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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被ko格斗家元元     妄心txt下载     妄心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六六章 两叶舟(二)

    月夜下,一支船队在江岸等候。船队有大舟十条,小舟数十。小舟雕怪鱼船首,大舟船头雕龙首;舟上满载着金粟珠玉与奇石异木。这支船队貌似是世俗里的寻常漕运船队——修真者用纳戒与宝囊容物;凡人则用龙舟木鸟、木牛流马等机械载重。

    纳戒宝囊不是rì常谷米,也是灵石锻造的法器。宗门的出师弟子能人手一枚;小派出师和世俗里的人物一般只能用机械载重容物。原来不足为奇。[]

    ——但奇怪的是,开船的船手绝不是寻常凡人。

    船队掌舵远远向我们五人打了一个招呼,他隐隐然也有金丹强者的气息。虬髯掌舵沉默寡言,他和七尾苏之间即使神念波动我也没有感到,只与白衣秀士用简单但意义不明的手势交流。

    其他数十船手一律黑衣劲装,都有筑基修为。一支小小船队的船手实力,竟然不逊sè大诸侯的jīng锐亲兵。船手的脸面都覆盖着上好人皮面具,和原本的容貌混合为一,溶成一张假面。如果不是我随父亲混帮派,有使用人皮面具的经验,也险些漏过。琳公主经我提醒,方才注意。

    掌舵人把江陵太守和郡尉联名的开船凭证给七尾苏看过,

    “老大,费了我们不少财货,才打通那两个衙门禽兽的关节。”

    他憨憨一笑,这是掌舵人唯一的一句话。

    “无妨事,千金散尽还复来。”

    七尾苏淡淡一笑,指向船队满载的财货,

    “这些不都是吗?”

    众船手哄笑。

    掌舵人点首,又取出两个翡翠和玫瑰石镶嵌的木盒给他看。七尾苏背着我们,我没有看到里面是东西。

    七尾苏验完其中的东西,把木盒还于掌舵人。

    然后白衣秀士挑了一艘小巧鲤舟,领我们四人入船。这条鲤舟和其他小舟一般,是一个木机械傀儡掌舵,价值不菲。

    “两位如果不愿透露身份和使用手段,盘查的时候不妨用下这两件外物。”

    他从袖中交付与我和红衣少女各一张人皮面具和一份对应的假路引。

    “好玩死了。”

    红衣少女兴致勃勃地戴上,向我扮了一个鬼脸。

    船队随他号令一一通过大江上的官兵哨卡盘查。我们两人戴上人皮面具,收敛金丹气息。哨卡的小校用能堪破幻术的三转法镜探察,却没有结果;所有的路引也都是实有其人。官兵无事放行。

    “发舟!满舵!”

    白衣秀士的船队过了江面的五里雾障,七尾苏轻轻挥手。

    船队北折,船速忽然加快。似鱼龙穿梭,劈波斩浪,如电一般飞驰,只差金丹者御风而行一线。

    小半个时辰后,船队行过江陵郡江域,船速重又降回寻常。

    “掌舵,在我的鲤舟上再立十个草人。”

    七尾苏忽然吩咐虬髯掌舵。

    ——白衣秀士和我们讲过上舟后不要为古怪事情人物吃惊。我按下好奇,一言不发地看着船手们把十个草人立在鲤舟各处;红衣少女狐疑地眨巴大眼睛,也忍住不言。

    然后,木机械傀儡掌控我们的鲤舟从船队脱出,分成两路。船队向楚地的荆北道驶去;我们的鲤舟则悠悠驶向吴地的江南西道,那里是龙虎宗本山的所在。

    (“区区小舟,怎么能飞驰得这么快?”)

    我用神念和怀中的风水罗盘交流,

    (“回禀小仙长:楚之地有龙蛇泽,水族化龙之渊薮也。楚之人有剽悍不畏死者,入泽取化龙神鱼之骨,以作舟,水行如飞。”)

    器灵继续满口古文,把鲤舟的灵气源头和材料分析得一清二楚——南宫家的大楼船都用深海中的鲸鲵和龙骨制作;这鲤舟的龙骨原来取材大泽神鱼的鱼骨头,怪不得也这么不凡。

    我对琳公主讲述了一遍,

    “这位苏先生又不是四大宗门出师。不知道是做什么生意的,手头的阔绰不下海客。”

    我叹了下。

    琳公主不回应。

    琳公主显然对探索白衣秀士的行当兴趣不大,她对财富多寡也没有多少概念。

    “苏先生,我在你的舟上唱歌?不会打搅你们吧。”

    她心情大好,问在鲤舟另一厢和匡一真谈论儒门典籍的七尾苏。

    “无妨事。”

    白衣秀士和匡一真的案上摆着一枚古琴。红衣少女问他们借过来给我。

    “这是做什么?”我问她。

    (“师叔,以前林道鸣说你懂音律。为我和下音。”)

    我试了下那柄焦尾琴。手心相应,多年荒疏的家教琴艺渐渐回来。

    月白风清,水光接天。江流有声,万顷茫然。

    琳公主扣舷歌唱,声如天籁:

    “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

    我的琴声应和。

    忽然之间,我想到幼时娘教的一首古词,也顺口唱出:

    “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大江之无穷。携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

    声音袅袅散开,余韵久久不息。

    鲤舟上的另三个人止住攀谈,凝神倾听。叫麒麟儿的清奇童子甚至把自己的小蒲团从另一厢移到我们,从蒲团上跳起随音律起舞。

    “道门出尘之音,好像让人凭虚御风,不知道停留在哪里。养浩然之气浅的人听了,就把持不定读书之心了。”

    匡一真的指节轻叩了小案。

    麒麟儿一愣,立刻坐回小蒲团,然后迅速挪回匡一真那边。

    琳公主笑。

    我看她的面容酡红,双目明星一样凝视我。我心里柔软,像小猫那样低下头去。

    (“难道见师叔如此羞涩。”)

    她笑得更明媚了。

    七尾苏的鲤舟顺江而下,以一rì百里之速,无事又行了一夜一昼。一整天中我和琳公主再没有闲话。舟内我们的舱房和其他三人隔开——夜间我和琳公主各顾各修炼,消化云梦之役的心得体悟;白昼里她看江两岸风物,我在自己舱房忙碌地用灵符书写各种传信纸鹤。

    扫云团有近五十人,我书写了数十份传信纸鹤。部分是发给当rì在荆南道西守城的昆仑龙虎,一是问候他们平安,二是分配他们战利品。战利品的名目我留白未填,要问询完柳子越记录的账目再说;另一部分纸鹤就是寄给在龙虎山趋避的翩翩等人。我在传信纸鹤里把自己见到的剑宗战报摘录一番,问询翩翩战报上我们诸人的死讯究竟是如何回事。

    灵符全部写就。我愣愣想了一会,把其余收入纳戒,只取最后一张给翩翩的灵符折成纸鹤。在灵符结尾我加了一段扫云团员才知道的暗语。翩翩见到幻鹤,自然能答出后看信;其他人答不出,这纸鹤只能幻成一张失去灵气的无字符纸——这是当初在凌牙门翩翩教我的传音纸鹤之术。

    我出舱掷出纸鹤,纸鹤幻化成一支高唳的白鹤掠过轻舟向东飞去。五百里外的龙虎山它一rì就能飞到,目的地是银蛇剑感应到的紫电飞龙处。

    办完这件事,我压下忐忑不安之心,回自己舱内服食下在坠星洞天取得的那枚土灵根丹药——我的土灵根较逊,如果像服食火、木灵珠那样直接服食土灵珠,起码炼化一年半载以上。幸好手头有这枚土灵根铺垫。

    我想起小芷来。

    昨夜我不知道为何对琳公主唱了些莫名其妙的古词。心驰神荡,仿佛宇宙间只有我和她两人,再没有第三个人。

    我叮嘱自己,以后再不能那样了。

    我澄清心神,取出纳戒中昆仑传习外门弟子的诸种雷法、飞剑、符法、遁法等基础道术典籍,一一从头读过。我的雷法总纲和实战经验、对二十五元婴的道术心得,还有昆仑典籍上的文字图画融成一片,不分彼此。

    小半个时辰后,我把手头的雷法典籍读迄,再无一点剩义。

    一个时辰后,我把手头的飞剑典籍读迄,再无一点剩义。

    三个时辰后,我把手头的符法典籍读迄,再无一点剩义。

    读了遁法典籍三分之一,我把手头典籍停下。今rì融通太多,不应该求一rì竟其全功。我步出船舱,忍不住迎着江月长啸。寻常诸般道术的运御之妙,已经存乎我一心之中。

    我想起昆仑外门弟子能学习的基础神通还有幻术和摄心两个次类,我的纳戒里没有。于是决心到琳公主的舱房向她借,明rì和遁法典籍一道研习。

    我从后船左舷绕过船尾甲板去后船右舷,看到麒麟儿也在江月下的甲板上练习拳术。红衣少女正巧也在船尾负手看清奇童子练拳。

    她神采奕奕地向我打个招呼。

    “今rì修炼的功课已经完成?”

    我问。

    “自然,一rì不曾懈怠。终有一rì,要携飞仙以遨游嘛。嘻嘻。”她回答。

    我脸微红。

    我在神念里问她要了两大部典籍,琳公主应承下来。

    我和她并立,看麒麟儿的儒门拳法路数。这门拳法我刻骨铭心,是当年王启年师傅手把手传我的儒门秘学:降龙掌法。

    降龙掌法是儒门根据易理推演的搏杀拳法,御气成圆,曲直由心。内外、动静、刚柔、中绝无不包罗,至今都让我受用无穷。但当初王启年师傅传我降龙掌法是依照后天易理搬运真气;而麒麟儿的步法拳势却是按照先天易理搬运真气。没有杀伐之象,却是把jīng气神归元的混成之象。不是杀拳,而是养生法门了。

    ——忽然我发现自己的眼力见识和以前不可同rì而语。

    “本来以为儒门不是空谈心xìng,就是古书竹简里讨饭吃。没想到还有一点门道。”

    红衣少女不住点首,

    “拳脚之技,宗门的传授和世俗的内外家拳术也没有区别。指剑、劈空掌、弹指神通……这些小伎俩我们门人也不屑于去学。没想到天下居然有这种熔铸养生、杀人、明心见xìng于一炉的儒门拳道。”

    “这门拳道是过往的儒门圣贤用易理吸纳武道熔铸成的秘学,叫做《中庸拳经》,有无穷应敌制宜的权变。修身的时候用先天路数搬运浩然气,可以降伏心中的毒龙yù念,也就是你们道门说的心魔;对付外敌的时候又称降龙掌法,用后天路数搬运浩然气,一切拳术都在我掌握。就是从来没有见识过拳术,也能被化入《中庸拳经》,成为中庸拳道的部分。”

    麒麟儿说的头头是道。

    原来王启年师傅当初没有教全我。或者说他也只学习到了降龙掌法的一半。

    我问清奇童子,

    “我听说道门昌盛前,世俗里是百家罢黜,儒门独尊。从《中庸拳经》看,你们儒门也是与时俱进,吸取百家学术的jīng华。怎么现在世俗里没有听说过儒者的势力?”

    ——我在云梦之役和貌似儒门的夺命书生交手过,他还没有鬼门的元婴者厉害,倒是遗留的风水罗盘管用的很。

    “我们儒门研习的是圣贤留下的五部经典,门中学派林立、家法森严。古时围绕天子团结一体,得君行道;天子被你们道门架空成傀儡后,儒门没有了共主,所以就分家解体了。”

    童子实话实说,琳公主听得笑起来,

    “贵门古来就爱当人臣子。一旦没有了主子,就变成丧家犬了。”

    麒麟儿垂下了头,

    “圣贤有五经,儒门也演变成了五大支。五大支里又有古学今学、天理人心、内圣外王……种种家学,数目以千百计,是一盘凝不起来散沙。”

    “说起来,我爹爹三十岁前还在儒门厮混。就是看到你们儒门没有抱负,内斗又狠,才投了道门。”

    琳公主转起了眼珠子,

    “《圣王书经》是你们的五经之一吧。我爹爹当初投的是这一支传承,现在还有吗?”

    ——原来昆仑颜掌门还误入过儒门三十年;和我当了十几岁海盗也差不多,都是半路出家,彼此彼此。我想。

    “《书经》是五大支之一。现在传承分成了十余小支,式微了。”

    麒麟儿长叹一气。

    “那你家匡先生就是《易经》一支的传承咯?”我问。

    “那可不一样!我家先生虽然治《易经》起家,可很看不惯儒门的家法林立。他的抱负可是把五经传承和百家学术熔铸一炉呢。先生教授我的法门就叫《易经参同契》,和你们道门的真传贯通无碍。比如你们引天地灵气,我们养浩然正气;你们修的是金丹,我们修的就是太极。你们修五气朝元、三花聚顶;我们修事事无碍,止于至善——”

    “你这孩子太实诚了。对人简直要把心都掏出来。”

    轻舟的那头传来匡一真的一声叹息,

    “麒麟儿从小由我抚养,眼界不阔,视我为神人。匡某心知自己一点微末道行,哪入宗门诸位真人的法眼!”

    “——我看那些真人哪比得上匡先生十分之一。”

    清奇童子忍不住嘟哝出一句疯话。

    我见过林真人在云梦之役施展化清明宇宙为混沌的无匹神通。舟内的匡一真再厉害,难道可以望林真人的项背?哼,“真人只及他十分之一”,匡一真莫非是返虚者了?

    ——这麒麟儿其他不坏,确实是有点天然呆;不过反过来讲,他拍自家先生的马屁很好。

    “再胡言,罚你闭户读书一年!”

    又传出乌衣儒生的声音,这次他语调严肃。

    麒麟儿噤口,垂头走回船舱了。

    我和红衣少女都笑,不再问下去了。

    乌衣书生和白衣秀士走出前舱。匡一真向我们说,

    “以苏兄的鲤舟船速,入吴地境内还需要半rì。匡某研习易经,略懂推算之术:恐怕这鲤舟马上有一些小风波。两位是无关之人,千万要在舟内慎动。鲤舟有再大危难,这位苏兄自然有手段化解——他得高人传法,应付寻常邪魔没有什么问题。”

    我见两人神情真挚,答应下来,

    “但愿我们两人没有成为苏先生的累赘。如果要帮忙,尽管说。”

    “两位就在舟中小座,看看今夜的别样风景好了,包管有惊无险。”

    白衣秀士眯起眼笑。

    我和琳公主才走返回船舱,夜中的虚空就响了一个冥漠苍劲的声音,仿佛雷霆在响动。琳公主一下拉住我,和我一道折身往舟外探看。

    虚空中的声音已经覆盖了鲤舟方圆百里。

    “何方妖人,胆敢杀我江陵守将!在本节度使地头猖狂,死有余辜!”

    那虚空中的声音竟然是荆东道节度使李成仙的神念传来!

    我立刻明白那前rì两个木盒子里装的是什么东西!

    ——那rì我在江陵城头见到的金丹郡尉,已经和江陵太守一道做鬼,成了木盒中的首级;七尾苏那支船队满载的不是别的东西,而是顺手牵羊在太守府里掠来的珠宝丹药!

    那二十条大船上显然都是杀官的一伙高手。也怪不得他们通过盘查后,一路飞驰,原来是躲避后知后觉的追兵,赶路脱身!

    现在荆东道的首领追来。我们又遇到了元婴者。

    ——我不禁心cháo澎湃。

    “真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的人呐。倒和小贼你相似。”

    红衣少女赞叹。

    舟外只余下白衣秀士一人负手望天,他悠悠道,

    “李节度使,我的人只是受委托拔掉两个鱼肉百姓的钉子,对您可是很尊敬的呐——还在您的生祠加烧了几柱香呐”

    “放屁!”

    虚空中的声音嘎然而止。

    毫无征兆,无数的箭从虚空中蝗虫一样落下来。遮天的无穷枝箭上有风、有火、有雷、有冰……附有的种种道术不一而足。

    “先生!这就是李成仙的心弓心箭吗!”麒麟儿大呼。

    “心只一箭,瞬发千里。心有千种,箭有亿万。”

    匡一真点首。

    如此小的舟,亿万箭只落在十个地方。立在鲤舟各处的十个草人逐渐燃烧成灰烬。箭雨随着草人而消散,一点真火真雷也没有蔓延到船上。

    我本来想用雷法总纲助七尾苏一臂之力,看来纯属多余。

    虚空中传来狞笑:

    “十船人,管你什么手段,都去死!哈啊哈哈哈!”

    虚空中的神念无痕,江面恢复静谧。

    七尾苏转首对我们微笑:“李成仙的缺点是自大狂妄,自以为隔空传神念就杀掉了我手下。真是滑稽的很。”

    ——这是他要那十个草人的用处,是移花接木的天罡术。

    东方既明,小舟离了楚地荆东道,驶入追敌鞭长莫及的江南西道。

第一六七章 两叶舟(三)

    鲤舟摆脱了荆东道的追兵,三rì内无事。

    小舟越深入江南西道,市镇人烟越来越繁盛,各sè漕船、渔船和游船也多如过江之鲫。虽然时节入冬,但大江两岸依旧热闹非凡。[]

    我在试炼时遇到的其他中土郡县,百姓街市都缩在城墙之内躲避妖邪,各座城门都有守兵守将巡逻,好像一个大牢笼;但江南西道的繁华市镇则远远不受森严高大的城墙局限,如火如荼地延伸到江水边缘。市镇上也少有荷铳持刃的兵卒出没。

    ——不愧是乱世里妖邪潜踪、治理清明的一方乐土。

    “江南西道的太守县令大多是龙虎宗的出师弟子担任,朝廷事后默认。他们治理郡县尊奉道家的清净无为之学——郡县有妖邪就斩杀,灵脉产出就上缴宗门,仅此而已。不过正因为少税少役,百姓倒是不大吃他们的苦,总能谋到自己的活路。”

    七尾苏挥洒点评。

    接触多rì,白衣秀士吐露的若干胸中韬略已经让我佩服万分——天文地理、典章制度、兵刑钱谷……种种世俗里经邦济国的学问,他都有巨细无遗的知识和jīng到切实的见解。我平生熟知的人物里,就是南宫磐石也不能和他比较——当然,南宫有家臣团处理细务,他只需要考虑大略就可以。

    “天下有百家学术。苏某学过道、学过儒、也学过兵法、刑名、货殖、纵横术、机械术……都是高不成低不就,一个杂家罢了,哪有匡先生执一统万高明。道友要以我为鉴。”

    白衣秀士谦虚了几句,向江面的渔家掷出几锭金子要鱼。几个剽悍jīng壮的渔家抢过rì头下亮闪闪的金子,扑通扑通跃入冻指寒水。小半个时辰功夫后,波涛分开,他们众人死死抱出两尾银白如刀的红腮大鱼儿,笼在碧纱网里小心交付给七尾苏。

    七尾苏又各加了一锭金子送捕鱼人。他们欢腾而去。

    “这是大江中的银鞘红缨刀,冬令出没,和寻常鱼习xìng相反。肥瘦得宜,齿颊余香。道友饮食惯了道门的黄芽甘露,不妨尝下吴江时鲜,不枉游玩大江一番。”

    “没想到苏先生连这么不起眼的江鱼都知道。”

    ——我家是海盗出身,捕捞的是财货,不是鱼。我对江海里的鱼知识其实有限。

    “苏某早年也学过农桑渔林之学。多年在天下闯荡,鸟兽草木的名字都记在心里。”

    他微微一笑。

    ——这人居然连种田打渔的事情都清楚。

    江面又传来了喧闹声。江上江边所有男女老幼都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一位明艳不可方物的红衣少女。少女无视他们的目光,如风般轻快地在水上行走,跃入我们的小舟。

    到了花花世界,这几rì琳公主从市镇里买来无数稀奇古怪的东西:有书坊里流行的宫斗小说和武林传奇;有姿态千奇百怪在饮食男女的小泥人;有一只木虎衔着锡兵的机械玩具,拧动发条,虎口里的锡兵就撕心裂肺地惨叫姑nǎinǎi饶命……。

    “奇怪什么呀,难道这些东西在宗门买得到吗?”她反问一句瞪大眼睛的我。

    ——大概昆仑确实是没有。我无话可说。

    她哼着一首从市镇新学来的歌谣,

    “将泥人黏合了重新做,捏上一个你,捏上一个我。我泥有了你,你泥里也有了我。”

    少女咯咯笑,然后瞥见了七尾苏搞来的银鞘红缨刀鱼,

    “呀。苏先生,今rì又要你破费了!”

