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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傲骨铁心     司礼监txt下载     司礼监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零九章 殿下,你的债务到期了

    国丈府,老实在家憋了快十天的郑承宪听了来拜访的北镇指挥签事田尔耕的话后,当场就急眼了:“不成!凭什么他小子花钱找我家要,我郑家是开善堂的不成!”

    国丈不急眼不行啊,这田尔耕跑上门来说是替魏良臣办事,开口就要他拿十二万两银子出来,这不大白天活见鬼么!

    十二万两银子啊!

    打把闺女卖给...嫁给皇帝算起来,拢共彩礼加赏赐外带仗着闺女贵妃身份捞的,郑家财产满打满算也不过三十万两左右。

    这叭的一开口就要十二万两,不是把他郑国丈当冤大头宰么!

    田尔耕不敢说什么话,只在边上听着。

    “再说了,人又不是俺郑家叫去的,皇上不是叫刑部在查么,查出来不就好了...乱花的什么银子...”

    郑承宪越想越气,“魏良臣那小子就不是个好东西,去年我儿好不容易得着个皇军指挥使的差事,他倒好左推右阻,想着法子不让我儿去上任,现在没钱了倒打起我家的主意,我看那小子就没安好心,指不定是想这事哄咱的钱呢!...”

    国丈老人家越说越不像话,田尔耕虽不敢顶嘴,但也不能就这么干站着听郑承宪骂街吧。

    他苦笑一声看向小国舅郑国泰。

    郑国泰没好气的看了一眼他爹:“得了,你就少说几句吧,魏良臣是姐姐使得着的人,哪有你想的这么不堪。”

    说完,有些抱歉的对田尔耕点了点头,“田大人别笑话,我爹就是这德性。”

    “你小子就这么说你爹!”

    国丈气的也是直瞪眼,也不知上辈子造了什么孽,愣是生出个这么个不孝玩意来。

    “魏公公书信上对我说,这件事小舅爷一定能理解,也绝对会支持,所以要是国丈这里想不通,还得小舅爷好生劝劝。”田尔耕道。

    “这件事不用他说,我也懂,厉害着呢,”

    郑国泰叹了一声,“我姐现在的处境不妙,东林党那帮人都说是我姐要害太子,陛下那里也是将信将疑,想要挽回就必须要占领宣传阵地啊。”

    言毕,又侧过脸白了他老爹一眼,“姐姐要是出了事,你就是有座银山也是人家的。”

    “哼!”

    郑承宪闷闷不乐,却也知道儿子说的没错,闺女真叫人家害了,他郑承宪别说当什么国丈了,怕是连杀猪的营生都操办不起来了。

    “能不能少点?十二万两太多,一时半会叫我去哪凑。”想通了的国丈觉得数目上不一定是死的,总不能魏良臣那小子说要十二万两他就真得给全了吧。

    田尔耕面露难色:“国丈,想要娘娘没事,这银子真省不得。”

    “十二万就十二万吧,银子的事我来想办法,明天田大人再来一趟。”

    郑国泰制止了要张嘴的老爹,很认真的看着田尔耕,“田大人确定这钱花了,事情就能平息?”

    “小舅爷,魏公公说这世上的事没有钱摆不平的,如果摆不平的话,那就加钱。”田尔耕转述了这一句他也以为在理的话。

    “是这么个理。”

    郑国泰点了点头,便不是这个理,他这个做亲弟弟的也不能看着亲姐姐出事。

    ..........

    次日,田尔耕再次上了郑府,这一次他拿到了郑国泰连夜在京中各大钱庄兑来的钱票,其中有一部分还是小舅爷举的高利。

    这也是无奈的事,这京里任谁家再有钱,一下子拿出十二万两现银也不大可能。

    田尔耕拿了钱票之后便开始办事。

    巡皇城御史刘廷元是第一个收到不明来历巨款的,当家中老仆将两张面值各三千银的钱票递到他手中时,刘御史的瞳孔都险些放大。

    随后又有御史刘光复、刑部司官胡士相、岳骏声、劳永嘉、吴尔埙等参与梃击案的相关人员陆续收到不明来历巨款。

    任刑科给事中的劳永嘉在收下银票后,当时就对妻子说了一句:“这上万金银莫说买我,就是连子孙都买去了。”

    这些官员中,无党无派的有,浙党、齐党、楚党的有,东林党的更有。而不管身属哪党,这些司官们都无一例外的收下了钱票。

    除了这些直接参与梃击案审理的相关人员外,科道以及国子监的一些监生们也有人收到不明来历的钱款。专门负责内廷油墨经厂印刷的内经厂和外经厂的负责太监们也收了钱。

    郑家凑的十二万两银子就跟流水似的就这么悄无声息的散光了。

    ......

    朝中的风向很快起了变化,不少科道官员上疏皇帝,认为梃击案很有可能是有人故意挑事,以挑拨贵妃和东宫关系。

    民间也有流言,说东宫地位早定,郑贵妃没有理由派个傻子拿根木棍去行刺太子,因而这很有可能是东宫弄出的苦肉计,为的就是诬陷郑贵妃。原因就在于贵妃娘娘新近为皇帝诞下幼子。

    甚至还有人说这事是皇后娘娘指使的,原因听起来则更荒唐,说是皇后娘娘是嫉妒贵妃产子,所以便指使人陷害贵妃。

    各种说法都有,与先前广为流传的贵妃指使说散布朝堂内外,使得外人谁也不知真相。

    万历也有些糊涂了,冷静了这么多天后的皇帝也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错怪了贵妃。

    最难受的便是太子朱常洛了,他在听说所谓的“苦肉计”后气的暴跳如雷,让王安想办法查清是谁在散布这种谣言。可京城这么大,东宫又没有调动厂卫的权力,叫王安如何去查。

    光是乱七八糟的流言倒也罢了,此案自有刑部彻查,可雪上加霜的是竟然有人跑到东宫跟太子殿下讨债!

    “殿下,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便是殿下贵为储君,这钱也是要还的。若殿下不还,奴婢等也只好去请皇爷给主持公道了。”

    “殿下身为太子,理当为天下人表率,若殿下都欠债不还,天下岂不乱套了?”

    面对太子殿下,陈默并不发虚,因为他有太子殿下跟魏良臣公公、以及寿宁公主殿下之间签订的借款合同。

    白纸黑字的,太子殿下你好意思不承认,好意思不还?

    王子犯法都与庶民同罪,欠钱更应该要还了。

第一百一十章 殿下赔个不是就行

    被人上门来讨债,身为太子殿下的朱常洛不生气是不可能的。

    是,他小爷在外面是欠了很多钱,可那帮债主哪个敢上门向他太子殿下讨要的!

    不看僧面看佛面,这种行为简直就是不把太子殿下放在眼里,是对太子殿下最大的不信任!

    但朱常洛知道对方既然上门来了,便是有恃无恐。且对方说的不错,正因为他是太子,所以他必须还钱。

    他要不还的话,后果可是相当严重的。

    要知道,他那当皇帝的老爹可不知道儿子欠了这么一烂屁股的债,眼下外面谣传他为了陷害郑贵妃而使苦肉计,这节骨眼再要让他爹知道他欠债这事,朱常洛自个都不敢想象他爹会怎么想。

    因而,气归气,事情还是要解决的。

    朱常洛可不敢让这姓陈的奴婢拿着他的借款合同请他爹主持公道。

    然而,还钱是没问题的,但问题是没钱。

    王安在边上也是眉头紧皱,他是东宫的大管事,可小爷在外面究竟借了多少钱他也不甚清楚。

    当初他也曾劝过小爷不要过度举债,这种拆东墙补西墙的日子维持不了多久,之所以债主们能够容忍,让东宫还能周转得开,全是因为小爷的太子身份。

    可一旦人家不认这个太子身份,那小爷借高利的事就立马传遍朝堂,继而一发不可收拾。

    一旦郑贵妃和心向福王的官员们将此事利用起来,于小爷的太子之位而言,就又是一场重大危机。

    偏小爷不听,不但跟外面人借钱,还跟贵妃一派的魏良臣和妹妹寿宁借钱,现在好了,姓魏的派人上门讨债来了,这东宫就是翻个遍也没银子还人家啊!

    “确是小魏公公叫你过来的?”

    朱常洛抱着一丝希望,当初那魏良臣借银子给他的时候,可是说过这钱殿下先拿着用,不着急还,几时有几时还的。

    没道理说翻脸就翻脸啊。

    那小魏公公人看着不是挺不错的么,怎么会是这种人呢?

    朱常洛真是有点不相信。

    “殿下,这是魏公公的全权委托书。”

    陈默变法戏似的摸出一张魏公公亲笔签名的债权委托书出来。在太子殿下正看着那委托书发呆时,他又摸出了一份由寿宁公主亲笔签名的委托书出来。

    朱常洛没吭声,因为他也不知道如何办了。

    王安在边上轻咳一声,问陈默:“殿下到底欠了多少钱?”

    “殿下借多少钱,殿下不知道么?”陈默讶然道。

    “放肆!”

    王安面色一沉。

    “奴婢不敢!”

    陈默忙躬了躬身,继而将借款合同摆在了桌上,“这是殿下当初签的几份借款合同,按照合同约定,殿下一共需偿还本息26万两。”

    “这么多?”

    王安心惊,不等他说话,小爷就“豁”的站了起来,怒道:“胡说八道,我只借了15万两,怎么就要还26万两了!”

    “殿下,魏公公的十万两是去年十二月就到期了的,但殿下一直没有主动偿还,按合同约定是要交纳滞纳金的...具体条款在这里,殿下请看...”

    陈默给太子殿下指了指借款合同底部的两行小字,“单这笔借款,殿下就需偿清利息和罚金五万两了,合计十五万两。”

    说完,又指了指另外两份借款合同,“公主殿下的这两笔是正常到期,殿下只需连本带利偿还十一万两便可,合计是二十六万两...殿下放心,数目都是按合同办事的,要殿下觉得哪里不对,可以向顺天府递状子...顺天府怎么判,咱们就怎么来。”

    “你...”

    朱常洛气的说不出话来,他堂堂太子殿下怎么可能向顺天府递状子告放高利的!

    王安很是认真的看那三份借款合同,最后得出的结论是按这所谓合同,也就是契约内容来讲,小爷的确是应该还这么多钱。

    “大伴,这上面可有不妥?”朱常洛低声道,要是合同有问题,他就能借此拖延了。

    王安摇了摇头。

    朱常洛大是失望,心头也是一沉,真是恨不得把这三份借款合同给撕了才好。可理智告诉他撕不得。

    “殿下,您看这钱奴婢是今日就拿还是明日再过来拿呢?”陈默恭声道。

    “这...”

    朱常洛看向王安。

    王安能有什么办法,要说几万两,他王大伴砸锅卖铁把名下的几处产业变卖了还能给小爷凑出来,这二十几万两就是把他给卖了也是没有啊。

    今日,明日,都是一样没有钱还的。

    “可否过段日子?”王安想了想问道。

    陈默却摇头道:“王公公,公主殿下那边要是殿下过去说怕是能通融,可魏公公这笔真是拖不得,皇军官兵都等着这钱发饷咧。”

    “发饷?”

    朱常洛和王安面色齐变。

    “是咧,这军饷可拖不得,殿下也不是不知道,下面的丘八当兵吃粮肯替朝廷卖命,这要是没了军饷他们指定要闹事的,要闹大了非但魏公公倒霉,怕是殿下这里也要受牵连啊。”陈默一脸为难道。

    朱常洛缓缓坐在了椅子上,心中悔恨交加,要是知道魏良臣是挪用的军饷借他,他就是打死也不能要啊。

    王安也是心头发苦,他开始怀疑这事是不是从头开始就是一个阴谋,只等小爷上当之后那魏良臣就借着兵变一事牵连小爷,从而达到他们不可告人的目的——整倒太子。

    见太子殿下和王安都不说话,陈默不能不急啊,便问了声:“殿下,您看这银子?”

    却是没有等到殿下的回复,殿下的脸如同猪肝。

    见状,陈默也不知哪来的胆气,竟然说了句:“殿下,您是还不出来还是不打算还?”

    小爷怎么说?

    王安示意陈默跟他到门外商议。

    “眼下东宫确是没有钱还债,你看是不是...”王安这会饶是个穿红袍的也不得不放下架子好言说。

    陈默听后,先是为难,后来终是松了口道:“殿下如果真无力偿的话,恐怕得重新签订一份新合同,奴婢这边跟魏公公好好说说,另外殿下须得到贵妃娘娘那里赔个不是,如此,奴婢也能交待得过去。”

第一百一十一章 小子就是能干

    朝堂风向的转变影响到了刑部的再一次会审。

    这一次会审主审官劳永嘉不顾侍郎杨启明的反对,竟然直接当场判定张差乃是疯癫之人,说此案无有指使,纯张差起了疯心误入东宫所致,故当按律判张差死刑,免得其死到临头乱肆攀咬,株连无辜。

    陪审的大理寺少卿郑如海、都察院山东道御史蒋国养未置一辞。

    “那张差所供贵妃处太监尚未审出,如何就能结案!”杨启明当堂怒斥劳永嘉。

    “我今既为主审,便当按事实按律实判,若侍郎大人觉得下官判定不当,可使御史弹劾下官,亦可直接上书陛下言明下官判案不当,罢免下官!”劳永嘉虽只是小小司官,但他资历甚老,故直接顶撞了杨启明。

    杨启明气的胡须都翘了,偏奈何不得这个老资历的司官,只得向暂署刑部事的张问达禀明。

    张问达令人召劳永嘉堂下议事,劳永嘉却不理会,当堂宣判之后便命记录人员将审案经过及判定写成题本呈递通政司。

    张问达知道之后已是拦不下来。

    会审结果报上去后,这一次阁臣方从哲未再截下打回,而是提笔加了一句“臣以为可”后命呈递御前,司礼监当值太监秉笔金忠亲自将此题本送至乾清宫。

    “真是疯癫之人?”

