带回萤火虫,师姐不会见怪吧?”我问道。

    常欣笑道,“我这萤雪峰没有什么好东西,唯我养的萤火虫最受昆仑师友青睐。”

    她指崖头一木杆上悬的木箱和葫芦,

    “常有门人中互相恋慕者,欲赠爱人嘉物,便上我的山峰囊萤。我烦扰清修,也不愿窥探他人**,来取者纳些符钱和丹药表示谢意,自去取便是了。师弟是我的客人,不必守那些规矩,择个日子慢慢为意中人挑选好了。”

    我脸红谢过。

    崖深处的林间有数间茅庐相连,溪流环绕,还有一株老树长到主庐里,主庐前悬了“待客勿扰”四字。蝉噪林寂,不闻屋内人语,只有香茗飘出。

    常欣嗅了下茶香道,

    “师弟勿怪。我家夫君云游无定;若在山里盘桓,也不回自己道场,都宿在我的山峰。寻他的都往此处找人。他候你不至,先见别人了。我们走庐后吧。”

    “无妨事。”我道。

    庐后草间杂立着许多小土冢,冢上皆树立着木牌。一块牌上有文,书法典雅质朴,其文曰:“龟寿不知其纪也,壬辰岁得于金鳌,甲子岁化于萤雪。乃裹以玄黄之巾,藏乎兹山之下。”其余木牌也例写某年得龟,又某年龟卒。

    “是我夫君葬龟于此。”

    常欣道。

    古人有金棺葬狗、摩崖瘗鹤的韵事,这位师姐夫倒也风雅。

    后庐陈设着数十幅画作。昆仑正宗门人要采药制器,都娴画工,唯有画匠和画师之别,我宗姬真人是宗内圣手,自然也是天下屈指可数的画圣。后庐的画作也称的上惟妙惟肖,不下琉璃,趣味却不高远。画中尽是富丽堂皇、物什精美的宫殿宅邸池塘苑囿。我仔细观看,画里皆是恣意玩耍的灵龟。有幅画里灵龟浮在花色瓷砖镶嵌成的碧波池里,凑近池边数位颀长丰美,峰峦起伏的美姬。有美人用轻罗小扇为灵龟送凉;有美人纤纤玉手按摩灵龟的肚皮,有美人从碗里勺牛肉羹,一口一口喂它。吃到得意,灵龟不禁啾啾叫起来。竟连我这个赏画人,都能听到画中灵龟的得意声音。

    “这牛肉羹的食材是西荒黑森林的顶尖牛肉,王侯也罕能享用。很费这些木傀儡的烹饪功夫。”

    常欣道。

    “他们都是真物?”

    我问。

    “陋室狭隘,无处储物,夫君遂将它们移入画轴,只是画中之物还犹然不觉。”常欣答道,神情司空见惯的模样。

    ——我倒吸口冷气,姬真人能以幻乱真,她夫君却反其道,以真入幻。

    帘子后传来富有磁性的低沉男子声音,

    “夫人,原剑空已至,让他进来吧。我正与药师、颜缘议事,”

    帘内又响起另一个温而厉的熟悉男声,

    “原师侄,我正向观水老师请教挪移洞天的事宜。此事机密,你既撞上,不可泄露,否则幽牢罚之。”是琳公主之父,昆仑掌门颜缘。

    ——我呆在帘外,挪不动脚步。

    常欣的夫君竟是观水祖师。

    常欣淡淡对我说,“我与夫君结成道侣十余年,一向低调。殷元元与柳子越长年在外,他们皆是不知,所以原师弟你也不知,何必奇怪。”

    常欣掀帘子让我进去,颜缘和对面之人围着一株天然枯树桩桌,席地而坐,另一枝从屋外探入庐中的老树伸至另一座,枝条形成一个号角形状。颜缘对过坐着的男子仿佛在三四十岁间,风姿渊懿,衣冠端洁。

    男子注视我道,

    “你父母横死,昆仑索凶不成;你中阴魔,昆仑又驱除不得。我宗有愧于你。”