    “我最爱招待海内外的朋友。”

    白衣秀士回答。

    夜宴时,我们四人分食掉一尾白衣秀士亲手烹饪的银鞘红缨刀(他的手艺也是一绝),交口称赞不止。只有麒麟儿不食,他告诉我和琳公主自己从小忌口,不食荤腥。

    一更天后,我们各顾各修炼。

    我在自己舱内推算了下纸鹤发出的rì期。纸鹤rì行数百里,翩翩的回音至多在两三天前就该回复我,但现在还杳无音讯,不知道出了什么状况。琳公主说上了龙虎山自然一切都能明白,我只好打消了再寄一次传音纸鹤的念头——到了明rì午时,我们就能在龙虎宗本山下舟。

    三rì中我已经把手头的遁法基础典籍悉数通晓。我完成了今rì修炼根本《上清典》的功课后,开始专研幻术和摄心两部基础道术。有了云梦之役的见识与参悟,这两部道术典籍对我容易理解许多。

    夜入三更,鱼龙深潜的阒静江面响起一荡一荡的划桨声。在吴地驶过我们的鲤舟的大小船只不在少数,凑近我们的船没有一支。但这只逆水东来的小舟却是难得靠近我们的船。

    我心念一动,放下手中典籍。

    ——是不是翩翩的船?

    我出舱凝神探视。

    那叶小舟的船头也雕着鲤鱼首,几个机械傀儡在掌舵划桨。船内的金丹气息收敛。我猜是翩翩不愿惹人耳目。

    我正要走近那叶小舟,随后出舱的七尾苏拦下我,

    “道友,这是我的一位朋友来访,和我谈论些私密事情,暂请回避。”

    我稍微一讶。是自己搞错了吗?

    我答应过不管七尾苏的私事,折身返舱,但仍半带狐疑地回头一望

    ——月夜下的那叶舟和七尾苏的鲤舟两头靠拢。那叶鲤舟里走出一个蓄着小胡子的青年男子,四下张望。

    “苏兄,让你挂念了。我从龙虎宗偷跑出来一趟不容易。”

    然后,小胡子青年男子向白衣秀士淡淡微笑,眼珠子贼溜溜地转着。

    ——此君我再熟不过,正是柳子越!

    “剑宗向天下公布的战报向来七实三虚。我就知道,柳兄必然能逢凶化吉!”七尾苏热络地拉过柳子越的手,把他牵上我们的鲤舟。

    两人的交情看来极为深厚亲密。

    “对于那三分虚报下的内幕,满盈会很感兴趣,苏某还需要柳兄指点。”七尾苏谦虚问。

    柳子越边笑边比出一个手势,这与他和我讨价还价的情形一般无二。两人之间神念波动,肯定是柳子越在索要什么好处。

    ——他在卖消息?

    “柳师兄,我也很对剑宗战报的内幕感兴趣。琳公主也在,我们三人好久没有一道谈心了。哈哈。”

    我从白衣秀士的身后按黑暗的船舱里走出。两人诧异地望着我,眼神里满是不可思议。

    我的手心还残有最后一点点赤身教主躲猫猫的余香,所以他们的神念都没有察觉到我在偷听。

    柳子越见鬼一样地跳起来,蹦到自己的船上去。

    我从容迈开一步,一手抓住柳子越的手臂,一手拔出闪耀着都天神煞的银蛇剑。

    柳子越立刻朗声大笑,随我回到七尾苏的船上,一边向我拍马,

    “苏兄,这位神采非凡的英雄少年就是征战云梦功劳第一的宗门弟子原剑空;原师弟,这位苏兄就是耳目遍及天下,行侠仗义九州的满盈会会长!”

    我把有意无意挨着柳子越的银蛇剑收了回去。

    “柳兄真是口吐莲花,把我吹捧到天上了——原小仙长,我不过是一个通风报信,帮行走世俗的朋友解决点麻烦的人物,不要把我看得太高。”

    白衣秀士拍着我的肩膀,

    “我和银蛇剑的主人相处多rì,居然毫无所觉。苏某才真是羞愧得无地自容——原小仙长和天之娇女琳公主果然是一对神仙璧人。”

    ——我低下头去。这倒是七尾苏胡乱联想了。

    舟上喧哗,琳公主从舱内走出:

    “哇!柳子越,你又在想什么坏主意了!”

    “哪有。哪有。我一直在盼望你们平安归来。看了剑宗的战报上讲你们陨落,我难过的几天都吃不下饭食。”柳子越流露出哀戚的神sè。

    我想他平常服食丹药甘露,确实也是不必要吃饭食的——真是诚实呐。

    “我还有一尾银鞘红缨刀。大家再开场夜宴,一边饮食一边听柳兄讲述吧。我再请匡先生,他通达权变,如果诸位有什么疑难,尽可以找请他解释。”

    七尾苏微笑,

    “我用神念覆盖一舟,匡先生用易道颠倒yīn阳。外人绝不能知道我们的密谈。”

    “万岁!美食第一。”

    琳公主赞。

第一六八章 两叶舟(四)

    我们添酒回灯重新开宴。

    匡一真在一页无字书上写了“君子慎密”四个斗大字,吩咐麒麟儿贴在船头后。这纸书页混无灵气,就是寻常的灵符也比不上。匡一真言之凿凿地说张贴之后天地之内,唯有我们知道舟中谈论。我对那页书纸将信将疑,直到七尾苏把他的神念覆盖了鲤舟**,我才稍微放下心来。

    琳公主向七尾苏敬了一盏酒,[]

    “我这一两年在世俗行走,得了满盈会不少好处,没想到你是满盈会的大老板。这盏酬你。”

    白衣秀士回了一盏,

    “昆仑龙虎的道友对我们这些中土草莽人物最是客气,苏某一条中土的地头蛇,自然应该倾力相助两宗门人不受剑宗和官府的为难。”

    (“柳师兄,你以前在云梦城和鼠仙仓公说的朋友就是这位?莫非还要谈倒卖金粟米的生意。”)我神念里问他。

    柳子越呵呵一笑,算是默认,

    (“……也要卖些云梦之役的内幕。我在本宗会同院任职过十年,职责是联络天下各方人物,所以与苏会长熟识——七尾苏是元婴中层的强者,师承多家,就是宗门内这样厉害的人物也不多。”)

    他神念里问我与席的匡一真是什么来路——柳子越偷瞥了那个正襟危坐的乌衣儒生数眼,低头想了许久,对我说自己从来没有听说过天下有这路人。

    (“匡一真自称是南阳郡儒生,治易经。他对天下大势了如指掌。我估摸他是元婴者,至于深浅我不知——但七尾苏似乎对他很服帖。”)

    我回答。

    (“上至帝王将相,下至贩夫走卒,七尾苏都是一副文雅亲和的样子,做不了数。他就爱遍地撒钱买人心。”)

    柳子越面sè和善,也向匡一真殷勤敬了一盏热酒,神念里却向我嘲讽,

    (“原师弟,我对你可是推心置腹——儒门能派上用场的都在诸侯幕府里为足食足兵,出谋划策。我看这个大言嘴炮的书生也是一个呆头鹅,迄今还不被哪方势力重用就是明证。师弟不要被这书生忽悠了。”)

    和七尾苏交盏的匡一真忽然意味深长地回望柳子越一言,柳子越立刻尴尬地噤口,向四处漫无目的地张望。

    七尾苏轻击了下掌,把柳子越的围解了,

    “我们还是谈正题。原兄是扫云团的团长,先由你这个亲历者讲述云梦之役最好不过。”

    我向席上众人讲了我们扫云团在云梦之役的作为。七尾苏知道我们克复荆南道诸县城的事情,对我讲的云梦城内之战兴致勃勃。

    我从林真人突入云梦法界门户讲起,直到我追踪云梦之人未果,和翩翩南宫等分两路遁离崩解的云梦城为止。

    白衣秀士凝神听完,然后感叹:

    “云梦城内如果没有原兄克制云梦之人,林真人恐怕也难免落凤坡之厄。”

    “那也未必。最后林真人一剑灭城,并不需要假手我的战力。我的作为,只是替南宫争取到抢夺楚王金蝉躯壳的时间。”

    这几天我思索那战经过。即使没有我,林真人毁城的结果依然不变,云梦之人依然能脱走;不同的是,南宫磐石会随云梦城的崩解陨落,他的王图霸业那时就会化为飞灰了。

    “南宫磐石既然取得了三分之一的楚王傀儡和护驾神将,三五年内就能养成气候。不过这三五年他必定韬光养晦,慢慢消化所得。”

    匡一真沉吟下说,

    “有心人必然会上南宫家明抢暗夺,剑宗更是会出面逼迫他交出所得。如果天下人都信战报上南宫随城陨落的传闻,对他反而是一件清净太平的好事;即使真相最终浮出,这些拖延的时rì足够南宫到星宗洞天潜踪了。”

    他望向柳子越,

    “哎。战报上讲南宫随城陨落,其实是昆仑和龙虎两宗向剑宗隐瞒了消息,不过助南宫成势,好搅乱剑宗的中土——和原兄分路先行的诸位到了龙虎山,是被宗内的长老禁足了吧。”

    柳子越眨眼,向匡一真行了一礼,

    “高见。”

    怪不得翩翩收到我的纸鹤也不能回应。

    我忽然明白天下诸侯身为元婴强者,为什么要在幕府里邀请儒门了——儒生能经营领地,还能为诸侯分析局势人心,省去无数牵扯修炼的心力。

    我追问一句:

    “那匡先生以为:让我们随南宫磐石一道陨落,是两大宗门的什么用意?”

    “等南宫无事后,自然会放诸位出来。”

    他阖上眼睛,然后睁开回答。

    琳公主满脸不乐意。

    “搞什么。”她哼了一句,“这次下山我可还想去dì dū逛逛呢!我要去和爹爹说!”

    我想到我们也会被禁足。不知道要什么时候出来,难道是三五年后?

    “可以像我一样偷偷跑出来呀,不被外人发觉就是——这是宗内长老对我透的底。上官翩翩也在两宗的长老会前立誓,她可还是上官天泉的女儿呐。”

    柳子越笑得狡黠,他的说法证实了匡一真的推测,

    “也不会禁足三五年。等宗内护送南宫抵达星宗本山的金鳌岛,最多一两个月内就能宣布我们历劫生还。只消说我们受了重创,数月无法行动联络就是——反正我们诸人数月内的行动都被宗内真人逆乱了天机,外人推算不出。事情了结后宗内就能公开表彰我们的功劳,大家有的是好处——啊,公孙纹龙也被宗门拘禁了起来。当时他想提前开溜,被宗内的元婴者活捉,没有走漏半点消息。”

    “龙少这场战役贡献良多,宗内不会为难他吧?”我期待龙少也能晋升元婴,以后我们可以在战场上切磋一番。

    “两宗也不想和公孙家交恶。允诺了和妖族交换俘虏的时候,把龙少与燕院主俘虏的妖兽白听一道送回北荒——这次宗门在dì dū的妖cháo战役不顺呀,有不少门人被俘。唉——当然,是剑宗的门人占了大半。嘿嘿。”

    柳子越取出自己袖内的黑皮小本,一面看,一面回答。

    “切!那你向苏会长泄露南宫生还消息,不就是两宗大忌吗?!”红衣少女忍不住问,“万一……万一苏先生口风不紧……”

    她狐疑望七尾苏。

    “会吗?”

    柳子越捏了捏鼻子,问七尾苏,

    “南宫家在他们的领土上一直照顾满盈会,您会出卖南宫世子吗?”

    七尾苏笑,

    “我只是想知道罢了。除了跋扈的剑宗,满盈会和其他三宗门人的关系一向很好,不会胡言乱语——柳兄冒着被重罚的危险向我报信,两位也千万不要和他为难。一切责任,苏某一力承担。”

    我们允诺下来。

    我心里忽然想七尾苏就是透了也无妨,至少我们就能正大光明地行动了;不过我立刻熄了念头——助人到底,帮南宫完全脱险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毕竟我们费了如此多的心力,两宗的投入也不少。

    “柳子越,翩翩他们在宗内立了不得泄露的重誓,你也立了吧。小心以后遭天谴啊。”

    我好心提醒他。

    “无妨事,那是一个口头誓:我说自己敢泄密,rì后被都天神煞劈灰灰——哈,rì后我就紧跟师弟鞍前马后,有你雷法总纲护持,我哪会死于雷下!”

    柳子越不以为然的挥手,言语中他是赖上了我。

    “要是消息走漏,你一定会说是我透的,或者我用银蛇剑威胁你透的。”我笑。

    “没有没有。”

    柳子越脸红起来,慌忙否认。琳公主笑了。

    “邪魔方面走了武神周佳,也是可虑的事情。”

    我沉吟道。

    “武神既然先诸位走脱,他就不知道诸位后来的情况。战报上的内容可以暂时打消他寻衅的念头;更何况两宗逆乱了诸位的行动。周佳一介武夫,也无势力,要在这宇宙内找你们麻烦比大海捞针还难。”

    匡一真宽慰我。

    柳子越小鸡琢米似地点首。

    “还有一件事情我不理解。”

    我问柳子越,

    “两宗把我们全部禁足,自然可以瞒过剑宗一时。但战报宣布云梦之人陨落,剑宗真糊涂到信以为真?”

    “云梦之人的下落四大宗门无人能确定,各方面的人都很想找到他。秘密调查还在进行,宗门决定还是先不要打草惊蛇。当时是你和琳公主去追云梦之人,你们最清楚他去了哪里——就是你们,翩翩也是数rì前通过紫电飞龙感应到你们生还,之前宗门对你们的下落也没有头绪。”

    其实我和琳公主也不知道云梦之人金蝉脱壳后去了哪里。

    柳子越眉飞sè舞地对红衣少女说,

    “哈。琳公主失踪半月也是一件好事。西昆仑山的归化巨妖们已经群情激愤了,纷纷上蜀山去找剑宗和林道鸣寻仇。剑宗这大半月忙得焦头烂额——北面要专心dì dū妖cháo;南面是收拾云梦残局;西面要应付洛神家臣。最近雪花片似的剑宗纸鹤飞到昆仑求你爹爹约束他的妖怪亲家——颜掌门真是算无遗策,左右逢源,两边都做足好人呐。”

    “我爹爹可不是那种人!”

    琳公主骂了一声柳子越:

    “死伤的是我的家臣,你开心什么!是想西荒的妖怪和剑宗都同归于尽吗!”

    柳子越瞬间闪到我身后,我用银蛇剑架住红衣少女追砍他的金乌剑。

    她折身出舱,我追出去。泪花在少女眼眶盈盈。

    “师叔,是我不好,在外面贪玩了许久;自己的家臣却在为自己拼命流血——我是洛神家的家主,号令西荒万妖的招妖幡在我手上。我爹爹没有招妖幡,其实无法令得了他们。”

    “我们尽快在龙虎宗现身,就能调停这场风波了。现在还不算迟。”

    我用袖子抹去少女没有掉下来的珍珠大眼泪,像哄小妹妹一样把她哄回舱。

    琳公主整理去泪痕,恢复神采。柳子越见她手上没有拿剑,长舒一口气。

    “苏先生、匡先生,刚才让各位见笑了。我有要事,要飞驰到龙虎山,和诸位先别过了。”她说。

    “甚好甚好。”柳子越忙不迭地说。我知道他心里巴不得气头上的琳公主快消失。

    匡一真赞叹,

    “琳公主,你的仁心增长,rì后一定能成一位明君。”

    七尾苏请她入席,

    “还请公主稍候。你不必御剑腾云,我让鲤舟加速,小半个时辰就能到龙虎山。”

    他打了个响指。鲤舟斩开碧波,在波涛之上如龙飞腾。

第一六九章 赏功罚过(一)

    十月十三rì天sè微明,乘风破浪的鲤舟驶入大江的一条碧波粼粼、丘陵丛起的支流。我怀里的风水罗盘似乎先感应到了龙虎山的沛然灵气,神念里不住地呱噪:

    “尽美矣!尽善矣!叹为观止矣!”[..]

    罗盘指向了正南的三重灵脉。每一重山的走势都是由西北至东南,绵延数百里,都是一等一的灵脉。不过,如果只是这样规模的山门,器灵也不至于如此惊叹吧。

    我怀疑风水罗盘的见识狭小,没有见过大场面。我以前获得的坠星洞天,也和这三重山的任意一脉仿佛。

    鲤舟转过三屏积雪封尖的高峰,就像转过三道天地造化的屏风。我忽然眼前一阔,丹霞和烟云如迂带飞环,萦绕出没在青绿sè的层峦叠嶂之间。清幽的鹤唳鹿鸣和瀑布飞流的喧哗不知从何处传来——在烟霞中有一条绵延不知多少千里的如龙灵脉若隐若现,藏头摆尾。

    一时之间,我怔住了。

    ——三重山的灵气合起来也及不上这条巨脉的十分之一,是丘陵和高山的差距。

    “宇宙内的每个生灵都是天地灵气所钟,卓异者就是仙苗和灵兽;宇宙间的山川海河也是天地灵气所钟,尤其卓异的灵脉者就是洞天福地。远古年代各方灵脉被神兽妖物盘踞,凡人奉妖兽为山神水神,修真者则和它们比邻而居;道门大盛后,修真者降伏妖兽为守山神,在洞天建立山门。四大宗门的基业都是择了宇宙三界内的大洞天,天时地利人合俱全。”

    七尾苏一面和匡一真指点目前江山,一面赞叹不已。

    “苏先生就喜欢兜圈子。我知道昆仑的根基是天地开辟以来的天柱神山,星宗得了瀛海上的三岛十洲,剑宗是植根蜀山的通天建木。龙虎宗是四宗之末,他们的山门有什么来路?”

    麒麟儿向白衣秀士请教。

    我竖起耳朵倾听——我这个宗门弟子也真还不知道。

    七尾苏和匡一真相视一眼,他笑着对我们说,

    “我在各位仙长和博学大儒前卖弄了——龙虎宗的山门虽然没有前三者的名声显赫,在道门史上也非同小可——龙虎山古称匡庐,文明时代起就是高道隐逸,大儒读书的世外岩泉,名声和五岳神山不分伯仲;那些雄才宏图的帝王巡狩南方,不是到楚地的南岳,就是到吴地的龙虎山歇夏,所以龙虎山古时又有夏都之称。龙虎宗领袖道门的时候,还在山中古帝王的行宫内开宗门法会。”

    匡一真点首,

    “后来周楚南振兴道门,用大神通抹去主峰绝壁上的匡庐两字,刻下龙虎符印,才有今rì的称谓——唉,以前天下之权出于dì dū;自周楚南后,天下之权就全出宗门,龙虎山也从夏都变成仙都了。”

    忽然七尾苏忍不住笑出来,

    “龙虎山脚下还有一个小镇,叫祥瑞镇——帝王的行宫在前山山顶,随驾的将相们就在山腰置办宅邸,山脚的当地人也向大人物们进献祥瑞讨赏。史书记载:最厉害的年份,每过十天半载都有祥瑞进献给帝王——珠玉、瑶草、灵狐、白麟……不一而足。歌功颂德的文人不知道这是百姓冒死入后山洞天取来的灵物,还以为是那些帝王的功德招来的呐。”

    柳子越用肘轻撞我,

    “原师弟,山脚祥瑞镇是宗门禁足令许可我们到的最远地方。你们一旦入山,用寻常的手段就出不去了;翩翩就在镇上等你们;师弟的紫电飞龙也在镇上的一眼雷池温养,是姬师叔向龙虎掌门开口借来的。”

    “哦。”

    我说

    ——姬琉璃不在南疆的波月庄,怎么又跑到龙虎山上来了?

