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八一章 赴宴之人(四)
姬琉璃召集商议的门人各自散归道场。
我在飞也峰远望雅舍峰头的连天飞雪,一面倚在自己馆舍楼台上默默抚摸右臂。
右臂上的五通如律令咒还有二十八道。
我可以对天下有灵智辈下达二十八道不能违抗的命令,就是修真者也不能例外。
和乐静信交手时,我确认:对于真人级数,即使堆叠大量令咒也未必能让他们如我心意;但如果用来让修为尚浅的金丹听话呢?——一枚令咒就能百试百爽吗?
我心里朦朦胧胧有了一个念头。
“阿秋。”
我打了一个冷战。
——当初我从地下爬出来,茫然不知天下有哪里可以让自己栖身。遇到追查坠星洞天的屈灵星,我仿佛抓到了上天抛下的桂枝,只期望自己凭着仙苗的资质和宿慧的雷法获得一个容身的地方。
那时我唯一的打算是从宗门学到高明道术,然后找到小芷,解除她的妄心。之外的事情我没有任何计划,只想和她团聚后就万事大吉。
如今的我不期然成了修真界有名人物,或明或暗的眼睛在注视着我。天下人都相信我是昆仑的铁杆内门弟子。我这个入门不足一年的新人俨然和昆仑扭成了一体,再无法挪动了。
我翻身卧倒,怅望道场四壁游龙飘凤般的龙虎宗护法符文。
——就像以前随父亲混南宫家帮会那样,现在我成了一个叫“昆仑”的帮会中人。以后我的功业成就都和昆仑的名号共存,宗门出了事情我也无法脱身于外——何况没有昆仑的照拂,眼前的我如何在中土行走?我已经与剑宗,还有中土的邪魔结下了极大的怨憎。
我叹口气。
幼时我读志怪传奇,书上的仙人都是不服天地管束,任心逍遥三界的家伙。仙人们居于灵山秀水的洞天仙宫,忙时炼丹,闲时访友,宠爱的美人道童数不过来。
在白云乡的时候,我真以为那样的rì子会落到自己头上。
——但那终究也只是书上的事情。
凡人看来,金丹者就是地仙,元婴者就是神仙。其实修真者也只是依附宗门讨条活路罢了,离超脱远得很。
……
慕容芷也成了天下有名的人物。
不过,或许这才称她的心意。
那时她说要带白云乡的华夏遗民和归化夷狄回中土创一番功业。
果然她做到了自己的话。
在人群中,她真是如鱼得水。
哼。
这个女人把我关在地下半年。我如果没有呼吸如草木的金丹境界,铁定成一具烂骨头。这口恶气我可没有消过,我至少要抽她千百记鞭子才解恨。
哎。
可小芷要是绝情,又何必让逢蒙守陵一般护着我?
我的两股念头交战。
我把袖子卷下,盖起右臂的令咒。
——我用令咒先试试能否消除她的妄心;失败的话,再去昆仑的法藏院多找几门顶尖的摄心法门。来rì方长,机会尚多。
我们都属三大宗门,慕容芷的义军领袖身份在众目睽睽之下,她可再不敢对我翻脸胡来了。
我想起琳公主。
和少女一起在中土闯荡的rì子真是快活。
我和小芷在坠星山冒险的rì子也是——如果不是没有后来的事情。
琳公主与我是推心置腹,历过生死的莫逆交情。
我要找机缘把自己和小芷的纠葛向她合盘托出。她的爹爹是掌门,琳公主也继承了洛神家的法藏。万一她能找到解除妄心的法门呢?
我按捺下自己的念头。
——不能率xìng向外人吐露小芷的事情。
中土人人都说慕容观天是不折不扣的大魔头。琳公主已经和妖族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我再不能添她麻烦,把她卷进魔头后代的事情。
我心头浮现出姬琉璃的形象。
——万幸!琳公主提醒我原芷名字时,他已经携着绯红衣走了!
我能压制自己心意如死水,不让金丹觉察;我能在普通元婴前把泄露的起伏心cháo托辞成对血亲的思念;但在兼有他心通和好脑筋的姬琉璃前,玩弄这套伎俩不管用。
——对昆仑龙虎的人,我不会说一个字的慕容芷身世。一旦泄露,她有xìng命危险!
我下定决心。
原芷是我姐姐。原芷是我姐姐。原芷是我姐姐。
我用新涉猎的摄心术反复催眠自己
——家父原毅是南宫家的金丹武圣,家母杜金娥是左将军南宫腾蛟的义女。外祖父杜步飞原来是广陵太守,世代都是卿大夫。当年实占淮南道的南宫腾蛟(被朝廷封左将军前)利用杜步飞的名义,来和朝廷虚以委蛇。致仕的杜步飞被神风国的倭人海盗杀死后,母亲就嫁给了我父亲。原芷长我一岁,家母不喜女娃,家父于是把原芷寄养在爱将慕容子陵家。
我反复催眠自己。
原芷是我姐姐。原芷是我姐姐。原芷是我姐姐。
古人讲猪油蒙心。
我的一枚枚念头就像涂上了一层层猪油。
——只要不被搜魂,无人可以等闲窥破我念头中的隐秘;我是昆仑器重的内门弟子,又有谁敢无端搜我的魂呢?
把心境抚平如古井,我如往常一般,在道场虚室修炼一夜《上清典》。
夜过四更,我从定中脱出,起身看剑宗四大金丹的情报。
对于其余门人,山河榜前十之人的名字如雷贯耳;我则懵懂无知。七尾苏特意把满盈会记录四人消息的卷宗交付与我。
翩翩师姐说:元宵夜斗法前,剑宗之人一定会用心琢磨我们的情报。我的神通手段在云梦之役已经暴露明处,对未来的敌手我不能一知半解。
我回想青衣少女郑重严肃的神情,认真读了起来:
“剑宗荡魔院历练的剑宗弟子有近千金丹、数万筑基、练气士不计其数;荡魔院供职的是百余内门弟子。朝廷和诸侯掌握的每个郡都驻着一个剑宗金丹,他们和地方郡守协力弹压变乱、斩杀妖邪。
四大金丹并不负责具体的郡县,只奉剑宗掌门(天落歌)或者荡魔院首座(林道鸣)调遣,前往各处应急救火。上届山河榜后,他们不但四人从无失利,还有数次联手格杀元婴邪魔的事迹……”
卷宗的第一人是唐门的未央。
“一、山河榜第三,唐家公子未央,道胎金丹。蜀地渝郡唐门中人。
唐门是文明时代末开始传承的世家,传说继承了墨家的机关之学和农家过半的药理之学。千余年来唐门中文武道术人才辈出。剑宗在蜀山兴起,蜀地四道十九脉传承先后依附,唐门居首,自此后唐门世代与剑宗结盟。历代唐门的杰出子弟一律送入剑宗充当质子;剑宗的真人们则会亲自传授其中佼佼者。剑宗原非擅长炼药的宗派,得了唐门积累的种子与丹方,追近与昆仑药王院的差距;唐门有剑宗的扶持,隐然成了蜀地最大的世俗势力,没有诸侯之名,但有诸侯之实。
未央是唐门本代翘楚,也是掌门天落歌的得意弟子,“唐家公子”是天下人对他的敬称。未央凭调停三楚节度使的混战得名;dì dū妖cháo中担当天落掌门在各勤王军中的传令使节。剑宗天工院主云小真人亲手铸造了一柄七转神兵“千刃风车”赐未央;但未央平常依仗的法器却是自己锻造的火铳,凭借外刻符文、内藏各种奇异种子的弹子克敌制胜。未央另外锻造了一架机关傀儡担当自己的扈从和骑乘。”
我想不出火铳的弹子如何能追上飞剑的剑光、金丹武者的疾步乃至灵兽骑乘的驰突。唐家公子未央的手段看来全部依仗外物,道门的强手为什么大多奈何不了他?
“二、山河榜第五,蔺朝颜,道胎金丹。吴地若耶郡小户人家出身。
剑宗在会稽道选拔仙苗时招入宗门,从入门到长老,一帆风顺。蔺朝颜拜剑宗扬之水真人为师尊,以讨伐吴越九十六溪洞妖邪成名,妖cháo时在江南大都督麾下抵御东海龙妖主力。此人佩七转神剑“血河”一柄;同时jīng擅五行御气之术,凡是流动之形,都在她五指掌握。所以有“流雪”之称。”
这个门人倒和我的手段类似,靠着飞剑和专jīng的术法横行。
“三、山河榜第六,晓月,道胎金丹,京畿乞食的流民出身。
此人既无父母,也无姓名,“晓月”是入门后自取的道号。剑宗在京畿选拔仙苗时,于贫民窟觅得。晓月少年时就痴迷醇酒妇人,另从依附剑宗的落魄画师那里学得一手通神的丹青,所以有“画眉”之称。天落掌门收他为弟子,却没有传授神通,只是切磋画艺。晓月的道术剑法学自剑宗各大师承,他以剪除绿林四大寇成名,妖cháo时随天落掌门坐镇中军。
传说晓月在天下行走,总有两侍女相伴。每次人们见到的侍女都貌如天仙,但每次陪伴他的侍女都不是之前的女人。关于那些失踪女人的下落,有各种各样光怪陆离的谣言……”
我把晓月卷宗的八卦流言跳过,看第四个金丹,
“四、山河榜第九,莫语冰,道胎金丹,赵地巨鹿郡山民出身。幼时父母被妖族生吃,少女用柴刀砍死狼妖和一窝狼崽后逃生。莫语冰机缘巧合,在荒山废观得到剑宗讨伐慕容魔头时遗落的神剑“天外飞仙”,于是被剑宗返虚祖师伯阳剑仙带回蜀山修道。此女jīng求一剑破万法之道,只凭手中飞剑克敌,是奉剑宗之命行走在妖邪横行河北的冷面女剑仙;妖cháo中她和十六义军合成一伙,与义军领袖原芷合作密切。”
——慕容芷又是如何与剑宗莫语冰打成一片的?
我久久停留在最后一段情报上,反复思考后放下卷宗
——这些事情还是当面去问小芷比较清楚。
“杀杀杀杀赏孩儿们仙桃杀杀杀杀杀杀杀踢你一脚卖力点杀杀杀杀杀再赏孩儿们仙桃杀杀杀!”
道场外再度响起飞也峰猴子兵们cāo练的喧闹声。
又是白昼来到。
“咚。咚。咚。”
院落外有不徐不缓的敲门声。
柳子越等早在五更天就跑出院落修炼各自每rì功课。我看剑宗的卷宗起迟,从无人的道场步出开门。
翩翩亭亭立在院外。
她背后还有黑白熊在摇头晃脑。
“师弟,可没有忘记我们约好的功课?”青衣少女笑。
自然没有。昨夜我把这段rì子苦修的功课划成四时:入夜练习飞剑雷法;三更后修炼《上清典》;午前去龙虎宗传功院和龙虎宗的门人切磋;午后或者去龙虎宗法藏院读道书,或者去符宝院见识各种灵符法器。
翩翩自己订的白昼功课和我相仿,正好由她带不识路的我一道去龙虎各院。
“你怎么也跟来?琳公主呢?”
我揉逢蒙脸。
从昨夜起,虚心峰上就被浩浩荡荡的妖气像蒸笼那样罩住。不知道琳公主在练什么花样?
“琳公主说要到元宵夜才让你们见识她的秘法。我可不能透露口风。”
翩翩指着黑白熊,
“反正骑乘也能当跑腿使唤。琳公主要去法藏院借的典籍,逢蒙都记在心头了。”
我眨了下眼睛。
第一八二章 上京(一)
山中岁月飞,修炼无寒暑。转眼我在龙虎山洞天已经宅到了正泰元年的腊月中旬。
月余时rì,我和常驻龙虎本山的过百金丹门人大多熟识,还在翩翩引荐下认识了来往龙虎山的数十支脉金丹。昆仑赏赐我的丹药富足(如果超支,我就用自己道场未来的出产垫付),我乐得挪出一部分作结交道友的人情。
龙虎门人jīng擅符法居多,其次是法器,飞剑和各类术法也不乏人。昆仑和龙虎两宗关系亲密,我既得了清羽掌门出入大部分院殿的登山符,又有代表两宗和剑宗斗法的责任在身,总能找到许多高强的龙虎金丹和我切磋。
通常宗门和其他传承交流道术都在应付外人的会同院内。但我的情况特殊,能够去龙虎宗传习道术的传功院,与他们的内门弟子一边较量一边研讨。三十多天,我和传功院的龙虎门人大大小小切磋了近百场,有胜有负。
我的目的不是克敌制胜,只是融通少年时没有研习的基础道术,一边积累应付各种情势的斗法经验。近百场斗法我一向是遇弱不强,遇强不弱。和我交情好者,我总是设法最后败于他;对我轻视者,斗法中暗暗给他一点颜sè;有十余个龙虎的金丹长老,我不用诸天雷法总纲的厉害变化赢不下来。我就干脆痛快认输,虚心向他们讨教。这招屡试不爽:那些几甲子岁数的老小子和老太婆们见我姿态谦和,总不耐其烦地为我讲解神通。
四大金丹都是出入生死半甲子以上的人物,根基扎实,没有短项,应变经验都是修真者中绝顶。我在传功院与龙虎门人切磋,是尽量弥补和他们的实战差距;在龙虎法藏院和符宝院四处浏览,则是拓展修真见闻——姬琉璃命令我要在中土皇帝前像一个博闻知礼的昆仑弟子,而不是只知道砍杀的黑道人物。
相比符宝院琳琅满目的灵符法器,我更爱在龙虎宗的法藏院流连。
并非我突然转xìng嗜读古书。
只是法藏院书库的看守书妖们极为健谈。每隔一rì我去法藏院听它们胡吹海侃,比起我一本本苦读世俗和道门的古史典章有趣百倍。
天下有灵者都可以修炼,书妖是器灵的翘楚。龙虎法藏院的书妖共有九只,都是听龙虎祖师论道而开启智慧的传世古书。九书妖之首的元婴是《南华经》成jīng,自号“南华子”;另七只金丹书妖,分司三洞四辅七库经书的一柄钥匙;最后一只初入金丹的弱小书妖“扑扑子”负责勤杂。
每次翩翩领我到法藏院的晴明书斋,点八柱水安息香做酬劳(花销我出)。侍应的扑扑子从书库搬运我们索要的典籍复本到场;另八只书妖各分一个yīn神分身飘入晴明书斋,和我们谈论古往今来之事。
逢蒙则问扑扑子借法藏院内的花鸟鱼虫册页看着玩。黑白熊翻阅得口水滴答作响。我几次三番叮嘱他不要弄湿了古今大画师的真迹。
过了几rì,柳子越和知了义也晃到了法藏院。柳子越最爱路边社论,不停地在自己小册子速录书妖们的小道消息;知了义和一本成jīng棋谱“一梦神机”手谈甚欢,干脆赖在法藏院和一梦神机整rì对弈。
九书妖中,南华子最爱吹牛。
它说自己在七百年前周楚南祖师批阅《南华经》时开启灵智,资历是龙虎宗活的生灵第一,就是二代祖师守一真人见到自己也要客气叫一声师兄。洛神家祖宗的猫尾巴不止摸过一次;当年敖家小泥鳅(东海龙妖的祖宗)被楚王金蝉封在一团泥里,还是自己拿着周楚南的法器挖出来的。
我问元婴书妖,在议事殿为我们解围的金麒麟四不像它可认识?
“那小角兽啊!我亲眼看着出生的呐——告诉你们:二百年前,麒麟系妖的末代妖王势穷归化宗门,临终在祥瑞镇产下双胞胎。剑宗的伯阳领走白麒麟;守一把金麒麟抱回了山。”
南华子的眼睛一阖,然后一睁,补充说,
“初生的金麒麟没有母兽nǎi吃,奄奄一息。真人们都束手无策。幸好本书急智,在祥瑞镇找到一个nǎi-水如泉的妇人喂养——那妇人的孩子也被仙长破例收为仙苗了——翩翩小娃娃,那妇人是你爹爹上官天泉的祖母还是生母来着——啊呀,我一时记不清楚了。”
元婴书妖语气隐隐有几分得意。仿佛自己既是延续麒麟一脉的恩公,又是上官家登上修仙之途的恩公。
这话说的真假莫辩。
连柳子越都面sè为难,不敢相信。
“我……我爹爹虽然降生祥瑞镇,但从没有听他说过这段轶闻。”翩翩不自觉地抚胸,然后怯怯抗辩。
“你信不过本书吗!”南华子拂袖。
“不敢不敢。”
青衣少女忙道。
南华子又开始挑我说话了:
“原小娃娃,听说你要去dì dū见天子?还要和剑宗斗法?”
我点首。来往法藏院的龙虎弟子不在少数,书妖们这点风声总是知道。
“dì dū好地方啊。哎。年轻时本书也跟着周祖师,还有龙、虎和守一他们去dì dū玩过。那时祖师灭了世俗最强横的诸侯楚王金蝉,本宗的声势如rì中天,每rì都有传承、土地、户口投入门下。dì dū的本宗宫观高入云霄,天子的九重宫殿都收在眼底。哪有蜀山乡下道士的事情?”
书妖感慨起来。
——今rì之我好歹知道:dì dū唯一凌驾皇宫之上的地方就是剑宗的太极宫。龙虎宗在dì dū的两仪宫现在只是比公侯府第还小的建筑。即使如此小的两仪宫,也是龙虎宗在吴越两地外的唯一宫观;而中土每一郡都有一座剑宗的巍峨宫观,甚至包括上官家盘踞的凌牙门内。
“……文明时代的中土皇帝们把五大洲的jīng华都纳入dì dū。财富、文物、美食、游戏、男女、庭院……有一切你能想到,还有一切你想不到的新奇东西。连图书都是天下最浩博最深邃的!当年本书在dì dū结交的莫逆挚友就是一本叫《文明大典》的书妖:那是一本芭蕉叶大、金光熠熠的厚书。算起来,有四百年不见它了。”
“《文明大典》?天下的人事玩意多得像芝麻,这书妖都记得下来吗?”
我不相信。
“当然!文明末的中土皇帝们志向奇大,想长生不老,也想流芳百世。《文明大典》就是其中一项不厌浩繁的大事业,要保存古今万族的智慧jīng华;蜀山道士扶持起大正王朝后,dì dū的朝廷继续这项事业。《文明大典》在五百年前开启灵智,它不但对世俗的学问无所不知,对修真界的典籍法门也涉猎极博。”
老书妖南华子一顿,指着另八只书妖,
“龙虎法藏院中,世内世外的典籍我们无所不知;但《文明大典》胸中法藏是我们加起来的十倍。”
八只书妖不约而同点首。
我念头一动,
“南华子,当初宗门为什么不把这本书四分,反而要留在dì dū之中呢?”
“哈哈哈,帝家就是蜀山门人,弟子的私产师尊如何能强行夺取?”南华子大笑,“更何况,剑宗长老如要问询它古今之事,直接飞去dì dū的中秘书阁就是。”
“不知我们这些外人有在dì dū瞻仰《文明大典》的机缘吗?”
翩翩自言自语。
“哈。只要我们在元宵夜斗法胜了剑宗,小皇帝也不好意思拒绝这个小要求。”
我轻拍青衣少女肩。我定要独自问询《文明大典》妄心之事。这段rì子我旁敲侧击,九个书妖只能模模糊糊地谈论返虚者的妄心天劫,那不是我要的东西。
一只小巧的纸鹤忽然停在晴明书斋的案头。
柳子越拆开看过,
“诸位,清羽掌门为两宗弟子论道法会在即,琳公主催我们快去。扑扑子长老,清羽掌门许可琳公主将你借出法藏院,由逢蒙捎给她——另外,琳公主提醒原师弟换锦绣法衣赴会,这是庄重场合。”
“知道了——翩翩师姐今rì和我说过多次。”
我不耐烦道。
翩翩说过龙虎法藏院有八部书绝不能出书库半步,就是八大书妖。扑扑子是第九书妖,原来按典章它不能离开法藏院半步。
扑扑子化成一部古书飞入逢蒙的宝囊中。
那册典籍的封页是古鼎礼器上的饕餮兽纹。封页书着三枚金石文字,我默念道:
《山海洪荒经》。
第一八三章 上京(二)
腊月十五rì是龙虎宗清羽掌门约定的论道法会。他的法会主要针对在龙虎本山的金丹门人,没有向剑宗发出邀请,剑宗的人物也没有一个前来。
元婴巅峰的人物开坛**是几年一度的盛事。龙虎本山门人都挤出闲暇来受教,支脉的人物也尽可能抽暇前来,另有些小传承也辗转请托关系凑入洞天旁听。
法会设在祥瑞镇上会同院的主殿前,古时中土皇帝的夏宫。
我和翩翩等人去时,殿前已经聚集了各路人物。会同院大殿我来过多次,今rì景象大变。似乎有法界覆载灵山,灵山幻成了一望无垠的莲花之海,众听讲之人各坐在一朵莲花座。
莲海上自初入门的仙苗到以嘉宾身份捧场的元婴,不下万人——还有许许多多凑热闹的镇上淳朴山民也被黄巾力士放入场内。可莲海不显得丝毫拥挤。莲座大小有别,错落分布,疏密不一。奇妙地是,从每一朵莲座的位置都能清晰望到清羽掌门的主莲座。
我一路上和月余时间结交的道友互问寒暄。入场之际,翩翩示意我不要飞行入莲座,这显得对会主不恭敬。忽然有清隽道童驾着莲舟驶来,载我们众人悠悠划入莲池深处的位次。
琳公主的位置绝不难寻——她既是法会上顶顶明丽的少女,又着一袭灿如卿云的法衣,再显眼不过。
莲舟行过半,我眼尖瞧见了凌牙门时认识的南海道监察史石子明,忙挥手向他致意。我告诉他腊月头上已经收到了他辗转捎我的上品水灵根,如今炼化过半。
——其实,这月余我还把过去坠星洞天收获的土灵根炼化。以此为根基,凭我现在的修为,大概还需半载以上功夫才能炼化尽水土两枚灵珠。届时我五灵根补齐,只须勘破心关,成就道胎计rì可待。
石子明连声称善。
翩翩和他聊了几句上官天泉在南海的近况,顺便祝愿石子明官途顺利。石子明自嘲自己修道难有进境,倒是承我们的顺风,在官途发达了。
“我们昆仑之人在中土行走本来稀少,入官途照拂门人的更少。今次宗门有在中土扬名的宏图,我大概会从南海道监察史拔升为京官。四品迁三品,以礼部亚卿的本职知上清宫事。”
——上清宫?知上清宫事?