    “启禀祖师,人力不敌天数,宗门虽是大能,可并非全能。这些是弟子人生不幸,弟子自己承负,不敢贪图宗门荫蔽。弟子自会追查妖龙。赖各位师友襄助,阴魔也已有解除方法,弟子自会竭力驱之。”

    我压抑紧张,字斟句酌地答道。

    观水祖师取树桌上一只空的杯盏,向虚空一掬。庐外有流霞自窗涌入,滴滴注入杯中。我初时以为是崖上的萤火虫飞了进来,却没有虫低沉的振翅声。我伸手去抓流霞,流霞却从我的手透过,依旧聚向观水祖师的杯盏,仿佛流霞是与我悬隔两界的幻影。杯中渐渐聚起清水模样的液体,没有气味,没有色泽,没有光华。

    待得小盏渐满,观水挥手,撤去流霞,命我饮下杯中物。

    我犹疑着服下,舌上也无味道,流霞入我咽喉,即行散去,经脉穴窍全无反应,没有任何实感,好像吞下了影子似的。

    观水悠然道。

    “天年是上天赋有的既存生机,任修真者如何苦心探索,走到金丹绝顶便再也无法延长——犹如这杯盏有穷,饮者却不知道寻觅源泉,任你如何节约保有杯中之水,总有匮乏之期。待得修真者不为天年所拘,方能从道中寻觅到自身的生机源泉,这杯盏中水便能从虚空之生,源源不绝。”

    我思索了片刻道,

    “三千大道,取一瓢饮。弟子万谢祖师从道中汲取生机,补我年寿。”

    ——祖师命我服下的流霞,其实与琳公主捎我的蟠桃酒殊途同归。琳公主的蟠桃是洪荒年从大道显形而出,分有了巨量生机,凝成果树形态的异种;而观水祖师却是动用神通,径从道中将生机取来,补我天年。琳公主的蟠桃是顺道而生,自无违碍,只是数量有限,我若一直服用,她非败光这份祖产不可;祖师的流霞酒却是逆从道取,不会断续,但恐怕积累祖师自身的劫数了。

    有琳公主、观水祖师的酒延长我的时间,再有药师真人的九转神焰压制阴魔,赋予我大量的余裕来解决这个问题。

    观水微微一笑。颜缘和药师真人遣来的树替身皆是点头。

    观水着我侍坐,却向颜缘和药师真人道,

    “我宗惯例,祖师不临世务,唯润滑长老会与掌门之间的关系。你们五个真人争论不休,实在让我苦恼呐。我宗议定要将我宗的洞天迁回中土,这也是全祖师的遗愿,我是全祖师的弟子,自然不会有异议。但我宗在西荒经营五百年,渐移西荒人心,收西荒于掌;中土那边,剑宗根深蒂固,不至糜烂;我宗势强,龙虎宗难免心思有异;星宗久有踏足中土之望,绝不会袖手旁观我宗分有剑宗遗业。你和药师带头倡议将我宗精华移回去与天下争雄,倘有不利,恐怕顾此失彼呀。”

    颜缘回道,

    “老师在上。即便如此艰难,我等也要勉力去实行。既要执掌天下,便该有百折不挠的决心。至于乐真人和知真人的建议,弟子实在不敢苟同。”

    观水道,

    “乐静信厌烦世事,知北游沉迷枝节,他们提不出如此有趣的建议。我悄悄告诉你们,是琉璃这孩子游说了乐、知两人。这孩子鬼得很,连我也觉得他的点子有意思。若照他的点子办,你女儿前途也不可限量。”

    颜缘稍稍错愕了下,缓缓道,

    “弟子本学儒术,后入龙虎宗修道,当年奉守一祖师之命交换上官师弟而来。我宗经略中土,抗衡剑宗,提防星宗,非与龙虎宗结盟不可;龙虎要振兴,也非依仗昆仑不可。上官师弟在彼,我在此,两宗的盟约便牢不可破。——何必自忧力寡,放纵西荒妖去中土,后果谁能预料。这绝计不行。”