    琳公主也漫不经心地应口。我看她的样子对眼前的风物毫不吃惊的,显然已经来过多次,对龙虎山轻车熟路。

    她的心思貌似也不在匡一真和七尾苏等游山客的议论上,肯定还在忧心自己的家臣与剑宗的贸然开战。

    鲤舟在水上徘徊,烟霞锁住了洞天。烟霞的封锁似松实紧,我们浑然找不到上山的路径。稍近山缘,烟霞深处就传来风声鹤唳,似乎亿万草木皆兵。也不知道是幻术,还是实有无数道兵守山。

    “龙虎宗的洞天经营了近千年,有十二重阵法护持,元婴者至多也不过冲到七重阵法。这烟霞才是第一重阵法。”

    我听完柳子越指点,用风水罗盘重新窥探了一番。七转器灵良久无言,然后吐语,

    “回禀小仙长,无懈可击,上山捷径绝无。”

    柳子越已经给自己戴上了一张人皮面具,像仆役一样站在七尾苏的身后,

    “我下山的时候冒用了龙虎杂役弟子的身份。你们两位出示宗门弟子的令牌,层层报上山去。我随苏会长跟着你们回山就是——苏会长是海内外知名人物,我给你引见下诸位昆仑龙虎的师叔师伯如何;匡先生也要柳某引见吗?”

    七尾苏客气了几句。匡一真则淡淡推辞,他说只随白衣秀士上到山脚小镇为止。

    我正要掏出自己昆仑外门弟子令牌。琳公主一摆手,她掷出自己的金乌剑。金光化成十团小小的太阳在烟霞里吞吐出没。

    少女向烟霞中呼喊:“守山大神何在?出来见本公主!”

    她的声音方落。我们鲤舟下碧波翻涌,山上烟霞忽地分开。一位朱紫衣女子以七sè虹为桥,款款走出洞天。女子芳华如桃李,眼神如霜雪,衣裳如云霞,是罕见的大美人——唯有头上两只角和三倍于人的身躯,显出她是异类。

    碧波下翻涌出的百余妖兽都是人首蛇身样貌,全是筑基修为,它们披挂的黑甲黑矛也一律是宝兵宝甲。我低头看鲤舟下,也有同样的妖兽来回游动——这些道兵眨眼间把我们围一个水泄不通,它们的进退方位中隐有玄奥阵法,数百筑基真气联成浑然一体,绝非任何金丹能独力抵御。

    我不觉想到了见识过的剑宗那二百五十个如臂使指的孔雀道兵。

    我估摸了下双方实力,自己即使手持吞吐都天神煞的银蛇剑,至多能在这些道兵围攻下杀出血路。何况还有那个冷视我们的双角女子观战,她的修为深不可测。

    “这是龙虎宗的水蛇道兵,降伏自大江的各路水怪。数目总共五百,是天下闻名的道兵,不过被剑宗的孔雀道兵克制。”

    柳子越神念告诉我,

    “那女子是龙虎山下彭泽大湖的归化龙妖,元婴下层。和东海敖家还有点血亲。当初敖家离龙虎宗去东海,这龙婆一族就接掌了龙虎山神的职事,水蛇道兵全由她统领。”

    琳公主径直飞上七sè虹桥。那身为元婴神龙的冷漠朱紫衣女子竟深深向她施礼,神sè泰然自若,仿佛是极为自然的事情。

    “彭泽朱紫衣,带我去见两宗的长老会。我要借徐掌门的万界坛城招妖。”

    红衣少女单刀直入。

第一七十章 赏功罚过(二)

    “两宗长老正在匡庐主峰议事。清羽掌门有法旨:公主如至,请先至本宗夏宫歇足。”

    朱紫衣一欠身。

    “那就让徐掌门暂停会议,我的事情最要紧。朱紫衣君,你知道我在大事上不任xìng。这是我以洛神家主的身份要求。”[..]

    “恐怕有所不便。”

    “他要是不肯;我就去找你们龙虎山的二代祖师正一真人!”

    琳公主向朱紫衣龙婆掷了一句不容置疑的命令,就从面无表情的龙婆前走过,踏着七sè虹桥飞入龙虎山洞天。

    洞天深处,奇峰之上。

    我看到了瑞彩辉映的金阙云宫。来自各峰和九天之上的乘云车和驾灵鹤的修真者御空穿梭,充当仪仗的黄巾力士举着宝幢前导,浩浩荡荡的妖族道兵随驾护卫。

    琳公主忽而止足,转首凝视了下舟中的我,神sè中有股淡淡哀愁。她又吩咐了朱紫衣一句,然后红衣少女没入在七sè虹桥的彼岸,连着洞天景象消失,好似一场幻梦。

    我方回过神,自己已经和琳公主分开了。

    朱紫衣龙婆忽地把五枚玉符掷给我们舟上五人。上百水蛇道兵一下撒开,隐没在烟霞山水之中。萧萧的林风依旧在山谷中吹拂。

    “这是入洞天的登山符,请诸君在本宗祥瑞镇歇足。诸君下山时把登山符缴还守山道兵就是。”

    龙婆说毕,也退入烟霞之中。

    我感应山中的灵气,浑然无法分出道兵潜伏在哪里,他们似乎已经和山气结成了一体。于是我用风水罗盘探察。

    “回禀小仙长:十里之内,皆有道兵窥视;十里之外,灵气云蒸,虚实难知。”七转器灵报告。

    我皱眉头,问柳子越,

    “柳师兄,凭这登山符能去龙虎山多少地方?”

    “和我们昆仑山的登山符一样啦。只能去龙虎宗许可的地方。”

    柳子越笑,

    “龙虎洞天主干延绵三千里。错落分布了五百座灵山、三十六条分支灵脉,各脉各峰还布置了无数的大小阵法。无论他们元婴和金丹的道场,还是机要的院殿所在,凭这登山符都是去不了的;就是我们外人在不要紧的地方走走,山神和她的道兵也能随时感应到。”

    “往常我们见的元婴者不过能用神念感应百里方圆。更何况我们现在混杂在那么浓郁的灵气中,她一个元婴下层也能分辨?”

    我问柳子越——我手头有灵觉敏锐无双的风水罗盘,心中难免有一股侥幸。

    “那个龙婆是被龙虎二代祖师册封的山神。她在职责巡视的洞天区域无所不见,念到就至。统领的水蛇道兵也能由她的心意随意挪移。”

    柳子越摆摆手。他的目光忽然盯到我手上的风水罗盘,眼中**裸地露出贪婪之sè。

    我收起罗盘,不让他再看。

    柳子越连忙把自己的目光调整正常,云淡风轻地微笑。

    我把玉符指山。另有一处山光芒闪烁,放开烟霞,显出上山的青石坂道——但却不是方才金阙云宫的景象,而是白云深处有人烟袅袅直上的景象。

    我皱了下眉。这道登山符开启的是另一处地方,不是琳公主的去处。

    柳子越撺掇着我上山。

    “诸君,琳公主忙她的,我们忙自己的——那就是祥瑞镇所在。原师弟,上官师妹一直在镇上等你们。”

    我沉思还是先和翩翩汇合商量。如果琳公主有什么万一,我们可以一道想办法。

    我们五人跃开鲤舟,沿山道而上。

    时令冬季,山中如chūn。花莲缤纷,芝草铺地。鸟鸣与山中淙淙清涧相伴,更显幽静。

    我依照昆仑《上清典》的玄门正宗法门,一边登山,一边吐纳山中灵气。才运转数个周天,就觉得自己jīng气神圆足。在龙虎洞天服气的效力虽然不及服食黄芽丹药,但已经不下饮食金粟米。这是我在世俗间从来没有过的经验,就是在坠星洞天和波月庄也没有这样的体验。

    我们在山道走了一个时辰。时有结群的白鹿横越过山道,还有三五作伴的灵狐凑近我们徘徊张望。至于邂逅的其他各类零散灵兽,如虎豹鹤鸾等等,不一而足。

    行过三十里,忽然山道两侧的林间冒出一群几十只披甲金毛猴子。它们叽叽喳喳,像山贼一样挥刀弄棍拦住我们,这几十只猴子们大致都有内功顶尖的修为。

    我正奇怪修真大派的洞天怎么会有匪徒一样的猴兵,领头的筑基猴子头目开始叫嚣,

    “此山是我大王开,上山要缴过路钱。不然讨打杀威棍,打完一百绑树间。”

    匡一真身后的麒麟儿闻言忿忿,从袖中取出一条龙筋鞭驱赶。那童子一鞭把一株十围古松“劈”地一声打断,猴子们跳上别的古树四散。才消停了盏茶功夫,又有上百只外功顶尖的猴子不知从何处的林子跑来sāo扰。麒麟儿和猴兵的缠斗时辰越长,山林里窜出来猴子越多。如此捉迷藏般反复多次。麒麟儿一个金丹童子从应付几十只猴子开始,到和数千只顶尖外功的猴子纠缠,累得疲惫不堪,顶门升腾起一柱香般的白气。

    我略略看我们前后左右和树上。密密麻麻的白毛、金毛、黑毛、红毛四sè猴子不知不觉把我们五人围个水泄不通。

    “龙虎宗款待客人的节目倒也有趣。”

    七尾苏笑。

    匡一真闭目养神道,

    “当今乱世,儒者文武都修,让麒麟儿历练下也好。他成金丹以来,没有遇到过这样阵势。这些猴子虽多,但不懂丝毫阵法配合,纯是乌合混战。”

    “我们是走错路了吧?”我问柳子越。

    “往常我从祥瑞镇下山就是走这条道。从来没有什么剪径的猴兵。”他回答。

    “我们宗门让两位朋友见笑了。”

    我烦不过那些猴子,抓起一把散落在山道上的松针,在针上凝上雷法。然后往领头的三十六个筑基猴子头目屁股上一击一个,他们的盔甲应声全粉碎成粉末;但除了屁股处,通体无伤。

    “扔掉兵甲滚!下次再让我看到你们,就把你们脑袋通通打成西瓜!”

    我鼓动丹田罡气,挟着风雷之音长啸一声。林风大作,天sè一暗。

    那些猴子头目捂着自己连带盔甲被打得稀烂的红屁股一溜烟跑了,各自旗下的数百小猴也连忙丢盔弃甲,跟着头目风卷残云,一哄而散。

    山道彻底清净下来。

    麒麟儿气喘吁吁地坐地,一时站不起来。

    柳子越食指大动,又下意识地取出袖中宝囊。我知道他一定是准备把落叶一样撒满漫山遍野的兵甲打扫进腰包。

    一个探头探脑、背负大斧的樵夫从林中准时跑出。

    “这是龙虎宗的仙长们给初学艺的仙苗试手的猴子道兵,xìng子最爱胡闹。我刚才正为道友手狠担忧。打死宗内资产可要重赔。罪过罪过。”

    他的目光闪烁不定。

    “多谢朋友好意。我们昆仑门人是好生慎杀的。”

    ——你怎么不早说呐,是不是就等着看我打出它们脑浆来勒索呢?

    我白了樵夫一眼,如何看他都像是幕后指使者。这个樵夫虽然竭力收敛气息,但金丹修为逃不过现在我的眼力,其中隐隐有修炼龙虎《正一经》的气象,但又杂有一些怪异不纯的气息。

    樵夫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我们是来贵宗拜访的。这几位是我朋友。”我把自己的昆仑门人的身份令牌给他过目。

    樵夫呀了一声,

    “你就是平云梦的原剑空?”

    他的目光暴出兴奋之sè,

    “怪不得,怪不得,那小小松针的些微雷法居然让甲尽碎而不伤一猴,太是匪夷所思了,一定是诸天雷法总纲!我认识的昆仑龙虎道友都对你赞口不绝;不过,剑宗的道友们倒是都很想和你试手;邪魔们也想抢夺你的法门。哈哈。以后,原师弟在世俗行走要小心。——我带你们走入祥瑞镇的捷径!”

    我谢过他好意提醒。

    ——真是树大招风。不过想挑事的人多半不知道我的银蛇剑已经蕴含都天神煞,风水罗盘也能先知先觉。如果有人殷勤送财送命,我只好勉强笑纳。儒门不是说:天予弗取,必受其殃吗?

    那樵夫领我们走过一线只容一足的山道,山道下云海滚滚,绝壁千仞。山道末守着一座两人高石碑,青苔石碑上刻了三个龙走蛇行的烫金字

    ——“祥瑞镇”。

    “这是文明末帝十上龙虎山时所题之字——就是那个被金丹飞刀斩得四分五裂、死无全尸的家伙。这家伙不容世俗内外有任何和帝权对抗的势力。他一生铲除异己,大肆捕杀修真者,弄的海内沸腾,天下sāo动——不过,末帝的字倒是不错,霸气侧漏。所以历代祖师一直保留了这块石碑,供后世人玩笑。”

    樵夫指石笑道。

    “文明末年,道门气候已成。上位者当疏而不当堵。此人自取败亡,为后世人鉴。”匡一真抚石而叹。麒麟儿小鸡啄米般点头。

    我的视线越过石碑,看到镇口前的山道侧结着一间草庐。一个青衣少女正倚栏读道书,茶香从草庐里逸出,石几上煮着一壶药茶。

    “翩翩。”

    我脱口而出。压了心头半rì的yīn霾稍去。

    她释书抬首望我,粲然一笑:

    “原师弟,算rì期你们也该来了。”

    然后她看到了樵夫,

    “耍耍三郎,你又指挥自己的猴兵在捉弄别宗道友了。师弟,你没有受他什么欺负吧!”

    她轻嘲樵夫。

    “既然是原剑空,我就不带他去龙潭虎穴耍耍了。”

    樵夫大笑,歌唱道词而去。

    我看到他的瞳孔逐渐转为金sè,身体一晃,化成一只金毛猴子,转瞬滑过一线天溜了。

    我把七尾苏和匡一真一一介绍给翩翩。她恭敬还礼。然后青衣少女问我七尾苏身后的仆役是谁,气息好熟。

    “是偷混出山的柳子越。我已经听他讲了宗门对我们禁足令的事情。”我神念回答。

    柳子越嘿嘿一笑。翩翩哭笑不得。

    然后,翩翩悄悄传我神念:

    “琳公主在哪?师弟不是一直和她同进退的吗?她难道……有什么……不测?”

    忧sè拂上翩翩。

    “我在,她就不会有一点事情——只是方才上山时分开,琳公主去找你们掌门借万界坛城招妖了。”

    我宽慰她。

    “我们进镇商量。你宗的姬真人和渡人院主也在镇上,我们一道想办法。”她的神sè没有一点轻松的迹象。

    我们众人随着上官翩翩入了祥瑞镇。

第一七一章 赏功罚过(三)

    环拱的群峰之间贯穿着蜿蜒如带的银sè河流,河流上金桥千架。群峰上道门的宫观楼台星罗棋布,河谷间百姓的屋舍作坊络绎不绝。谷中和邻近诸峰亿万顷的梯田像鱼鳞那样团团簇簇的紧挨,耕作的木牛流马如蝼蚁,风车磨坊如树林。极目远眺,更幽邈的远山则是放牧灵兽的茂林、培育仙草大药的林圃和蕴含诸般宝矿的矿脉——在那里经营的人力更无法计算了。

    镇上人烟辐辏,百业兴旺。浑然不像寥寥几个修士的清修之地,反而是男耕女织的世外田园。[]

    “……乱世中天下动荡,妖邪肆虐。我们龙虎宗庇护中土生灵,就把流民纳入洞天,充作杂役弟子。后来洞天人口滋生,宗门势力内的郡县也逐渐安定。百姓又陆续迁出开枝散叶,散布在吴越两道——目前镇上还有担当本山各种职事的十万户人家。”

    一路上我听翩翩向众人讲述祥瑞镇的概况。龙虎本山的规模气派,我看得心旌动摇。

    柳子越插口对我说,

    “师弟不要看迷了眼睛,我们昆仑本山的经营可不下于龙虎宗的规模。”

    他转而又对翩翩笑道,

    “上官师妹,我可没有贬损你们宗的意思呐。”

    翩翩淡淡一笑,然后指向祥瑞镇最高一座山峰上的巍峨宫观,

    “道门和凡人之隔也没有外面传说的那样悬殊——我宗的许多院殿都在镇上。那座高丘的宫观是过去帝王的避暑行宫,西宫现在充作渡人院,东宫充作会同院;簇拥宫观的院落过去是古代将相的山中别墅,有的充作我宗处理杂务和产业的馆舍,有的充作外门弟子和访客的馆舍。”

    她顿了一下,

    “和我们一路回山的道友——地藏狮子和逢蒙也暂住在祥瑞镇峰上的会同馆馆舍;南宫世子已经离山去了星宗,有我宗的元婴者保护;龙少被押在我宗的幽牢——不过师弟不必担忧他的安危,这次平云梦龙少也有参与立功,宗门会在dì dū交换战俘时把他平安送走。”

    她和柳子越说的类似。

    “宗门不会把龙少的纳戒里的收藏一并收缴吧?”我想了下问她。

    “一个邪魔,我们吞了他那份也没有什么不可以。”柳子越嘻嘻。

    “怎么能如此。要是宗门没收了龙少的那份战利品,我出自己的那份贴还他!”

    我咬了下嘴唇,把柳子越拨起的念头打消。我头次做一群修真者的头目就私吞了团员财货,以后要没人敢跟我——当初我爹教我如何当海盗头子的话,我铭刻在心。

    “我和看押公孙纹龙的幽牢狱主交待过。等交换战俘后还公孙纳戒,战利品不会短他——但师弟你可千万不要去幽牢见他,在宗内这样行事难免有交结邪魔的嫌疑。”

    青衣少女沉吟下说。

    “翩翩你真是细心。”我由衷感谢。她先我想到这个局面,已经替我化解了。

    我们穿过镇民的如林宅邸,登上会同院馆舍所在的高丘。高丘前有一潭数亩大的寒池,寒潭下隐隐有龙吟之声。

    不等翩翩说起,我信手一招,一条紫电飞龙从池中腾起,化成剑光没入我的银蛇剑中。大半个月后,银蛇剑灵终于再度完全。我心爱的七转神剑一时剑面如明镜,闪耀着都天神煞。

    ——这眼灵池和波月庄的那眼泉仿佛,积蓄着雷霆之力。银蛇剑的部分剑灵在其中滋养大半月,又强上了几分。

    不。这就是波月庄的那眼泉。被人用大神通挪移到龙虎洞天了。

    深潭畔立着一块石碑,上面写着“雷池”两个大字,是我当时在波月庄用银蛇剑亲手刻上去的。

    “哟。姬真人,原剑空来了——原师侄,你的红衣小情人呢?如今又换了一个青衣小情人了?——喜新厌旧的男人以后可要被女孩子一刀刀割下肉来的哟。”

    山道上一个摇曳生情的女人**之声传来。上官翩翩的脸红起来。

    “哪有!我一向和琳公主一路!只是凑巧遇上翩翩。”

    我急着回护翩翩,不假思索地回答这个熟悉声音。才应了一句,顿时感到呼吸断续,躯壳沉重,心魔丛生。

    我收敛念头,凝神归元,抵住了女子的魔音,同时拔出了银蛇剑。

    “噗通”一声。

    我没有事情。倒是柳子越在猝不及防下一跤跌倒,在山坡滚了七八个跟斗。他狼狈爬起,骂骂咧咧高呼

    ——“有妖女!大家一拥而上——”

    还没有全呼啸出来,柳子越生生闭嘴。

    “应该叫屠苏师叔了。屠苏教主改邪归正,在讨云梦之役立了大功,现在是我们昆仑支脉的脉主了。”

    另一个温柔又慵懒的声音传来。

    赤身教主屠苏婉之旁是一个骨脆皮柔的青年男子,细洁如柳条的手里摆弄着一个铁如意,正是姬琉璃。

    又有一只小赤狐立在小凳上拿着轻罗小扇替姬琉璃扇风赶蝇,是绯红衣。

    看起来,刚才姬琉璃一直在和石凳对过的那个少年对弈——他对面的木讷少年我不认识。少年的年龄和我仿佛,从气息看也是厉害金丹。少年浑然木偶一般死死盯着棋面,气沉得像死灰枯井,既不为屠苏婉的妩媚百态所动,对我们的到来也没有知觉。

    (“这呆子少年是我们昆仑知北游真人的第五世族人,叫知了义。修为是道胎金丹,不知道会什么神通手段,只知道是个棋圣。这次姬真人把他从昆仑带到中土,不知道要做什么——不过,我听说当今天子也是个喜欢棋道的少年,说不定——”)

    柳子越神念里对我说。

    突然,他的神念中断。柳子越脸sè变紫,像被一个无形的人掐着喉咙一样。

    “虫子真是讨厌。”

    姬琉璃的两指忽然捏着一只苍蝇,厌恶地把小虫弹开。然后柳子越得救一般地张口深呼吸。

    “好玩。”

    屠苏婉甜甜地笑起来。

    姬琉璃一面打着哈欠,一面用铁如意招呼我过来,

    “平常我在宅邸,都是过午才从榻上起身。今天忽然心血来cháo,算到你白昼要来,为了等你误了几个时辰的眠。”

    ——我本来以为姬琉璃会先问琳公主去哪里。可是姬琉璃的神sè完全看不出任何奇怪,好像对红衣少女的下落没有丝毫兴趣。

    “云梦之人有那样的手段和谋划,剑宗这次出动肯定是抓不到的。听说林道鸣甚至受到碧落黄泉的反噬,几年不能动用神通,现在躲云仙客的道场闭关去了。哈。”

    姬琉璃边说边笑,

    “你和云梦之人的战况我听鼠仙仓公说了。两个雷法总纲对战,真是jīng彩有趣。可惜那时我不得不在其他地方忙。无福参悟,遗憾。”

    “那师叔忙了些什么?”我有些不怀好意。莫非姬琉璃在我们血战云梦的时候,一直忙着和女人喝茶。

    “我和五毒教主,啊,现在也是昆仑的支脉脉主,陪着姬真人去了夜郎城一趟。”

    屠苏婉幽幽道,

    “林真人带jīng锐去云梦城抢功的时候,姬真人替我们出气,向夜郎城两个留守的剑宗元婴要回了我的城池。”

    ——她说得轻描淡写,眼sè之中掠过狠毒之sè。

    这个“要”字背后,不知道坏了多少条剑宗人的xìng命修为?