我脑子转动。
月余时rì在法藏院听书妖们吹牛没有白费。
我记起来上清宫是我们昆仑在中土唯一的正式宫观。其实只占了dì dū西北郊百多亩荒地,由若干本门金丹主持,给来往中土的门人歇足罢了。这座宫观和星宗在dì dū的紫霄宫一样门可罗雀。所谓“知上清宫事”按理是互通朝廷和昆仑声气的官职,但数百年来只有虚名——因为昆仑在中土几乎没有作为。
“文侯姬小艾向天子建言。朝廷拟定扩建上清宫,酬谢我宗在云梦除妖的功绩。太后和大将军杨彭年(也是国丈)都争先把自己的别宅捐给我宗。所以,知上清宫事这个rì后繁重异常的职事就落在不才如我的肩上。”
石子明苦笑,
“我会请姬真人多邀门人护持我。我这个炼药师,是挡不住那些心高气傲的剑宗门人暗算明算的。”
我们众人会心一笑,莲舟向琳公主划去。
少女四周的其余莲座无人,莲上放置着五只布老虎,黑白赤红青五sè。
少女特意为我和翩翩留了两座贴近她的莲台,另两莲台留给知了义和地藏狮子——看来琳公主心情不坏,她还能想起也给柳子越留一叶莲台。
逢蒙取出宝囊中的那本《山海洪荒经》予她。琳公主顶礼此经,然后小心翼翼地收入纳戒。逢蒙伏在琳公主的莲台上纳凉,继续口水滴答地钻研它从法藏院出借的花鸟画册。
少女不着罗袜的白玉小足就踏在黑白小熊的背上,摇来摆去,当毛绒地毯蹭。
少女还取出一块手绢予小熊,
“逢蒙,抹下口水。花鸟画册不是食谱集锦。等你能区分这一点,就有望化形chéng rén了。”
地藏狮子已经座上原来放置黑sè布老虎的莲台,它也顺手问逢蒙要了一幅花鸟画册欣赏起来。
“我比较喜欢人族画师韩道子的马画。肥瘦jīng腻皆备,合我口味。”地藏狮子边看边评论。
“我比较喜欢白石老人的八月菊蟹图,膏汤汁那样浓稠。不知去dì dū可有口福尝下。呵呵呵呵。”逢蒙一边用手绢抹嘴,一边咕哝。
两只禽兽互相切磋。
清羽掌门的法会还没有开始,近二十位龙虎元婴者已在各自莲台落座;不能到场的元婴者托弟子或子侄献礼物。
翩翩预先替她父亲上官天泉捎过礼物。龙虎另两位元婴巅峰的真人:清虚随上官天泉在南海和敖家鏖战;清薇在dì dū之北的宗门联军中。他们都委托各自弟子前来。
龙虎荡魔院主燕采霞和归附龙虎宗的五毒教主弥子瑕(现在算龙虎支脉脉主)还在南疆的夜郎城和剑宗扯皮,也不能前来。
姬琉璃和七尾苏不知道又跑去了哪里。从上次雅舍召集后,我再没有见过两人,大概还在活动dì dū宴会的事情。
琳公主在看一轴画解闷,眉头拧紧,像是冥思什么事情;翩翩手上也多了一幅琳公主予她的画卷,青衣少女不禁发出啧啧赞美之声。
我好奇望琳公主的画卷。少女故意斜过身不让我瞅。
——但凭一点点影子,我就知道画得是什么。
两轴画卷,一轴画是一位身着紫鳞软甲戎装、英姿飒爽的少女。那身紫鳞甲是用异虫食尘的鳞片块块镶嵌,和我的狻猊狮子甲都是四转宝甲;另一轴画上是同一个少女的白衣华服妆,华服上绣着朵朵娇翠yù滴的牡丹。
画师捕捉到一星半点影子已经引得两个大美人称羡。但我清楚:少女的真人可是十倍于画,倾城之美。
我心头不快,也有点紧张。
“我实在按捺不住好奇心,就托苏先生在dì dū找有名的画师临摹了你姐姐的模样——这样俊俏的美人真是你姐姐?不像呀。”
琳公主指指点点我和画上人的眼睛鼻子。
“我娘是dì dū的娇美小姐,怎么生不出我姐姐来!我年幼时候也和我姐姐一般漂亮得出水。只是我后来漂泊海上,出入风霜,长得越来越像我爹那样刚硬了。”
我辩解。
她咯咯笑起来。
“你姐姐也遇海难,后来做义军领袖,难道不也是漂泊水陆,怎么一点也容颜无损。是你从小就长歪了——哈哈哈。啊,听满盈会的消息,这次面见中土天子,你姐姐借住在文侯宅邸。文侯姬小艾可是浊世之佳公子,和你姐姐可以配成一对璧人呐。呀,姬家还有一位二公子,也是天下少有的美少年……”
“她怎么会和这些乌七八糟的人搅在一起!——喂,我姐姐可有什么东西给我,你可别私藏起来!”
我脸sè不自觉有些yīn沉。
“哪里!琳公主没有打搅你姐姐,就是请画师临摹几张画罢了。我们都知道你不想因为姐弟重逢的事分了元宵斗法的心。”
翩翩急道,然后补充,
“文侯我清楚不过,绝不可能对师弟的姐姐有奇怪想法;姬家二公子才是个十余岁的小孩子,更没有那种事情——琳公主,你别吓唬原师弟了。”
——我很小时候就对大美人垂涎,你们又不是男人,怎么知道小孩子不会对慕容芷有意图?
我还是有点不高兴。
“我就喜欢看他着急的样子呐。”少女眯起杏仁美眼,懒懒舒一下腰。
“啊。公孙纹龙也来听法会了!”
琳公主忽然指着向我们邻近莲台划来的莲舟。
莲舟有十二个黄巾力士持枪锤看守。舟中一个面容姣好如少女的白衣男子四下环顾,舟上还游荡一只若虚若实、如同幽灵的小河马。男子的泥丸宫封着金字,另一条黑sè烟雾链子把小河马幽灵拴在舟上。男子的肩胛最为森然触目,一柄勾刀从男子的左肩胛骨穿入,再从右面肩胛骨透出。
——我在符宝院研习一月,眼力果然大大提高。
小河马是元婴妖兽白听的元神。他旧躯全毁,新的无漏金身没有凝练,元神的创伤也没恢复。现在禁止他无府元神黑sè烟雾是一道极厉害的五转法器。
封住龙少yīn神的符印稍次,厉害的是囚禁他躯壳的法器兼宝兵。那柄五转勾刀把龙少躯壳内真气运行的经脉摧残大半,只留一脉让龙少的呼吸不断绝而已。道门囚禁厉害金丹武者都用这套狠辣手段。
这两个妖邪在幽牢受了几月苦,今天重见天光;除了狼狈虚弱,修为倒没有跌落。他们既然能出幽牢,看来宗门准备把两妖邪俘虏交换回去了。
——我心底不由自主替他们两个妖邪高兴起来。
地藏狮子也去-舔龙少的脸亲昵。
“龙少,龙虎宗没有短少你的战利品吧。”我热情向龙少打招呼。
“就是被典狱金丹勒索了不少。”
龙少笑,
“你不必奇怪——妖族和我父亲扣押人票时也是这般勒索手段。你们正道不狠过我们,怎么会掌握天下呢?”
(“我贴还你。”)我传他神念。
“这份心意在下替龙少领了。”远处传来一个沉毅刚强的声音。我四下张望,发现又有一莲舟驶近我们。莲舟中心是法会的会主清羽掌门,他身旁是荡魔院的金丹长老方令言(现在我从书妖们的谈论里搞清:他是龙虎宗清薇真人的族人)。发声的却是清羽掌门身边一头直立的铁背苍狼。
狼妖穿华夏服饰,长得敦实如熊。它淡淡散发元婴者的气息。
“这位的称呼是赵慢熊。是罗刹国主派来交换白听妖兽和纹龙师侄的使者。”
方令言向我们介绍道。
“此番前来,我还代表国主,和昆仑龙虎两宗商议双方停战的事宜。”
狼妖不动声sè地说。
莲池一静,旋即门人们sāo动起来。
这次dì dū妖cháo的规模是近百年最大一股,萧龙渊串联了各方妖邪势力,宗门迄今在大河上和群妖相持。谁知道在这低调法会上,狼妖不期望间道出萧龙渊要休兵的惊天消息。
“罗刹国主的厚礼,清羽不敢专断拿下,还要和昆仑的师友商议。”
清羽掌门说。
狼妖嘿然一笑,跃入公孙纹龙的莲舟。他咬开自己的狼爪一指,把淋漓的狼血抹在拴白听的黑sè烟雾链上,烟雾立刻消散,白听元神活动zì yóu;接着赵慢熊把狼血抹上龙少额头,那金字符印也散化开去。狼妖的狼爪搭在穿透龙少的勾刀上。
“我要摘出来了。”狼妖道。
龙少微微皱了下眉,勾刀已经从他躯壳横抽出来。
龙少的躯壳血肉飙飞。
“爽死了。”龙少笑。
狼妖的爪子抹在五转勾刀震荡一次。勾刀脆响,化成流沙一般从狼爪滑入莲池。五转法器,被狼妖一击粉碎。
公孙纹龙空洞躯壳迅速衍生血肉,他恢复了恐怖武者的气息,嘴角露出一如既往的邪笑。
莲舟上的黄巾力士不自觉地向举宝枪宝锤攒刺捶打。清羽掌门打了个手势。
力士们收起枪锤。
狼妖把公孙纹龙和白听提回清羽掌门的大莲舟。
它的目光突然注视向琳公主。
“我家国主久仰洛神家主英名,果然不下瑶公主当年!”
琳公主爽朗一笑,“有事快说,不必绕弯——赵慢熊的名字我听瑶公主说过,一向诡计多端。”
众目睽睽下,狼妖从纳戒里郑重取出一封涂了金泥的密信,
“此番前来贵山,国主还托付了在下第三件事情:我家国主叮嘱,这封私信务必亲手交付予琳公主。”
我和众人注目少女和狼妖。
——北荒的妖邪在打什么奇怪yīn谋?
我不解。
琳公主把信掷回狼妖。
“我虽然是白虎系妖的传人,但也是昆仑门人,没有什么事需要背着两宗长老。你当众把信里内容给大家说吧!”
赵慢熊沉吟一番,然后拆开金泥密信,
“……四年后,我家大王将不再许可他治下万灵赴神通大会——”
一个元婴者厉声问,
“宗门向来海纳百川。萧龙渊自惭自己弑父弑师,没有脸面赴会也罢了;禁止北荒生灵赴神通会是什么意思!”
慢熊一眼也不看他,继续念信,
“……四年后,我家国主要在万妖谷邀请其余六系妖的传承,筹划开创洪荒宗。他还设了七大圣的圣位,以白虎之圣的位次静待公主。”
——七系妖的传承或者中断,或者式微。萧龙渊怎么能自信凑足妖数。再说开宗立派:萧龙渊有返虚者的资格吗?
我和翩翩等面面相觑;莲池上门人则是一派哗然。
琳公主静了好久,
“我不会去。”
她说。
狼妖收起信札,
“国主的消息我已经全部传到。琳公主,以后的事情现在可不易轻言呐。”
赵慢熊转向清羽掌门鼓起他的狼爪子,
“耽误真人法会了。在下洗耳恭听清羽掌门谈论奥妙大道。”
清羽掌门淡笑,升上主莲座。
天籁空灵,异香沁人。法会开始。
第一八四章 上京(三)
清羽掌门在法会讲了三题。
柳子越满脸仰慕、一丝不苟地在小册子上记录清羽掌门的谈论。每记一句,他就情不自禁地击节赞叹,好像听到了此生未闻的玄奥妙理——哪怕清羽掌门讲的是最浅白的修真常识;法会间歇清羽掌门为与会者解惑时,柳子越也总是踊跃问道。他问的东西并不高明,至少我这个入门一年的金丹者已经半点疑惑也无。柳师兄问出的问题,几乎要让门人怀疑他是否受过正统宗门传授。
清羽掌门不愧是真人气度,始终孜孜不倦地温和解答。每次柳子越总是一副恍然大悟、喜不自胜的神情。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柳子越在昆仑传功院侍候元婴师长,也是这样作派。他扮低能,就显出师长高明,被捧的师长自然欢心。”
琳公主不屑冷笑。
“龙虎是主,我们是客。只要我们请教殷勤,主人颜面有光,以后给我们好处多多。你们阅世不深,是不懂的。”
柳子越面不改sè。
第一题“炼jīng化气”,是清羽掌门指点筑基以下修士——
自外功到筑基,凡有三大境界,九小关头。
躯壳是神之府宅,外功是一切修炼之基。在外功境界不必贪多求速,循序渐进打熬筋骨,无论愚智都可以实修有成。即使不能再有进境,身强体健对诸般事业都有助益。宗门又有灵药助力仙苗固本培元,打下的根基更胜于寻常传承。
(我忆起在龙虎传功院常看到年幼的仙苗们浸泡在一坛坛药瓮里,这和父亲给小时的我与慕容芷的栽培一般无二。原来如此:父亲的传承得自南宫,也可溯源至宗门。所不同的是,宗门赐予仙苗的灵药来自灵山产业;父亲给予我们的灵药都是他凭血战换取。)
内功境界又称练气境界。天赋灵根的浅薄或深厚,对于内功境界的实修进展影响渐大。灵根深厚则易感应天地灵气和掌握运御;反之则否。如果道场灵秀,师门功法高明,灵根浅薄者还有望濡染渐悟;如师门道场俱劣,灵根浅薄者只能徘徊在内功初境。
以龙虎而论:在内功深层,灵根上乘的修士能够催动符宝;个别卓异修士已经开发出强大神念,或者运御地煞法术,或者凝练飞剑剑光,提前迈入剑仙的门槛了。
筑基是“炼jīng化气”的大成境界。元气因为躯壳坚固而充足,神念因元气充足而开发。如果不求大道,足可身轻体举,享寿逾百而善终;如果追求克敌制胜,或凭体术、或习飞剑,或研术法、或御符宝,都是驰骋乡里县城的绝技。
(清羽掌门第一题讲毕,吴越之地慕名前来的小派修士、世俗的书生和武人们早已欢腾,纷纷表示入龙虎门下求教的意图。翩翩笑对我说:每次宗内真人论道,总有大批外人被一时鼓动,可惜能持久者和有根骨者皆少;不过传扬龙虎声名,总是不错。)
第二题是“炼气化神”,清羽掌门指点金丹门人。我开始专心听讲。
“……筑基境界以下龙蛇混杂,愚智并存。金丹者以上,修道智慧再无截然的差异。所重者一是道心坚固,二是灵根深厚。灵根不足,可以依托宗门资源和rì后的机缘慢慢补齐。古时修真小派林立,常为法宝丹药生死斗法;如今宗门持天下牛耳,没有丹药功法匮乏的担忧。金丹三层次内的増长,是勤修的功夫积累;倒是层次间的关头需要领悟突破,道心反而关键。
……心有本心和习气之别,本心和宇宙打通,习气又称妄心。凡心被妄心缠绕;道心扬弃妄心。假我摧毁,真我出世。到了元婴境界,道心如巍巍泰山深根结果,境界再无退转。真心熏染外物,变造我境,也非难事。”
清羽掌门讲毕第二题,径直转入谈论元婴境界的第三题“炼神返虚”:
“元婴者又分有我之境和无我之境——诸君所在莲海,正是我心变造。我心不起,莲海无我;我心中动,莲海也动。”
不少与会金丹者惊呼起来。他们没有和元婴者交手的经历,无法如我和琳公主等人早察觉到自己立身的既非莲海,也是莲海。
莲海随清羽掌门之言风起。我六识里有鱼行空中,有鸟飞水中……。法界一切之物,都随清羽掌门的心动而染上了他的念想声sè,如颠倒梦想。
轰隆一声。
万余人坐在夏宫的蒲团中。清羽掌门收了心变造的法界。
“昆仑弟子原剑空请教清羽真人:心本一体,如果强判成真心与妄心。那到底何者真,何者妄?我如何知道自己持有的是真心而非妄心?我又如何知道别人持有的是妄心而非真心呢?”
我沉吟许久,终于向他请教了法会上自己唯一的问题。
“真心是实修证得,不是言语文字能够分解。凡朽坏必妄心,凡恒久必真心。我所参透,不过如此。”
徐清羽道。
与会者赞叹散去。
我却颇为失落。我所知道的那人,妄心并没有成为她修道的阻碍,简直赛过了她的真心
——总有一rì,我还要求教宗门中返虚合道的祖师们。
琳公主轻拍我肩,
“原君和我一般啦,都没有在文字义理上游戏的本事。我们都是实修王道流,何必在字眼上面纠缠!等哪天实修境界到了,一切疑惑就云开rì出了。”
“承你吉言。”
我谢道。
……
腊月十七rì,姬琉璃遣一只叫“子虚乌有”的白鹤为我们传信:天子之宴定在次年元宵夜,但我们最好在腊月二十rì启程赴京,在除夕夜前寄居到文侯府中。
腊月二十rì清晨,沐浴清爽的我在玻璃镜前套上父亲遗留给我的四转狻猊狮子软甲,再罩上一件四转锦绣法衣。狮子软甲能抵挡三转以下宝兵;锦绣法衣是天蚕丝织就,配合衣裳符印能抵御筑基者以下的术法,也能削弱金丹的攻击术法。法衣是龙虎符宝院藏,翩翩为我挑选了三件,我出丹药交换。法衣其实并不稀有,只是翩翩觉得能衬托我出俊俏样子,在中土皇帝面前也显得昆仑之人仪表不凡;我想到还要和小芷重逢,打扮得出人头地也不过分,于是就答应下来。
原来化成护腕的银蛇剑也恢复剑态,我之前出丹药请龙虎天工院的门人锻造了配合的银剑鞘。我把银蛇剑佩上法衣的玉带,果然人要衣装:镜前的自己不知觉也像策马游京的少侠了。最后我把足量的符印和丹药葫芦都收入纳戒。
整理好衣裳的柳子越和知了义也与我会合。
柳子越虽然xìng情猥琐,仪表其实俊美。他修饰过后风采更佳,电目极为迷人。古人有诗:“飞来飞去宰相家,飘然一只云中鹤。”真是柳师兄的活脱写照。
知了义则是无甚特sè的书生打扮。反正皇帝找他下棋,也不是找他侍寝,不靠美sè取胜。
地藏狮子的毛发被我洗刷得通体发亮。我还出丹药也替它弄了一套蛤蟆jīng皮做的四转软甲护体。蛤蟆jīng皮做法衣不如天蚕丝,但是可以像橡胶那样伸缩自如。地藏狮子盈缩自己的躯壳,蛤蟆软甲也能随之盈缩。
我们众人在辰时赶到龙虎本山下的祥瑞镇,琳公主和翩翩两位仙子般人已经在镇头。
清羽掌门领众长老和弟子为我们送行。
另有一拨我从来没有谋面过的公卿也在祥瑞镇恭敬等候。公卿们旗后是三千骑乘金鞍良马、披挂鲜花盔甲的将士。我稍一望气:兵卒都是内功境界,修为虽然不深,仪表上都是威武高大之辈。
为首公卿三人:
正中骑青马的老年文臣五官轮廓分明,眉宇之间一股凛然之sè,不由让人心折。我望气判断:此金丹修炼的是纯正儒家法门,气象虽不及匡一真恢弘,但沉郁过之;左首骑白马的中年文士神气豪迈,真气驳杂。此金丹兼有宗门各脉的气象,甚至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妖气;右首骑赤马的却是一个佩剑美公子,我乍一眼几乎把他错当成了女孩。这个孩子连筑基境都没有到,瞧不出什么特异。但从那双如姬琉璃一般醉生梦死的眼睛,我立刻猜出他的身份。
(“右首的公子是文侯之弟,姬家二公子傲剑小侯爷;左首的文士是大将军幕府长史李青莲;正中的这位则是礼部卿杜子美。那些穿戴鲜花盔甲的将士都是从禁军抽调,哈,天下一等一的仪仗队。”)
柳子越向我悄悄传达神念。
我在法藏院研习过面见皇帝的礼仪和朝廷的典章,知道三公九卿是皇帝之下最大的官儿。没想到正二品的礼部卿亲自率领禁军,不远万里迎接我们上京。
礼部卿既然是太师荀思的代表。那李青莲则是大将军杨彭年的代表,姬傲剑是文侯姬小艾的代表了。
“我等奉当今天子之命,特迎昆仑和龙虎诸仙长面圣。还请各位仙长登车,由我等率军先导护卫。”
礼部卿杜子美庄严道。
美少年姬傲剑微笑着驱马,凑近琳公主和翩翩说话,
“两位仙子之名,我在dì dū已经久仰。这次迎仙子入京的任务是我抢着向文侯领来的呐!——两位神仙姐姐莫怕,只要傲剑我在,没有一个邪魔肯摸姐姐们一根脚趾!”
琳公主道,
“你还是管好自己的身子骨,不要让姐姐们费心保护你吧。”
晴空忽然响起隆隆的霹雳。
姬傲剑的红马一惊,嘶叫起来。傲剑小公子咚的翻身下马,慌乱地拔出剑来,
“禁军快上!姬忠黄指挥使何在!”
在场无人动身。
姬傲剑的将旗后走出一个白发老将和一个豆蔻少女。
我猛地感到老将的躯壳淡淡溢出一股浓地化不开的血污味道,和我父亲相仿的万人敌气息。这个老者是一个杀人盈野的金丹武圣。
老将向我们简单行过一礼,“在下姬忠黄,统领禁军护卫众仙长上京的指挥使。”
我们点首。
“护卫交给您,我很放心。”我说。
那个豆蔻少女把姬傲剑重新扶上马,用红拂尘掸去小孩华衣的尘土,“二公子,文侯可反复叮嘱过你:在诸多师长们前一定要沉稳,要沉稳!”
姬傲剑脸面羞红,低着头死死盯着地面。
“琳公主和上官小姐好,叫奴婢小寻就是。这番上京,奴婢奉文侯之命照顾公主和小姐的。”豆蔻少女向我们一一行礼。
“我正缺一个乖巧的侍女。随我和翩翩一道上七香车吧。”
琳公主笑道。
“清羽掌门,西荒龙妖敖钦上次受伤,不能参加我的召见。这次我要上京,它特地进献一部八骏七香车送我。把我们两宗的旗帜都立在我的宝车上吧。”
清羽掌门点首。洞天法阵开启一道口子:八匹神骏之极的龙马驾着七香宝车,从云海上降至祥瑞镇。
琳公主拉着翩翩的手一步登上八匹龙马驾驶的宝车。黑白熊和姬小寻也随之登车。
宝车立上一面代表昆仑的银葫芦旗帜,又立上一面代表龙虎的太极图旗帜。
我拍拍了地藏狮子的脑袋,
“也卖我个面子充当下仪仗嘛。老样子,好处分你一半。”
地藏狮子一哼,我骑乘上狮背。与驾金晴兽的金丹老将姬忠黄并驾齐驱,在先开道。
“这次上京,必定让昆仑之名传遍中土!”
我高呼一声,和送行师友辞别。
地藏狮子又随之摆首狮子吼,一山震动!
“发车!”
我与地藏狮子最先。武圣姬忠黄和三公卿率三千练气士禁军护卫,琳公主和翩翩等坐七香车居中,柳子越等人殿后。浩浩荡荡的车水马龙向万里之外的dì dū开去。
我默诵姬琉璃之先给我们安排的行程
——上京途中的十rì,要让沿途万里的郡县都知道我们昆仑的威名!