    我正旁听不语、心思乱转。观水转过来问,

    “原剑空,五位真人在争这桩件事件,你来评下理:我宗要迁洞天回中土。颜缘和你师尊药师主张将我们席子下面的昆仑山迁回去。琉璃他们认为,如此西荒就还给洛神家了,我宗五百年是白来一遭。他们主张将小白虎祖传的西昆仑迁去中土,我宗仍然握有西荒,小艾得了精兵,小白虎和麾下的群妖也能享受中土无尽威福,三方皆得欢喜。你的掌门却认为他管束得住自己的女儿,自己的女儿管束不住她的麾下——偏小白虎在闭关,我想找她问问也不方便。若你坐上祖师的位置,你支持哪方呢?”

    我望了一眼颜掌门和药师真人的替身。

    “弟子不敢。”

    我向诸人道。

    “你有脸去和小朋友打架,就无能答这个问题?”观水笑着催促。

    文侯知会过我昆仑迁都之事。孰料姬真人提出的竟是如此诡谲的主张!自他们开始议论,我便苦思冥想,却深有力不从心之感。我从未将天下运于掌中考虑,观水祖师骤然抛出如此棘手的大问题,我竟全无法解答。

    这桩事,我无法分清是与非。

    五百年来归化妖和凡人相混,悉受文明教化,皆拜入宗门求道,再不能割裂。剑宗泥古是偏,萧龙渊自成妖国也是一偏。但将如此势力庞大的群妖全放到中土,昆仑真能驾驭吗?若是琳公主在场,以她性子,万万不敢承认自己无能,必与颜掌门争执,必然中了姬真人下怀。

    瞧观水祖师的辞色,隐隐站在姬真人这边。但颜掌门的主张堂堂正正,又是昆仑真正受琳公主爱敬之人,他若不服,姬真人也无法挪动西荒群妖。所以观水祖师请颜掌门坐在这里。

    如果无法分清是非,只能以自己的好恶为是非。我自然期望琳公主顺心得意。我相信琳公主一定能驾驭好群妖,如果不能,我们师友会帮助她驾驭群妖。那么,西荒群妖去中土,我自然乐观其成。但是,让琳公主为宗门的霸图煽动无数群妖去火中取粟,真是对琳公主好吗?她也真心喜欢吗——琳公主不是大正天子和文明大典那种人。我了解琳公主,颜掌门比我更了解她的女儿。所以,颜掌门反对姬真人的建议。

    他这时没有想到自己是昆仑的掌门,他首先当自己是琳公主的父亲。

    我撅起了嘴。

    “弟子无能,无法判断。”

    我回答观水祖师。

    颜缘不语。

    “事疑则卜。”观水祖师起身掀起帘子,向帘外的常欣道,“夫人,我须用一只灵龟占卜,你挑一只。”

    “夫君最是恼人,每次偏要我替你选。唉,这番便点你了。”

    常欣向我方才注视的那幅画轻轻叹了一口气,

    她从橱中取一只香烛燃起,一面念诵真言。香气飘入那幅画里,画中灵龟鼓起绿豆般的眼睛,也不管左拥右抱的美人,直愣愣跳起,跃出画轴,仿佛追逐骨头般的小狗般追着常欣的香烛跑过来,中了魔似的。

    观水祖师接过香烛,灵龟绕着祖师手中的香烛转圈,浑然感受不到周围的外人。他将香烛立在庐间一铜盆旁,灵龟跳至盆边,痴痴地嗅着烛香,吞食滴蜡。观水祖师取铜盘旁一柄小刀,径刺入灵龟颈上,遂将灵龟掷入铜盘,龟血染红了满盆清水。那龟竟一声也未曾响。

    “呀!”我不禁一呼。

    他原来并非爱龟之人,灵龟对于他只是一种小心呵护的重要工具。

    “泥土中的灵龟逍遥自在,却只能饮食污秽;仙家的灵龟享尽极乐,却要承受作占卜龟甲的下场,”