    万历皇帝看到该份结果后,却迟迟未作批复。后宫中传旨,命三法司择日再审。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很快有人行贿主审司官及御史的事情就被东林党人探知。

    “一夫作难,九庙震惊,奸小私结言官刘廷元、刘光复及刑部各司官、各部权贵,珠玉金钱充满其实,致使黑白颠倒,诺大一件行刺储君大案竟以疯癫结案,真是可笑,可恨!”王之寀在张问达家中恨声说道。

    “司官之中有人叫人家用银子砸倒,审出这么个结果来又有什么好奇怪的?”

    杨启明闷声道,他和张问达虽一是暂署刑部堂官,一是刑部侍郎,但也没有罢免司官的权力,更没有直接干涉司官判案的权力,除非科道弹劾亦或能打到这些人被行贿的真凭实据,否则这案子再审下去也不会他们想要的结果发展。

    “劳永嘉简直是乱判,说什么依照大明律殿前射箭放弹投砖石伤人律,就要将行刺太子的张差打死,这简直就是想杀人灭口吗!”王之寀怒不可遏。

    “此案陛下尚未明旨,只叫三法司择期再审,说明陛下并不相信此次会审结果,我等不必泄气,当务之急是必须保护好张差。只要这人犯在,真相总会水落石出的。”说话的是翰林院左中允,现为皇长孙老师的孙承宗。

    张问达点了点头,表示赞同,他叮嘱王之寀说:“你这个提牢官还得辛苦几天,千万别让那伙人先动了手,杀人灭了口,过几天陛下肯定还会拿他说事儿,到时就是转机。”

    “只要陛下不明旨结案,那帮收了钱的人纵是手短嘴软,也不敢硬顶。”杨启明深以为然。

    “请二位大人放心,下官早把张差安置好啦,看管的都我心腹之人,那些人动不了他手脚。”

    王之寀对此颇有自信。

    ........

    万历不糊涂,刑部报上来的会审结果不管怎么看都透着诸多疑点,尤其是上次报的那个贵妃处内侍竟然没了下文,所以他才下旨要求再审。

    太子遇刺这等大事,若不查个水落石出,他这做皇帝的总是不安心。这无关他喜不喜欢太子。

    但万历内心又其实是矛盾的,一方面他想知道真相,另一方面他却又害怕真相。

    他很害怕真是贵妃派人下的手。

    自梃击案发生后,万历便没有再去贵妃处,哪怕他很想念自己的幼子常潓,可一想到很有可能是贵妃派人行刺太子,万历这心就痛的很,好像扎了根针似的。

    说实在的,外人很难理解皇帝此时的矛盾内心。

    他和郑贵妃毕竟有着差不多三十年的夫妻感情,怎会舍得轻易断了这恩爱。可另一边是他的亲骨肉,大明帝国未来的皇位继承人,又怎会容忍有人害他!

    如此复杂情绪之下,万历自是不可能完全站在太子那一边把宠爱了三十年,刚刚为自己生下幼子的贵妃废掉。

    但他又不能不闻!

    如果这一次他不作处理,继续不闻不问,肯定会寒了太子的心。将来太子登基做了皇帝,外人一挑唆,贵妃肯定就是大难临头。

    如何才能两全呢?

    既要让贵妃收敛,不再起害人之心,又让太子放下这个心结,化干戈为玉帛?

    如果按刑部上报的会审结果来定案,无疑最好,但这对太子明显是不公平的。

    万历真是想的脑袋都大了,也实在想不到个两全之策。

    这时,内侍却来报,说是太子去了贵妃娘娘的翊坤宫。

    “常洛去她那里做什么?”

    万历一脸诧异和困惑。

    .........

    翊坤宫。

    贵妃娘娘听说太子求见,也是大吃一惊,很是惶恐,只以为太子是来寻她兴师问罪的,饶是她自认无辜,也是吓的亲自去迎。

    朱常洛那边见郑贵妃亲自来接自己也是大吃一惊,心想这个女人平日里连正眼都不看自己一眼,还常在父皇面前搬弄是非,说自己的坏话,根本不把自己这个太子当一回事,今日是吃了什么药如何重视自己了。

    这般想着,见到郑贵妃后却是不等贵妃开口,朱常洛突然就给她拜了下去,一边哭一边说有人离间他和贵妃的母子之情,又说他不应该将一个疯子移送法司,致使贵妃娘娘名誉受损...

    “娘娘一定要相信我,我绝无要牵连娘娘的意思,我亦坚信娘娘绝无害我之心!今日我来见娘娘,便是要剖明心迹,以证娘娘清白,更证我之清白!”

    朱常洛说着就要诅咒发誓。

    贵妃娘娘懵了。

    反应过来,信以为真,真以为朱常洛是来给自己赔不是的,也赶紧下拜,于是贵妃拜,朱常洛也拜,二人边哭边拜。

    渐渐朱常洛止住了眼泪,偷眼瞧了瞧贵妃,贵妃仿佛受了感动,脸上透出了几分慈悲。

    朱常洛想着自己来的目的已达到,便向贵妃告辞说是要去乾清宫向父皇禀明心迹。

    贵妃自是止住泪水,慈爱目送朱常洛远去,待后者走后,贵妃娘娘的表情渐渐凝固,心中存了许多不解。

    “娘娘,”郑紫在边上低声叫了一声。

    贵妃“嗯”了一声。

    郑紫压低声音道:“小爷看着怎么像是被逼着来您这的?”

    “谁敢威逼太子?”

    贵妃娘娘愣住了,许久之后,她笑了起来。

    小子,就是能干。

第一百一十二章 此地无银三百两

    东林党内第一个知道太子去了郑贵妃处的是尚宝司少卿丁元荐,此人资历甚老,万历十四年进士,早年曾和顾宪成游历四方,乃是党内元老。

    不过丁元荐虽三十年前就已中进士,历中书舍人、广东按察司经历、礼部主事、刑部检校及如今所任尚宝司少卿诸官,可三十年下来他实际在任却不足一年。

    大多数时间丁大人最喜欢干的事情就是家居,拿着俸禄不上任理事,只在家中清流畅谈,坐浮躁论调。

    早年东林攻击首辅王锡爵,背后策划便是他。

    自李三才、叶向高相继离职后,东林党在京中坐镇重臣没有多少,只有礼部尚书韩爌、礼部侍郎孙慎行、署刑部尚书张问达等人。其余元老如**星、邹元标等人都是赋闲家居,哪怕东林多次为他们复起造势,皇帝都不理睬。

    韩爌秉性和叶向高差不多,做事多少都持公允,对于主动掀起党争并不积极,因而现在京师中的东林党人风头正劲的便是那些少壮派,如左光斗、杨涟、缪昌期、房可壮等人。

    尤其是杨涟,虽叩宫案半途而废,但其不畏权阉的名声却是响彻大江南北。明眼人都能看出,将来新君登基,这个杨涟一定会被大用。

    然青壮派们多是科道,位卑,因而大事这一块仍就是重臣们所控。丁元荐所任尚宝司少卿并非多大官职,可其资历摆在这边,因而便常与东宫相通,算是东林党和东宫的“联络人”。

    王安在太子往郑贵妃处去后便将这一消息告知了丁元荐,丁元荐大吃一惊,意识到事情大有不妙的他赶紧找到任吏部考功司郎中的刘一燝家中。到后却发现御史孙居相、户科给事中杨涟、汪文言等人也在。

    当时刘一燝正对杨涟等人说道吏部文选司缺一名司官的事。

    朝廷百官,六部中吏部权力最重,是六部之首,吏部文选司又是重中之重,凡文官的提拔选派,文选司的态度举足轻重,早年东林大君顾宪成、侪鹤先生**星都曾担任过文选司郎中一职。

    “京察下月便要进行,文选司人选万万不能落在浙党、楚党手中。”杨涟正色说道。

    刘一燝道:“吏部尚书郑继之就是楚党,他若干涉文选司,恐怕我党中人难以安插。”

    “且看他郑继之推荐的谁,若非我党中人便齐致劾他,总之便不能是我东林,也万不能是他等奸党。”

    孙居相的意见得到了众人附和,杨涟对他也很敬重,概因这位孙御史当年也是敢打敢冲的好汉。

    众人之中独汪文言仍旧是一届布衣,但他内侍东宫王安,外侯左、杨等人,已是与东林打成一片。

    而最近,这位汪布衣又特别热衷往刘一燝家中跑,和刘关系紧密不亚与左、杨等人,看得出他是想多抱一条大腿。

    “其实这事倒是能让浙、楚二党狗咬狗,”

    汪文言对众人说道:“文选司的司官乃是一等一的好差,奸党必趋之若骛,我猜想亓诗教他们齐党也会抓住不放,而吏部尚书郑继之是楚党人,楚党岂能不想这肥差?如此一来,齐党、浙党又岂能善罢甘休?说不定三党之间倒会有一场厮杀!”

    “那便有好戏看了!”

    众人深以为然。

    刘一燝笑着点头:“当务之急便是能借着这梃击案削弱奸党力量,若奸党再有内讧,那今年京察我东林便能稳住阵脚了。”

    “刑部那边怎么搞的,张问达和杨启明为何管不住下面的司官?”杨涟很是不快道。

    “大洪兄有所不知,刑部十三司对应十三行省,各司都是自成山头,张问达原先一直在都察院,刚刚署刑部事务,司官们如何会服他。杨启明又无干劲,这案子指着他们能弄出花样来怕是不易。”孙居相对刑部还是比较了解的。

    刘一燝又道:“不过大洪也不用着急,陛下已叫三法司再审,这便说明陛下对前番会审结果不满,刑部那帮司官们也是晓得看风向的,谅他们也不敢不尽力。”

    汪文言冷笑一声:“行刺太子,哼,这等通天大案还想着胡乱结案,那帮人也真是不怕跟着掉了脑袋。”

    杨涟点了点头:“只要东宫沉得住气,外面再怎么闹将,陛下也一定会为东宫主持公道。郑妃气焰一消,奸党又有何依仗的。”

    众人又说了一阵,却是猜测这案子涉及郑贵妃多深。不知怎的,众人又说起了辽东的事情。

    孙居相感慨道:“要不是陛下将宁远伯调离辽东,那建州龙虎将军奴尔哈赤焉敢立国称汗?”

    “我曾听兵部的人说,建州所称金国正重兵虎视我辽东门户抚顺,”

    说到这里,孙居相换上一付痛心焦急的口气又道,“听说那金国都城黑图阿拉距离抚顺仅有二百里啊,那金军铁骑一日就能到达,防人之心不可无啊,万一金国真的叛乱,辽东可就烽烟四起了。我等当上书朝廷奏请辽东及早兵备,免得出乱子。”

    杨涟知道孙居相平素喜欢研究兵事,看到他痛心疾首的样子,却是不以为然道:“敬之兄此言差矣,那金国不过建州二卫弹丸小地,人不及关内一府,兵不及九边一镇,有何可虑。真正要我等竭力而为的只有那奸党,奸党一日不除,我大明才一日不宁啊。”

    “是啊,攘外必先安内,如今内阁是浙党方从哲,这个庸相如何能操持国事。”汪文言在边上附和道。

    “阁臣不能理事,自当我台省持之...”

    杨涟正说着,刘一燝家的门房来报说是丁元荐大人来了,众人赶紧叫请,等丁元荐将东宫去了翊坤宫的事说了后,众人都是大吃一惊。

    “东宫去翊坤宫这么大事,为何不事先通知我们!”孙居相震惊异常。

    “东宫为何此时去翊坤宫?”杨涟对此也很是不解,不明白太子殿下好端端的去见郑贵妃做什么。

    丁元荐道:“王安说东宫乃是为自证清白而去。”

    “哎呀,坏了!”

    杨涟失声叫道,“东宫此去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

第一百一十三章 二叔终是当官了

    “娘娘,怎生小爷就去了贵妃娘娘那?”

    太子去见贵妃娘娘这事,二叔是听杨公春说的。

    他当时没当回事,可回到灶房时越想越不对劲,因为众所周知太子殿下和贵妃娘娘不和,二人非必要也几乎从不碰面,怎生好端端的小爷现在就去了呢。外面不是说那贼人张差就是贵妃娘娘指使来要害小爷的吗?

    正好见着西李娘娘,二叔便将这困惑说了。

    在这东宫,也就西李娘娘和客妈妈待他二叔是真心好了。

    其他人对二叔好,那都是冲着二叔口袋里的银子去的,二叔对此也是心知肚明,只是他老人家生性豪放,视金钱如粪土,加上自个也喜欢摸牌、喝酒,所以就随性而安。

    “小爷的事,我哪里知道,也不敢问啊。”

    西李笑着让宫人将女儿带到外头玩,然后对二叔道:“小爷吩咐了,要提你做听事,这事王公公跟你说了么?”

    “啊,听事?”

    二叔怔了一下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听事是宫中从八品的职司,虽然还是个不入流的小官,但比起火者、打手巾、乌木牌这些打杂的却是人上人下的区别了。

    可以说,二叔能当听事,对他老人家而言那就是真正的出人头地,毕竟进宫快三十年了,二叔始终都是个火者。

    “瞧把你乐的,都傻了,难怪人家叫你大傻子。”李娘娘笑着拿起没绣完的帕子一针针的绣了起来。

    帕上是一对戏水的鸳鸯。

    “老奴不识字咧,怎的能当听事咧...”