第一八五章 上京(四)
车马乘风,驰走通衢。
两大宗门的旗帜仿佛有深不可测的魅惑之力。一路之上,我们的车马每通过一座城池,夹道迎拜的善男信女就如海如cháo。
情势变化发生在宗门的车马离开江南西道,进入中州第一座郡城信阳时候。
rì近黄昏,信阳城门紧闭,三千郡兵在城楼严阵以待。混元阵法下接地脉,上引星力,隆隆运转,覆载三重城池。
我遥望到城中剑宗宫观的袅袅香火,知道此城不是善待我们的地方。
这个小郡的兵卒修为竟和簇拥我们车马的三千禁军相仿,但他们的庸劣兵甲不及禁军jīng灿,更没有江陵郡城的诸侯部曲兵利甲坚。
依照我平云梦的经验,我们八大金丹加上手头兵马,强攻半rì就能把这座阵法护持的城池拿下。
——实战并不需要半rì。我如一剑施展都天神煞凝成的雷虹,护城阵法就会城门处即刻撕开裂口。压制此城其实在一个时辰内。
“来者何方妖邪!近城三百步者杀无赦!”城头一个筑基千夫长高呼。
我的手按在银蛇佩剑的剑鞘上——宗门上京的车马在中州第一座城就吃了闭门羹的话,rì后不是要在中州城城绕道吗!
大将军长史李青莲笑着按住我剑鞘,微微摇首。此人虽是文士,但我和他几rì晤谈,颇有湖海豪气。
“看在李兄面上,我不要你的糊涂同僚好看了。”我道。
礼部卿杜子美、李青莲驱马近城。禁军指挥使姬忠黄也随上策应。信阳城头的郡兵先是向天鸣铳jǐng告,然后从城堞向他们shè击雨幕般的连珠火铳。
姬忠黄驱金睛兽迎在李杜两人前。他屈伸十指,每次弹指就在前方制造出数片团牌大的真空螺旋。密不透风的连珠火铳子弹一旦进入真空螺旋,就像陷入了淤泥静止不动。兵卒们第一波shè击还没有告终,姬忠黄等三人已经安然附在城门之下。
近百片团牌大的真空螺旋消逝。子弹剥落哆剥落哆地纷纷坠地。
礼部卿杜子美向城头满脸紧张的太守出示代表朝廷的节杖。
筑基千夫长把节杖传递给太守,太守反复端详再三,向北方的朝廷方向叩拜。然后守郡的将士把护城阵法撤去一角,城门洞开。
我哼了一声。
车马鱼贯进入三重城内。
“这些铜铁还是能锻造实用刀枪的。”柳子越一如往常,把田野麦穗般堆积的废弃子弹毫不客气地悉数卷入他的影中。
“在下也是奉命行事。圣上所居被妖cháo围困,荆南道西不久还有邪魔之乱,朝廷敕令各郡文武严防邪魔伺机蜂起。我见诸仙长车马雄壮,疑心妖邪幻化成官军偷城。信阳城小兵弱,万一误事,我怕上负君命,下愧军民。”
信阳的金丹太守王庭鸿陪笑,言语中无懈可击。城墙上的守军撤去一半,他另拨出五百军健随我们游城。
与江南西道的礼遇大相径庭:信阳郡城迎接两宗车马的人物稀稀落落,城中街坊一律关门歇业,一派萧条景象。仿佛我们是贼寇入城,百姓都在躲藏避灾。
地藏狮子传我神念,要我用心倾听脚下。我运起金丹耳识,听到地下五六丈处有微弱和忙碌的人类活动之声,数目有千——万——十万以上!
(“最深的地穴挖到了十丈以下。”)地藏狮子补充。
“百姓怎么像老鼠那样生活?!”我扬眉问信阳太守。
太守忧悒道:
“以往邪魔和乱军攻城,地上城池如不足守,百姓只能避难地下。最早的地道可以追溯到太祖皇帝登基前。我在信阳二十年,其他事业无成,地道倒越挖越深了——方才我收到邪魔临城的jǐng报,告谕百姓趋避。仙长如需要百姓出迎,只管吩咐。”
“算了。”
我摆手。
“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没啥好玩,两位仙子姐姐一定心里不悦得很——原小哥,我们快去下一座汝南郡城吧:那是八方辐辏的都会,声sè犬马,应有尽有!”
姬傲剑粘乎乎地缠上我。
几rì接触,我对这小孩子油然生出一股亲切之感。他自小在蜜罐里长大,一片真心,全无城府。整rì琢磨的尽是chūn-宫艳情、游戏斗殴的风流事情——活脱是少年时候的我。傲剑的灵根比幼时之我还要卓异,大致和剑宗的秦宵仿佛。他修炼内资粮优渥,如肯用功,这种岁数早就该到筑基了。只是心思尽是玩,练气时还常常心散走火
——也和我小时候一般不长进。
我沉吟不语。
“呀,对了!姬叔叔说过宗门途经中州要施舍贫民,我贪玩差点忘记——小寻姐姐,把葫芦里的几仓粮食赏给城里百姓呗!”
傲剑眼珠子滴溜溜一转。
小寻戳了下佩剑小公子的脑袋,把五枚葫芦递我。
我交付太守,
“葫芦**有二十五仓粮食。是昆仑和龙虎两宗捐济信阳郡的一点心意,烦请代劳分发给贫苦之人和无家流民——我们昆仑龙虎两宗斩除邪魔,拯救苍生,和剑宗是一样的。”
——这是姬琉璃定下的上京事务之一。妖cháo中北方乏粮,粮食优先供给dì dū,诸郡困苦不堪。昆仑和龙虎的慷慨派送,能让沿途百姓熬到开chūn朝廷的赈济时节。
礼部卿杜子美叹息:“当今天子至圣至明,有拯济天下之志。只恨政出多门,朝廷不能专权。天子今以师友之礼待贵宗,贵宗毋吝援手。”
他向我们深深鞠躬,我爽快应承。
——剑宗摆不平的事情,我们昆仑和龙虎未必搞不定。
忽然,街角冒出一个赤脚邋遢、骨瘦如柴的小孩跌跌撞撞地冲向我们的队列。小孩一腿微瘸,腿肚流脓。我一瞥之下已经知道那腿不久就会坏死。小孩一只肮脏小手还牵着同样凄惨的失明老乞婆。
孩子走到了地藏狮子三十步外止步。再迟钝的愚夫也能在这个距离感应到狮子淡淡散发的恐怖妖气。再进一步,生死已经全不在他掌控了。
冬雪中,小孩哆嗦着向前迈出了致命的一步。
地藏狮子打了一个呼噜。
小孩在狮子的威压下匍匐倒地,一步步爬向最前的我。我轻轻揉地藏的毛,示意它莫胡来——一个简单的狮子吼,就能了结眼前草芥般人命。
“救苦救难、大慈大悲的仙长呀!求求你们,让我娘瞎掉的眼好起来。”
匍匐在地的小孩每前进一步,就向着我们的车马重重磕一下头。
“生老病死缠绕的人多如恒河沙数,哪里救得过来!”
柳子越哼了一声,向我悄传神念,
“师弟看出里面奥妙来否:这个太守能让郡中的百姓大半避难,怎么不能赶走拾荒流民!——他一路上哭穷博同情,已经讹诈了我们两宗地盘上的粮食,还想讹诈我们出丹药白白疗治郡上的病苦百姓——要是师弟治好了垃圾小孩的垃圾婆子。其他人求我们白白治疗,我们就脱不了身了——这雁过拔毛的手段我如何瞧不出来。”
信阳太守王庭鸿的面sè寂然,我看不出他的心境波动。
“这样讲信阳太守不是一个好人吗?比某人趁妖cháo倒卖粮食可好上百倍。”我反问柳子越。
柳子越嘿嘿,
“这是师弟的是非好恶,不是柳某的是非好恶”。
小孩已经爬到了地藏狮子的脚下。
“再近一步你会死。”
我对小孩说,
“如果不怕死,我让你娘恢复光明。”
那个老乞婆撕心裂肺地喊起来,冲上去要把孩子拽回来。但才走开几步,地藏狮子的无形气墙就把那凡人女子绝望地和自己的骨肉分隔。
孩子向前一步。地藏狮子把他的头吞没。
“好了,老妈妈,我和你孩子闹着玩。这样的孝心就是神仙也要——”我望着信阳城远处的剑宗宫观,深吸了一口气,
“我们的确是西方来的仙人。是救苦救难、大慈大悲的仙人。生老病死的苦难我们都能迎刃而解!你孩子感动了仙人。”
我脱口道。
礼部卿杜子美和信阳太守同时sè变。李青莲好奇地注视我。
翩翩传七香车里传我神念,
(“师弟,我们是修真者,不是仙人!我知道你怜悯孝顺父母的孩子,但这样触怒天道之言rì后莫要再提!修仙已是逆天,何必平白生出无端障碍!”)
我不以为然——翩翩什么都好,就是天生的瞻前顾后不好。
“原君说的很好呀。布施是强大者的特权。修真者虽然不是仙人,对于凡人是差不多的。”七香车里琳公主赞。
她从宝车里飘然走出。众人的目光都集中仙姿风华上。
我抚摸老乞婆失明的双目。
十个呼吸后。
她不可思议地呐喊。喜极而泣的泪水从乞婆的双目夺眶而出,一把抱住自己的孩子。
乞婆复明。
地藏狮子把衔在血盆大口里的小孩吐出来。小孩摸摸自己的脖颈,那里没有半点咬痕,就是沾上了地藏狮子的唾液——狮子唾液舔上孩子的大小冻伤瘀伤已经全然恢复。
——乞婆的眼疾根源并非双目创伤,而是司目力的经脉行气不畅。我身为金丹,jīng通人体行气经脉和各种穴窍,自然手到病除。
只是孩子坏死的腿需要灵药断续膏。我伸手问琳公主和翩翩要。金丹上层的我能血肉衍生,纳戒葫芦里没有储存。
少女让小寻为孩子敷上黑sè流汁般的灵药。姬傲剑小声嘟哝小寻可从没有为自己小腿肚敷过什么药。
小半个时辰后,乞儿快坏死的腿也痊愈了。
小半个时辰内,我们三千军马的队列已经被癫狂欣喜的民众拥堵得水泄不通。三重城墙的空城在小半个时辰内重新恢复了人声沸腾的气象。
“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仙人降临中土了!是传说中的王母下凡吗!”
人群此起彼伏地呼喊和叩拜。八骏七香车成了人群朝拜的中心,琳公主成了偶像般的圣母。我们的车马艰难向前前进。我们不断地给贫苦的百姓治病、散财、散粮。琳公主欢乐极地把葫芦里的丹药也大把地向人群里抛洒。
昆仑的银葫芦旗和龙虎的太极旗在瑞雪中飘扬。
追随我们的百姓一直延伸到一望无际的官道。
姬忠黄问询是否让禁军驱退堵塞官道的人群——我们的车马本能rì行千里,但和人群周旋,速度迟如蜗牛,恐怕要延误晋京rì期。
杜子美不言语。琳公主和翩翩没有计策。柳子越只是嘿嘿,他显然有妙计,只是不肯告诉我。
李青莲传我神念。他暗中告诉我有些公卿不便出言,如我能代表昆仑承担责任,可以如此向追随我们的百姓交代。
反正一切事情我都赖在姬琉璃身上就是。
我赞同李青莲的计策,用狮子吼对拥塞道上的十万以上民众说:
“我们是西来的仙人,中土天子诚邀我们入京拯济天下。明年元宵后,我宗必然在诸位的郡县兴起昆仑宫观,护持诸位安生喜乐,无灾无病!”
百姓欢呼而散。
……
凡事该说到做到。我不会把对这些贫苦人的许诺落空。
李青莲告诉我:只要我们昆仑在元宵斗法压过剑宗风头,天子就会许可我宗在中土各郡兴起宫观。
只要我们昆仑在元宵斗法压过剑宗风头。
第一八六章 上京(五)
正泰元年腊月二十八rì,我们的车马进入距离dì dū千里的昆阳郡境。
还差两rì就可以抵达dì dū。礼部卿杜子美率领五百军健先至dì dū通传。太师荀思和大将军杨彭年将在京畿郊外代表朝廷迎候我们。
自从信阳郡之事后,昆仑龙虎两宗布施贫苦百姓的消息顺着官道不胫而走。我们一路上通过汝、颖、许、宛、陈、郑诸郡,前来领受我们恩惠之人不知道有多少百万之数。
大将军长史李青莲建议宗门车马迫近京畿,不宜再有耸动天下的神仙事迹;翩翩附议。琳公主被众人崇拜拥戴了数rì,也开始觉得厌倦。于是我们绕开昆阳郡的官道(可以预见:期盼西来仙人的民众已经拥堵在前方),我让姬忠黄选一条幽僻捷径转入京畿之东。
姬忠黄率禁军偏转入东北方幽密山林,半rì后车马止歇在一座无人荒镇。镇子东靠九顶山,西靠中室山。虽然在中州腹地,但是此地人烟稀少,附近五百里只有三座小县城。
“这座荒镇叫绿林集,白昼无人,入暮是中州各路强盗们的分赃处。时有邪魔出没,jiān猾公差也有受贿赂在此结果犯人。等闲人不敢通过——不过诸位仙长神通广大,那些恶人没有什么妨碍。”
姬忠黄一板一眼分析。
——我们和元婴邪魔都斗过,几股毛贼有什么畏惧。
我说声好。
三千禁军释甲洗马,在绿林集四围扎下营寨。他们的马虽是良马,但追不上我们的灵兽骑乘。一路上靠灌骑乘符水提速,如今也该好好休整一番。
姬忠黄分派岗哨,铺设路障营帐,轮换有序,布置周密。
姬傲剑得意告诉我:文侯府有八大家将,号称“天地玄黄宇宙洪荒”。都是饱经沙场,深通兵法的金丹武者,姬忠黄位次第四。可惜朝廷不重用他们,只能领一份四品将军的俸禄在文侯府赋闲。姬忠黄这次的指挥使差事,还是文侯在太尉府活动得来。
琳公主溜出八骏七香车,笑着问我,
“原君,你们这不是官军占了强盗窝吗?”
我认真点首,我父亲做海盗时候也是这么干的。如果那些强盗有本事,他们大可以把自己的房子抢回来。
我又想了下,吩咐逢蒙去镇头竖立一块醒目的牌子,提醒那些强盗注意生命安全。
“人族的文字你学得差不多了,这几个字会写吗?”我问黑白熊。
黑白熊点首。它在镇头竖立了一块牌子,熊爪子歪歪斜斜地在木牌上抓了八个字:“昆仑在此,敢入者死!”
我满意地赞赏小熊书法进步,这种字人族叫“蟹体”。
柳子越补充一个意见:天寒地冻,道家有好生之德。如果强盗打不过我们,又想住进来取暖。我们不好拒绝,只要多收一笔住宿钱就行。
黑白熊又奉我的命,于镇头再立起一块醒目牌子。
“如yù住宿,镇头面谈。”
琳公主招呼我踢球玩,她已经换回了红衣猎装。
军中也以蹴鞠为戏,禁军人人爱好。先是姬傲剑和几十个禁军好手分成红蓝两队比试。琳公主被吸引过去,然后我也高兴参与。
这段rì子我修炼极顺,已经把石子明给我的水灵根炼化。预计在元宵夜前,修为又趋近道胎金丹不少。难得抽暇,游戏一番。
姬傲剑是修炼菜鸟,但各种玩乐极jīng。我是蹴鞠行家,边踢边指点傲剑,这小孩都是一点就通。
李青莲则和知了义在贼头巢穴各捡了一张虎皮椅子入座,在亭子里下棋。
入暮后,渐渐有绿林中的强盗团伙冒出头来。起初有一个筑基贼头自仗武力要冲入禁军的围子里,地藏狮子一记狮爪把他整个人打嵌入岩石之中。余下的小强盗们立刻俯首帖耳,排队交钱入场。柳子越在镇头收钱收得不亦乐乎。
蹴鞠赛踢了三场。我队和琳公主队不分上下。姬傲剑毕竟躯壳柔弱,问小寻要了一个娃娃抱枕,去自己的营帐酣然入睡。
诸金丹门人也各自回到营帐修炼每rì功课。
那些交了钱的强盗们老实挤在柳子越辟出的茅草房子里围炉取暖;交不出钱的强盗们在禁军围子外露天烧火取暖。
数十股强盗,合起来也有上万人了。官军和强盗各顾各忙,互不干扰。
一更天后,我捡了绿林集制高点的山头,依照向来的功课练习飞剑。飞剑的寻常诸般技法我已经炉火纯青,只是剑光分丝、天剑雷音……种种上乘运用都是剑宗不传之秘(就像龙虎顶尖的符法、昆仑顶尖的烧炼之法都不传他宗)。
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了。
林真人那时送我的《黄泉碧落转运法》虽然只是谈铸剑心得,不涉及上乘秘法,但我和琳公主已经受益匪浅。我和她对剑修之道的领悟,在剑宗之外的弟子里已经算得上拔尖了。
唉。
也不知道为什么,宗门之间要这般明争暗斗;原来道团间合作无间,共证长生,不是很好的事情吗?
“呼呼呼——”
席卷重雪的狂飙从西北生起,我嗅到雪中淡淡的血腥和隐约的药味。
数十盏孔明灯升上绿林集,把方圆十里照得通明——镇上的禁军指挥使姬忠黄也感应到了异样。静如寒林的禁军动如烈火,各就各位。绿林集在数十个呼吸内被笼成铁桶一般。
镇上的金丹者都聚集到了我在的山头。
柳子越领了一个强盗头子来。此人名姓不详,诨号“江湖儿”,筑基修为,原来是当地第二股大的贼头。最大一股的贼头被地藏拍成酱油sè的人影石后,柳子越提拔江湖儿总管上万强盗,负责收住宿钱给他。
江湖儿最了解附近情况。
“禀……秉告仙长:西边中室山原来是古时寂灭教巢穴,最近十年被一群自称药人派的邪道盘踞。他们有九个金丹,我们三十六路烟尘每年都向他们交纳保护费,送活人炉鼎给他们炼药。这群邪道往常不在本郡活动,只去别郡为恶,所以诡秘难察。今rì异动,该是他们驱使药人出没。凶险万分!凶险万分!”
江湖儿紧张异常,断断续续把话讲完。他手脚不住抖动,显然那些邪道给这强盗心头留下极大yīn影。
翩翩沉吟,
“没想到药人派逃窜到中州了。”
“师姐知道?”
我问。
青衣少女解释:
“灌输灵药,是宗门帮助仙苗弟子固本培元的手段。这个旁门别走邪途:他们把活人灌制成药,一是用来制作**傀儡应敌;二是用药人中和奇药烈xìng后,再吸食真元。数十年前药人派在吴地活动,近年沉寂,原来潜伏在这里。”
——剑宗荡魔院门人真是失职,漏了多少妖人在中土祸害苍生。
“一路上我们散财散粮不少,那就顺手再替中土人剪灭一股妖人吧。我很久没有动真格了,就当元宵前的热身咯。”
琳公主微笑,
“其他人都老实待在镇里吧。原君,我们比赛吧——九个妖道是很好的数字——要是双数,我们之间就很难决出胜负了。”
她是没有忘记踢蹴鞠输我的事情,想在除魔上胜我一回。
“好呀。”
我让让红衣少女就是。
这一路上我们行走中州,我的风水罗盘隐隐约约感应到有金丹者窥伺我们。每次总是被他们稍纵即逝的漏过。既然现在金丹邪魔一股脑出现,我也省心了。
柳子越向镇外颤栗发抖的强盗们高呼,
“如果惜命,快纳钱来!不然要被妖邪拿去当药渣炼啊。那会是很惨很惨的事情呐!”
镇外的众强盗在柳子越吓唬下争先恐后地磕头交钱。禁军撤开一个口子,强盗们涌入jǐng戒圈子。
地藏狮子的耳朵尖起,对我讲:“来了,有近万只药人:筑基者百余,其余都有内功境界。看来有百十年的积蓄啊。”
“完蛋了,他们倾巢而来了。我们全要完蛋了。”
江湖儿闻言晕了过去。
姬傲剑兴奋异常地跳出营帐,他拔出腰间的五转宝剑“流星蝴蝶”,
“原小哥,仙子姐姐,也带我去!这辈子我还没有砍杀过邪魔呢!”
我笑而不语,轻抚傲剑肩头。心里想
——你先从功力最低微的药人砍起来吧。
——这股药人的实力的确能扫荡县城,对于大郡也是极大压力。如果后面有九个金丹坐镇,说不定能攻陷一座郡城。
药人派运气真不好,撞上了赶路的我们。今夜要被灭门了。
我叹息。
“李长史,您是拥有节杖的朝廷大员,可以取信郡县守令。可否先去附近三个县城知会县令防备,然后再去昆阳郡请太守遣兵策应下辖县,以防万一?”
我向五百里内的县城捎去三只纸鹤,然后问询李青莲。他慷慨应允离去。
我的金丹耳力及不上地藏狮子的灵兽异秉,没有听到来袭药人的步声——但也嗅到了妖异的风吹。
那些还没有来得及挤入绿林集围子的强盗们,纷纷软软倒地不起。
“是悲酥清风!”
姬忠黄站在西北风口上,一嗅变sè。他牛一样粗吐一口烟雾血气,然后手语示意禁军。兵将纷纷从囊中取出猪鼻面甲覆上,滤去风中毒质。
妖风被我们金丹凝发的真气轻易阻挡。反应稍次的翩翩只是呆了一个呼吸,即刻把入体的悲酥清风药力悉数炼化。
我还挡在姬傲剑前面,顺手把拂向小少年的毒风拍灭。
这种麻软躯壳的奇药我以前在白云乡见慕容芷向土著施展过。是慕容观天研发,后来被剑宗收回。怎么会出现在药人派手上?
“剑宗的世俗弟子极多,悲酥清风的方子散播在外也有可能。其实对付我们金丹倒是全无用处。”翩翩思索道。
下风口的姬忠黄挥击刚掌成数道凌厉罡风,把毒风大半驱散;余波的几股,翩翩用名利圈悉数套去。
“看,药人们来了!”
姬傲剑高兴地跳起来。
小寻递了一盏茶与他,“二公子,你实在要去,饮下这碗暂增真元的符水!我也必须守在你身后!”
“好了。好了。我听原芷姐姐讲,原小哥比我大不了多少时候就用银蛇剑斩龙了!我可也有名剑流星蝴蝶呐!”
我心头一颤,还要单独问那孩子慕容芷近况,少年一口喝尽符水,已经飞也似地跑向姬忠黄雪卷的将旗去了。小寻跳纵紧跟。
我目力范围内的大小山头浮现了木然前行的药人,上空的孔明灯没有遗漏一处黑暗的角落。这些药人虽然活着,神智已经大半丧失,其实和行尸走肉没有什么分别。
我呛了几口。药人们积累的灵药真是太浓郁了。邪道不知道为何犯傻,不去采补吸食,反而驱遣这些药人攻击。比我在小说里读到的反派还要弱智。
“敢问仙长,我部如何行动?”