    观水祖师目无表情地向我说,

    “周易从来没有龟甲灵验。因为周易仅仅得自智慧,而龟甲是用生命献祭。蓍短龟长,我从来只用灵龟作卜。等它的血放净,我们就开始吧。”

第二八四章 西荒妖(一)

    灵龟已经死去,但灵龟的器用自死亡之后方才开始发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龟的血肉与铜盆中的清水化为一体,水摄取了淋漓精元,却依然清,浑不留渣滓。唯有手掌大小的遗甲浮在水上,宛如海上的岛屿。观水祖师从盆里取出龟甲,复用刀尖在甲上钻了九孔,再持烛烫灼。他口中喃喃诵咒,

    “祭如在,祭神如神在。”

    哔哔剥剥,哔哔剥剥,黑烟从龟甲飘出来,淹没屋子,乃至向萤雪峰,向更广的世界降临。四面都暗下来。唯有他手中的龟甲在发亮,火映得观水祖师的脸庞忽明忽暗。暗极深沉,不辨方向,没有实感,依稀是我曾经待过的幽牢感受。光极引人瞩目,甚至连最近龟甲的观水祖师都被映照得渐渐隐去。

    我不敢唐突祖师观水、掌门颜缘与师尊药师,只能将疑问压在心底。母亲传授过我儒门的基本典籍,我了解蓍草占卜和金钱起卦,从来没有听说过真正的甲骨占卜。那种方法来自洪荒和文明仍混沌不分的时代,易经都没有问世,与万族同在蒙昧的人类方才抓住一点挣脱出来的灵性。

    黑暗完全降临。无论观水祖师、掌门颜缘与我师尊药师,尽皆无踪。唯有那龟甲上的火光在黑暗的中心照耀。火光越照耀,周围越黑暗。

    我起身徒步,向火光走去。我原来距离龟甲分明触手可得,现在却距离火光遥不可及。一切道术,皆不管用。一切法宝,尽皆消失。我如恒在,也恒久孤寂。

    我起身徒步,向火光走去。如不趋近火光,随处皆是的万古长夜随时可能将我吞没。设使有一线生机,那生机也只在火光之处。

    我忽然想到中了魇症般的灵龟,或许那龟见到的也是如此景象,我和那龟恍然如一。

    我走到了火光前,那里没有燃烧的龟甲,却是一面光明皓洁的琉璃宝镜。我手触宝镜,光非镜发,是镜折光。光从何来,我百思不得其解。只好收拾心思,再看宝镜。宝镜初看是一团朦胧的水雾,渐次散去。还未见形象,先从镜里传来风声,风中有环佩玎珰之响,又隐有空灵无迹,晶莹剔透的歌声。

    歌曰:云阙悬空上,琼台耸郁罗。俯漱玉井瓶,仰掇碧奈花。遂策景云驾,落龙辔玄阿。振衣尘滓际,褰裳涉浊波。

    云雾里射出两道凛厉金光,却是灼灼金瞳,金瞳中有诸山与海。洪水滔天,泛滥三界。唯有五山从溟漠大海拔出,草木畅茂,禽兽繁殖。

    再看那五山,却是五枚手指,指尖处各是一座刀山,海水悉运于手掌之中。这手属于浩瀚无垠的虚无中某个活物。那活物似虎,金瞳白毛,金纹错杂,头有角,身有翼,不知其广大端倪。活物凝视着我,张开利齿,犹如深渊。

    我战栗不已。毕我两世见闻,却未领略如此气象磅礴的妖物。仿佛全洪荒的凶蛮之面全压在自己身上。

    “司天之刑,无敌天下的天吏即是这般,你放心好了,我再无缘降临此世了。”歌声止住,有女子冷漠之声道。

    萧龙渊宗奉至弱摧至强之道,深受剑宗与人类文明的濡染,万不会如此示现。能为此者,舍她而无二。可那人早已劫灭,又怎会出现?