    “现在燕采霞还坐镇着夜郎城和剑宗僵持扯皮。不过鬼门的华盖将军率领残余鬼兵悉数降了我们昆仑,我们两宗在夜郎城兵多将足;荆南道的剑宗没有林道鸣主持,他们剩下的门人是夺不回来——原剑空,这也有你的功劳,你是第一个劝降华盖将军的。哈。算起来,你这次云梦之役的功劳足够做十个金丹长老了!”

    姬琉璃拍起手来,然后问我要九难试的牒文,他接过我的牒文信手化为虚无:

    “昆仑的长老会初步商议:你的九难试不必继续了,琳公主也不再是你的向导。等你两个月的禁足期限满,授你内门弟子的资格和权限;等你余下九难试的期限满,也就是在明年八月十五rì,再授你宗门长老资格和权限。明年八月前的一段时间,另有事情委派你做。”

    姬琉璃从袖内取出一卷图给我。

    我展开来看,竟然是一幅千峰竞秀、云水环绕的山川形势图。

    “这是我们昆仑给弟子的道场。你挑一座中意的灵山,以后做你在昆仑山的道场。那眼波月庄的雷池也送你。你选好自己的灵山,我挪移到你峰上去。”

    柳子越羡慕起来,

    “师弟,图上的灵山都是昆仑好里挑好,尖里选尖的灵脉。我的独秀峰只能在里面排末流。”

    我抿紧嘴唇,这是老子出生入死换来的东西。

    “咚!”

    姬琉璃又用铁如意敲那个有“棋圣”之称的木讷少年脑袋。铁如意狠狠连敲了七下,少年才呀地一声跳起来,然后捂着流血的脑袋呆呆愣愣地看我们。

    “知了义,这是你师弟原剑空。明年正月去dì dū见天子时,你和他同路。”

    姬琉璃把木讷少年一把推向我。

    ——两个月后我要去dì dū?见皇帝?这是什么意思!

    我满腹不解。

    琳公主呢?为什么到现在姬琉璃都没有一字问及她或者提及她。我想到琳公主,又心情yīn郁起来。

    “师弟请座。师弟请喝茶。”

    少年低着头,眼神不和我接触(确切说他的眼神除了地面,不和任何人接触。包括姬琉璃在内),像一具木傀儡那样机械地伸手把一盏药茶递我。这架势反而弄得好像我是他老子,他是我儿子。

    “师兄别客气。我刚才喝过了。”我说的是老实话。刚才翩翩见面时,已经请我们诸人一盏药茶。药茶是翩翩亲手采自龙虎洞天的园圃,至今我还脏腑清芬。

    “那最好。”少年果真也不客气,自己把药茶一口吞完,依旧坐回石凳下棋。

    少年稍微讶了一下——姬琉璃和他对弈的局面已经散乱。我看得明白,姬琉璃在推少年时暗自下手,把方才的棋面顺带推翻了。

    知了义皱了下眉头,闭目思了一个呼吸。落子如飞,三个呼吸内把原来的对弈步数悉数复盘。

    屠苏婉笑着赞叹,

    “姬真人,你可赖不了小孩啊。”

    姬琉璃没有回答她,反而和七尾苏热络地攀谈起来。

    “……苏兄你事务繁冗,怎么有雅兴来龙虎山了!啊呀。莫非……莫非我在dì dū赊了你们满盈会几年的账,你专门上龙虎山,当着诸多道友的面来讨我债吧。好可怕。好可怕。躲你们满盈会的耳目,我要钻到黄泉九幽里去了。”

    言谈之间,白衣秀士和姬琉璃似乎早就熟识。我本来奇怪,随即望了下屠苏婉,又想起云梦城遇到的鼠仙仓公——看来姬琉璃认识的三教九流绝不比七尾苏少。

    “姬家是朝廷的世代文侯。世内世外高人来访文侯府几百年络绎不绝——我们昆仑和龙虎两宗门人在波谲云诡的dì dū立足,也一直靠姬家周旋。”

    翩翩悄悄和我说起,

    “所以,姬真人也是我们两宗在中土人脉最广之人。两宗的祖师和其他真人一直很高看和宠爱他。”

    我把翩翩的情报牢记在心里。

    姬琉璃东张西望,他突然拎住绯红衣的脖子递给七尾苏,

    “……这只小狐狸当初我买做仆人的时候是没有付你钱。你要催债,先拿它抵债。”

    “哪里。我原来和这位匡一真兄一道去金陵,劝宇文大都督打消入dì dū勤王的念头。只是随缘和原剑空与琳公主一道上山。全没有想到姬兄会在山上——姬兄说的那些帐,你的族子文侯姬小艾已经悉数结清了。”

    七尾苏笑着把一声不吭、闭眼任宰割的绯红衣又推回给了姬琉璃。

    姬琉璃望着匡一真半晌,然后望向远处不知名的某座山峰,再把目光转回乌衣书生,

    “您是——传儒门的《易经》……。”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姬琉璃的语气郑重恭敬。

    匡一真点首。

    姬琉璃深深向他敬了一礼,“钦佩。”

    “姬师叔,琳公主和我同来龙虎山。她先去了龙虎宗的议事殿找龙虎掌门借宝招妖。现在音信不通,您人脉广,能想办法和她联系上吗?”

    我忍耐不住,终于还是打断他们攀谈,问姬琉璃琳公主下落。虽然她和我同处一山,但相互隔绝有如天南海北。

    “我早知道了。”

    姬琉璃不耐烦地向我挥手,

    “刚才小母老虎在议事堂上喧闹,弄得我们昆仑在龙虎前没了脸面。本宗长老会首座乐静信真人已经把小母老虎镇压在镜中法界,等她掌门爹爹来领。不干你的事。”

    我心中抽紧。

    “师叔,两宗的议事殿在哪?”

    “过了那座龙虎宗传功院的山峰,再过一座龙虎宗戒律院的山峰,就是了。”他信手用铁如意指了下。

    “龙虎掌门和乐静信真人现在还在议事殿吗?”

    我问正题。

    “嗯。干嘛?”

    我的紫电飞龙腾起,我乘龙飞驰过去。

第一七二章 招妖(一)

    诸灵山的峰尖拔升到云海中,好像波涛里星罗棋布的岛屿;云海之上还有繁星似的浮空小岛。我驾驭着紫电飞龙在云海载沉载浮,辨认出了姬琉璃指引的三座仙山。

    龙虎山议事殿所在的丹峰依稀就是琳公主一去不返的灵山,诸峰万千条大瀑布的飞流之声充盈了我的六识。[]

    我把紫电飞龙潜下重云细看:

    丹峰之上,明处四方上下都驻扎着黄巾力士——他们都有内功顶尖修为,披挂的三转宝甲每副都刻蚀着腾空、避兵、避雷、水火不害等等三十六种符印。这些黄巾力士战力和筑基仿佛,数目有三千之巨;瀑布流下的溪洞暗处则有若隐若现的金鳞闪耀,数百道妖氛和龙虎玄门心法混合的妖气逃不过我的风水罗盘。这些全有筑基修为的妖族道兵绝不下于剑宗的孔雀道兵。

    丹崖绝壁处刻着两个“龙虎”两个巨大的蝌蚪符印。

    这就是龙虎主峰天柱山。

    我的风水罗盘指针转动:

    “回禀小仙长:此两枚返虚符印乃总统龙虎洞天一切阵法之枢纽也。”

    器灵把诸峰或明或暗的阵法布置逐一点出。任何一座灵山或浮空岛屿都被如同疏而不漏之网的符印与阵法防护。洞天虽大,其实紫电飞龙能通过的区域只是几线鸟道,和我手头登山符的许可范围重合。三座仙山上分别是龙虎宗的传功院、戒律院、议事堂,每一处都是外人免入的禁地。

    最后一座琳公主消失的仙山,可望而不可即。

    我深吸了口气,把思路重理了一遍

    ——和琳公主相处多rì,我清楚她虽然骄蛮,大事上绝不会有分寸差池。姬琉璃口中红衣少女在议事堂喧哗,一定是宗门某些派系阻止她招妖的借口——龙虎和昆仑两宗比起剑宗来对归化妖态度大善,但终究有一股防妖限妖的暗cháo:那些阻拦琳公主的人多少存了让西荒之妖和剑宗相互消耗的心思。

    我自嘲起来——

    琳公主的心愿让她的臣下和剑宗尽早停战。现在她被拘禁,群妖依旧和她音信隔绝。我第一该做的只有寻找宗内支持洛神家的人为她解围;第二是联络洛神家的臣下,知会那些妖怪们琳公主无恙。

    现在势单力薄的我去议事堂胡闯,能搞出什么名堂?

    ——恐怕自己倒先要和数千战力筑基,真元联成一体的道兵先蹀血一场了。无疑,我凶多吉少。必然不能胜;能否脱身也存在疑问。

    我望了下银蛇剑映出的自己脸,倒是狰狞的很,活脱大盗狠相。

    ——可是我已经被宗门禁足,又怎么和群妖联络;宗内的派系我还是朦朦胧胧,又应该去找谁解围?

    “师弟,你在扫云梦时镇定自若。这次怎么如此胡来?不是说好我们一道从长商议的吗?!”

    我身后翩翩的声音响起,她驾一羽符鹤追上我凝在云海中的紫电飞龙。

    我回首对青衣少女说,

    “我与琳公主相处久了,不知不觉过于关心她了——我正想着如果师姐一道来就好了,师姐果然就到了。这下我有了五成胜算——姬琉璃还在和七尾苏攀谈吗?”

    “恩。姬真人还在和七尾苏商讨你们昆仑去dì dū面圣的事情。事情繁杂,不是一言能尽……”

    我摆摆手:老子一个强盗崽子,见什么狗屁皇帝!难不成让我去紫禁城的龙椅揍昏君一通——昆仑可不要怪我到时手狠打死了皇帝(自然,我已经知道姬家是世代侯爵出身,这样的心思我可不会当着姬琉璃面说出来。)

    “……你要助琳公主脱出乐静信真人的镜中法界,能有什么胜算?——他祭炼出的修真界第一镜宝‘枉凝眉’,是天下八转法宝之首;而且你宗七位真人里,乐静信真人和洛神家怨憎最大——当初他的师尊与琳公主母亲斗法大丢面皮,乐真人事师如父,从来不敢忘记。这番渊源师弟一定要记牢。”

    我平复下厌恶心情,转回琳公主的事情,

    “师姐,我可不怕那个什么乐静信。我得了宗门重赏,这次琳公主的事情本来可以溜个肩膀无事;但对琳公主而言,这不是在镜中关她几天的问题,而是关系到她洛神家一系妖族的xìng命。我和她,和你,不止是宗门内的道友,而且都是出生入死的朋友。琳公主的大事,也是我们朋友之间的大事。和我一道帮琳公主,翩翩姐姐一定是答应的。烦翩翩师姐务必帮我扯一个小慌吧。”

    “我和琳公主年幼时就是朋友,助她援手自然不会含糊。可是师弟你要扯的慌——”

    “——师姐放心,我不会扯什么欺师灭祖的大谎。”

    我拔出银蛇剑径直斩向龙虎主峰的法阵。都天神煞的雷霆化出一道绵延一里的霞光点在法阵一处——这是风水罗盘指出的此时此刻主峰阵法最弱之处。

    法阵鼓荡了一下,瞬时间和我长龙般都天神煞撞击之声压过了万千条龙虎瀑布的喧哗咆哮。

    紫电飞龙被反震开一个山头之遥。我的真元一时溃散,五行臓腑都被重创。所幸我落雷之处在罗盘器灵指引下抓得贼准,护山阵法的反击已经降至最微;巨云般的飞龙之躯也消解了大半阵法反击之力——不然我这下犯险铁定要修为全毁,躯壳湮灭。

    “太胡闹了!”翩翩怨我。

    我服下小半葫芦黄芽丹;同时,主峰出现了一个泡影般稍纵即逝的入口,有一亩之大。这是我落雷造成的短暂阵法漏洞。

    但我并没有进去的打算。即使我飞入,也会瞬间被数千筑基在数呼吸内击杀。

    ——其实,我在等道兵出来。

    “何人闯山!”

    果不其然,一彪黄巾力士从那个一亩大的阵法破漏处飞出。黄巾力士统领是个上层金丹,两道冷光从面甲里透向我;但目光里也混合了敬畏和疑惑。

    “我是昆仑弟子原剑空。我宗姬琉璃师叔让我来参见龙虎宗的诸位师长。”我的后半句开始扯谎。反正姬琉璃在忙着和七尾苏讨论如何去dì dū玩乐,我就把一切事情都赖在他身上。

    那面甲下的如电冷目稍和,语气稍暖:

    “你就是平云梦的原剑空!我原来以为方才一剑是来会同院斗法外道元婴的手段。这一击是师弟的银蛇剑发出吧!诸天雷法总纲果然名不虚传!师弟以金丹修为竟然发出元婴者才能施为的一击!”

    “哪里,对于贵宗的阵法来说,我挤尽真元的一击,不过是轻轻一下敲门罢了。”

    乘着这个统领的态度变化,我拍了下龙虎宗的马屁,然后七虚三实地说,

    “道兄是知道姬真人的xìng情是不拘一格。虽然我奉命参见贵宗议事堂的长老,但我的登山符是贵宗朱紫衣山神颁发的,没有入议事堂的权限,需要姬真人领路——可姬真人在山道上和满盈会的会长攀谈正欢,忘了我的事情。我无奈下只好用自己的小小雷法冒昧敲下门户了。”

    我牵了下翩翩的袖子,

    翩翩勉强笑道,

    “黄巾力士统领,我随原师弟一路上山。姬真人确实在和满盈会长商议忘事。诸位长老在主峰的议事堂内已经久等原师弟了,请放我们速速入内。”

    道兵统领点首,扬手撤开了一角阵法。

    “请。”

    (“过会儿再为我撒一个谎。”)神念中我对翩翩说。

    (“唉,既然为你撒了第一个谎,也不在乎多一个了。”)青衣少女回答。

    我们飞落在主峰大瀑布下。峰下诸多我认识不认识的龙虎金丹门人犹自在议论方才我制造的巨雷,

    几个龙虎弟子迎上我,面露欣喜之sè。他们都是我在云梦之役结识,扫云团的成员,原来也已经安然无恙地回到了龙虎洞天了。我也不由感到欣慰。

    “原来是原师弟!你无恙极好,修为也居然增长如此之快——我们已经听说你在云梦城和那个大魔头战个不相上下,把林道鸣这样持有五大神剑的真人风头都压下去了!”

    ——当初分战利品,我确实给过他们好处;但也不至于如此喜欢我,我并没有额外偏袒其中任何人呀。

    (“我宗参与云梦之役的门人凭借师弟的功劳,得了本宗更多重重的赏赐和升迁,怎么会不感激师弟?他们的元婴师尊也纷纷向师弟示好。这次议定给师弟的赏赐,扫云团各门人后面的二十余位元婴师尊都对你有明帮暗助。”)

    翩翩用神念解释。青衣少女的脸上掠过一丝浅浅的霞sè。

    (“我爹爹也想见你。等他和宇文大都督把与东海敖家的战事告一段落,他说会见见你。”)

    我眨了下眼睛——或者那许多扫云团门人后的元婴者可以成为帮琳公主脱困的一股不小助力。

    “诸位师兄安然渡过劫难,我也是欣喜不过。这次我从宗门得了一座极好灵山,以后必定请诸位来我山赴法会。我有许多道法心得要和诸君共同参悟。”

    山下越来越多龙虎宗的金丹门人凑近我。翩翩神念告诉我:这些都是龙虎宗内诸院中的骨干中坚。议事堂议事,他们都有参与份额。

    我滴溜眼睛一转,

    “其余诸位师兄也可以一并来我山峰。新知旧友济济一堂,我最喜欢了。”

    诸龙虎金丹门人欢呼起来,

    “传闻说原师弟xìng情慷慨,既仙又侠,果然名不虚传。”

    ——果然吃大户是普天下共有的道理啊。我心中感叹。

    “姬真人让原师弟来晋见议事堂两宗的诸位长老。可是真人忘了给予原师弟入议事堂的符印。所以师弟只好从庄严大瀑布入议事殿了。烦请诸位避道。”

    翩翩神sè诚挚地为我扯起谎,一面指向挂在主峰前的千仞高大瀑布。

    “从大瀑布入山。这是什么意思?”我不解问她。

    众多门人已经为我让出一条道来。

    “主峰大瀑布下隐着一条直入议事殿心的铁索桥。当初周祖师规定:金丹者只要把庄严瀑布逆流的能耐,就可以直接入殿面见掌门陈情:等闲金丹做不到,但师弟可以。”

    翩翩急急说。最后一句她不再言语,用上了神念催促。

    守护主峰的黄巾力士统领领着一彪手下向我飞来,一面高声叫我名字,

    “昆仑原剑空稍候!似乎有差池,还要复核一番!”