姬忠黄传音入秘,等候我的歼敌方针。
兵法对于这样的宿将已经毫无奥妙可言。只要我下一个决心,他就能完美地执行下去。
——翩翩告诉我药人已经没有复原的希望。那么全部杀掉就是了。
东边是人类的县城,可不能让一个药人侵入。
眼前没有我感应到金丹气息,风水罗盘也无反响,似乎邪道还在巢穴遥控。看来不剿灭幕后人,只能呆呆地把这些药人全部砍倒为止。
“姬老将军,阻挡这些药人不通过绿林集。我军尽力避免伤亡,慢慢砍倒它们就行。我和琳公主直捣西边中室山的魔巢。翩翩你们在镇上待机策应。”
“甚好甚好。你们忙你们的,我忙我的。”
柳子越望着那上万药人眼睛放绿,一面用手绢把他不自觉流出的口水拭去。
知了义哼着新学的dì dū歌谣《将进酒》落座,继续和自己对弈那盘与李青莲没有终结的棋局。
三千禁军在各个偏将率领下依托白昼构造的冰铸工事,结成刺猬枪阵用宝枪攒刺前仆后继的药人。姬忠黄随时以疾箭步走到吃紧地方,截斩领头的厉害药人。看来他既然奉命据守,也不打算浪费战马体力突击了。
“逢蒙你也守镇上吧。对你来说西边有一点危险。”
红衣少女揉了下黑白小熊,和骑乘地藏狮子的我飞向中室山……
“原君,之前说了这次是比赛。我们分头搜索和斩杀药人派的金丹妖道,所以要公平。”云端里琳公主说。
“比如呢?”我漫不经心地问。
“答应我三件事。拉钩立誓。”她把小手指钩我,我也钩上小手指。
“第一:你有风水罗盘感应灵气,还有地藏狮子谛听敌情,在索敌上已经胜了我。这不公平!——所以:你要把地藏狮子借我。自然,我不会让地藏帮我杀敌赖皮的。地藏,你的人品可以保证一路旁观吧。”
我和地藏狮子答应。
“第二,我不动用雅言俯着的随侯珠破魔,你也不能动用右臂上的五通令咒。这是元宵夜斗法的秘密武器,可不能泄露了;第三,黎明前我们在山下汇合,之前务必把金丹妖道全部杀光,没有做到者算负——我们正派不留祸害过夜。”
确实应当如此。我认真答应。
琳公主骑乘地藏狮子,我骑乘紫电飞龙。各自分开云海,降下中室山。
中室山妖邪之气如雾霭云蒸,我用银蛇剑扫开一里路,摘出怀里的风水罗盘。
暮冬时节,山中风景如chūn。盘根错节的老藤古树封死盘肠山路。
风水罗盘滴溜溜旋转,把一山的阵法布置为我尽数剖析。古树之中杂有无数充当耳目的树妖,我如向罗盘指示的邪道巢穴前进,树妖就会结成路障堵塞;如果走上岔路,树妖则会故意放开大道误导。全山的灵气实际不足,布阵者只能在外围构筑迷宫;把大半灵气都用在核心道场的阵法防御。
——琳公主低估了我手上七转法宝的能耐;妖邪的巢穴我洞如观火。让少女和地藏狮子在山上兜兜风吧。
我心里痒痒,终究决定把这个胜负手咽下去不说。
呵呵。
我一面看着罗盘指针,一面用捏着《雷法总纲》印诀的手抚上前方古树。手到之处,树既自燃。树的空洞处发出人一样的绝望惨叫。
三个呼吸内,从地底的深根到蔽空的树冠,几丈树妖一点不剩地成灰。
我信步登山,初时还有不知死的树妖拦阻,被我一粘身即灭;走到山腰,已经不大有树妖抵抗,它们索xìng自动为我让出一条阔道来。
如此识趣配合,我极欣慰。
小半个时辰不到,我已经望到了隐蔽山腹内的荒芜古寺,那里就是风水罗盘指示的巢穴。古寺虽然大半倾毁,但规模恢宏,相当于龙虎洞天一座峰上机要院殿。我运气很好:看来邪道全在,寺内有九股金丹气息,都不甚强大——毕竟是炼药人的修士呐。
笼寺阵法隆隆运转,是从山腹中的无穷渊薮汲取灵气。我走到山门止步,无形屏障隔绝两界。
——金丹者绝不能破入。
银蛇剑从我腰间拔出,斜刺里一斩。
都天神煞轰鸣。山门裂解成无数碎石屑纷飞。我皱眉掸去锦衣上的灰尘,一步踏入寺内。
俄而我就听到了惨绝人寰的尖叫。第一进院落的大殿扑出一个血肉模糊的金丹者。他(或者她?)的全身上下,除了肩头一截雪蕊般的皮肤,尽然再没有余肤。
我的心咚地一跳。
“救救我——里面的邪魔——”
那个金丹者还没有走近我,就僵扑在地绝命。此时我才看到他背后寄生着一团藤蔓般的草木妖怪,张开花形小嘴嚼食那具金身的血肉。
我的指尖弹出一团紫焰,shè向藤蔓。金身表面的藤蔓即刻焚化。
我踏到金身旁边。陡然间有新的藤蔓从那金身的四肢血肉各处急速生长出来,向我席卷!
它们似乎是以金丹的血肉为沃土生长!
——和我的华光布施莲灯仿佛。
我屈指弹出五团艳红如花火焰,也没入僵扑的金身。一个呼吸内,火莲也从金身生长出来,和种在金身深处的妖藤互斗。随着火莲和妖藤的缠斗,它们寄生的金丹血肉越缩越小,逐渐减到手掌大小。
双方同以血肉为食,只是火本克木,胜负不难预料。
垂灭的妖藤竭尽最后一点力量向我喷吐出涌泉般的幽绿汁液。我念头一动,周身护体罡气外放一丈,一下反挡开去。绿液溅在石阶,青石生起股股酸雾。妖藤的浓酸比起寻常化尸水厉害十倍。
我心中默记下来。然后嗅一下殿深处的金丹气息。
——古怪的是,只剩下八股了。
刚才撞见的金丹已经挫骨扬灰。他口中嚷着妖邪厉害,不可能是邪魔一方,大概是妖邪制住的无辜散修。
——那么还有一个药人宗的妖邪不在这里吗?
我暗道麻烦:剿灭完寺内的一众人,还要再去搜山;说不定琳公主已经得了一分了。
推开第二座大殿朱门,我隐隐觉得情势发展愈发怪异。
——殿中的金丹者似乎静候着来访之人。他没有施展任何法器或宝兵,也没有驱动一个傀儡,只是痴愣愣地张望着我。
我想象中要交手的第一个妖道,反而和刚才见识的无辜散修形神皆似——他全身血肉模糊,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肤。游丝般的呼吸从这个金丹嘴里进出,维持他的xìng命不断绝。
我注意到一杆铁枪从那金丹的股后刺入,自喉头下扎出,固定住了这金丹的站姿。这是极端屈辱的惩罚。
“救救我……里面的邪魔……”
泪从那金丹的双眶夺出。
我念头的愤怒和迷惑交缠。
我走进第三座大殿,依然见到一个生不如死的金丹,他的全身皮肤也被活剥了下来。
“救救我……里面的邪魔……”
“救救我……里面的邪魔……”
……
我连过五座大殿,又连着看到五个一般生不如死、全身皮肤被活剥的金丹。
所有的谜团都会在第九座大殿揭晓。因为古寺中除了那八个勉强称得上活人的金丹,再没有其他活物了。
我回头望了下寺外的山门。已化成石屑的山门外没有异样。
不知道琳公主和地藏狮子兜风可还开心,我好像交了霉运了。
不自觉地抚了下右臂的袖子,我踏进第九进院落。
温柔的女人香和醇美的酒香扑面而来,和前八座院落yīn森屠场般的景象有云泥之别。
“原公子,我家主人等你多时了。”一个妩媚的女声呼唤。大殿前亭亭立着一个宫装金饰的美妇人。她的皮肤尤其之好,在凡人的六识中这是极品尤物。
可惜女人只是一具做得妙入颠毫的傀儡娃娃。她的皮肤不知道是从哪个娇嫩女人上剥下来的新鲜玩意。只有天生的丽质或者金丹者才能有那样好的皮肤。
——金丹者的皮肤吗?
我沉思。
“你家主人怎么知道我是原剑空?”我客气问傀儡。
“云梦之役后,天下有识的修士都知道原兄的银蛇剑和雷法总纲。我又不是山里苦修的傻子,怎么会不知道!对于原兄,我这两个月真是朝思暮想,梦里也是把臂同游。”
俊朗青年的声音从大殿内传来。殿门随风而开,这是一间需要走马点灯的雄壮大殿。
jīng致的软榻和小案已经预备好。案上摆放着金壶佳酿,嗯,连酒盏摆放的位置都是讲究过的。
殿心的青年跪坐在蒲团上,伏着另一张画案作画。他的指间夹着一直紫毫画眉笔,笔端凝在纸上。不,那不是纸,而是一张绝美的人皮——和傀儡娃娃的人皮一般美艳。
美妇人已经为我斟满了酒,安静地退出大殿。
“原兄何必见外!你我都是宗门之人。这盏酒是我请原兄的庆功酒,绝无半点异样——你还真是谨慎,那我就自罚一杯。”
俊朗青年放下画眉笔,走到我的案上,当我的面把美酒饮下一半,然后再度为我斟满。
我说:
“怪不得我无法感应到你——你我是境界上的差距——上层金丹不过是极致地近乎天地一体,终究与宇宙有隔,我始终依赖呼吸,哪怕再小的差别都能判别出来;道胎金丹则打通了宇宙物我,胎息就是天地的呼吸——只是,晓月师兄,你何必给我庆功。我立了功勋,你们剑宗不就少了功勋吗?”
——他、是、画、眉、晓、月。
不必去dì dū,我假想了多月的敌手已经找上了我。
——还有其他山河榜的金丹吗?
“不错呀。我这盏酒庆的功不是你的云梦之功,是庆贺我们方才联手剿灭了药人派。”
晓月微笑。
“晓月师兄一人剪除九个金丹,我何功之有?”
“近万药人走脱,我无力阻拦。幸亏师弟决断明快,号令禁军把逃逸的药人全部阻截在绿林集上。难道不是功劳吗?”
“药人派的金丹已经成了那副模样,怎么能控制药人?现在是晓月师兄在掌控它们吧。”
前因后果,我已经全部明了。他放出药人的目的,只是把我和琳公主引来山中。
“我搜刮到了药人派的典籍,临阵磨枪学了下他们的驾驭药人的方法。前面那些是我给师弟编造的言证。如果剑宗和昆仑的师长问起来,我们两人就一口咬定事实是那样。”
晓月眨眼,故作气忿道,
“我们荡魔院的人手还是太少了。前一阵子我一直随师尊在dì dū忙妖cháo的事情,无暇管到京畿。这次抽战事的间隙才来管管中州,你们已经在抢我的生意了。我很不开心呐。”
我不理睬他,反问,
“你杀邪魔的手段比邪魔还要狠毒。”
“我至少留一张人皮送给需要的人;原兄可是连全尸都不留下。哈!在邪魔的眼中,你的风评可比我还差。别这样瞪着我——这是我这几个月搜集来的情报——中土的邪魔都对你想食肉寝皮——如果你不是披着昆仑的法衣,明天就有一百个以上的妖邪金丹会找你。”
晓月自指,
“我不喜欢去等人,我喜欢主动出击——我们怕邪魔,因为邪魔不择手段;所以在它们让我们怕前,我们先要动起来——嗯。我也不喜欢在dì dū等你,所以跑来先找你玩了。”
“如果我不号令禁军截堵,你不怕那些药人殃及郡县吗?”
我再问。
晓月笑,
“我有一个同伴在东边等候。事情万一过线了,他会收尾。”
——是唐家未央?是流雪朝颜?还是莫语冰?
“我们是要在这座山上先比一场吗?”
我杯中的酒沸,如同自己的心。我一口饮尽。
“稍微花上半个时辰就能比出来的结果,何必傻等到元宵呢?要是师弟怕事,元宵夜我们把今天的结果再表演一遍给小皇帝看就是;师弟如果不怕事,那夜我们一起装肚子疼,我介绍你dì dū头牌名jì。”
晓月热情怂恿,他的目光寒芒如剑。
我不必和他多客气了。
“晓月师兄,那么就开始吧!反正另一边也已经开始了。”
我望古寺外。
一股磅礴的妖气和另一个浩然的剑气冲天而起。那股浩然的剑气和南宫磐石鼎盛时的气焰威势仿佛。
琳公主和山河榜前十的另一位战了起来。
“大善!”
晓月鼓掌。
第一八七章 吐纳山河(一)
第九间大殿诸尊yīn森铜像,随着晓月空落的鼓掌悉数粉碎。
残毁铜像的半身流泻-出斑斓缤纷的剑光。堂皇大殿瞬时被汪洋之光淹没。
我合上眼睛,挥银蛇剑编织剑网。雷光八面外溢,迎上源源不断疾驰来的飞剑。
“第一柄轻如跳蚤;第二柄利如龙牙;三柄是开山重剑;四柄剑曲如虹……。”我的神念默默体验银蛇剑和每一柄剑交手的感觉。
林真人赠我的炼剑之法上谈过:飞剑与凡剑分别,天材地宝锻造的剑壳只是外表,内里是御剑者融入道心念头凝就的剑心。是故,飞剑能由主心指挥、飞驰万里;是故,飞剑能如意盈缩、变化法相;是故,飞剑静伏则借天地灵气温养、飞剑出匣则在斩杀中磨砺jīng进。
丹在剑尖上、剑在丹心头!
剑即我,我即剑。
——**八风的剑光千万,其实只有七柄五转飞剑!
它们恍如晓月心xìng的七相:狠如狼、狡如狐,无情如严冬酷寒——斩杀之、踏破之、侮辱之、摧毁之——全力一战,永世不让敌手翻身!
才过十余呼吸,我和飞剑已有几百个回合攻守。它们的剑心我逐渐清晰,三十个呼吸后我对七剑的熟悉已经如同数十年的宿敌,琢磨透了七剑剑心。
我和银蛇剑只能就地防御,见机用剑吐雷光遥击晓月本尊。但绝无法仗剑欺近,也不敢cāo控飞剑袭向晓月。——我并非剑宗真传,脱手御剑有极大风险被晓月轻易隔绝人与剑。
每一次与剑光相击,我就像用银蛇剑硬接了一发神威将军炮弹。数百个呼吸后,我和七剑来回近万回合。好似在炮弹横飞的沙场出生入死,有近万神威将军在我周身三十步内逐一坠落燃烧。
我的金身躯壳不住摇晃。全身远逾金石的骨骼接连轻响,就像被顽童用小锤子忽沉忽飘随意击打的瓷器。我内视中骨上满布细小裂纹,不知道何时会一声清爆断折;我经脉穴窍中流淌的真气越行越快,金丹把真元疯狂地灌输向四肢百骸。初时真气流转金身周天,还是溪涧淙淙之声,渐渐变为江河翻滚。终于我的耳识听到了自己提至极限的金丹运转之音——仿佛万丈浊浪击天、让风云变sè的怒海!
我越过了十倍音速,在方丈狭小范围内腾挪四面八方的剑位,拔银蛇剑刹那击刹那挡,硬吃飞剑无休无止炮弹般的轰击。
我从没梦想过:自己能达到如此从心所yù,念动剑至的境界!
迟速先后的界限已经逐渐泯灭,只要我念头想攻,我的剑就能追上无论何处飞来的敌剑交锋;只要我的念头想守,我的剑就能截住分明已突破了我剑圈的敌剑。
在六识的范围中,七剑之阵混元无缺,千千万万的剑如流水般无断续;在我的念头神识之中,七剑忽聚忽散,分进合击。像鹰鸷飙旋,虽然凶猛,终究能够把握。
当初我在夜郎城外只看到钟大俊混元剑阵的汪洋剑芒;后来,我作为旁观者能体验到林真人凤凰十二律的和鸣;如今,我与晓月为敌恶战,真正亲历了更高的剑境。
——我好像站在了剑术的终末,半脚已经迈入剑道的起点。形骸已经不能局限我,或者说躯壳与念头的分别已经相融。
我忘尘形。我得剑意。
——再往前走上半步,就是天人不隔、打通宇宙物我的无漏金身。
凭借剑道之悟,我已经看到了那个境界。
——只需要躯壳的铺垫,踏上乘云的梯子。
只需要躯壳的铺垫。
——即刻之我却做不到。
“叮铛!叮铛!钉铛铛铛铛!”
我持银蛇剑勉强稳住摇摇yù坠的身形。剑风一寂,挟烟尘滚滚四散。
六把飞剑纷纷坠于烟尘,如破镜块块碎开。剑上灵xìng磨灭,瓦砾间的只是数十团顽铁罢了。
古寺的九间大殿面目全非,触目都是断垣残壁。每一次飞剑攻守,余波都能切开豆腐般推梁倒柱;数万个回合下来,盘踞山腹的庞然古寺几乎被夷平。
——瓦石中还有零零星星的血肉碎块。
我微微皱眉——近千呼吸中的飞剑互斗,把那些yù死不能的药人宗金丹者们都化为飞灰。
我头顶上还盘旋着一柄晓月的飞剑。剑光暗淡如病夫,如镜的剑面映出我同样憔悴的面目。剑像秃鹫那样逡巡不去,虽然和我千疮百孔的金身一样不堪,似乎仍然抱着侥幸一逞的念头。
我扯下外罩的四转锦绣法衣(已经被无数剑光余波割成烂条),突地掷向上空最后一把飞剑。
第七把飞剑如雨碎落。
强弩之末,不能穿薄缟,何况法衣!
——我也只剩下父亲遗留的四转狻猊甲了。
我不胜爱惜地摸了下旧甲,把它解了下来收入纳戒。这件软甲能在无数死战中幸存已是奇迹,不能在接下来的战斗中让它毁去。
……
还有恶战。晓月的足音在逼近。
……
近千个呼吸的剑斗,我好像经历了数百个时辰。
……
还有恶战。晓月的足音在逼近。
……
我取出纳戒里的另一件四转锦绣法衣罩上躯壳,又从纳戒里取葫芦把黄芽丹混甘露灌下咽喉。
云梦之战时除了虚无之雷的雷法兵器护卫,还有琳公主、南宫磐石、公孙纹龙……他们为我抵挡云梦之人的攻势余波。
但这次,我全凭一己之力来抵挡天下最强金丹之一的攻势。代价一是真元殆尽,二是生机流逝。貌似比上次云梦恶战更严重的是——至少目下,我已经失去了大半躯壳移动的力量。
我服食了一葫芦又一葫芦的丹药,但连炼化它们的真气也不足够。
……
还有恶战。晓月的足音在逼近。
……
我看银蛇剑——在月光洒落下,我看到银蛇剑面隐隐约约的细纹,像蜗牛爬上玻璃留下的痕迹。
银蛇剑这样的七转神兵,被七把五转剑疯狗般的攻击创伤了。
我心情沉重,不得不接受下这个严峻事实。我的真元远不如晓月充沛:自己加持在七转剑上的威力,只和晓月加持在五转剑组成的混元剑阵上的威力相当。
——饶是如此,最后还是靠银蛇剑的坚固熬过了晓月的七把飞剑之阵。
像武神周佳那样,挥洒间用手指击破林真人凤凰十二律的事迹,真是近乎神话了。
我苦笑。
刚才我大概达到了晓月相似的剑境。如果他的剑再好上一筹,我可能还要继续防守反击下去,不知道相持到元宵那夜能否决出结果。
不。如果七柄五转飞剑和我交锋的回合再多上一千合,我的金身先耗尽了。
现在我再也达不到那样的剑境了
——我的躯壳现在烂如朽木,没有沛然真元的支持,如何能到达晓月的地步?
远处,晓月摇摆的身影渐渐浮现。一个美妇人扶住他。
那个机关傀儡在地动山摇的战场幸存,也算是一个不大不小的奇迹了。
“咳咳。”
晓月走到我的三百步外停止。他用手绢抹着嘴。晓月的双唇殷红,也都是血。他和我一样取出纳戒的葫芦往咽喉灌,另外把外罩的那件五转法衣也撕去——这是被我反击的都天神煞溅shè到。
近千呼吸、数万次飞剑交锋。我大概反击了上千道剑上雷光。十之**被晓月的混元剑阵拦截,看来还有十之一二让他也狼狈了一番。
我笑出声来。
“哈!”
我太保守了。
晓月的情况也不比我好上太多。
“每把飞剑都是你的一个分身。我斩断你七剑,就是连斩了七个你。你就是躯壳还能站立罢了,但yīn神比我还委顿。”
我直话直说。
晓月骂骂咧咧,
“之前做掉那九个妖人稍微花了些真元。不然——已经废了你。”
我的神念扫荡周身环境,不期然自己已经边战边挪移到了古寺原来山门的位置。我无从判断琳公主和那个山河榜金丹的战斗是否止歇。
我看山门之外,是我前所未见的异象。
晓月也发出啧啧称奇的声音。
——浓密漆黑的夜幕浑如戏台的巨大背景,点缀夜幕的是不知从何处来的五彩流光,像斑斓的南国鱼那样在空中游动。之前布满全山的古树藤蔓像深海里的水草那样招展卷动,又像人手那样抓攫撕扯。密林里呼啸着种种异兽之声,或者如婴儿,或者如鬼哭,格外怪异凄然。
这般异象不像是世间所有,恍如元婴者的坛城或法界。
“除了这座古寺下还有阵法护持,古寺之外整座山都被人熏染了。”晓月皱眉道。
“哪个元婴者过境吗?”我问。
“不可能。你们的车马所过万里,昆仑和龙虎两宗都有元婴者在外围暗中护持,阻挡邪魔元婴乱入影响你们的行程——莫语冰虽然强,但她只用剑,不会这类术法。”
原来和琳公主交战的是山河榜第九的莫语冰。
忽然我念头一动。山门外的景象和过去数月我遥望到的虚心峰异象颇为相似。
“是琳公主,这种术法叫五行炼气兵。但她没有元婴境界的强大元神,也能熏染一山吗?”
我道。
晓月点首,
“既然是天地开辟以来的洪荒之种,结合道门秘法,用庞然的气倒也能熏染这样一座山——小妖婆并非像道门正宗的元婴者那样凭空以心造境,而是用她天生的洪荒妖气强行改造一座山——呀。你们昆仑解除了小妖婆的妖力禁制吗?看来元宵夜上有点棘手了。”
“恩。她还是金丹上层,妖气已经不在你们这些山河榜之下了。”
“比起上届的山河榜第一和第二还有距离。不过,如果小妖婆晋升到道胎金丹,她大概就会是天下金丹真元第一了吧。”
晓月把空无一物的葫芦掷去,
“好了。莫语冰必然在妖婆熏染的妖山中游斗。和你说了这一会话,我也恢复了不少真元。”
晓月从他纳戒里取出一轴画,画上是一个介乎无邪少女与美艳妇人之间的尤物,眸子里有万种风情,向我凝睇含笑。
“这是我熬费心血的画,也是我苦心祭炼的六转神剑,名唤软玉温香。刚才的那波七飞剑本来想这柄剑一道祭炼成一柄七转神剑。为了这次胜利,我把它们全牺牲了——我说过:这次斗法的结果,就是元宵夜上的结果。”
他用手牵画上的女子,女子走出画来。到了晓月的手上,剑形消失,空无一物,只有一股极难捉摸的剑意存在。
“你有半个武者的底子,真元在上层金丹里属于顶尖,再通过你的七转银蛇剑增幅神妙雷法的威力,就能和发出普通元婴者的一击——可现在你真元囊空见底,银蛇受创。成了无源之水,无渠之河。再有神妙雷法,又有何用!”