    “晚辈是昆仑第四代门人原剑空,请教瑶仙,此处可是道之隐面?”

    我恭敬问那云雾中的歌者。

    “唯有消泯与超越生死的返虚方能与道周游,出入显隐。凭你的道行,徒能听说,却无法实证道之隐面,更无从进入。这是某个有能耐人的降灵术,你在道显处的边缘而已。”

    云雾大开,吉光流溢,步履优雅端正地走出一位姿容旷绝,万物拜伏的仙子。

    那女子高髻垂饰,头戴芙蓉小金冠、身极颀美,披红霞法衣,肤如白瓷,金线釉其上。飘渺则若仙,庄严则如神,顾盼之间又有帝王不测之威。

    ——论种族,琳公主自是她的血脉;可论气场心性,反而多似颜缘。我突然有感。

    高大女子微微一笑,竟然无视了宝镜的限值,手伸出宝镜之面,抚在我的头顶,命道,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仙人俯我顶,结发授长生——我这虽没有长生剑,你且跪下,有好处受。”

    万里云祖师斩妖除魔,澄清天下,自然受得我一拜。我想到瑶仙是上西荒的武神,入乡随俗,找到了这个名目,我才说服自己拜下

    瑶仙微摇首,手抚我头顶,眨眼间显出异色,

    “呀,我还看到琳儿,又看到了一个青衣女孩子,宗门用你们羁绊了琳儿不少缘法呐。哼,制人与受制于人,还很难说。——原来,观水畏惧与我见面,却推你来问我迁悬圃的意见。”

    ——她摄理了我的记忆,不多废话,径直入了主题。

    “晚辈不会妨害琳公主。另外,颜掌门是不主张迁悬圃入中土的。”

    我倔强道,

    那睥睨天下如无物的瑶仙面色微讶,竟然停了片刻,轻叹,方语

    “无怪乎观水不敢让颜缘来。我夫君是为琳儿多点,若他来,我难免会被他说动心意——当年万里云在,我争他不过;全尚清与我有恩,我也不愿逼他太甚。如今,萧龙渊这样的污秽之种也搅翻天下,呵呵,道法衰微,每况愈下。”

    “即使师伯身没,每一个西荒妖依然敬畏师伯入骨。只须在琳公主出关典礼上召集西荒群妖,师姐示现,传琳公主统领群妖的权柄和法旨,群妖自然望风影从,天下不难澄清。异日白虎一脉不止限于西荒,天下万妖都来白虎一脉,岂非前所未有的伟业?”

    低沉富有磁性的的温柔男声从我的口中传出,却不是我在说话。

    “在那一边,我也从你的口中向他们说话。”

    原来观水祖师以我为通道向瑶仙说话。灵龟奉献了虚境,而我被借作了灵媒。

    瑶仙敲了下我的脑袋,向观水祖师冷冷道,

    “五百年前,剑宗尚微,作龙虎宗的爪牙,与我和全祖师抗衡。我们压倒了龙虎宗,却让剑宗作大。你等不图再举,反而与我纠缠,蹉跎了无数光阴。如今风水轮流转,你等又来求我。我恐怕异日压倒了剑宗,起了他人,我们又生嫌隙。”

第二八五章 西荒妖(二)

    “我宗与师伯合则两利,分则两败,这是过去七百年来业已明证之事。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我宗痛定思痛,愿与白虎一脉同舟共济;师伯如今已超越了生死,又何必执着往年的意气。”

    观水祖师道,

    “禽兽与人,差别唯在灵性有无。倘若禽兽开了灵智,即是与人类并肩的族类。妖是灵兽修真化形,化形之后,混迹人世,与人类又有什么分别?自修真兴,妖与人混居一界,是不可逆转的大势。似剑宗这般摒弃群妖于人世之外,真可谓泥古不化。我宗处处与剑宗异趣,也不排斥群妖。中土王朝有归化妖的途径,却仅限于妖,不纳灵兽。全不管妖源自灵兽,血脉相连。犹如招徕一人,却不准他携兄弟子女归化。更不必说五百年来才有个别妖获得人籍了。若有师伯的白虎一脉襄助,我宗可以尽革中土之弊,妖和灵兽皆能归化入人间,流风惠及天下,功德无量,又有谁可以抵挡?”