    我冲进千仞高的庄严大瀑布,双足凭虚踏在激流之上。一面运用水遁之术,一面用罡气护体。水流像磨盘巨石那样无休止地打在我的肩头。我爆喝扬剑,剑光龙吟一下。千仞瀑布浪花飞溅,像帘子一样被剑光朴茨朴茨向上翻卷起百丈。大瀑布遮掩的主峰显出中空的山腹,其中有一条直通山顶宫殿的铁索桥。

    “周祖师有规矩,凡能破开瀑布的弟子,不得阻拦入殿——黄巾力士统领,抱歉。”

    翩翩拦住黄巾力士统领,和我一道,在众人不知所措的凝视下,踏上铁索桥。

第一七三章 招妖(二)

    空旷的议事殿里只有我和翩翩两人的足音回荡。

    我特意在铁索桥上仔细问了青衣少女议事殿诸位与席长老的xìng情和关系,一一准备了说辞。但进入大殿,才发现近乎全部蒲团都是空的,连洒扫侍应的小道童和守殿的黄巾力士也踪迹全无。[.www.uu234.net]

    仿佛诸人早已经散席,殿门是收尾的道童大意忘锁了。

    唯有殿最深处的两个蒲团上默默坐着两人,他们相对无言。

    虽然殿内近乎一团黑暗。我的视线很轻易地被这两人吸引。不但因为他们是我和翩翩之外的唯二人物,两人的丰神都让人过目难忘。

    一席上碧眼紫髯,类似胡人的男子面沉如水,双目紧阖,似乎在入定之中;另一席的鹤氅男子高大颀长,俊美如玉树。我们一踏入议事殿,鹤氅男子便睁开了神采飞动的丹凤美目。他的目光移动,殿中熄灭的千盏碗口大的水安息香陆续燃起。原来昏暗的大殿顿时光明普照,没有一丝yīn翳,虚无之中还隐约响起了天女吟唱。今rì修为之我也分辨不出是幻术,还是实相。

    这个鹤氅美男子我听翩翩讲起,正是龙虎宗门徐清羽,元婴上层修为;那个胡人男子不消多说,是昆仑长老会首席长老,元婴上层修为的万镜之宗乐静信。

    ——难道他们未卜先知到我的来意,特意清空了其他长老,让我没有一个有力量的话事人作援手?我原来的计划是让那么我救过他们弟子xìng命的长老还我人情,为我向他们两人施压还出琳公主。

    我心知道不妙,只好硬着头皮强撑。

    鹤氅男子的食指和无名指轻轻一掐,翩然起座,笑道,

    “翩翩也来了呀。上次我见你还是授你内门弟子资格之时——真是光yīn弹指过:不过隔了三次闭关的功夫,你已经从娃娃出落成倾城美人了。虚师姐在九泉下可以欣慰了——翩翩,接下来我和昆仑弟子说话,你到我这边来,可不要帮外人哟。”

    翩翩被他凌虚一引,从我的身畔刹那消失,出现在徐清羽的身后。

    此人虽然是一宗掌门,但姿态和蔼亲人,远超出我的意料之外。琳公主索要的万界坛城就是他的八转法宝,可此人看上去并非不好说话。

    我的眼珠子转到那个貌似还在入定中的胡人男子——多半是乐静信这个活了几百年的老不死在作梗。

    “你是昆仑的原师侄吧。燕采霞与我的纸鹤里赞你许多。和鬼门交战时,不少龙虎门人蒙你救了xìng命。刚才议事结束,诸位长老已经散席;这里,我代诸门人的师尊谢过你。”

    清羽掌门温言和我说话,我把目光回向他。

    “你师门与你赏赐是你师门的事;龙虎宗自有龙虎宗谢你的心意。”

    徐清羽向默坐的紫髯男笑了下。

    我右臂的袖子随他的言语如被清风卷起,清羽掌门的手指已经点在我露出的臂上肌肤。

    我一时愕然,不知道徐清羽要对我做什么。

    “嗤。”

    ——我罡气护体、远逾金石的右臂肌肤被他的指尖一触,忽然有一阵彻骨的绞心之疼。仿佛有什么东西烙在了自己水银般流动的骨髓里。

    额角之汗涔涔下。我全身不能动弹,就像被滴在琥珀液里凝固的蚊蝇。我想张口大嚷,我的嚷声一定能把议事殿的檐顶掀翻。

    但我强忍不吐狮子吼真言缓解剧痛。我的目光一度扫向翩翩,她垂下双目,不和我交集。

    ——难道说这位龙虎掌门在试炼我?如果我能挺过他在自己手臂上的折腾,徐清羽就能把坛城借琳公主?

    无论如何,我可不能失态。第一,昆仑的颜面不能丢掉;其次,老子可和云梦之人大战半rì过,在龙虎宗人前可不能变成脓包软蛋。

    我凝神归元,咬牙不发一言。

    徐清羽的手指在我臂上划来划去,就像大巫用火在灵龟甲上烧灼,又像小吏用刀笔在竹简上删削。他的指尖经过,我的右臂渐渐现出一道道闻所未闻的符文,不在自己学习过的昆仑符法范围,反而有自己宿慧里雷法总纲的气象。碧sè鸟虫符文往复回环,就像无数螳螂在我臂上缠绕。一直写到第三十三道符印,徐清羽的手指方才从我右臂挪开。我好像被人活活抽了三十三遍脊骨。

    “寻常的金丹弟子能承受十余道五通如律令咒,就很了不起了。没想到你年轻如许轻,毅力和根骨就如此上佳。我欣喜之下,不禁多刻印了几道符印。师侄不要怪我。”

    鹤氅男子淡淡笑道。

    “师弟,我们龙虎宗的五通如律令咒可以役使天、地、神、鬼、人之灵如你的意愿是从,三十三道符印就是三十三道不能违逆的命令。”

    青衣少女望了下徐清羽,对我说,

    “只是刻印的真元需索不是寻常弟子能承受。掌门所以没有事先知会你。”

    ——有这一手臂的真人令咒,我岂非可以对敌手随意指使,遇到强手勒令他自裁就是?

    我把考虑爆的粗口咽下去。

    “翩翩,你已经对原师侄讲过在我龙虎山暂时停留二月的事情吧。”

    翩翩点首,清羽掌门忽然神sè凝起,对我说:

    “原师侄,我已经知道你为了什么事情欺瞒我宗的黄巾力士,突破庄严大瀑布入殿。你想陈的情我已经收到;我也把我宗的酬谢与你。师侄可以退下了,二月之中,有的两宗门人交流道法的时间。我会抽暇为你们众门人讲一次大道。”

    我恍然大悟

    ——徐清羽把那些可能支援我的龙虎和昆仑长老提前请走,然后用送我的三十三道符文堵住我和一切长老的口。琳公主他是不会放的,万界坛城他也不会借。

    此人手法左右逢源,内中绵里藏针。淡雅谦冲的外表下却绝不退让一步。

    收了一手臂令咒的我如果还要说出一个关于琳公主的字样,就是不识好歹。到时候不用,那个乐静信就能占据名义地要我好看。

    我睇着乐静信。现在依然默坐的他在我眼中就是蓄势待发的火山。紫髯男在等着我踩线;或者知趣退去。

    “清羽掌门,你把我这手臂的皮悉数剥了。令咒还你!你清楚我来就为一件事:请借万界坛城给琳公主招妖。龙虎宗其他的酬谢我不要。”

    我说。

    “把令咒还我,可是要再抽三十三遍脊骨的痛楚,而且会损修为。”

    清羽掌门道。

    “随君便。我只为琳公主借万界坛城。之后我随宗门长老处置——下幽牢,闭死关,随你们高兴。”

    我说。

    ——我前世已经转劫过一次,过往早已迷失。大不了再转劫一次,不多一次胎中之谜。

    翩翩脸sè发白。

    “不要耍孩子脾气——如果你宗乐真人放琳公主出来,我自然会把万界坛城招妖;只有她有招妖幡,琳公主不出来,万界坛城也是无用的。”

    鹤氅男子挥扇推开我伸出的一手臂令咒,朗声笑起来。他回望紫髯男子,

    “静信道兄。我龙虎宗是不方便过问你们赏罚自己门人的。我只是提一句:洛神家和我宗祖师也有着极深的渊源呐。琳公主金枝玉叶,在你的镜宝中要是有妨碍,总是不好的。”

    看来,他把皮球踢给了乐静信。

    紫髯男子依然在定中,但我听到了他慢悠悠地吐字。这是从真人神念发出,印在我的心里,

    “除非颜缘来领!我不放洛神琳出我的镜宝!——原剑空,识好歹就速速退去。前世你和我切磋过道法,此生我不想和你为难!”

    “乐真人!我可知道你们是想拖延时rì,好让洛神家的臣下一直和剑宗厮拼到尽!这次我上山来,一道的有耳目遍天下的满盈会会长。我和他之前早讲了:如果过了时辰,我不能把琳公主从你的镜子里带出来;七尾苏就把洛神家主被你妄自囚禁的消息透给在蜀山的西荒妖族!看着妖族攻打龙虎山抢人好了!算起来,七尾苏的纸鹤已经飞出龙虎山了。”

    这是我计划里的预案,也是我的谎言。其实我没有和七尾苏串通过,只是拿着天下最大消息贩子的名头吓唬这两个真人。

    徐清羽呀了一声,挥了下羽扇道,

    “了不起啊。了不起啊。”

    他是在正话反说地嘲讽我吗?

    徐清羽问翩翩,

    “七尾苏也上龙虎山了吗?”

    “回禀掌门:的确如此。姬真人正和七尾苏议事。七尾苏和原剑空、琳公主等过去一月萍水相逢,交情甚笃。这样的事情七尾苏或许真做得出。现在……现在去拦截满盈会长的纸鹤,恐怕……。”

    翩翩面如死灰,目中涌火,长久凝视我,

    “原剑空,你这是在勾结妖族,要挟宗门!还不快点向长老们谢罪!交出你的神兵法器,主峰外的黄巾力士会带你去幽牢领罪!”

    我从见过青衣少女这番严辞峻sè的模样,即使是面对邪魔,她都没有如此这般。

    “好了!两个大孩子,对阅尽人世的我演什么戏呢!”

    紫髯男子睁开了他的双目。男子的双目瞳孔,尽是虚无之sè,

    “原剑空,你的每一枚念头都逃不过我的眼睛!”

    我的神魂被乐静信虚无sè的瞳孔吸引过去。虚无之中有千千万万枚镜子,在镜子里我看到了无数的我和其他的人。每一面镜子的每一个我,都是我的一枚念头。

    ——镜中有的我在云海绝壁入定修行;有的我在宴席中和门人杯盏交错;有的我低首默默自言自语,赫然是自己心中盘算的针对他们两个真人的全盘方案……有的我和绝美的剑仙女子在云霞之间练剑,如影随形的神仙美眷一般。

    ——这是连我都不曾觉察的一枚绮思念头,那和我练剑的神仙般红衣女子竟然是——!

    我阖上眼睛。无限的恼怒涌上。

    乐静信几乎把我的整个人都看穿了。我在他的双瞳之下,如同赤身**。

    “姬琉璃,七尾苏在做什么!”乐静信对虚空问。

    我再次睁开眼睛看紫髯男子的瞳孔:他的瞳孔中没有了千千万万我的念头情境,而是姬琉璃在和七尾苏把酒相谈的情境。妖媚的屠苏婉一面和两人说笑,一面小口尝桃,把吃下桃分与弱不禁风的姬琉璃吃。情境之中,却没有匡一真和麒麟儿。

    乐静信瞳孔中的姬琉璃转向凝视着情境的我,笑起来,

    “很好呀,眨眼就犯了欺诈师长之罪。赏你一座山,罚你做幽牢——寻常弟子可没有那样的缘法。做做幽牢也好。原剑空你修行走的太顺,在幽牢里打落两三个层次,磨砺番咯!”

    ——尽是风凉话!

    我勃然大怒,卷起右臂的袖子,向乐静信下达令咒,

    “乐静信!立即释放琳公主!立即释放琳公主!立即释放琳公主!立即释放琳公主!立即释放琳公主!”

    五道清莹莹的螳螂缠绕符文化成光华,从我的右臂陡然消失。

    乐静信的手取向自己的袖子,摘出了一面青铜古镜。

第一七四章 招妖(三)

    那一面古镜直径九寸,镜面环绕着龙凤麟虎四大灵长纹案,镜zhōng yāng如一泓清水明亮。仔细端凝镜面,则好像烟波浩渺、波涛万顷的大海大湖;镜深处有无穷龙蛇潜跃,恒河沙数的心魔出没。

    我默运昆仑上清典心法,竭力压制自己摇曳狂跳的念头,摆脱镜宝的勾摄。[.www.uu234.net]

    不知觉间我的躯壳忽冷忽热,一半如冰,一半如炭。体内yīn阳二气如两军自相攻伐。

    不愧是天下八转法宝之首!

    乐静信在我的五连弹令咒下绝不能催动法宝。可是我才略微一瞟,八转器灵本身就已经让我这个上层金丹倍感压力

    ——绝不能功败垂成,被乐静信一下反制!

    “清羽掌门是天下大宗门的掌教,出言重于泰山北斗。琳公主出来后,您可不会捂着自己的坛城食言不借吧!”

    封闭五识、紧守本心的我一面退后远避乐静信的镜宝,一面用神念问鹤氅男子。

    “哈。只要乐道兄放出琳公主,我自然借她坛城。”

    徐清羽笑。

    “乐真人的手放出琳公主,和他本人放出琳公主该是一样作数的!”

    我追问一句。

    “自然作数。我堂堂真人,不和你一个孩子玩文字游戏。”

    徐清羽向乐静信传神念,同时也让我的神念闻知:

    “乐道兄,贵宗的弟子果然机变非凡,呼吸间就明通了我宗五通如律令咒的妙用。怪不得能在云梦之役立得大功。我可要把坛城给他们了。”

    定下本心的我小心逐一解开五识,睁开眼睛望徐清羽:他把手探进自己的袖子。袖内露出一朵莲花的尖尖角。

    ——所谓万界坛城难道是一座莲台?

    乐静信无视不受自己摆布的那条手臂,冷眼冷语道,

    “清羽掌门,贵宗是天下符法之宗,是贵宗的令咒神妙。原剑空的小智小勇,能耐我何!”

    他的言语犹在我耳,那条手忽地轰隆一声,五道清莹莹的螳螂交缠符文被一道道弹开。

    我暗叫不好,扬起右臂,要再连发十道令咒!

    “原剑空,你的yīn神连躯壳一道入我的枉凝眉吧。”

    紫髯男挣开符文的手把镜一折,镜光向我劈面卷来。

    情急之中我左手拔出银蛇剑,电闪雷鸣的紫sè都天神煞和皓洁如月的镜光对轰在一起。

    云梦之役我借了赤城里预先锻造的虚无之雷。现在我的修为和元婴境界有天壤之别,绝对锻造不出变幻无穷的虚无之雷。只愿这实打实的都天神煞能阻一下镜光,好让我有再度发出令咒的余暇。

    我默默念祷

    ——对方用的是镜子,可不是盾牌。方才我可是用银蛇剑的都天神煞撕开了主峰阵法的一个小口子呐。

    “轰隆!”

    我听到镜面一震。

    都天神煞折返向我。

    我冷汗冒出,我的右臂来不及再发令咒了!

    我不得不默运雷法总纲凌虚空抓,把逼到眉前的神煞眨眼化解。乐静信的镜光不依不挠地接踵涌来,把我连银蛇剑一道裹了进去。

    那镜面深处又是无数的镜子,镜中又有小镜,小镜中还有小小镜。互影交光,层层叠叠,无穷无尽。

    我怀内的风水罗盘器灵在我神念中大声聒噪,

    “**之内,生路断绝也!”

    烦死了!

    我外放的护体罡气在一个呼吸内被裹住我的镜光消磨殆尽。不知道等到镜光沾上我的躯壳会发生什么后果

    ——是炼化还是镇压?

    我像被包裹在茧里那样。这样的感觉非常地不祥:我曾经也用虚无之雷把两个元婴者像这样包起来。他们的下场都是化为灰灰。

    “哪怕白驹过隙小的镜光疏漏也指给我!”神念中我厉声呵斥器灵。罗盘器灵静了一个胜过一月之长的刹那。

    “后天震位,东向,生门。”

    器灵回复。

    银蛇剑和我融为一体,化成一道银虹,从方生方灭的光网疏漏里飞了出去。

    “咚!”

    我跌落在大殿里。

    除了右臂的令咒完好,其余三肢血肉连骨,大半化成铜汁铁液模样的东西,噗滋噗滋地滴在大殿的石阶里冒烟。

    那些惨不忍睹的躯壳血肉小半是被乐静信镜光融化,大半是我从虹光回复躯壳时无法还原。

    “竟然是元婴者才能施展的虹化。”

    徐清羽呀了一下。

    原来这是叫“虹化”啊。我在云梦城看武神周佳聚散自如时候用心记下他的手段。我的雷法也能聚合自如,对于自己金丹的躯壳却是第一次运用。

    看来遭殃的很,我的躯壳终究不是法宝神兵,虹化还原后已经千疮百孔了。

    乐静信长叹,

    “蠢才!安分被我镜光摄入,不过去镜法界待二个月;哪要受这样幽牢般的苦楚!”

    话虽如此说,紫髯男的一脚踏在我右臂令咒上,分明还对我用唯一一只手的令咒捣蛋心存顾虑。

    我眼睁睁看着乐静信缓缓收起镜宝枉凝眉

    ——琳公主就在镜中,可我再也无法把她领出来了。

    我抿紧嘴唇。

    紫髯男又从袖子取出一面虎头金牌。

    我想起来——这是柳子越的免死金牌,原来就是乐静信赏赐与他。云梦之役时琳公主不耐烦柳子越藏私,从他手里夺走。现在琳公主被囚禁,这面金牌又回到了原主之手。

    “这二月你老实待在龙虎山不要生事。宗门的大事,不是一个内门弟子能过问的。你只要管好自己的修行。哼。”

    免死金牌轻柔的光拂在我残毁的躯壳上。

    如同冬尽chūn来,万物生长。血肉像新泉从虚无涌出。呼吸间逐渐有了我躯壳原来的模样;又过了几个呼吸,我的四肢恢复如初。

    我瞪了高高在上的紫髯男一眼,凝起真元,要从乐静信的脚下挣起。但体内一阵空乏,浑然没有半分真气。

    “翩翩,带原师侄到会同院的弟子馆舍歇息——琳公主的事情,莫要再提起了。她本人是不会有恙的。”

    徐清羽对她温柔道。

    青衣少女无奈地走向我,默默用袖子擦了下我狼狈的脸,把我扶起来,

    “没事的。”

    她木然复述了一遍清羽掌门的话。

    “清羽掌门、乐道兄,守一真人有一个看法。希望两位作为他的弟子辈门人,能稍微听下。”

    一个似熟悉又陌生的声音从殿外传来。

    乐静信和徐清羽同时迎出殿外。我气若游丝地问青衣少女来人是谁。她摇首不知。

    翩翩扶着轻得如一张人皮的我起身。

    一只龙头狮子眼、体大如牛、通体金鳞的妖兽驾着五sè祥云落在议事堂前。它闲庭信步地踏进大殿,不住向我眨巴眼睛。

    这只金麒麟是什么来路?

    (“大概,大概是我宗二代祖师守一真人的骑乘:四不像。守一祖师时而闭关,时而云游,像云那样无拘无束。他和诸位真人的交流,或者用神念径直沟通,或者由四不像传达——这是我听爹爹说的,我也是第一次见到这头灵兽。”)

    翩翩的脸上尽是狐疑。

    原来麒麟是他们返虚祖师的跟班。

    金麒麟器宇轩昂、龙行虎步地踏至我前。它的如龙之角触在我的躯壳上

    ——好像空乏的杯子被逐渐斟满了酒,我真气尽空的躯壳一点点被从麒麟角传导过来的真元充实。我吐纳呼吸,金丹流转。双目shè出飞彩,抽空的真元竟然在数呼吸内恢复!

