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四一章 危机(一)
夏天的蝉噪从院外不断传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我呼吸到属于生的世界的阳光和风。它们与我只有一道槛栏的阻隔。一道我现在的力量无法拗开的阻隔。
我被关在只可容身的精金鸟笼里,鸟笼悬于小殿的檐角。笼门上了金锁,另在外封了符印。我全身的真元封禁,神识无从展开,念想中的阴魔依然存在,庆幸地是她们犹如酣睡一般。我感应和我性命相关的银蛇剑,它不在我身边,但在距离此处不到百里的地方,似乎被人镇压着。
物色变换,时日该逝去了一段。我被拘禁了神通,阴魔也没有唤醒,如此看来,我既没被妖国掳走,昆仑师友也没有搭救成我。那么,我现在所处——
万千念头在我心中掠过。这清秀明丽的风景,这熟似人间又远比人间更清爽舒朗的气氛,一个天下无数人神往的词在我心头一跳
——蜀山!
现在,这却是我避之唯恐不及的地方。我的双手欠了唐未央的血债,他背后的人物岂能一笑付之。
——可这段时间他们又为什么不下手呢?
“樊道兄,端午时令你们不饮雄黄酒吗?最近可在人间大卖,我一路从江南行到中州,从帝都行到蜀中,遇到的百家传人、贩夫行商、做工务农之人,无一不饮雄黄酒——据说饮时还要额外花一两银子,买一道金翅鸟王驱蛇符烧化入酒。亿万之民同心,必定感动上苍,降下天劫诛杀肆虐天下的蛇妖!人间把这个名目唤成驱蛇税,嘻嘻。”
院外响起人声调笑,我心稍放松,来人是存心传音到深院。既然都是熟人,这意味着剑宗再不会明目张胆的加害我。
一道道院门推开。
“柳道兄,返虚岂能咒得死!那是朝廷不得已用来安定人心的手段,原不是对你我说的。”
阴着脸的樊无解和笑逐颜开的柳子越并肩步入。
鸟笼中的我和他们六目相交。觉得怪诞,又亲切。我笑了起来。柳子越微笑着伸开手掌拉槛栏后的我。
他的手掌打开,却是一枚剑丸!瞬地化成一道剑光,刺向笼内我的咽喉
——这毫无征兆,快过思维的毒辣一剑,赫然是电光影里春风斩!
笼上贴的符印陡然闪光,把他连人带剑反弹到院墙上,壁虎似地贴住。
我眨了下眼睛。
柳子越收剑入袖,一振衣冠,神色自若地滑下墙。他向樊无解一揖手,“这一月多,承蒙樊道兄独自看护原师弟。想来这段日子要对原师弟不利的人物,不是被穆真人的封印所阻,便是被樊兄请走击退。”
穆凌风真人便是蜀山管领,与剑宗掌门、荡魔院主、南荒管领并称的四巨头。我竟毫无防备、一无所觉地在剑宗大本营的笼中渡到了五月!
我投向樊无解的眼神油然生了感激,
“累樊兄这一月修行,也累你在剑宗为难了。”
鸟笼中,我深深向他一揖手。
“我师尊云真人暂代陨落的天落真人守掌门之位。我们秉承他老人家的法旨,在公正的处分出来前,会保定你性命。”
虽然如此说,樊无解依然受了我这礼,看来他这一月的确十分吃力。
“我和你并肩战斗过,知你狡狠,可心术尚正。可我们剑宗的其他人却信不过。”樊无解道。
我苦笑,
“天落真人、七位剑仙、唐师兄和贵宗诸多门人都殒身于邪魔,我却莫名其妙地活下来,这其中的曲折本来是很难向外人一一述说的。”
樊无解从纳戒取葫芦与笼中的我,“原兄先把今日份额的符浆服下。我奉师命带你去议事殿听诸位师长给下处分,他们会听你自辩的。”
“嗯?这符水何意?”见樊无解不答,我望了柳子越一眼。
“啊,我也是道听途说:天落真人和罗刹国主大战三日后,剑宗的道友在化为不毛之地的铜雀台郡搜检到你。你一路朝北,逢到拦阻你往妖国方向去的道友,陡然就下杀手——
我心中咯噔一声,
“——所幸在危机关头,文侯派去搜检的原芷将军截下你的杀手,把你生擒抢下,没让你伤几位道友的根本。可她带的人手有限,剑宗的朋友又群情汹汹,所以只好对峙着把你押到蜀山了。”
还好没有罪上加罪。
我细思起来,这种自己全然不晓的事情必然是阴魔控制我躯壳所为。她们实在愚蠢,凭我劫余之后的真元岂能逃到妖国去,怎么也应该往西去文侯那里寻庇护。——哼,必然是她们怕自己被驱除,结果选了最差的一条。
“诸位师长忙于处理此次大战后的乱局,无暇管你。蜀山穆真人姑且开了个药方镇压你的阴魔。这噬心符浆里混了太上驱虫符水和腐心丹,每日一服,虽然稍损你道基,阴魔也暂时弹压下去——反正原师弟也不会一直在这鸟笼里呆下去不是。折一年半载寿命,总好过丢了性命咯。——哦,太上驱虫符和腐心丹价值不菲,为兄替你赊了账,处分若师弟留得性命,记得还我。”
“幼年时我滥用神通,家母常常灌我药吃。邪魔用我神通为害,我自然要给剑宗的朋友陪个不是。我饮符水,让别人心头畅快,我也畅快。”
我一笑把葫芦里的噬心符浆一口干掉
——老子居然要自己掏钱给自己吃毒药!呃呃呃,这是坏事里面比较不坏的,柳子越不是来教我意气用事。
樊无解赞我豪气,默诵真言,随即揭开蜀山管领穆凌风的封印,打开金锁,把我释下。
“龙虎的梅芜城师兄被羊妖暗算,不知情况如何?上官师姐因我陷于妖国,宗门是否把她搭救出来吗?”我又追问了他们一句。
“梅师兄还须将养一月,就能返本归元。至于上官师妹,如今天下一团乱麻,宗门还没有定下和妖国通使的方略,满盈会也停了生意。”
柳子越不知翩翩情况,在蜀山看护我一月的樊无解更是不知。
我默然。
既要面对关乎命运的处分,我郑重整过衣冠,把自己处理地比较像个正道修士,随他们两人出院登山。
转出偏院,所过山峰或明秀或奇崛,不知有多少娇媚姿态,忽而面前出现座座光华灿然的虹桥,连通远方的无数浮空山。
“我们剑宗本山称为蜀山,实辖有二十四条大灵脉,大河归海那样奔赴我们的清城总枢,包有了森罗万象。古来红尘里多少犯了过失的门人怨恨归山思过,我看这是天大的福分。行走在红尘奔忙名利,为人劳碌,哪里比得上宅在我们蜀山与师友论道谈艺,或者安宁渡过天年,或者飞跃入不可思议的道境。如非天下纷乱,我也想早日卸除荡魔院的职事,再不入人间。”
虹桥之上,樊无解起了感叹,向我们指点这一片天地,
“这一座大灵脉是本山第二十四道大灵脉,正是享有千年大名的蜀中莽苍山!修真界的山河榜盛事便以此为主场,四大开宗祖师全是在此名世,更不提璀璨如群星的真人们;那座白玉宫阙是四大宗门盟会立约,号令天下的主殿;再远处飘渺的塔便是镇压老魔巨怪的道高一尺塔,哼,罗刹国主的妖母便被拘在塔中……”
这是我有生以来初至蜀山。昆仑是我记忆里遥远模糊的印象,龙虎是低调隐遁的旧名门,而这蜀中莽苍山的气质却又浑然不同,象征着大道和秩序,出世则慕求飞跃,入世则拯济人间。
——啊,等待我的处分生死不测。樊无解的深意是,即使我遇到最坏的可能,也让我临终见识下他们蜀山那一度掌控天下的道。他想我朝闻道,那么夕死就可以了。
可这样的追求,今日的剑宗修士又有几人。我所见者,十之**是用神通混世,又和其他门派有什么分别。
“五百年前妖潮席卷中土,那时候人类还是操持刀剑,空舰和星堡纯然在梦想之外,数十头妖兽便可以随心所欲地屠城,可我们宗门还是带领持刀剑棍棒的农夫把它们驱除干净;如今只要我们再团结一致,定能再给妖族来个犁庭扫穴。樊某以前与你们昆仑不谐,这次大败后,我要发心改过。也望诸位道友日后能和衷共济。他人未必能够,总从我们做起。”
樊无解向我们道。
五百年前的人族虽然倒退停滞,但宗门慨然救世,众志成城,山也移得,龙也屠得。可五百年后人心各异,从人中来的萧龙渊更懂得玩弄和导引人心,他胜后不知有多少邪派修士倒戈,不知四宗间又会有多少裂缝。樊无解想的恐怕是一厢情愿了。
柳子越殷勤鼓掌,“樊兄说的实在是高山仰止,虽然圣贤也要从供台走下来送你一个赞字。”
我愣愣呆着。虽然我不以樊无解的话为然,但他说的真心,一股莫大的善意从我心深出流淌出来。自父母丧亡,至亲反目后,我一路戒备过来。既然下一步恐怕就是要死了,我也愿意向他们奉献我的一点心意,
“樊师兄、柳师兄,我一向仗着宿慧自大,有无意间轻视你们,是我过去的不好,我恐怕这世是难改了。人世间的事情,我没有什么主意给你们出。我能告知你们的只有修炼的事情。你们是向道之人,我也愿意对你们说。恩,柳师兄一直爱搞钱,但我清楚你里面还藏着另一个你。”
柳子越惊讶地望着我,其实我也不能确定他的惊讶,是否是当我吃的驱虫符浆药效失灵,阴魔又发作了。
我继续说下去,
“我不是说自己能指点你们什么超过你们师尊传授的绝顶心法,但我看到了道的一角,恩,就是在我亲眼见证天落真人和萧国主大战的时候,我郁积在心里,还是忍不出要向能听的人说出来。
你们是金丹,你们不断地积累元功向前迈进,终于有一日,你们就能达到天道容许的智慧种极限。小天劫不久就会降落,就像满盈的月亮终究要亏损。你们要做抉择,是和大多数金丹那样,安宁地享受天年终了,还是去飞跃入新的道境。那样多半会彻底地形神俱灭,一点痕迹也不留下。
我想,你们一定不会后退的。那么,你们要习练消劫,准备渡劫。你们没有充足准备飞跃前,却触及了天道为智慧种划下极限,便要消劫,从小天劫暂时地脱身,为将来的渡劫飞跃做预习。
然后,你们开始渡劫。你们要清楚,小天劫前的你们是属于血气的,在完全承受源自你们心深处的小天劫中,智慧种的躯壳和阴神会点点转换为纯然灵光的元神。
然后,你们晋升为元婴。聚则为形,散则为光。逍遥八荒,不受约束。从那以后,你们不再有通常的死,也不再有金丹积攒元功的修炼途径,让你们陨落地叫劫数,使得你们由普通的元婴向更高的返虚、向至高的道趋近的途径是消劫渡劫,指引你们消劫和渡劫的手段是法门。
金丹飞跃入元婴的劫数称为小天劫,元婴飞跃入返虚的第一重三灾天劫称为大天劫。那些普通的元婴满足于成就,不会选择渡大天劫,他们也从不敢习练消除大天劫,只是装作不知地等待每五百年自然从心深处勾动的第一重天劫降临,靠着法宝和机缘消劫躲避,再延长五百年的生。被天落真人和林真人的神剑屠宰的那些元婴便是此类。恐怕这个世界的多数元婴,那些被凡人和普通修士当作神明奉待的,便是这类人物。
你们要趋近道,就必须不断地触发心深处的大天劫,摆脱大天劫——我们的天下还有那样的人物存在,那些真人们,那些元婴强者,无不如此,我不敢想象那些绝顶的真人到底消劫多少次——直到有一天,你们能像金丹时渡过小天劫那样,在大天劫完全的淬炼下进入更高的境界,和道连通。
这我只在一月多前看到,到此我再不能告诉你们更多了。我并不清楚那些返虚的祖师们为什么不能飞升为仙,他们停留在这个世界又在思虑些什么。
但愿这些能增益你们的修为,使得你们能进入对你们更好的境界。”
我一吐而尽。
我还记挂起另一些人。她们身在远方,我无法向她们诉说。忽然我想借樊无解和柳子越向她们带话,但又觉得总终究是我永远不愿意和别人分享的私事,我还是把话埋在心深处。
柳子越良久道,“原师弟说的好像的确有点影子,也不知道真假。这话动听倒是动听,我可以免你些利息。”
樊无解向我深鞠一躬,
“原师弟也给我看了壮阔的天地,我会永远铭记在心的。”
我们三人之间,似有坚冰打破,融洽了许多。
樊无解从虹桥把我们引入一座不起眼的浮空岛。
岛被一座清净竹林覆盖。竹林间时常有十余只黑眼圈的黑白熊以竹子代剑,比斗玩耍,长得酷似我家灵兽逢蒙。我猛然醒悟,蜀山不正是黑白熊的故乡吗!
剑宗轻妖,本不会传授这些灵兽正规剑术。它们运御的都是趴墙头学来的只鳞片爪人间剑招,不是清风十三式,便是五岳剑术。黑白熊走轻灵武功,本就是扯蛋,它们斗到兴高采烈时,果然也干脆弃剑,玩起摔角柔术,纯以体形制胜了。
樊无解撮嘴长啸,那十余只黑白熊立马齐数趴在地上瞑目装死。本来要它们让路,反而都堵住了。
樊无解摇头,扬起一拳。拳劲把十余黑白熊全数吹飞。
前方现出一个偏殿。
“诸位师长嫌他处吵闹,所以选了此处议事。”樊无解道。
我们步入殿内。殿中央有七个蒲团,六个尚空。大正文侯姬小艾却座在一个蒲团上,正看一叠纸,
“这是朝廷给我的空白诰命,封授一批投效我麾下西军炼气士的文武官职。戎事繁剧,我只在蜀山停留一天,并要去长安汇合先去交接的原芷。”
她抬首望我,
“师弟无恙,再好不过。你不必奇怪这里简易随便。宗门不是刑部的大堂,我们也不是世俗里的讼棍刁官。我们和妖族大战后,痛定思痛,要统一指挥。宗门和朝廷一共遣了七人会商下一步的天下大事,我是其中之一,你的处分也顺便在这里讨论一下。你如果有觉得冤屈的,尽可以向我们说。”
她的语气中突然多出一份坚毅,
“我既然在这里,誓要保你性命和道行,但我只能尽力保你自由。”
“师姐,谢谢。”
我说。
第二四二章 危机(二)
小半柱香后,又一位腰佩碧玉柄金刀,渊停岳峙的男子步入偏殿。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天波侯郭子翰平平望了我一眼,在六个空蒲团中选了文侯对过一边的蒲团坐定,
“小艾,你上次来蜀山是二十七年前的事情了吧,我还忆得林真人当日亲手赠琴与你。”他向文侯道。
“贵宗还是不好客的道友多,我本不想在下届山河榜前拜访莽苍山。只是如今,单凭贵宗的帝都白云观,处分不了天下的乱局。”姬小艾道。
郭子翰也不作色,他思索下问,
“我起初听说文侯攻打西翼妖军时星元走失,只得了星骸,后来得知你麾下原芷又献上一枚星宗掌门赐予的星元,那你们该能构建一座新的星堡了。”
“天波侯,并非屈掌门介入中土事务,那星元本是原姑娘入我军前屈掌门赠她的安身产业。她既助我,我军建造新堡自然短少不了她一半的入股。一俟新堡建成,我便把您在关中的星堡游魂关交还。”文侯分辨。
——我稍想了下,屈灵星怎么会连天上洞天独有的星元都赐予原芷?呀,这不过是原芷借他的名义,不就是我和她当初苦苦觅来的白云岛坠星!
我稍起了点忿意,旋又平复下来。如屈灵星不放过,我们谁也留不住那坠星洞天。原芷必是忧虑拿手如此滚烫,索性抛出去换实利——唉,我自己命运悬而未决,却去贪念那些不相干的人和与我没用的东西做什么呢。
天波侯郭子翰道,
“文侯也毋须焦急,前大将军杨彭年已把帝都的堡不落城完全移交与我。游魂关不妨借你到平定西北妖邪之时。以前我只能凭游魂关守土不失,今后你有两星堡互为犄角,讨伐妖邪也能如意攻守。”
“承天波侯情了,我代昆仑谢你。”
“文侯不要忘记拯济中土苍生的誓愿便是。”郭子翰道,
——我心中赞叹,天波侯当得起正大光明,胸襟垒落之誉。
郭子翰目光跳过我,移向柳子越与樊无解,
“七人会还要两个掌书记担当议事纪要,立为各方凭据。无解是小云真人遣来的,柳师侄是姬真人带上蜀山的,这次议事委你们俩当掌书记吧。”
两人唯唯,各择了一张书案。独留下我一个不尴不尬地站在八道目光下。
忽有人自后轻轻拍了下我肩膀,
“七人会怕是要议事到黄昏才讨论你的处分,你捡了小案也在旁静候。我们还没判你邪魔,你便还是宗门弟子,大家还是把你当个人看的。”
这话十分亲切,又夹杂着调皮,但说话之人口却让我大大吃惊。我回首看到宇文拔都,这位大都督却是一脸的轻松愉悦。
当日如果不是他临阵脱逃,或许早联合天落真人把未觉醒的罗刹国主先一步了断了,哪有之后萧龙渊从容晋升的事情。今日,他竟然还敢大摇大摆地上蜀山大放厥词,并且,宇文拔都径直坐上了七人会的蒲团,挨在郭子翰旁,最靠殿外。
宇文拔都调侃我道,“这个月辛苦你了,你不会介意再多等一天吧。七人会议事中间,还会另外问你些话。”
——另外的话?除了心魔假借我手斩杀唐未央外,我还有什么可以告诉七人会的呢?
“我只是在蜀山悠悠睡了一个月。这一月大都督必定是忙着捕获妖星,拉拢兵将,比我辛苦百倍千倍。”我回应。
宇文拔都淡淡一笑,转向天波侯和文侯道,
“兵法言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不审敌而冒进,是谓浪战。前车之鉴,历历在目——持重见机者少损而大胜,浪战昧敌者非但不能保全己身性命,反而累及同门,丢了神剑,连大局都乱成一塌糊涂。如今我们坐在这里替浪战者收拾残局,反被不晓事的人骂;浪战者倒成了壮志未酬的陨星,有无数愚痴哀悼。”
郭子翰愠声道,
“拔都!勿以后辈议前人,更勿议逝者!天落真人毕竟退了罗刹国主,神剑丧失或者有他深意。反而是你临阵带走了大军,把帝师和我宗的掌门的权威放在哪里!此事无人追究你,我等却心知肚明。”
“哈,如逝者和前人不能议论,这天下也不需要史书了。天下人的确心知肚明——我军围困萧龙渊七日,千里变色,有耳目者全部知道。如敌情无差,七位剑仙的殉义足够了断他性命;可敌情有变,我以为当时的兵将已不敷使用,看他是帝师和掌门面上,我还劝了多次,剑宗到处都是人证——他却偏执不听,天波侯以为大帅应该再听乱命,由他把千修百炼的门人全漂魔高一丈塔里了吗?”