    观水祖师不止用一种语言游说。他用华夏雅言说完第一遍,从我的口中又陆续吐出了狐狸的尖叫、鲸的低吟、鸟鸣、蛇嘶、狼嗥、猩猩的嚎叫……十七八种灵兽之语。譬如观水通过我学猩猩嚎叫时,我的身体也跟着有节奏地击打胸脯。这是猩猩的嚎叫不足畅意,兼用手语补完。

    单凭这手,观水祖师便是我生平仅见的熟悉妖族之人:妖族分为七系,族类万千,未必有本族语言,纵有也十分粗陋,族群之间都用人类的华夏雅言交流。罕有妖怪费心学他族话语,更不用说有人类去钻研了。可偏这位修真界的超卓祖师有心在这些稀奇古怪的无用东西上消遣。

    况且,观水祖师是确凿无疑的人类。我还亲眼看着他眼就不眨地宰杀一只灵龟作工具。偏偏从观水的口中,说出极端偏袒妖族的道理来,不但是妖,而且要连灵兽也一并授予人籍,与萧龙渊竟相差无几。我简直怀疑祖师精神分裂了。

    瑶仙向观水祖师道,

    “观水,你是绝顶聪明之人,莫故意混淆,也不必用妖族知心好友的姿态套我亲近:我是所来悠邈的洪荒种,上天赋形的至强活物,无论人或者灵兽,与我皆有悬隔的贵贱之别,在我眼中你们皆是尘埃中物,世间也不过是我玩乐去处。哦,那些妖类也真是可有可无的点缀,世间大半好玩的东西都是人类奉献。你们修真者的道术新奇有趣,让我喜出望外,我才会折节从周楚南修真,又与全尚清切磋道术。群妖的沉浮,人类的兴衰,却与我一点关系也没有。若你们都死绝了,我觉得不好玩了,也会插手阻止。若你们崇拜尊奉我,我也会庇护你们。有缘法的小妖,我也会指点一二。可要我作群妖的全职保姆,三界的救主,真是众生一厢情愿的做梦。”

    被奉为妖族至尊的瑶仙也超出我的期待,竟然如此无情地奚落与嘲讽群妖,便是世俗间的公卿轻蔑贱民和野人,都不如她刻薄。

    “师伯一如住世时那般目无余子。但请恕观水鲁直,毕竟师伯已经永远不能降临三界,我何须费神与隐道者通灵,抛掷光阴,做些无用功夫——前番说辞我也并非向师伯叙述,只是提供了十八种译言,欲借师伯之口转述西荒群妖,颇能鼓舞群妖。师伯麾下的群妖们并不爱敬您。您视它们为宠物,在招魂幡烙上阴神之印,群妖学人类道术,也熏染了人类的心气,谁能忍受像牲口般烙上印记,即便入了元婴,举动坐卧都要受您监控。群妖只是迫于人类外敌,不得不附在白虎一脉求庇,这与西荒蛮夷害怕华夏侵逼,悉拜您为战神没有二致。如实说,反而是您陨落之后,香火方渐隆盛。尊夫君从中调度,西荒妖反比您陨落前自在快活。”

    见瑶仙没有发作,依然静静倾听。观水祖师继续不紧不缓地说道,

    “如果唯有强者能折服西荒群妖,它们在归顺令爱前,已经归顺了我,或者归顺了萧龙渊。师伯真以为颜缘的布置能阻挡我的渗透?——不,是没人能为享受自在快活的群妖再套上笼头。它们之所以没有散去,因为我是聚成一伙的西荒妖的知心好友,却是形单影只的西荒妖的天敌。您的招魂幡不再是拘束群妖的利器,反而是群妖高举的旗帜。遗憾的是,这面旗帜如今交到了令爱手中。”