    反应过来的二叔心头扑通直跳,也很纳闷,因为宫里想要当上有品级的职司都有一个前提条件,那就是必须认字。

    而他老人家恰恰就不识字。

    “不识字怎么了?就你擒住贼人,保护小爷这份功劳,莫说听事了,就是给你个七品的职司也不为过。”

    西李一脸唏嘘和后怕样,“你知道么,当时听说宫里来了贼人,我和校哥儿可是吓死了。”

    二叔听了这话忙把老腰一挺,咧嘴道:“娘娘咧,有我魏忠贤在,哪个贼人敢害得了娘娘和校哥儿!就老奴这身板,莫说一个贼人了,就是再来十个,老奴都给他们打趴了!”

    说完,那日和贼人打斗时的腰伤却是给带出来了,疼的他老人家龇了下牙。

    二叔这样子逗乐了西李,随口说了句:“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你和你侄都这样净会吹牛。”

    “俺侄?”

    二叔呆了下,憨憨笑了起来,“可不是,俺侄还真像俺咧。”

    西李忽的停了手头的针线,问二叔:“你那侄子最近可有家书给你?先前听说他被关到了东厂挺吓人的。”

    “啥?俺侄叫关到了东厂?昨俺不知道咧!娘娘咧,到底出啥事了,俺侄可是出事了?”二叔又惊又急。

    “没事,你别急...”

    西李见二叔不知道此事,忙安慰他说事情早就结束了,他侄也早就被放出来了。

    “那好,那好,嘿,多半又是杨涟那狗贼害俺侄咧...”

    二叔气呼呼,他老人家已是认定杨涟那狗贼是大大的奸臣了。下回若再叫他撞上这狗贼,可不能拿勺打他,得拿菜刀剁他咧。

    西李这边还想问问二叔他侄有没有家书,小爷却过来了。她忙让二叔先下去,自迎了小爷入殿。

    ........

    “媞儿呢?”

    朱常洛是和大伴王安一起来的,见女儿朱徽媞不在便问西李去哪了。

    “媞儿在外头呢。”

    西李说着便准备让宫人将女儿带回来,朱常洛摆了摆手说让女儿玩吧。他兀自坐了下来,表情有些凝重,看着明显是有什么烦心事。

    “殿下既不高兴去,怎生就去了呢?”西李坐在了丈夫边上,对于丈夫去见贵妃这事她也蛮好奇的。

    朱常洛挪了挪肥胖的身躯,这一年多来他是愈发的胖了,以致于每次到辰华殿来总要让西李在上边,他在下边,要不然弄不上几下就累得气喘吁吁了。

    “大伴也坐吧。”

    朱常洛微微抬了抬手,王安却是不坐,只和西李道:“小爷不去不行,要不然外面不知情的人还真以为是殿下诬陷贵妃呢。”

    “王公公说的是那行刺的贼人?”西李有些诧异,她素来精明自是明白丈夫去见贵妃的用意,但迟疑了一下还是忍不住说了句,“可小爷这一去岂不是更有嫌疑了?”

    王安苦笑一声,这后果他早就跟小爷提过了,可小爷又不能不去。两权相害取其轻,也是没办法的事。若不去,小爷欠债不还的事怎么收得了场。

    “行了,去也去了,父皇那里我也说了,此事就这样吧。”

    朱常洛颇是郁闷,感觉他这辈子都没这么窝囊过,哪怕当年读书时被小太监们欺负也没有今日这般耻辱。

    堂堂太子,竟然被债主逼得去做违心之事,普天之下也算是奇闻了。

    那魏良臣忒不是好东西,等我登了基定将他发配凤阳守陵去!

    朱常洛暗暗发誓,欠别人的钱他或许会还,可那家奴的钱他是打定不还了。

    对妹妹寿宁,朱常洛也是恨得牙痒痒,但寿宁毕竟是自家妹妹,又是郑妃女儿,帮着母亲算计哥哥情有可原。他这个做哥哥的可以原谅她,但姓魏的刁奴却是一定要惩治的,不打死他都算他朱常洛仁慈了。

    “小爷是不打算追究了?”西李在边上问道。

    朱常洛叹了口气道:“怎么追究?父皇向来偏帮贵妃,事事护着她,国本时如此,两回妖书案,一回妖人谋反案皆是如此,我难道真要牵连她不成?”

    西李听后默然。

    王安在边上道:“两宫和好,对小爷也是好事。”

    朱常洛问他:“大伴,接下来怎么办?”

    王安道:“先前殿下进宫时,老奴在路上撞见校哥儿老师孙承宗大人,提起这宗案子,他说事关东宫,不可不问;但事连贵妃,不可深问...老奴瞻前顾后想过了,不若由老奴代殿下起草一篇《东宫传谕》,也说这张差是疯子误入东宫...外界谣传多为不实,该案如何处置一切由陛下定夺便好。”

    “那便有劳大伴了,还有...叫外面也别闹了。”

    朱常洛无力的挥了挥手,他人都去给郑妃低头了,又在父皇面前保证不再拿此案说事,自是不会再让这案子继续闹下去。

    很快,万历便看到了由东宫发出的传谕,他十分满意,下旨赏了太子几千两银子。

    只是,太子传谕并非所有人都愿意接受。

第一百一十四章 我其实是阉党

    崇文门东城角的锦秀河离观象台不远,那里洼然一水,东西是堤岸,岸上广种高槐垂柳。水面上芦荻丛生,下有鱼上有鸟,碧水澄清,尘埃罕至。南北则是达官贵人的园林,有树有水有亭有廊,曲径通幽,是京中有名的赏景胜地。

    东宫传谕出后,便有几名儒衫文人到了这锦秀河边。这几儒衫文人都非寻常人,皆是朝廷官员,当中便有户部福建司主事杨嗣昌。

    杨嗣昌乃是湖广武陵人,此人少年得志,万历三十四年18岁便中举人,四年后也就是22岁时一举进士及第,历任杭州府学教授、南京国子监博士,年后吏部一纸调令改任户部福建司主事,从而从地方一入为京官行列。

    虽只是小小主事,但他尚不到30岁,前程可谓似锦。

    杨嗣昌来这锦秀河边,乃是应了好友、刑部江西清吏司主事洪承畴之约。

    那洪承畴是福建南安人,此人也是年轻才俊,前年万历四十三年时,23岁的洪承畴走省参加乡试,为乙卯科中式第十九名举人。

    去年赴京会试,连捷登科,为丙辰科殿试二甲第十四名,赐进士出身,授刑部江西清吏司主事。

    杨嗣昌和洪承畴本并不相识,但二人所住皆在西条胡同,每日上值下值均能遇见,再加上年岁相仿,久而久之便成了好友,但要是无事,总要寻处小酒所饮上二杯。

    好友相邀,杨嗣昌自是不会推辞,雇了车马便直往锦秀河而去。到了地方,便见洪承畴与几人立在一处亭中翘首以盼。

    远远见到杨嗣昌的车马,洪承畴当即从亭中迎了出来,爽朗的笑声飘然而至:“文弱兄,怎的这么慢来,叫我们好等。”

    “好你个亨九,不早点派人通知我,现在却来嫌我来迟。”

    杨嗣昌笑着从马车中跳下,施了一礼后,目光落在洪承畴身后那几人身上,其中一人叫他一惊,不是同年殿试探花钱谦益又是谁?另外三个面孔都生,他不曾识得。

    洪承畴笑着说道:“探花郎自是不必我再介绍了吧?”

    杨嗣昌哈哈一笑,上前向钱谦益行礼。钱谦益点了点头,含笑回礼。

    洪承畴又指着众人之中胡子最长,也是年纪最大那人道:“这位是翰林院的庶吉士缪昌期大人!”

    “原来是西溪缪当时,久仰久仰!”

    杨嗣昌忙作辑施礼,心中动念,因为这缪昌期乃是前任首辅、东林魁首叶向高的学生,在东林党中份量很足。

    “文弱却不文弱,看着能文能武,佩服佩服!”缪昌期也笑着还了礼,此言不假,杨嗣昌虽是户部主事,但其面相坚毅,很有将相之风。

    洪承畴又为杨嗣昌介绍另三人,分别是工部主事邹之麟,光禄寺寺丞李炳恭,刑科给事中毛士龙。

    邹之麟来头也不小,此人是万历三十四年南京乡试解元,和杨嗣昌同是万历三十八年登进士,属同年,其现为工部主事。

    不过虽是同年,邹之麟和杨嗣昌关系却不紧密,两者也没什么交结,倒是和同年的探花郎钱谦益关系十分好。

    李炳恭是万历三十四年进士,毛士龙则和洪承畴一样,是万历四十四年的进士。

    其中,李炳恭是洪承畴的朋友,毛士龙是洪承畴的同僚,而那缪昌期则是毛士龙和李炳恭的朋友。钱谦益和邹之麟又是缪昌期的朋友。

    他们能聚在此处,倒是应了呼朋唤友一说。

    众人与杨嗣昌并无交往,仅知他现任户部主事,因此对他也谈不上太多了解,看在洪承畴的面上对他客气而已。

    尤其是那钱谦益自恃是同年探花,任翰林院编修,将来乃是阁臣人选,故而对于只是小小主事的杨嗣昌并不热情,哪怕对方的父亲是兵部右侍郎杨鹤。

    杨嗣昌也是极有城府之人,视若不见,与众人一一客套,尔后不动声色的看了眼洪承畴,不明白他为何约了这些人在此。

    这会天气虽然闷热,但锦秀河边真乃清凉好地方,洪承畴也不急着为杨嗣昌说明,只笑着拉过他的手,招呼众人沿河边散步。

    众人也不反对,当下几人便在这锦秀河边沿堤散步,一路上,洪承畴不时寻些趣事来说,几人相谈倒也融洽。

    杨嗣昌因与众人生份,也不知众人底细,故而并不多话,只偶尔笑着附和两句。

    行至一处林木明秀的堤岸时,望着远处那水景夜色,邹之麟突然有些愤恨的对缪昌期道:“吏部原是要我调我为文选司,不想又有风声说人选是那张凤翔,倘真如此,便未免太过欺负人。”

    缪昌期心中暗笑,这个邹之麟实际是浙党中人,听说吏部文选司郎中空缺,他便极力走动,备了三份大礼分别送给阁臣方从哲,吏部尚书郑继之和齐党的实权人物亓诗教。

    据邹之麟自己说,方从哲收下了他的礼物,对其请求并无多大异议,毕竟都是一党同志,文选司员外郎一职空缺,不给本党同志又给谁?

    郑继之收下礼物后虽没有立即表态,但只要齐党不反对,想来楚党也不会得罪浙党和齐党。

    哪曾想昨天吏部那边却有风声传出,说文选司郎中一职多半落在文选司主事张凤翔头上,这叫邹之麟如何甘心,他也不去想自己为何不能如愿,反而立即通过好友、东林党人钱谦益想搭上缪昌期这条线,看看能否从东林党这边借力。实在不行,他邹之麟改投门面也行,总不能平白叫人欺负了。

    缪昌期这边也是自有算盘,早前汪文言曾预言吏部文选司郎中一职弄不好会激起三党内讧,现在看来倒有可能成真。

    因而若是好生利用这邹之麟,弄不好真能借力打力,削弱三党,使之分裂,那样便好对付得多。

    “只是传闻,未必当真。臣虎兄也不必着急,你我虽非同党,但臣虎兄的能力却是有目共睹的,那张凤翔如何能与你比?”钱谦益在缪昌期的眼神示意下笑着说了句。

    缪昌期意味深长道:“等等,莫急,他们真不用你,也是有眼无珠,我党的大门可是对臣虎兄开着的。”

    邹之麟听后未吱声,是不是改投东林这件事,他已经盘算开了。

    “你们听说东宫传谕,事不关郑妃了吗?”一直不大说话的毛士龙突然开口说道。

    洪承畴点头道:“此事闹得人尽所知,京城之中何人不知?”

    缪昌期将视线转向杨嗣昌:“不知文弱兄对此事有何见地?”

    杨嗣昌微一沉吟,说道:“这是朝廷的大事,在下不过区区主事,谈不上真见,还是洗耳恭听几位的吧。”

    听他这般说,缪昌期面露不豫之色,淡淡道:“杨大人谦虚了。”

    洪承畴见了,暗自摇了摇头,对缪昌期的态度颇有不满。但对方是东林干将,也不好得罪。

    今日这聚会所邀之人实际也不是他洪承畴的意思,真要说起来倒是这缪昌期提出来。

    从在场众人来看,缪昌期和钱谦益都是东林党人,邹之麟是浙党中人,而其余诸人却都无党。

    这便透着古怪了,洪承畴也不知缪昌期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依他洪亨九的性子,只和性子相投的杨嗣昌饮上两杯,赏上一会便足高兴了,实是不愿掺和党争那些乱七八糟的事。

    李炳恭故作不知,笑而不语只看着远处风景。

    “彦演贤弟,你是刑部的人,这事你以为呢?”缪昌期又问洪承畴。

    洪承畴苦笑一声,自嘲道:“缪兄就莫问我了,你也知道,在下一向不喜争执,况这么大的事不是由三法司在定审么,真相如何,又岂是我能擅度的。”

    闻言,缪昌期微一皱眉,也不再问,目光转向身后的毛士龙,道:“毛大人,你是刑科给事中,人犯现在你刑部押着,照你说,那张差到底是疯子呢,还是背后有人指使呢?”

    “这个嘛...”

    毛士龙迟疑了一下,却是说道:“仅从目前两次会审结果来看,那张差是疯子这事当是不假,所以其疯癫所嚷,不应当真...现今唯虑有人恐朝堂不乱,欲借疯子之口株连无辜,以达不可告人目的,真若掀起大狱来,比党争更为可怕。”

    此言一出,缪昌期和钱谦益脸色顿时都变得难看,因为据他们了解这毛士龙虽非东林党人,但其中进士之前可是曾拜过东林书院的,所以严格说起来这位毛大人便是东林一脉,但何以言谈却有隐射攻击东林意思呢。

    毛士龙没有再言,他已经表明了自己态度,倘若缪昌期心里有数便不当再在他面前提这事。

    有件事缪昌期不知道,那便是毛士龙虽是去年中的进士,但在此之前他曾在江南海事特区参加过学习班,当时他的组长就是被提督海事太监、江南镇守中官魏良臣评定为最佳学员的黄尊素。

    “要坚持做好官,就一定会被坏官们反对,他们会联合起来对付你,孤立你,直到将你逼出官场。

    那怎么办?