宇文拔都说到此,注视郭子翰,
“如天波侯鼓动我战,那也请天波侯你战——昆仑的朋友打西翼时候受挫也罢了,反正文侯编练的是乞活流民,舰船全是从财阀赊贷,本不指望她能在几日内整军复战。你简拔编练了五万禁军,带着他们在大河边作壁上观吗?”
宇文拔都的连珠妙语犹如泉涌。文侯轻摇小扇,神色哭笑不得——我们这次大军的武备的确是由上官家牵头,从各方征购得来。
郭子翰似是痛苦道,“我奉天子之命,严守大河北岸,防备妖军奇袭帝都。妖猴曾在元宵宴时胁迫帝家,道魔相斗的要紧关头,此事不可不虑。”
“想必是那些公卿们哀乞天波侯吧——那我临机奉天子之令撤兵,又何错之有?天波侯不动如山,围观到底;文侯得到了星骸;我俘获一颗完好的妖星,在妖军北撤后,夺回五郡之地。三路人马中我部斩杀元婴金丹最丰,保存宗门门人最多。他日反击萧龙渊,也是要依仗这些劫余的门人,不是已死的误事之徒。”
拔都冷笑,然后他向柳子越道,
“刚才我和天波侯的争议你不必记录。他本就错得离谱;而且,我们七人会今天到这里是谈日后的方略,不是检讨过去的大战。”
“是、是。”柳子越忙把案牍用真火焚去。
我揣摩着三大帅的言辞交锋,隐隐觉得有蹊跷感:罗刹国主重创剑宗荡魔院后声势无两,何必反退兵自守。在不了解内情的人看来,三大帅还取得了一些可以吹嘘的战绩。
——不是可以吹嘘的战绩,是的确真实的战绩。萧龙渊的冒险给妖国没有赢取太多看得见的东西。但除了剑宗荡魔院,有不少其他的势力或多或少地扩大了,但这些势力却没有攥成一个拳头,或许反而随着它们势力的扩展,朝向了各自的方向,再也聚不起来了。
七人会真能协调各方一致讨伐妖国吗?或者反而变成了一条七头的蛇?
“我们剑宗荡魔院大败,丧了宗门声威,云某代剑宗向诸位致歉,我宗于中土众生深有愧矣。先掌门天落和七位剑仙矢志降魔,以身殉道,虽不能清理我宗孽徒,略挫其凶焰,庶几稍解我宗罪愆。”
我思想间,有四位真人络绎入了偏殿。其中我认得的是龙虎宗清薇和我宗姬琉璃。另有两个剑宗服色的真人我不认识。发言那人是个矮短敦实的中年男子,他着剑宗掌门的紫霄云罗法衣,却没有天落掌门那种凌人气势和出尘风范,反而像个寻常铁匠铺的匠人。我又瞥了下樊无解的眼光。此人必定是他师尊,剑宗返虚云仙客之侄,小云真人云昊明,现在的剑宗代掌门。
文侯起身还礼,“云掌门言重。这次征战不利,事后我也被颜掌门责备,心深不安。”
清薇真人亦是神色凝重,“我们龙虎也有该自省地方。”
小云真人坐在天波侯的上首蒲团,清薇和琉璃依次坐在文侯前的蒲团。世俗三大帅和三个宗门委托通气的真人共占了六席。七个蒲团独独留出最中间一个。
另一个剑宗真人绝不可能比现在的小云掌门职事更重,那个挺秀的中年相貌男子也没有坐上中央蒲团,反寻了一个书案坐宇文拔都一边。
姬琉璃问他,
“穆真人,您是蜀山东道主,天子的特使来否,议事独缺他一个了。”
——给我开镇压阴魔的符浆的原来就是他。他也是琳公主麾下四妖王围蜀山时的事主。
挺秀男子向小云掌门道,
“往日天落真人在帝都,都是以帝师之尊由太师荀思向天子通传他的指导。如今天子亲政,自行征辟使节与宗门通气——这使者不是道门中人,修为也不足,窃以为失天子颜面,又对诸位道友失敬,也不够传达天子的心意,所以让门人把他留在山外馆舍。”
小云真人沉吟下道,“使者只是起天子喉舌的作用,修为出身都不甚要紧。让他进来吧,不够发表见解,做个通传也好。”
姬琉璃笑,“小云真人此言差了。一朝天子一朝气象。罗刹国主退后,我们宗门在天子面前保证,往后会商天下大事,绝不把帝家排除。天子因尊贵不能移驾,他的使者就如天子亲至。即使使者是个凡夫,也当与七人会的其他人坐而议论。不然的话,岂非天子麾下的三大帅竟比天子还要高!”
宇文拔都鼓起掌来,“姬真人讲得实在是正理。”
穆凌风传神念出去,
不久,姗姗来迟的第七人步入偏殿。那是一个衣裳清华,颜容清雅俊逸的少年儒生,面容与天子酷肖。修为却止是上层金丹,与七人会的其他六大高人比,诚是蚁丘之于泰山。但不知如何,这少年儒生又散发着一种和合万物的气场,浑然没有被七人会的六人压过去。
恐怕在场所有人中,唯有我认识的他本来面目。
“这是儒门四大书院年轻一辈最优秀的读书种子,明明德。天子授为侍中,委他在七人会代帝会商。”
穆凌风介绍。
明明德向那三真人作礼,
“我中土苍生何其不幸,屡受妖邪荼毒,万民之忧患即天子之忧患!诸仙长皆是擎天之柱、补天之石,往后还要请诸仙长为天子解忧。”
他只向三真人代表的三大宗顶礼,不向名义上是天子臣僚的三大帅打招呼,然后从容自若地坐上了七人会最中央的一席。
第二四三章 危机(三)
云梦之役的幕后黑手文明大典与闻除魔大业,诸人却一无所觉。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即使在座的真人们也无法看破他的行藏吗?
我是否要在堂上喊一声他是邪魔呢?
殿角的我久久直视那个叫明明德的儒生。书灵蹙起眉头,问小云真人,“可是此人在讨伐萧龙渊时害了贵宗真传门人,唐门定下的下任继承人唐未央?诸位要如何处分他?”
小云真人默然了会道,“此事还有待七人会押后会商。如天子有处分原剑空意见,也请使者传达。”
“此人父姊俱是忠心耿耿的朝廷命官。他又在元宵宴曾不顾性命,救圣驾脱妖猿之厄,断没有数月间便堕落入邪魔的道理。天子虽悯伤一师同门的不幸,但特意命我传话:诸位仙长应以大局为重,莫堕入萧龙渊分化宗门的奸计,作出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
文明大典侃侃而谈。
清薇真人与天波侯都点头称是,宇文拔都只是微笑着凝视明明德。
——我再不打算揭发文明大典了。他面不改色地说出上面的鬼话,明白暗示他不会对我不利。
我暗自估测形势,七人会中剑宗和昆仑龙虎的联盟各占三席,至关重要的一票却在天子手上。是文明大典邀约我晋元婴后助天子铸造天道之剑,他既然来了,七人会就很难作出伤及我性命的严厉处分。
旁观七人会会商的穆凌风突然道,
“天落真人在人世间向天子授艺,天子或许不知道我们修真界的规矩!除了明示朝廷的荡魔章程,我们四大宗门各有约束门人行事的戒律,宗门之间又有共同遵行的盟约。昆仑原剑空袭杀我宗唐未央,属宗门间门人相杀,是六百年前四大宗门订立盟约所严禁之事,更是头一遭真正发生的案例!首恶必除,绝不能姑息。不如此,则盟约不废而废,日后宗门兵戎相见,才是让邪魔畅快的事情。”
我吸了口冷气,对一旁静静记录的樊无解又多了份敬意。这位蜀山管领穆真人竟是害我的后台大人物!他多半早和唐门串通一气,暗杀我不成,一时又毒不死我,干脆要明正我典刑了。
文侯告诉我可以自辩,我当然要咬牙奉还穆凌风,
“穆真人明知道我是中了萧龙渊的三尸神后误杀唐兄,我和唐兄俱是受害者。也不知道哪条狗吃了你良心,硬要把我胡判成杀宗门中人。我踏足中土以来,助你剑宗林真人平定云梦,把你从西荒四妖王的围困中解脱,以金丹修为独自面对萧龙渊,你脑残眼瞎也罢了,不是七人会在这里胡言乱语也罢了,可要判我性命,哼,你才恩将仇报,分明是罗刹国的奸细!”
姬琉璃扑哧笑出声来。
“百年来本宗没有一个人敢如此向本真人污言秽语,你们昆仑的风教如此吗!原逆,你这六百年来的首恶,居然敢向本真人狂吠!云掌门留你命公决看来是错了!”
穆凌风眼神流露阴鸷之色。
“什么首恶,欲加之罪呗。不说你们剑宗世间的门人在中土互相斫杀,我亲眼见证的,就有你们剑宗变钜子就在天落真人和萧龙渊对战时生生毁去他的躯壳,变钜子倒不算首恶吗——哦,是了,他是先成了你们的叛徒。哈,那样讲来,萧龙渊、慕容观天之流作恶,也和你们剑宗没个关系。你也就欺负欺负我这种软弱好人。”
我冷笑道,
“实在谢谢穆真人,您可是我有生以来遇到的,第一个把我看得比萧龙渊和慕容观天还了不起的人。”
穆凌风眼中的剑意陡然逼入我的眉心。我的神通全不能用,面上无碍,但脑内一阵阵刀绞疼痛。我却忍住不动,如今我眼中,比起罗刹国主和天落真人,他这点小小的元神威压又算得了什么。
却是宇文拔都打了响指,穆真人从蒲团上凭空浮起三寸,又坠下蒲团,我的头疼感立时消散了。
“师叔一个真人,趴到泥地里和别人肉搏做什么。”他道。
文侯向云、穆二真人道,“原剑空从未上昆仑受师长管束。我是本宗四代之首,照管中土的师弟不利,向两位师长致歉。”
师姐既作姿态,我也道了个歉。
云真人点首,向穆真人道,“师弟只是列席旁听,意见可提,定夺处分的事切不能代七人会为之。”穆真人把恶毒的眼光深藏起来。
清薇真人向文明大典说,“刚才不懂事的孩子聒噪,辱了使者耳目。请按议程次序从头一一叙来。”
文明大典是我手把手教出的弟子,他怎会嫌我吵。我心里道。
明明德取袖里议程,只瞥了一眼,肃容向云掌门道,
“天落真人陨落后天子亲政,天子命我请教云掌门,帝师之位是否由您继任?”
“天子得自天落真人师授,天落真人以掌门而兼帝师,乃是名正言顺。天落真人既然陨落,云某鄙陋,负荷掌门之位已是如履薄冰,又何德何敢继任帝师。”
小云真人道。
“正是正是,天落真人高山仰止,我们修真界再无人配指导天子。天子资质和勤勉更仿佛太祖太宗皇帝再世,亲政之后也再无需人指导。我们四大宗门只是入世辅佐罢了。”
姬琉璃帮腔。
这五百年,历代大正皇帝全是历代剑宗掌门的弟子,剑宗掌门也能以帝师身教训天子,乃至直接向文武百官下令。从此以后,天子头上的这座大山被彻底搬掉,我们二宗去掉一个渗透大正王朝的大障碍。
可我也没见得云、穆二人有多少不甘之色。我想了下后悟出,二宗渗透大正王朝不可避免,那么剑宗干脆放弃帝师,其他宗门也没有了成为帝师的依据,这是剑宗以退为进的策略。
文明大典点首,
“三大宗入世辅佐天子救世,三大帅是天子藩臣,名分既然定下,便可以展开拯济苍生的宏图了——天子想问诸位仙长,目下萧龙渊的修为到底增长到何种地步,如今局面是否需要请各宗的返虚祖师驾临世间。无论各宗祖师是否出山,各位判断妖军之后有什么动向,我方该如何整军,又该如何进剿,各自担当何任;如局势糜烂不可为,如何开辟与妖军议和的管道,我方能与妖军让利多少,责任又由谁承担——诸位不必诧异,天子求实不务虚名。学生我虽出儒门,也明白权变之道。”
明明德这番简洁明白、不含丝毫闪烁的话语说毕,七人会对他已是刮目相看。清薇真人目露欣喜之色,好像是觅得了天才横溢的仙苗似的。姬琉璃不语,文侯轻轻摇扇。天波侯向他竖了一个大拇指。
宇文拔都笑,“明先生,天波侯的意思是,你比帝都的那些公卿清醒了十倍,比天下儒门的实在了百倍。你这个使者能一直在七人会做下去,我们日后能保你到一品大官。”
明明德谦谦一辞。他们却不知道,我这位便宜徒弟权变起来杀百万人也不会眨眼。
剑宗的小云真人露出为难的神色,似乎无法回答明明德峻急的提问。
“明先生,世间人只知道祖师们是天下最负有神通之人,就一厢情愿地认为他们慷慨救世也是理所当然。我们宗门里也不乏门人认为天崩地裂总有祖师们依靠。您这样明白通达的人应该知道,这是大谬不然的。”
姬琉璃却代剑宗云掌门向明明德说,
“祖师们达到了不可思议,与道周游的境界,对世人无索取,也无须回应世人的要求。即便如此,祖师们从人间成道,也因对人间的悲悯之心,把助世间人出离苦难的善行委托给他们传授的弟子和我们这些弟子管理的宗门。我们这些弟子无法请动祖师们下山,祖师们不责备我们这些弟子无能坏事反倒是好的了。自古以来,除了周祖诛杀灭道楚王金蝉,便再无返虚者插手人间事。”
“不至道统断绝的大危难,万不可期待祖师临世。如果祖师心血来潮行游红尘,又非我们所逆料。”清薇真人喟叹。
——如此说,守一真人遣金麒麟为我和琳公主解围,竟然是极其难得之事。
“这也是说,我等讨伐萧龙渊不可以祖师们为恃?”天波侯问。
“正是。”小云真人道,“我剑宗伯阳真人和云真人早把大道赋形的神剑尽数托付给了门人澄清宇宙。再乞祖师降临,实在望之过奢了。”
文明大典若有所思,然后他道,
“可妖国萧龙渊也跻身返虚,甚可忧虑呀。传说返虚者万法不侵,不知真人们须付出多大代价才能将他诛杀,倘若惨重,岂非危及了宗门根本,终究是要劳动祖师们呀。”
文侯道,
“虽然局势很糟,也不能说失去控制。每个返虚者各自不同,说到萧龙渊目前的境界,还请我昆仑的原师弟为诸位叙述。他深入魔宫时亲眼见证了天落真人和罗刹国主相斗的始末。是我们目前能找到的萧龙渊晋升的唯一活见证。”
我自被囚于蜀山,便和文侯没有谋面的机会,她是从哪个管道知道消息?
但文侯这一手抛出,众人齐齐把目光射向我,连存心害我的穆真人也不例外。
“他区区一个金丹,哪里能领会超越真人境界的斗法?见了斗法也如不见。”穆凌风道。
“原师弟有元婴的悟性和经历,自可清楚叙述,”文侯驳斥。
“说来听听,”宇文拔都趣味盎然地问我。
第二四四章 危机(四)
宗门并非没有人见证过两大高人对决的片断,可那些道行微浅的人见得并不连续,见了不明所以,也没见到至关键处;剑宗并非没有把我炼魂的手段,但炼魂也只从能被炼者的念想中拷问出杂多无绪的残碎异象,得不到趋近真相的判断。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但偏偏这关头,一个高明的断论却对他们下一步的方略举足轻重。
我思索轻重缓急。我一股脑儿说出或者若隐若显地说出,对剑宗之人影响不一样,对我的处分影响也大不一样。剑宗目前还没有得力线报,若延后了说,我的话分量也要变化了。
“诸位师长,弟子相信妖邪借我手杀唐道兄之事,通明事理之人自然会给我适当处分。弟子决不会因为这一点阴翳,把萧龙渊的事情说得不尽不实。可是如果师友问起我怎么全部知道,并且凭什么保障千真万确,比宗门埋伏在妖国的眼线还要清楚——如果宗门的确有眼线——弟子实在不方便回答。”
文侯淡淡道,“原师弟你只管放心,天让你有机缘把妖魔的底细传递给宗门,哪有不晓事的人敢和你纠缠不清。”
这话其实不是说给我听的。
我问剑宗诸人,
“贵宗传说有五把九转神剑,金目鲷随魔头慕容观天败亡而不知所踪,天外飞仙虽然回归贵宗但已经不复为九转。那除了元始之章,就只有宇宙锋和林真人持有的碧落黄泉了吗?是否有另外的九转神兵不为外人所知?——要知道妖猿侯德健秘密铸成九州神铁前,天下人也都是一无所觉呢!”
穆真人的神情大不自然,
“我们问你话,莫岔到我宗神剑上去。”
“这件事要紧的很,你不回答,我也很难说下去了。”
我闭口不说话了。
云真人温声向我道,
“原师侄大概不知道,那妖猴九州神铁取材的九鼎本就是祖师摘取了大道,赐中土太祖皇帝赋形所成。凡是九转法宝都要取大道赋形,祖师们与道周游,自然能做得;但我等离道尚远之辈,祭炼八转剑已到了尽头。我们剑宗再没有第六把九转神剑了。”
姬琉璃微笑道,
“宗门之间相安互信,剑宗道友不会私铸剑的。”
我开始叙述,
“我深入魔宫见到萧龙渊时他仍是元婴上层。群妖驱使他的魔高一丈塔与宗门大军虚与委蛇时,萧龙渊才趁机行险渡劫……天落真人不肯放过妖邪,但等萧龙渊已是返虚,他骑蛇难下,唯有凭元始之章与道连通,才能运用从天道取来的劫力强行除魔了。”
诸人都是唏嘘起来。我却格外注意到,文明大典的眼深处隐隐有欣喜的微光。众人或者以为他是为神剑锄魔而欣喜,而我揣摩他多半是在念想用神剑指向其他什么人。
宇文拔都叹道,
“天落真人本可以携剑转进,与宗门诸位再做计划,他却一步也不肯退。萧龙渊返虚后必然有新的大图谋,那关头其实也不会为难天落。”
天波侯对拔都忿忿说,
“天落真人一向嫉恶如仇,有担当天下安危的志向,怎么能看着妖邪猖獗而自顾性命遁走!当时不释放神剑真形尽可能毁伤萧龙渊,难道要在我们准备停当前,由这返虚大妖从容在人间肆虐,害个上亿性命才罢休吗?也正是天落真人陨落前损伤了萧龙渊,我们才还有余裕时间再这里会商方略。”
宇文拔都笑了笑,
“你真以为,萧龙渊带着北荒妖到中土只为吃人吗?”
天波侯顶回去,
“大都督是假装不知道妖国把燕赵之人作军粮之事吗?”