    “她的资质与我仿佛,又熟稔宗门的道术与伎俩,你该害怕,何必假惺惺叹息呢?”瑶仙道。

    观水微笑,

    “以昆仑寻常门人的立场,我却对她十分放心,而这恰是我从本宗立场着眼,感到遗憾的原因。令爱对本宗过于忠诚,过于像人类,过于爱华夏文明——于是,没有一个西荒妖敢真正信任她。他们需要的是一面从本宗牟取最大好处的旗帜,却不是本宗管束他们的旗帜——但令爱恰是以斩杀妖怪蜚声修真界的门人,这或是世上最嘲讽的事情——本宗不希望门人欠忠诚,也不期待门人过于忠诚。本宗自古以来就是为了防止外魔夺丹而结伙自保的修士,我们本就各取所需,聚在一块,只需要恰到好处的忠诚。天才我已经有了。如果令爱只是一位旷世的修真天才,却不能统御西荒群妖,岂非辜负了我对她的纵容袒护和倾囊传授?”

    昆仑祖师与剑宗祖师的取舍针锋相对。在万里云庙我见到剑宗捍卫天下、流芳万代的侠义担当。但时间的推移,侠义与担当逐渐蒙尘;但昆仑历代祖师的计算却永远常新。方剑宗盛时,谁能与争;方剑宗之衰,权谋则大行其道。

    瑶仙笑了,

    “我们是众生之上的洪荒种,斩杀妖和人类修真者都是一样。琳儿斩杀妖怪并不是为了证明对贵宗的忠诚,只是一种打猎般的乐趣。修真者本该逍遥自在,不受人左右。琳儿在,白虎一脉即在,多些少些跟从的妖怪又有什么呢?——但瞧起来,师侄并不止希望琳儿作一个好弟子,而是要将洪水猛兽全泼到中土去了。你可一点也不害怕白虎一脉成就气候,再有与昆仑相争之日呐。”

    “既然已决意与剑宗相争,我宗何必再瞻前顾后。弃西荒群妖不用,往中土派遣不娴斗战的门人,方是自缚手脚。我宗仰赖白虎一脉的武力,白虎一脉也需要我宗的认同才能赢得中土人心,号令天下群妖。我又何疑!”

    观水道,

    “据我卜算,明年元月十五,该是令爱出关之日。我宗自会办成千修万妖观瞻,无比荣光的盛会。适时,观水自会竭力让师伯显现在万千修士神识之中,亲自参与令爱的人生典礼,迥别今日凄清附体的情况。”

    “你是修真界最细心的一个人,一定会因过于细心而遭到劫数的。”瑶仙轻叹一气,渐渐隐去。

    我说完了瑶仙最后一句话,浓烈的黑暗褪去。我依然坐在原处

    面色阴郁的颜缘望着我。

    观水祖师放下香烛,用刀在消火龟甲的征兆边刻了占卜完毕后的雄劲卜辞:

    “观水乙末日卜壳贞:迁悬圃于中土,大吉。”

    随后向颜缘道,“往年你为中土事劳心,如今乐静信去中土,西荒格局又须调整,中土的事你暂不用理,专心于西荒吧。”

    颜缘不多言语,与药师告辞离去。我还要随常欣回传功院,观水祖师没有令我走,我一时不能走开。

    观水唤常欣进来,问道,“这期外门弟子现在参加第三关的考较吗?”他恢复了迷人的从容神情。

    常欣应道,“还未。他们正在林前的溪涧边休憩,夜中正睡得香甜,按惯例此时传功院会派遣道兵去骚扰一番。我即刻要带原师弟去,不知道他收了象王的四象轮后,又要闹出些什么事来。”