    坏官们反对,这官就不做了?

    不能!

    你们只有团结起来,拧成一股绳,相互依托,相互帮忙,形成一股力量,一股叫坏官们畏惧的力量,你们才能把这好官安安心心,踏踏实实的做下去!”

    毛士龙中进士后一直牢记着当年魏公公在师生大会上所说的那番话。

    拧成一股绳才能形成力量,形成叫坏官们畏惧的力量!

    这力量,便是学习班成员心照不宣的共识——魏党。

    或者说,叫阉党。

第一百一十五章 殖产兴业,维新强国

    话不投机半句多。

    缪昌期之所以通过洪承畴邀约毛士龙、杨嗣昌等人,便是想煽动这些无党的官员能够就东宫梃击案上书,从而造成一波舆论,使东林党能够加以利用。

    如此不仅能够淡化党争意味,二来还能迫使这些无党官员能够加入东林党,三来则是能借舆论逼迫梃击案往符合东林利益的方向发展。

    此计是汪文言所献。

    不想,杨嗣昌等人却不上套,这就使缪昌期没了心情再与他们虚与委蛇,借故有事要和钱谦益离开。

    洪承畴忙道:“缪兄既是有事,在下如何敢留,缪兄请自便!”

    当下,缪昌期也不和其他人打招呼就扬头而去,倒是钱谦益和众人笑着一一点头示意。

    不管心里如何瞧不上杨嗣昌、洪畴承等人,探花郎的表面功夫都是极好的。

    路上,钱谦益问缪昌期如何看待那四人。

    缪昌期道李炳恭庸人一个,只求自保,无有上进之心,不足为虑。

    “毛士龙有奸小之相,日后须加警惕。”

    缪昌期对毛士龙的评价不高显然是因为刚才毛士龙所说,以及他过去的东林背景。

    “杨嗣昌这人嘛,有无才干不知,但城府极深,不可深交。”

    谈到洪承畴时,缪昌期踌躇了片刻,方说了句:“此人是个干材,但有些圆滑,观其面相似心不坚,遇危难怕是不能舍其身,故不可重用。”

    .....

    缪、钱二人走后,河边就剩杨嗣昌、洪承畴、李炳恭、毛士龙四人了。

    “只因不合他心意便拂袖而去,那缪西溪未免太不近人情了吧。”毛士龙无奈摇了摇头。

    “许是真有事吧。”

    李炳恭知道缪昌期是叶向高的弟子,在东林党内很是能够呼风唤雨,所以不便多说。

    洪承畴则笑道:“不碍事,缪兄乃蒙古人,行事有侠者之风,做事讲个痛快而矣。”

    “他是痛快了,我却不痛快了。”毛士龙淡淡道。

    这话让气氛有些尴尬,李炳恭想了想拱手对洪承畴道:“洪兄,你看咱们是不是...改日再会?”

    “李兄自便。”

    洪承畴点了点头。

    李炳恭又与杨嗣昌、毛士龙微笑示意,当下告辞。

    毛士龙倒没急着走,他和洪承畴都是刑部的人,平日虽说不上深交,但彼此之间也很是熟悉。

    等李炳恭走后,杨嗣昌朝洪、毛二人一笑:“那位缪大人这会怕是对我们没有什么好话。”

    “嘴巴长在别人身上,他人说什么我们还能管得着,走,咱们边走边说。”

    洪承畴笑着一拍杨嗣昌,又和毛士龙点了点头,当先往前走去。杨嗣昌和毛士龙也是一笑,在后跟了上去。

    三人一路笑着往前走去,各自说了些为官之事。杨是户部主事,洪和毛都是刑部主事,自然都有苦处与为难处。

    就这么边走边说,不知不觉便来到一处石桥上,站在桥头放眼四望,东北有古观象台,西南有蟠桃宫,每年的三月,蟠桃宫的庙会热闹得很,民间花会古玩字画风味小吃应有尽有。北面则是天下读书人心目中的圣地贡院。

    “那便是贡院了!”洪承畴有些兴奋。

    顺着洪承畴的手势,杨嗣昌和毛士龙将目光投向了一里外的贡院。

    贡院大门坐北朝南,门前立着三个门坊,进了院便是“龙门”,贡院中路有明远楼,东西两路是一排排像鸽子窝般的考棚。

    远眺“龙门”,三人情不自禁地回想起各自在这里参加会试的情景,一时都是感慨不已。

    “会试之时,我们便在这鸽子笼里呆上了三场九天,这龙门跳入不易啊!”毛士龙唏嘘道。

    杨嗣昌心中一动,道:“龙门跳入不易,今你我成功而入,便当好生报效朝廷才是。”

    说完不经意的看了一眼洪承畴。

    洪承畴微微一笑:“文弱,你看我做什么?”

    杨嗣昌乐了:“你不看我,怎知我看你...行了,你洪亨九便把今天这事说明白吧。”

    洪承畴微一点头,说道:“缪昌期和钱谦益都是东林党人,这个文弱兄和伯高兄应该知道吧。”

    杨嗣昌和毛士龙自然知道缪、钱二人都是东林党。

    杨嗣昌有一事不明,也不兜弯,索性直接问道:“怎么?你洪亨九莫非也想入东林?”

    “那倒没有。”

    洪承畴摇了摇头,不瞒杨嗣昌,说道:“中了进士后,我倒是曾动过心思要入东林,可惜,东林却并不看重于我,再说,我资历浅,只是小小刑部主事,并非御史言官,在他们看来,这价值便是不大,属于可有可无之辈,自然不屑于我了。”

    杨嗣昌听后轻叹一声:“你不入最好。”

    “怎么?”

    洪承畴有些不明白杨嗣昌的意思。

    杨嗣昌悠悠的望着远方,说道:“自古党争,最易祸国,所以这党人乃国家之大弊,但凡一心报效国家的仁人志士还是离这党人远些的好,轻易不要沾惹,否则祸患无穷啊。”

    洪承畴听后,深以为然。

    杨嗣昌又道:“东林也好,浙楚齐三党也好,只要沾了个党字的,便多半要误国误民的。”

    洪承畴接口道:“不在党内一身轻,身在党内不得闲啊。”

    杨嗣昌呵呵一笑,旋即面露痛惜之色,不平道:“只可惜,本朝朝政便把持在党人之手,而你我这些非他同党的,在他们党人眼里便是邪党,纵使你我再如何努力,也无法得到他们的认同。”

    这话算说到洪承畴的心眼里了。

    毛士龙只在边上只他二人说,不曾开口。

    无语片刻后,杨嗣昌忽然问道:“既然洪兄说东林不看重于你,为何那缪昌期又来试探于你?”

    “不过是希望我等替他们打个头阵罢了。”

    洪承畴嘿嘿一笑,“这一点想来你杨文弱早就看出了,要不然以你个性,岂能没有点真知灼见?”

    “所以我说他缪西溪必无好言语于我等。”

    杨嗣昌说完向不吭声的毛士龙看去,笑道,“毛兄胆色倒是比我大些,我做缩头乌龟,毛兄却针锋相对,怕一个奸小的评语是跑不掉了。”

    毛士龙不屑道:“若只因不合他意便是奸小,这天下间岂不是奸小遍地走了?再说,他东林凭什么定人奸小。”

    杨嗣昌悠悠道:“他们有小东啊。”

    “嗯?”

    洪畴承眉头一挑。

    所谓“小东”,便是指东宫。而“东林”,又称大东。

    现今“大东”一力扶保“小东”,他日“小东”变成真龙,大东便是扶摇直上三千里了。

    到时候,不说只手遮天,但朝堂怕也无其他人立足之地了。

    “现在看来,小东倒是无意起纷争,否则便不会出传谕了。这点,怕是大东不曾想到。”毛士龙说了一句。

    洪承畴“嗯”了一声,道:“前后两回妖书案,又有那妖人谋反案,国本定下至今,闹出的事不少了。要说贵妃真想翻国本,也不致蠢的叫人拿根木棍闯东宫吧。所以,这事,真是个无头案。前番我刑部七司会审,又有十三司会审,都是以疯癫结案,这便不合东林心意。但于国家而言,却是最好结局。”

    杨嗣昌和毛士龙对此都是认同。

    毛士龙问杨嗣昌:“杨兄心中真没看法?”

    杨嗣昌道:“一切均由天子圣裁,我等为臣子者但听圣意行事。”

    洪承畴听后道:“照我看,这案子宫中必会就此结案,大东想闹也闹不出。且他们也闹不出多大动静,不久只怕东林就有大祸。”

    毛士龙奇道:“洪兄的意思是?”

    洪承畴嘿嘿道:“不要忘了,下月就是京察了。”

    “啊,对,难怪东林如此紧张,却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毛士龙恍然大悟的样子。

    杨嗣昌说了句叫人奇怪的话,他道:“我真不愿朝中尽为东林,若到了那天,我看咱大明离亡国也不远了。”

    “文弱兄何以如此说?!”洪承畴对此感到吃惊。

    杨嗣昌叹了一声:“我是户部的主事,国家的家底自是清楚,实不相瞒,尔今国库空虚至极,有些边镇的军饷都快发不出去了。”

    “什么?”

    此消息不亚晴天霹雳,惊得洪承畴难以相信,失声道:“国库空虚至此了?”

    “否则,陛下何以广派矿监税使,又想着大办海事呢。”

    杨嗣昌道,尔后冷笑一声,“是谁逼着陛下广派太监,始作俑者不就是那帮党人么。”

    “这...”

    洪承畴略加思虑,便知因果关系。

    国库空虚全因为朝廷多年党争,而党争各党又多替士绅商户说话,以减税博取名声,惠己腰包。三十年下来,国家赋税自是大量流失,以致皇帝不得不遣家奴收税。

    “所以,这天下事,非党可行!东林不行,浙党不行,楚党不行,齐党不行,只要是结了党的都不行!”

    杨嗣昌这话说的可能有失偏颇,但个中道理却也是显而易见的。并且从这番话中也能看出,杨嗣昌是极度忠君之人。

    气氛又安静了下来。

    大概是也没什么好说,或因自身官职太低,难以在朝堂有所建树,杨嗣昌和洪承畴都失了赏景兴致。

    三人便互相告辞,临走时,那毛士龙忽的说道:“对了,二位,我这有一文集,二位可以好生看看。”

    “什么文集?”

    “殖产兴业,维新强国,这是解决国家面临问题的唯一办法。”毛士龙从怀中摸出两本书来各自递了一本给杨嗣昌、洪承畴。

    杨、洪二人接过一看,封面却是《魏公文集》。

    .........

    傍晚时,京师附近便下起了雨。

    一对贩干枣的父子推着一辆独轮车为避雨躲进了大兴县郊的一座破庙。

    父子二人已是淋得浑身湿透,进庙之后便去检查车上的干枣是不是叫雨水打湿。

    等发现上面的几袋都进了水之后,父子二人都是有些心疼。

    “虎娃子,你去拾些干柴生个火,爹把这几袋搬下来烤一下。”

    “嗯哪,爹。”

    儿子听了父亲的话嘴里应着,却没有马上去捡柴火,而是在一袋枣子里摸索,最后从中摸出了两本书来,当个宝贝似的放在一边。

    “你这娃子,成天就知道看书,咱家这条件哪供得了你读书?你就听爹的话,好好跟爹贩枣,等这趟回去之后托你舅爷到县衙活动一下,给你谋个捕快,不比你读书强多了?”