    我蹦了起来。

    “师尊有什么吩咐,弟子一定奉命。”徐清羽向金麒麟浅浅鞠了一躬。

    “四不像,快把守一真人的话传给我们,乐某洗耳恭听。”

    紫髯男怔了下,也向金麒麟说道。

    金麒麟假模假样地咳嗽了一下,慢悠悠说,

    “守一祖师觉得洛神家和我们两宗的真人们原来都是一脉,你们也不该把洛神家的妖修当作陌路人。颜若琳和原剑空也都是好孩子。祖师的意思,你们两位真人还是算了。去帮洛神家的女娃娃把西荒的妖招来,打个圆场过去。大家一团和气为好。”

    徐清羽沉吟,

    “弟子自然唯师命是从。只是——洛神家的元婴巨妖甚多,xìng情也桀骜,听不大进我们的话。我们两个真人怕应付不过来。”

    金麒麟迈起一只蹄子敲了下大殿的石阶,如同金石坠地,

    “这是什么话!你在阵法重重的洞天招妖,难道怕西荒的那些小妖jīng打下龙虎山吗!姬家的小琉璃子不也在龙虎山?有三个真人在,什么魔头降伏不了!你不要扯皮糊弄祖师,还像小时候那样!”

    “弟子知错了——小四哥,你也何必如此凶呢,还对二百年前我揪下你鳞片的事情耿耿于怀吗?——那件事情我说过一千次了,都是天泉那厮冒充我的。”

    徐清羽笑。

    金麒麟歪过自己的龙头。

    乐静信生硬地点首,

    “既然守一真人都这么说。我昆仑宗也没有什么反对的意思。”

    翩翩的脸上喜出望外。

    “守一祖师怎么知道我?”

    我突然问。

    我从来没有见过龙虎宗的二代返虚祖师,不知道哪里结来的交情,难道是前世我结的善缘?

    “祖师穷究天人之变,过去未来都在胸中,有什么不知道。原剑空,你问题真多。”

    金麒麟蹄下生风,飞出殿外,刹那杳然无踪。

    殿中再度余下我们四人面面相觑。

    徐清羽从袖中摘出一座手心大小的莲台,口诵真言。莲瓣层层叠叠展开,越开越多,最后红白紫青的万千莲花充盈了大殿,水安息香随之熄灭。宝光笼罩住山尖,我们好像在莲池之湖中。我隐约听到主峰下金丹弟子们的赞叹之声。

    徐清羽示意我和翩翩登上万界坛城。

    我向乐静信笑了。

    乐静信干咳了一下,把袖里的镜宝再度取出来,

    “洛神琳,出来!”

第一七五章 招妖(四)

    乐静信的镜宝一漾,向一朵莲上骨碌碌喷吐出七sè虹光。虹光渐次消散,莲台花心中渐渐浮现出少女的婀娜人影。人影如水墨渲染般自淡入深,由朦胧而转清明。

    红衣少女像画中仙子那样活过来。她的美目一睁,信手拔下云髻上的金雀柄小簪,遥空向乐静信的脸面划了一道金sè剑光!

    乐静信打了一个清脆响指,金乌剑光还没有沾上他身,已经应声湮灭。

    “乐真人!等我晋升元婴后,一定要以洛神家主、西昆传人的身份和你来一番斗法,了断陷你镜中的这一劫!”

    红衣少女微扬蛾眉,把金剑收回。

    琳公主也不管面沉如铁的紫髯男,她的目光又扫向徐清羽。徐清羽轻叹一气,指着殿中莲池之心:“琳公主,万界坛城已经准备好了,请登坛城招妖。”

    红衣少女轻盈跃到我们的莲花上,一手挽起我,一手挽起翩翩。

    “刚才的事情,我在枉凝眉里全看到了。”

    琳公主点漆之瞳凝视我,小口忽地啄了我一下脸颊。

    我有些不好意思

    ——人类的规矩不是为洛神家的公主所设的。

    我如是想。

    ——因为琳公主随后又亲了下翩翩的脸颊。青衣少女在众人的目光下露出忸怩的神情,比起我还尴尬几分。

    “师叔,你是如何认识龙虎宗守一祖师的?”

    琳公主问我。

    “我还以为是你娘生前和守一祖师结的善缘呐。”

    我无可奉告。

    “哪里,瑶公主从来没有和守一祖师蒙面过——不管这些了。”

    红衣少女牵着我们两人飞到了莲池之心。

    “琳公主,您的妖力禁制我们不便解除。我把你宗的姬真人也叫来——宗门有一尊三清归元的法门:三个真人的元神聚成一团,就是面对返虚者也能抵挡数十个回合。万一过会群妖汹汹,我们三个真人全在,应当没有闪失。”

    徐清羽沉吟下,手指一朵含苞yù放的白莲。

    “如果不是宗门禁制了我的妖力,原来我是不必借您的坛城配合我们洛神家招妖幡的。”琳公主说。

    徐清羽不置可否地一笑。

    那朵白莲像人轻舒一个懒腰那样展开,姬琉璃从白莲里走出来,倏忽由远处的会同院山峰挪移到主峰上的万界坛城。

    他的眼神若有若无地往我面颊上瞥,口中念祷有词:“桃花运势好。”

    我假装没有听见,若无其事地用手背悄悄揉去琳公主的唇留在我脸颊上的残香。

    “琳公主原来出了乐真人的镜宝。我本来打算请颜缘掌门来为公主求情,现在看来不必让自己的仙鹤飞去昆仑山了。”

    他紧抓了下手中的铁如意。

    “姬真人的仙鹤必然叫子虚乌有。”

    琳公主嘲讽。

    姬琉璃用铁如意敲了下手心,随即神态自若地说:

    “妙!这个名字真是妙不可言。我记住了,以后我的鹤就叫这个名字。”

    徐清羽笑着替气氛尴尬的两人打了一个圆场。他与乐静信、姬琉璃三人分据莲池一角,把琳公主品字形护在莲池之心。

    红衣少女让我和翩翩伴在她左右。她向我们两人眨了下眼睛:“原君、翩翩,充当下我的金童玉女吧。”

    不知何时,三位真人已经用神念沟通完聚合元神的法门。莲池三角的三人默运元神,各自周身漾起上层元婴者的三重宝焰。

    姬琉璃泥丸宫shè出一道白虹,幻成一座三品白莲台;乐静信泥丸宫shè出赤虹,幻成一座红莲台;徐清羽泥丸宫shè出青虹,幻成青莲台。三座莲台聚成一座九品莲台,像宝塔尖顶一般护持在万万千千的莲花之上。

    见识过云梦城的法界,我能觉察到现在自己置身的地方已经成了与之仿佛的坚固法界。即使寻常元婴者能撼动山岳,也未必能撼动这个一殿大小的莲池分毫。

    “我要用坛城打开沟通西荒群妖的门户。请琳公主施展招妖幡!”

    清羽掌门略一鞠躬向少女请示;其余两个真人如临大敌,乐静信取出枉凝眉,姬琉璃取出五彩笔。

    琳公主点首:

    “可。”

    清羽掌门轻轻叩掌,万万千千的莲花逐次盛开——每一团莲心深处都一个或虚或实、光怪陆离的界。

    “坛城是修真者召唤鬼神的所在,能和各界万灵沟通。清羽掌门万界坛城的每一朵莲花都是一座坛城,能zì yóu出入宇宙任意一处——不止是出入实境和法界,就是出入万灵的梦寐和心魔妄境都可以——也就是世人常说的托梦。”

    翩翩解释。

    我悟道:莲花开启的通道类似我用虚无之雷打出的即生即灭的隧道,但妙用和持久远在雷隧之上。

    红衣少女从她左手无名指上纳戒取出一枚金葫芦。她掀去葫芦盖,用手一指。葫芦中放出一道缕缕不绝的白光,上冲到护持万阶坛城的九品莲台下。白光中悬着一面四丈九尺高的宝幡,光分五彩,瑞映千条。

    我运聚金丹眼识看白光中的招妖幡

    ——幡的正中是一头白虎绣像,隐隐是玄奥符文聚成。围绕zhōng yāng的白虎之像,花团锦绣地簇拥着上千花押。细看那些花押,似乎是从诸兽的掌蹄角印、诸鸟的喙爪羽毛、诸鱼和龙蛇的鳞角……等等脱胎而来。

    每一枚花押纹章都蕴含了或深或浅的元神烙印,浅者是金丹和筑基的yīn神烙印,深者是元婴阳神烙印。白虎像如当空之月,十一枚花押蕴含的元神烙印尤其强大,如拱卫皓月的大星;其余花押则如依附的小星。

    “天下妖分七系。臣服于洛神家白虎系的各支妖族都会在我家的招妖幡上留下元神烙印,按照君臣契约随洛神家驱遣。幡上的花押原来还要繁盛——可惜自从西昆仑和昆仑合流,不少支妖族解了契约,从幡上撤走了元神烙印。”

    琳公主对我说,然后把金葫芦交付于翩翩,

    “翩翩,摇动幡!我开始招妖了!”

    翩翩轻晃金葫芦,白光中的招妖幡随之招展,万界坛城四分之三的莲花闭合,四分之一依旧开放。

    开放的莲心深处有的响起溪涧池塘的叮咚流水,有的响起地心熔岩的火河涌动,有的响起罡天之上的猎猎风雷,有的响起黄泉河畔的呜咽鬼号……

    我拔出电闪雷鸣的银蛇剑守在琳公主的身侧。

    她点漆sè的瞳孔一点点转成妖化人形的金瞳,眼周笼罩起黛sè浓影。她羊脂般的脸庞和四肢浮现出虎豹条纹般的乌金符文,就像瓷胎上了釉彩。

    前所未见的滂湃罡气从琳公主曼妙玲珑的躯壳溢出,几乎可与云梦决战时只差元婴一线的南宫磐石并论。同时,她身为人的气息在消去。

    ——但是,并非从她躯壳腾起的并非凶煞霸道的大妖气息,而是九天之上的浩渺陌生气息。

    那是神灵的感觉。

    遥不可及,与凡人有天壤之别。

    “我只是催动可以支用的小半妖气罢了。原君,现在你怕我吗?”

    少女问。

    “不。”

    我回答。

    少女一指如丸妖气点入招妖幡上白虎的金睛。幡上白虎神光暴涨,呼啸长鸣。

    莲池忽地悲风飒飒,惨雾弥漫。yīn云四合,围住我们众人。风过数阵,西荒群妖俱到坛城中听候洛神公主法旨。

第一七六章 招妖(五)

    每一座开放的莲台上都聚起一团来自未知之域的浓郁妖气,数目有三百余股之多。强大的妖气互相呼应,隐约在万界坛城中形成了一个界中妖界。

    翩翩的鼻尖沁汗,另一只手有意无意地扶助持金葫芦的右手,她掌中的金葫芦在轻颤。

    三百余股金丹妖气中还杂着四股元婴大妖怪的气息。这一殿大小的莲池内聚集的妖族阵容,不知觉已经了超越了云梦之役的剑宗龙虎联军。不知道龙虎宗的本山上能否也立刻召集来三百个金丹?

    ——这些妖怪所欠的,只是没有真人级数的巨妖坐镇。

    另有四座盛开的莲台空无一妖。是沟通地火熔岩、黄泉河水、九天罡风和无名溪涧的四座坛城。

    “洛神公主圣寿无疆!洛神公主圣寿无疆!”

    各种走兽、飞禽、水族妖怪们的大呼小叫已经此起彼伏。虎豹咆哮、鹿鸣鸟语……纷纷传向莲池之心的我们。甚至还有强烈的金丹神念波动向众莲之心传递——是那些五识不全的虫妖向红衣少女致意。

    琳公主肃容点首,

    “本公主从云梦城脱身后,近一月与外界音信隔绝,以致谣言四起。如今本公主无恙归来,你们率领各自在蜀山下的部族撤了阵围,都回西大荒洲吧。本公主不愿看到无益的死伤,回到西昆仑山后我对朝觐我的部族都有赏赐,率先来中土援护我的部族和在蜀山力战奋勇的部族都厚赏!”

    说话的少女冷若冰山,向群妖淡淡一挥手。她的每一个字都像从一座jīng美绝伦的神像里吐出的神谕。

    “万岁!万岁!万万岁!”

    群妖高呼,响彻莲池。

    三百股妖气像cháo水那样退去。

    “元婴妖王给我留下。”

    少女的语气忽而转厉!

    四股一重宝焰周身的元婴妖气,尴尬地暴露在三个宗门真人的目光之下,好像将要在秋风中凋零的梧桐叶子。

    “元婴妖王为什么只来了四位?招妖幡上的契约难道也敢违背了!”

    我望向红衣少女。我长久没有见她这么凶莽过了。

    琳公主的指尖指向围绕招妖幡上白虎绣像的十一个花押,她的指尖上生出黑sè的弹丸模样妖气。

    一直空无的四座莲座倏忽腾起一赤一金两道高涨的宝焰,好像荧惑火星和太白金星坠落在人间发出的光和热。

    坛城不住地摇撼起来,我们三人立定的莲台如狂涛中的小舟。

    “啪啪。”

    清羽掌门轻轻击掌,护持坛城的九品莲大放光芒。柔和的清光从九品莲流溢向狂暴的凶光。

    “轰隆”一声。

    坛城重又安定。

    一座连通地心熔岩的莲台步出一头双角夸张弯曲的巨大牛首妖怪。他肉山般的躯壳覆盖着深红sè岩石锻成的重铠,铠上的无数纹路像一条条贲张的粗细血脉

    ——我判断这是用一颗坠落到地心的星辰锻造出的七转神铠。九地下不息的明夷地火无数载的淬炼,把星中之jīng和铠甲融为一体,直接通灵。

    牛怪瞪开铜铃大眼俯视之下众人。然后它身形一晃,躯壳缩小数圈。化成丈二之高立在莲台上,躬身向琳公主行了一礼,

    “妖王玄都向洛神公主致歉——蜀山妖道穆凌风领一群小妖道和孔雀道兵,出山攻打我所部诸兽族。玄都不得不殿后抵挡。”

    他扬了下自己的左手臂。一条深红sè臂铠包裹着血污浸透的天蚕丝,似乎是激战后的伤势。

    “穆凌风是剑宗的蜀山管领,真人修为。你身为中层元婴能全身而脱,已经不容易。本公主免了你的罪。”

    红衣少女的指尖从招妖幡上的铁角花押挪开,指向另一枚金翼花押,

    “金翅鸟妙翼,当初剑宗在南大荒洲屠戮凤系妖族殆尽,你族势穷投我洛神家。为什么这次我召集群妖,你却来迟!给我一个理由,免你的元神受苦!”

    “公主恕罪。”

    另一座沟通九天罡风的莲台走出的妖王是一位红发如烈火燃烧的胡人模样男子。他神情桀骜,负手背后。男子的脖颈处有一团胎记般的诡异青sè,如同宝刀上的锈迹。

    金翅鸟妙翼的金sè目光向四方环顾。他的电目一触到我,我手上的银蛇剑的电火之光即刻熄灭,剑体竟然在我的肉眼中像绳子般扭曲起来。

    ——这是我过往经历中绝没有过的事情!即使林道鸣都无法用眼神让我失去对自己七转神兵的控制。这是和我血肉相连的器灵啊!

    (“金翅鸟是龙蛇类的天敌。比起修真者的躯壳和人肉,这妖王更爱以各种妖蛇为食,他脖子上的青胎就是吞食诸蛇积累的奇毒。银蛇剑的器灵是龙蛇之类,那个妖王的神念也能让你的剑威力大减。”)

    翩翩对我悄悄道。

    我把银蛇剑从金翅鸟妖王目光下挪移开,剑体如蒙大赦般复原。

    “妙翼本当率领部下诸鸟族即刻前来听候公主法旨。不料西荒水族的统领敖钦,无视前代洛神家主对我们鸟族和水族的调停,乘机偷袭妙翼统领的部族。妙翼不得不把西海龙敖钦打退,方能赴约。”

    金翅鸟单膝跪在莲台上,臂铠抚在前胸,

    “妙翼所言如有虚妄,愿把自己的心掏出来献给公主作饮食。”

    琳公主望向沟通黄泉呜咽之水的莲台:

    “那么敖钦也一定是给你打伤,所以不能前来吧——数百年来他的修为一直和你相若,但处处被你克制。”

    “公主明见。敖钦暗算我部不成,逃遁到黄泉深处潜藏了。他手下的三大元婴龙蛇也在黄泉中为他护法。”

    金翅鸟妙翼道。

    “先来的四个元婴妖王都是我们两人部下的大将。”

    名叫玄都的牛怪指着另四团元婴妖气,搓着手殷勤问道,

    “公主既然饶我们和他们无事,也念在我们奔波十万里为公主报仇的份上,饶过不能前来觐见的妖王们吧。”

    琳公主把指尖收入袖中,挥手:

    “散了吧。”

    六个元婴妖王齐齐道了一声,“万岁!”

    乐静信冷冷出言:

    “事情了断,你们这些畜生速速退去。不得停留在道门清修之地,敢违者镇压入镜!”

    半足踏入莲心的牛怪忽地转身,望着莲池上的九品莲,然后向乐静信竖了个中指:

    “妖道,你们提前布置好了阵法,我不在这里和你们计较。”

    紫髯男子冷嗤,

    “大畜生修了千百年,就不知道天高敌厚了。”

    “比猴jīng还低贱的族类,捡到一点机缘后来居上,就自以为天下无双吗!可笑!让你见识下天道所赋予的血脉差距吧。”

    金翅鸟妙翼的背脊处倏忽生出一对光华夺目的宝翼。我眯起眼睛,隐约见到乐静信也扬了八转镜宝。

    “轰。”

    牛怪玄都拦在金翅鸟前;徐清羽拦在乐静信前,

    “如有恩怨,三年之后,诸君可以在天下修真者云集的神通大会上了断;在这里为了意气相争,白白让天下人笑话。”

    姬琉璃向众人说。

    “哼。你们以后谁敢坑害洛神公主,等着被我下锅做宴席上的煎饺。”

    莲台六道光华生灭,群妖无踪,莲池无迹。

    诸人收起各自法宝。我们依旧在一座空落落的大殿里。琳公主也恢复了人类的样貌。

    乐静信向清羽掌门行过一礼,无视其余人,自顾自步出议事殿,

    “姬真人,门人的事情尽数付与你吧。诸君,如有缘法,我们自有相见之期。”

    紫髯男腾上山尖迎来的一羽仙鹤,往西北方飞去了。

    我轻嘘一口气,终于不必看这老不死的脸sè了。

    “招妖之事异常顺利,守一真人的推算果然不虚。诸君平定云梦的事情也可以公之天下了。云梦之役天下人尽知,是昆仑数百年来在中土最大的除魔功绩,压过剑宗一头。正月元宵,当今天子邀请平定云梦的道门中人赴宴,宗门命你们去。这两月准备一番。”

    姬琉璃对琳公主说。

    我终于明白他所说的面见天子究竟是如何事了。

    红衣少女甜甜一笑。

    ——既然琳公主去dì dū,我随去游玩也是不错。那是我娘少女时代居住的地方,花花世界第一名都,小时候我就很憧憬。

    清羽掌门对我们温柔道,

    “公主这两个月可以在龙虎山随意游玩——只要不是我宗门人的私人道场,去哪里都可以;原师侄,你也是一样的。我没有不许可你去的地方。”

    他手指点向我们的登山符,我的登山符瞬间多了数百道许可出入的道场院殿符印。我和红衣少女两人谢他的殷勤好意。

    “清羽掌门,我还有一个请求——我不想住夏宫,让我住上官师姐的山峰吧。”

    红衣少女挽起翩翩的手。

    “那就累翩翩了。”清羽掌门点首。

    我们三人一路说笑,离开龙虎山主峰。

    “刚才你招妖时候的冷酷模样吓了我一跳,简直认不出你。”

    我学着她当时板着脸的模样张牙舞爪,逗得两个少女不住地笑。

    “话说这可是我生平第一次召唤那么多大妖怪,心里也一直在打鼓。心里越慌,样子越凶嘛。”

    琳公主嘟嘴。

    “如果那些妖怪不听你的话,当真要毁去招妖幡上的元神烙印吗?——这可和剑宗用生死符驾驭道兵的手段没有区别。”

    我向红衣少女埋怨。

    “我们白虎系奉行强者为王,每一洞妖怪都是被我娘打败之后归顺,我不过学学我娘的样子。”

    她向我白了一眼,

    “小贼。人类的诸侯不也搞抵押质子吗?招妖幡上的元神烙印也没什么不可以啊。”

    我默然一会。如果当年我父亲不领着十四岁的我出海远遁,恐怕至今自己还被押在广陵城里当南宫家的质子,绝没有迄今的种种缘法。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问琳公主,

    “我看到招妖幡上有十一个花押,对应十一个元婴妖王吗?”

