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祖师看你一眼
我会离开,让你活着。
这也就是说,我留下来,你就一定会死。
沙滩上死寂一片。
不管是童颜还是卓如岁、就连柳十岁都有些吃惊。
谁都知道井九是最自信甚至自恋的人,沈云埋对此也只能甘拜下风。
可今天他面对的是青山祖师沈青山。
青山宗自他而始,甚至朝天大陆修行界都是以他为真正开端。更何况井九现在连摆脱承天剑控制的方法都没有找到,就像一个虚弱将死的病人。
这样的他如何能战胜沈青山?赵腊月想到在那艘战舰的落地窗前,井九曾经说过,他飞升前便想好了方法……那是真的吗?
沈青山不在意井九的自信说道:“你凭何觉得我会答应你的条件?”
“据说再如何强大的生命在度过漫长岁月、逐渐衰老之后,对死亡的畏惧都会减轻很多,我没有抵达那里,所以不知是何感觉,但你确实极老,有可能真的不怕死。”
井九说道:“那么换一个条件,你把那个方法给我,我会让她活着。”
人们的视线落在赵腊月的身边。
花溪静静站在那里,就像不知道自己这时候已经变成了人质。
沈青山看着花溪,没有说话。
“我为什么一直把她带在身边?”
井九咳了两声,继续轻声说道:“就是为了这一刻。”
雾外星系一战结尾时,他面临着最危险的局面,但就算这样,面对飞升仙人与舰队的追击,他依然没有丢下昏迷中的花溪。
他把她装进行李包里,视作最珍贵的行李,不管再如何重,再如何麻烦,一路带着同行,去了那个地下水道,然后一同在七二零楼里生活了一年多时间。
这完全不是他清冷无情的行事风格。
直到后来在伽雷通道里,他彻底毁去花溪颈后的芯片,将那位关在了这具小姑娘的身体里,答案才真正揭晓。
小姑娘是他为那位少女祭司准备的牢房。是控制这个世界的必经之路,是让雪姬获得真正自由、从而能够帮助他解除沈青山这个威胁的唯一方法。
问题在于,这些目的都达到了,他为何不杀了花溪,还让雪姬带去了星河基地,接着带上战舰,直至来到太阳系,让她与沈青山见面。
难道他就不担心这些过程里出现一些意外?就算担心宪章光辉里再诞生一个新的她,所以不能杀花溪,但他完全可以把花溪藏在谁也找不到的地方,比如让雪姬把她冰进某颗小行星里,至少也应该让她冬眠,为何让她就这样醒着便来了?
因为只有醒着,才是鲜活的人,才更能打动人。
“她说过你们是战友,我认可并且尊重这一点,因为我亲自感受过。”
井九用缓慢的语速说道:“战友怎么能抛弃呢?”
沈青山沉默了会儿,忽然问道:“你抛弃过战友吗?”
井九想都没有想,回答道:“我没有战友。”
赵腊月低头看着脚下的沙地。
海水漫了过来,湿了鞋底。
沈青山说道:“那么想来你也没有为人拼过命?”
井九说道:“没有。”
沈青山问道:“你不是为了雪姬来了这里?”
井九说道:“我又不会死。”
沈青山说道:“那个叫连三月的晚辈?”
井九说道:“她死了。”
沈青山微笑说道:“那你为何觉得我会?”
不管是前代仙人们还是柳十岁这些晚辈弟子,都有一种没有证据、却非常强烈的感觉,那就是青山祖师与井九其实是同一类人。
所以他们觉得井九的要求确实太孩子气,甚至是乱来。
没有人能用赵腊月等人的生命威胁你自己,你凭什么认为祖师会被威胁?就算祖师与那位少女祭司相识多年,是曾经并肩作战的同伴,她的生死怎么可能比雪姬更重要?
沙滩上还是那样的死寂,椰林里的猴子们早就不知道躲去了哪里,衬得海水拍打的声音愈发清楚。那些沙塔与石塔垮塌后,在树林与山崖间变成很多堆,看着就像是散落的乱坟。如果祖师真的答应了井九的条件,那些乱坟是不是就会没有用处?
柳十岁等人看着赵腊月身边的花溪,心想这可能吗?
时间没有流走太远,但因为流的太慢,仿佛已经过去了很久。
一道明亮至极的剑光忽然照亮了沙滩、椰林还有那些坟。
没有任何征兆。
沈云埋与童颜没有想到。
赵腊月也没有想到。
就连祖师和井九都没有想到。
因为出剑的人不是她。
所有人似乎都已经默认了,如果有人会最先暴起出剑,那就肯定是她。
出剑的人是柳十岁。
花溪的左臂落在了沙滩上,鲜血染红沙粒,渐渐渗了进去。
远处传来卓如岁的惊呼声。
所有人都望向了柳十岁,眼神非常复杂。
前一刻他盯着花溪,大家以为他是担心祖师不被威胁。
原来他是在准备出剑。
……
……
不二剑在青山九峰主剑里最为锋利。
花溪根本什么都没有感觉到,直到听到那声惊呼才反应过来。
断臂处传来微凉的感觉,然后渐渐转化为痛楚。
她脸色苍白,抿着唇,伸手捂住断臂处,鲜血从指缝间溢了出来。
嘀嘀嗒嗒,落在沙滩上的断臂被打湿,沙粒也被染成了更深的红。
柳十岁走到花溪身前,开始给她治伤。
花溪也不矫情,也不说话,松开手任他施为。
能够飞升的仙人,治疗这种外伤非常轻松,更何况他是果成寺出身,很是擅长医术,只不过没有机会施展,处理得异常细致而且温柔。
花溪还没有什么感觉,医治便结束了。
柳十岁看着她的眼睛认真说道:“抱歉。”
都说打一棒子给一个甜枣。
他这是断人一臂说一声抱歉。
而且谁都看出来,他这句话不是对少女祭司说的,而是对真正的花溪说的。
虽然现在那个小姑娘根本听不到。
赵腊月对柳十岁说道:“这不是你做的事。”
柳十岁说道:“总不能坏事都让你做了,却让我得个好名声。”
最近五百年的朝天大陆,从来不闻战鼓之声,只有太平。
青山宗固然强势,必然要有很多冷酷的手段才能成就如此盛世。
没了井九的约束,赵腊月真的杀了很多人。
卓如岁的吞舟剑都断过三次,更不要说其余。
那些血与死亡被柳十岁借着宗派的便利变成了天下太平的养分。
他也成了修行界里最受尊敬的前辈高人。
所以他才有这此一说。
然后他转身望向轮椅里的沈青山,认真行了一礼,说道:“请祖师三思。”
……
……
你不相信公子的威胁,那就先看看。
或者说公子威胁不到你,那也要试试。
所以柳十岁先斩了花溪一臂,再来请祖师三思。
沈青山在柳十岁给花溪治伤的时候,什么都没有做,只是静静看着那边。
直到治伤完毕,确认花溪的伤口完全愈和、甚至生出新肌,他才收回视线。
擦的一声轻响。
柳十岁的身前闪过一片幡影。
幡影骤碎。
他飘然而退,退至那片椰林里。
椰林里爆发出一团极其明亮的剑光。
树叶与椰果碎成粉末。
椰汁满天溅飞,如雨一般落下,把沙滩打出无数小坑。
隐隐听着一声剑的哀鸣。
柳十岁化作一道黑色的火龙,冲天而起。
龙鳞如雪般飘落。
他左手画出一道彩虹。
彩虹刚生,便从中断绝。
又是擦的一声轻响。
他手里的扇面出现了几道裂口,无力地分开。
忽然,天空里响起一道雷霆,却没有看到闪电。
柳十岁从天空里落下,重重砸到沙滩上,手里的龙尾砚上出现几道深刻的痕迹。
彭郎握住了剑柄,盯着轮椅里的老人。
赵腊月的声音比他的剑更快响了起来。
“你真想她死?”