“少许未开化的部族行径就让你一叶障目?——算了,我不和你争这事。”拔都道。
中央的明明德好奇问,
“依原小仙长的话,九转神兵既然可以伤及万法不侵的萧龙渊,帝师纵然降魔不成要以身殉义,也可以让神剑自行飞回宗门,何必让神剑失陷在魔高一丈塔上。元始之章一失,我们目前可调用的伏魔神剑只有两把了。”
那日的场景刻骨铭心,只要我愿意就能浮现在我眼前。思索中我又看到了元始之章钉在莲花塔尖,那满月化成的妖异少年无法入塔,三拔神剑三次失败。
“是天落真人无法降伏萧龙渊,才在陨落前把元始之章尽力钉在魔高一丈塔上的。萧龙渊说,等他拔出神剑,就是妖国再临。”
我道,
“各位祖师的修为弟子我一无所知。但看起来萧龙渊拔不出神剑,也就不能为所欲为。”
在场一派沉寂。
文侯第一个打破沉默,她向剑宗诸人行了一个致谢之礼,
“赖天落真人之助,如今萧龙渊既在这个世界,又不在这个世界。他即使要这个世界逞凶,也不能离开魔高一丈塔太远了。我们反有了先机。”
清薇向剑宗诸人道,
“贵宗也要看护好另二把神剑,切莫被邪魔取走;还恐怕妖国设法再铸造九转神兵,我们也要份外留心。”
明明德一脸惘然,他们的话好像超出了精通一切世俗典籍的儒生的知识范围。
柳、樊两个掌书记都是迷惑之色,问询师长该如何下笔记录。
明明德也问七人会,
“圣贤罕言天命与性,我实不懂这等道门玄妙。但学生我须清楚回禀天子,还请诸位仙长明示。”
小云真人缓缓道,
“我们修真者从人间起,要跳出宇宙追溯大道,第一重大天劫正是这个宇宙的天道隔开宇宙内外的墙。萧龙渊的情形是,他的阳神是在墙另一边证道,但原来的躯壳却被我宗先一步毁去。他虽然不再受生死约束,可要回到这个世界,只能由唯一与他性命相交的九转法宝魔高一丈塔赋形。可天落真人在陨落前用神剑拦阻了萧龙渊回来的通路。不拔此剑,他就无法降临。这与我们各宗祖师随意来去宇宙,是大不如了。”
文侯道,
“天落真人的剑在这个世界,萧龙渊的阳神不在这个世界,凭他本人绝拔不出剑。欲拔天落真人这与道连通的一剑,非要有无限拔升的真人用另一把与道连通的神兵把此剑毁去不可。那萧龙渊下一步的方略也就不难猜测:一面必是策动他的手下想方设法寻人拔剑,另一面却是严守魔高一丈塔,不让我们起兵毁去他降临世间的赋形法宝。”
姬琉璃说笑道,
“这是小艾以惯常的思路揣测。或者也有其他可能,比如萧龙渊就此放下执念,一心飞升,不管人与妖的事情了。当年洛神真人原和我宗在西荒斗个不休,后来两家就突然结成亲事了。不知道我们几宗有什么适合和亲的弟子,男女都是可以的。那对我们是再省心不过了。”
这个连颜掌门都黑的笑话,在场可没一个人笑。
小云真人交代穆真人,“莫语冰正领师兄弟在本脉祭奠陨落的师尊,你命她事毕后带神剑天外飞仙去道高一尺塔镇守,这几年莫让她出蜀山了。”
宇文拔都道,
“我的幕府有线报说,十日前魔高一丈塔在燕地渔阳郡,易水与北大海交汇处的乌云城墟出现。燕赵之地的六道妖国总管也把治下之民往北驱遣。这是要在那里筑堡长守的势头——明先生,这乌云城是什么来历,我从未听说过千年来它有什么名头。”
文明大典不假思索回答,
“是文明中世雄霸中土的一个胡族王朝,慕容氏的王都。经年乌云不散,迄今如此。”
“听起来这慕容氏倒是我宗慕容观天的亲家。”
“非也。慕容王族末时被国中叛将髯氏悉数杀绝,再无血裔留存。中土之后的慕容氏只是姓相似罢了。”
“没想到萧龙渊比我还通人类的历史呀,”宇文拔都说,“姬真人,看来萧龙渊不会安心修道,也不会考虑和我们宗门结亲事了。他是要在中土建立第二座妖京。”
“可惜在三年内,我们的大军无法远征乌云城。”
文侯道,
“三月战时我宗虽然用葫芦从数万里的西荒运粮,有财团牵头各行钜子制造军需,原来只求一战大破罗刹国。如今既然要持久鏖战,此事不能再来:葫芦可以载运,各种军械军粮却没法用法术变出,恢复中土百工事业才是正道。”
天波侯向文明大典道,“我奏请天子在中州一面丈田招工,一面更新政治,任用贤良,勒令朝中的贪鄙门人一律回山思过。也望云掌门、穆真人勿要宽贷这些不肖弟子。”
宇文拔都思忖了下说,
“天波侯,我把收复的河北五郡分三郡移你镇守,有这三郡缓冲你也不必担忧妖军一夜逼近帝都了。整训后的禁军还可以再往北反击。我设法在这三年能和南宫家把齐国公孙家拔除,如此我们就能从陆海两面进逼乌云城。”
文侯说,
“西北妖猿持有九州神铁,一直依违在宗门和妖国之间,三年内我们或者诛杀他,或者笼络他,绝不能让九州神铁落入妖国之手。”
清薇真人说,
“三年后天下道门盛会就要召开,算元功积攒,山河榜上必有不少金丹弟子成材,我们要助他们冲入元婴中层,好补上这役后正道的损失。使者,还请天子解除禁止满盈会结社之令,我们也要通过这管道把失陷在妖国的弟子赎出来。代价再高,也要承受,要让每个弟子性命道行都不伤分毫。”
姬琉璃赞同,“萧龙渊在年前向我们传话,他也要在三年后办个万妖大会和我们道门大会打擂台。这次大战后,不知道这天下小派旁门有多少修士摇摆,我们不能连自己弟、子、的、心、思、都、冷、了。”
他振身而起,拍着我的肩膀,向云、穆二人道,
“原剑空既然把萧龙渊的情形说得如此明白。剑宗的道友就行个方便释放他得了。清薇真人、小艾还有我,都是赦免他罪过的意思,不是我们袒护门人,死者不可追,生者可以努力。原剑空三年后还能为二次讨伐萧龙渊出力。使者您以为呢?”
文明大德道,
“这原来就是天子托学生传递的意思。”
琉璃笑,
“七人会既然有四票。其实我们可以直接领人走了。我们还要琢磨如何驱除原剑空的三尸神。我还请剑宗道友稍微对我宗的门人提个处分的建议,实是对你们的尊敬了。”
“原剑空虽然说了些萧龙渊的情报,但也未必是真,还需要其他管道的消息验证。单凭他一面之辞就定下方略,七人会实在鲁莽!更何况,焉知你们昆仑没有事先把萧龙渊的情报悄悄传递给原,让他在七人会上吐出赎罪……我看实在蹊跷。不是本真人纠缠不清,我实在是为了宗门,要向文侯和此人问个明白——你们是如何能目睹萧龙渊与天落真人大战的,我实在担忧有人早和萧龙渊勾结起来了呀。”
穆真人一幅神色不甘的模样。
我想骂他翻脸无赖,但还没有等我忍不出说出,本来安静的偏殿外却响起了熙熙攘攘的人声。一群白衣丧服之人居然闯入了堂内。领首的中年男子向我戟指,
“你就是杀了我子未央的原剑空吗!听门人们讲,当日天落掌门就要把你当场正法,哪个人敢说他无罪的!没有以血还血,我全唐门可不和他罢休!”
第二四五章 危机(五)
我淡淡望他一眼,那中年男子才是元婴下层。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群情汹汹的十余人有三个金丹,余人都是筑基。既然都服唐未央之丧,来人想必都是唐门族中面上的厉害人物。
这一月来领首男子不赤膊上阵,凭那些人是突不入樊无解防线的。我如果渡过这一关回到昆仑,凭这领首男子是再也奈何不了我的。
“我正是昆仑弟子原剑空,望师伯节哀顺变。误害令郎,我也深深悯伤——”
“云掌门,何不将这妖人拿下!开宗以来,哪有妖邪斩杀了我们剑宗门人,还敢面不改色地在我们剑宗堂上振振有词的!”
那男子径直打断我的说辞。
但云昊明没有从蒲团起身。七人会的其余六人也都是没有动静。姬琉璃打了个哈欠。
“贵宗云掌门想必也知会过您,此后一切大事都由七人会定夺。方才七人会已明确许我戴罪除魔。”
我继续说道。
在旁窥伺的穆真人却陡然插了一句,“玄感师弟,我亲眼见证,这原剑空罪愆之事,七人会尚是四票对三票的僵持不休局面。”
“穆真人不懂世人议事的规矩?四票对三票怎么是僵持不休,难道天下的事情除了全票一致的全不能算数?”我回头驳他。
“你这个昆仑弟子,怎么敢当面污蔑我宗的真人!”
唐玄感背后走出一个义愤填膺的唐门金丹子弟,一把把我推搡倒地。一股摧心掌的阴柔掌力透入我体内,我虽然真元受禁,消去这样的掌力还是如振飞蝇。但心念一转,由着摧心掌渗透在我脉上,然后把三尺长的血吐在剑宗一尘不染的议事堂上,淌到剑宗三人的蒲团之前。
“这位师兄今日打死我后,日后也望用您的摧心掌多打死几个萧龙渊,”我细如蚊声道。但在场的哪个修士会听不见我的话呢。
天波侯郭子翰向唐玄感呵斥,
“唐门主,你分明知道这里是宗门议事的重地,却带些没有资格的人入殿,还弄污了宗门,你心中没有七人会?不怕云掌门的处分吗!你们冲堂的事情,门主有门主的处分,门人有门人的处分!”
唐玄感身后十余个门人不知所措,被郭子翰的神威吓得纷纷后退,一下子遁到了议事堂外面。
唐玄感冷哼,
“老夫等你们把要问他的话都问完了才来血仇,全然没有误宗门的正事!刚才穆真人也讲了,我们剑宗的人全不答应原剑空的处分。七人会不过是各方通气的会议。昆仑龙虎借着这个机会和傅家串通起来,要把我们剑宗全踹开。我可是第一个不答应!”
宇文拔都冷冷说,
“那唐门主等得久了,也想岔了。我、天波侯,还有云掌门已互通了神念。我们和昆仑、龙虎,还有天子的使节都是一个意思。我们七票一致认定原剑空被萧龙渊假手害了唐未央师弟,许他戴罪为唐师弟血仇。目前未定只是监管他的方式。全票如不一致你不愿奉令,现在全票一致你还不奉令吗?”
唐玄感无辞,眼神却去看穆真人。穆真人眼看虚空,浑不睬他。
姬琉璃一面招呼柳子越取拖把把我吐在堂上的血洗了,一面从袖中取一卷笑道,
“唐门主不是让我们外头的人来看你们剑宗的家丑吧。你们剑宗三位代表都和我们一个意见,你不执行反而是没有名分了。我看唐十七刚才那一掌很厉害呀,把我们昆仑金丹牌头之人都打个半死,日后必定能胜过其兄英风。我再送他一门本宗观水祖师手书的丹诀作赔如何?”
“我们唐门从文明时代起就是中土外丹第一,不稀奇你们西荒的东西,”
话虽如此说,唐玄感还是取过姬琉璃手中的那卷丹诀,恶狠狠望我,
“我为了大义忍丧子之痛,等诛灭萧龙渊后还要和你做过一场。你们这昆仑的丹书,我也不给我幼子,要烧化在我先亡之子的坟头。”
他言罢拂袖而去。堂外之人也走了个干净。
我内心中油然升起一股鄙薄之心,我忽然看到了另一个嘴脸可恶的剑宗。
清薇真人向宇文拔都道,
“事有大小缓急。讨妖的大略既然定了,个别门人的小事不必多纠缠。大都督能执公论,贫道十分欣慰。只是你说监管昆仑原剑空的方式未定,不知何意?”
“清薇真人,我一向最讲公论。原剑空杀唐未央不出本心而出他手,但姬真人径直把他领回昆仑也太过儿戏——唐门余人只是仗祖荫庇护,可唐师弟却是池中清莲,深得中土修士之心。那些看过原剑空当日杀唐未央情景的门人不会心服,也会冷了宗门其他弟子心,”
宇文拔都说。
穆真人赞同。
“原剑空日后还要为宗门讨伐邪魔,到时赎去这桩过失就是了。”
姬琉璃当即回答。
“我看原剑空颇有悔恨误害唐道友之心,那就在蜀山为他服心丧三年,昭示天下,也算给天下正道修士一个交代了。诸位难道不认为这才公平?——原剑空,你扪心自问,这个处分如何?”
宇文拔都灼灼凝视我。
他的意见对我有两样不利:心丧是身无丧服而心存哀悼,对我并无损害。可把误杀的事情昭示天下却会让修士认定此地我无银三百两,越抹越黑;留在蜀山三年更是始终是留在是非之地,梦多夜长。
可宇文拔都前面一直执有正论,到了这步他的意见竟然比云掌门的还受清薇真人重视,我也实在不能回拒。我虽然已无大罪名在身,但他却给我压了一个大公论。
我一时不能回答。
姬琉璃道,“修真者不该做这样殉名的事情,大都督,你太欺负小孩子了。”
宇文拔都说,“我在他这般年纪,已经出镇江南,拯救一方生灵。他既然重开了元婴眼界,还要推脱是什么小孩子。——姬真人,你不必代护原剑空。”
文侯提醒我,“原剑空,你需记得,如承诺为唐师弟心丧三年,你就不能参加第三年中元节时举行的山河榜,在哀悼之时扬自己的威名。”
我心中一震。旋即心中雪亮,即使我觍颜参加山河榜,天下人总要指指点点我杀唐未央的污名,这在唐未央人头随我剑落地时候已经定下的坏前景。
“诸位师长,邪魔当前,弟子连宗门弟子之间的争斗也再不愿意看到了。弟子甘心放弃参加山河榜,在蜀山一面为唐未央兄服心丧三年,一面潜修。也希望七人会能在昭示天下的文书里补充:我原剑空立誓诛杀罪魁元凶萧龙渊,为唐未央血仇,不然当自刎以谢天下人。”
我斩铁截铁道。
柳、樊二人俱是呆住了。
“二位师兄,我这段话请记在文书中,立作明示三大宗门的凭据。”我催了两人一下。
宇文拔都鼓掌,
“好!龙之变化,伸曲随时。云掌门,把收缴的银蛇剑还他吧。这一月来云掌门遣门人护你,往下三年你要自己在蜀山小心了,可要活到我们远征乌云城之时。”
云掌门袖中剑光一跳,银蛇剑丸回到我掌中,剑与心通,连着我的真元禁制一并催开。
“此剑是我师尊云真人所铸就,不想你凭此剑也通了我剑宗部分真传,”
云掌门赞叹,
“望原师侄那以身体力行,自证向善之心,连这剑上唐师侄的血污一并洗去——无解,你安排原师侄去镇妖塔所在封魔岭住下,暂隶于镇守劳谦师叔。原师侄轻易不要离开这岭。”
“劳长老是贵宗二代名宿,无偏无倚,不为外人所动,再好不过,”
文侯看了一眼穆真人,向我道,
“我和姬真人方才商议,原是要带你回昆仑见你师尊药师真人一面为你去除三尸神,一面传你道法。可既然你要留在蜀山三年,只有请药师真人分次劳动了。”
她向云掌门道,“药师真人素来喜静,他从西荒向蜀山封魔岭的原剑空传授的日期时辰,姬真人会到时禀告贵宗,也望到时贵宗勿要惊骇。”
云掌门道,“既然言明,怎会阻扰。”
我不明白相隔数万里,我从未蒙面的药师真人怎么能传授我。但他既然是和观水祖师一辈的二代真人,或许有他的厉害手段。
文侯又从袖中取一葫芦甘露与我,“其中是药师真人炼制的轮回琼液,能让三尸神瞌睡。在药师真人指点你前日服三剂,不必再服剑宗的腐心符浆了。”
穆真人咳嗽了一下,向堂上众人道,
“诸位已经见到了,七人会按各宗对等的准则组建,但毕竟人数太少,即使我宗门内也多有元婴诉求无人理睬,不得不为大义而舍小义。比如原剑空的事情,即使七位意见一致,也并不能洽宗门一切人等之心。只怕,只怕下一次开会还要按照各方出力大小再扩大人数,方能遍听群情,上下通畅。”
文明大典道,“七人会增选之事可在一年的二次会议再商。本次碰头不必再生枝节了。”
姬琉璃一笑。
诸人无词,穆真人悻悻告辞离去。
……
我事已经了结,樊无解和柳子越交付记录后领我去封魔岭。
柳子越感叹一番,颇有为我逃出生天庆幸的感觉,
“只是苦了原师弟再蜀山待三年了。幸好你真元跻于金丹巅峰,又有银蛇剑在手。除非剑宗的元婴撕破脸皮没人能害你。但唐门被七人会训斥后,寻常的元婴再敢对付你呢?”
“我看唐玄感的修为和唐门千余年的声威毫不匹配,想来唐门也是冢中枯骨,往日被唐未央一俊遮了百丑。为什么七人会震慑了他,其他元婴就不会妄动呢?”
柳子越一笑,
“你这就是高高在上的唯修为论,不食人间烟火了。原师弟教过我修真的课,既然你来日方长了,那为兄也还你一课:
修真者真一心大道,世间的荣华哪在心头。像文侯和大都督这样的人,只把世间荣华当作过下唇舌味道的甜点,真正把荣华吃进肚子的,还不是那些官家和财阀。也只有他们能驱动起人间无穷尽的人力物力,世俗的事情没有他们,绝计没法办成。单枪匹马的修真者纵能移山倒海,在人类的眼中不过是风暴火山,对人类来说,没有那些人物簇拥的修真者反而是这世上的孤魂野鬼了。
所以,文侯为我们昆仑入世的大业要靠上官家、大都督要靠轩辕家,蜀中本山靠的就是唐门。唐门只要能紧跟剑宗本山,有无本门绝顶高人那是锦上添花的事情了。
千年来唐门都是华阳之地盘根错节、巨无霸般的财阀。变氏财团还在,尚有人能在华阳地和他们抗衡,变氏随他们的独孤掌门崩倾,就再无人能制了。穆真人既然能做许久蜀山管领,必然和唐门是一气的,后面肯定还联合许多元婴,早结成了攻守同盟。他们只是借唐玄感从你这个点入手,挟制七人会。
所以宇文拔都和天波侯串通一气为你驳斥唐门,也等于敲打了剑宗的其他力量。既捍卫了七人会,大都督在七人会里的分量也大大上升,恐怕还凌驾在云掌门上了。”
“柳道友这番话真是眼花缭乱,应接不暇呀,”樊无解感叹,“我师一生一心修道,今日竟要入红尘应付这些诡诈人心,真是难为他老人家了。”
——剑宗的祖师不出,再没有天落掌门那样一言九鼎,压服各方山头之人了吧。
我心正思索间,樊无解拉我停云,我们飞落在一线绵延百丈,刀锋尖似的狭道上。
这是通往封魔岭的必经之途,但我尴尬地遇到了一个熟人。
那个俊朗青年曾在荒山上险些取我性命,后被剑宗罚回本山思过。如今我的修为不可与那时同日而语,但今天见到此人,他的气息却并不逊色于拾回元婴体悟,目睹天落和萧龙渊大战玄妙的我。
“晓月师弟出关了?他好像换了一个人似的。”樊无解一幅如临大敌的样子。柳子越神情闪烁地缩在最后。
画眉晓月不再是我初次交手的风月气,那种沾满了女人的香味也闻不到,也不着那时的华衣。他身裹素袍,手中无剑,反而浮现出一种至纯至正的剑芒。
我已经和他在通往镇妖塔的刀锋道上贴面相视,下方无垠云海,我们都不相让。
“无怪乎你能斩杀唐未央。”晓月熟视我道。
“晓月兄别来无恙。我要在封魔岭为唐兄服心丧三年,日后一定有时间和晓月兄慢慢切磋。”
晓月道,“哦,我把软玉温香剑毁了,新剑还未铸成,这次也无打算和你动手。”
樊无解舒了口气,问他,
“那晓月师弟来镇妖塔有何贵干?”