    我有些尴尬。

    观水浑不在意区区四象轮,却喃喃道,

    “也不知怎么的,忽然想起以前的事情。人生初经历的事情格外新鲜,便是隔上千年万年,也历历如昨,反而往后无数或壮阔或诡谲的经历却留不下心,流沙那样滑过去。记得七百年前我入昆仑当外门弟子,除了细心和记性好,什么长处也没有。第一天去传功院的夜里也是遇到了许多妖怪,我以为洛神瑶来攻打昆仑——当年这母老虎可是有名的疯狂,连我这种眼界未开的小镇子弟都如雷贯耳——心中不知道何等害怕。那时候有个叫兰钦的同门师兄,反指挥我们围歼了群妖。没有他的帮助,我连最初的几步都迈不过去。后来的修炼中,他也是光华瞩目,我们都跳过试炼,一路直升了昆仑的内门弟子,一道立下好多功劳,一道被全祖师、未济真人、闵真人他们指定成真传弟子。”

    观水道,

    “他不但资质非凡,还是一位让人一见难忘的绝尘美少年。若你生在那时,恐怕也不知道选哪一位为夫婿了。”观水笑起来。

    常欣不信,“才不会呐!””

    我不禁神往。

    当年的观水是蝼蚁般的人物,可如今的祖师却是与瑶仙这种洪荒凶种对局弈棋,旗鼓相当。

    常欣好奇问,

    “想不到夫君还有如此狼狈的时候。那位兰钦师兄让夫君都赞不绝口,是否英年早逝?修真史上却没有这一位的名号。”

    “如果他能留在昆仑,即使剑宗第二代群英灿如星辰,我们昆仑也不畏惧,怎会有后来被剑宗万里云逼走西荒的耻辱。可惜这位兰师兄,在宗门授予真传弟子的前夜突然失踪,不留一点痕迹。全祖师说是兰师兄擅闯本门禁地而死,我知道这是全祖师的谎话。上天造就的天才不会就此淹没无闻,但却是迄今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这位师兄真似在世间匆匆走了一番又离开,屡次占卜都没有结果。”

    观水惋叹,命常欣取匣子里深藏的一幅画作。

    常欣小心展开卷轴,先显出画上娟秀的题辞:“霭霭停云,濛濛时雨。八表同昏,平路伊阻。静寄东轩,春醪独抚。良朋悠邈,搔首延伫。”

    观水腼腆道,“这是我早年的字迹。当日逢上微雨,忽然心血来潮,制了一壶长生酒想赠兰师兄,却永远没有赠成。遂录古人诗于其上。”

    画渐展开,我却忽然呆住。

    这位兰钦前辈纤妍洁净,气质高华,似是古书中人,眼神温而厉,威而不猛。

    常欣赞道,“夫君,若我们的孩儿有画上这位前辈百分之一姿容,我便知足了。若我们有孩儿,便唤他钦儿,纪念这位兰师兄如何?”

    观水抚须点首,“极好。”

    转注视向神色异常的我,“你对画上的前辈别有感触呀?”

    我曾经在汉中城的破庙享用过画上前辈亲炙的烤鱼,还认识他的妻子,如此风华绝代的人谁能会忘记呢?

    ——他正是我们昆仑最大的噩梦,剑宗的缔造者,万里云祖师的真面目。他并不是第一代门人,而是诈称的第二代门人。我忽然想到,万里云的剑,甚至万里云身披的那张画皮,都是从昆仑诓取的东西。他到昆仑来就是为了盗取昆仑的铸剑之术。

    我五味杂陈,观水祖师念念不忘的挚友,却是他过去最厌憎和忌惮的敌手。

    “我在梦里见过这位前辈,他亲自烤鱼给我吃,还娶了一位与常师姐一般美丽的妻子。”

    我道。不知道是为自己害怕,还是认为对观水祖师有些残酷,我选择了如是说。

    常欣笑着骂我嘴甜。我觉得自己的确有点恭维常师姐。

    观水默然,然后道,“你真是有缘法的孩子,可惜修真者不会做梦,那是你的妄想。下去吧,知真人方才在道兵院驻林为你准备了点特殊的东西,不妨去领教下。”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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