现在她只需动念,更能杀死花溪。
祖师再强,也无法阻止她。
不二剑从椰林飞回,藏在了柳十岁身后。
先前椰林里的那声哀鸣应该就是它发出来的。
此刻它也表现的极为畏怯,比卓如岁身后的阿大还不如。
柳十岁更惨,衣衫破烂,血水从唇角溢出。
万魂幡被斩开了一道难以修复的大口。
血魔教的魔功毫无用处。
惊神笔刚拿出便被削断了一小截。
那把扇子不堪一击。
龙尾砚也挡不住那道雷霆。
到最后他甚至有了放弃的念头,干脆没有拿出冥皇之玺。
……
……
朝天大陆深受敬仰、境界高深、神通广大的多宝书生柳十岁……就这样败了。
沈青山只是看了他一眼。
众人震撼无语。
不管是万魂幡还是惊神笔又或者是不二剑、初子剑都是朝天大陆最高阶的法宝。
那些法宝经过仙气淬炼后,对飞升仙人也有极大的威胁。
谁能想到在祖师面前竟是如破铜烂铁一般。
最震撼的是,在先前这场对战里,不管是沙滩还是椰林又或者是天空,都没有出现一道剑光,人们也感受不到一道剑意……柳十岁就像独自与虚无战斗的疯子!
这等境界已经高深的难以理解,只怕井九全盛时也有所不如。好在这场对战被赵腊月的那句话喊停了,不然柳十岁还真可能有性命危险。
祖师的愤怒以及最终的罢手,是不是表明井九的想法是正确的?他真的会因为花溪的生死,而答应让雪姬活下来?
“别做梦了。”沈云埋嘲弄说道:“你们不知道他有多冷血无情。”
放眼整个人类历史,无论是星河联盟这边还是朝天大陆那边,无论是从真实重要性还是象征意义来说,青山祖师都可以排进前五位。
那些帝王将相、墨客骚人完全没有资格与他相提并论。
毫无疑问,他是位真正的伟人。
伟人们有很多不同的特质,也有相同的地方。
那就是把人类的命运放在最重要的位置上。
他们认为自己是有资格、有能力代表人类做出决定的人,那就要肩负起这种责任。
与之相比,无论是自己的生命还是别人的生命都不重要。
祖师看着花溪。
花溪看着他。
两个人的视线相会,其间有无数故事。
那些故事在星河联盟的宗教里已经是神话。
“我对你们的故事不感兴趣,请快些做决定。”
井九虚弱的声音无情地响了起来。
沈青山闭上眼睛。
然后,他睁开眼睛。
花溪知道了他的选择,小脸上露出生气的表情。
“有趣。”
沈青山看着井九,从袖子里取出一样东西递了过去。
那个东西是金丝缠成的镂空小球,里面有个小架子,应该可以用来放香料或者光源。
看着就像一个常见的首饰。
这时候金丝镂空小球里面是颗黑色的菱形宝石。
应该是宝石吧,因为黑得那样纯净,那般幽暗。
人们的视线如果落在上面,仿佛都会被吞噬进去。
童颜等人猜到,那应该就是井九要的东西,不由震惊无语。
第三章我是来杀你的
众人只知道雪姬这时候遇着了极大的危险。
赵腊月只知道那个危险应该就是神明控制雪姬的方法。
只有井九隐约猜到那个危险真正源自何处,但也不知道是座黑色方尖碑。
不然看到那个金丝镂空小球里的黑色宝石的第一眼,便会确定没有错。
伴着沉重的脚步声,机器人走了过来。
沈云埋在控制室里俯视着沈青山,沉默片刻后忽然说道:“你是我爸爸吗?”
卓如岁扶着柳十岁走过来,刚好听到这句话,下意识里说道:“小青蛙找爸爸?”
柳十岁问道:“什么?”
“人类文明童年时期的一本童话书,里面的小青蛙很蠢。”卓如岁说道。
“我也看过那本书!”沈云埋恼火说道。
机器人伸出仅存的那只机械手,稳定地伸到沈青山与井九之间。
宇宙里大概也只有他敢在青山祖师与井九对峙的时候忽然参合进来。
井九没有说话。
童颜神情微异,心想你就这么信任他?
沈青山把那个金丝镂空小球放到了机械手上。
机械手缓慢而无比稳定地上升,来到控制室外。
沈云埋神情认真地看了半天。
井九嗯了一声,表示催促。
“我不知道你要的东西是什么,想来你自己也不知道,但我觉得就是这个。我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完美的工艺,简直是艺术……”
沈云埋激动说道:“我说的是里面那个宝石的切割艺术,不是外面这个徒有其表的小球,这个小球上附着的阵法确实也很精妙,但一眼便能看出是朝天大陆的手艺,应该是老头子自己做的,而且层次与那个黑宝石比起来差太远了。”
井九喊道:“阿大。”
卓如岁扶着柳十岁走了过来,现在阿大躲在哪里?