“我也并非如你想象没有余力。”
我挥银蛇剑尖指天,夜幕哗剌剌撕开了一个口子。
第一八八章 吐纳山河(二)
浓云滚滚铺天,云中雷电如金蛇狂舞,闪得大地忽如白昼,忽如永夜。无数游走在虚空的雷火被银蛇剑尖牵引了下来。
一道一亩方圆的火柱从晓月之上当头落下。
晓月的身形呼吸间挪移开。
又是一道亩大火柱被银蛇剑牵下。
晓月用无形的剑意拂开迫在眉睫的雷火,我连着又牵引下八道火柱,或先或后落在晓月的前后左右。
他的行动依然矫健迅捷,但比之神完气足的时候大为逊sè。
晓月大耗的真元无法支持他逾越音速,火柱造成的囚笼让他再难向我进逼。
一道烈火烹油的光柱浇上他的金丹躯壳。
九天上的凡雷凡火比不上修真者自己融入心念施放的真雷真火,但我从天地借来的雷火规模恢弘,足以压倒寻常金丹修真者的雷法威力。
——更何况,只要银蛇剑还在我手,天上的雷火会源源不断地落下。
晓月从火柱艰难走出,他的金身出现了龟裂,像漏了的木酒桶那样汨汨流血。晓月用手抚摸伤口,一处的伤势消失,另一处伤口又绽开来。
“没想到斗法变化成这般形势。我本来还想留一手来应付小妖婆,只好先用来脱困了。”
晓月向那个始终旁观的美妇人打了个帮架的手势。
机关傀儡轻叹,
“我家主人只是吩咐我协助晓月公子剪除妖人,再把你和昆仑门人的切磋的战况转达给他。我全不必听你的驱遣介入——这里不是dì dū的御花园,无论你们两方谁坏了,都无法向宗门交代。”
——自幼迄今,这是我见过的最有灵智的机关傀儡!往常我见识的机关人,再聪明也不过胜任勤杂事务;这只傀儡不但能思辨命令,还能反驳御者——分明已是孕育了器灵的法宝!
我心中惊叹。
“洛神琳和原剑空一个都没有打垮,这遭我难道是空行,回去被唐未央奚落吗?!”
晓月面sè发紫,大声咆哮。
“晓月公子赠送我的这幅皮囊,我还你罢了。你向原公子道个歉罢战吧,我和主人回报去。”
机关傀儡的手抹上自己的颜面,先把美妇人的脸撕了下来。然后像脱皮套那样,把包裹全身的人皮连女人衣裳一并去了下来。
——我看到一架异矿奇铁锻造的无面傀儡。傀儡从头顶至脚踵,前后身刻印遍了琳琅满目的符印,活脱一部人形的符法字典。我在龙虎宗符宝院见识的诸般厉害符印,过半能在这傀儡躯壳上找到。
“混蛋!你现在的行动全由我的真元供养——现在,由我的念头控制你!”
随着晓月的怒叱,机关傀儡的点漆瞳sè转为虚无。
“嘀嗒。嘀嗒。嘀嗒。嘀哒哒哒……”
我听到了傀儡躯壳内齿轮的疾转。它周身的气如锅炉沸腾。太像,太像一个强大金丹者催动真气了!
——十余个呼吸中,它已经从凡人的气量升到了金丹上层的真气程度,还在不断往上飙升!
我绝不能让晓月得逞!
银蛇剑又牵引下五道火柱坠向机关傀儡。
傀儡的机械手上多了一只银sè雕花转轮手铳,拨动转轮到“三”,点shè向我的眉心。连珠般的三倍音速符文子弹向我飞驰。——重伤的我无法挪移开它们。
——我绝不能在yīn沟翻船,败给一个机关傀儡。
电光火石飞溅!
我死死用右臂贴挡住自己的脸。
连珠般的子弹纷纷跳脱在数十步外的地上。子弹没入的大地,很快钻出一条条妖藤向我卷来。我左手的银蛇剑即刻牵引下一道亩大火柱,将诸妖藤悉数湮灭。
——原来第九个金丹是机关傀儡杀死的。这样的寄生种子绝不能沾染上,我现在的微弱真元不能驱除它们。
“你的右手到底和什么法宝熔炼成一体!数万记飞剑交锋下连银蛇剑都受创,你的右手竟然完好无损!”
机关傀儡惊呼,现在它的声音是画眉晓月的。
——我的右臂和五通如律令咒融成一体。尽管我全身稀烂,但只要令咒不消逝,这条右臂就没有妨碍——倒要谢你,提醒了我的右臂是面天下顶顶坚固的盾牌。
我暗暗道。
机关傀儡把手铳收入腹内匣中,向我疾冲上来。火柱如同暴雨浇淋在机关傀儡上,它只是被雷火的冲击推得摇来晃去,但躯壳毫无损伤。
我心中冰冷。我清楚看到机关傀儡上刻印的顶尖避雷符印。
——我的银蛇剑灵受创,无法喷吐都天神煞;单凭勾动的天雷天火,奈何不了这具傀儡。
傀儡的金铁十指伸张,十指如水银那样流动为十柄既如长矛、又如软鞭的兵器攻向我。
我把小部分的真元灌输到令咒右臂作盾格挡,大部分真元灌输到左手银蛇剑上,一面引雷阻拦,一面挥砍傀儡的十指。
逐渐我领悟到:眼前交手的傀儡不但豁免大部分地煞法术,它本身就是一件兼有矛利盾坚的七转人形兵器。无怪唐未央能居山河榜第三——他的本尊都未必需要出动,一具傀儡就足以击败大多数金丹门人。
晓月的本尊寸步不离向我步步紧逼的机关傀儡,我清晰感受到了晓月袭来的剑意。
——他已经动了杀心。
“噗!噗!”
两柄黑sè长矛透过我渐慢的防御圈,刺入了我的肋部和左肩,如穿腐土。我一个抽搐,银蛇剑跌在了地上。我的神念当即断开撕心的痛觉——不能一下晕死过去呀——然后去抓自己脱手的银蛇剑。
傀儡的两指矛把我躯壳轻轻挑了起来,然后一脚踏住要随我心念飞起的银蛇。它的脚如水银流动成钩爪,钉死我的神剑。
“噗!”
我感到又一道无形的剑意也透过自己的金身。
——傀儡后的晓月补上了一剑软玉温香。
可我的金身没有破开。这一剑似乎没有造成什么创口,只有一股酥软的剑意留在我的体内。我的六识模糊,晓月的人形在我眼前或二或三,我看不清楚了。
——不能坐以待毙,死人是不能参加元宵宴的!
“晓月兄用别人的法宝攻击,是否不公平?我如果在这荒山丧命了,你怎么向宗门交代?”
我的神念接续上了自己躯壳的痛觉,来压制不断涌上念头的沉沉倦意。
“那又如何!它的躯壳全是我用念头分身驱动。机关傀儡赢了,就是我赢了!”
晓月狼一样盯着我,
“你也不会死,我只是要废掉你的灵根道行罢了。到时向宗门托说切磋时失手将你重伤,面壁几年也过去了。——我要赢!我无论如何要赢!”
——很好。如果这具机关傀儡是没有灵xìng的死物倒麻烦了。我想。
“那么,先请晓月兄自断四肢,再请傀儡自毁。”
我唯一能动弹的右臂向机关傀儡一扬,言出令发。
八支指矛透过晓月的金身,也如切腐土般截开了他的四肢。
六转兵刃的威力足可切开寻常道胎金身。他无钟大俊的混元气功护体,也无元婴者的元神宝焰,防不住七转神兵的。
晓月不可置信地望着机关傀儡。他的血肉在缓慢衍生,但真元同样大耗的他几rì内是恢复不了的。
同时,我再也感受不到晓月手中的无形剑意,心中大定。
“撕!”
那个机关傀儡把我抖下指矛,接着把自己胸腔内的灵石之心挖了出来,一下子捏碎。
傀儡轰然倒地,成了无灵之物。
我右臂上的两枚令咒消去,还余下二十六枚。
——这一役后,我的五通如律令咒将天下皆知,元宵夜斗法再无秘密。以后天下邪魔们必然也会垂涎我的这条右臂,会有无穷无尽的麻烦。
但至少把唐家未央的机关傀儡也一并毁去了;我觉得,自己可能在元宵夜前无法恢复自己的伤势了。
……
不甘心的晓月还在向我蠕动。
“晓月兄,可以罢手了。再前进,我也再用一道令咒废去你灵根——也会向宗门托说切磋时候失手把您重伤。事毕后我会向宗门请罪,面壁几年就过去了。”
我反讽。
晓月只能爬;我还能站立和移动。我是胜势。尽管是凄惨的胜势。
我抓回自己的银蛇剑,居高临下,冷冷道,
“——我不觉得晓月兄值得我浪费又一道令咒。”
晓月全身都颤动了起来,
“当我是垃圾吗!”
我们沉默对视。
他忽然笑起来,“好的。好的。我小时候当流民的时候也是这般匍匐在地上向人乞食,今天被你打回了原形。真是好。真是好。我们之间的因果是没有休止的。”
晓月用牙齿从怀里抽出一轴画来。画卷徐徐展开,是一幅车水马龙、华灯如火树怒放的大都会夜宵图卷。士女的调笑戏谑声们从画中络绎从来。他奋身向画中跃去。
人连画一并消失。
——那画上的景象是dì dū吗?
我无力垂倒在地。我很困很困。晓月软玉温香的剑意还弥留在自己念头里。软玉温香的剑意还弥留在自己念头里。
幸好晓月已经退去,不然我会在他眼前直接睡过去。
——琳公主好吗?我要去找琳公主。
我jǐng觉起来!然后用令咒向自己下令,
“还不能睡下去!”
我站起身。
又一道令咒失去,还余下二十五道。令咒并不能驱除软玉温香的剑意,但我在令咒的律令下暂时强行恢复了六识。
我走出古寺的瓦砾堆,迷惘地在奇异的山中游荡。妖树如同海藻招展,我好像在海底迷路的鱼。
妖风四面八方吹来。我透骨发寒。
“原君,是你吗!原君,是你吗!”
骑狮子的红衣少女轻轻落在我前。少女身上乌金sè的虎豹斑纹渐渐隐去,双瞳也妖族的金sè变为人类的点漆。
她也捂着自己的左手伤臂。我们四目交互,欣慰一笑。
“我们都很狼狈呀!”
她坐到我身边,取出纳戒里的断续膏为我敷上;她也用断续膏敷自己的左手伤臂——凭琳公主的洪荒种血脉,本能即刻血肉衍生。她的伤臂却好转迟缓,可见受伤之重。
“没有xìng命之忧,不必为我担心。倒是你,比我们以前在曼陀罗县刚见到的南宫还要惨——莫非是武神周佳把你打成这幅猪头模样。”
“是晓月,我用令咒退了他,还毁了唐未央的机关傀儡。”
我说。
“呀。”
少女肃然,揉了下我,“我不怪你。”
“你和莫语冰战况如何?”我问,这是我听晓月说的。
“原来她就是莫语冰呐——之前我和地藏在山内搜索。忽然遇到一个俊俏女子,有道胎金丹修为,就是一脸死相不好。女子才问了我名字,然后就举剑向我砍来。”
琳公主想了下道,
“我的剑技不如她,手臂是被她的神剑伤的。幸好我的真元与她相当,用金莲护体的法术抵挡不失。女子和我斗上千余剑后,不知道为何就飘然离去。”
少女不说话了。
我催促。
“哈。说起来有点对不起原君——那时我瞧出她是剑宗手段,又被她砍伤臂,就想用自己奥义法术出口恶气,于是用五行炼气兵把一座山熏染。我的气像笼子一样罩住了山,山上的每寸土地都在我神识中,草木禽兽也被我悉数支配。”
少女神伤道,
“这半个时辰我就花心思在搜莫语冰上,全不知道你和晓月所在的古寺有阵法护持,不被我的气熏染。累你了。”
“无妨事。如果不是你缠住莫语冰,说不定她还会和晓月一道合伙战我。”
我安慰她。
但我想:看来晓月与我的这次死斗纯是私自妄动。剑宗几个山河榜金丹原来的目的只是剪除山上的药人宗,然后窥探下我们几人的能耐罢了。
“翩翩和柳子越他们还在绿林集。你这许多时候没有搜到莫语冰,她是否会去找翩翩他们试探?”
我想到。
琳公主面sè凝重,
“此山已经被我的妖气熏染,能持续到明rì午时,恍如我的分身一般。原君在这里静养,这是最安全的地方,明天午前我们一定来接你。”
她分了几葫芦丹药与我,然后在我额头上轻吻了一下,一粒黑丸般的妖气注入我的金身躯壳,
“这样,山上的草木禽兽都不会伤你。地藏我不能留下护你,要骑乘去绿林集追莫语冰。”
“去吧。”
琳公主一拍地藏,人连狮子流星般划入虚空。
我在柔软的草地上躺成一个大字,呆呆望着夜幕斑斓的流光,就好像少年时在螺纹船里潜水看海底的南国鱼。那时候年少的慕容芷也和我在一道。
成群结队的狼走过我。它们的眼中透出幽绿sè的嗜血之光,体格膨胀到虎豹大小,好像是被吹大的孔明灯——这是被琳公主妖气熏染的结果吗?
狼群熟视无睹地经过我。
我忽然想起:自己人生第一次见到南国鱼是在凌牙门翩翩的楼船上。我不可能和慕容芷一道见过南国鱼。
我的记忆混乱了,软玉温香的剑意再度袭上念头。
令咒的效力已经过去,但我没有再使用一枚令咒的念头,只想沉沉一睡。
我朦胧的双眼依稀见到:狼群后有一个身着紫鳞软甲、手持夜sè匕首的少女静静走来。
第一**章 至亲
女子用手爱抚我的脸庞,然后她的柔荑指尖滑至我的颈下,随即女子的脸贴上我的脸,双腿勾上我的双腿。我们互相交换着对方的呼吸,就像两条干涸水洼中的鱼。她的玉液如金珠送入我的丹田,我寒冷彻骨的躯壳渐渐回chūn。
我拥紧少女软玉温香的**。
我飘在云端。
清亮的鸟鸣与冬季和煦的晨光一道传入木屋。
我从无非rì夜的缠绵神交中醒来。赤身**的我浸泡在药香芬芳的rǔ白池中。我拾起飘在池上的一瓣红花端详,记起来这是昆仑疗伤的秘药九花玉露。
我抚摸躯壳,躯壳光洁如初,和晓月死斗时的伤势至少在表面痊愈;然后我内视臓腑经脉:灵根安然,体内的真元也非我本来想象的空空如也。
我捏雷法总纲,用指尖点了下药池,电花在水中哔哩哔哩闪烁——也不知道外面过去了多久时光,我现在的战力大约能发挥到筑基水平。
呀!
“琳公主她们呢?”我脱口而出。
——dì dū的元宵夜过去了没有?实在糟糕!莫要误了宗门大事。
木门外传来女子一声不悦的娇哼。
我从药池振身而起。
这是我至死不会忘记的银铃之声。
我的念头紧张、狂乱、迷惑、欣喜。
我环视屋内布置。窗明几净,物品摆设简洁井然。这正是那个少女的作风。
木屋的一侧墙上挂着一副紫鳞软甲。在充满阳光的屋内,唯有这软甲流转着有如地脉深处宝石发出的幽光。
我抚摸自己右臂,二十五道令咒全在;然后返身看到供放在脑后木案上的银蛇剑。我信手一伸,银蛇剑灵欢响,径直飞入我手——如镜剑面上还有掌纹般的细痕,是我和晓月死斗的证明。不过比那夜的模样,剑上的裂痕已经减去少许——是神剑吐纳天地灵气的自我修复吧。
雷法、神剑和右臂令咒全在,我心中暂定。
我把池边预备好的新衣披上,戴上纳戒,去推木门。手触到木门把手,我念头起了一丝犹豫——她为什么不直接在我身边陪我到醒,偏要做姿态躲我。
——小芷一定是顾虑那时候把我囚在地下造成的嫌隙。
我暗暗鼓励自己:人生中或迟或晚总是要见她。我尽量不提起那时的事情。好不容易相见,莫要一两句话就闹僵了。
我们是肉贴肉的至亲。我父母俱亡,如无她,我也和孤儿不异了。
我轻轻推开木门。
外面的厅堂中,我看到白衣女子的玲珑背影。她一手支颐,手枕在木案一张繁复的图纸上;另一手摆弄着一把漆黑的匕首。在木案上,摆放者一具布满符文的机关傀儡。傀儡的肢体节节切开,露出里面类似人体经脉的各sè粗细管线。
——这是被我令咒逼令自毁灵枢的机关傀儡,唐未央的七转人形兵器。那时中了晓月剑意的我神智昏沉,无心理会傀儡,不料被慕容芷从荒山捡了回来。
我猫儿般蹑手蹑脚走近她,一下从背后搂在少女,一面揉她的青丝,一面轻吻她的脖子。
少女的身体微颤,呼吸变得急促。
她取过案头一只纸鹤打我头,
“方才还在喊别人的名字。得了自己女人,就把你的宗门同伴忘个干净。这样的道心,也不知道如何修炼上来的!”
少女转过脸。她的脸庞一如当时那样英气俊俏。多时的分离如严霜重雪,更増了她无数清艳。
她的双目清明温柔,和我们最后一次相斗时候魔xìng大发的样子大相径庭。我简直怀疑她从来没有什么妄心,全是我错了。
“我想问的,小芷必然会给我说个明白。过去的事情也挽回不了,我只要静静听你讲就是。”
我坐下来,自顾自把头枕在慕容芷的膝盖上,
“还是天下有名的人物呐,其实就是一个小孩子。”
少女埋怨。
“你是我至亲,再有名望和能耐,我对你也是这般。”我回答,“永生不渝。”
少女颜动。
她一面整齐我的衣袖,一面娓娓说:
“这里是京城西郊文侯的辋川别墅,古时是诗圣王摩诘的旧居。我到dì dū参加元宵宴就借居在这里,别墅的这片辛夷坞都由我支配,你可以放心,没有外面的耳目知道这里的情况。——二十八rì晚上我费了些功夫,把你从昆阳郡的荒山挪到这里来,你昏睡了一rì一夜。这段时间我替你清洁了伤势,也把侵蚀你念头的软玉温香剑意驱除了。”
她凑我耳根蚊声道:
“我可不允许其他人欺负我弟弟;能欺负你的只有我。”
我暗暗偷笑,忽然想起恍惚间的chūn梦,弱声问她,“你是怎么替我驱除剑意的?”
“道家诸多采战术法中不缺神交的法门,我选了星宗的一种入你神魂。你体内的真元我也用采战之术贴补了一点。不然今rì的你还在药池内昏睡,不能在我怀里这样无赖呐。”
我脸红起来。然后想到:
一rì一夜?万幸!——那么今天是除夕清晨。按照宗门的行程,现在中土的太师和大将军会在京畿之东迎接两宗的车马。
——琳公主他们如期抵达了吗?
我去摘案头那只纸鹤,那多半是宗门给我的音信。慕容芷把纸鹤挪开,不让我看。
“我可没有喜欢其他的女孩子,只是想知道昆仑的消息。小芷你也是宗门之人,别和我过不去呀。”
我心中七实三虚地喊,
“对了,你是如何知道我们在绿林集中剑宗四狗陷阱的呢?”
“剑宗四大金丹中,唐未央还在大河南的连营中;流雪朝颜随宇文大都督上京。在绿林集对付你们的是其余两个。那两人借剿除药人宗的名义前来,起初也只有试探你们实力的打算。明眼人都清楚荒山死斗对剑宗毫无用处。等我收到晓月临时起意向你们动手的情报,已经是二十八rì深夜了。”
如我所想:剑宗如果要我们xìng命,早就派遣元婴者来了,何必假手几个金丹门人;更何况我们上京是天子邀请,并且已经约定了斗法rì期。剑宗如杀我们,简直是向昆仑和龙虎宣战。
“小芷,你怎么知道如此详细?”
我突然问。
“剑宗有我的眼线。当夜我收到情报后,从文侯那里借了府中的第一大将姬天鹏与二百五十家丁去为你们解围。我让姬天鹏和绿林集的人马合兵;我在中室山把你直接捡了回来。”
我问她剑宗的眼线是谁。她明确拒绝告诉我。
慕容芷拆开纸鹤来,一面看一面道,
“二十九rì午时前,你们的人马和文侯府的援军把近万药人尽数俘虏,护卫禁军也不过伤了十余人。宗门的人知道我把你直接带回文侯府,心里已经安定。那个琳公主是西大荒洲世俗崇拜的神主,按照你们两宗的行程,不能脱离车马跑到文侯别墅来看你。于是她与其他人寄了这份纸鹤慰问,全托你的姐姐照顾你了。”
我盘算按照行程,除夕入夜前他们都该在和dì dū的各sè势力人物应酬,我到rì落再去寻他们吧——虽然不能骑地藏狮子亲自入dì dū,我略有遗憾;但换来与自己心爱的女子在山明水秀的幽居闲聊,我不觉得有什么损失。
慕容芷捏了我的脸蛋,
“以前我猜你是宿慧仙苗,果然言中了。义父义母在黄泉有知,也该欣慰。我师尊说:你前世是元婴中层,这次顺利转劫后有晋升真人的希望。”
她的语气既有几分感慨,又有几分自豪。
“小芷被屈灵星收成入室弟子,也前程远大。传说星宗的弟子不分内外门,凡是拜了师尊的门人稳入道胎金丹——说起来,我虽然成了昆仑内门弟子,却还没有自己的元婴师尊呢。”
慕容芷呀了一声,思忖道:
“这和你们昆仑的惯例有出入,一般内门弟子此时都该有了元婴师尊。我想:正因为你的资质和成就太杰出。昆仑的传功院不敢擅自为你联络师尊,需要长老会商议决定有何人传授你。你们的长老会多半在等你这次元宵夜的表现后做出决定。依我判断,像你这样的门人,只有昆仑的几位真人才有资格做你的师尊。”
我心中一喜,然后冒出乐静信凶神恶煞的脸来,心中开始叫苦:万一乐静信做我师尊,岂不是倒霉。这老东西若念着我殴打师尊的往事不忘,我以后rì子可难过得很。
“我……我还不知道哪个真人适合我呢?”我接触过的只有姬琉璃和乐静信,其他全是不熟。
“既然你和他女儿关系如此好,或者是颜掌门亲自做你师尊也未可知呢。”
她的话中是否有暗暗的醋意?