“我刚去和独孤前辈说了些话,告诉他我师尊死了。”晓月道。
——剑宗只有一个独孤,传说被深锁在九幽之中。晓月是凭什么特权见到他的呢!
我大惑不解。
“晓月师弟如此说最好,我就不必出动掌门的符诏。却不知道谁让你出关的呢?”樊无解问。
晓月轻蔑一笑,
“唐未央、傅丹朱和我是师尊唯一的弟子。傅丹朱背弃了我师尊,唐未央也死了。林真人自然只有找我去他的山中领我师尊的遗物。他们是相知可托的朋友。”
——林真人回来了。
我一下呆住。
“你和萧龙渊都是我要杀的。不必着急。”
虹光划过长空,晓月已驾剑光遁去。
第二四六章 山中无岁月(一)
蜀山封魔岭不知从大地之下多少万丈的腹心深处升到云海之上。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缥缈云海上浮现出的山巅浑如一座孤岛,孤岛四面都是无可测度的深渊。他山飞鸟异禽皆是绕岭而过,唯有一线百丈长的刀尖狭桥与外界相连。
虽是相连,但此桥本不为相通所设。我道听途说,此桥本是一条天地造化,堪作上品飞剑材料的灵石髓,剑宗前人挪来架桥,作惩戒受缚妖邪的刑罚。受刑者要禁了真元,走完这百丈飞剑般锐利的刀山苦路,再入镇妖塔受押。如果受刑者在行走中躯壳不能抵受,顷刻便被这刀路切成两瓣,尸骸坠入云海下的幽冥谷中。数百年后,这般酷刑鲜有采用,山道倒是被道胎门人用来测试元功深浅了。
山巅伫立的道高一尺塔占了孤岛三分之一,却并不是寻常人以为的高塔样子。如果说萧龙渊的魔高一丈塔是从海底涌出的层层叠叠莲台,那道高一尺塔则是一株以整座封魔岭为基业,深入大地之心的巨大异铁古树。无数虬龙般粗的铜枝向天,枝条间又有分叉小枝和铜箔大叶,仿佛一张覆盖山峰的大网撒下,使得云中岛总是光色昏沉。
小枝上架设了木屋,或者在枝条间开凿了树洞,又有累累深浅不一的朱红果实繁星般缀在异铁古树间,映出明灯般的光芒,朱果异香也飘溢古树之间。
“这仙果每年自有专人摘采,原兄不可妄动。”樊无解交待。
——我自然不会动他们剑宗的私产。
“不知道塔中镇压的老魔巨怪在哪里。此后我住在树上,会对贵宗收押妖邪有什么妨碍?”
“道高一尺塔扎根封魔岭,从山内直通大地深处的黄泉九幽。原兄可看到这巨树主干下有一个山洞那样大的府门,从那下方有重重收押妖邪的牢狱,下面镇守的劳谦长老时时用塔调遣无穷无尽的九天灵气和大地真元镇压。没有开辟洪荒的威能,它们绝计无法从下面出来。”
自正泰二年五月六日起,我便宅在蜀山封魔岭镇妖塔上方的一个树洞。寻常我只见到有四个守塔职事的剑宗金丹出入镇妖塔内外,再没有外人来拜访封魔岭。连昆仑宗都仿佛从这世界上消失,再没有一枚传信纸鹤给我。
我和外界彻底隔绝了。
这封魔岭四人的修为都在金丹上层以上,他们止息的洞室与我也相去不远。修为最强劲的莫语冰住在与我相对的树洞,我料想是剑宗怕我万一入魔时的非常措施。
和我同栖一树的剑宗四人从不同时在场,通常二人去镇妖塔中,二人在镇妖塔外,其中一人从不把神念范围离开我半步。四人中莫语冰最不常见,十日中有九日她竟是在镇妖塔里渡过的,每次出塔此人的真元就比前次见面又厚上了几分,不知道有什么奥妙。
莫语冰不健谈,又何况向来对我冷眼相视。我也不搭理她。数月间,我们竟连神念都没有交锋相触。但这数月功夫,我倒和其他三人混个熟透——这三个边缘人与山外近乎隔绝,唐未央的事情与他们关系不大,我们又是这鬼地方唯一的几个活物,处久自然与有心笼络的我相善。
剑宗道胎金丹徐绍基实际是岭上庶务的主管,劳谦的关门弟子,日程指令都由他发布,此人为人深沉,喜怒不行于色;叫毛吉的门人机灵巧变,他师尊觉得他太过聪明,故意遣上这荒山磨砺;另一个万俟昶比较怯懦,师尊早亡,运蹇时背,不甚得意地被打发到岭上来。
“原剑空,这几月从来也不见你修炼,一味在我们封魔岭乱逛,是不是想溜出我们蜀山?嘻嘻,那是不可能的——八百里的山岭都被道高一尺塔覆盖了神念。”
九月某日,我独自下到云海之下,幽深不见日光的封魔岭山麓。不过一刻钟点,盯梢的毛吉和万俟昶即刻跟来。
“我已经到了金丹巅峰,再往前一步就是为晋元婴渡小天劫,不是寻常的积攒元功了。可我每日必须服食我宗轮回琼液让念想中的三尸神沉睡,如果踏入不知岁月的深定中,恐怕被突然醒来的她们窃走肉身,给诸君添来大麻烦。思来想去,与其在树上枯坐,还不如看看贵山的风景,顺便运动下身体。”
我和颜悦色地解释,然后从文侯予我的葫芦里分送了数十枚黄芽丹给毛吉和万俟昶两人。
“方才我练剑时,银蛇剑剃去了岭中一片林子,还望毛师兄见谅。”
封魔岭中凸显出数十丈数十丈裸露不毛的山沟,的确是我用银蛇剑试探这块禁地的禁制。我如今御剑夷平一座小山已不在话下,可刚才尝试,总觉得七转雷剑威能也浑不能触及此山根本。
“这荒山恶岭我看着都吐,你就是悉数砍完了都不打紧!”
毛吉嗅着我贿赂他的黄芽丹,话题一转,不胜艳羡,
“原兄出手真是慷慨,你们昆仑的丹药既多,品次又好。我们剑宗炼得丹药实在庸劣,积攒元功真正依仗地只有本宗诸多祖师创的丹心剑诀。同样年份修炼,论元功的深厚却远不及你们了。”
万俟昶一面小心把黄芽丹收起,一面也称赞道,
“凭这许多上上品的黄芽丹,积攒元功何必费心;就是下山追剿邪魔,也有长得不可思议的续战之力呀。”
“服食黄芽的确省却元功积攒,可炼制起来另要费心采集灵草材料,还要精研转运炉火之法才能结出上品成色,耗费的辛苦光阴也未必比贵宗内丹心诀修炼少许多。更何况,只服食丹药缺少心境锤炼。我们昆仑门人元功是厚,卡在关头无法上楼的门人也是不胜枚举。贵宗的法诀只凭一人一剑,是天下最便捷凌厉的法门。”
我这番吹捧让毛吉和万俟昶喜上眉梢。但也不是我存心阿谀他们剑宗——昆仑是四宗进境最厚但也最慢的宗门,或者因此我前世另辟蹊径创立雷法总纲;剑宗和我们恰恰相反,这都归因于我们的法门旨趣差异。我宗《上清典》就是补外丹炉火法诀的不足,如同鸟之双翼。可我们昆仑顶尖的金丹依然要少于剑宗。即使剑宗近年接连折损门人,但依然连这几个边缘人都有傲人修为,他们的成材门人一茬茬地冒出,这不是简单的中土人杰地灵可以解释。
“我们的心法进境迅猛,但走火入魔也多。走火废了死了还是好的,人生原来一梦嘛。要是入魔了又要被荡魔院和戒律院去斩杀,连自己名声也臭了。反而是贵宗,仙修不修得是另外回事情,逍遥自在、太平无事,才是大善。”
毛吉客气了几句,笑道,
“这丹药我收着。不作依仗,只作器用,对敌和修身终究还是大有便利的。”
万俟昶也附和。
我思索下,又把二份黄芽丹交付毛吉,“这二份也请转赠徐绍基师兄和莫语冰师姐,聊表我数月来对诸位照顾的感激之意。”
毛吉把一份收好,又把另一份分成三小份。一小份派给万俟昶,一小份自收,另一小份连先一份存起。他道,
“徐师兄和我们私下说起,也觉得原兄是个可以结交的善人。但莫师姐是不好相处的人,和我们不一样。这黄芽丹她拿去喂狗糟蹋都有可能,不必给她留了。”
万俟昶小心补了一句,
“原兄这事千万不要对莫师姐说。”
毛吉笑,“原兄是知趣人,怎么会乱说。”
我原来知道莫语冰在剑宗无人缘,没想到糟到如此地步,
“她是山河榜上人,他日元婴可期,两位至少面上也不能杵她呀。”
万俟昶哀叹一气,
“莫师姐岂止是元婴,元婴中层都几乎是铁定。可这和我们又有什么关系。我们巴结过,可她哪懂得提携我们,就当我们是另外一途的生灵,丝毫都不放在心上。——她在塔中修炼的特权都是我们做梦也想不到。哎呀,都是出世之人了,还要分什么你尊我卑的。”
镇妖塔中居然还有修炼的道场!我灵光一闪,似乎抓到了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不动声色地问了一句,
“同是剑宗门人,两位怎么不去镇妖塔中的道场修炼?”
毛吉摇头苦笑,
“被瞧不起了呗。穆真人交待下来,莫师姐是宗门看重,远征乌云城的主力,让劳谦老师把塔心牢狱借她修炼。听徐师兄讲,这几月她已经独力打到塔下第六十一层了。”
“塔中牢狱总共几层?”
“我们也不甚清楚。只是传说六十层下每层都有大怪,一般一怪独占了一层,厉害的就是占了四五层塔都有。”
万俟昶回答。
忽然毛吉眉头一皱,向我们招呼,“见鬼了!塔灵知会我们,有妖邪从封魔岭北山麓潜入,它是怎么得到登山符的?万俟,随我一道去看看。”
“我也随两位师兄去,缓急间好做个援手。”
我说。
第二四七章 山中无岁月(二)
封魔岭谷底没有日照,不生寻常草木。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我们三人逆时针右旋,在谷底十来丈高的幽蓝灵芝林间飞行。毛吉和万俟昶的神念中似有塔灵指引,毛吉忽停在一株灵芝盖上,掣出五转飞剑守候;万俟昶也紧握五转飞剑,悄然伏在暗处策应。我把神念收束,隐在一株灵芝后,和他们两人形成一个品字。
一阵芝林摇撼。我们三人所围地面开裂,一枚浑身长枪似肉刺的肉球蹦了出来。毛吉大喝一声,迎头就是绽放了剑芒大作的一剑劈下。枪剑交锋,这资深金丹弟子一下被弹出,也挫了肉球的上冲势头。同一呼吸万俟昶驰突过来,用剑光猛戳长枪。交锋了十余来回合,忽地撤下。毛吉厉喝着补上。那肉球身上的长枪一根未被剑光绞断,万俟昶早已经大汗淋漓,拿五转飞剑的手不住发颤。
我旁观了几个呼吸,心中却更加疑惑
——有塔灵神念压制,即使初层元婴闯入也无从运御元神,如是修为更低的金丹,这两个剑宗门人只手便能擒拿;妖邪要真有滔天修为,剑宗早有高人出手。但目前情势,这肉球只凭肉身便能抗衡剑宗门人,还是一幅未尽全力的样子。剑宗怎么疏忽大意到让小辈阻挡?
万俟昶再度换下力疲的毛吉。那肉球急旋,肉刺伸缩不定,把万俟昶挥出的数十道开山裂岩的剑光挡在外面。咚地一沉,那肉球沾地,遁出战圈,小半个身体已钻下地去。
雷光一耀。肉球躯壳被我用银蛇剑横斩成半截。
守株待兔的我陡然把真元拔升到顶,两边的十亩芝林被我溢出的真气海浪般排开。一剑砍出,我的双臂也酥软得几乎握不住剑——这一生中我砍过最硬的物体,除了蟹将的宝石壳,就是这块肉球了!
“原剑空,果然好狠地出手!”
地下传来少年神完气足的娃娃音。我不禁骇然。他的躯壳毁了大半,我的银蛇剑该连对方的阴神也一并斩成重伤。难道下面是元婴的元神!还有,初次交手,他怎么便知道我的名字!
缓过一口气的毛吉用飞剑挑被我雷剑斩残在地表的遍布长枪的肉球,啧啧称奇道,“看上去是个刺猬妖,也像是穿山甲,这妖兽的甲可算是顶尖的天材地宝,稍打磨就做绝品飞剑的材料了。呀呀,怎么冒烟了!”
毛吉一下缩到十丈后,旁边睇的万俟昶也跟紧遁后。地上的那半团肉球挥发成炼铁场般的滚烫热气消散。
我的神念张大到数里范围,扫到钻地的另半团肉球向南遁去,这不是往镇妖塔腹心自投罗网吗?啊,我也不考虑什么塔灵神念压制了。封魔岭岩石坚硬逾铁,就是食尘虫那样的掘地妖怪也没法音速前行。
我默诵雷法总纲益字诀,雷光生成幻翼,我原地腾起。风雷十翼一振,我一下子跃到妖怪遁逃位置的地表上方。倒持银蛇剑往地下方不断猛戳。
豁地大地分开,一道道裂缝随我剑光延伸到数十丈下。
轰炸之声在地深处隆隆作响。我心忽生警兆,倏地从原地挪移开。
不见那半个肉球,而是一头十丈长、八臂古树那般粗的金甲大怪物把地一手掀翻,双脚跳了出来。金甲大怪物青面獠牙,头颅四面四口,十二只眼睛每只都是游鱼般移动,一点死角也没有。
我神念中,毛吉和万俟昶两人也御飞剑随上我来。
怪物向他们飞驾来的地方张口一吐,一团雾气封住了来路,幽蓝的芝林变得隐约模糊。那一口吐气竟是蜃妖的幻景气。
天地怎么会生出这样的怪物!我也是和琳公主读过海内外精怪记载之书的,这超出了我的见闻。它到像是把世间奇兽的禀赋七拼八凑起来的东西。
“和这两个剑宗的瘪三打没意思,也碍你分心,我们战个三千回合!”这个怪物一口娃娃音,十分违和。
见我疑惑表情,那怪鼻子喷气,把和身高等齐的一株十丈灵芝吹飞。然后换了副和外表符合的恶声恶气,“还不快战,不然本怪嚼吃了你。”
怪物八臂拔起八株十丈灵芝,飓风般向我轮舞过来。我振翼往后退,一面盘旋着绕他转圈。树风所过,悉数绞成齑粉。我挪移也是极速,十余个呼吸留下几百个残像,星星那样绕着金甲怪物一圈。
怪物被我引着绕原地打转,八树浑然成了一座物莫之于竞的大绞盘。它一面吼叫,一面精神倍长,转速逾急,罡风更长。
有风雷翼在,我至不济也能脱身遁走。这怪物甲坚,又不知道致命要害,我一点斩杀把握也无。我又一思想,如果不走,我也不能和这怪物缓缓对耗,姬师姐临别留我的黄芽丹该节省使用。
但这段时间相持,封魔岭上的其他人也未见来援,不知道他们做什么去了。
风雷翼动,我瞅准那怪物转动破绽,还是扎入了八道摧枯拉朽的飓风的中心!在宗门地头,我怎能被一头无名怪物沮败遁走。何况目前情形怪诞,或者只有打败了这怪物才能破局。
怪物嗷嗷。十二只眼睛像鲤鱼眼那样向上翻起,齐齐瞪着站在他头颅顶门的我。银蛇剑划了一个周天。十二道神雷划入十二枚铜锣大眼。怪物撤了八株大灵芝,四手抱住头颅痛叫,另四手乱抓乱捞。风沙、毒焰和寒风从另三张獠牙大口一股脑地吐出。
幸好他的眼睛不是金甲那样的磐石。
我从他头顶垂直升上高空,银蛇剑缠绕的雷光越来越浓重,如不雨密云。萧龙渊和天落真人的决战场景在我脑中不断闪回。我的雷法总纲本是从昆仑外丹的炉火转运中衍伸,参用了易理,追求御雷生克万物。而剑宗的大玄剑诀,也探求阴阳二气的转化相激。其中道理,在我心中渐渐有明朗通彻。
——想来林真人的碧落黄泉是用二剑各司二气,二剑配合有那样震天动地的威能。这也是大玄剑诀的一大推衍,他的凤凰十二律就更是精微了。
随我思想,我银蛇剑的双龙器灵隐隐咆哮,分成纯阴纯阳两股截然相反的雷力在银蛇剑中互相碰撞。一次碰撞,一次结合,从阴与阳留下的虚无中凝出一枚水银似的太极雷珠。如是反复,我银蛇剑蕴含的太极雷珠马上到了漫溢的极限。
这一剑可不是过去狂雷怒放的都天神煞了。虽还不能破蟹将的甲,或许能把你的金甲从细微处粉碎。
盛满太极雷珠的银蛇剑陡然沉了百倍。这一剑没法释放出剑光喷吐,需要结实地正砍在目标上。仿佛是被剑所驱,我瞬间重重地再次落在金甲大怪物的金甲头顶,银蛇剑金砖般地砸上它的脑门。
怪物桀桀怪笑,四手挪开四面,另四手也一道拢上,把停在他脑袋上的我围各水泄不通,连我头上的天都盖住。那十二只眼睛依然是十二团肉泥,可这八手上竟然还多出了八只眼睛,仿佛就是刚才生成似的!
“原来你追不上我,玩了诱敌诈术。”我自嘲。
我挪银蛇剑,但剑似卡在怪物的脑顶,拔不出来。
我默诵雷法总纲,一重重雷环周匝我身,雷环中又一对风雷翼悄然形成。
“这次你逃不掉了。”怪物嘻嘻,八臂四十指徐徐晃动,还作出与关节悖拗的旋转。这次我的确目瞪口呆,他不再是先前那样乱打,这四十指的扭缠曲突分明是道门的纯正手印。
我呼吸沉重,五识中出现了奇异仙乐、醉人的沉香、美人鱼穿过流光迷离的龙宫珊瑚。我腹中饥肠车轮转动,拿剑的手一点点松开。时间静止,七识淡薄到近乎虚幻。
而有墙向我四面挤压过来。
“百式无色手印!”
怪物念诵真言。
轰!