椰林里的一座沙堆忽然散开,阿大带着一身凄苦与碎沙飞了过来。
沈云埋的脸上被落了些沙,连连啐了几口。
阿大颈间系着的清心铃轻轻摆动,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无数道如清风般的气息落在了金丝镂空小球上,以最温柔的方式将其裹了起来,然后拉至它的头顶。
一直藏在猫耳里的寒蝉小心翼翼爬了出来。
寒蝉看都不敢看下面的沈青山一眼,紧紧把那个金丝镂空小球抱在了怀里。
井九看了阿大一眼。
阿大明白了,轻身而起化作了天边的一朵白云。
下一刻,那朵白云破开大气层,向着太阳那边飞去。
……
……
微风轻拂沙滩。
吹不散大家心里的不解。
所有人都不懂为何祖师会答应井九的条件。
就连亲自出手的柳十岁都不懂,心想公子果然永远不会犯错。
祖师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你是怎么想的?”沈青山看着井九问道。
井九说道:“很简单,她会把那个东西给你,你就会为了她舍弃那个东西。”
这两句话互为因果。
因果是万物之间的联系。
用稚童的话来说,就是你对我好,我就对你好。
你对我不好,我心情就糟糕。
用成人的话来说,你送我百蝶巾,我就送你猫头鹰。
你爱我,我也总会去爱个谁。
因果就是这么简单。
作为媒介的那个东西越重要,二人间的因果便越强大,难以拆散。
那个金丝镂空小球可以决定雪姬的生死,当然是宇宙里最重要的东西。
沈青山与那位少女之间的因果自然无比强大。
“所有的感情、情绪其实都是热力学问题,比如孤立系统里的总量不变。”井九说道:“只要雪姬活着,我就保证她不会死,也是同样的道理。”
“什么乱七八糟的,听着居然还有些意思。”
沈云埋看着轮椅里虚弱的他,脸上满是佩服的神情,说道:“那等会儿雪姬过来杀了我家老头子,你不就赢了?这就是躺赢?”
卓如岁纠正道:“是我们赢了。”
沈云埋不喜欢另一个自己,而且对他在祖星生活了这么长时间、居然还看了童话书非常有意见,望向沈青山说道:“你也是的,怎么就答应他了呢?”
祖师会答应井九的条件,自然是因为花溪。
从卓如岁想到花溪,沈云埋的意见更大了,微酸说道:“到底谁才是你儿子?”
谁都没有想到,花溪居然也有很大意见。
按道理来说,她这时候不被沈青山感动得热泪盈眶,至少也要说声谢谢,然而她却是面无表情看着他,沉声说道:“你怎么变成了如此愚蠢的一个人?”
沙滩上只有她一个普通人。
她这时候流露出来的神态却比任何人都要高傲。
“陛下已经废了,那条狗也废了。”
沈青山看着她认真而耐心地解释道:“就算他们被那只白猫带回来,也无法改变当前的局面,我会把这些人都打死,你再等会儿。”
花溪撇了撇嘴,不再理他,自己去了海边。
海浪温柔来回,带走浮沙,露出了一些贝壳与石头。
她拎起裙子蹲了下来,用剩下的那只手开始拣贝壳。
看着很美好的画面,但她小脸有些苍白,不知道是断臂的痛楚,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她忽然看到了一块微黑的小石块,眼睛微亮。
那是月亮落下来的石头,在大气层里燃烧解体,棱角有些尖,就像小刀一样。
……
……
听到祖师与花溪的对话,众人才知道原来尸狗去了阵眼那边,想来正在试着解救雪姬,不由多了些担心。
更令他们担心的是祖师的那句话——我会把他们都打死。
是啊,这场交易达成了,但这场战争还没有结束。
祖师到底能不能打死在场的这些人呢?
“你怎么看?”
童颜来到祖星后一直沉默不语,直到这时候才说出第一句话。
彭郎与赵腊月望向柳十岁,只有他与祖师正面较量过。
柳十岁浑身破烂,鬓角被自己的魔火灼了一块,看着就像刚从燃烧破庙里逃出来的乞丐。他诚实说道:“如果我真的拼命……大概也就是把命拼掉而已。”
童颜望向彭郎说道:“那除非你再有领悟,或者还有一线希望。”
作为当今朝天大陆的最强者,他是众人最后的希望。
彭郎谦虚说道:“我在太阳系剑阵里感知多日,祖师剑道境界深不可测,我就算再修两百年,也及不上他老人家的一根手指。”
卓如岁恼火说道:“现在可不是谦虚的时候!”
沈云埋几乎同时嚷道:“你谦虚个什么劲儿呢!”
两人对视一眼,仿佛看到了镜子。
沈云埋忽然想到还有一位极重要的人物,生出了些希望,对童颜问道:“谈真人呢?”
如果不是谈真人隐忍两年,一举破月,他们根本都到不了祖星。
谈真人去了哪里?他这时候要是参战,能不能扭转局面?
童颜沉默不语。他从小在云梦山长大,很了解谈真人。真人没有留下,表明非常不看好接下来的局面。为什么不看好,理由也非常清楚。
那是从开始到现在一直都没有解决的问题。
也是大家都刻意避而不谈的问题。
——井九随时会被承天剑控制。
当祖师握着万物一剑的时候,这个宇宙里有谁是他的对手?
就算雪姬没有受伤,都不见得能够击败他。
避而不谈不代表不知道,童颜的沉默很快影响了其余人。
沙滩上的气氛变得有些沉重压抑,甚至有些绝望。
“要不然取消交易?”卓如岁看了眼花溪,对赵腊月低声说道:“用这个小姑娘威胁祖师放我们离开祖星怎么样?”
赵腊月看了海边一眼,说道:“他是自己来的,又怎么会离开?”
卓如岁的视线随着她望向那边,好奇问道:“他们在聊什么呢?”