    当爹的嘴里是这么说着,心里却不免有些不是滋味。

第一百一十六章 少年 兵书 定边

    世人都道读书好,只有那读书郎才能光宗耀祖,这道理,当爹的晓得。

    可张家几代贫穷,连种地都不得,只能靠贩枣为生,无论寒暑奔波四方,一年到头在家日子怕才月许,省吃俭用也不过堪堪糊口,就这条件又如何能供儿子读书呢。

    因而,明知儿子好读书,肯读书,张四这个当爹的也不敢往那方面想。

    他,实在是供不起。

    童生,已是他的极限了。

    如今,张四只盼着舅爷那头肯费心帮虎娃子谋个捕快的差事,如此虎娃子就能吃上官家粮,虽不比那读书人强,但肯定要比跟在他后头天南地北贩枣强吧。

    “爹,抬吧。”

    虎娃子把自己爱读的两本书放好之后便帮父亲把枣子卸了下来,然后在庙中捡拾干柴。

    这破庙因是官道边上常有人歇脚,故而倒是有不少干柴存放着,不知是附近农家好心所为还是巡铺给弄的。

    干柴捡好后,虎娃子就摸出火折子生了火,张四叫他把衣服脱下来烤干,免得湿衣穿在身上受了寒。

    虎娃子应了一声,便将外衣脱了下来。他今年才十四岁,但个子比同龄人要高,只是却是偏瘦,并且脸上也没什么血色,看着很黄。想来是油水不足的缘故。

    张四把袋中干枣倒出来小心的给铺在了火堆旁边。

    这些都是陕西的大红枣子,是他从果农手中收上来晒脱了水的。红干枣对妇人极好,配上红糖和枸杞炖了后特别好吃,并且滋阴补血。

    张家自张四爷爷起便做这买卖,为了多赚钱他们不但在陕西当地卖,还跑四川、湖广、山西、北直隶来卖。

    通常都是一个地方的人组织起来购进若干车运到某处地方,再由如张四这种小贩用马车或独轮车运到乡下吆喝贩卖。

    一般是卖光了他们才能回去,歇上一段日子再出来卖。周而复始,从不间断。

    这拨往京师贩的有好几十人,张四爷儿俩分在大兴这一片。因为价格便宜,所以爷儿俩生意挺好,这是他们第二次过来了。

    火堆散发的暖意很快驱干了爷儿俩身上的寒气。外面雨还在下着,风也挺大。风雨中,四下白茫茫一片,没个人影。

    张四估摸着这雨怕是夜里才会停,所以便从车肚子下面取出爷儿俩的铺盖卷给铺在了地上,这是打算就在庙中将就一晚了。

    如他们这种小贩行商在外,是能省一文就省一文的。

    张四也不担心这地方会有什么劫财的强人,毕竟此地是天子脚下,治安比起去过的四川、湖广可要强得太多。而且他爷儿俩不过是卖枣的,强人怕也看不上他们那点铜钱。

    虎娃子趴在铺盖卷上看书,张四不识字不晓得儿子看的是什么,但见儿子看得津津有味,虽说没法供他读书,但张四心里也很高兴。

    养儿强其父。

    儿子能看书不比他这个不认字的爹要强。

    拨了拨火堆,使得火光更亮些后,张四盘算起来,虎娃子今年已经十四岁了,这年纪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

    舅爷那边真能帮虎娃子在衙门里谋上差事,等过了年便再借些钱请媒人给虎娃子说个媳妇。

    这念头一起,张四心里就乐了,但他没跟儿子说,因为他知自家这儿子脸皮薄。

    “行了,别看了,吃饭吧。”张四拍了拍儿子的屁股。虎娃子“噢”了一声,将看的那一页叠了个小角放了下来。

    说是吃饭,这荒郊野岭又能吃什么,不过是爷儿俩在市集买的些大饼。

    水是壶里存着的。

    爷儿俩就这么一口水一口饼的把胡子填饱了。张四又去翻了下受潮的枣子,然后到门口看了看便睡觉了。

    虎娃子没睡,而是钻在被窝里趴着继续看书。张四知道儿子好书,也就没管他,嘱咐一声看完早点睡便埋头睡了。

    他也是累的很,但他睡的时候是侧着身子的,两只手臂也是牢牢的合在身前,因为他的怀里放的是钱袋子。

    很快,张四的呼噜声便打了起来。虎娃子朝酣睡的爹看了眼,咧嘴笑了笑,又聚精会神看自己的书。

    时间也不知过了多久,虎娃子早就不知不觉睡着了。

    除了外面的风雨声和张四的呼噜声,庙里便只有火堆不时发出的“霹叭”声。

    只是,张家爷儿俩不知道的是,庙门外有几十双眼睛正盯着他们。

    一个身影发出了手势,立时几条黑影悄无声息的进入了破庙。那些黑影进入破庙之后却没有对正在熟睡的张家爷儿俩行凶,而是警惕的在庙里搜索了一圈。

    他们的脚步很轻,动作也很小,以致于熟睡的张家爷儿俩完全不知道。

    确认没有危险后,庙里的人向外面发出了手势讯号,立时又有十几条人影悄悄迈了进来,为首的是一个头戴斗笠,身披白色披风的男子。

    男子解开了头上戴的斗笠,露出了头上的束发冠,又解开了已经被雨水打湿的披风,随手交给了一边的手下。

    手下眼神示意询问男子是否叫醒地上那爷儿俩,男子瞧了眼火堆边的枣子,摇了摇头,然后笑了笑也走向那火堆,盘腿屈膝坐了下去。

    五月的风雨夜,也很冷。

    男子的手下都按刀秉吸屹立不动,好像他们不存在于这庙中一般。那庙外的数十条黑影更是任凭风雨打在他们身上,哪怕眼睛被雨水打的都睁不开眼,他们也一动不动立着。

    片刻之后,男子觉得暖和许多,便随手从地上捡起一颗干枣放进嘴里,细细嚼了下发现很脆很甜,不由点了点头。

    准备起身时,目光却被睡在对面的少年手中的书吸引了过去。

    那是一本兵书——《司马法》。

    男子没有看过《司马法》,但听说这是中国十大兵书之一,据唐代李靖讲此书作者是姜太公,但真假不知。

    荒郊野外,少年、兵书,这让男子对眼前的爷儿俩产生了兴趣。

    在男子的眼神示意下,他的手下很是娴熟的从少年手中取下了那本《司马法》,丝毫没有惊动少年。

    男子接过《司马法》,他很好奇这本春秋时的兵书中都讲了什么,于是他翻了起来。

    随后,他看到了封面后那一页上写着的一行小字——“定边童生张献忠”。

第一百一十七章 包吃包住

    “我亦一英雄,不可留幼子为人所擒,汝(孙可望)终为世子矣。明朝三百年正统,未必遽绝,亦天意也。我死,尔急归明,毋为不义。”

    ——明隆武二年,张献忠尽杀妻妾,一子尚幼,亦扑杀之,随后全军北上抗击清军。

    殉国,时年40岁。

    .........

    定边,陕西延安府庆阳卫定边县也。

    童生,半个秀才也。

    再有那“张献忠”之名,男子似乎意识到什么,猛的扭头看向那正熟睡的黄面少年,目中闪过一丝杀意。

    男子手下见状已然迈步向前,右手握着刀鞘,只等男子一声令下便要将这睡觉的爷儿俩杀死。

    荒郊野外,一对贩货父子惨死,于地方固然是刑事大案,但于这帮人而言,却不过是小事。

    男子是起了杀意,但不知为何他忽的迟疑了起来。

    火光中,那个黄面少年睡的很香,尚稚嫩的脸上也看不出半点凶恶。

    只一个普通贫家少年也!

    男子沉吟许久,终是打消了杀人念头。他缓缓站了起来,负手凝视着那黄面少年,不知心中在想什么。

    一阵凉风吹进庙中,黄面少年许是感受到凉意往被窝中缩了缩。其父亦在呼噜,父子二人于睡梦中浑不知外界。

    “不过一少年,我焉能杀之?又有何可怕?又凭什么杀他?”

    男子在心中自嘲一笑,官逼民反天经地义,便换作是他填不饱肚子也要铤而走险,把老朱家从皇位上拱下来,何以反过来苛求别人在家做个安安饿殍呢。

    活不下去就当造反!

    这是真理!

    张献忠也好,李自成也好,不过是时代逼出来的英雄,也是时代造就的悲剧人物。

    想要改变这些悲剧,唯有改变这个时代,而非改变个人。

    杀一人,杀二人,纵是将自己所尽知的“流贼”首领们尽数杀了,只要时代不变,还会有宋闯王、王闯将、九大王...

    为了求活而树起反旗,从来都是前赴后继,络驿不绝的。

    对于这些人,压根就没有指责之处。

    他们,还有别的选择吗?

    于现在而言,杀一个才十几岁的少年,又有何大义可言?

    ...........

    男子自然就是魏良臣了,他是十天前从义州秘密启程回京师的。在海上七天抵达天津卫,随后便带人快马奔京城而来。

    却不想,在这官道边的破庙中,却能遇上前世赫赫有名的“八大王”张献忠。

    也许,是命运;也许,是巧合吧。

    “此子真英雄。”

    放眼明末,论英雄人物,把老朱家祖坟都给刨了的张献忠绝对是前几位。真论起来,魏良臣都自叹不如这位八大王。

    所以,他脱下了自己的外衣盖在了爷儿俩的被子上。行商在外,这爷儿俩的行李不多,被子也很单薄。

    不想,这一举动却惊醒了少年。

    “什么人?”

    迷糊之际瞥见面前有人影,黄面少年张献忠立时机警的叫喊起来,并且身子下意识的往边上滚了一下。

    “谁!”

    张四被儿子的喊声惊醒,本能的探手往枕头下摸去。那里,藏着一把匕首。

    但未等摸着匕首,人却被按住了。

    “军...军爷!”

    张四骇了一跳,按着他的两个汉子不是当兵的又是什么。再一瞧庙中竟还站着十几个按刀的军爷,这让张四更是紧张的不敢动弹。

    “你们干什么抓我爹?”

    张献忠见父亲被人按住,情急之下便要跳将起来。

    张四知儿子性子,忙喊了声:“虎娃莫动,是官差!”

    张献忠一怔,官差二字对于现时才十四岁的他而言,还是不敢抗拒的存在。

    “把人松了。”

    魏良臣摆了摆手,崔应元立即松开按住的张四。

    “不要怕,我们是官府的人,同你们一样也是避雨的。”

    魏良臣看着发怔的张献忠笑了笑,然后让这对睡得正香被惊醒的父子坐了下来,自顾自的拿了根细木棍翻动火堆。

    张家爷儿俩就这么坐着看着,二人这会真是不敢动,对于面前这个年轻的男人也甚是疑惑,不知道是什么人。

    “你们贩的枣挺脆甜的。”

    魏良臣放下细木棍,微笑看了眼张家父子,最后视线落在少年脸上:“你叫张献忠?”

    少年却没有吭声。

    张四忙在边上拉了儿子一下:“大人问你话呢。”

    少年这才开口承认。

    “名字不错,是你给起的?”魏良臣看向张四。

    张四忙摇头:“大人笑话了,小民哪能起这名字,是小儿启蒙社学先生给起的。”

    “噢。”

    魏良臣点了点头,这便和他一样了。

    “你喜欢看兵书?”魏良臣指了指放在边上的《司马法》。

    张献忠“嗯”了一声。

    张四在边上小声道:“大人有所不知,小儿一年到头跟着我在外奔波,也没甚其它喜好,就是喜欢看些书,”

    说到这,却也呆了一下,“甚?兵书?”

    张献忠没吭声,只将头低了下去。

    “好端端的看甚兵书咧?这种杂书有甚出息。”

    张四有些生气,一直以来他都以为儿子看的是四书五经呢。要知儿子看的是杂书,他才不会花那铜子给他去买。

    魏良臣在边上笑了笑,道:“兵书也是书,书中自也有道理,可不是甚杂书。真能吃透了,也是有大出息的。”

    “大人说的是,说的是,”虽然面前这个大人看着太过年轻,可张四哪敢反驳,只不住点头,心中当然是不以为然的。

    “你父子二人是以贩枣为生么?”

    “是,小民几代都是贩枣的。”

    魏良臣有些感慨:“听你们口音乃是陕西那边人,这般天南地北的奔波,倒是辛苦的很。”

    张四忙道:“是辛苦。这不小民准备这次回去托亲戚帮忙,给小儿谋个捕快的差事,免得再跟小民一样常年不着家的在外颠簸。”

    “捕快好,缉捕凶徒,维护治安,保一方平安,是个好差事。”

    魏良臣点了点头,记忆中张献忠好像真当过一段时间的捕快。和李自成一样,二人都有大明的事业编岗位。

    张四说起给儿子谋捕快的事,是想让面前的这位官府中人对他们有所好感。

    不想,张献忠却噘了噘嘴对他爹道:“我不想当捕快。”

    “不想当捕快你想当什么?”张四朝儿子瞪了瞪眼,示意别在当官的面前乱说。

    “儿子想当兵。”张献忠说完低下了头。

    “当丘八有甚个好...”

    张四还不知道儿子竟然有当兵的念头,一时有些急了,但旋即想到庙里有官兵在,丘八二字显然不妥当,便赶紧收了口。

    魏良臣不以为意,当下民风如此,当兵便是丘八嘛。

    他哈哈一笑,对那张献忠道:“这么说来,你便是因为想当兵才看这《司马法》的?”

    张献忠没吱声,估计是怕他爹骂。

    魏良臣拿过那本《司马法》,道:“这书看着倒是翻得烂了,你且与我说说,你从书中都学了什么?”

    张献忠抬头看了眼魏良臣,却是没敢说。

    “无妨,大胆说,便是错了也不打紧。”魏良臣鼓励道,说完朝张四看了眼。

    张四只得硬着头皮对儿子道:“大人问你话呢,有什么便说什么。”

    听了父亲这话,张献忠略微迟疑,方低声道:“大人,这书中教了,想要安民就得杀人,多杀人才能使民安。”

    说完,又将头低了下去,显是他也觉得这般说法欠妥当。

    “什么杀人不杀人的!胡说八道!”张四气急,儿子看杂书就看杂书吧,怎的却学了这大逆不道的东西出来。

    “唔?”

    魏良臣也感到稀奇,《司马法》这本兵法竟是这般**?

    他抬手示意张四莫和儿子吵,随手翻了几页,大致明了张献忠的意思。概此书开篇大意讲的是杀人而安人,便杀之可以。以战止战,战则自止也。

    用大白话讲就是安民必须得杀人,制止战争就得主动开战。

    魏良臣合上书,闭目沉思一会,睁开眼对低着头不敢看他的张献忠呵呵一笑道:“倒真是你那说法,嗯,细品起来确是有些道理...其它你还学了什么?”

    听了这番话,张四方将一颗提起的心放了下去,他真害怕这年轻当官的会因为儿子那杀人的话生气。

    张献忠竟摇了摇头,道:“其它的倒没什么可学之处,都是些迂腐之见,不是什么好兵法。”

    “迂腐之见?”

    魏良臣不动声色打量一眼,问道:“那你以为什么才是兵法?”刚才他翻那《司马法》时,却是看到其中大多讲的是列阵之法,但此书是春秋时期兵书,上面所讲自是有些不合时代,很是有些“义战”的味道。

    张献忠这次却没有再迟疑,而是直接说道:“以走制敌,避实就虚才是好兵法。”

    “噢?”