好像神像崩裂,我停留的怪物头颅一条条粉碎。在他八掌相合,我被碾成人饼前,我先一步从怪物裂开金甲头骨缝中掉了下去。他的甲下血肉显然没有表皮坚固,被我银蛇剑势如破竹地一斩到骨盆!银蛇剑停在他金甲骨盆再也斩不下去,剑凝出的太极雷珠耗尽。
我翻身从怪物腹中滚出,自骨盆以上,怪物把我用剑裁成两半。
——实在是千钧一份呀,太极雷珠从怪物头骨的最细微处粉碎起,过了些许呼吸从完全奏效。
怪物像小山那样倾倒,和毛吉等人审视时候那样,也化成滚烫的热气散去。
我暗暗叫苦,我神念扫到一团肉块从怪物身上脱离,迎风化成一只下身为羚上身为人的小怪物,跳上高处的山岩。
他到底是天下七系妖怪里的什么东西!要害到底在哪里!我还是往镇妖塔遁吧。
我正欲走,却看到那羚躯人是往镇妖塔方向逃走!
——这妖怪是神智发昏了?他这样是自投死路。
既然如此,我也送他一程。我御风雷翼再度追赶在山岩跳跃的怪物。
与地底行进不同,这羚躯怪在地上也有数倍音速之迅,时常借山中林中山石隐蔽转折。我虽然快过他,但不及怪物善利用地形,也不敢过于迫近。
我们一追一逃,从谷底的幽蓝芝林逐步升高,经过封魔岭的惨绿藤蔓、黑枯松林、无人雪地,一直赶到云海之上的铁树铜枝之间。那怪期间又变了几次身形,从绿水龙、松鼠直到白熊。一直脱离不了如鹰隼追踪的我。
“道友化成的怪物都有真实的威能,绝非幻术,修炼的是宗门罕有的变形术吗?”
我停在镇妖塔上,截住怪物去路。到了这个时候,我差不多认定他是宗门中人了。
白熊模样的怪物嘿嘿一笑,重新吐出少年娃娃音,
“我出关来一直听说原剑空是如今的金丹顶尖人物。可你又不能参加山河榜,我可要参加下届山河榜。只好趁师尊来蜀山时候偷偷和你切磋一下。”
“如果在山河榜上,你早被我刚才一剑降伏了,”我笑道。
“我又没把底囊倒出来,你怕是掏光手段了吧。”
白熊眨眼。
“我们相见不知何日,道友尽施展出来好了。”我说。
“啊呀呀,你可要加倍小心呐,之后也要严加保密,这是我在下届山河榜对付老虎公主的手段。不然师尊可要责罚我,我可不是剑宗晓月那样的人。”
——剑宗晓月活得滋润着呢。
我想,
“请!”
白熊凝视着被镇妖塔铁树铜叶覆盖的天空,缓缓道,
“原剑空,我告诉你,这盖了一岛的宝塔铜林一直在汲取九天之上的灵气,转换成镇压和炼化塔中妖邪的伟岸巨力。你已知道这大地都是我的主场,你说我在这里会变出什么怪物的模样呢?”
“任你千般万化,我只凭雷法飞剑。”我道。
那修士好像套子一样把包覆身躯的白熊皮掀起,熊皮化轻烟散去。我看到铁树铜枝之间只余下一只茧。
茧逐渐裂开,套娃娃那样又冒出薄纱般的翅膀。只是我念想间,一只庞大的蝴蝶呈现在铁树铜枝之间。帷幕那样大的蝴蝶翅膀间是无数斑斓的眼睛。
“这招叫蝴蝶振翅。”
随着巨大蝴蝶翅膀的振动,天上似乎像水那样起了波纹,大地的草木在微微轻颤。镇妖塔上无数铜叶汲取的灵气涌动,不再顺畅地和塔循环,反而渐渐紊乱和流失,在天与山交汇之处狂窜。如果是荒瘠的不毛之地或许问题不大,但这镇妖塔上的灵气庞大到不可思议,那蝴蝶的微微振翅就导引起无穷连环的变动。
灵气风暴不经意间绕着我形成。
持剑的我完全僵住,如果我稍一动,这灵气风暴就会尽数把我躯壳吞没,把我轰击成渣。
蝴蝶翅膀斑斓的眼睛像是嘲讽那样凝视我。
对面门人真是罕有的天才,我对灵气的运御如果稍微差上一线,败得无比凄惨。
我回忆起萧龙渊和天落真人的对决。我默诵雷法总纲,运御自己真元也在自己周身外放出一个微弱的灵气漩涡,与振翅蝴蝶造成的风暴同向旋转。
雷霆在铁树铜枝间大作,也不知道是我,还是蝴蝶造成这岛上的灵气相激,有雷不断生出。撕开一道道虚空裂缝,把罩上的镇妖塔铜枝铁树吞噬干净。
“你们给我停下!”
有个一尺高的铜人从铁树的树洞里探出头,向我和蝴蝶怪喊道。
第二四八章 山中无岁月(三)
铁树铜枝之间,数不尽的朱红果实像风铃那样响动。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一尺高的铜人张口一吸,犹如剥丝抽茧,一重又一重裹在我周身的漫天灵气滚滚涌入他的腹中,一下子吞个干净。
那个铜人酒醉似地摇晃了几下,我听到灌汤声音在他肚中响动,良久方才平息。天地一时之间空空荡荡。蝴蝶怪双翅眼睛不住干眨。
山下飞剑破空之声起,毛吉和万俟昶驾剑光冲上云海。
看着僵持着的我们三个,毛吉和万俟昶面面相觑,最终仍是小心飞落到我身后两翼。
“原兄,你追那个肉球怪怎么追到山顶上,这一下子怎么又多了两个妖物?”毛吉神念问我。
“方才我们在幽蓝芝林迷路,一点塔灵神念也接受不到。毛师兄决断先飞回镇妖塔请劳长老出手,没想到原兄先来一步——劳长老是不是闭关了,这可如何是好?塔灵不知何在?要紧关头一点用处也没有。”万俟昶神念紧张问。
“没眼力的小子,我就是塔灵。你们自己地盘也能迷路!”
铜人向他们两人冷哼,又跳入铁树的树洞,消失不见。
古树底下的山门隆隆打开,走出一个面黄长须之人,是封魔岭的主管金丹徐绍基。他望着一塌糊涂的场景,面色略一诧异,旋即平复下来,向蝴蝶怪和我道,
“殷师兄、原师弟,我师劳长老和贵宗的药师真人叙完话了,让两位进去。”
毛吉忍不出呼出来,
“这妖怪是昆仑宗的殷元元,上届山河榜第十?你们昆仑真是藏污纳垢呀!”
果然如此。我心中暗想,难得见到能与我匹敌昆仑弟子。山河榜上人都与时俱进的俊杰,我原以为自己少有金丹敌手,殊不知其他人也笋尖似地冒了出来。
“不领市面行情。”
蝴蝶翅膀上的眼睛倏地扩大,唬得毛吉和万俟昶后退几步。从蝴蝶触角传来少年的嘲笑声。蝴蝶庞大的双翅内敛,腹部裂开一个小口子,一个十足正宗的人类小道童从里面蹦出来,道童的双目里尽是狡黠和顽皮。
他嫩手揪起蝴蝶腹足节的躯壳抖动,那蝶形外壳一面缩小,一面折叠,直至收成一面似乎是锦缎,又像是旗幡的织物。然后被道童折起放入袖中。
殷元元把手捏成喇叭状,向缩入树洞的塔灵喊,
“一尺塔灵,我师尊是天下炼外丹第一,日后还你折损的枝叶就是。让这两个跑腿的清点下帐呗。”
毛吉和万俟昶面露忿忿之色。“要是我们剑宗山河榜的师兄在,早——”万俟昶嘟哝了几句,忽然不再说下去。
我心想,万俟昶大概是意识到四大山河榜已经不再能做依仗了。
“殷师兄,下次我们切磋另行择地,不该让剑宗的朋友烦恼。”我道。
殷元元笑,
“原师弟被剑宗软禁,要看他们脸色过日子,真是委屈你了。”
“我是诚心正意地待在山中哀悼唐未央道友。师兄想必在宗门昭示天下的布告中看到了。”
殷元元不咸不淡地嗯了一下。
徐绍基从容道,“两位切磋,我辈没有眼福,实是憾事。只是殷师兄不知道:大堤溃于蚁穴。镇妖塔禁锢千年来的妖邪无数,灵气异动即使有影响宝塔万一的可能,我们也是担待不起,天下众生更是承受不起。”
“这许多邪魔一早不杀了,留到现在才是昏头昏脑吧,”殷元元道。
徐绍基摇首微笑,带我们入镇妖塔,一层层拾级而下。
“方才师兄使用的那东西是什么法宝呢?”我神念问。
“那是我祭炼的七转法宝,我取的名字叫盘古真灵幡,”道童不乏得意之色。
法宝名字不明觉厉,这话我听得到抽冷气。自古以来罕有金丹炼出法宝,因为他们没有对小天劫的体认,自然没有转运炼法宝炉火的能耐。我炼银蛇剑成宝是借助前世传承的雷法总纲以及琳公主合作,不知道他祭炼出七转法宝是有什么滔天手段。
“我们炼丹去四荒四洋、天上地下采药,不知道要遇到多少精怪;仙丹炼成,又有不劳而获的邪魔飞来盗取——比如拿飞剑杀人越货的妖道——总要祭炼些宝贝防身,这是我们昆仑立宗的本色行当。我探究了七系精怪的禀赋,都炼入盘古真灵幡中,生发出无穷无尽的变化。把幡披在身上,心宝相通,就能随心所欲因敌制宜了。”
他只当徐绍基是空气,旁若无人,不用神念,径直侃侃而谈。好像是要通过徐绍基向剑宗扬武耀威一番。
徐绍基城府也深,始终不动神色。我们在第十三层偏离螺旋梯道,被领入近侧一片水声响动的迷雾桃林。
“牢狱阴森,只有此处待客。我师已下塔看守,两位请自便——原师弟,如药师真人授业离去,你呼喊徐某姓名,徐某自会来接引你,切记不能在林中乱走。”徐绍基叮嘱毕,重走入迷雾之中,把我和殷元元留在幽冥桃林一座突兀的小院里。
“剑宗吓唬人的鬼话。九地洞天我也不知道出入几次,这迷宫怎么困得住山河榜呢。我用真灵幡揉捏六七种怪物禀赋就能走出,”殷元元道。
我的风水罗盘陷在妖国,神念完全没法穿透这片幽林,好像是在黑巷中的普通人。如我要走,大概只能用雷法幻出诸多雷兽点灯探路。
“我不出门,你偏惹事。四处吹嘘手段,早晚惹来冤家。还不快和原剑空进婆娑无忧院!”
院深处传来一个人声。
殷元元笑,“师尊在树里不知道,如今是我们昆仑显露手段的时节。”
“巧言令色。”
殷元元走到人声传来的一道院门前,念诵真言,拉我入内。无忧院的门在我身后完全合拢,然后我看到了又一番天地。
又是一片树林,但与我之前经历的所有山岳迥然不相同。树是各色美玉,花是璀璨宝石。说是林子,更像宝库。无数寸高尺高的小人在琳琅树木间走动。我用两指捏起几个,神念扫过,最细微的肌理脉络都印在心头。原来都是肉芝成精。
“头上有独角的小人叫万岁蟾蜍,色白如雪的是千岁蝙蝠,五色的双髻小人是千岁灵龟。还有二千五百多种小肉芝精灵,原剑空你慢慢认识就是。这些是最上品的芝精,唯有我们昆仑无忧院培育,最上品的长生酒和天仙玉露都需出他们血炼制。星宗虽然有取星髓炼长生酒的霸道法子,实际是暴殄天物,远不如我们方法精妙和爱惜生灵。剑宗的粗胚更是什么都不懂,找些野草那样的烂芝还当宝贝种着。”
殷元元如数家珍,让我打开眼界。我在肉芝群中,又捧起众芝美人簇拥,一个头戴鲜花编成王冠的一尺八寸高独角小人——这个群中最高大的一位。
“好大胆子,你敢轻慢本王!看本王啐你一口!”万岁蟾蜍王狠狠咬我手指一口,肉芝生出细微肉针,刺入我指尖。我的真元自觉护体,手指一捏,好像肥皂泡那样把他捏碎了。
望着我砸坏瓷器那样的惶惑神情,殷元元摆手道,
“莫担心,我师尊懒得出门,这是把他所在的无忧院投射在剑宗镇妖塔里的影子,真正的家当还在数万里外呢!”
——药师真人竟然远隔数万里,用神念投射出完全欺蔽了我七识的一整片模拟到至细微处的森林。我不禁骇然。
泡沫重新化成万岁蟾蜍王,拥着他的后宫,向她们大肆吹嘘如何把我惊吓地呆若木鸡,扬长而去。
“仙草有了灵性,也依类相从聚在一起,像世间列国那样纷争,强族欺凌弱族。这片林子,芝国也有一百来个了。时常打仗,嗯,就是互喷口水。”我们上了中央高树,又遇到无数金子般闪耀的蜂群。
殷元元说,
“不过呢,我师尊另外培育了一批它们的宿敌,维护森林和平。这些金蜜蜂也有近千种,十八国,是酿制百花归元蜜的良媒,酷爱攻击仙芝。所以一百零八芝国也结成了盟会,在危机时会停止对喷,一致对敌。”
殷元元从纳戒取一枚竹杖,认认真真地把这些金蜜蜂的投影轰走。我看到树冠之间的木台上浮空悬着一个长发溪涧般披下的青年。青年阖目盘膝,似在定中,两截白眉格外突兀扎眼。
树冠伸向天空。这天空也不是寻常天幕,而是真空,其中有无数光环周匝、陀螺旋转的天球。树的枝条伸展到真空已非脱离形骸,纯是束束光芒,把这无数天球连成网络。它们整体就像齿轮那样转动,隐隐有我无法领会的真言从真空中传下。
“殷元元能采药,领悟丹方也快,但控火候不好,又没耐性。颜缘说你精擅炉火转运,又能吃苦,我要炼制一件东西,就收下你吧。”
阖目悬空的药师真人把神念传到我心里。
我看着无忧院的神奇投影,心里想真人是我自视太高,所以示现了种种异象要让我心服。但又有一种不安情绪:我从小没入过学,都是娘亲传授,只有王师傅短暂教过我些武道御气术。如今真要跟定一个师尊,听人耳提命面,日夜教训,又有一种拘束不自由的感觉。
树间殷元元对着十指,口中不知道嘀咕什么碎碎念。
“药师真人,我有自己的道,还见证了许多真人斗法。如和你的道有违背的地方,修行南辕北辙,怕闹得我们都不开心。”
我犹豫了半晌,还是说出来。还没入学就这样质疑师尊的弟子,是否会被逐出门?但如说不清,终究是妨碍了日后求道。
“你要求道,我比你离道更近。”药师真人道。
天球隆隆转动,真空中逐渐浮现一枚火球,居于众天球之心,药师真人的天顶之上。
“喂喂,原剑空,造化鸿钧的掌炉目前是我师尊呢。”殷元元道。
第二四九章 山中无岁月(四)
浮空盘坐的药师真人抬手指向天顶。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那真空中的火球垂下一道火瀑。
下方婆娑无忧院的森林整个晃了一下。火瀑被他单手托住,好似举着一把倒悬的巨大赤剑。白眉男子又一手从火瀑中捏出十二团燃烧的灵芝模样火焰。举瀑之手一抬,火瀑又卷回了火球之中。天球隆隆转动,火球逐渐消失。真空恢复了宁静。
我一下明白过来,那火球正是我们昆仑开宗来传承至今,拥有造物之能的九转法宝造化鸿钧被释放的真形,这十二团灵芝焰是从神炉分出的神焰。
“你些微道术,去世俗人不过五十步和百步之别。以求飞升而言,你亦是负重驽马,希望渺茫。我也不轻传你道,你在十个月间先用这十二团灵芝焰把九种丹药都炼一葫芦,每葫芦都至上上品,我再让你和殷元元一道用造化鸿钧炼宝。”
那药师真人口气极大,我心中不悦。论道超越他的返虚祖师不知有多少,论神通我也自负能和他的亲传弟子一战。忒瞧不起人了!
我未及按捺心中不服之气,树上的药师真人扣指把十二团灵芝焰弹向我。我心中警兆陡生,那神焰已不是相隔数万里的投影,而被他径直从数万里外瞬时挪移到镇妖塔中!烈焰汹涌肆虐地扑向我。
“师尊发飙了,你瞧不起他,有的苦头吃了。”殷元元急取真灵幡,幡化作一堵水银似的墙面,把他隔在一边,人从通透的墙后围观我的应变。
我捏雷法总纲迎上第一枚灵芝焰。我手与神焰相触,正要把它擒下,却立刻暗叫不妙。那焰似火非火,全不在总纲已有的涵盖范围,我一时无法洞察。才愣神间,神焰就像潜水那样过了雷障。我探手化成的雷障还在,雷障后我探出的手却一下烧个干净,灵芝焰还不依不休地往我手臂上扑!
“驯焰不成,还要炼丹!哼!”白眉道人的投影嘲讽。
不说撕心剧痛,这也是我出道以来的奇耻大辱,雷法总纲竟也有守不住的焰火!雷障被神焰如入无人之境。如是真实对敌,我怕一个照面就被杀死了。
银蛇剑出,我封了躯壳触识,把灵芝焰缠绕的自己一臂斩断。那朵灵芝焰一涨便把我的金身手臂吃尽,顺势跳下我的银蛇剑尖。
我急催双龙剑灵抗衡,银蛇剑染成两截颜色。大半截还是紫电周匝,自剑尖向下的小半截却全被熏染赤色。不过这枚神焰的攻势却被止住了。
这枚神焰一跳离剑,其余神焰接踵而至。它们的灵性智慧比寻常金丹还要高明,速度也是迅猛无比,眼看就要绕成一个困死我的焰阵。我幻出风雷十翼,挥开银蛇剑扫去。
轰隆一声,我释放开银蛇剑的真形。我一手持得不再是剑,而是两柱光那样的龙形雷鞭,狂抽十二枚神焰。那神焰也相应化成十二条火龙,漫空游动。我的两柱光鞭每次交叉,二气相汇,也生出一枚枚太极雷珠了,挟着雷鞭狂舞之势反弹向诸火龙。神雷和神焰在婆娑无忧院的投影中对轰,紫雷和红焰皆慢慢转成纯青炉火之色,到了最后连颜色也一点没有,只有无形的焰力和雷力焦灼相持。无忧院开始变得大摇大晃,虚实不定起来。
“师尊,你说我闹事,我看您老再下去,到要把外面的镇妖塔摇晃,弄出点缺角来了!”殷元元叫苦。
药师真人双眉一翘,手往下抚。婆娑无忧院不再摇晃,又重新清晰起来。
我却在此时跨上了一条神焰火龙的背脊。相抗一阵,神焰在我的心中,渐渐明朗起来,凸显出一个轮廓:
神器中都蕴含了大道。九转诸神剑蕴含了道杀伐一面的劫力,要把诸形都抹成无。这造化鸿钧的神焰却是道生化万物的一面,是把无熔铸成诸形。我本不该用雷法去和神焰死拼,当如驯服烈马,鞭刑为辅,交流为主。
两世以来的道法领悟在我心头划过一道电光。杀伐一面外,我的雷法总纲衍生诸形的一面渐渐推演出来,各种控御和驱遣雷火的心法不断升华融汇,终于现出一道崭新的御灵心诀。
我捏雷法总纲的泽山咸诀,印在胯下火龙上,神焰之灵与我神念相触。我把泽山咸诀向焰灵直接灌顶下去。易道,咸者为阴阳互感,泽山咸诀是我借阴雷法和水雷法的框架提炼。那焰灵受我念想滚出的雷法熏染,忽地变形,化成我胯下一匹火麒麟,载我反杀向另十一条火龙。
“师尊,原来还可以这样玩呀!”殷元元叫出来。
药师真人一言不发。
我把风雷十翼也转予被我驯服的那朵焰灵。火麒麟生出十枚雷翼,一挣跳出十一条火龙的包围圈,速度远在任何条火龙之上!