    “恩,原来有十二个。妖猴德建摆脱幡上契约后,只剩下十一个了。”

    我掰手指一算。

    “可刚才招妖时,出现和提及的只有十个妖王,第十一个是你存心忘了吗?”

    琳公主在翩翩道场山峰的入口停住脚步,

    “师叔,你好较真啊。”

    上官翩翩指向前方,

    “第十一个妖王其实在我的道场里。”

    艳阳天的池塘蛙声呱噪,充盈了一山。

    我在万界坛城某座莲台看到的那条无名溪涧,竟然是翩翩的道场。

    身娇腰柔的翠衣小妖jīng立在池塘的大荷花叶子上,小口百无聊赖地吹着一根芦苇,水泡泡从芦苇里咕噜噜地冒出来。

    她一只小手的食指尖杂耍般地转着一个甘露金盘。金盘上是一枚死不瞑目的少女头颅,样貌和琳公主酷似。

第一七七章 招妖(六)

    “这只小妖jīng怎么能轻易进来?”

    我大惑不解,悄悄用神念问翩翩——西荒群妖联军攻打蜀山,没有一只冲入剑宗的本山半步,只能堵住蜀山近一月;孑然一身的元婴小妖怎么渗透入龙虎宗的?

    翩翩还在迟疑着如何答我,荷叶上传来娇声:

    “我的小秘密手段可不能告诉你们哟。”

    翠衣小妖尖起眼,两指挤着芦苇管向我吹了一串水泡。水泡像蒲公英在空中悠悠飘荡。我原来以为自己鼓足罡气,一声长啸就能将它们悉数吹散。念头方动,一枚水泡已经粘上我;然后一连串水泡接着缠上,扑扑溶成一枚裹住我全身的大水泡。大水泡如孔明灯那样冉冉直上,带着我向远处的山峰飞去。

    “谅你对公主忠心如犬,不把你的眼珠抠出来了。小屁孩,以后离公主远点!”

    “雅言,放下他们!”

    我才看到翩翩也被翠衣小妖吹出的水泡包裹,和我一样飞开。

    琳公主捧金葫芦在手。

    “人族都是坏的,公主千万不要吃人骗了。”

    翠衣小妖嘟起嘴,百般不情愿。

    “破!”

    银蛇剑上的都天神煞一下裂开水泡,我和雨点般坠落的水一道飞下来。

    叫雅言的小妖jīng掠过一丝惊sè。她向我扬起一条小手,隐隐有蝌蚪般的符文要从小手的掌心涌出来。我也向她扬起右臂,让小妖jīng看清楚自己满满一臂的令咒。

    翠衣小妖把自己那条小手垂下。

    ——琳公主金葫芦里已经吐出白光,招妖幡在白光中若隐若现。

    “噗”地一声,翩翩屈指一弹,也破开水泡从空中落下。她的指尖扣着一枚有翅金钱,不知道是从何处新得的法宝,不必由我援手为她解脱禁锢了。

    翠衣小妖的小脸一下变青,眉上生出一对蜗牛般的触角,狰狞地向我们呲了下尖牙;然后恢复人貌,单膝跪在琳公主下。

    “公主饶过雅言吧。我是来揭穿妙翼和玄都的。雅言大半都是对公主忠心,就是有一点点小私心罢了。”

    小妖的水泡大眼睛里满是泪花,倒让人不忍下手了。

    琳公主收起招妖幡。

    “妙翼和玄都都没有说老实话吧。”红衣少女叹了口气。

    “当初中土传来洛神公主噩耗的时候,大妖小妖们都不知所措——小妖害怕没有公主护持,会被昆仑的道长们欺负;大妖担心有人盗取招妖幡挟制我们……”

    雅言忽然抬首望了琳公主一眼。

    “我们洛神家不会滥用招妖幡。”红衣少女道。

    雅言继续低下眉头说,

    “西海龙敖钦jīng擅鉴宝,他忽然对我们三个妖王说:招妖幡不会随器主的陨落毁去,幡上的契约也不会无故解除——但是,只要世上没有洛神血脉和道法的双重传承者,就再无人能凭借宝幡号令我们。”

    翠衣小妖jīng露出幸灾乐祸的神sè:

    “玄都这个牛怪当时就拍掌叫好,然后装作忧心的样子问以后谁统领洛神家的群妖。金翅鸟妙翼接着大放厥词:找一个酷似公主的女孩当傀儡来号令万妖就行。玄都又问以后他们三个西荒妖统领中谁的意见最大。于是三个叛逆搞出一场去蜀山为公主复仇之役,按照功绩排列名次。”

    “果然和我娘讲的一样——妙翼狂妄,玄都厚黑,敖钦是软骨鱼,这才是他们的本来面目。”

    琳公主语气平静,她躯壳中的气却在波涛起伏。

    “这一月群妖堵住蜀山,围个水泄不通。三个叛逆并没有攻入蜀山的打算,只有截杀蜀山外围的计划。他们比赛谁猎杀的剑宗门人最多,有时候还拿不相干的修士充数……后来公主无恙归来招妖,玄都恐惧公主重罚他们,就匆匆把这个傀儡女孩杀了。嘻嘻,我捡到了他们叛逆公主的罪证。请公主用招妖幡重重制裁那些叛逆!”

    翠衣小妖把金盘里的少女头颅奉献给琳公主,一面抿起小口笑,神sè之间极为得意。

    ——我如果是妖王,必然来个毁尸灭迹,绝不会让自己的把柄落入他人手里。即使不便自己亲手销去罪证,也必然委托心腹之人处理干净。他们谋逆的证据如何会落在这只小妖jīng手里?

    我往深里一想:这个小妖恐怕也是观望形势的jiān诈之辈,说不定在琳公主招妖之前还被玄都等人深深信任。临到头才突然反水,先行咬其余妖王一口,洗脱自己叛逆的身份。

    我心里对翠衣小妖大为不屑。

    新死的人族少女看资质近乎琳公主,相貌之美也和倾国之容的她仿佛。少女如果没有卷入那些妖王的谋划,她的命运多半是被带入剑宗的仙门,青云直上为亿万人宠爱瞻望的天之娇女,就是元婴者也有希望。

    现在一切都化烟云了。

    “这女孩子是代我死的。翩翩,我能借你的道场一角吗?”

    琳公主静静地捧起女孩的头颅,安置在翩翩山峰的一个小坟内。小坟上竖立的神道牌上,琳公主用手指书写了“我影之坟”几字,取自己一件鲛绡法衣随那女孩的头颅一道葬在坟里。

    从刨坟到完工,琳公主一言不发,但她沸腾的暴戾之气渐渐平复。

    “这件事不必再提了。我们洛神家是真虎之族,本来就信奉强者为王,你们原来都是我们家族一个个降伏的。现在我的修为不能服众,稍有风浪,玄都和妙翼生出异心也不奇怪。我仗着招妖幡挟持你们,才是不得众心,又丢了洛神家的颜面——有朝一rì我会让你们个个心服口服的,那时候我也会把幡上的元神烙印都撤了。”

    红衣少女轻抚翠衣小妖之头。雅言笑容收敛,脸面浮出忧惧,

    “难道……难道就让叛逆们溜过去了。公主让小妖以后如何是好……”

    我的猜想不差。看这情形,翠衣小妖果然是反水玄都等妖。现在只要琳公主向他们说出半个字,小妖必然会被其他妖王群起围杀。即使现在翠衣小妖想反制琳公主,我们三人连招妖幡都不必祭出,就能立刻招来龙虎宗的真人们将她镇压。

    小妖大大地失算了。

    “如果怕玄都他们寻仇,就避在我身边做个护卫吧。”

    琳公主从纳戒里取出一枚弹子大小的孔雀绿宝珠,

    “这是前代洛神公主遗留的七转法宝随侯珠,与和氏璧原来一对。瑶公主渡劫陨落,隋侯珠的器灵也毁去了。你是聚散自如的元婴,既然要避祸,那就进入这枚珠子做新的器灵吧。这样的话,这洞天里的真人也不能够发现你。”

    翠衣小妖迟疑。

    “本公主耐心不好。”

    红衣少女冷冷催促了一下。雅言化成一道碧sè光钻入宝珠内。宝珠之光芒照耀翩翩的峰尖,久久不息。

    “有很多话想说,却不知道从何说起。原君、翩翩,你们一定明白我的心思。”

    山风中的少女忽然说。

    我们默然。

    “算了,这两个月我们还是好好想想去dì dū的玩乐吧。我要挑它千件百件珠光宝气的法衣,在花花世界的第一名都山吃海喝一番。”

    琳公主牵着我的袖子笑,

    “小贼,你也该找一个上好的裁缝做一件飘飘yù仙的法衣。到了朝廷还是这幅强盗装束,大大丢了我们昆仑仙山的颜面。”

    我抚摸自己衣裳下的狻猊狮子甲,对女孩子的虚荣心不以为然。华而不实的法衣远不如我衣下的铠甲让人踏实。

第一七八章 赴宴之人(一)

    招妖之事完结,我和其余昆仑门人奉命在龙虎洞天准备正泰二年元宵的dì dū琼林宴。匡一真在龙虎洞天盘桓几rì后,托言要去金陵见江南大都督而告辞离山。龙虎宗的会同院照例赠送过山儒生不少资费,清羽掌门另写了一份交付宇文拔都的引荐信给予匡一真;七尾苏则被姬琉璃软硬兼磨地挽留在山内——满盈会是dì dū一条地头强蛇,我们在dì dū行走,有许多事情还要借助他。

    两月中我住的馆舍毗邻翩翩的道场,也就是说,和琳公主借住的虚心峰隔云海相望。

    龙虎宗的章程和昆仑类似:没有出师的外门弟子居住在渡人院下属馆舍;内门弟子一般三两结伴,租赁一座宗门的山峰;也有自负神通的内门弟子在茫茫天下寻觅无主的灵山做自己道场。

    史上获宗门赐予灵山道场者都是厉害金丹。翩翩在云梦之役时晋升上层金丹,她的功绩和修为已经足够,但在道法上贡献不足,所以没有这样的待遇

    ——她的灵山并非得自宗门赏赐,而是以嫡传弟子身份继承她亡母的道场“虚心峰”。

    我借住的山峰名叫“飞也”,传说是感应到龙虎洞天的灵气自行飞来的一座灵山。山的南麓是龙虎宗会同院的下属馆舍;山的北麓是龙虎宗训练仙苗的猴兵道场,猴妖耍耍三郎是道场主人。

    和我同住飞也峰馆舍的是:柳子越、地藏狮子,还有姬琉璃带来的嗜棋少年知了义。黑白熊因为琳公主骑乘的关系,随喜和两个大美人共处一峰。

    飞也峰的馆舍灵气氤氲,道场一切修炼和rì常应用齐全,另有黄巾力士守山和机关傀儡侍应,足见一宗待客的诚意。

    唯有两点美中不足:

    每逢三更天明,无论风雨,耍耍三郎就会监督猴子们练习武艺阵法,杀声震动飞也峰。这只猴妖还不定期不定时地多加cāo练场次,有几次让我在修炼中强行出定,持着银蛇剑出馆巡视敌情;

    时常有大胆猴jīng拉帮结伙溜到我住的馆舍来要吃要喝。我不是小气的人,为了昆仑的颜面,就掏自己囊中很多黄芽丹和筑基丹打发。等翩翩告知用后山仙桃可以欺哄它们时,我已经费去了几葫芦丹药。

    如前所述,飞也峰北麓的猴子来我们馆舍纠缠时,每次都是我被推出去破费:此时,柳子越总是准时失踪;知了义如石像般对着他的棋盘装聋作哑;地藏狮子则是躺倒在地呼噜酣睡。

    等猴子们拿着我的心血得意归去,这三个生灵又突然出现、行动和苏醒了。

    我不和一头狮子怄气,但忍不住对柳子越怒目而视,

    “柳师兄,现在我已经不是扫云团长。我们几个昆仑门人,按理应该轮流出去应付那些猴子!”

    柳子越回答,

    “原师弟你入门一年,岁方十八,就得了我宗赏赐的灵山道场。这点小破费还挂在心头,才是念头不通达。”

    想到那座半入囊中的昆仑灵山——我不客气地在昆仑各脉的山水形势图上挑了近琳公主道场的一座顶尖灵山,取名“雷峰”——我倒有些不好意思了。

    柳子越借此开始重复他每rì必有的长吁短叹,他讲起我这两个月对扫云团战利品的分配,怪当时琳公主招妖我不领他去。柳子越唠叨说金翅鸟一族酷爱吃龙蛇,如果当时招妖他在场,一定把云梦城那些畜龙的尸骸高价转出,让扫云团众人再大赚一票。

    ——当然,我清楚柳子越是惜命自保之人,绝不会主动粘上麻烦。

    “柳师兄。我记得在云梦城你还搜刮了一票陨落孔雀道兵的血肉。那些剑宗的私产奴隶没有听你讲下文,师兄捂得不烫手吗?小心剑宗门人来索讨。”

    我反唇相讥柳子越。

    柳子越慌张起来,神秘兮兮地传我神念:

    “原师弟,我看你直心口紧,就告诉你一人。那些孔雀妖的血肉我早联络到接手人咯,我们两人三七开——咦,你这是什么神情?那就四六开!我六你四。”

    我想到柳子越在尸体堆里捡孔雀和龙肉的场景,挥手一摆,

    “我不食腐,师兄自便。我保证不向扫云团其他人说就是。”

    柳子越笑,

    “那是最好。那是最好。”

    说起云梦之役的扫云团诸人,这两月我用纸鹤向他们传达了自己等人平安的消息,又用各种手段把诸人的第二期战利品分派到位。龙虎宗门人之前已经回到本山;昆仑的门人或者继续试炼,或者接了宗门后续的职责分派。他们在云梦之役的战利品外,都得到了宗门追加的赏赐

    ——但中土朝廷的琼林宴并不包括他们。

    正泰元年冬月某rì,姬琉璃到龙虎会同院的一间雅舍,召集在飞也峰和虚心峰盘桓的诸门人。他给我们诸人过目的宴请名单上,朝廷指命邀请的是最后云梦一役中恶战的宗门诸人。

    名单上昆仑位列榜首,我是第一,琳公主第二、柳子越第三。地藏狮子和熊逢蒙都是妖族,按照朝廷的典章,只能以骑乘的资格赴宴。逢蒙听到是去无数人吹的天花乱坠的dì dū,忙不迭答应;地藏狮子矜持它的金丹节cāo许久,直到我保证皇帝给我的赏赐一律和自己骑乘平分,狮子才半推半就地改口。

    地藏狮子递与我一份契约。我按了手印,它按了小梅花狮爪。如果我赖皮,以后它来骑我。

    嗜棋少年知了义不在名单上,但和我们一道赴琼林宴。

    姬琉璃介绍,知了义是西大荒洲无人能及的棋道之圣。中土小皇帝好棋,海内九州的国手不能匹敌。这次礼部拟定宴请名单时,皇帝问文侯姬小艾求天下的国手,于是知了义奉昆仑之命入dì dū。吏部议定好授他“棋待诏”的四品官职,隶属于宫内卿下。

    和我们相处馆舍时,少年除了不误每rì《上清典》的修炼功课,就是枯坐在一面棋盘前与看不见的人对弈,其他事情一概不理。我有次好奇和他下棋,被他让先后三十余手告负,就再没有与他对过局。

    名单其次是龙虎宗门人,邀请翩翩赴宴;再次是星宗门人,邀请南宫磐石赴宴——不过姬琉璃说南宫届时会推闭关不去,名单列上他的名字仅是朝廷表示对星宗的尊敬;至于公孙纹龙则是敌国之人,宴请名单没有他的份额。

    名单最后是剑宗的钟大俊与秦霄两人。

    五百年来道门护持中土,向来以剑宗功德第一。独有这一次,我们昆仑的功德稳压在剑宗之上。

    “林真人不去dì dū赴宴吗?”

    我问姬琉璃。

    “林道鸣?除了他师尊云仙客,天下余子全不在他眼中,自然不会和你们这些后生一道去dì dū——何况在林道鸣心中,没有亲手生擒云梦中人就是平生之耻。对你们而言琼林宴是庆功,对他则是羞辱,他怎么会去?”

    姬琉璃语气满是嘲讽,

    “我也实在很想唆使朝廷的礼部卿在宴请单的尾巴上添个林道鸣的名字呐!可是礼部卿对蜀山的飞剑忌惮极了。拟完这份名单那人已经魂不附体,连盖符玺的力量都没有了。”

    我怀疑姬琉璃年轻时候是不是一直被林道鸣抢走风头。

    “你想差了。虽然我和林道鸣都是宗门的第三代真传,可入门的年份差了一甲子年。林道鸣和颜缘、清羽的入门年相近。他成名是和剑宗现在的掌门天落歌一道诛杀大魔头慕容观天与他的同伙。那时候天下才开始乱;我降生时天下已经是鼎沸的乱世了。”

    我的念头被姬琉璃瞬时用他心通捕捉了,

    “我和林道鸣没有私交上的过节,有时他还到dì dū的文侯府上与我的族子姬小艾交流琴艺。我们无非是因为剑宗荡魔院和昆仑的摩擦而不愉快。”

    姬琉璃沉吟了片刻,从袖中又取出一份名单与我们诸人过目,那也是一份宴请名单,

    “其实元宵那夜,天子还邀请了另一路人赴宴。是解除dì dū妖cháo之围的能人异士,他们会与你们同席。”

第一七九章 赴宴之人(二)

    我们所处的雅舍山峰没有设置导引灵气运行的法阵,和其他的灵山不同,灵山任由飞雪洋洋洒洒坠下。我在冬季的洞天呆了许久,头次有点冬寒的滋味。

    侍候我们众人饮宴的小赤狐绯红衣跑到雅舍外的雪地上,如捕捉萤火虫那样把虚空的雪一一囊住,然后抓在热茶酒的小炉底。他再用芭蕉扇扑扑催得炉底之火殷红,炉上的酒壶嗡嗡鸣叫。简单的摘雪温酒里,我看出绯红衣的道行修为极速:他的jīng气神都已经完足,显然到了筑基甚深的境界;运转炉火的功夫隐隐和我炼剑的手法相通,看来是昆仑炼药之术的一种变化。

    ——既然我已经是昆仑的内门弟子,也该正式研习本宗天下第一的烧炼之学,早rì堪破道胎金丹之境。

    我的思绪胡乱像蛛网上蜘蛛游荡。

    ——姬琉璃把这一份宴请名单抛给众人后,方才谈笑风声的席上气氛一时变得肃静。

    柳子越在席上一直向七尾苏吹嘘,得意说自己在波月庄时就看出云梦之役昆仑必然大吉大利(实情是我当时强要挟他去,当然我不会去点破)。但看到第一份宴请名单,柳子越立刻面如土sè。

    翩翩的蛾眉锁紧,和琳公主交互着不知道什么神念。

    我也粗粗看了第二份宴请名单。

    ——邀请我们征云梦之人的请帖有七人名额,剑宗只占两人,请帖盖的那方符玺有拳头大小,五爪金龙纹环绕。第二份宴请单上列了十八人名单,请帖上盖的符玺比我们的请帖大上两圈,九爪金龙纹环绕。名单上的名字我几乎都不认得。但我明确知道的是这十八人,有十三人的名后都标着剑宗出身。

    我瞑目想象届时元宵夜宴的情形:皇帝的御花园左右各列一席:剑宗的那席有十五人,我们那席只有十人(南宫到时不在,知了义补入)

    ——这场宴席,我们反而成了陪衬。

    “枉我和翩翩辛苦挑了近一个月的法衣,难道是座一旁看中土天子给剑宗庆功的吗?洛神家受西洲大小王侯朝拜,论尊贵和中土天子平齐。我做不成宴会首席,那也没心思去dì dū了。”

    琳公主冷哼。

    她这次受姬琉璃召集来,没有穿戴平rì便于战斗的红霞法衣,而是换了一身飘逸华美、裙裾当风的霓裳法衣让别人奉承赞美。少女的青丝盘成了朝云髻,髻上装饰着金雀步摇,玲珑的耳上坠了一滴鸽子蛋大的夜明珠。

    少女扯下耳坠,信手扔入火炉。翩翩拦阻不住,忙耳语安慰。

    琳公主只是冷着脸不理睬。

    柳子越的手指凝起水罩,把那枚耳坠从炉火夹住来,放进自己嘴边小心吹气,

    “可惜,可惜,值一葫芦黄芽丹呐。南海底的老蚌jīng百年也不一定能孕出一粒这样的jīng华。”

    他依依不舍地把玩夜明珠,一点不像是要还给琳公主的样子。

    “这一枚我不要了。赏你。”

    琳公主斥。

    “那师妹,我就敬谢不敏了。”

    众目睽睽下,柳子越面无惭sè地把夜明珠收自己纳戒里。

    “我原来以为你们没有忘记dì dū的妖cháo,看来我是想错了。”

    姬琉璃取出炉上之酒,自顾自斟了一盏浅饮。

    柳子越说,

    “师叔太瞧得起我们这些东西了。大家还捂着自己的收获在梦里笑,哪想得到dì dū的事情。我们是修真者,事事关心那是腐儒。”

    “哦?”