……
……
按照井九与青山祖师达成的协议,必须等着阿大去了阵眼,确定雪姬与尸狗不会有事,才会解除对花溪的威胁。阿大起云的速度再快,想要绕到太阳那边,解决那个复杂的问题也需要些时间,这些家伙闲的无聊,只好聊天。
海边的椰林被风拂动,太阳炽烈的光线吞噬了残缺的月亮,沙滩如金,两个轮椅被阳光拉出斜斜的影子,也是聊天的好风景。
沈青山看着远方的太阳说道:“一切都是为了人类。”
井九无力地靠在轮椅里,说道:“我就是人类。”
人类的本质就是重复。
这两句对话在雾外星系的时候已经发生过一次。
沈青山收回视线,看着他苍白的脸说道:“你没有资格代表人类,因为你不是人。”
井九说道:“我是更高级的人类。”
沈青山说道:“修道者以此自况,不过虚荣心作祟。”
井九说道:“二者并不相同,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沈青山说道:“如果你觉得自己是人工智能,凭什么说自己还是人类?”
“人工智能是人类文明为了适应这个宇宙、能够存在更久而自然产生的进化。”
井九说道:“这是一种延续。”
沈青山说道:“从水母到人类也是一种延续,难道你就是水母?”
话题至此,不管是不是诡辩,总之不好接了。
井九却回应的很快。
“我是人类文明的一属,人类文明源自祖星,那祖星从古至今的所有生命就是我。”
——不管是水母还是游鱼、蟑螂还是老鼠、雄狮还是老虎,橡树或是花朵,或者会灭绝在漫长的时间里,只要他还活着,或者别的任何源自这颗星球的生命还活着,那么这条生命线便没有断,还能继续沿着时间的线条继续向前。
存在,就是生命的最高原则。
海风轻拂水面,带来湿意,让那些破裂地椰壳表面生出一些露珠。
那些露珠很快便被炽烈的阳光晒干。
生命就像这样脆弱,才会不断进化,以求在深渊般的无尽虚空里能够存在更久。
井九觉得自己是人类进化到今天最完美的产物。
那么他就是人类本身,乃至祖星上的一切生命。
沈青山说道:“就算追求终极进化的目标,那个人也应该是平咏佳而不是你。”
“你知道他的来历,与人类没有什么关系,最多就是受了些影响。”井九不等他说话,继续说道:“这不重要,你可知道为何我飞升之前便开始提前警惕你吗?”
“倒也不难推断,只是不想做事罢了。”
沈青山说道:“难道还能是因为画像里的我太过严肃无趣?”
这句玩笑话倒真是无趣至极。井九没有笑,说道:“我自幼与万物一是玩伴,一道修道,他说过你是什么样的人,而我不喜欢那样的人。我好不容易才找到带着他一道飞升的方法,他却忽然跑了。后来我才明白……原来他是怕飞升后遇到你。”
沈青山说道:“所以?”
井九说道:“他现在还留在朝天大陆,也是因为怕你。但我希望他能够到这片广阔天地来看看,所以我答应了他一件事。”
沈青山说道:“原来如此。”
井九说道:“不错,就算你不杀我,我也要杀你。”
……
……
(中午刚起床,便看到姜老师凌晨三点的微信,说大道飘白银了,我有些懵懂可爱地打开.asxs.读书,翻了半天也不知道在哪里,后来还是海棠同学找到了,感谢阿c同学,合十。但就像以前说的,真的没有必要,啊啊啊啊,这些年靠大家的支持,兄弟我现在真的不差钱,我也没啥贵的消费~这辈子大概是够花了,订阅就非常感谢,打赏真的不用。再次感谢阿c同学以及以前因为不希望大家打赏而从来没有感谢过的所有打赏过的同学,谢谢你们。另外,姜老师为啥凌晨三点发微信?是因为他每天都晚上八点前睡觉,保证三点起床码字……真是可怕的医生朋友啊。他的医者无眠上架了噢,和前本手术直播间是相似的风格,大家感兴趣的话,去看看呀!)
第四章坐而论道
卓如岁等人一直在沙滩上盯着海边的两辆轮椅。
这场对话必然会写在人类的历史上,怎能不被听到,然后记录下来?
所以他们都在偷听,紧张而且隐隐兴奋,就像做坏事一样。
为了不打扰那场对话,他们的交流都是在神识里完成的。
数道神识汇在一处,影响了空气的流动,形成一个模糊的气团。
“掌门真人果然还是这般嚣张。谁先出手?居然说得出我就是人类这种话!”
“老头子让你看了童话,难道没看那些历史书?谁能抢得过那个女人?有个皇帝说过类似的话。”
“祖师这句话来的犀利啊,该怎么应?我殿后。难道掌门真人要承认自己是水母?”
“公子应的真好,我就是所有的生命……如果能不打就好了。”
“他又听不到,十岁你能不能不要拍马屁?待会不准手软,法宝一起扔出来。”
“这一剑不错。如果说代表人类的进化方向,那也应该是平咏佳或者那个小姑娘。”
“青儿姑娘算不算?说起来她人呢?她会参战吗?”
“平咏佳与这个世界无关?这是什么意思?万物一剑有别的来历?他在就好了。”
“掌门真人居然说这不重要,转话题如此生硬,真是有些无耻。”
“他真能摆脱承天剑的控制吗?”
“掌门真人居然在朝天大陆的时候就想杀祖师?为什么?难道他真有办法?”
神识交谈至此结束,因为已经商量完毕。
“真是无趣。”沈云埋说道:“人类的本质果然就是重复。”
柳十岁认真请教道:“何解?”
沈云埋说道:“生命、进化……这些应该是小时候就应该想明白的事情,两个活了不知道多少岁的老家伙还如此认真地讨论,拖时间还是真的太无聊?”
“是吗?”柳十岁与彭郎有些茫然,“我们从来没有想过。”
沈云埋啧啧出声,正想嘲弄几句,忽然发现赵腊月有些不对劲。
赵腊月没有参与他们的讨论,一直注意着海边的花溪。
花溪的位置离那两辆轮椅有些近。
祖师若出手,她便要动念杀人。
小姑娘偶尔蹲下拾贝,海风拂动发丝与断袖,苍白的小脸被晒的有些红,汗珠渐生。
谁能想到,这么可爱的她随时会死呢?