其实我已经是真元罄尽,方与殷元元恶斗,再被药师真人惩戒失了一臂。眼下只是仗着新收的焰灵和其他焰灵周旋,也不知道何时是个尽头。我纳戒里还有半葫芦黄芽丹,犹豫要不要服毕再斗。我已经知道驯服焰灵的法子,可惜续战力却不足了。
“勉强过了这关。神焰的妙用无穷,方才只是片鳞,你慢慢体悟吧。”药师真人拍手。
那十一条火龙陡然停住,又化成十一朵灵芝焰排着队飞向我,这次它们却没有了攻击我的意思。我收银蛇剑,然后一朵接一朵接过焰灵,用我雷法总纲的咸字诀灌顶驯化焰灵。它们既没有抗衡意念,而我的雷法运御也逾来逾熟。
在我脱力之前,一朵焰灵又被我驯服,然后摄入我眉心。神焰入体,我真元大耗的躯壳重燃生机。余下十枚被我愈来愈轻松地一一驯服,都摄入我眉心。十一枚如心使臂的焰灵在我念想盘旋,我好像又多了十一个道胎金丹的真元。我脑海中另外浮现了九个丹方,正是药师真人要我炼制的九枚丹药方子。原来是其中九枚焰灵蕴含,只有我驯服焰灵才能得到。
这十二枚焰灵终究是要在炼制时用去,如今不过药师真人借我的外力,在没用尽前还有护卫的用处。我用手一招,胯下火麒麟消失,这朵焰灵续上我的断臂,化成了我的新臂——在我血肉衍生前,由它暂代吧。
那药师真人仍然是瞑目悬空。但我心中对他的看法却渐渐变化了。
婆娑无忧院的投影逐渐变得黯淡。药师真人也逐渐变得模糊不清。
药师真人投我神念,然后升空而去,
“莫要骄傲,我要炼制的东西可等不起你。你在蜀山修为一寸也长进不了,只好借你点本钱了。”
“师尊,原剑空的轮回琼液在明年元旦前就用尽了,您要他怎么办呢?”
殷元元大喊。
“你也别回关中文侯幕府了,留在封魔岭监督原剑空炼丹吧。”
“什么!山河榜在即,我丹药炉火都没备齐,您要我在剑宗这鬼地方修行,怎么可能!师尊,且慢,且慢!”
没等殷元元色变,药师真人和婆娑无忧院已经荡然无存。
我们两人站在一块空旷场地里,四目相瞪。
“本来说好来蜀山玩玩的,没想到弄假成真了。”殷元元埋怨。
第二五十章 探塔(一)
“我师劳谦吩咐:既然贵宗药师真人遣殷道兄监督原师弟功课,我宗自然不好见外,只是请殷师兄不要离开封魔岭走动,免得多生枝节。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殷元元在封魔岭暂住,也意外造成了我的迁居。徐绍基安排我从镇妖塔上方的树洞,移居至镇妖塔十三层的雾桃林,和殷元元同院相住。
我猜想:如果我们两人联手逃脱,即使加上难保在场的莫语冰,也会让他们寥寥几个金丹头疼;反而是安排入塔,由塔灵集中监视方便。
但这样我也得了僻静。我在院中乾坤坎离四位立起四座形制各异、由小至大的丹炉专心炼药,日夕不辍。
丹炉和药材我全借用自殷元元,在封魔岭这种地方是绝计找不到的。他行走天下采药,随身携带贮藏于九枚上上品虚空灵石锻造的纳戒中。
我时时向殷元元请教外丹术,他也不摆姿态,耐心演示指点;闲时与我讲些昆仑各个传承和派系的掌故,从全尚清祖师创昆仑,八道观水祖师斗洛神瑶,再一路八道颜真人如何胜过知北游真人而接掌门之位。我偶起心念,问他可知琳公主的近况,殷师兄昔时采药,也不知详情,只听说她归山后入小瑶池闭关,久久未出。
日月穿梭,转瞬到了大正正泰二年的冬月。
乾位一座小炉轰得一声雷鸣,神焰灭尽,丹成开炉。炉中新成九葫芦分量的金光灿然的黄芽丹,清香飘满了一院。一刻钟点后金光渐隐,呈现出似果非果的寻常韭黄模样。
殷元元嗅了一下,赞道,“比之前炼的六炉好上十倍,也不算耽误时辰。”
寻常炼药四十九日可成一炉黄芽丹,我有神焰替代,只消七日就可成一炉,。二月中我接连炼了六炉,到这第七次才大功告成,浪费了殷元元借的无数灵草,才达至上上品。
我怔怔看着另外三炉丹药,已经有六十日我不眠不休,一日十二时辰全神贯注于炉火之中。饶是金石之躯,也深觉彻入骨髓的疲惫,神识中更全是挤满了药师真人传授、殷元元释读的无数丹方药理!但也有一种贯通内外丹道的充实:往常自己与人斗法时随意服食的丹药,亲手辛苦制作才倍知不易。
“那炉血丹也可以开了吧?”
我问。
殷元元点首。
另三炉丹药我分别挂了“血丹”、“腐心丹”与“还魂丹”铜牌。为赶药师真人定的期限,我在制定炼制日程时,依照药材多寡与炼制难易各排了次序,分子午昏晨分出神念同时展开进度。血丹的原理其实和黄芽丹近似,炼制还更便捷,唯有取材是灵兽精血(邪道用修士或活人精血),另要研习精怪的药理知识。
我至二人高的坎位“血丹”炉前,虚情假意地祷谢了那些奉献精血的异类(如是昆仑家养的倒只是定期取血,被殷元元在海外其他灵脉撞上的有小半是性命陨落了),以咒收了炉中神焰,随即用神念移开炉顶。炉中赤血汹涌,又一轮小小血莲从赤血里滚出。我封了嗅识避开腥臭,念咒平息炉血。一刻钟点,九品莲褪去血色,成一朵白莲飞入我手,每品莲中各有一葫芦的红丸模样丹药。丹药散出久久不去的浓香,正是上上品。
另两座炉火仍由我所命令的神焰运转。腐心丹和还魂丹,较黄芽丹和血丹更上一层难度。我这两月分别炼了三炉和五炉,全是失败但未毁炉,仍然需要工夫琢磨。至于最高妙的“长生酒”与“天仙玉露”,殷元元携带的材料远远不够。即使试作一剂,我也没有机缘。
过了当日和药师真人较劲的心气,我细思他的言语处置,渐渐觉出一些不平常来。外丹术是经年累月的慢功夫,药师真人纵然不能在剑宗的地盘向我从容传授,但如苛严和急迫,定下短促的时限,甚至把九转炉鼎的神焰由我挥霍在最基础的黄芽丹药炼制上,仿佛拔苗速长似地催我尽快速成。可既然如此,却为什么留下一个不肯道破的谜面?
其实,当今我最要紧的任务是速速斩杀缠绕的三尸神,如此才能入深定突破金丹的桎梏,在蜀山耽搁一日就少一日根本上的修行,任由恶战消损下的促迫的寿命流逝。冷观我状况的真人们绝不能不知,为何药师真人却反复责成我从最基础的丹药炼至最高妙的长生酒?
假设昆仑不放弃我,孰先孰后就不言而喻。那么十月内我务必把九个丹方全炼成上上品,就和解除我的三尸神大大有关!
此时,我一下有一种心地明亮:既有医者,何须病人懂得医理!世间岂有我本人达到了能炼制长生酒的外丹术造诣,才能解除三尸神的怪事!分明是他们无法解除我的三尸神,需要我速成外丹术的造诣,自己照着他们给的丹方来解除自己的三尸神!
我心头激荡,呀地一声喊了出来。六十日连金丹都不堪忍受的心身积累一并迸发,我一阵晕眩,歪倒在地。
“什么事,刚成了两炉丹,你倒心血潮涌!这样下去三尸神要破禁制夺出的!”
未及他的神念传毕,八条真灵幡幻成的触手从殷元元袖中游出,五条触手我肉身四肢锁死,两条触手扣住我咽喉,一条触手把葫芦中的轮回琼液灌入我丹田。
……
三尸神再度安宁,我睁开了眼睛,在他的瞳孔里看到我的两鬓不知觉间斑白了。“你昏沉了七天,我替你守了七天炉子,不然那两炉子丹要坏了。幸好没有入魔,不然我把你斩杀,在剑宗这边到麻烦了。”
殷元元道,他却恢复了寻常模样,施加于我的束缚也解了。
“好像就发呆了一会儿。丹药炼成时候,忽然想到自己还没有预办后事,心情不觉有点慌乱。”我淡淡道。
“师弟只消熬三年牢狱之灾就能重回昆仑,怎么想到了一个死字呢?”
殷元元有些异样地看着我。
“除非飞升,人皆有死,”我微笑道,“我为宗门攒功绩得了些薄产,但出手阔绰,留不下什么。只是有些承诺没有达成,怕自己万一有个短长,让别人不快了。”
我从纳戒里取出一个上了封印的盒子递于殷元元,
“眼下离我最近、最可信托的门人就是师兄了。万一我殒命,里面的五个信札就托你转交了。”
困于封魔岭的日子,我写了遗嘱,凡昆仑给予我的东西悉数还于他们处置。盒子中另有五个信札:
第一份信札给予文侯之弟姬傲剑。我曾答应传他法术,在封魔岭中我终于写毕《诸天雷法总纲》定本及衍生诸道术,信中已附,由他传承于世。
第二份信札给予星宗掌门屈灵星。我困于白云荒岛无所适从,他推荐我入昆仑门下,才有至今的种种机缘,我却一直无暇完成他寻妹的嘱托,心中愧疚。
第三份信札给予昆仑洛神琳师姐。当日是我存心和她故意发难,师姐对我厚爱铭记在心。我殒命后银蛇剑便奉她为主,偿我未替她取回补剑妖丹之过。
第四份信札给予上官天泉先生。驱除萧龙渊之役,上官翩翩师姐失陷妖中,我却独自偷生。奉上《雷法总纲》,俟她归后聊表歉意。
第五份信札给关中都督麾下平妖将军原芷。我对她无话可说。只在信札中也附一部《雷法总纲》,助她寻觅银龙,报我们父母之仇。
我望着盒子,暗嘲自己只会用物物相易表达自己笨拙的心意。
殷元元却把盒子推在半空,似乎欲言又止,终于,他决然道,
“好吧,师弟既然猜到了,我也不把宗门的举措捂着了——你选择呆在封魔岭,错过了真人驱除你三尸神的时机,这差不多是等死一样的残酷事情:轮回琼液虽然能止住三尸神发作,但每过一日,三尸神依然能融于你神念一日。等到你和三尸神全不可分的时刻,轮回琼液也无济于事,只好在四宗门的睽睽众目下将你斩杀示众。
“我不后悔自己的选择,我不愿背负杀唐未央的恶名一生。”
“所以真人们议论下来,只有寄希望于万一。由药师真人助你速成绝顶的炼药师,然后由你自己将三尸神炼化成一种你的法宝。宗门开创以来,从没有这样的事情!”
殷元元的眼神灼灼,反而流露出一种兴奋感。他把遗嘱盒子推回给了我。
“将三尸神这样的心魔炼成法宝?”我细思,
“——我们自己祭炼或者奉我们为主的法宝,其实也和我们神念缠绕相连,所以修真者称其性命相关。三尸神和我神念的联系越来越像法宝和本主联系,只是我们的主奴身份与寻常法宝相反。如果能颠倒过来,三尸神就不再是我的桎梏,反而多了一件不可思议的法宝。”
我道。
殷元元赞,
“一点即通呀!所以药师真人给你定了十个月研习外丹术的时间,如果能如期完成课业,你还留有十个月的时间祭炼神念中的三尸神——但下十个月却是异常波谲云诡——轮回琼液的效力与日俱减,你要时时处于与三尸神交战的状态,既要对抗她们,又要炼化她们,还要应付剑宗的杀机。”
我想了下道,
“封魔岭中人知道分寸,剑宗也不能冒天下之大不韪公然害我。”
殷元元冷笑,
“这几日你不知道,封魔岭来了新人物——原来镇守南荒的剑宗真人顾天池要来坐镇此地,现在他掌神剑黄泉,他的一千羽蛇道兵已经驻扎在封魔岭外面了。”
我回想起遥远的记忆
——光芒万丈,压倒群宗的第二代剑宗真人中,有一对双璧之称的真人,即使天落掌门和林真人也都要恭敬地执弟子礼,顾天池即是其中之一。本来不会履足中土的他,也要来扶持危机中的剑宗吗?
“但今天还有一个我更讨厌的人来拜访你,”殷元元道。
“噢?”
“上官子羽那个伪修真者。”
——他,他不就是翩翩的哥哥吗。
我呆了下道。殷元元向院外喊道,
“上官小贼,进来吧!”
如果翩翩是个男子,一定如步入院中的男子那样俊俏。那个金丹上层修为的青衣书生彬彬有礼地与我寒暄招呼。
在世俗界他的名气大过绝大多数的修真者,甚至近乎宇文大都督——因为谁都知道他是不理世事的上官天泉的代理人,执掌着天下最雄强的财团,他的指令决定着无数行会、无数商人、无数工匠、无数农人的命运,也影响着宗门整军经武的方略。
这样传说中的大人物就是我眼前这个仿佛初离书院的恬静青年儒生。
但仔细观察,就会发现他的气质与翩翩有微妙但根本的差异:他的眼神中既不热情,也不冷漠,永远与一切生灵保持着某种距离。
“我刚列席了第二次九人会,听闻原师弟在封魔岭小住,于是前来拜望。舍妹承蒙照顾,半月前我与她在乌云城洪荒宗的魔高一丈塔中会面,她托我传达对原师弟的感激。”
上官子羽的叙述平淡如水,仿佛去过的地方不是与宗门势如水火的妖国,与他见面的也不是骨肉相连的至亲,只是去一个无关紧要的地方接触了一些东西那样,而翩翩仿佛是去了什么地方避暑消夏似的。
——洪荒宗?
“这是萧龙渊照虎画猫的新门派吗?”殷元元不屑道。
“龙渊祖师这样告诉我,这是世间的第五大宗门,修炼的典籍为《海底》,普渡世间一切众生。”
上官子羽不偏不倚地说。
第二五一章 探塔(二)
“过去四大宗门选拔弟子,无非荐举和投报两途:宗门长老寻访有缘之人,向渡人院举荐;或者每三年一度,各处宫观普选列国、郡县的仙苗,求的是优中选优,尖里挑尖。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萧祖师的手笔却是千年未有,他在乌云城魔高一尺塔上日夜显圣,开普世**,不管资质、家世、国别、族类,凡来乌云城听海底经的悉数招入洪荒宗。不过数月,已经有百多小派整派并入洪荒宗,门徒有十万之巨。”
上官子羽莞尔笑起来,
“我用一个假名,也在洪荒宗挂了个名头,得传一些古怪浅薄的丹诀。”
即使剑宗、昆仑,计入杂役弟子、各处监工、宫观主持、列国质子、道兵这些从属,也不过数万。千年以来,道门的确未有萧龙渊收徒之滥。
“自古道团衣钵传承,都是互相护持求大道。他如今孤魂一条,能否返回世间都是未知,偏偏如此大张旗鼓,正是古兵法说的:实则虚之,虚则实之。恐怕心中荒得很。”
殷元元嘲讽。
“但世间人不知内情的多如恒河沙数。过去数百年中剑宗牢牢掌握了中土王廷,又有三宗协力,其他修士自然不敢违逆号令。河北大战后,天下格局起了变化:天下观望乱局的修士足有七成。宗门虽盛,论其本山力量,实则只占天下修士的十之一二;支派附从时,不过能指挥天下三分之一的修士;如今支派的长老口头上应诺本山,暗中叮嘱门人闭关不生是非的,大有人在。”
上官子羽又道,
“二年半后的山河榜是正邪消长的风向标。萧祖师欲在山河榜召开同时,于乌云城另立一个登天梯大会,也是邀群英论道斗法,与宗门打擂台,要各小派选边。”
“从文明纪退,神通大兴,天下修士便萃集山河榜,宗门还在山河榜后。他这样蛮横胡搞,简直连道门的源头都丢弃了。”
殷元元愤然。他沉默了一会,忽而问上官子羽,
“既然上官师妹在魔塔中安好,那通宝侯与萧龙渊有什么对不住宗门的约定吗?”
上官子羽道,
“也不算亏负宗门。家父与萧祖师约定在他返回三界前,不对洪荒宗任何长老门人动手,萧祖师也应允款待舍妹至登天梯毕会之日,再完好归还南海。”
“我便知道,你们上官氏是这等人!前面绕弯子讲其他小派如何云云,原来是为自己打退堂鼓铺垫!”
殷元元嚷。
龙虎宗唯上官天泉境界神通冠绝当世,凭一己之力从剑宗手中夺取南海,镇压东海群龙不敢妄动。他如不出手,宗门的力量欠了不小的一份。
但上官子羽既然能好整以暇地出现在我们面前,他在九人会(现在似乎从七人会扩大了)前必然是交代过去了。
“通宝侯与我们昆仑的各项契约还是不变吧?”我问,
上官子羽道,
“九州之中唯货殖家有信誉。原兄要知道,妖军变钜子失踪后,变氏财阀与萧祖师的商契也是不更易的,他们正殷勤地割裂燕赵山川,垒起十万里长城。上官氏怎么会落在变氏之后?文侯从上官氏订购的军械、百工自然不会短少。西军的炮舰更比一年前精灿,如今令姊原将军已经渡河征讨欧阳氏去了。”
我叹息。
滚滚红尘之中,宗门是为了正邪之辩,族类之分而抗衡妖孽,但世人却和宗门不是一心,在其眼中无非是利益的迁移。
我定定望着上官子羽,
“上官兄,我猜萧龙渊还用了一招:是不是投效他的豪杰都能裂土分授,从此继承各自的国土和灵脉?”
上官子羽讶然,
“原兄怎么猜到的!想起来是有如此回事,萧祖师是有裂土分侯的举措,不少修士由此依附,多是金丹。偶有几个元婴,并不算太厉害的角色。”
殷元元不解,
“真正的高人不会在乎这些过眼云烟。他费这番心思做什么?”
“这手段便比剑宗狠辣太多。殷师兄,并不是所有世间的修士都求大道,一百中九十九都是希求神通赢取数百年的荣华声色,作威作福。剑宗盛时虽然是一言堂,但终究凭王法和宗门戒律约束住了修士,鲜有以强凌弱,以神通欺凡人的事情。萧龙渊分封列国,是讨天下芸芸修士的欢心,将庶民都卖成了强徒的农奴。”
我父亲便是诸侯南宫氏的大将,我明了世俗间神通者的心思。殷元元这样的山中人和世间的事就隔了数层。
自始至终,剑宗都在竭力维持着天下一统,四民相安的格局。但这番好用心,不合时宜。
“其实上官兄心里也是清楚的,不过在我们面前故意装糊涂罢了。”
我笑道。
上官子羽笑道,
“家父属意由舍妹管理南海世间的烦务,原兄认为舍妹会虐使属民吗?”