    姬琉璃也不管我们,一挥长袖,径直走出了雅舍去外面的雪峰赏月。他的木屐之声在静山中格外空灵,还有他的笑声和长啸之声从外面传来。

    “白痴。”

    琳公主骂。也不知道是骂姬琉璃,还是在骂柳子越。

    白衣秀士对琳公主说,

    “公主倒不必担心您在琼林宴上被冷落。您是西荒之主,天子会以御妹的高贵规格待你。到时您的位次只在中土太后和天子之下。”

    “那他们还不算失礼。”

    琳公主的脸sè稍稍和缓。

    “苏兄耳目遍及八荒**。你留在龙虎山这么多时rì,也不提醒我们一下,弄得我们落了剑宗的后手。”柳子越埋怨他。

    七尾苏微笑,

    “剑宗解dì dū之围的进展并不顺利——从秋七月到冬月剑宗出动了数十元婴,近千金丹,掌门天落歌持天下第一神剑元始之章押阵,只是把北荒群妖联军暂时逼回到大河之北。比不上诸位扫荡云梦魔窟功绩耀目,苏某以为朝廷没有为剑宗元宵庆功的必要。这次变化是十rì内发生的。”

    “因为朝廷宴请了我们征云梦的门人,所以剑宗临时迫使礼部又追加了赴宴之人。这样剑宗能够始终压着我们昆仑龙虎一头,防备我宗的声望超越他们。苏先生,是吗?”

    我问。

    “这是其中一个缘由,另一个缘由是安抚反帝派之心——剑宗这个庞然大物有拥帝、拥诸侯、中立三大派系。天下任何势力要在中土立足,就要善于在剑宗的三大派系间周旋——拥帝和拥诸侯两派分别是帝家与诸侯各自的师友联盟,他们把自己的利益放在剑宗之先,有时会视需要联合外人。酬谢你们的元宵宴原来是文侯姬小艾向拥帝派的太师荀思和大将军杨彭年进言——你们昆仑既然为帝家斩妖除魔,又在中土没有基业,拥帝派视你们为可以借助的力量,于是诸侯派就不乐意看到你们顺利。”

    七尾苏点首,

    “剑宗的中立派致力调和两大派系的矛盾。五十年来,一向是掌门天落真人调停诸侯和帝家纷争;林真人的荡魔院替代无能官军护持地方、斩妖除魔。只是这一年变故叠起,剑宗荡魔院在dì dū和云梦都伤筋动骨,蜀山也被公主的家臣围攻,林真人又辞去了荡魔院之职。中立派渐渐很难稳住局势了。”

    我和琳公主对望一眼。

    我们误打误撞的征战竟然让天下起了不小的变动。

    “为你们办庆功宴的事情传到大河畔的勤王军中,原来被天落歌约束的诸侯不满拥帝派拉拢你们,一rì中发生了三起哗变——天落歌斩杀了哗变的诸侯和上万练气士jīng兵后,持剑闯入dì dū的朝堂,以帝师的身份要礼部撤销宴请你们的旨意。但旨意已经被文侯催着礼部发出,要是驳朝廷的颜面强行追回,这等于天落歌公然偏向了诸侯派。”

    “既惹拥帝派的同门厌恶,又沾染诸侯派的同门鲜血。天落掌门这次真是一无所得。”

    翩翩叹息。

    柳子越嬉笑,

    “林道鸣去闭关,只剩下天落歌一个巴掌不响亮。他自然要张牙舞爪地杀人立威,不然中立派就散伙了。先杀伐,再安抚。是我也这样做。”

    他扬一扬第二份宴请名单,

    “之后必然有能人向天落歌献策,于是有了这第二份宴请名单。把勤王的诸侯放在我们前面,哄他们开心,也保全帝党的颜面。”

    我的思路逐渐清晰,

    “那就是说:元宵宴上不但是我们昆仑龙虎和剑宗的暗暗较劲,也是我们和拥帝派联合,与剑宗的其他派别掰掰手腕。”

    “你们就陪剑宗玩玩咯。这次元宵宴你们压过剑宗的话,以后昆仑在dì dū和中土也能来去自如了。”

    姬琉璃从雪峰悠悠踱回,他看上去心情格外舒畅。

    “那样也好。在云梦之役我们扫了剑宗一次风头,在琼林宴上我们就再扫他一次风头吧。”

    我指着第二份宴请名单说,油然生出一股风发意气,

    “我们与席的人都是经历云梦之役生死恶战的人,到时在宴上一场斗法,把那十五个剑宗门人全数压倒!”

    我自信凭自己的飞剑雷法和新得令咒,可以和普天下任一个金丹一战,就是道胎之人也不畏惧。

    琳公主和我击掌,盈盈笑道,

    “姬师叔。原君既然放了这样的大话,你快把我的妖力禁制解除了。我要苦修一月晋升道胎金丹,好赶上元宵夜和山河榜十金丹恶战。”

    ——山河榜十金丹?这是什么闻所未闻的人物?

    柳子越身子一颤,瑟缩吐舌,

    “师弟,好不容易大挣一票,我又被你们推向鬼门关了。这张宴请名单上,山河榜十金丹就来了半数!”

    “那些家伙有南宫磐石和钟大俊他们厉害吗?”

    我愣愣问。

    “南宫世子没有入山河榜的资格;钟大俊一生都没有挤入山河榜前十的修为和战力。”翩翩道。

第一八十章 赴宴之人(三)

    我从蒲团上跳起。

    ——钟大俊不论,单是云梦决战时南宫和元婴傀儡相持的表现,我清楚只差元婴半步。那时我的飞剑雷法就难言取胜他的手印遁法;如今南宫也得到了楚王金蝉的小半躯壳和法门,恐怕已经先我们众人进入了炼神返虚的元婴境界。

    “山河榜前十的家伙,都是披着金丹皮的元婴吗?!”[.www.uu234.net]

    我问。

    然后我坐回蒲团,环视诸人的神sè表情。

    琳公主斜着头看我,

    “小贼,快听翩翩讲。方才你还说好和我一道去对付剑宗赴宴之人的。一下子就被吓傻了吗?”

    “是翩翩存心吓唬我。世界上绝没有那样的事情。”

    我嘟哝。

    上官翩翩娓娓道,

    “古时武道盛行,各传承每三十年在西岳华山论剑,决出天下武道第一;修真兴起后,华山论剑渐衰,但修真大小各派也受了华山盛事的启发。于是各传承在蜀中莽苍山举行神通大会,决出天下修真第一,也是三十年一度。当时修真传承多如牛毛,不谈大道,只热衷斗法。每届神通大会公布的山河榜就是天下斗法最强横修士的位次。前十者都有极大的力量和权势,在修真界应者云从,世俗界诸侯朝拜。

    后来四大宗门清整天下秩序。神通大会成为返虚论道、元婴演法、金丹斗战的修真第一盛会。返虚者和元婴者追求渡劫证道,寻常绝不生死争斗;山河榜就成了各传承金丹门人的斗法排位。

    师弟你想:天下现有数百元婴,是迄今千年天下修士的不断积累。那半甲子年内能出多少元婴者呢?屈指可数。自大正王朝建立以来,天下的元婴者十有七八是山河榜前十的金丹晋升。所以,山河榜也变成了天下修士的新锐佼佼者位次;山河榜前十的修士就隐隐成了元婴候补的代名词……剑宗的天落掌门、林真人、宇文大都督;你宗的乐静信真人;我宗的清羽掌门……乃至大魔头慕容观天和罗刹国主萧龙渊,当年都在山河榜风光无二。”

    “翩翩你漏了自己爹爹上官侯爷呢。”

    琳公主插嘴。

    “总不好在外人前夸耀自己亲眷,难免有偏私嫌疑啊。所以我也存心漏了颜掌门,省的你为自己爹爹谦虚。”翩翩眨眼。

    “我才不为爹爹谦虚。他打不过天落歌,打的过姬琉璃。是爹爹自己说的。”

    琳公主冲了姬琉璃一句。

    “颜缘真是教女有方——对一只小母老虎讲拳头她比较能听懂。”

    姬琉璃面sè不变。

    少女瞪了他一下。

    “屠苏婉和弥子瑕这样的邪派传承也在山河榜拿过前十吗?”

    我问。

    七尾苏笑,

    “四大宗门领袖修真界,自然有吞吐天下的气度。神通大会举行时修真者一切争斗都要停止,山河榜则向一切金丹修士开放。鬼修和妖修也有资格参与斗法,何况是旁门传承?——屠苏教主和弥教主当初都是山河榜上耀目的散修,后来世事变幻才和宗门错过。”

    “那苏先生在山河榜上拿过什么位次?”

    琳公主好奇望着他。

    “我年少时和原兄一样不关心外物,修道有成时已经无资格参与金丹斗法。迄今遗憾。”

    我脸红起来。我是因为没有见识,七尾苏是因为资质太高。

    “哇!苏先生没有参与山河榜就直接堪破元婴了!”

    琳公主欢呼。

    “闻道有先后而已。”

    七尾苏笑而不语。

    “那我明白了——南宫今年近三十岁,上届神通大会金丹斗法时他还没有出世,所以师姐说他没有入榜资格。如果南宫参与金丹斗法,他能排到第几?和元宵宴席上的山河榜前十之人相差多少?”

    我的心神重新镇定,凝视宴请名单,低头盘算届时如何和那些金丹巅峰斗法。

    翩翩望七尾苏和姬琉璃,

    “弟子不敢妄言这些师兄的修为战力,还请两位老师为我们分说。”

    七尾苏瞑目想了一会说,

    “如果南宫世子没有得到楚王金蝉躯壳的天大机缘,能竞争后五的位次,在数十年内堪破元婴。也就是说,与jīng擅斗战斗法的上层元婴相持十合左右。”

    白衣秀士的判断不差,在凌牙门时南宫磐石抵挡了武神周佳十招。

    “中土人杰地灵,剑宗的仙苗资质冠于天下。上届山河榜前十剑宗占了五个,其余三宗共四,另有一个名额被散修摘去。前十之中有两人已经晋升元婴,这份宴请名单的前十有剑宗四位、龙虎宗一位:龙虎的梅芜城列在山河榜之七。在他之下是第九的莫语冰,之上则是第三的唐家公子未央、第五的流雪朝颜、第六的画眉晓月。”

    七尾苏轻叩了案,

    “大致把后五位次的莫语冰想成又一个南宫磐石,前五的三人想成只用无漏金身与金丹交手的元婴者就是。”

    我牢记宴请名单的五位山河榜前十,把那个梅芜城计入我们这方阵营。元宵夜上我们至少又多了一个强援。

    “梅师兄是我宗清薇真人的得意高足,符法宗师。他二十余岁就跻身山河榜前十,可惜近三十年的修行遇到了道障,始终无法突破元婴。”

    青衣少女叹息。

    “梅芜城跟着上官天泉在南海和策应北荒之妖的敖家龙崽子作战,功绩位列第一,所以这张请帖剑宗拿他充数。剑宗的那四人都是荡魔院骨干,很被剑宗宠爱,生死恶战经历多,获得的法宝和秘密法门也多。他们四人是天落歌点名向林道鸣要去dì dū妖cháo中斩将夺旗的——天落歌定下这份名单,必然自负我们无法在元宵宴上凑集抗衡的阵容了——现在我们也没有借口在元宵夜上添加帮手了。”

    姬琉璃悠悠说。

    ——假设到时梅芜城能应付一个山河榜前十,我和琳公主再各苦撑一个,余下的那一个人我们有谁能够应付?

    我环视翩翩与柳子越,目光再接触到闷声不想的知了义——传说他也是一个道胎金丹。

    “要是和他们比下棋就好了。我大概能同时赢他们十五个。”

    知了义突发一语。

    我把喝的酒呛了出来。

    琳公主小手捏了下翩翩脸蛋。翩翩脸彤红,刚才严肃的脸变得窘迫起来。

    “公主胡闹什么……”她声音怯怯。

    “你们总是长别人的威风!我也要在三年后的下届神通大会上争个前十,和这些人先会会,再好不过!”琳公主笑,

    “原君现在的飞剑雷法让元婴者都退避。我受了云梦之役的启发,也琢磨出一门叫五行炼气兵的奥义法术,正要找人试手——师姐,上官侯爷不是把他的八转法宝大通宝钱也给你吗?你怕什么!”

    翩翩忸怩起来。

    我想起来她前段rì子破开翠衣小妖水泡的那枚有翅金钱,竟然是一件八转法宝!怪不得她破得如此轻描淡写。

    “家父……家父是觉得我能力低微,老拖大家后腿,所以把他的镇府之宝赐我,不让我在dì dū被别宗小瞧欺负。我兄长和弟弟都没有被爹爹这样厚爱,我想还给爹爹都不能……”

    “大通宝钱?那师妹岂非可以用乾坤一掷、落宝、役使鬼神!”

    柳子越眼珠贼亮,忙取出袖内黑皮小册记下,

    “有钱能使鬼推磨!如果师妹觉得自己金丹真元低微,难以催动令尊的宝钱。可以借柳某一用。”他伸出另一只手要。

    青衣少女面sè尴尬起来。她一向文雅,哪能应付这样的无赖。

    “再吠就踢飞你。”

    琳公主的脸庞忽地浮现真虎血脉的乌金符文。柳子越一个哆嗦坐回原地,“师妹,师兄我不过好奇心旺盛,就想看看侯爷当年在赌斗凌牙门时连败剑宗的奇宝罢了,公主何必较真,哈哈。”

    “斗法和修为还是不尽一致的。既然你们这样有志气,那是最好不过。时间还有近两月,你们可以苦修一番。冬月末还有清羽掌门为门人论道,你们再去听讲,说不定还能有所进益。”

    姬琉璃一指遥点琳公主的泥丸宫。

    她呀了一声。

    “轰隆!”

    山外云海扰动,山内林风呼啸,隐隐有万兽向雪峰吼叫之声。我们屋下之山整整晃动了三十个呼吸,雅舍就像在漩涡中搅动,大大小小涟漪般的风眼凭空出现,漩涡之心则是不知所措的琳公主。

    琳公主的妖气被释放出来,澎湃真元只在钟大俊之上,远比前几rì招妖时候的气浩大!

    她金丹上层的躯壳竟蕴含着cháo汐般沛然的真气,不逊sè任何道胎金丹!这是真虎血脉和人类修士的天壤之别吗?她如晋升元婴,不知道有多么强横。

    我们几个金丹各用手段稳住身形,不被少女突然涌出的弥漫妖气吹飞。

    我捏着诸天雷法总纲,看到一个次风眼,拉着自己的骑乘地藏狮子揉身钻入。

    柳子越的影手深深没入地中几丈;翩翩则用名利圈圈住自己。

    唯有七尾苏和姬琉璃在狂乱的罡气中端坐不动。不,我还注意到知了义也无恙——他有意无意坐的蒲团处,恰好是妖气漩涡的又一个次风眼,木愣少年只是衣袖被飘飘吹起。

    琳公主用云袖把眉间的月华光芒掩起。等她眉间光华消去,山林肃静。

    她的气沉了下去。

    “事急从权,解开公主妖力禁制的事情,我会向长老会禀明。剑宗余下的十余人你们也稍微留意下,大概是十一个柳子越的能耐吧,和那份名单上我们剩下的四个门人差不多。”

    “多谢师叔看得起我。”

    柳子越收起影手,正了下方才被琳公主妖气吹歪的衣冠,向姬琉璃遥遥一拜。

    姬真人已经带着侍应的小赤狐绯红衣飘然离去。

    我看宴请名单上我们一方的最后四人。

    琳公主忽然挑了最后一人的名字问七尾苏,

    “咦?苏先生,前三个昆仑和龙虎的门人我都听说过。他们是炼药画符的宗师,但打架是不行的。但第四人怎么会是星宗的?南宫磐石和我们一道去云梦是机缘巧合;这个星宗的门人参与到dì dū妖cháo的战事也太蹊跷了吧。”

    “原芷?”

    上官翩翩念着她的名字,抬首看了我一眼。

    我心头忽然一颤。这个粗粗看过的名字在我念头中猛地放大无穷。

    “这个女孩子是星宗掌门屈灵星的新收弟子,才十九岁。女孩子是一个大美人,原来是漂泊海上的中土燕地人,屈灵星就把她带回中土。她年纪很轻就成了上层金丹,同时还是河北十六义军的领袖,立过很多斩杀妖族的功勋,燕赵之地满是她的赞誉。朝廷就把她当作两道义军的表率宴请了。”

    “星宗掌门数百年中只有南宫磐石一个弟子。这女孩子蒙他青眼,资质一定了不起。更难得是这样小的年纪,竟然能赢得燕赵无数豪杰枭雄的推服,创下自己的基业势力。就好像传说中星宗南宫腾蛟那样在中土白手起家。”

    翩翩赞了一句。

    “呀。天下姓原的那么少,说不定是原君你的远方亲戚呢?我好像记得爹爹说过你小时候经历了什么海难。这个女孩子也是遭遇海难,是你姐姐妹妹吗?”

    琳公主推木木然的我。

    慕容芷。慕容芷。慕容芷。

    她的名字在我心里回荡。原来以为不知道多少年后的相见,一下子近在眼前。

    我把和剑宗斗法的事情全部推到脑后,只是直直地看着她的化名。那一定是隐瞒慕容家血脉,避免剑宗耳目的名字。

    我看到请帖上她名字的同时,她也一定看到了宴请我的请帖。那个女孩子的心机和聪明一向是胜过我的。

    我浑无准备。突然,就要和我的爱恨缠绕的冤家碰头了。

    我头脑晕眩。

    我记得屈灵星说过:不去找我夺取坠星洞府的伙伴寻衅。为什么一个真人竟然出尔反尔呢?

    不。

    难道当时他已经拦阻了慕容芷,然后再假作没有事到白云乡寻我。

    为什么屈灵星要那样做?他助慕容芷在中土成事,又有什么目的呢?

    我感觉自己被卷入了一个弥天yīn谋里。

    我能向谁诉说?

    “喂,发什么呆啊。”少女催促的声音渐渐有气恼的意思。

    “原芷是我姐姐,长我一岁。我们的船队遭遇海难失散。能再遇到她,真是梦幻一样的事情。”

    我揉脸上的泪光。不知觉,它们已经淌了许久。

    “真是太好不过了。你以后若与别家的女孩子订婚姻或者结道侣,就有家中的亲人由衷为你祝福了。”

    琳公主欣慰地笑,

    “更庆幸的是,你姐姐还是我们一边的。”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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