    魏良臣眼睛眯了眯,前世记忆中有关张献忠的一幕幕浮现出来。此人用兵多为大兵团运动作战,从不在意一城一地之得失,常驱兵百里甚至数百里迂回机动,将追兵累成狗再从容反击,从而一举制敌。纵观其一生,还真应了“以走制敌,避实就虚”这八个字。

    此子,真是无师自通的好统帅啊。

    魏公公惜才之心大盛,当下便从怀中摸出自己的名贴扔在了张献忠面前:“小娃,你若真想当兵,可持我这名贴到江南特区海事衙门,那里正在筹办大明皇军陆军士官学校,你可在这学校之中进学,学成之后便可在皇军任职。”

    说完,又补了一句,“入校者,包吃包住,每月还有月钱可领。”

第一百一十八章 平平无奇的义子

    魏良臣确是惜材,他要给八大王一个机会。

    皇明武备,如张献忠等,皆是可造之材。

    风雨停后,魏良臣离开了这座破庙。

    走时,他让崔应元买下了爷儿俩的干枣,并对那张四道:“你儿虽小,但志向远大,做爹的不可束缚。”

    张四唯唯喏喏,不敢言语,心里却仍是不愿儿子去江南什么军校当什么丘八的。

    可怜天下父母心。

    如今文贵武贱,当兵最是下贱,普通人家除非走投无路才会送子当兵,但有其它选择万不会叫子孙吃这碗饭。

    魏良臣自是明白张四心中所想,不会与他多说什么。

    如何决择,全是那张献忠自己的事。

    路,他给了,走不走就是黄虎自己的事了。

    魏良臣又指了指身穿飞鱼服的崔应元等人,道:“看到他穿的么,你若决定好了去上我说的那军校,将来会成为国家柱石,这些飞禽走兽的衣服对你来说可是低的很,蟒袍才是你该穿的。”

    说完,魏良臣拍了拍年仅十四岁的黄面少年张献忠,哈哈一笑,扬长而去。

    庙中,只余那父子面面相嘘。

    ..........

    路上,崔应元对魏公公如此看重那贩枣少年甚是不解,在他看来,那少年虽个高但体瘦面黄,虽识字但却连个功名也没有,好兵书也不过一知半解,但魏公公却似乎格外看重此人,竟说他将来是穿蟒袍的,这便叫人大是奇怪了。

    “此子非你所知,万不可轻视。老话讲,莫欺少年穷嘛。”

    魏良臣勒住马,想想有些不放心,让崔应元挑两个精明的番子跟着那张氏父子,保他二人平安。

    “另外,叫他二人去一趟愉林米脂,替咱家打听一下一个叫黄来儿的人,此人怕也是个少年。”

    魏良臣吩咐,打听到那个黄来儿的下落后便回来报他,莫要为难,也不要惊动地方。

    崔应元一一应了,当下便选了两个精明的手下交待下去。

    ..............

    魏良臣没有进京城,而是去了大兴县贵妃娘家的老宅。

    这座老宅两年前魏良臣曾经来过,当时是为了取出刘成、孔学他们藏在贵妃老宅的高淮藏银。

    时过境迁,再来此地,魏良臣莫名就有一股亲近感,好像女婿回丈人亲一般。

    之所以不回京城,倒不是魏良臣不敢去,想当年高淮带一千多武装到牙齿的飞虎军都敢潜入京师,他又有何不敢的?

    只是纯于尊重而矣。

    这个尊重是对万历的。

    而且,区区梃击案也不值得他魏公公冒多大风险特地潜入京师坐镇指挥。

    贵妃娘娘老宅就挺好。

    老宅的下人们早就得了小舅爷的通知,因而对于突然出现的魏良臣一行并不感到惊慌,只默默的做着他们份内的事。

    魏良臣此次回京带了两百多护卫,这么多人安置在别处肯定会惊动大兴县衙,但安置在贵妃老宅却是半点波澜不起。

    田尔耕昨天就在老宅侯着了,崔应元告诉了他魏公公在破庙中的事。田尔耕听后也很惊讶。

    “田兄有所不知,那张献忠确是干材。嗯,咱收的那几个义子平平无奇,日后多半碌碌无为,说不得将来能承咱志向的怕就是这张献忠啊。”

    田尔耕是未来的锦衣卫大都督,五彪之首,加之对自己也算有过救命之恩,因而魏良臣和他说话很是随意,不藏不掩,便如待许显纯一般。

    “倒是听说公公收了不少义子,嗯,有个叫赵宝乐的都四十好几了吧?”

    田尔耕呵呵一笑,才二十多岁的魏公公特别喜欢收义子这事,挺让他好笑的。

    “贤者为大嘛。”

    魏良臣也笑了起来,提起赵宝乐那个青皮,怕是他老人家这辈子做过的最大错误。

    也就是这小子办事还比较利索,要不然早把这小子脑袋借来正他家风了。

    “东宫去过了。”田尔耕收了笑意,正色说道。

    “嗯,”

    魏良臣点了点头,“他不得不去。”

    田尔耕摇了摇头,道:“公公何必如此,东宫万一记恨,他日公公怕是难过。”

    “这个年头忍一时未必风平浪静,退一步也未必海阔天空。咱想着,于其忍让不动,不如兵行险招,反正得失寸惜之,哭乐独咱尝嘛。”

    魏良臣一屁股坐到凳子上,在外人眼里他竟然以逼债为名逼迫太子向贵妃赔不是,那是把脑袋伸出去叫人砍。

    但事实上,魏良臣却是半点也不怕,因为朱常洛实在是个短命鬼,他连报复魏公公的机会都是没有的。

    “没什么好怕的,东宫真要对付咱家,也得等他先坐上那个位置再说。”

    听了这话,田尔耕“嘿”了一声:“也是。”尔后又道,“东宫这一去,贵妃娘娘的压力便顿去,陛下那里也晓得原委,此案怕也就这两日便能谕旨结了。”

    “我与田兄说过,我从来不担心这案子,也不担心贵妃娘娘...倒是把田兄给牵进来,却是我的不是了,良臣在这给田兄道个不是了。”魏良臣起身很郑重的给田尔耕鞠了一躬。

    “我有什么好怕的,真个东窗事发也不过是我在奔走行贿,大不了罢官回家便是。”

    田尔耕的性子比魏良臣还要洒脱。

    “用公公的话讲,我虽是个富二代,可两边都看我不顺眼,官场早给我设了天花板,任我如何努力也没用。这般便是天生复天养,天养复天弃,庸碌一生,可非我心中所愿。”

    “田兄这话传出去不知有多少人要骂你咧。”

    魏良臣笑了起来,田尔耕的确是个怪胎,明明是正儿八经的官宦出身,可偏偏却和朝堂走不到一块,倒是和内廷打的火热。

    田尔耕“哈哈”一笑道:“哪里有风吹,哪儿就有草动,只要有便宜可捡,就是龙潭虎穴,我田尔耕也得去捞上一捞。”

    魏良臣竖起了大拇指,赞道:“做人就得这个样子,放眼一寸,江山万里。挪动一步,冲上云宵啊。”

    外间有仆人端茶来,崔应元接了亲自端进来。

    “田兄,人生就好比一场买卖,看得准才抓得住,才可一本万利,只赚不亏。看不准,任你本钱再多,折腾来回,终是一场空。尤其这官场,看错了,轻则崩途坍捩,重则丢掉性命,所以大多数人做不到田兄这般。”魏良臣是有感而发,不论是前世记忆中的田尔耕还是眼前这个活生生的田尔耕,所做所为都是常人做不到的。

    “大将不走小路,胜者不留余地。既然胜券在握,何必畏首畏尾呢。”

    “田兄怎知就胜券在握呢?”

    “我看人还是很准的。”

    “噢?”

    “我看的出,东林党那般人绝非公公之敌。一帮做事只知争吵,只知私下计谋,又瞻前顾后,走一步退三步的,只晓得利用别人的怎配与公公为敌呢?”

    “田兄都这么说,咱们这次不削他东林党一条胳膊,倒是对不住田兄对咱的这般吹捧了。”

    魏良臣和田尔耕不约而同的笑了起来。

第一百一十九章 陛下会动手的

    田尔耕带了一份名单,名单上都是东林党在京官员,如礼部侍郎孙慎行、御史丁元荐、孙居相、翰林院检讨缪昌期等28人。

    田尔耕说道:“公公,这份名单是齐党、楚党和浙党三方共同商议的,他们说如果公公这边没有意见,便按此名单主计。”

    “咱家能有什么意见,他们又不是真的要咱家提意见,走个过场而矣嘛。”

    魏良臣笑了起来,名单他没意见,因为这件事一直是李永贞在办。他对李永贞的为人和能力是信得过的。

    “这些人都是东林在京骨干?”

    “按楚党首领官应震和齐党首领亓诗教的话说,只要京察罢了这些人,东林党就蹦不起来。”田尔耕道。

    “各人罪状都搜集齐了?”

    魏良臣放下名单问道,他办事喜欢讲证据,不喜欢弄些欲加之罪。即便是党争,也得靠谱一些,让外人说不出一二三四才行。

    田尔耕不屑笑了起来:“历来京察多是捕风捉影,东林如此,三党亦如此,做事而矣,有谁能经得住细察?…这朝堂上可没有哪家敢说自己屁股是干净的。”

    既是官二代又是锦衣卫的田尔耕,对朝官们的龌龊可谓是了如指掌。

    尤其是那些自诩清流的科道言官,一个个人前道貌岸然,以正人君子自居,实则私下哪个不私相授受,不收钱办事。

    “用人嘛,唯才是举,世间哪有又要人办事,又不给人好处的道理。真若个个如圣贤般清廉,于这世间七亲六朋不认的,又有何意义。”

    魏良臣对此也有体会,他用人便是一个原则——能办事者可以捞一点。不能办事者再清廉又有何用,于国无用,于百姓更无用。

    当然,此原则仅限于发展经济,带动民生,循私枉法,草荐人命魏公公也是不能容忍的。

    “对了,为何不见左、杨等辈?”

    左光斗、杨涟这几年风头可劲着,但三党弄出来的名单却没有这二人,这便让魏良臣有些奇怪了。

    田尔耕笑道:“公公有所不知,名单上这些人都是东林颇有资历之人,左、杨之辈虽近年来声势很大,但论实事还是不及名单上这些。另外,方阁老不想事情闹的太过,所以…”

    “噢。”

    魏良臣明白田尔耕的意思,鼓动三党借本次京察削弱东林是他的主意,但真正操刀的却是三党自己。

    因而,他魏良臣可以推波助澜,但想要一言而决却是做不到的。三党与他魏不过是合作关系,而非上下官属。

    也正因如此,具体名单人选就非他魏良臣可以操纵的。

    而显然,三党包括方从哲也不想事态扩大,他们选定的这28人名单是有针对性的,不是一网打尽,甚至都不是重拳出击。

    “其实三党和东林并无两样,都是瞻前顾后之辈。”田尔耕的性子也不喜这般做事。

    “做事留一线,将来好见面嘛。”

    魏良臣打了个哈哈,他无所谓这次是不是打击左光斗、杨涟,因为他清楚就算这次把左、杨弄出京,朱常洛那胖子一登基这帮人还会回来,到时还都是带着光环回来的。

    他关心的是不是如三党所言,只要扳倒子名单上这28个家伙,方从哲的内阁就稳如泰山,朝堂就不会再出妖蛾子事。

    离万历驾崩也就剩两年时间,这两年对于魏良臣可是十分重要关键的。

    “东林党在外说方从哲是庸官,却不知这庸官是便宜了他们。换一个如张江陵、沈一贯这样的相公,恐怕就不是28人这么简单了。”

    田尔耕说的是实在话,方从哲性格未免太软,心肠着实不够硬。

    “方阁老自有他的考量之处,我们也不必为难。”

    想到泰昌驾崩后方从哲就和东林党结盟闹出移宫案,结果天启位子一稳东林党就翻脸不认人把方从哲撵走,魏良臣便觉这位方阁老其实也不是个可靠人选。

    但如今也只能指着这位方阁老替他在京压两年场子了。

    “这样吧,”

    魏良臣提笔在名单上一增一减各一人,增的是刑部提牢主事王之寀、减的是翰林院编修、左中允孙承宗。

    田尔耕问及缘由。

    魏良臣给出解释:“王之寀小人也,妄想借梃击案诬陷贵妃娘娘实是可恶,可借本次京察以贪酷为由削职为民。那孙承宗则是陛下为皇长孙亲定的老师,听说东宫对其厚重,皇长孙也甚喜承宗,咱们不可轻动。”

    对此,田尔耕深以为然。

    提起那孙承宗,魏良臣也有些遗憾,当年他曾想拉拢这个未来帝师,但可惜没有成功。也不知将来这帝师是否还会是他叔侄的敌人。

    “此番事了,公公便要再次出海?”临走时,田尔耕问了魏良臣以后的打算。

    “陛下托负海事,咱哪敢不办。不办的话也没钱使,没钱使的话,陛下还不打杀了咱。”魏良臣苦笑一声道。

    田尔耕犹豫了一下,道:“海事固然重要,但公公也不能久离京师。”

    “田兄心意,咱家心领了,这京中的事情以后还要多请田兄费心,将来咱家若有为秉笔之日,必为田兄争那大都督一职。”魏良臣凝神说道。

    “大都督?”

    田尔耕一怔,旋即笑了笑,“有魏公公这话在,田某岂敢不尽力?”

    二人再次相视一笑。

    ………

    田尔耕走后,魏良臣又见了李永贞。

    李永贞将在刑部听记张差的经过具体说了,魏良臣听后道:“那个庞保你审过了?”

    “庞保胆小之人,刑具都未出,便招供了。”

    “怎么说?”

    “庞保招供他是替崔文升出头,这才让张差进宫去打王安…”

    事情的真相虽然和魏良臣前世认知有所不同,但前世这案子本就是个糊涂无头案,从来就没有过真相。

    李永贞问道:“如何处置这个庞保?”

    魏良臣想了想:“放他回去。”

    “那张差?”