数道剑光自衣袂间亮起。
赵腊月从原地消失,瞬间来到花溪身边。
柳十岁等人反应极快。
又是十余道剑光在沙滩上平空而生,他们也到了赵腊月身边。
童颜用天地遁法也飘了过去。
只剩下那个机器人依然站在沙滩上。
沈云埋骂了几名脏话,坐了下来。
……
……
赵腊月等人警惕地看着海上。
一场极小的风雨自海上来,然后立刻消失。
海面微隆,一个穿着黑色道衣的男子走了出来,正是剑仙恩生。
离开火星的时候,他抓着阿大的毛,一路悬挂着过来。阿大一直没有做什么,直到抵达祖星大气层的时候,才骤然发难,把他远远地击落到极远处的大海里。
它不想恩生参与到随后的战争里,才会这样做,却没有想到,井九与祖师见面后没有立刻动手,而是用花溪的性命与雪姬的性命做了交换,然后开始闲聊。
即便是无垠的大海,这么长时间也足够恩生找了过来。
众人警惕地看着他,就连彭郎也是如此。
谁也不知道剑仙恩生会不会打破短暂的宁静。如果他不是想要救出花溪,而是杀死花溪,从而帮助祖师获得自由出手的权力怎么办?
恩生没有理会他们,直接走到不远的椰林边,看着轮椅里的井九说道:“虽然现在再来说这些话没有意义,但我还是想说一句话,没有祖师开创青山剑宗,就不可能有现在的你,更不可能有这些晚辈,你们是不是对他缺少基本的尊重?”
听着这些话,柳十岁低下头去。卓如岁也觉得好生不自在。彭郎想着如果没有恩生祖师在天寿山开宗,也不可能有现在的自己,不由叹了口气。
赵腊月与童颜亦是沉默不语。他们都学过青山剑道,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都应该算是受过祖师的恩惠,现在却是在围攻祖师,感觉确实有些不对。
只有一个人不这么觉得。
“他只不过刚好在山里拣到了那把剑而已。”
井九说道:“换成别人拣到那把剑,也会有青山宗出现。”
这句话是回应剑仙恩生的说法。
既然祖师不是他们这些后人存在的必须条件,那么何必感激?
“换成别的人拾到那把剑,可能用来砍柴。”
恩生盯着他的眼睛说道:“祖师是被命运选中的人。”
“被命运选中的人叫做命好,如果命好指的是拣到了那把剑,那剑当然才是关键。”
井九这句话的意思也很清楚。
恩生看着他冷笑说道:“青山宗的名字便是自祖师而来,你何必强辞夺理?”
井九说道:“数万年前若是卓如岁拣着了这把剑,那就叫如岁宗,十岁拣着就叫十岁宗,我若拣着了,便叫九宗,叫什么很重要吗?”
卓如岁苦着脸说道:“还是比较重要,这些名字太怪。”
沈云埋在远处说道:“那是沈青山的名字刚好合适,得感谢我爷爷奶奶。”
“就算没有人拣到那把剑,青山宗从来没有出现过,又算什么呢?”
井九没理会这两个无聊的家伙,看着恩生继续说道:“我可以去云梦山、果成寺,可以去大泽、镜宗,就算去昆仑派,我同样会天下无敌。”
赵腊月都听不下去了,倒不是因为他的自恋而感到肉麻,主要是对某个宗派有意见。
“昆仑派不行。”
“好吧,那我就自创一个景园派又如何?宗派有什么重要的呢?”
井九说道:“青山宗确实对我不错,所以我一直没有离开,但那是后来的青山宗,与小楼里的那些画像并没有什么关系。”
他对青山宗的记忆以及感情自师祖道缘真人开始。如果说只要是青山宗的人,便天然亲近有情……他与师兄、尸狗阴凤那年杀的那些师伯师叔算什么?
“你开创青山宗是你自己的事,又不是为了我。”
井九看着沈青山说道:“你都不知道数万年之后世上会有一个我。”
古代的皇帝修那么大一个皇宫,那是为了自己住的舒服敞亮。后世进皇宫参观的游客,难道还要感谢他为人类、自己留下了这个伟大的建筑?
“歪理。”沈云埋的声音里有着难得的认真严肃,“但我喜欢。”
沈青山静静看着井九,没有说话。
海边忽然进入一片诡异的安静。
众人的感觉非常不好。
讨论人类的时候他还说了不少话,为何现在只是看着井九?
他明显不是觉得井九说的这些话没有意义,更像是看着一个死人。
都要死了,那就随便说吧。
井九的话也确实太多了些,和他的性情完全不符。
人之将死,其话也多?
忽有微风起。
椰林迎风而响。
这风来自海面,来自天空,来自大气层外,带来了一道微渺而明确的信息。
那道远方的信息是封平安信。
阿大不负众望,真的解除了那边的危机。
海边的气氛却没有变得轻松起来,反而更加紧张。
那边的危机解除,意味着协议结束,也就意味着这边的宁静将要不复存在。
紧张的气氛与若有似无的压力甚至影响了海。
海浪涌至沙滩,忽然变得粘稠起来,然后浪花渐凝,如静止的雕刻。
花溪蹲下身去,用手指轻轻扳一块,发现不是冰,而是某种玉般的存在。
祖师望向井九。
井九轻轻嗯了一声。
赵腊月望向海边仿佛什么都不关心的小姑娘,收回了那数道剑意。
花溪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
片刻后,她缓缓站起,转身望向椰林边,视线落在了沈青山的脸上。
沈青山没有看她,还是看着井九。
海边的安静忽然被脚步声打破。
赵腊月没有理会,只是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那几道从花溪脑里取出的剑意就像薄冰般躺在生着薄茧的掌心,是那样的安静而轻柔,就像寒蝉的翼。
那脚步声很稳定,间隔完全一致。
沙滩上出现一排足印,很明显是赤足。
灰格子衬衫早已残破不堪,鞋子又哪里保留得住。
柳十岁走到轮椅前行了一礼,说道:“晚辈还想请祖师赐教。”
看着这幕画面,卓如岁神情微变,心想最先出手的不是赵腊月吗?
“去吧。”赵腊月在心里说道。
她掌心的那几道薄冰般的剑意忽然消融,变成了两道剑光。
那剑光微微弯曲,如弧光一般。
下一刻,那两道弧光出现在了椰林旁、轮椅的后面。
弧光之下渐生真实,那是两道薄膜,其间隐隐有着丝状的结构。
那是双透明的翅膀。
在青儿的身上。
原来不是那两道弧形剑光自行离开,而是青儿把剑光粘在了翅膀上。
然后她悄无声息出现在沈青山的身后。
这比中州派的天地遁法还要玄妙无踪,比幽冥仙剑的速度还要快。
透明薄翼无声而落。
带着那两道剑光斩落。
与此同时,沈青山轮椅下方的沙地里探出了一抹剑尖。
殷红如血。
正是被赵腊月以血开锋的初子剑。
赵腊月的眼眸深处亮起无数道剑光。
那些剑光穿透黑白分明的眸子,涂抹了一道极其凛然的意味。
她鬓角飘起的发、领口的布带上,都生出了数道剑光。
无形剑体为何如此鬼意森森?