“师姐若讨平天下,或者会将仁德播遍九州。其他修士我则不作此想。更何况,我以为还是入山读书更与师姐相称。上官侯爷要她治民,实在是辛苦翩翩了。”
“那或者也是舍妹该受的修行。”
上官子羽道。
殷元元传递我神念,
“所以我便厌极了这样人物,表面是仙姿,里子尽是尘心,早晚会依势利的转移跳反。”
我们三人相顾无语。
俄顷,院外又有陌生的剑宗弟子传唤之声:
“昆仑殷元元、原剑空、龙虎上官子羽,本宗顾真人着你们道高一尺塔洞门候法旨。”
“剑宗都什么境况了,还敢指使我们!”殷元元在神念里冷哼。
“顾真人便是这般性情,看他要作什么。”我说。
殷元元在三十年前山河榜才冒尖,顾天池已经在南荒闭关百年。他不知道剑宗百年前的三剑圣中,扬之水是柔心刚剑,顾则是反之的刚心柔剑。
上官子羽向院外人道,
“在下神通微末,又有军国急务,容我向真人请辞。”
“啰嗦什么。九人会中我现居长,各宗的弟子都要在我处听用。”
金石音声从塔顶震到我们三人心中。殷元元身形一晃,在我们前展开手掌,掌中显出一道剑印。
那音声蕴含无上剑意,不知觉已伤了山河榜上人体肤。
上官子羽皱眉,乖乖地随我们上塔参见。
覆盖封魔岭的铜树铜条上伫立着一个须发皆皓、肌肤如婴的真人,面色深沉地遥望极远北方。
顾天池下首站着一平凡中年道士。我虽未谋面,但从服色仪态立时猜出是往常管理此岭的劳谦长老。
再下一层是面如霜雪的女剑仙莫语冰。然后是最先传唤我们的陌生剑宗弟子,我望气有道胎修为,又下的独目壮汉是老熟人钟大俊,他倒没有复原被翩翩金砖敲出的眼珠,然后是长短双剑樊无解。接着又是十一个陌生剑宗金丹,并无一个在天落真人征妖星时我见过的剑宗金丹之列。徐绍基、毛吉、万俟昶等原来封魔岭管事的,揣揣不安地立在剑宗诸人最末。
五百血云般的红翼羽蛇徘徊在封魔岭周遭。山海经南荒部上讲,它们是异鸟异蛇交合的怪物,不被诸鸟克制,又有克蛇之能。流涎剧毒,可作上等化尸水的原料。此种道兵混无孔雀性灵,若无仙家驯顺,放到人间便是祸害黎民的怪物。但愿剑宗能始终驾驭,收得以毒攻毒的效用。
我心道,
“看来都是南荒来的,荡魔院重排了人事,也不知道后贤与前贤孰逾。”
铜树上为首的陌生剑宗弟子向我们厉喝,
“据报,北荒妖邪要凿破神塔,强抢神剑,宗门中安插了内奸。”
众人哗然。
只一刹那,那厉声弟子忽地降下,剑光挥一个太极。缩在最末的万俟昶立时四肢离体,堂堂金丹,浑然不及反抗,惨声彻天。
“啊!”我等三人色变。
最近的毛吉打了冷战,呆呆地呢喃,
“怎么会,万俟师弟是最实诚不过……”
厉声弟子道,“此人修行不勤,贪图进步,故私修魔功海底,堕入魔道,成了妖邪的眼线。只消炼魂,便可招供。”
他的眼神有意无意向我扫过。我记起来自己还寄宿着三尸神,沾过剑宗人命,也算是妖邪附体的。
“那便不算宗门的人了,可以杀了吧。”顾天池忽然开口,问劳谦。
劳谦恭谨道,“虽如此,上天好生,还请师兄饶这孽徒性命。”
顾天池点首,向厉声男子道,
“正义子,拷这贼魂魄七天,磨去神通宿慧,放他投牲畜胎。”
正义子一剑指去,万俟昶的魂魄从体内一跳而出,摄入他剑中。他又一呼啸,一个打头的羽蛇几口把万俟昶苦修的宝贝躯壳吃个干净。
毛吉背首掩泪。
“这惩罚也太酷烈了。”殷元元不满,“我们昆仑从无这等事。”
正义子觑殷元元,
“原来是山河榜第八的殷道兄。我听徐绍基传闻,你在道高一尺塔中四处闲荡,实则在窥查我们神塔的漏洞。也不知道是要和妖邪勾结,还是另怀鬼胎?”
殷元元干笑,
“随便逛逛而已。”
正义子向顾天池道,
“师尊,这三个别宗的恐都不能深信。上官天泉最近还私自与萧贼媾和,乱世用重典,是否要在围捕群妖前扣押他们魂魄,或者上诛心锁?”
我熟视正义子,牢牢记下他的形貌、气息和神念。
“正义子道兄真是好有个性。”
我在神念里向上官子羽和殷元元说。
遥遥在上的顾天池道,
“无妨事,用人之际,三人还算正途,可以效犬马之劳。”
树顶那位真人从袖中取出一柄土黄色的飞剑,剑上镶刻着蛇身披发女子。我忆起来,这正是当日林道鸣真人运御的黄泉神剑原形!
“林真人一声不吭,径把神剑予他了!”殷元元问我。
在殷师兄混迹修真界的岁月,双剑的名号早和林真人不可分割。但他须知道,
“云老真人铸造双神剑,本就由扬之水真人掌碧落,顾真人掌黄泉。直到百年前两真人闭关,神剑才交付林真人。其实林真人也鲜动用双神剑,世人更常听说凤凰十二律和他的名琴。”
我解释。
顾天池祭出了黄泉神剑的心诀,一道弯曲的黄光射出,却是指向他足下的道高一尺塔。
神塔一震,塔灵小铜人被震出了塔。它捂着心处,可那里无心,只有空洞。
也是九转之器的塔竟开了一个口子。
殷元元和我都看傻了,剑光落在我们原来在的塔中小院数十里地。我们在那的丹炉齑粉。但这显然是这一剑的余波所及,剑光真正开辟的是院周围的密林,徐绍基曾叮嘱我们慎入的地方。
原来密林处显出一个深邃通道。
我们运起神念。上官子羽突然道,“那一端是乌云城!”
莫语冰已率领十余个剑宗弟子和羽蛇道兵冲入通道。有黑云压压般的小妖从通道冲进来。
顾天池降到我们三人处,
“你们也无暇炼什么药了,此后数月去截堵口子。道高一尺和魔高一丈本是双子塔,脐带般连在一起的。这一剑既能斩断,又无法斩断。”
他肃然道。
我手心发凉。
第二五二章 探塔(三)
我随在剑宗诸人后驰入黄泉神剑在道高一尺塔中凿处的豁口,飞近樊无解。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那位正义子原在戒律院任职,是顾真人留在中土的一脉,得罪门人不少。今来荡魔院人手不足,又要分遣到各镇监军,弹压洞岛妖邪。顾真人掌院后南荒系就压倒旧人了。”
他在神念中向我们解释。
“我看本事也未见得有原来山河榜的四金丹大,正义子那把剑虽能摄魂,但用贵宗纯正的天剑雷音便能破去。我用诸天雷法也能要他好看。”我道。
樊无解一笑。
最先冲入的莫语冰等已经扫清抢口的妖军前锋,我们随之飞了通道的另一端。
过去我听闻乌云城终年妖雾不散,但如今运目望去,竟是碧空万里,与传说大相径庭。
上官子羽道,“群妖托萧祖师日夜**的福,他从三界外传递的法音破开重云,存心造出了这番祥和气氛。”
通道的另一端现在魔高一丈塔尖百里外。那莲花塔如今像山岳般稳稳扎根在大地上。塔尖天顶有重重符阵绵延百里,延伸到新凿开的通道。
通道下方是依龙脊般的雄壮山脉垒起的钢铁长城。每隔五里立一座巍峨炮台,浩浩荡荡有成千上百座。每座炮台设置了长短不齐,八面转动的元气炮。我望气入地,山深处似乎有无数高井通着灵脉,将大地精髓源源不断地上输。钢铁长城上空浮游无数蜂巢形状的小岛。又有妖军从蜂巢岛冒出。钢铁长城上的炮台向我们这边转动。
我赞叹道,
“妖国怎么能有如此大的手笔。帝都的防御都不及他森严!”
上官子羽道:
“帝都没有地利之便,遍州都是有主私地,宗门怎好在他人土地建构工事?妖国因袭了大正王朝极盛时候的雄关,又都是妖国公有之地,由着他们随心架设。”
凶焰千道,隆隆做响。元气炮开始喷吐。
正前的莫语冰等倒退回来。
我经历过文侯征妖星的战役,清楚军器威势,但这炮防御舰队有余,精准甚欠,远不及四无碍剑界那样可卷天地,可网蚊虫;顷刻我便计算清群炮轨迹,在凶光缝隙里跳纵闪避。又见一个剑宗金丹笨拙落后,要被两道炮光击碎躯壳,银蛇剑光挥出,将巨岩般的炮弹两下碎尽,拽他出险。
我等退回道高一尺塔的通道,长城群炮轰不进来。反冲入通道的第二波妖军顷刻便被剑宗弟子依仗道高一尺塔的地利无损杀尽。
半个时辰逝去,通道两头都安静下来。
宗门的门人都立在顾天池和劳谦后,另一头通道上跃上一只红宝石甲壳的大蟹,将可出入大舰的口子,被他的身躯挡住了大半。他甲壳背部犹有天落真人的剑界刻出的剑痕,仍然有蟹膏脂溢出来,也只残下了一只蟹螯,正是久违的蟹将。
殷元元舔了舌头,“真是美味。”
“我道你们剑宗要从山东堂堂进兵,怎么寻出这种袭子午谷的主意?哼,乌云城修士云集,就凭你们寥寥数个修士——”
蟹将挥扬唯一的一只螯,
“打头的老道,你比天落歌、林道鸣如何?再走一步,莫怪我的残碎天星造杀孽!”
“此是何物?”
顾天池问诸门人。
“秉师祖,此乃妖军大将,天生异秉。那螯犹如八转神兵,甲如八转神甲,攻防一体,曾挡昆仑姬小艾。”
樊无解应答。
“不过就和一个昆仑的女娃娃交过手。劳师弟,你去和他过招。”
顾天池竟没有出手,而是向劳谦下令。
劳谦无奈,踱步到通道中,从纳界里取出一道如丝般细的剑。
我看来是一口六转神剑。
徐绍基在我们神念中缓缓吐出心声,“我师尊已经在封魔岭隐居数百年,未曾与人动手。蟹将威名即使我都有耳闻,万一师尊有个闪失,岂非丢了我宗脸面?”
“有顾真人掠阵,尊师不会有恙。”我只好如此安慰。
这场仗莫名其妙。无论我方还要妖军都没有准备。从七人会后的确一直有妖国前来剑宗盗剑的传闻。今番顾真人陡然揭开,原来以为会遭遇精干的妖军元婴,但看那几波不堪一击的炮灰,全不像妖军预作了准备,好像我们才是入侵似的。
我自己简直怀疑是不是顾真人神智不清,拿道高一尺塔错开了个口子,通到别处去了。
从顾真人的脸色上浑然看不出什么端倪。
蟹将一螯当劳谦头劈下,劳谦不避,用那丝剑横挡。此螯残碎天星,曾两钳破开文侯全心护持的鲲舰。
徐绍基和毛吉都不忍心地合上眼睛。
只听得“咻”地一声,劳谦长老却未被劈裂。反而是蟹将倒后退,红宝石甲壳现出皲裂。
蟹将不可思议地吐泡泡,又向丝剑劈出一螯。这次的威势转弱,但蟹将依然向后倒退。红宝石甲壳却没有再裂开。
“明白了,也是海底的道理。”
蟹将叹息。
剑宗门人的脸色一齐变得难看,望向顾真人。顾真人的眼睛注视着劳谦。
劳谦低声道,
“天下大道殊途同归,何有正邪之分。我辈门人只可以正邪自省为人,不可以正邪妄分道术。”
他不再管蟹将,摘去头上峨冠,披下头发,向顾天池请罪,
“禀告师兄,独孤真人曾在幽牢授我道术,萧龙渊、变巨当年也曾听他讲授。海底荟萃百家,实不算邪道,是我剑宗道术穷极而反的一条新路。”
“现在事体已经清楚,你毁了剑,去戒律院请罪吧。”
顾天池淡淡道。
仙家自毁法宝,犹如自残肢体。
那劳谦却不反抗,弹指碎去丝剑,立时呕住数升血来,然后径直孤身离去。
徐绍基向顾天池叩首,
“我亦求偿我师尊之罪。”
“你也去戒律院领罪吧。”
顾天池点首。
“祸不在我,而在萧墙之内。”蟹将向顾天池喊话,“你们把洞填上吧。我等不会从这里过来的。”
顾天池以手抚壁。那道高一尺塔的铜树又生出枝条,把这通道封闭起来。
他向众门人道,
“劳谦既退,莫语冰、正义子,以后封魔岭由你们分掌。我们下道高一尺塔的幽牢,去问独孤异人,当年他和劳谦放走囚在塔里的变钜子时,在塔中到底开了几条密道!”
第二五三章 探塔(四)
封魔岭易了主人,又有大敌环伺,气氛对我又不友好起来。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我、殷元元和上官子羽从塔中又迁回了树上,身为外人,自然不可能随剑宗去围观他们的前掌门独孤异人。
众门人都入住铜树树洞。羽蛇道兵栖息处远离剑宗住处,反邻近我们宿地。有二个专职管理羽蛇道兵的弟子每日从宝囊里取死牛来喂,恶秽薰天,甚违道家清静好洁之道。幸赖殷元元纳戒里还存了若干十里香,又搬一块巨岩堵上树洞,不然我们要终日封闭嗅识了。
我们的丹炉被顾真人一剑尽毁,我自然再也无法完成药师真人布置的课业。炼丹自救的打算告吹。
但我的心境安宁,万般不甘心都已经过去。我早叮嘱了殷元元,如元月我阴魔发作,可以径直取我性命。个人生死、纠葛情缘与世间纷争被我悉数置之度外。
人生如白驹过隙,只是行人追逐外物,不知流连。我依然整日卧在树洞钻研昆仑药典,但炼药自救的功利心无影无踪,药师真人赠的九转神焰一朵也用不上,纯是带着好玩的心态赏阅,一面白描《百草经》上各种奇异草木。多年未曾用笔,画技荒疏,温习了半月,手方熟起来。
“上官兄这段日子不能回亿万财团主持,不碍事吧?”又一幅惟妙惟肖的离魂草画毕,心情愉悦的我和上官子羽搭话。
“财团有三年小计、十年大计、乃至百年根本方略,各局都有职守。我偶尔缺席,财团依旧有条不紊地运作。只是剑宗不让我们传递纸鹤,隔断了内外音讯,着实恼人。”上官子羽一面对着一个木人比刀,一面对答。
这是他几日间打法时光的手段。
上官子羽的掌中刀先是取出一样未开锋的刀状铜器,盈盈握在掌心。铜器的圆柄上铭刻了古文异字“一刀平五千”,刀柄上又用金描了“益之法货”的古文。他念盈缩咒,那铜刀迎风晃作实刀尺寸;又从纳戒取一个唤“武林”的木人安全对练。
我发现自己的武道比起武神周佳虽然是云泥之判,也算七窍通了六窍,在宗门四代弟子里竟敌手寥寥。上官子羽的刀术和其妹翩翩的武术显然都受过家中的武术家指点,深合法度,舞得滴水不进,却匠气满满,在通武道者眼中都是死剑死刀。幸而武道纪早逝去了,武道高手像珍禽异兽那样稀罕。以我见闻,唯有剑宗勤于剑,但笃志于剑的门人也不多了。
我忍不住想亲自用剑点拨上官子羽,他却敬谢不敏。
“原兄的好意心领。但我们上官氏概无武道上的天资,家父例来教导我们靠符咒法宝远距安全制敌,力求避免和人争刀口上的凶险。像剑宗那样连一刹那的出剑先机都必争,如何张弛有度?何况,道家不忍杀生。屠戮、刺杀、宰牲畜的事情尽可以吩咐那些武人、屠夫去做。我们是心和头脑,他们是手足。”
我碰了个软钉子,
“那上官兄还练什么刀呢?”
“亿万财团雇佣的刺客团体、杀手联盟也有数十上百,但没一个能在这里派上用处。我观封魔岭情势蹊跷,蕴藏大凶险,只好临阵磨刀,以备不虞。其实我最不盼望动用武力。”
我一时无语。
“所以我说上官子羽虚伪。”殷元元将一盒丹青捎我,“我见你白描虽好,终究不如粉金碧。所以趁这几日用纳戒里留的材料制了予你。”
我欣悦收下,“没料到师兄不但精通炼丹,还有这样的绝技。”
“我们昆仑本山最重制作器物,外人只关注那些尽善尽美的法宝,殊不知道点点滴滴都从最根本的器物制起。我制作真灵幡,就参用了古今工匠数千种处理七类禽兽的技法。”
殷元元道,
“但需要心无旁骛,我见你近日毫不为外物所动,也把心放下了。”
我对殷元元说,
“我抓紧这段时期,把百草经白描都上完色赠你。以后可以留个念想。”
“那等我晋升元婴,开创昆仑支派,就让门人把你的百草图谱供奉在神龛里!”
“好画是给人看的,应该找坊间的书商把我的百草图谱印刷遍天下。”
我反对。我们两人相视而笑。
忽而殷元元叫道,
“我想起来,琳公主捎你一葫芦酒,只送你饮的。”
“她何时出关的?!”