    李永贞示意要不要派人做掉此人。

    魏良臣摇头:“张差这人太不晓事,东宫也是他能乱闯的,更休说伤人了,这次没人能救他。”

    “此人活着总是危险,万一他经不住诱供招出庞保,也是大麻烦。”

    李永贞还是想杀人灭口,一了百了。

    魏良臣还是没同意,因为他知道万历自己会办这件事。

    两天后,也就是梃击案发生后的第二十四天,万历突然下旨命阁臣及五府六部、九卿科道至慈宁殿朝会。

    这是二十五年来万历第一次上朝。

第一百二十章 朕怎么有这么个亲家

    “曹公公,皇爷说了不但殿下要去参加朝会,皇长孙也得去。”往东宫宣口谕的是乾清宫内侍刘全。

    “皇爷二十多年不曾朝会,为何今日突命上朝,又要殿下带长孙同去,刘公公可知缘故?”

    曹化淳身为东宫掌班太监,是正六品的职司,但对只是从八品奉御的刘全却是十分客气。说话间又摸出一锭银子塞在了刘全手中。

    “是好事,”

    刘全收下银子,笑咪咪的对曹化淳道,“只管叫殿下和长孙去便是。”

    “好,咱家这就去告诉殿下。”

    曹化淳笑着送刘全出门,尔后马上去向太子禀报。

    王安也在。

    “大伴,父皇叫我上朝,父皇叫我上朝了,我…”

    朱常洛惊喜交加激动的都说不出话来,自他为太子以来还从未上过朝呢。

    “恭喜殿下,这是好事啊!”

    王安也是高兴,皇帝此举无疑是对太子地位的最好承认及巩固。

    “都是大伴的功劳,若不是那份传谕,父皇岂会叫我上朝。”朱常洛兴奋的都坐不住了。

    “塞翁失马,焉知祸福,殿下是大明储君,宅心仁厚,自有上天福佑,又岂是刁奴奸小能算计的。”

    曹化淳也替小爷高兴,魏良臣跟小爷逼债的事,他听王安说过,当时就十分愤怒,唾骂那魏良臣是十足刁奴、小人!

    现在好了,小爷虽被刁奴逼迫去给贵妃赔了不是,但事情走向却向着好的一面发展,尤其是皇爷洞若观火,知道小爷委屈,下旨恩赏东宫。

    今日又破二十五年之例大开朝会,让小爷和皇长孙一同入朝。朝会地点又是对小爷最为支持厚爱的李太后生前所居慈宁殿,此间意味还不明了么。

    如魏良臣等依附于贵妃的刁奴,此刻恐怕悔的肠子都青了吧,当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脚。

    刁奴只以为逼小爷去给贵妃赔罪,外界便认为梃击案真是小爷使的苦肉计,从而可以动摇小爷国本地位,却不知此举却更加让世人明了小爷忠厚纯孝。

    想必皇爷正是为小爷的至孝感动,这才在慈宁殿大开朝会!

    曹化淳内心一片波澜,他虽是内书堂的状元之材,但人都是为自己考虑的。

    他之所以投王安门下做这东宫的掌班太监,不就是图的将来小爷登基之后自己能为天子近臣么。

    因而,对于任何试图动摇打击东宫地位的人,他曹化淳都是万分憎恶的。

    “大伴快让人去叫校哥儿,”朱常洛光顾着高兴,差点忘了儿子还在西李处。

    “老奴这就叫魏朝去带校哥儿,”

    王安笑着便让人去吩咐魏朝,不一会魏朝便领着校哥儿过来了,一同来的还有校哥儿的大伴魏忠贤。

    王安朝魏朝看了眼,魏朝苦着脸无奈摇头,大概是想说校哥儿非拉着这个李大傻子过来,他也没有办法。

    曹化淳新任东宫掌班,对于二叔底细不清楚,因了那日二叔舍命擒贼,他对二叔观感不错。

    忠义之人,自古便是叫人高看一眼的。

    “父亲!”

    十一岁的校哥儿上前毕恭毕敬的给其父亲行了礼。

    “吾儿甚好,个子这么高了。”

    朱常洛慈爱的打量着儿子,发现儿子越来越像他死去的母亲王才人,再想自己这几年对儿子较少关心,不由有些自责。

    “等会你随父亲去上朝,见着你皇爷爷要懂规矩…”朱常洛跟儿子交待了下朝会事项。

    校哥儿老实听着,不时应声,让朱常洛越发高兴,对身边的王安和曹化淳夸赞校哥儿进学之后果是变化很大。

    “郭学士和孙学士二位大人也时常说校哥儿聪慧,是社稷之福呢。”王安笑道。

    朱常洛一听更是高兴,拉着儿子考校了几个问题,这才看向一直束手立在一边的二叔,淡淡道:“你很好,比你那侄子忠厚许多。”说完,点了点头便不再说话。

    二叔听的有些发懵,却不敢问小爷自家侄子怎么个不忠厚了。

    王安自是知道小爷意思,他对二叔道:“魏忠贤,听事一职须识字才可,你大字不识一个殿下却升你为听事,正是看中你的忠义,望你好自为之。”

    二叔赶紧躬身道:“王公公放心,奴婢以后一定又忠又贤,不负小爷和公公教诲!”

    “下去吧。”王安挥手示意二叔退下。

    二叔“哎”了一声便要退下,校哥儿却过来拉着他对父亲道:“父亲,让他陪我去见皇爷爷吧。”

    “胡闹,”

    朱常洛刚要训斥校哥儿,却见儿子一脸请求的看着自己,心下便软了未再吱声。

    王安见状便交待二叔进宫的事,二叔一听竟能陪校哥儿见皇爷,心下不由乐开了花。

    他老人家进宫快三十年了,却从来没有见过皇爷呢。

    ………..

    皇帝突然传旨在慈宁殿举行大朝,可把朝堂给震惊了。

    百官们可谓是奔走相告,更是有一些头发都白了的官员们更是险些哭起来。

    这一切,皆因他们也不曾见过皇帝。

    皇帝为何上朝,又为何选在慈宁殿朝会,很快便成了百官心目中最大的疑团。

    小臣们胡乱猜测,大臣们却从东宫也接到谕旨入朝估计事和梃击案有关。

    礼部却是忙的团团转,皇帝二十五年未上朝接见大臣,今日仓促传诏上朝,无论是殿中布置还是百官排序都够礼部官员忙活的了。

    很多官员甚至都不知道如何排班,慈宁殿现场一片混乱,后经鸿胪寺官员的指挥安排,百官才各就各位,逐渐安静下来。

    万历并没有马上升朝,而是在慈宁宫的后殿召见了太子父子。

    二叔第一次见到皇爷,发现皇爷竟是个瘸子,走路很是不便,不由心疼皇爷起来。

    给祖母上完香后,朱常洛便想和父亲说几句话。万历却没有与他说话,而是笑着示意校哥儿过来。

    “哥儿,陛下叫你呢。”二叔轻轻拉了拉校哥儿。

    校哥儿忙拽着二叔向祖父走去,万历疑惑的看着二叔。

    “父皇,这便是魏忠贤,”朱常洛低声道,想了想又补了句,“从前叫李进忠,是父皇给校哥儿选的大伴。”

    “李进忠?”

    万历面色古怪的看着二叔。

    朱常洛不明父皇为保如此,却也不敢问。

    二叔也叫皇帝看的发怔,以为自己是衣服穿错了还赶紧低下头打量起自个来。

    却不知,皇帝此时心中想的却是朕怎么有个做老奴的亲家。

第一百二十一章 朕又上当了

    祖制公主只嫁平民,百姓为亲家于皇帝而言乃是寻常事,可弄出一个当太监的亲家,两百多年来还是头一遭。

    虽说这女婿太见不得人,对方也只是叔父,不算正宗亲家,可万历那心里也跟吃了苍蝇一样难受。

    偏是这团怒火和憋屈无处发泄,更不能和外人说,当真是堵得慌。

    二叔这头叫万历看的越发紧张,又不知道自己哪里做的不对,忐忑不安的很。

    朱常洛在边上看出父皇好像不太喜欢魏忠贤,这就让他有些困惑了。

    因为选魏忠贤当校哥儿的大伴就是父皇的意思,而且去年魏忠贤胆大妄为在会极门持勺殴打杨涟,这事本应杀头,没想魏忠贤却没事叫放回了东宫,只改了名字而矣。

    从这两件事来看,父皇很有可能是因了那魏良臣这才对魏忠贤高看一眼,而魏良臣又得郑妃信重,以致过年的时候在慈宁殿失了礼解入东厂都没事。

    爱屋及乌,侄子仍就受宠,怎的父皇却用这种眼神看魏忠贤的?

    朱常洛心中不解的很。

    其实他当日之所以进宫向郑妃赔罪,一方面固是因为不能让欠债的事情东窗事发,另一方面何尝不是因为那魏良臣在他父皇和郑贵妃面前受宠么。

    这也是无可奈何,谁让他这个太子是本朝有史以来最窝囊的一个呢。

    就在二叔紧张到快要哆嗦时,校哥儿却突然拉着他的手对祖父道:“皇爷爷,那个疯子就是我大伴抓住的,他可厉害了,会骑马还会射箭呢!”

    说完,拿小脚轻轻踢了下二叔,挤了挤眼睛:“还不快跟皇爷爷说说你是怎么抓住的贼人。”

    “啊?呃,噢,噢…”

    二叔先没反应过来,反应过来却也不知道说什么,只在那结结巴巴的嗯了啊的

    校哥儿看的着急,连连轻踢二叔,却是把二叔踢的越发说不出话来。

    “你个大傻子怎么这么没用呢?你是我的大伴,你这么没用以后怎么跟我!”

    校哥儿恨铁不成钢的看着二叔,眼神既是关心又是恨其不争的样子。

    “哥儿,我…”

    二叔知道校哥儿是为自己好,也是在为自己争取在皇爷面前露脸的机会,可他真的不知道怎么说。

    他老人家这可是头一回见皇爷啊!

    朱常洛眉头微皱,朝校哥儿瞪了瞪眼,微喝道:“哥儿莫在皇爷爷面前胡闹,真不晓得规矩么!”

    校哥儿小嘴鼓了鼓,不敢再说什么。

    万历见状却是不高兴了,扭头对儿子道:“你干什么?朕的孙儿在朕面前要什么规矩?”

    “父皇…”

    朱常洛既是欢喜又是委屈。

    欢喜的是儿子能够得到父亲的慈爱;委屈的却是他这个儿子却从来没得到过父亲的半点爱。

    不过总算是好事,当年宣宗皇帝不就是因了那句“好皇孙”才让仁宗皇帝保住了太子之位嘛。

    万历没理会儿子,笑咪咪上前将校哥儿拉在手中,摸了摸孙儿的小脑袋,再看向跟呆子一样不知道说话,又显得十分紧张和慌恐的魏忠贤,随后竟俯着身子对孙儿道:“孩子,有个没用的大伴才是好事。”

    “啊?”

    校哥儿被祖父这话说的糊涂了:大伴要是没用的话要来干嘛?

    朱常洛却听出了父亲的意思,再想当年冯保所为,潜意识里倒真觉得如魏忠贤这种不识字的憨厚人当大伴,倒是皇子的福气。至少,不用担心他们将来会作威作福,令得皇帝都感到威胁。

    好在王安不是那种人。

    “皇爷爷,我大伴不是没用的,他很有用,对孙儿也很好的…有他在,没人敢欺负孙儿的…”无法理解祖父话中深意的校哥儿一心想要帮二叔说话。

    “好了,莫说了,皇爷爷知道你的意思,再说你是朕的孙儿,这世间有谁敢欺负你?谁要欺负朕的孙儿,朕把他皮给剥了,呵呵…”

    说完,万历朝傻站着的二叔道:“你忠贤的名字是朕赐你的,嗯,你忠心护主倒应了这名字,以后好好当差,朕和太子不会亏待于你。”

    疯子张差被擒的具体经过万历自是知道的,但他这话说的也是言不由衷。

    毕竟,对方的侄子让万历十分的窝火。

    “就是因了这份忠义,儿臣才破格升了他为听事。”朱常洛在边上道。

    “听事?”

    万历一怔,听事虽说有了品级,可却是最低品的,用以犒赏魏忠贤护主未免太不像话了。

    朱常洛忙道:“父皇,魏忠贤不识字。”

    “不识字?”

    万历愣了一下,旋即惊讶的张了张嘴,之后半天没说出话来。

    “父皇?”朱常洛在边上轻声唤道。

    二叔还是傻傻的站着,他老人家并没有将自己不识字和皇爷惊讶的样子进行过多联系。

    校哥儿却感到有些不妙。

    这是又被那小王八蛋算计了!

    万历是又气又急,当初魏良臣那小子跟他推荐叔叔魏忠贤做校哥儿大伴时,只说这个叔叔为人老实,可没说这家伙不识字啊。

    哪有不识字的能做皇长孙伴读的道理!

    万历这回脸真的沉了。

    二叔吓的“咯噔”心头扑通跳起来。

    朱常洛看了眼二叔,恭声道:“父皇若是觉着不妥,儿臣叫他仍回灶下烧灶去,大伴另选便是。”

    这话一说,没等二叔有什么反应,校哥儿就急了:“不行,我只要这个大伴,不要别的!…皇爷爷,你千万不能给我换大伴…“”

    朱常洛想斥责儿子,但想了想没吱声。

    万历似在考虑此事。

    校哥儿怕皇爷爷真的把李大傻子撵走,急的都快落泪了。

    礼部的官员这时过来说百官已经候位,请皇帝升朝。

    万历想了想,挥手对儿子道:“这个魏忠贤虽说不识字,但忠心还是可嘉的,且用着。”

    言毕,吩咐礼部官员传谕升朝。

    朱常洛赶紧拉着儿子跟在父亲身后,校哥儿走的时候摸了摸二叔的手,低声道:“你不要乱走,在这等我。”

    二十多年没有上朝的万历终于出现在百官面前,他环顾了绝大多数他也没看过的臣子们,很是有些惆怅。

    在殿上沉默了片刻后,百官们听到了皇帝的声音。

    “朕自圣母升遐,哀痛不已;今春以来,足膝无力……”

第一百二十二章 庸相的冷笑

    万历的声音并不大,所以只有位次在前的官员能够听到,后面的官员只看到皇帝在殿上开口,却不知皇帝说了什么.