……
……
满天繁星点缀在夜穹之中,青山群峰宁静而有些乏味。
南忘坐在清容峰顶的黑石之上,看着星空,沉默不语。
与往年相比,她终还是有了些变化,就像黑石旁的花树不知生出了多少新枝。
比如她没有躺在黑石上,也没有喝酒,更重要的是没有唱歌。
她收回视线望向不远处的神末峰,发现比自己这里还要冷清。
那些人都已经飞升离开,或者去了海上。
崖畔时常能够看到的画面,早已不复存在,想来也不会再出现。
星光忽然变得黯淡起来,夜空忽起大风,天地气息微乱。
南忘神情微凛,望向碧湖峰的方向。
三十年前被平咏佳修好的青山剑阵,为何会出现如此大的反应?
无数阴云自天地四周汇聚,遮住了星光,如盖子般压在了青山群峰之上。
一道尘龙自天光峰顶生出,迅速来到清容峰顶。
平咏佳对着她行了一礼,说道:“稍后会有天雷。”
天雷不是天劫,却也是极罕见的天象,往往意味着什么重要的事情。
南忘挑眉不解问道:“掌门真人可知是何缘故?”
平咏佳沉默了会儿,望向远处的碧湖峰,说道:“看看再说。”
碧湖峰顶的天空,便是青山剑阵的阵眼所在。
没过多长时间,无数道雷霆从云层里落下,明亮的闪电把青山群峰照的非常清楚。
各峰弟子都已经接到了命令,严禁于今夜雷暴里洗剑,都留在了各自的洞府里。
绝大部分闪电都落在了碧湖峰顶。
湖水动荡不安,浪涛不断,偶有道道水雾生起。
今夜的雷暴确实太可怕了,那座宫殿里的雷魂木,竟是在很短时间里便炼成了两根。
“看出什么没有?”南忘看着平咏佳问道。
平咏佳脸色苍白,神情有些不对,说道:“外面有事。”
南忘明白了他的意思,脸色也不由变了。
平咏佳能够看出来,是因为数万年前他见过很多次那人无情的眼神。
没有过多长时间,天雷便停了。
阴云骤散,星光洒落,仿佛先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可是真的什么都没有发生吗?
平咏佳低头抱膝坐在黑石上,像小孩子一样害怕。
南忘面无表情说道:“既然我们改变不了什么,做好自己就是。”
平咏佳怔怔说道:“那我该做些什么?”
南忘说道:“明天会有新的洗剑弟子入山门,你是掌门,当然要安排一下。”
第五章天上地下
青山群峰沐浴在晨光之中,洗剑溪泛着金光,就像是一条鞭子。
新入门的弟子迎来了第一天。
刚刚睡醒的他们站在溪边,看着如斯美景议论纷纷,说的最多的当然是景阳祖师当年用这条鞭子捆住了白刃仙人,然后用青山剑阵杀死了她。
数百年后已经很少有人知道雪姬在那场惊天之战里扮演的角色,更是没有谁知道那条真正的鞭子已经被柳十岁飞升的时候带走,这里留下的只是一道真的溪水。
当朝阳从远方完全升起的时候,二十余名新入门的弟子,在两名师长的带领下,离开洗剑阁,去了终年云雾缭绕、看着便令人害怕的剑峰。
“照旧年间的规矩,所有新入门的弟子都必须自行上山寻剑,直到昨夜掌门真人才颁下谕旨,把寻剑放在了第一项,而且由我们带着入峰游历,你们的运气真是不错。”
一位师长看着年轻弟子们笑着说道。
这里已经是剑峰高处,云雾以及凌厉至极的剑意都被另一名师长手里拿着的剑符排开,年轻弟子们才能停留,但听着峰顶传来的铁鹰叫声,他们还是被吓了一跳。
两位师长带着弟子们来到一处崖壁前跑下。弟子们不知所以,随着跪下行礼。一位师长带着向往与敬慕之意说道:“腊月真人便是在这里修成了后天无形剑体……”
……
……
祖星海边。
两道弧形的剑光悄无声息斩向那辆轮椅。
沈青山没有回头,仿佛无所察觉。
青儿却看到了他的眼睛,是那样的沉静,最深处却有无数道雷霆。
她的心里生出无限恐怖。
如果她这时候在朝天大陆,看到碧湖峰顶的那些雷暴,便会知道那是一样的。
轰轰!根本来不及反应,那些剑意蕴成的雷暴在她的意识里炸开。
沈青山沉静的眼神变成了漠然无情。
青儿灵体骤虚,发出一声哀鸣,竟有了性命之忧。
沙滩上的那些剑光骤然停顿,隐约可以看到一只手伸了出来。
青儿被召唤了回去。
受此影响,赵腊月的剑势略滞。
从沙地里冒出来的初子剑啪的一声,被无形的力量横拍到了地面,无法挣动。
剑光微敛,她出现在轮椅侧方,拿着青天鉴砸落。
青天鉴如山般落下,幽暗而繁复的花纹间,忽然伸出一道火焰。
有只红色的鲤鱼乘火而出!
沈青山终于动了。
他转头看了一眼。
红色鲤鱼的灵体上顿时出现了无数道裂痕,发出一声痛苦的嚎叫,回忆起数百年前在东海通天杀阵里的最惨经验,恐惧至极地摆尾而回。
已然成年的火鲤大王乃是真正的神兽,也是赵腊月在青天鉴里隐藏着的最强后手,竟然还是挡不住沈青山的一眼,惨败而归!
沈青山的视线穿过青天鉴带来的阴影以及青天鉴本身,落在了赵腊月身上。
无形剑体骤然被天地间的无尽剑意所破!
赵腊月倒飞而起,落在沙滩上,单膝跪地,喷出一口鲜血。
……
……
西边的天空红艳异常,仿佛血色。最高的天光峰红暖一片,某个洞府外有一片竹海,如同被点燃了一般,每根挺拔的翠竹都像是一把燃烧的剑。
竹林深处正在发生一场争执。一名年轻弟子低着头站在原地听着师兄们的教训。
“居然敢砍竹子!你脑子是怎么想的?”