我百感交集。
“那到没有……是我下山时候她麾下一个叫雅言的蛤蟆精带我,说葫芦的酒是小瑶池秘境的珍藏。我当时完全忘记这回事了。”
殷元元的眼睛狡黠眨动,显然是在撒谎。如此酷爱外丹术之人,即使忘掉自己的祖宗门派,怎么能忽略如此奇药。多半他本来存了私吞的念头,当时在我交代琳公主近况时故意略去此节,内心却一直天人交战,如今与我转善,才择机交代。
我也不点破,向殷元元和上官子羽道,
“我们三人落难,都是兄弟,有难同当,有酒同饮。师兄快拿出来,我们三人分了。”
殷元元从纳戒取案取盏,再小心翼翼地将葫芦捧出,倒入三枚白玉盏中。
酒是粉云色,香甚淡。
我们三人盯着平平无奇的杯中物看了一会儿。
“古怪了,这是什么东西?长生酒、天仙玉露都不像呀。”
殷元元让上官子羽先饮,“你先试试。放心,琳公主不会让原剑空喝毒药的。”
他这个判断可不一定。
“你和正主为何不先饮;若是试药,找条牲畜来尝更好。”上官子羽反对。
“正主不能先尝,我这外丹大师不能出意外。要是仙药,就便宜了牲畜,只好有劳你了。”殷元元道。
上官无奈,呡了几小口,缓缓回味道,“是桃汁酒,却制得一般,姑苏城有卖浆者三百家,家家胜过此酒酿法。”
“是桃汁酒,而且必定是琳公主亲酿的。昆仑传功院都知道,她是本宗炼药最烂的弟子,连伤寒药都能炼成剧毒。”殷元元显出兴奋之色,也把起盏呡了几口,
“原来是这个味道呀!有生之年终于尝到了。”
然后殷元元便不再饮,将上官子羽和自己两盏酒一并予我,又蘸了点归元蜜入酒。
“这天下无对的仙药对我们用处不大,但对你非同寻常,你要节省饮用,每一口酒都能回复你一寸光阴。你最欠缺时间,但如今却不一样了。琳公主竟然将这样的宝贝给你了。”
我停杯不动,
“药师真人的传授和师兄的提点里没有谈过这种仙药。”
“本来以为不可能出世的,”殷元元回忆,
“西昆仑山小瑶池曾栽种了三千株洪荒年留存的桃树。食用树上千年一结的桃子,便能补回丧失的天年。当初桃林被洛神瑶真人发掘,又施尽各种手段维护。我们昆仑与洛神氏交恶时,她大出血本,用那片桃林栽培了一支不死道兵,堵得昆仑无法出门。最后本宗观水祖师将那二千九百九十九株桃树咒死,只留一树作种,方才绝了不死道兵的源头。”
我心中震动,闪现无数种利用这葫芦蟠桃酒的念头。
我将盏一饮而尽,光阴回转,失去的天年迅速回流。我既有五劳七伤大手印将天年折变元功,又有这葫芦酒可以弥补天年,可以发挥无穷妙用!我仿佛看到解决体内阴魔的另一条途径。
“仙桃有限,她给我,自己留的就少了;谢谢她。”
我说。
第二五四章 探塔(五)
计算日子,已近正泰二年年终。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这段时日,我们三人的活动范围不出树洞,纸鹤一只不得外传。至十二月二十七日,剑宗又有人来传唤我们。却不是往常与我们交接的毛吉,而是樊无解。
“莫非毛吉师弟也被荡魔院寻事缉拿了?”殷元元冲着樊无解冷笑。
樊无解脸色恼火,“是那小贼托辞年关将至,回上庸老家省亲去了。他师尊兰陵道人从我师掌门处请了假条,保他脱离此地。”
上官子羽赞叹,“智者不立危墙,遁离是非之地实是上策。”我心里明白,这是上官子羽近日私下给毛吉出的保身计策,果然奏效。
我问,“樊师兄无事不登门,是奉什么顾真人的法旨前来?”
樊无解阴郁地指树下府门,
“随我下塔,照顾真人的吩咐做便是。”
我们三人无人起身。
树洞口的樊无解拔出长短双剑,面目一下变得凶煞无比,他厉声叫道,“磨蹭什么!又不是让你们上刑场!再拖延,径直结果了你们三人,按照交接妖人向宗门照会!”
无数羽蛇似乎感应到樊无解的暴怒,围拢上来。团团毒雾自蛇口吐出,往我们树洞里灌。
殷元元一竖眉,将真灵幡覆在面上化成一张猪嘴脸,硬迎着毒雾上前;覆在他身躯的真灵幡则化成凹凸起伏的毒蟾蜍皮,也有毒涎从蟾蜍皮的毛孔里流出,随着蟾蜍毛孔的呼吸,播散到羽蛇身上,最前的羽蛇躯壳即时起了水泡,往全身漫开。
樊无解一下跃开。
“看谁先毒死谁喽!”
不待殷元元出手,当前的羽蛇已经被毒侵逼成全是窟窿的一具烂皮囊。殷元元的猪嘴只一吹气,羽蛇皮囊飞出了树洞。
“省了你们剑宗整天喂牛的花销了。”殷元元笑道。
“不识好歹。”
殷元元的笑音方落。跳开的樊无解以无名指作剑,遥点殷元元九处躯壳。只见樊无解无名指射出一道土黄剑光,分成九虹绕住殷元元。九虹如盘旋丝带,从各个方向收拢聚合,封住他各处去向。真灵幡呼吸间连变七种有翅奇异之物,都不能脱。只听九虹间隐约有骂声断续传出,我们眼睁睁看着九虹合一为光茧,将殷元元封死在里。我又听到划破天际的尖啸一声,有剪刀般的锐利之物划开一处光茧,要脱身而出,樊无解的无名指又一道土黄剑光射出,郁郁阴雷轰动,将那锐利之物悉数震碎。光茧愈合,光茧里惨呼一下。土黄光茧旋即隐没得无影无踪。
我和上官子羽皆是骇然。
“顾真人授我五道黄泉剑意来邀请你们。我方才用九曲黄河剑阵将殷元元擒拿,封入大地,未伤他性命。你们也要吃罚酒吗!”
“樊师兄,我们吃敬酒,不吃罚酒。”
我将上好粉彩的《百草谱》收拾好,拉起上官子羽。我心念催动的雷光笼罩我们二人周身,足下雷化紫电角蛇解离秽毒,低头出洞。
樊无解一言不发,我们两人也一言不发,三人经过道高一尺塔十三层,还是顾真人当日用黄泉神剑荡灭后的一派不毛景象。
樊无解忽然叮嘱了一声,“小心塔下妖魔出没,愈深处愈要小心。”他不在十三层塔停留,领首往塔深处下降。
既然是剑宗镇压妖魔的绝地,又何必担忧妖魔横行?我不明所以。上官子羽已抽出那把防身的金错刀,
“听说剑宗造这镇妖塔,也供门内真传弟子试炼所用,所以会放部分妖物在圈定的层内游荡。怕是我们要入妖物活动的区域了。”
我默计算层数,我等已经降到了道高一尺塔地下第六十一层。猛然想起毛吉曾向我惊叹提过,数月前莫语冰就曾在此层试炼。
樊无解面色变得极其严肃,但仍然没有在第六十一层停留。他领我们又降了十一层,落在一条黄汤般的大河畔。黄泉河水呜咽,幽蓝夜芝丛生,明灯般照亮两岸。
我嗅识闻到一股妙不可言的馨香,在夜芝丛里立刻觅得一株皎洁如月的瑶草。
“这是离魂草,炼还魂丹的主味药。稍许花粉入药便可忘忧、安神、定胎,驱邪……”我念起《百草谱》上的记载。嗅识延展,见到离魂草络绎如繁星地沿河藩育。
传说黄泉派生千条支脉,但能有如此规模的还魂草场,唯有黄泉正脉上游。
上官子羽道,“单是这片草场,剑宗便富可敌国了。”
然后我神识又扫到芝林有群鬼的嘤咛声。我持剑踏步走到林中,群鬼惊惶,如风飘散。鬼不同于尸兵、骨兵,是离开了形质之物,故此奔走轻逸绝伦。它们不算真死之物(否则也是无灵了),而是近死的活物;不能吸纳过盛的阳气,否则立时被冲荡齑灭,只能每日藏在墓穴地宮等阴气深重处,靠接续点滴的阴气来维持精华不散,所以往往聚集在芝林饮气求生。
我将自身强盛满盈的气收敛,手捏风咒虚抓,即刻把化风的领头大鬼抓到面前。
我和颜悦色地向那鬼传神念,“你们是什么来路,与剑宗什么关系?莫怕,我们是剑宗的朋友。”
大鬼见远处的剑宗诸人对我们熟视无睹,似是放下心来,道,
“我等原是从鬼门反正的尸兵,弃了血食无厌的尸身。剑宗雇佣我等作黄泉正脉的游哨,沿着大河往北千里处是鬼门的雄关奈何城。往年剑宗强横,荡魔院的前哨在千里外驻扎。如今剑宗收缩兵力,我等就在此驻扎了。”
我和上官子羽对视一眼,记在心头。樊无解却在这当口向我们走来。方才他正与远处十丈高门前的荡魔院门人攀谈。
“顾真人问询过独孤真人当年变钜子在道高一丈塔偷凿的通道。我们如今知道变钜子用神剑开凿了凡有虚实二十四处,劳谦一直隐瞒不报。那些秘道多隐藏在我宗关押老魔巨怪的狱中。这段日子我们稽查下来,排除了十九处,还发现一些妖邪潜逃的事情。如今还剩下五处,都在极凶险的地方,我们还不确证那些地方关押的巨妖是否也秘密和妖国串通,得到内奸援助,暗中去除了我们剑宗原来下的禁制。如今,你们随我查这处。”
“这层关押的是哪位妖邪?”
我问。
“萧龙渊之母,洪荒异种,九头妖蛇。”
樊无解答道。
他睇了一眼我抓的大鬼。我松手放那大鬼遁去。樊无解侧过脸去,只当没有看见。
第二五五章 探塔(六)
樊无解念咒,高塔阴森森壁垒上浮出塔灵的青铜面目。UU小说 www.uu234.net更新最快
“其他四处安好?”樊无解问。
“都在顾真人掌握之中,暂无异变。”塔灵回答,然后铜口中吐出铜钥匙。
铜人本只有一尺高,吐出的钥匙更只有针眼大小。樊无解捏在两指间,飞到一个十丈高门三角楣处。
我认出来,门楣上是剑宗降伏九头龙蛇的功业浮雕:九个剑仙分击一首,石虽无灵,但却将九人的丰神、姿态、衣裳传递如生,而四无碍剑界的施放走位竟都一丝不差,显是出于深谙道术的名匠之手。只是埋没在这幽深牢狱,无人欣赏。
九剑仙的浮雕还有四尊残缺,当中击蛇妖主首的剑仙连头带剑都缺损了。
我细睇到九剑仙的浮雕里,还有顾天池的面目;另有我在剑宗大战萧龙渊时见到的数位剑仙,仙家容颜长驻,倒不难认。从体态看,那三尊残缺的剑仙雕刻绝非七剑,除了不可辨识的居中剑仙,一尊无头像是布衣少年体态,一尊是一位年可十六七的华贵少女,一尊是英气勃发的青年武士。
雕刻另外的遗憾是,那九头蛇刻画得太过猥琐,如同九头泥鳅。九位剑仙摆天下第一剑阵降伏一条泥鳅,实在有点滑稽。
我忍出偷笑。
樊无解寻到那居中剑仙雕刻仅剩的剑格,将铜钥匙置入剑格一个针眼大小孔隙,念咒。
十丈高门轰然徐徐打开,两座巨岩分向两边,留出容一人出入宽窄的一线。
香风自内扑面而来,伴随着缥缈的娇美天仙之声,充盈六识。
“妾身寓居孤塔,长年寂寞,举目萧萧。愿小仙长入内一晤,权暖妾身。”
她用的是星宗创的冥搜**,针对我们诸人心魔各有魅惑的手段。受术者要分神抵御,应付起来十分消耗真元;稍不留神中术,就由她驱遣了。
另两个资深荡魔院门人如临大敌地指挥飞剑游曳,剑光大盛,照彻一里地头。
“若他派根基浅薄,道心不固的金丹恐怕早身体酥软,无法动弹,为她血食了。”上官在我神识里说。
“但他们也好得有限。仅仅施放音术都要分小半神念抵御,恐怕没走到蛇妖前就力竭了。”我道。
上官子羽的修为竟比我想象还要高出一线,在那样强的魔音压迫下,他还能保持樊无解这等样的好整以暇。从这样的细微处看,未见得翩翩也能做到。我竟有些疑惑,当年元宵斗法为何他不替翩翩参加呢?
上官子羽和我交换一下神念。
他向樊无解道,
“樊道兄,不如仍让这两位荡魔院的道友看守狱门;另将昆仑的殷师兄放出来,多一个强助多一份力量。”
樊无解取出一本簿册诵读,
“不过是此妖虚张声势。当年此妖临近突破元婴上层时,被我宗及时降伏,躯壳濒临尸解,元神齑灭大半。现今上了八十一道诛心锁。即使被内奸解开一些禁制,一堆死灰,岂能复燃?”
“我还有顾真人赐的黄泉剑意。”他在我们神识里道。
门内娇笑,
“妾身如此没用,几位小仙长何不放心速入?难得有客为妾身解闷,妾身可准备了美妙滋味请诸位小仙长享用呐。”
“莫要再生反复!”
樊无解脸色严肃,一面念咒,一面以无名指指地。大地裂开一缝,内中有一土黄色蛋壳,一收一张,似在跳动,又似呼吸。轰得一声巨响,蛋壳破裂,手化蟹将双螯的殷元元终于挣扎出来。
“你们其实都怕了吧。”殷元元哭丧着脸在神识中道,“我也怕。樊无解,你的黄泉剑意也要节省用,莫要把救命稻草浪费了。”
他的双螯又一变,整个人都化成了一团影子,没入我的紫电雷蛇中。
——再厉害又能比萧龙渊如何?我已经历萧与天落的大战,再有万般劫难也等闲视之。
我忽然转念想到,
其他四处该是莫语冰、正义子和钟大俊三个道胎各领黄泉剑意带一队,但还有一处竟需要顾真人亲自坐镇,不知道塔里还有什么妖邪比这蛇母更加可怖。
“封住狱门!如十二个时辰我们还不能出来,向顾真人求援。”
樊无解将铜钥匙转交,那两个紧张的荡魔院门人依然留在狱门把守。我们四人入狱。
风景一变,狱中有一倾清池,池中三座仙山,三山共有九栋琼楼。雕梁画栋之间有诸美人歌舞,绕梁之乐即使儒门的夫子也要赞许,倒不能挑剔什么毛病。
主殿里一绝美妇人斜倚在狐裘榻上,蝉翼轻薄的衣裳自然掩不住那妇人丰肌玉肤、峰峦丛林的风光。她青丝垂腰、裙更如涧水般迤逦拖至殿中,又有一截风流小足存心露在裙外。
我们四人各执神兵,飞入主殿。
蛇母一笑,开绛唇,启贝齿,探出分叉的蛇头。
“妾身满处皆饥,望君垂怜。若将诸位吃个不剩,勿怪妾身失态。”
“蛇母娘娘幻化的皮囊可称当世无伦;但星宗蜃楼诀,欺骗不过晚辈的法眼。”我道。
妇人喜道:
“宗门难得有你这样知礼数的弟子,妾身不食你,只取你的金丹吧。”
我觉得即使赞叹妖邪几句好话,也能小费大惠,白赚了一张保命符。下面的一剑我可照砍不误的。
我将银蛇剑斜斩主殿。千条紫电诸蛇自剑狂涌,一下撕破蛇母蜃楼诀制作的幻境。
“好!”
蛇母的双目流淌下血泪。
我等四人在立一条血蛇口中,正是原来的一座琼楼。另八座琼楼还原为八条丘陵般的蛇头,围定八个方位。诸歌舞美人还原为无数蛇身人首的怪物,四面如墙涌上来。
“诸君退至我刀圈内。”
上官子羽大喝,
“一刀平五千。”
他旋转舞刀一圈。刀光如亿万野马奔腾,如龙卷大风笼罩。无数蛇妖尽被这一刀切成纷纷如雪团的碎片妖气。
樊无解都自问,“如此寻常的一刀怎么远比我们剑宗的剑光分丝绵密?”
“这一刀值五千刀。这一刹那他只劈出一刀,而这把刀在一刹那将他的这招从不同方位重复了五千遍。”
还没全回过神的我道。我在这一刹那把上官子羽的五千刀全部数了一遍。再白痴的刀法,能同一刹那砍五千下!那就几乎没有什么高明的剑术能媲美了。
“上官天泉的五种符钱!”
蛇母惊呼。那血蛇口随她的惊呼阖下,好似断龙石落下。
风雷十翼从我雷光映现,卷着三人刹那移至蛇口外。甫出蛇口的上官子羽回身又一下金错刀,
“一刀平五千!”
这一刀不是方才的一刹那斩出五千刀,而是一刀的刀势增益了五千倍!
大狱一晃,犹如山崩。庞大的主首粉碎,只余下妖云弥漫、眉目都是怒意的美妇人。
“这一刀比顾真人赐樊兄的黄泉剑意如何?”殷元元嘲讽。
樊无解沉默了一会,然后道,“蛇妖的元神依然大损,我宗封住她的诛心锁仍在奏效,我们可以从容探查这层狱是否有潜藏的通道。”
我们看清楚了真实的大狱全景:没有清池,只有血池。血池是蛇母之身上万处流淌的血泉汇聚而成。而这上万处无法愈合的创口赫然是当年剑宗四无碍剑界所伤。她大概本非血蛇,只是剑宗的神剑彻底毁去了本来的面目。
我又用神识看那妖云掩盖的蛇母。她元神显化的一段藕雪身躯,也是触目惊心的万千剑痕。
被上官子羽第一刀斩成无数团的妖气被蛇母小口摄回,她又向天一吐,无数团妖气又化成羽蛇冲上天来。八个天柱般的蛇头也移向我们。
我向樊无解和上官子羽苦笑下,
“幻羽蛇如今来战真羽蛇的主人了。上官兄,你再斩一刀呗。”
“我方才释放两刀震慑蛇妖,再无他技,余下要请诸位施展手段了。”上官子羽干脆推辞,将金错刀缩小收回纳戒。
樊无解念诛心锁的咒。
又有山体(实是蛇躯)崩裂的巨响。蛇母体内的诛心催动,无数新的血泉从蛇躯迸出,八个峰峦大小的蛇头重伏下狂饮血海,显然是要将这无比淋漓的精元重新摄回。想来往常诛心锁让蛇母缓缓丧失精元,催动之下,精元丧失加速。她无论如何摄取,总是流淌的血多,不过是将死期延后罢了;
我下发神雷、紫电,所过之处,妖气如洗,幻羽蛇俱空。一面道,
“樊兄,我压制蛇母的妖气。你尽管探查狱内各处便是。”
樊无解如穿花过林,越过被我弹压的诸多妖气,神识扫描大狱各处幽微。
蛇母见势不可为,忽然梨花带雨般地啜泣起来,
“小祖师在上,您不解妾身的诛心锁,如今连第四代的弟子都欺负到妾身头上了,这可折了您的金面呐!”
——小祖师?我一楞,除了宗门五位祖师,还有蛇母的那位宝贝儿子,天下还有哪位祖师?
“我怕得好准。”影子殷元元哀道。
有俊朗洒脱的声音从虚无中传来。
“小妖精,你的不肖儿子要找我,顾小儿要找我,你的难友要找我,傅家也要找我。天下的走向都系在我一身,我正玩得兴浓,一时可分不开身呐。”
那蛇母怨道,
“你这东西要有如此吹嘘的能耐,怎么会随独孤异人埋没在这暗无天日的塔里!无非是诸家竞价,把你哄抬起来。”
那声音转怒,
“要解你诛心锁有何难?只是一塔震动,莫怪到头你反脱不了身!”
声音忽然不见。
只是一刹那无事,我心里预感有十分不妙的事件发生。
忽然,虚无处裂出一道剑痕,生出一道瀑布般白练,垂入大狱。蛇母张口一吸,白练入腹。
她嫣然一笑。
大狱此起彼伏响了八十一下雷声。血海翻涌,分亿万道倒回蛇母小口。妇人腰肢一晃,元神上万千剑痕立时消去,只留脖颈一处入骨剑痕。蝉翼罗裳转深,化成一件玄色衣裳,将大半身躯遮住。
“妾身出来了。”
话音落,她已经步虚而至,与我们贴面而视,伸手过来。
“看剑!——看剑!——看剑!——看剑!”
银蛇剑斩向蛇母。我一瞳清明如镜,一瞳三色。性命交关,沉眠数月的三尸神被我一朝唤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