    很多官员都在悄悄往前靠,想要听清楚皇帝讲了什么。毕竟,他们已经太多年没有听到过陛下的御音了。

    再加上二十五年来没有开过朝会,官员们于朝会规矩都不晓得,秩序肯定慢慢又变得混乱起来。

    这可把负责秩序的礼部和鸿胪寺官员们吓坏了,赶紧悄悄的安排人手维持起来。

    一些不听劝说的官员很快就收到警告,他们再扰乱秩序的话就要被御史弹劾殿前失仪。

    又是吓,又是劝,总算把个朝会的秩序再次安定下来。

    礼部侍郎孙慎行担心皇帝会感到生气,但却发现殿上的皇帝似乎对朝会的混乱无所谓,甚至都没有因此停下说话。

    万历的确无所谓,倘若不是因为东宫出了梃击案,他才懒得把这一帮子见着就心烦的官员聚到一起。

    万历知道因为他常年不上朝,官员们对他的议论很多,几乎都认为他这个皇帝是个昏君。

    对此,万来从来没有解释,也没有反驳。今天他解释了,是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

    足疾无法上朝,是万历给他臣子们的答案。

    他说的也都是实在话。

    开春以来,万历便感到自己的身体大不如从前,腿脚越发无力。尤其是梃击案发生后,这种情况就变得严重起来。

    这让万历不得不生出人不能不服老的感慨,哪怕他刚刚把贵妃的肚子弄大,给老朱家又添了一个新丁。

    人一旦认知到变老,便会认知到死亡,哪怕贵为皇帝也躲不开生老病死这一循环。

    所以,万历终是下了决心召开朝会,他想要把事情彻底结束。给自己一个交待,也是给身后一个交待。

    无论朱常洛是多么的不得他喜欢,也终究是他的儿子,大明的储君,万历不容许任何人伤害他!

    向百官解释了自己为何多年不朝的原因后,万历拖着瘸腿慢慢的往前走了几步,然后突然提高声音对百官说道:“太子乃是朕之骨肉,大明国本,不想却有疯癫张差闯入东宫伤人,外廷有许多闲话,朕问尔等,你等谁无父子,为何有那多闲话,妄加猜测,难道尔等是想离间朕骨肉吗?”

    百官这次听的明了,顿时一片寂静。

    寂静之下是一片人心浮动。

    有人关注的重点是皇帝所言的骨肉国本,有人关注的却是那离间一说,有人则是关注到皇帝对于刺客张差用的是“疯癫”二字…

    各种想法都有。

    东林党人、礼部尚书韩爌侧脸看了看阁臣方从哲,发现这位德清相公好像入定了般,似乎陛下刚才那番话根本不曾入了这位阁臣耳中。

    “朕今日不顾足疾升朝,便是要尔等明了国本,明了朕之所想,再有妄议猜测,再有诸多离间闲话,朕断然不容。”

    说完,万历转身看向殿下右侧站立的太子父子,示意太子和校哥儿到他身边来。

    朱常洛心脏一跳,按下激动心情,拉着校哥儿向父亲走去。

    万历看了眼儿子和长孙,忽的举起儿子的一只手,对百官大声道:“此儿极孝,朕极爱惜!”

    言毕,又突然抓起校哥儿的手,再次扬声对百官道:“长孙聪慧,朕亦极爱惜。”

    此举,让殿上的一众东林官员如礼部尚书韩爌、侍郎孙慎行、御史丁元荐等人皆是面露喜色。

    其余官员虽不如东林这般欣喜,但大多亦是心头一松,便是和东林党不对付的浙、楚、齐诸党官员也是真心替东宫高兴。

    党争再激烈也万万不敢乱了国本。

    “朕意已决,疯子张差着即处死,此案不可牵连他人。”

    万历刚说话,却听下面的臣子中有人喊叫,因为离的远不知叫的什么。

    万历面色一沉,让内侍去问那人喊的是什么。

    喊话之人是齐党的御史刘光复,他原话喊叫的是“天下其仰,皇上最慈爱,皇长子最慈孝”,可因距离较远,皇帝没能听清。

    事情坏在问话的内侍身上。

    刘光复先前曾上书要求废除宫中的临时店铺,那些临时店铺是宫中一些内侍的收入来源,所以刘光复此举便得罪了一部分太监。

    而那问话的内侍恰恰在这些店铺中有些干股,于是便故意对万历道:“皇爷,那官说愿皇上慈爱皇太子。”

    万历听了顿时大怒,心说这分明是指责朕以往对太子不慈不爱,便厉声呼喊:“锦衣卫何在?该官妄肆猜疑,离间我父子,立即给朕押往刑部!”

    立时便有锦衣卫将刘光复押了下去,因为事情发生的太快,导致齐党官员想为刘光复解释求情都不得。

    活该!

    站在刘光复不远的缪昌期幸灾乐祸起来,当年就是刘光复上书揭发李三才私盗皇陵木才让李三才被罢官。

    这个仇东林党一直记着呢。

    今日便是报应了。

    出了刘光复这事后,万历心情有些不好,转过脸问太子:“你对朕的处置还有什么要说的?”

    “父皇,像张差这样疯癫之人,速决罢了,不必株连!”

    朱常洛能有什么想法,生怕父亲担心他有别的心思,赶紧恭声说道。

    顿了顿,朱常洛面朝百官道:“我父子何等亲爱,外廷却有许多议论,你们真要做无君之臣,使我做不孝之子吗?”

    万历在边上听的满意,环顾阁臣和六部九卿们:“你们都听到了吧?”

    不等重臣们表态,方从哲就开口道:“圣谕已明,人心已定,请陛下勿把此事放在心上。”

    这是默认皇帝处死张差,结束梃击案了。

    韩爌他们有些不甘,但见太子也那般说了,便也不好再争执什么。或许,这也是最好的结局。皇帝今日举动已是向世上再次展示了他的态度,国本不会有变。

    万历并没有再就其它事情召对官员,命散朝。

    东林党人、暂署刑部尚书的张问达在出殿时看了方从哲一眼,恰巧方从哲也在看他,还向他微笑点头。

    张问达心道这个庸相只知奉迎皇帝,殊不知皇帝今日举动却是断了他浙党根基,今后朝堂你浙党再难掀风浪了。

    方从哲不管是对张问达,还是对韩爌、杨启明等东林党人,都是那幅和气模样,使得不少东林党人以为这个浙党的首辅是在向他们示好,可他们不知道这位被他们称为庸相的德清相公在出宫之后上了轿后,却于轿内发出了一声冷笑。

第一百二十三章 娘娘,不能再那样了

    翊坤宫,庞保已经跪了很长时间,可哪怕双膝都已跪的发麻,他也不敢动一下。

    日头高晒着,庞保的心却跟放了冰块似的,真正是恐惧到了极点。比那日被东厂李永贞抓去审问还要害怕。

    不远处,管御药局的太监崔文升站在一颗树下面,他虽然没和庞保一样被罚跪,可呆在那里也是一样的面无人色。

    不时朝殿内看去,惶恐至极,就害怕突然来几个人说奉娘娘懿旨把他崔公公活活杖死。

    说一千道一万,都怪庞保太蠢,竟派他表弟到东宫打王安替他出气!

    他也不动动脑子想想,东宫是那随便叫人闯的地方吗!

    这下好了,弄出个通天的行刺太子的大案来,险些把贵妃娘娘也给害了,这庞保就是杀上一万次都不为过啊。

    好在这案子现在给弄成了无头案,张差那家伙没把庞保给供出来,皇帝和太子那边又好像都不愿深究,要不然他崔公公哪能在贵妃娘娘这站着,铁定在刑部大牢关着等着杀头呢!

    殿内,贵妃娘娘正和贴身侍女紫丫头说话。

    “陛下真那么说了?”

    贵妃娘娘手中拿着一朵紫丫头刚给她折的月季花,闻起来还蛮香的。

    “王体乾是娘娘给提拔的尚膳监丞,靠得住。”

    郑紫是贵妃身边的尚宫,主要管娘娘的饮食,所以平日和尚膳监那边交道较多,她对王体乾这个人观感还不错。今天皇爷在朝会上说的那些话,便是王体乾偷偷往翊坤宫递的。

    “长子极孝,长孙聪慧,哼,难道他别的儿孙都是不孝的笨蛋么,还是说本宫养的儿女都不如恭妃!”

    贵妃娘娘将月季扔在了地上,既委屈又气愤的样子。

    “娘娘,国本已定,陛下这么说也是为了江山社稷,安抚人心,要不然外面闲话乱讲的对娘娘也不利。”郑紫宽慰道。

    “他们便是说上天,本宫也问心无愧!…再说这么多年了,他们说本宫还不够么,往本宫身上泼的脏水金水河都能灌满了!”

    贵妃娘娘闷哼一声,虽然知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但丈夫二十多年没上朝,头一回上朝就为在百官面前夸赞长子长孙,这让贵妃娘娘心里头怎么都是不舒服的。

    便换作寻常人家,做爷爷的只夸长房,也是叫人心里头难受的。

    郑紫知道娘娘心里难受,便道:“陛下以张差疯癫结案,也是对娘娘的关心。在陛下心里,娘娘终是极重的。”

    “真要这样,他就不会对我大叫大骂,不会不信我...不这样结案我郑淑就是幕后凶手吗?”

    想起那天丈夫对自己的态度,贵妃娘娘顺手拿起桌上的酸梅汤一饮而尽。

    郑紫没吭声,娘娘和陛下间的事情她这个做奴婢的真不好说。但这案子要不这样结案,再让三法司审下去就会牵出庞保来,到时贵妃娘娘再清白又如何,还不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现在的局面对娘娘而言,已是最好的了。

    贵妃可能也知道这个情况,她生了一会闷气,又问道:“太子没有说别的?”

    “太子无有别语,也希望早日结案,不株他人。”郑紫说道。

    贵妃冷笑一声:“陛下说他极孝,他敢不孝顺么。”

    郑紫想了想,道:“太子那日过来给娘娘赔罪,看着不像是违心。”

    “知人知面不知心,我们这位太子殿下心眼可不像外貌,你莫把他想的太好,本宫敢说万一哪天陛下不在了,这位太子爷一定不会放过本宫。”

    说完,贵妃娘娘叹了一声,别看朱常洛那天过来给她又跪又叩的,还眼泪一把,好像把她郑贵妃真敬为母妃一样,可这小子真要当了皇帝,绝不会有她贵妃娘娘的好。

    郑紫没有说话,因为她知道娘娘说的可能是真的。

    “真不知他是怎么办的事,说让我尽管放心,还把我郑家支来支去,最后就办成了这个?…好处还不都是东宫得去了,我得了个什么?亏他好意思要了我郑家十几万两!”

    贵妃娘娘越想越气,把盛酸梅汤的碗往桌上重重一拍。

    也不能怪娘娘发火,事实就是如此,十几万两银子花下去,最后真正得了好处的还是东宫。

    要不是两人关系有点复杂,贵妃娘娘肯定得怀疑那小子是不是趁机哄骗郑家的钱。

    郑紫自是知道娘娘说的那个他是谁,她迟疑了一下,道:“娘娘,小魏公公说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退一步未必就是输,反而是赢,大赢特赢。”

    “赢个屁,他就晓得说屁话!”

    贵妃娘娘没好气的站起来朝外看去,嘴撇了撇道,“他不是胆子比天大么?怎么这次倒成了缩头乌龟躲在外头不敢进京了?…紫丫头你自己说,他躲在外面能办什么事?我看,他就是没用心给本宫办事!”

    郑紫和声道:“娘娘,魏公公也是怕陛下生气这才不敢进京。”

    贵妃眉头一挑:“那他就不怕我生气?”

    “这…”

    郑紫不知如何接娘娘这话。

    贵妃忽的朝郑紫打量了一眼,“咦”了一声:“你怎么净替他说话?”

    “娘娘,哪有。”

    郑紫岔了开去,“娘娘,庞保和崔公公还在外头呢。”

    “别管他们,这两奴婢险些害死本宫,本宫没打死他们算便宜他们了!”贵妃娘娘面容一冷。

    “娘娘,这事庞保是有错,也的确胆大了些,但他毕竟没有真害太子的心思,而且崔公公也确实不知情…”郑紫人不错,肯替庞保和崔文升说话。

    贵妃娘娘哼了一声,没再说话。

    郑紫知道娘娘性子,知道这是饶过崔、庞二人的意思。

    “怪我平日太过纵容下面,这才叫他们做事不知天高地厚了。”

    贵妃娘娘说完转过身来对郑紫道,“我身子不舒服,老是心烦,明天你陪我去一趟西山碧云寺礼个佛。”

    言毕,却发现紫丫头正以一种很奇怪的眼神在看她。

    “你这样看我干什么?”

    紫丫头犹豫了下,尔后吞吞吐吐道:“娘娘,那,那药不保险,小皇子都没满周岁呢,可不能再…再怀了…”

    话音刚落,就见贵妃娘娘脸瞬间变得臊红,“呸”了一声:“你个丫头想什么呢,明天我就把你嫁了,省得在我身边胡思乱想的。”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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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欺少年穷,我叔魏忠贤。——傲骨出品,必属精品。绝对完本,人品保障。司礼监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司礼监,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司礼监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