我装做不知道,转移话题,反问小芷:
“我们分别后,你是如何过来?”
“把你留在岛上后——”我念头闪现被囚禁的往事,不自觉地泛出一股恶念,
少女熟视无睹,继续道:
“——我把白云乡的人口和坠星洞天都收纳在葫天里,骑乘着白海豚航向中土。抢掠和剪除几股当道海贼后,在燕地登陆。凭着洞天内的资源和人口,我很快在义军中站稳脚跟。更何况我有葫天在手,率领大军在妖族地盘作战也是来去zì yóu。于是渐渐有一流人物来归附我。我当时唯一的隐忧是自己的实力不够,整rì惧怕有人抢夺自己的基业,不敢高调行事。哈。天佑我的霸业,三月末我被师尊收为弟子。趁着dì dū妖cháo,我又借着天下的势扩张地盘实力,打出声名。最后,你们宗的姬真人和dì dū的大将军都找上了我。所以,现在我能坐在这里和你说话。”
她宁静的语气中难掩得意之sè。此时她没有半分温柔少女的气质,全是枭雄睥睨天下之态,
“你在昆仑混得风生水起也是极好。在道门和世俗互为犄角,也是天下世家的常态。文侯世家不也是半在道门,半在世俗吗。”
我从慕容芷膝盖团起身来。
白衣少女深吸一气,收敛起意气风发的狂态,牵起我的手,柔声说,
“和我一起去见文侯吧。”
“恩?”
——文侯姬小艾没有去dì dū陪同两宗上京的车马吗?这个我们入京的推手之一,此时怎么隐在了幕后?
“文侯此时在辋川别墅中和另一位上京的大人物密谈。我是河北义军的领袖,正好有参与他们密谈的资格。”
她贴近我脸,红唇道:
“以后可记得在外人前叫我原芷。这个名字很好,在恢复慕容姓的时机到来前,我会一直用这个姓氏。”
白衣少女展颜一笑,牵着我的手一道走到厅门口的玻璃镜前。
“不必刻意,举手投足之间,我们都像极了是至亲。外人看来,我们是千真万确的姐姐和弟弟。”
门吱呀推开。
溪涧无人,山花纷纷。开而复落,随水落去。
第一九十章 群英会(一)
木屋墙根一只黑sè小兽蹑着我和慕容芷的脚步,一直随到流花溪涧的尽头,然后折返回辛夷坞。小兽模样似猫似狐,云蓬之尾和如带长耳迎风舒卷,是凡间没有的物种。
“这是我的念兽,叫做少司命,负责守卫这片地域。”白衣少女低头想了会,“和你以前的念蛇道理相通:寻常是人为术法的运御者,如今由更加灵动强横的念兽担当。用念头聚成幻兽,念兽的异秉就是捏合入的种种术法——这原来就是星宗创立的古术。”[www.uu234.net]
“那小芷的少司命有什么异秉?”我好奇问。
她嫣然一笑,
“总是些生死搏命的术法,不必去说。”
溪涧尽头和又一通清波交汇。我们折向清波畔,
“……文侯姬家是大正王朝的开国功臣,与武侯宇文家并列为天下文武功勋的领袖。姬家传承了儒门的《诗经》,和龙虎宗也渊源颇深。上代文侯姬光政兼习《易经》,在中层元婴的境界时求道陨落,文侯之爵传于嫡脉姬小艾。你们昆仑姬真人是本代文侯的叔父,对世俗名位没有兴趣。他没有投入龙虎,传说在十五岁时就独自离家去西荒的昆仑求道。”
慕容芷一面为我讲述文侯世家的故事,一面和我携手走过清波上的一座月牙小桥。
小桥过去是一片紫竹林,林口系着“竹里馆”的木牌。两个穿戴乌衣小帽的家丁守在林口。他们气凝丹田,止如磐石,都是内功顶尖的修为。
“文侯请两位直接过去就是。”一个家丁恭谨道。
竹林深处是一座临湖的清雅小筑,欢声笑语不断从小筑传出——
“先侯亡故后,小艾你很久没有谱新琴曲呐。”男子的硬朗音声如同筝鸣。
“朝中事务繁多,犬弟又顽劣费心,难有cāo琴的雅致闲情。近年除了一阙《林泉高致》再无新曲——还是前番推迟不了贵宗林真人的盛情所作。”
回应之人的音声如轻风淡云。
“有这样的新声?我要用自己谱的萧曲《天山雪》交换!”男子朗笑。
从我这个方向的漏窗看不清两人样子,只见到小舍的四曲屏风。屏风上绘着竹林贤者曲水流觞的雅事,落款出尘飘逸的行书我识得是姬琉璃龙走蛇行的字,是《黄庭经》的神韵。
我和慕容芷绕过回廊,摘了木屐,步入舍中。
——一位男装打扮的美公子坐在屏风下的小榻上。美公子执檀金折扇,雪蕊肌肤和深沉的乌衣对比鲜明。双目神光飞动之间,我隐约觉得风云会随她的心情而沉浮变幻。她一面和对坐男子谈笑,一面作手势请我们落座。侍应的小白狐狸为我们奉上药茶。
如果说这位美公子像云海那样千幻幽深、浩渺无穷,那么对坐的硬朗男子端凝时如雄拔奇峰,笑颜时则像chūn山妩媚。
男子的锦衣玉带另佩着一柄尾镶碧玉的金刀。我的银蛇剑不知觉地轻轻鸣响,我爱抚了几下佩剑方才安宁——男子鞘内的金刀就像祖龙在潜渊酣睡,即使七转神剑在它之前,也依然是条刚刚脱去鱼鳞的小龙。
这两人自然之极,但又极不寻常。我已经见识过不少顶顶厉害的元婴者,毫不怀疑他们也在其中之列。欢则风和水静,怒则雷动波涌——并非对他们两人的溢美修辞,而确实是他们能依心熏染、凭气引动的实有之事。
我回过神来,猛然省悟到千万人相传的文侯姬小艾竟然是一个女子!她的气场轻易地超迈人上,让人完全忽略了她的xìng别——相比较下,姬家的二公子傲剑固然俊美绝伦,但更像一尊没有吹入心智的雕像(这话我可不会对那小孩老实讲)。
我不自觉地转首再望慕容芷一眼,大大地放下了心——之前我还隐隐担心:文侯要是和傲剑一般天生的声sè侵骨,会否对小芷不利?——既然都是女子,我就一点不怕了。
我的手悄悄捏了下慕容芷。“我可全知道你想的是什么。”她蚊声道。
坐上的另两人都笑起来。
“这位就是文侯说的河北义军领袖原芷将军吗?这位就是她的弟弟,云梦之役功劳第一的昆仑门人:银蛇剑原剑空?”
硬朗男子的如炬目光扫向我们。
慕容芷淡淡点首,欠身向男子施了一礼,
“请教阁下高名。”
——这也是我的疑问。
“这位就是我给原姑娘提及的天波侯领征西大将军,郭子翰君,剑宗的元婴前辈。”美公子叩了下扇,“天波侯秋冬时在关中大败北荒群妖的西线大军。今番天子特召他入京勤王,一并赏功。”
“久仰!”
我们互相道。
——郭子翰是剑宗高徒,天下前几位的大诸侯!文侯怎么与他们宗的人言谈甚密?才是前天,我和晓月还在你死我活呢。
我偷眼看慕容芷,她浑然没有诧异之sè。
那男子竟向我竖起拇指,豪爽大笑,
“小艾,这一甲子年你们昆仑真是人材辈出呀。上一届山河榜你拿了第二。这次贵宗又多出一个竞争山河榜前十的强力门人呐。”
——山河榜第二?文侯原来就是昆仑的山河榜第二!
传说上一届山河榜第一和第二早已经晋升元婴者。我记得文侯的年纪不过三十余,那她跻身山河榜时不过是七岁稚龄。
这是何等怖人的资质和心xìng!
我如坐针毡——如非我见过转劫十四年后重登真人之境的屈灵星,还不知道要如何失态。
“人生如飞花偶然飘零,或入芝兰之室,或坠沟渠之中,无有恒常。”文侯似是捕到了我的念头闪动,随口吟道。
郭子翰拍起我的肩膀,
“前天,晓月的狗腿是你打断的吧?”
我说,
“另外还打断了他的两条狗爪。”
郭子翰道,
“教训的是。我给天落歌写信,狠狠骂了这畜生!宗门间斗法应该约期正大光明进行。这畜生对同道修士如此狠辣,和邪魔有什么差异!依我的看法,元宵宴晓月也不必去玷污天子的御苑了,戒律院该罚他去蜀山镇妖塔扫十年地!”
文侯笑,
“天落掌门如像天波侯一般深明大义,四大宗门间就相安无事了。”
姬小艾的话锋一转,
“现时两宗的车马在dì dū,各方人物也聚集在那里。他们自管他们忙。既然我们人已经齐了,就谈正事吧。”
美公子阖目思索了片刻,然后单刀直入,
“天波侯,我有三问。望以本心答我。”
舍内肃静。
郭子翰突然反问,
“文侯是代表昆仑和龙虎两宗问我?是代表帝家与朝廷公卿文武问我?还是以私友身份问我?”
“唯刀百辟,其心不易。天波侯的本心巍巍不动,无论我代表何方提问,您的答案都是不变的。”
“那请吧!”
郭子翰道。
“一、道门与帝家之间,当如何相处?”姬小艾问。
“宗门潜研大道,开辟飞升之途,解脱世人生死大苦;帝家护持凡俗,福佑百姓,俾使安居乐业,不横死于灾乱。”
郭子翰径直回答,浑然不假思索。
“二、帝家与诸侯之间,当如何相处?”
“帝家如斗枢,诸侯如星曜。帝家以名爵授予诸侯,诸侯以武力拱卫帝家。上下相安,天下太平。”
“三、帝家不振,诸侯桀骜,纲纪荡然,天下sāo动——天波侯将何以安身世间?”
舍内重现寂静。三十个呼吸后,郭子翰肃容道,
“我是世俗之人,在剑宗只挂一个元婴长老的虚衔,本宗的决定我不能干预。不过——我身为天下人瞻望的大诸侯,自然该尽忠王室,维持天下向心——现在妖cháo弥漫,民不聊生;本宗出身的同门却互相攻伐,没有为公之心,我常为之神伤。”
文侯似是放心地吁了一口气,
“将军历年在妖、鬼、盗环伺的关中护持生民,天下知与不知,无不钦佩。今rì相问,果然是可以托付国家重事的柱石——实不相瞒:这次妖cháo大河上的战绩不利,十万禁军折损过半,北线机动的门人死伤也多。宗门有考虑与罗刹国主议和,有建议从各宗本山与其他大洲抽调潜修的jīng锐再战。帝师天落掌门恼怒,把责任大半推在大将军杨彭年的身上。太师荀思悄悄告诉我:元宵节后杨彭年会以安乐侯的身份回府修道;他女儿杨露的皇后位置暂时不会拿下——恩,也就是说,dì dū需要一个新的强力人物总督河北军事。”
文侯的目光注视征西大将军郭子翰。
——这几个月我常听说大将军杨彭年在dì dū是何等权势煊赫的人物:他手头掌握十万练气士的禁军,女儿杨露是皇帝言听计从的宠后,而且此人还身负中层元婴的修为。
——孰料,帝师天落歌一怒,杨彭年的权势就烟消云散了。
郭子翰轻叹,
“彭年是我在蜀山修道时的旧友。他的xìng情刚愎,听不进人言。近来又和贵门走得近,行事也得罪了不少同门出身的诸侯。天落掌门没有把他悬首城门,已经是万幸了——我明白文侯怂恿我竞争大将军的意思了。我不忌惮贵门,也比较能让剑宗各方面服帖。如果我坐镇dì dū,能方便贵宗入京后的发展。”
文侯执扇微笑,
“昆仑重回中土的大势,并非剑宗能够阻挡——这一年剑宗应付了西、南、北、东四线。西线靠天波侯力挽狂澜,东线由宇文大都督坚守。北线和南线不是昆仑和龙虎两宗慷慨相助,局势早已失控。至于突然发生的云梦之役与蜀山之围,剑宗更是有心无力了。如今形势已经分明:除非昆仑介入中土事务,天下秩序就有崩解的危险——自然,再乱剑宗也不会灭顶,只是帝家必定覆灭。五百年前的乱世再度重现:又会是诸侯和群妖混战不休的岁月。”
郭子翰慨然道,
“天落掌门不会允许剑宗辛苦确立的秩序化为流水;我也不会坐视帝家危亡、生灵涂炭。很好,这是天下大义,我绝不会退让!只是——文侯你心里分明:大将军之位,最有希望的竞争者不是我,而是宇文拔都!”
“不错。拔都永远是我们的对手,永远比我们更强一线。此时天下拥戴他的群英,应该齐聚拔都云中的旗舰,也在一道商议夺取大将军之位的事情吧。”
文侯面sè平静,坦然承认。
我心一战栗。
这两个睥睨天下、惊才绝艳的元婴者竟然不约而同、毫不掩饰地默认:自己劣于那还没有迈入dì dū一步的对手。
“不过,既然大将军的责任是都督河北,没有燕赵的民心和人力也是办不好事情的。如果燕赵的豪杰不欢迎宇文大都督而欢迎天波侯,情势自然又不一样了。”
慕容芷静静道。
第一九一章 群英会(二)
慕容芷从纳戒里取出一匣地图,挥手舒展在我们之前——正是燕赵两州、六道七十三郡的山川形势图。
“罗刹国主统治燕赵,只是委任了六个元婴管领。它们和自己的部族派系盘踞了枢纽重镇与顶尖灵脉;下辖的小城和寻常灵山都交付给当地人jiān和从中原逃窜来的邪派修士代理——中原是人占据都邑,妖邪潜踪山泽;燕赵则是义军流窜山野,妖邪占据大城名都,两方在首鼠两端的郡县小城拉锯。”
她侃侃而谈,显然对河北情势了然指掌,
“深通各种治道的人族无法把山野妖邪根除;积累浅薄的妖族更不能够。每一次北荒妖对郡县的扫荡后,十六义军的势力就像野草一样又生出来——在沦陷郡县,燕赵豪杰以各种弓箭社的名义向百姓传授《武经》;在山野之中,义军修筑了纵横数万里的地下长城与工事。各种军械和粮食从中原和海上转运到我们之手。”
白衣少女毫无怯意地平视天波侯郭子翰,
“燕赵烽火遍地,文教不兴,也没有系统的道术传承。但放眼天下,只有燕赵的武者如云如雨,稍加训练就能编练成军!数千万的燕赵人口可以轻易搜罗十万以上明悟道家内功的武者;愿意恢复故土、建立功业的金丹武者也有数百之多。正需要一个强力人物把他们凝聚——遗憾的是,宇文拔都既然娶一个货真价实的狐妖为妻,义军的领袖们至少不会和他靠近。”
“我虽然不喜宇文夫人,但她其实出身中土历史久远的归化妖名族,与北荒妖族没有渊源。”
郭子翰沉吟。
文侯淡淡道。
“可惜,拔都不可能与数千万的燕赵人一一分辩。在众人的心中,他与妖族瓜葛缠绕。”
“——如果天波侯登上了大将军的位置,燕赵豪杰一定诚心归附。中原的资源与河北的军力结合,必定能驱逐北方的妖cháo。之后天波侯再挟持军威讨伐逆乱的诸侯,中兴帝家指rì可待。”
慕容芷狡黠地笑了。
我疑惑望着她
——小芷历经生死才在义军中树立起了自己的威望,怎么能把基业轻易献给外来的诸侯?复国的妄心必然还在她的念头深处,可是这个献兵的义举等于让自己立刻重回身无立锥之地的状态。
“惯常的豪杰都不愿意放弃自己的地盘基业;你这个年轻女孩子和他们不一样——那原姑娘又是为了什么在燕赵出生入死的呢?——据我所知,你们原家和燕赵没有渊源。原师侄是元婴转劫,返归道门是理所当然;姑娘是星宗高徒,我原来以为你是效仿南宫腾蛟在齐地裂土割据的往事。”
郭子翰问。
我紧张地等待慕容芷的回答——这也是我一直回避问她的事情。深恐几句不慎,伤了好不容易修复的互相亲爱。
小芷微微摇头,
“我对诸侯之位浑无兴趣,当初起兵是受了避难海上的河北金丹托付的流民。之后师尊勉励我以南宫家的磐石师兄为榜样,行大善,积大德。等到天下太平,我自然功成身退,随我弟弟修道仙山,再无尘念。”
我在外人前勉强压抑自己万分诧然的念头波浪——我简直分不她说的到底是真心还是谎话了。
——这番话我本来该欢喜万分。可是想到当时就是慕容芷一刀劈下王启泰首级,我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相信她真会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她绝不是南宫磐石,天下存亡压根不会放在小芷的心上。
白衣少女越是洋溢着无比挚诚的神情;我的心中越是揣揣不安。
天波侯莞尔,
“燕赵局势,我在关中也常关注。小艾和原姑娘许诺我的前景当然锦绣美好,可你们存心漏讲了不少东西——据我所知,河北还流行着一股名叫拜月教的势力,是百多年前我宗荡魔院铲除的魔教余孽。北荒妖族不善统治,就扶植拜月教和河北义军争取人心。燕赵之人半属义军,半属拜月,两股势力犬牙交错在一起——河北不乏慷慨忠义之士,也并不少自视为妖族一脉的人族败类。”
“即使只能掌握燕赵的一半人心,也大有可为!”
慕容芷不自觉把小榻挪前。
文侯笑盈盈伸出浑如白玉之手,揉了下少女,然后向郭子翰道:
“原姑娘已经向天波侯表达了燕赵义军的支持。我来谈下朝中的援手——太师荀思和dì dū大部分卿大夫是我们牢固的盟友。拥帝的文官憎恶诸侯,更憎恶拔都手下跋扈的武人,天波侯是他们相对能接受的人选。武官则分成三派:禁军是杨彭年多年经营,他和您交情匪浅,杨彭年倒台后禁军也愿意服从您的统御,不愿被宇文的江南武将排挤;dì dū尹韦伯爵向来奉行中立,他在我们与拔都的竞争不会有任何作为,只会追认胜者,也不必上心;唯一需要忧虑的是太尉府那些不得志的将领。”
姬小艾边思索边说,
“杨彭年这数十年把典章规定的太尉府军权步步转移到他的幕府,打压那些和藩镇诸侯互通声气的大将。拔都入京给了他们重新上位的希望。太尉烟罗白是欢迎拔都的朝臣中最踊跃的人物。目前为止,他的确拉拢了几个大卿。不过,总的京城文武形势上,我们依然稳稳占优。”
舍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终于,郭子翰道:
“难为文侯辛苦积累了那么多好牌来抵消拔都的优势。但你我都清楚——如许多的手段都抵不过帝师天落歌对拔都的支持——天落掌门诚然不喜宇文夫人,但这样关键的时刻他会始终站在拔都这边——拔都一贯对你们昆仑和龙虎不善。林真人既然不能主持荡魔院,只有拔都能协助天落掌门把牢剑宗对中土的掌握——唉,门户之见,不是人人能一笑置之。”
美公子神sè一黯,
“新的大将军任命还在元宵夜之后。按照朝廷典章,还是要走三公推荐,然后天子许可的流程。帝师的影响只能在律令之外。我们这半月尽人事、听天命吧——只希望元宵斗法能挫败剑宗的锐气了。”
姬小艾抬首,她的目光不期然和我相互凝视。
“这段rì子我会和彭年与他的部属串联。胜负未定,郭某绝不会轻言放弃。诸君努力!”
征西大将军告辞而出。
“尽人事、听天命……”慕容芷喃喃重复。
数十个呼吸后,天际响起雷鸣电闪。我从漏窗望到数十剽悍龙马骑士簇拥着一部雷车飞离。两匹五sè祥云般硕大无朋、流光四shè的神牛载在天波侯的座车缓缓逝去。
——dì dū消息稍微灵通的人现在都会知道:郭子翰已经明白无误站在了拔都的对立面。
忽然,姬小艾感叹一声:
“两位是否有过命中的宿敌?拔都这个人,他就是我命中的宿敌。”
我不知所以然。慕容芷悄声问,
“文侯幼时夺取上届山河榜第二时,那届的天下第一就是十余岁的拔都吧。”
“正是。”
美公子爽快答应,眉宇间随即笼罩起yīn霾。
“五百年前,本朝的太祖皇帝和初代武侯在宗门与妖cháo的大战中立下不世功勋。其中一多半的战功还是初代武侯立下。只是因为太祖是剑宗初代祖师的亲传弟子,所以初代武侯很不情愿地让出天下至尊之位。之后武侯弃道修武,致力开辟破碎虚空的至尊武道,不幸中道陨落——上届山河榜后,就有拔都是初代武侯转劫的说法。剑宗的长老们十分溺爱他,除了天子之位不容觊觎,凡事总是予求予取。每次和他为敌,总有力不从心的感觉。”
外面并没有征兆,天空忽而浓云密布。我不知道是否文侯偶然泄露的心念波动造成了天象的变动。
“文侯不必忧虑,大势不是人力能够阻挡。”
四曲屏风后走出一人,仿佛无数的无聚合成了有。我和慕容芷都微微呀然:我们在小筑多时,连天波侯这样的元婴强者都没有觉察到还有一位旁听者。
姬小艾的眉宇舒展。天象一变,明媚的光照进清舍内。
那人着乌衣儒服,国字正脸。远看坚毅如石,近观温润如玉。我十分眼熟。
“这位是先侯的旧友,南阳郡治《易经》的大儒匡一真师。之前种种谋划,深赖匡师劳心。”文侯从小榻起身,合掌向那书生恭敬顶礼。
第一九二章 群英会(三)
匡一真不卑不亢地向文侯回礼,径直坐上留于贵宾的榻位。
我呆了一会,出言问乌衣儒生:“匡先生是从宇文拔都的幕府游说归来?”[www.uu234.net]
“没有打消江南大都督上京的意图。”匡一真回答,然后端凝默坐。
——当初在江陵郡邂逅,我只当匡一真是寻常儒生,哪里想到他出入王侯之门如自家花园。
我向文侯和慕容芷解释:从云梦去龙虎本山的水路上,我和匡一真有一面之缘。
姬小艾点首,
“匡师是天下的潜龙,立大功却不留形迹,先侯尤其钦佩。这番拔都上京,是我诚邀匡师出山相助。可惜事情重大,不能化解于无形。”
她向匡一真请教,
“拔都既然已经亲自入京和我们竞争大将军之位,匡师还有什么建议吗?”