那名弟子低声说道:“我就是想做个竹床,也没砍两根就被……”
“就被抓住了?你也知道这是抓?”一名师兄看着他恼火说道:“难道你不知道这是我们青山宗的圣地?这些竹子谁敢随便动?”
那名弟子有些不服说道:“门规里又没有说这里的竹子不能砍。”
另一名师兄气极反笑,问道:“你知道这里的竹子是谁种的吗?这是柳圣人当年在这里种的,你也配用?”
那名年轻弟子听着配这个字,再也忍不住了,说道:“不就是根竹子吗?柳圣人又不是我们青山宗的,何至于此。”
那名师兄冷笑一声,说道:“你去修行界随便问问谁,看看柳圣人与我青山宗是何关系再说,而且你可知道他种这些竹子是给谁用的?不懂就问,别犯浑。”
……
……
柳十岁不知道青山宗的晚辈正在因为自己种的竹子争论不休。
如果知道这件事情,他肯定会认为那个年轻弟子砍些竹子不算什么。
几丛翠竹早就变成了竹海,成为了天光峰著名的一景。
公子只有一个,哪里用得了这么多。
至于那个年轻弟子有些犯浑……他更没资格有什么意见。
他是个看似老实沉稳甚至木讷的家伙,但真正遇着事情的时候比谁都要浑。
比如现在他站在轮椅前,看着祖师仿佛什么都没有做,青儿的灵体便险些被震碎,看着火鲤大王惊恐而回,看着赵腊月的无形剑体被破,重伤落地……但他还是想都没想到,拿出法宝便向祖师砸了过去。
隔着如此近的距离在身前用法宝,这是很罕见的事情。
当然,那些法宝是朝天大陆层阶最高、神通最厉害的存在,本来就很罕见。
更震撼的是,他竟是同时把所有法宝都祭了出来。
最纯正的佛光与最凶煞的魔焰从他身后生出,变成了十几只手臂。
每只手臂上都抓着一件法宝。
缺了一角的冥皇之玺、残鞭、破幡、龙尾砚、管城笔……如暴雨般向着轮椅砸落。
带着怯意的不二剑,从他唇间闪现,射向沈青山的眉心。
轰轰轰轰!恐怖的气息波动在沙滩上炸开,法宝光毫如烟花般四射。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一切终于回复平静。
法宝光毫敛没,那些佛光与魔焰凝成的十余只手臂逐渐崩解,然后消失。
柳十岁退到了海水里,脸色苍白,忽然喷出一口鲜血。
海水顿时被点燃,形成一片雾气。
雾气里隐约可以看到坐在轮椅上的沈青山。
轮椅的轮子向着沙滩上陷落了一些。
沈青山没有任何变化,看着海水火焰里的柳十岁,眼里流露出一抹欣赏。
……
……
晨光点燃了天光峰的竹海,也点亮了群峰间的黑玉盘。
那是上德峰曾经存在的地方。
以前那里还有剑狱,还有隐峰,都已经不复存在。
尸狗在这里工作生活了很多年,阿大在这里做过盗墓惯犯,雪姬做过囚犯。
当年的上德峰是黑色的,却覆着白雪,看着颇为单调。
只有很少人知道,童颜也曾经在这里停留过很多年。
……
……
太阳系剑阵崩塌的波动已经远离,火星回复了从前的荒凉。
元曲与玉山坐在崖石间,对视一眼,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在上德峰第一次夜话的画面。
人类在某些特定时刻比较容易回望旧事。
比如遇着某些大事的时候。
他们很担心去往祖星的井九与那些家伙,还有尸狗。
雀娘盘膝坐在地上,低着头继续算着什么,脸色越来越苍白,觉得无解。
……
……
沙滩是白色的。
眉毛是黑色的,哪怕再淡。
满天的黑色棋子却在变白。
不是阳光造成的错觉,而是剑意的侵蚀。
童颜的棋道在雀娘之上,这方面本事也远胜于她,却依然不行。
天空里的黑色棋子尽数变白,静悬不动。
“有些意思。”沈青山说道。
满天棋子被剑意切碎,簌簌落下,就像是上德峰的雪。
童颜缓缓坐回沙滩,脸色比雪还要白。
……
……
没有一名年轻弟子能够拿到属于自己的剑。
他们在师长的带领下离开了剑峰,却没有回洗剑阁,而是去了某个小楼。
小楼里摆着很多张画像,大多数都是列代掌门真人,还有一些为青山宗做出极大贡献、在修行界历史上享有盛名的前辈祖师。
最后一张画像当然是飞升的前代掌门真人卓如岁。
年轻弟子们看着那张画像里的中年人,心里生出有些奇怪的感觉,却不敢说什么。
“是不是觉着卓祖师耷拉着眼皮,像是没有睡醒?”师长笑着说道。
年轻弟子们不敢接话。
师长摇摇头说道:“卓祖师哪里会在意你们想什么,行礼吧。”
年轻弟子们赶紧跪下,对着画像里的卓如岁参拜,心思纯净。
……
……
卓如岁在沙滩上已经坐了段时间。
那些沙塔被毁,他也被祖师剑意夺了神魄,根本无力再做什么。
他看着谈真人来了,谈真人走了,井九和这些家伙来了,然后开始聊天,已经困的不行,眼皮子耷拉的很厉害,仿佛下一刻就要睡着。
修道者不需要长时间休息,更不会犯困,何况他是一位得道飞升的仙人。
那些家伙都知道他困意十足的时候往往只意味着两种可能。
他想逃避什么事情。
或者他下一刻就要杀人。
那么这一刻他耷拉着眼皮,到底是哪个原因呢?