“文侯要留意天子——朝政虽然由公卿合议,逢大事求帝师指导,但典章上一切政令都出自天子名义。昆仑如要在中土立足,斗法凯旋之外,礼敬天子也是一个胜负手。”
儒生道。
慕容芷皱眉,
“传说天子xìng格仁弱,童心不泯,只是帝家这代灵根上乘的宗室匮乏,才有幸继承帝位。大将军杨彭年辅政这段rì子,一切政令军令天子都没有可否。我们在天子这方面下功夫,成效恐怕不大。”
——原来中土小皇帝是一个称心如意的木偶。我心中讥笑。
姬小艾却郑重向儒生道,
“这半月天子的行程繁忙:祭祀太庙、主持太学、巡视连营、赈济中州百姓……都在剑宗耳目范围——我们很难寻出单独面见天子的机会。”
“这就要靠你们昆仑施展手段——总之,在决定大将军人选前,务必和天子接洽。”
匡一真斩钉截铁地说毕,再不言语。
“谨奉匡师教诲。”
文侯答。
我望窗外,太阳已经到了天中。
“……时辰不早,匡师还要浏览先侯的藏书;明rì是一年之始,文武百官都要去宫城朝贺——你们既然是元宵宴的贵宾,天子会先在元旦朝会接见诸位。工部已经把我宗的宫观扩建一新,昆仑的车马按行程就止歇在那。”
姬小艾粲然一笑,
“我的车马也要回红尘的侯府了,两位随我一道去dì dū的上清宫吧!”
我念头一漾,不自觉握住小芷的手。
文侯的车马出了辋川别墅。十八骑筑基家丁前后簇拥,金丹家将姬明宇在前开道。
腊月将终,chūn意已经到了京郊。
四匹神骏龙马载着我们的云纹华盖车,沿chūn水徐徐前行。
车马辚辚,两岸街町市坊如繁花织锦。
金线流苏的幔子覆在云纹车外;车内有一间厅堂大,内里的布置安宁舒适——除开案榻,还配了书柜、琴案、盆景和隔断小屏风等等。
随着一声心旷神怡的清鸣,姬小艾阖目拨动琴弦。如果说林道鸣的琴像岩泉那样凛冽孤高,那么姬小艾的琴则像涣冰暖水,流入心扉。
白衣少女从纳戒取出洞箫,伴着乌衣美公子的抚琴声呜呜吹奏。
我一会儿看她们,一会儿看窗外的风景。
人言笑语渐息,代之以肃穆气氛,文侯和小芷的琴箫声也戛然而止。dì dū高耸的石墙和入云的巍峨宫阙渐次浮现。
——dì dū有九重城围,既是天下第一都会,也是天下经营最久和最坚固的要塞。
每重城有十二城门。我们的车马通过护城河上金桥,从城南的朱雀门入dì dū。我怀中风水罗盘的指针滴溜溜旋转,是庞大沛然的阵法和灵气感应。
护城河的碧波下有几艘类似海豚大的机关舟在来回游动,轻微的螺旋桨声逃不过我的金丹耳力,这是巡航水域的螺纹舟;一翼翼的机关铁鸟与公输木鸟城前坪场起起落落,成群结队的木牛流马络绎进出;十部奔雷车触目地踞守在眼前城门,配搭的高炮和火铳手也在架设的阵地严阵以待。
——我自小混海盗,军械略懂一二:每部奔雷车的材质和宝兵宝甲无异,都是从灵山开采宝矿,然后由工匠熔冶锻造。奔雷车靠燃烧灵石驱动,或者由御者驾驭,或者由灵枢自动。车rì行八百,装甲和灵犀相当,搭载的诸多炮管喷吐“救火将军”级的小炮弹。粗略计算,每部奔雷车的战力也近乎一个筑基者了——水陆空的军械配合,足可压制一个寻常金丹的进犯。
“不知道这次妖cháo,dì dū囤积了多少军力?”
我问文侯。
文侯笑,
“这是兵部的机密,不能告诉你们。”
慕容芷思索了下告诉我,
“满盈会的消息说:如今妖cháo沸腾,京畿戒严。dì dū约有一万练气士禁军防御,配备五百部奔雷车和几十部机关铁鸟,编成五十队在各处戍卫,全由dì dū尹韦伯爵统辖。在九重dì dū范围内一旦违禁,dì dū尹就会无情格杀。”
美公子微笑,然后道,
“如今诸侯割据,朝廷财力匮乏。算上dì dū的卫戍军,禁军也只有帝家全盛时实力的十之二三了。”
——看来小芷是猜对了。
聚集这样壮观的军械不知道要消耗多少灵脉!如果没有金丹介入,仅凭不结阵法的顶尖道兵与灵兽jīng骑,大概也只能和这些军械武装的禁军战得难分难解。
文侯家将姬明宇向朱雀门的卫戍军递交了文侯的名籍,我们的车马进入城南。
我望气dì dū,大约是蛰伏着上百股金丹气息,元婴者无法判断。
大道上玉辇纵横、良马乘风;道边的画阁朱楼相望。雍和风雅的气象与京町市人们的欢腾景象又是不同。
乌衣公子取下书架上的一册地图来,
“北方的大河分出一条支流,从dì dū的东北角斜流向西南,本朝太祖定名为天一水。天一水蕴含了大河jīng华,在全天下也是前十的顶尖灵脉。本朝太祖把宫城定在灵脉的龙心,昆仑的上清宫则选址在西南方灵脉的龙口位置。”
我和慕容芷顺着她的指点,看到地图上天一水宛如游龙穿过dì dū,有九处灵气格外浓郁的地眼。
——除了姬小艾提及的龙心和龙口,剑宗的白云宫占据了东北的龙尾地眼,星宗和龙虎的宫观占据西北和正西的两个龙爪位。正东和东南的龙爪位一处是武侯府,另一处就是文侯府。
一骑家丁在云纹车外通传——一彪立银葫芦大旗的浩荡车马接近我们。少年呼喊文侯的欢欣尖声紧接着传来。
文侯步出云纹车,骑乘如风骏马的少年已经和她并肩,亲热无间地牵着美公子的玉手——正是姬家二公子傲剑。
“禀告文侯姐姐!这次讨伐药人派,我可用流星蝴蝶剑斩下十七个药人的首级呐!有十四个内功顶尖,五个筑基中层,两个筑基上层——姬忠黄指挥使有一次被药人突袭,还是我替他解了围。禁军都赞我英明神武!”
少年眉飞sè舞地夸耀战;文侯连声赞他,稍微叮嘱了傲剑一两句戒骄戒躁。
我心中对傲剑的水准一清二楚。姬忠黄是金丹武圣,怎么可能被神智失常的药人打中哪怕一下?必然是白发老将看在文侯面上,存心讨好傲剑。
我也步出云纹车。
傲剑释开姬小艾的手,热情诚挚地凑近我欢呼,
“原小哥你无事太好了!我听琳公主姐姐说起你打败画眉晓月的战报,但凭上层金丹的境界就吃得道胎金丹死死的——文侯姐姐为我请的师傅都没什么本事,让我做你弟子吧——你看:我也是内功境界就砍掉七个筑基药人了,资质不错吧!”——我倒有些不好意思鄙视崇拜我的无知少年了。
“我弟弟顽劣,其他师傅都教不好他;既然如此,原师弟不妨随便教他一点剑术。”
姬小艾揉着傲剑的头向我说。
“不,我可要跟师傅学昆仑正宗的厉害道术!”
少年嘟哝。
“好,那弟弟就传他《诸天雷法总纲》吧。姬公子,这可是元婴强者的顶尖法门呐。”
慕容芷笑。她也步出云纹车。
少年高兴地蹦起来。
既然小芷如此说,我干脆收下这个便宜徒弟。我盘算传傲剑《雷法总纲》中的入门雷咒应付下。
然后我见到了车马中的地藏狮子。他的双目流溢神光,看来心身俱佳;只是狮颈上多了个镶刻自己名讳的项圈,神情颇为懊恼。
我搂住狮子,安慰他一定兑现丹药承诺。既然地藏当骑乘丢了面子,实在的好处我绝不缺他。
“这几rì不能陪伴原君复原。真是抱歉。我实在讨厌应酬。”
八骏七香车传来熟悉的少女声音。
“无妨事。”
我念头愉悦,慕容芷的躯壳微微颤了下。
“琳公主是我挚友,和传说中的虎妖不一样,姐姐不要把她当作北荒那些凶残的妖怪。”我用神念轻声安慰她,另外握住慕容芷的手。
我怕小芷在燕赵目睹太多妖族的杀戮,对于异类有了成见。
琳公主从七香车款款步出,目光停在我和白衣少女紧紧相握的手上,
“你们真是亲热呀。”
她轻声说。
“世上的弟弟都很粘姐姐。”慕容芷笑,“小空,真如传说那般,你和琳公主是昆仑第四代门人中的金童玉女。”
我在两个少女的四道目光下,不知所措。忽然之间,我触到了一个不小的问题。
——柳子越和文侯的攀谈及时帮我摆脱了困境
“柳师弟这么chūn风得意jīng神,必然是这趟dì dū之行收获颇丰。”文侯和柳子越说笑。
“是呀。短短一个白昼就结交了太师荀、御史大夫、吏部卿、户部卿、工部卿……都是了不得的大官……还遇到许多钱庄、商团、帮派、行会的领袖。名利拍着翅膀送上门来——话说,翩翩师妹还被她哥哥上官子羽、就是亿万钱庄的少东家接去钱庄住了。”
柳子越滴溜转着眼珠。
“翩翩明天就会随我们一道赴朝会;知了义也直接去了光禄卿官署陪天子下棋。”
琳公主纠正。
怪不得我不见青衣少女和知了义的身影。
“柳子越,快把上官少东家给的好处吐出来!”琳公主呵斥。
柳子越嘻嘻笑着递给我一叠银票,又转了下眼珠,也向慕容芷递了一叠银票,“这是原师弟的姐姐嘛。那就是原师姐了!失敬失敬!在下柳子越,雅号独秀峰下潇洒一鹤,以后还望原师姐多多提携!”
我记得柳子越比小芷大了十多岁。也不知道他是捧我的面子,还是捧星宗掌门的面子。
叠叠银票都是空白,没填数额。
“随便填数!上官子羽是大大的财主。他说我们来京城凭心情游玩花销,亿万钱庄统统结账。哈哈哈哈!”
柳子越笑。
我不禁欢喜了下,把银票收回纳戒。
文侯和昆仑的车马汇合,一并驰往上清宫。
第一九三章 群英会(四)
琳公主登上文侯的云纹车,众人围坐成圆——傲剑粘在文侯身边,粉拳给文侯捶肩,眼睛到处乱瞅。文侯的另一侧坐着明霞般的琳公主,稍隔开点位置是丽如清雪的慕容芷。我挨着自己的姐姐。柳子越处于我和姬傲剑之间,微笑不言,肯定在察言观sè。
地藏狮子把项圈摘去,从书架取了一函《史记》伏地翻阅。[www.uu234.net]
身为文侯府“寻花问”三总管之一的姬小寻则在车内侍应。逢蒙在小案食蜜酥和芝麻汤圆,一面请教小寻中土的美食。
车外是上层金丹的家将姬忠黄领家丁开道,中层金丹的家将姬明宇殿后。
文侯絮絮问琳公主他们车马入京的见闻。
傲剑说沿途允诺了加派许多郡县的百姓赈济,朝廷是没有财力的,又要劳烦文侯出钱。姬小艾回答言出必果,她会设法筹备;
姬小艾问琳公主头次上京的心得。少女说这番上京走得太拘束,元宵和朝会一定要结伴去市坊自在游玩。
“什么时候小艾师姐也换一次女装呢?宗门一直传说您当时的风华。”
少女问。
傲剑也起哄说,“我也好想见识!文侯姐姐继承爵位后就没有穿过女装。”
小艾笑而不语。
琳公主觑了安静的慕容芷许久,忍不住去和我姐姐攀谈,她好奇问起小芷我小时候的事情。白衣少女想一会回答一会。她从幼时我们在广陵城一道学文修武,讲到在神风国听涛观海,再谈到我们帮会远赴海外。最终遇到银龙罹难时,慕容芷止口不谈。
她讲的都是少年时的欢乐事情,我听得发窘汗颜。琳公主一面听一面看我,眼神看我好像看刚从蛋里破壳出来的雏鸟。
柳子越忽然请示文侯:中土昆仑门人唯文侯马首是瞻,他们在绿林集俘虏的药人如何发落?——三千药人躯壳断残而亡;还生俘了六千,都关押在京畿外的岩穴内。他补充说这些药人虽然能救得醒转,但耗费太大——大概每救活一个就是宗门栽培一个筑基门人的花销。
“姬指挥使托我讲:这次禁军奉命护卫我们两宗也很辛苦。我们还没有酬谢禁军的将士,就把丹药撒在那些不相干的药人上,别人难免乱说闲话。”
柳子越目光闪烁。
“文侯府不会短少对禁军的敬意。至于那些药人,我们昆仑是天下炼药之宗,自然该尽力援救。如果是小门派与良家过去失踪的门人亲友,就该寻访送还——药人能否复原在天,我宗尽心而为就是。”
文侯不假思索回答。柳子越连连称是。
琳公主打断柳子越和文侯说话,神sè转为严肃:
“小艾师姐,离元宵斗法还有半月,我们要请你指导道术。山河榜前十的人的确棘手——我和莫语冰在昆阳郡交过一次手,我的真元不逊她,但实战我远不如。半月后的一战,我连平手的把握都不大有。”
少女望我,
“原君或许有胜山河榜前十的希望——但愿原君能在山河榜前恢复战力。”她知道我现在只比筑基略强。
“我尽力吧。我试着用雷法在药池锻体半月复原。”
这话我其实说的心虚。当时南宫磐石被武神重创后也是费了数月复原;我的情况虽然比他乐观,半月的休养时间还是不够充裕。
“形势虽然严峻,也并非没有胜利希望。斗法不同实战,在规矩上可以上下其手。”
文侯道,
“元宵夜天子宴请了二十五位宗门金丹。剑宗十五人,其余三宗十人,原师妹是唯一的星宗。斗法定成五局三胜,剑宗和我们两宗各出五人——晓月擅自和原师弟私斗的影响很坏,剑宗也是要脸面的,元宵他赴宴的资格已经没有,敌手就少了一个山河榜金丹。”
我的念头稍振作点信心——不但晓月出局,其实唐未央还失去一个七转机关傀儡,他的战力也削弱不少。
我向慕容芷丢了一个眼sè。她望了文侯一眼,然后背着琳公主悄悄向我做了个“否”的手势。
——看来这具机关傀儡被小芷私吞的事情文侯清楚,但其余人不知道。那我也不对琳公主谈起,只当唐未央的法宝无故失踪。
“不过剑宗向我传了话——原师弟在元宵宴上不能再使用五通如律令咒,剑宗也许诺不会把师弟右臂令咒的事情传出去。”
我衡量了下点首,这个交换不算亏——荒寺一战已经起用令咒逼迫晓月退场,元宵斗法剑宗迟早用手段预备。这样光明磊落地提醒我禁咒极好;另外,剑宗不把我右臂令咒向外透露,也省去rì后许多邪魔追砍我右臂的麻烦。
“那样元宵宴就是剑宗的山河榜三金丹对付我弟弟、琳公主和梅芜城师兄。另两个剑宗的人选一个应该是道胎金丹的钟大俊,另一个是从他们其余的上层金丹中挑一位。上官家的翩翩小姐该是我方的人选之一;我方另一个人选,也是从剩下的上层金丹中挑一个。”
慕容芷思索下,
“上官小姐这次还蒙受通宝侯赐了八转法宝大通宝钱,战力未必在钟大俊之下;梅芜城师兄在山河榜的排名高于莫语冰。如果顺利,我方就有二胜在握。再拿下一局对方的上层金丹,即使小空和公主受挫,也是我方胜利。”
我和琳公主的目光齐齐望向柳子越。柳子越用手抹额头的汗,
“这个……我们昆仑主要传授炼药炼器,不是剑宗那些从小学砍人出身的。宗门如许重大的责任压在我这个见血犯晕的文弱门人上。这个实在……实在……”
——关键时候这货居然酱油!如果地藏狮子能出场,我也不会期待柳子越。要是柳子越不算手狠,其余昆仑和龙虎炼器画符的门人那就更是羔羊了。
我忽然发现——昆仑和龙虎善于斗战的门人的确不多。在云梦和龙虎本山我接触的那些金丹师友,虽然根基扎实,战力也明显强过寻常小派的金丹修真者与武者,但终究不能和心剑如一的剑宗门人媲美。
“我来出场应战。不代表星宗,而是以私人身份为昆仑斗法。我和小空是至亲,这也说的过去。”
慕容芷镇静地说,
“我在河北斩杀过无数强敌,又有师尊密授术法,自信不弱于寻常的剑宗金丹。”
——她的匕首金目鲷不知道杀了多少人!我猛然想道——那是慕容观天从剑宗带出的五大神剑之一,即使旧剑灵不在,也绝不能轻视。
只是这样的话,小芷是否有在剑宗面前暴露身份的危险——她说自己有剑宗眼线,不知道预先有没有考虑过。
“文侯真是胸有成竹呐。”
琳公主展颜,
“期待芷姐姐的风采。不过,我会尽力去拼一个山河榜前十。原君,有你这样的好姐姐,你就悠闲养伤吧!”
柳子越如释重负地吁气。
“如果元宵斗法你们胜利,我就换女子的装束陪诸位一道去赏灯吧!”
文侯笑。
傲剑鼓起掌来。琳公主赞。
车窗外浮现出高耸白sè塔林的景象,望不尽头的朱墙之内,密密麻麻有数百塔之多。最高耸的一座石塔直没入云中。辅翼道家呼吸的真言和长啸从朱墙的塔中络绎传出,如同黄钟大吕一般。
一派庄严气象。
我凝神望气。
我们由正南的朱雀门入dì dū,车马缓缓驰向西南灵脉龙口的上清宫。这座道场没有树立昆仑的银葫芦旗帜,但也有异乎寻常的浓郁灵气。
我想起dì dū地图上还有两个天一水灵脉的龙眼位置,在去上清宫的路上。
这是……
“这是多林道场?”
我沉吟了半响,忽然情不自禁地呼叫起来,
“就是武林圣地多林道场吗!”
“不错。”
文侯道。
——即使我迄今只大体摸索出修真界的势力轮廓,但对武道界却绝不陌生;哪怕我不知道修真者的山河榜,但绝不会忘记“多林道场”的大名!
武道时代持续了五百年,在武道时代之先,武者就已经载入了史册,天下谁不知道华山论剑!教童子的启蒙史书上讲过:修真兴起,华山盛事不再后,中土王朝在dì dū新设了武学道场,名叫“多林”。数百年来就在多林道场由朝廷的王侯公卿主持,决出历代武林盟主。在多林道场成名的武者或者效力朝廷做大将,或者领袖各地行会商团,都是世俗极显赫重要的人物。
姬小艾说,
“本朝开国后,武林盟主的选拔、高深武学的研讨、武道门派升降的十番战都在多林道场举行。由武侯指导,武林盟主管理世俗界的江湖事务。不过六十年前,本代武侯宇文登城、上代武林盟主谢无忌、还有武道六尊的传承者都被武神周佳比武击败,多林道场渐渐没落。天下的武道门派和帮会不再向武侯选定的武林盟主看齐,各自为政。多林道场的兴衰仿佛是朝廷兴衰的缩影呐!”
我忆起古书上讲:那数百尊白sè石塔,每一座小塔都供奉着一位叱诧风云的金丹武圣金身,每一座大塔都供奉着一位开辟武学道路的道胎大宗师的无漏金身,六座巨塔则供奉着相当元婴强者的武道六尊的混元灵珠。
那塔林簇拥的巍峨最高塔就叫“轮回塔”,绝顶处是孤绝的初代武侯陨落之处——传说谁能打通塔尖,就能破碎虚空,和返虚者白rì飞升的境界相当(自然迄今无人做到)
我肃然起敬,远远瞻望轮回塔尖。
我的金身根基,对御气的开悟和武道经验的积累,是父亲、王启年师傅和青龙兵副统领这样的金丹武者培育浇灌。虽然我是修真者,对武道也有强烈的感恩之情。
慕容芷问文侯,
“现在中土江湖上最兴盛的帮会大概就是满盈会吧?我们河北义军的军械粮食多半与满盈会合作获得,依附朝廷的旧武林已经是尸居余气了,在地方也和残虐的诸侯与贪官沆瀣一团。”
“恩。苏先生和武侯宇文登城都是元婴强者,但苏先生更通治道,满盈会也提携关照世俗的后进;旧武林太保守顽固,不让新人出头,没有上进心——我叔父与苏先生的交情就很厚,很多事情都借重他。”
美公子说。
“苏先生是很爽快能干的人物,我和原君也极受他关照——当初苏先生在江陵郡一声令下,随便就了断了那里害民的太守郡尉,真是痛快啊!——我看他的帮会比朝廷的文武顺眼多了。”
琳公主回味。
姬小艾微微皱眉。
——东方车马呼啸,人头攒动。
十数道强大的金丹气息如风如雾一样弥漫向我们的车马。云纹车外两个金丹家将大声呵斥数十筑基家丁不要慌乱。
在云纹车之前三百步,有九股上层金丹气息聚合,然后分成两股沛然的罡气一左一右环绕云纹车。呼吸之间两股罡气合抱,如同九个连环同心圆一样禁锢住了四匹龙马之车的进退,把云纹车与外部隔断。
我寻思大概银蛇剑连斩九下都天神煞的雷光,就能破开这九重环状气墙,并且创伤释放真气的九个敌手。但转念想起,自己重伤未愈,真元还不够催发神雷。
琳公主会心一笑,拔自己的云髻上的金簪,
“我来吧。太阳真火也行。”
言犹未已,少女脸sè一变。
一声天崩地裂的巨响,车外风雨如晦。
数百座多林道场的石塔不知道中了什么邪,像海cháo之音那样齐声共鸣起来!
数百股道胎宗师和金丹武圣的沛然拳意和鸣交奏。
六字充盈宇宙的真言从六巨塔里发出——
“呼!吸!哼!哈!啊哒哒哒哒哒!!!!”
犹如六尊强大的中层元婴者在天地三界内吞吐山河!
——我们的云纹车是他们口中微不足道的尘埃。
车内安静读史的地藏一声狮子吼爆喝,四爪撑起身躯,钢针般的毛发连狮尾一道崩直。金目流光,异类的妖气澎湃而出。这是地藏狮子的愤怒态,其实也是它恐惧的样子。
琳公主的半边脸釉彩般浮现出洪荒异种的妖纹,一目也染成闪耀的金子sè。她没有拔出金簪,反而摘下了耳畔一粒鸽子蛋大的碧玉珠子,扣在两指尖随时准备弹shè出去——稠密成芝麻糊的黑sè妖气团聚在这枚剔透的宝珠面上,就像千千万万的蝌蚪在碧波穿梭——每一枚蝌蚪仔细看都是一道符文(这是附身随侯珠的元婴大妖幻化的吗!)
柳子越趴下身子,在车厢内到处爬来爬去,和同样找藏身之处的逢蒙几次三番撞在一起。小寻机灵地打开车厢内的一个衣柜:柳子越和逢蒙争先恐后地往里面挤。
慕容芷念着《逍遥典》上的真言“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十遍后心神镇定,拔出袖内的夜sè匕首,在案上划了个卍字。一道虚无的隧道即刻浮现在案上,通向不知何处。
“你能像剑宗元婴那样一剑开凿虚空!莫语冰也不过如此!”
琳公主讶。
慕容芷不回答,却说,
“这是退路。”
姬傲剑呆呆问文侯和我们,“各位,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们都那么严肃。”
文侯抚摸傲剑的脑袋,笑说,
“旧友来访罢了——原师妹,我们不必落荒而逃。就待在我的法界桃花源闲看风景吧!”
她取过案上普通的琴,双手抚弄清风流水般拨动。
琴声悠悠飘了出去。车窗外风景忽晴忽明,光怪陆离。
忽然,我们不在车中,而在一座厅堂。厅堂在桃花林中,桃林没有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两个金丹家将和数十骑筑基家丁前来向文侯报告平安。琳公主的八骏七香车也没有失落,放在桃林里止歇。
一切如常。只有环绕桃林的溪涧外是浩渺的虚空。无尽的真言隐隐约约在溪涧外隆隆作响,但始终无法侵入这个文侯心念幻出的法界。
——也就是说文侯的法界至少在相当于六个中层元婴者的真言攻打下岿然不动。
我冲柳子越藏身的衣柜喊:“师兄可以出来了。”
“早chūn太冷,里面比较暖和。”衣柜回答。
一派金光shè入桃花源的法界。
文侯淡淡对我们道:“我的旧友来了,诸位随我一道去看看他吧。”
小芷和琳公主互相对视,然后各收了神兵法宝。我们鱼贯而出。
金光幻成一座金桥,架在虚空和环绕桃花源的溪涧上。
九个上层金丹武圣分左右列于金桥两侧。他们的甲胄上分别有“贪狼休”、“巨门死”、“天冲伤”、“天辅杜”、“廉贞死”、“天心开”、“破军惊”、“天任生”、“天英景”九组蝌蚪文字。
一个长发如瀑的颀美女子亭亭立在桥心之右,她的腰际悬了一柄赤红的小剑;另一个青年武者抱肩倚在桥栏之左,心不在焉地用一只回旋镖逗足下的矮足黄犬玩。他们的修为都不可测,可能是道胎金丹,可能是元婴者。
桥心之中驻着一部六爪金龙车。
“那九个武圣该是江南大都督的天门九将。血剑女子是剑宗的道胎金丹蔺朝颜。顽童似的青年该是本代的南斗武尊白泉颐,修行不过一甲子,已经有下层元婴的修为。”
小芷对我说。
“芷姐姐真是熟悉天下人物。”琳公主道。
“我在红尘打滚,难免上心。”白衣少女回答。
一只线条阳刚,但同时具有无瑕美感的男子之手把金龙车的帘子掀开。
青年样貌的锦衣公子持着马鞭跳下龙车,轻快地几步走到金桥与桃花源的交汇处止步,向文侯行礼。
文侯回礼,
“拔都兄,山河榜一别,许久不见。”
“文侯府和武侯府的人都是老死不相往来的。如果没有必要,我是不会打搅小艾的。”
宇文拔都的眼神毫无伪诈做作,纯净地像一个孩子。
姬傲剑紧张地呼叫,“你……你就是屠杀龙族,筑骨如丘的江南大都督!怎么一点也不霸气?”
“嗯。我对弱者不逞威风的——小艾,你弟弟那么大了?不过他不像你那么用功啊。”
傲剑脸红。
“说不逞威风,刚才江南大都督的威风可是气动山河呐!”琳公主讥讽。
拔都的目光陆续扫过琳公主、我、慕容芷,然后拍起自己脑袋,微笑着说:
“我也不想搞成那样。可是我的车马经过多林道场时,不知道为什么塔中的武尊、宗师、武圣的金身和遗留拳意与我发生了共鸣——故老相传只有死于轮回塔的初代武侯能用至尊拳意做到这点。这样的事情突然发生在我身上,我不能无赖推脱。”
他笑了起来,
“原剑空是元婴转劫,却想不起前事;我的情况类似,也把自己的往事抛个干净。”
——宇文拔都真是武道至尊的转世灵童吗?
我心一沉。
拔都的马鞭触碰了下金桥前的桃花源之环。
我六识一晃,我们依然置身在车马络绎、人流如织的多林道场前。既没有真言充斥的虚空,也没有落英缤纷桃花源,更没有金桥。
仿佛刚才一切俱是幻梦。
“我的武侯伯父被周佳打败后,一直没有心思经营武林。这次我来dì dū,打算就驻扎在多林道场,帮帮他整顿下江湖——听说现在中州出了一个满盈会的帮派,他们随便杀官、向河北的盗贼贩卖军械……这样无法无天、视大正律为无物的黑道要清洗,和他们牵连的公卿也要整肃一批。”
姬小艾轻轻摇扇。慕容芷沉吟不语。
“元宵斗法的事情我听天落歌说了。晓月退场让胜负变得很混沌,不过这样才有看头。小艾,元宵时候我会给剑宗打气的。到时候你输了莫要不开心。”
“不比怎么能见分晓?”
文侯肃容道。
宇文拔都的车马进入多林道场。
他突然从龙车探出首,
“呀,还忘了告诉你们一件事——既然我到了dì dū,天下的事情就包在我身上,不必昆仑和龙虎费心了。”
第一九四章 二会天子(一)
我在车窗怔怔望着宇文拔都消逝在多林道场的身姿
——那是征服亿万人的魔力![www.uu234.net]
我只在寥寥数人身上体会过。
比起他,我还是才长出獠牙的雏虎。
琳公主赞了一句,“虽然是我们的敌手,不愧是和姬师姐齐名的四代门人冠冕。”
我望慕容芷。
她的眼神正看着我。
“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小芷淡淡道。
琳公主笑,“芷姐姐是勉励小空吗?”
白衣少女若无其事地低下头去。
文侯的车马驰动,入暮时分车马送我们到上清宫止歇。
修葺功成的昆仑上清宫华灯结彩,香烟袅袅。老熟人石子明和上清宫主持领宫内门人齐齐迎接我们。石子明的官服换了三品官装束,果然升到了礼部亚卿的位置。
门人之中我看到了云梦之役结识的蛮子马飞黄、两步兄弟三中层金丹。他们都因为云梦功劳提前结束试炼,晋升为内门弟子。我们相见,十分欢欣——这番三人奉命来新修的上清宫驻扎,顺便游玩dì dū(据他们说昆仑在dì dū人手不足,拉了些在中土走动的门人提高本宗宫观的人气)。
我另看到两个中年样貌、神采非凡的上层金丹门人。
文侯介绍他们两位是也受邀参加元宵宴的张机子和宋明星师兄,一位炼药师,一位炼器师。这次妖cháo颜掌门派两人来中土协助剑宗,立下莫大功勋。我和晓月死斗后,张机子师兄还调配出针对的药池辅助我复原。
我由衷感激张机子。
杂役弟子中我依稀瞥到绿林集强盗头目江湖儿的身影,我用神念问柳子越是怎么回事。
他耸耸肩,
“上清宫扩建,杂役的人手也不够。七尾苏的满盈会提供了些忠厚可靠的帮手,还有许多人手要另外雇佣。这个强盗头目在绿林集表现很好,听话识时务,和dì dū势力也没什么瓜葛。我就推荐他来当杂役弟子头目,绿林集的强盗们也都散伙从良,能干和有资质的统统编入杂役。”
我也是海盗出身,说不出什么反对意见。
“极好。”
我果断赞成。
石子明禀告文侯:姬真人去了大河南岸的连营,与龙虎的清薇真人协助剑宗天落掌门安定大军,他们要在元宵时才回dì dū参加元宵宴。
姬琉璃在新修的上清宫的前留了一堵壁画。我看到壁画上有那只叫“子虚乌有”的丹顶仙鹤,只是没有点上眼睛。
“姬真人临走时交代:文侯如有紧要事情,点上鹤目,子虚乌有即刻飞至他前。不怕剑宗截留消息。”石子明说。
姬小艾点首。
她和我们众人约定:明rì元旦辰时,自然有礼部的车马迎接我们入宫城参加正旦朝会。龙虎宗的梅芜城、还有另两位元宵赴宴的金丹符法师则在龙虎的太极宫止歇,明rì他们也会和翩翩一并与我们在宫城前相聚。
文侯转身回dì dū的文侯府。小芷也不回城外的辋川别墅,与我们一道留在上清宫中各自的别院中,明rì她也要参加朝会。
琳公主自然住在上清宫为她特地辟出的圣女殿中。
我到别院中张机子为我预备的药池,施展雷法锻体——如今我的金丹真元回复到筑基规模,勉强能用这个手段——地藏狮子则在前院为我护法。
我略有些惆怅——想和小芷单独相处,却总没有合适时机——她是义军领袖,不知道元宵宴后又要如何忙碌。
琳公主。我默念她的名字。
她是喜欢我的。
——我绝不辜负喜欢我的女孩子。
当初和小芷重逢遥遥无期,我打定主意绝不背着她对别的女孩子乱动心眼。如今已经和小芷团聚,三人之间的事情可以光明正大讲出。如果不开口说喜欢琳公主,这违背我的本心;如果开口说喜欢她,也该向琳公主直率坦白我和小芷的情谊。
我不在乎三人在一起。
琳公主既是天之娇女,又是别人忌惮畏惧的异类。我知道少女喜欢被人宠爱,喜欢天下最好的享受。要是我直接告诉她:我既喜欢小芷,也喜欢她。她不知道要如何气恼心伤?
但我绝不会舍弃与自己至亲的小芷。
——总之,我要做好被颜掌门收拾的准备。
今晨在天波侯面前,小芷说世俗间的事情了断,就随我一道和仙山修道。现在回想起来,或许小芷的确有这样的心意。
我和她在一起的难题是:
原芷是我姐姐。
——只要慕容芷是魔头的后代,她就必须以我姐姐的名分隐藏身世。我和自己的姐姐欢爱,就要背负无视世俗礼法的名声。
算了,我是海盗,哪里在乎世俗礼法!到时看不惯我的人就让他们看不惯去吧。和小芷的安全相比,区区风评不值一提。
这次元宵斗法过后,我就对琳公主说出我喜欢她和小芷的心意吧!
——如果琳公主气愤,我就由着她砍上百剑千剑。
平复心念的我完成药池中的功课。
新年子时,dì dū烟火绽放,漫天繁星。除夕夜宵禁解除,人言笑语遥遥传入上清宫中。
已经是正泰二年了。
我从药池步入别院中庭,望气圣女殿和小芷的别院——两人都在忙碌修炼,无心去宫外游玩。
地藏狮子对我说白衣少女和红衣少女前后接踵来别院看望我。那时我在药池淬炼,所以她们都是问候后回去。
“主人起初锻体时心绪不宁,后来呼吸才古井无波。是因为世俗的情感而影响了念头吗?”地藏狮子忽然问我。
“为什么你会这么想?”我反问灵兽。
“和主人接触那么多时rì,我从没有见过你在修炼中有心魔泛起——这样的铁石道心属于转劫元婴和绝世天才;但方才我感应到你心中的yīn翳,就像晴空的小云朵,这只能是你受了此世尘情熏染的缘故。”
我无语默认,然后说,
“我不觉得尘情有什么不好。这是你们妖类和我们人类的分歧吧——你们本来从无知无识的禽兽开启灵智,是非善恶都是一团混沌。因为修炼需要化形chéng rén,才无可奈何染上人的情感,所以觉得尘情是难以理解的魔障。”
地藏狮子不以为然。
别院外有人头攒动。
我凌虚空抓,直接把墙上的小孩擒拿了下来。却是姬家二公子傲剑。
“你怎么没回文侯府,也不去看烟火,在除夕夜跑到这里来?”
我奇怪。
“徒儿叩见师傅。”
傲剑不含糊地向我恭敬叩首,然后嘻嘻笑道,
“dì dū的烟火我看厌了。白昼间师傅答应传我道术,徒儿欢喜得不得了。按捺不住兴奋,瞒着姐姐偷跑到这里来。我知道师傅要忙元宵斗法的事情,这半个月无暇指导我,所以先求师傅传我几样小法术练习起来。”
——我差点忘记有这回事情了。
文侯的弟弟到我们上清宫来,自然没有人敢拦他。只是——傲剑这点低微的内家真元,真能运御什么像样的术法吗?
当初内功境界的我即使用最简单的雷法杀死叛乱的倭人奴仆,jīng神也要疲乏得不省人事半天。
傲剑水汪汪的美目像无辜的小狗那样凝视着我。
我心软地捏了下他的小手,干脆道:
“好吧。”
我的真气游入美少年的躯壳,内视中琢磨透了少年的根器——傲剑的土、水灵根都是绝品,火灵根上品,是不世出的仙苗。
我心中欣喜地咒骂,简直想用板砖抽他脑门,
(“比我当初优越不知多少的灵根,怎么会练得这么废!”)
“你一定是想学几门稀奇的法术向其他王侯公卿家的小孩炫耀,才来我这里的吧?”我故意板起脸问。
傲剑目光飘忽,忸怩说,
“师傅,徒儿知错了,下次不敢了!不过我对别人说好的事情,可不能食言啊。”他几乎要哭出来。
我点首。
知道怕师傅的徒弟比较容易教。以后像王启年师傅调教我那样,把傲剑扔进蛇屋里锻炼心xìng也方便了。
——我第一次有了把《雷法总纲》编写成功法传世的**。
这个孩子不必从风、火、雷三咒入门,从火、土、水三咒入门学习雷法事半功倍。当然心xìng必须从头磨练一番。
我的念头忽然一动。
——如今我的灵根也可以动用水、土雷法的变化了。
元宵宴上,我另有新的手段侍候剑宗的山河榜前十。
第一九五章 二会天子(二)
正泰二年正月初一清晨,礼部大夫和礼部郎们领仪仗车马,迎送昆仑门人入宫城。除了地藏和逢蒙是妖兽不能入宫,其余元宵赴宴的门人随我们一道参加朝会。
琳公主和我齐齐坐在飘扬银葫芦大旗的八骏七香车内。
我还在沉思昨夜自己编写的《诸天雷法总纲》成文功法
——傲剑背诵了火、土、水三咒的符文与口诀,我在神念中另传了他雷法总纲统摄的心法。然后我从傲剑最可能上手的土咒教起。少年在别院中庭聚jīng、敛气、凝神试了数十次,勉强凝成一枚yīn雷埋在地中,即刻晕倒。jīng神大耗的他现在还在我的房里昏昏沉睡。
雷法在根本上是调用五行真气yīn阳相击,对内是搬运自身五行真气,对外是沟通宇宙天地灵气。所以在五行法术中雷法一直列为第一。雷法根基扎实,搬运五行也不在话下。
一面指导傲剑,我一面梳理了自己对《雷法总纲》的参悟。过去我没有正统道术传承,只能随着境遇逐渐摸索宿慧中的总纲;如今研习道典有时,又经历过与云梦之人、晓月等人的对决,已经能从已有的总纲推衍未有的子系雷法。
指导傲剑时,我推衍出一门yīn雷和一门水雷:yīn雷埋伏在地中,可以如沉睡的寒蝉那样蛰伏六个时辰。我人在yīn雷百里之内,就能随我心念即刻触发;水雷像游鱼那样浮沉在水中,效力和yīn雷仿佛。
这是雷法总纲的水、土入门咒法。到元宵宴前,我还能把总纲的五行变化术法分别推衍到金丹者能施展的顶点;至于五行和合的变化以后再说。
——但愿元宵时我能恢复足够的真元。
“原君,你想好对中土天子请求什么东西吗?”
琳公主唤我。
今rì的她真如降临红尘的仙子,美得令我窒息。
文侯知会过:今rì朝会皇帝会许诺我们许多好处,是朝廷对昆仑门人云梦之役的谢意。
“我没有什么东西要求中土皇帝。”我回答。
“哈,反正天子也给不了长生证道,我也没东西要求他。”灿如卿云的少女略思了下说,“那么就按照姬师叔的布置向天子请求好处吧!”
她从纳戒取出一个小锦囊递我,“昨夜姬琉璃派仙鹤给我捎了一个锦囊,吩咐我按照锦囊的纸条请求天子好处;这一个锦囊是给你的。”
“柳子越没有锦囊吗?”
我边拆边问。
“就我们两人代表昆仑和天子说话,没有柳子越的事情——你姐姐是河北义军的盟主,她也会天子请求些东西;不过那是她的事情,和我么无干。”
——小芷的车马迟我们出发。她代表燕赵十六义军参加元旦朝会,按照朝会典章,要到巳时才入宫。
琳公主调皮凑近看我的锦囊,
“姬师叔叫你向天子请求什么?”
“那姬琉璃要你向天子请求什么?”我闪过她。
琳公主毕竟换了礼服,行动淑女,不能一下子抓到我的锦囊。
“呵,到时就知道了。”她说。
我速度把锦囊中的消息刻在神念,用火咒一下焚灭,
“那我也不告诉你,到时就知道了。”
她白了我一眼。
车马通过九重城门,我望到了宫城前龙虎宗的太极旗帜,也有许多礼部大夫和礼部郎簇拥着车马。翩翩亭亭立在宫城前——青衣少女清雅隽秀,气质如同空谷幽兰。
她身边另有三个男修士,其中一个羽衣蹁跹的青年样貌修士尤其突出。
“那人就是清薇真人的得意弟子梅芜城,上届山河榜第七。”
琳公主提醒,然后她热情招呼翩翩。
我下车与梅芜城以及另两位龙虎的符法师寒暄了几句。其中一人名许退思,一人名吴猛。吴猛在dì dū妖cháo中监督刻蚀甲胄与炮弹的符文,许退思监督符水和其余灵符的制作,都立了莫大功劳。
我忽然发现九门人中只有我腰悬银蛇剑。
我问礼部大夫在天子明堂是否要摘去自己的剑,或者把剑收入纳戒。
礼部大夫恭谨道,“诸位仙长的尊贵,世俗的公卿都不能相媲美。天子特旨诸位剑履上殿、参拜不名。”
“大善。”
我十分欣喜
——这天子倒识趣乖巧,省去我许多麻烦。
诸多内侍宦者导引下,我们两宗门人入了宫城,一道直趋元旦朝会所在:天子明堂。
内侍宦者都是相貌长短一般无二的美少年。唇红齿白,音声温柔清亮,仪态端庄典雅。
我和琳公主都看得稀奇。
梅芜城向我们解说,
“古时朝廷用阉人做内侍。大正王朝受宗门指导,秉持道家好生之德,不再残人肢体。如今内侍都用机关傀儡代替,杂务职事和宿卫全由这些傀儡充当。”
柳子越忍俊不止地轻笑,我问他缘故。
“梅师兄说的都是官样文章。传说某代大正皇帝对剑宗不轨后,剑宗指派唐门研发专门的机关傀儡。它们充作内侍,天子的一举一动都脱不出剑宗的耳目,他也无法绕过傀儡的包围培植自己的私人。”
“我倒听家父说:百年来朝廷威信低落,前去郡县宣旨的阉人宦者往往被桀骜的诸侯碎尸泄愤。朝廷就索xìng一律使用机关傀儡,万一损坏也不过失去些机械。”
翩翩说。
“那么说上官侯爷以前也这样对付过朝廷的使者吗?”我好奇问。
“听家兄说,家父年轻xìng如烈火;直到家母陨落,心意才变得淡泊。”青衣少女叹息。
——看来翩翩是像母亲多一点。
内侍傀儡导引我们步入又一道宫门。恢弘无比的院落中矗立着一座上圆下方,四面环水的金檐大殿。上圆法天,下方法地,水称华池。这正是典章中天子颁布一等一政教大事的庄严殿所。
我们过了金桥,入了明堂。
明堂中,公、卿、大夫等文武百官已经济济一堂。
东厢之首的榻上端凝坐着乌衣美公子,她这边的行列都是文官礼服;西厢之首的榻上则坐着一个佝偻老者,他这边的行列都是武官礼服。
姬琉璃督促我背诵过朝会的典章。如果我没有记错王侯文武的品级服sè和朝会方位,挨着文侯一个榻位的美髯中年就是太师荀思,再之后就是御史大夫方式之等公卿。
居于武官之首的那个颓唐老者如同枯叶朽木,他的jīng气神仿佛被什么人抽空似的。老者的眼睛半张半阖,似乎随时可能在明堂上沉沉睡去。
我内心咯噔一下,几乎不忍心看这个心身消磨的老者
——按照我背诵的典章方位,那人就是本代武侯宇文登城了。没想到和周佳一战后,一代元婴强者竟然心意挫败至斯。
武侯之下的尖头男子趾高气扬,隐隐有元婴者的气息。他的目光时不时向殿外瞥去,和我们的目光相交我心念不由泛起一股强烈的恶意
——这人便是太尉烟罗白,宇文拔都的朝廷盟友了。
朱sè陛阶的尽头,高高在上的帝座和下方朝会的公卿宾客之间,屹立着一座铁塔般的神像。
确切说不是神像,而是那人的威势如同神像。
这就是大将军、安乐侯杨彭年,和郭子翰相交极深的元婴中层强者。他的面容如同万古岩石,看不出任何喜怒波动。不知道此人是否已经做好了离开权位的准备。
大将军的身后,一道璎珞珠帘遮于帝座之前。他仿佛一个人就隔断了神人界限。
——不过,对于我们修真者,没有什么神灵。剥去神话,天子也不过是凡人。
我望珠帘后的帝座。
“何方人物,胆敢窥伺天颜!”
神像呵斥!
真言漫卷向我,我的百骸激荡。真言是cháo,我是小舟。我想拔银蛇剑抵抗,又担心在明堂拔剑坏了宗门规矩。
刹那间,琳公主拦在我前。她的双目一金,扬手扼住了大将军的真言。琳公主的玉手凝起了一团黑sè的冰球。
音声寂然。
她传我神念:“我用妖气把杨彭年的真言冻住了。”
然后少女回复了点漆瞳sè。冰球消融。
明堂讶异之声频起。
文侯向身旁中年男子使个眼sè,
太师荀思出班,向帝座禀奏,
“启禀陛下!西洲昆仑宗和中土龙虎宗的正旦朝贺使团已至。”
“既是红尘外的仙长莅临,当以上宾之礼待之。赐座。”一个从容坚定的少年声音从珠帘的帝座传出,如同普施天下的chūn雨一般。
“诺!”
大将军杨彭年唱诺,群臣随之唱诺。
众内侍傀儡给我们一一奉上小榻。
我们众门人一道背诵宗门答词,然后排到了文侯身边。
“朕知道洛神家是西洲王侯尊崇的大圣。朕是中土之主,琳公主即是朕的御妹,赐座于朕之右。”
那少年的暖人声音再度传出。
内侍傀儡把一张凤座奉上帝座之右。珠帘一展,浮现出少年的丹凤美目,庄严容颜。
那是一个与我年纪仿佛的少年。
他的修为大致在上层金丹,丹近圆熟,稍添一点蕴藉,便能跨入道胎金丹。
金龙衣的少年淡淡微笑,向琳公主轻声说了一个“请”字。
琳公主径直座上帝座之右。
群臣山呼万岁。
忽然,内侍通传,
“剑宗朝贺使团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