不知道是不是感应到了遥远的朝天大陆、那些刚入门的弟子跪在了自己的画像前,卓如岁抬起头,也完全地睁开了眼睛,发出一声无奈的叹息,对着轮椅伸出了手。
无数道细密的剑意离开他的手指,以极快的速度构成了一座承天剑阵。
这里的一切都是祖师的剑意,而且随其心意而合一,那么按照井九当年在大原城的说法,这就是一座万物剑阵。
怎样才能破解万物剑阵?他想用承天剑阵试试。
是的,卓如岁不再犯困,但也不敢去想能不能杀死祖师,只是想要试试。
至少,他不再逃避了。
果不其然,当那些剑意离开他的手指,构成承天剑的那一刻,他就感觉到了明确的凝滞意味,那意味着他终于真切地接触到了那座万物剑阵。
沙滩上出现无数道线条,织成一座网。
那片无形剑网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向四周侵蚀,来到了他的身上。
衣衫破碎,仙躯上出现了凌乱的剑意,深刻入骨。
卓如岁没有咳血,因为血都从那些剑口里流了出来,点燃沙滩。
那些沙粒很快被烧成了琉璃状的事物,因为里面的杂质,看着有些脏。
他看着那些事物,叹了口气,眼皮重新耷拉了下来。
……
……
至此,曾经有青山宗正式弟子身份的几个人都出手完毕。
还有一个人没有出剑。
当代朝天大陆无可争议的人族第一强者。
彭郎提着剑,向着祖师走了过去。
他没有用与赵腊月、柳十岁等人一道参详出来的鬼剑道。
他也没有用井九那天夜里教他的青山剑道,甚至也没有用无恩门的剑法。
他的脚步落在沙滩上,速度不快,脚印很清楚,满天剑意却没能拦住他。
看着这幕画面,剑仙恩生神情微变。
很多年前,无恩门还在封山。
白真人在旧皇陵里设伏,伤了井九。
其后二人去了别处继续战斗。
萧皇帝从陵墓里走了出来,遇着一个入门不过百余年的无恩门年轻弟子。
那个年轻弟子就是彭郎。
当时他就是这样向着萧皇帝走了过去,刺出了手里的剑。
萧皇帝就那样死了,化作满天黄叶。
不久前在火星上,他被陈崖设局重伤,就是这样走了回来。
不管前面的是和仙姑还是神打先师,还是自家祖师,他都是这样一剑刺过去。
彭郎走到了轮椅前,一剑刺了过去。
沈青山的神情明显认真了起来。
他第一次真正出手。
两根枯瘦的手指出现在空中,夹住了那道剑光。
不能用两座山来形容,因为山绝对不可能挡住这道剑——那剑看似普通,却是平咏佳在剑峰里专门挑的,而且握着剑的人是彭郎。
那两根手指就像是天与地。
天地合。
事实上没有相遇,还隔着一段距离,剑被夹住了。
这是彭郎的剑第一次无效。
啪的一声轻响。
那剑越来越弯,骤然断裂,然后碎成无数碎片。
碎裂继续向前,直至剑柄,然后蔓延至彭郎握着剑的手。
不知道为什么,碎裂到此为止,没有继续向前。
沈青山收回视线。
海风吹拂着他花白的头发。
他的身体看着是那样的干瘦老弱。
他的神识却是那样的强大无敌。
惊天动地。
旷古绝今。
第六章断剑
刚入门的年轻弟子们在师长的带领下继续参观小楼,一路行礼不止。
从最后那幅卓如岁的画像开始,接着是赵腊月,再往前是广元真人,然后便是阴凤——青山镇守的地位毕竟有些特殊。
继续往前便是井九。
值得注意的是那张画像就是井九,而不是把前面的景阳真人画像移到了后面。
越过元骑鲸、柳词的画像便是景阳的画像。
两张画像分开是南忘的要求。
再往前便是沉舟真人、道缘真人。
到这里,那些年轻弟子们对那些画像与名字便很不熟悉了,渐渐加快了脚步。
那些画像快速地向后退去。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小楼终于走到了尽头。
有一幅画像单独摆在那面墙上,比别的画像都要大不少。
那幅画像里的中年人神情漠然,严肃至极。
弟子们纷纷跪下行礼。
画像里是青山祖师沈青山。
那些刚入门的弟子们离开后,平咏佳与南忘从墙后走了出来。
他看着画像里的祖师,沉默了很长时间。
南忘问道:“怎么?想一把火烧了?”
平咏佳摇了摇头,说道:“如果烧了这画像能够影响到他,烧了倒也无妨。”
……
……
没有什么能够影响到沈青山。
太阳系剑阵正在崩解,但他依然是无敌的。
那些年轻的天才们都败的很彻底,倒在了沙滩上,再没有还手的可能。
朝天大陆已经从夜晚到了黎明,对这里的人们来说只不过是一瞬间。
沈青山苍老的声音与海水一道在沙滩上响了起来。
“我在这颗星球生活很多年,发掘出了一些很有意思的东西。我最喜欢的是那些神话故事。人类文明真正的童年时期,对这个世界的认知非常有限,反而不会受到那些知识、认识的束缚,对世界本源的想象是那样的放肆而夸张,很是有趣。
那时候的人类对造物主的想象都有很多种,全知全能之外更有很多细节方面的描述,比如有个宗教说这个世界是神明的一个梦……
禅宗,也就是外界的佛家有类似的说法,比如一念一世界。我不会狂妄到以神明自况,也不会像井九一样狂妄说自己就是人类,我只是一个很普通的人,但我在的地方就有青山剑阵。这座阵的所有规则都由我确定,所以我只需要想一想。”
这段话的意思非常清楚。
祖师早就与大原城时的井九一样,抵达了真正的万物一剑境界。
用西来当时的话来说,这种万物一剑更像是一座剑阵。
井九说那就叫万物剑阵吧。
沈青山在哪里,哪里就有万物剑阵。
在这座剑阵里,万物随他心意成剑,那与神明有什么区别?
没有人能在这座万物剑阵里击败他。
宇宙里唯一与他境界相仿、也拥有万物剑阵的那个人现在又是个高位截瘫的病人。
难怪开始的时候,他根本不在意井九的威胁,却同意那个协议。
一切都在掌握中,他当然愿意用雪姬换取花溪活着。
赵腊月望向轮椅里的井九,心想已经走到了最后,你在战舰说自己有方法……真的有,还是在安慰自己?
其余人也望了过去,心想你要不要再努力一下?
井九这时候也在想一些事情。
他想的是那年掌门大典,师兄借着柳十岁回到青山,曾经在某座峰上说过几句话。
“我想呼风唤雨,我想一日万里……”
后来他要去东海拯救世界,舍弃一切把自己交给了平咏佳的时候,也说过这句话。
沈青山说这个世界是神明的一场梦,难道他想活在梦里?
“我不想。”他轻声说道。
海浪忽然变大,轰隆如雷,不停地拍向沙滩。
……
……
离开小楼后,那些新入门的弟子被带回了洗剑阁。
接下来他们便要正式开始学习青山剑道,房间里非常安静,少年们有些隐隐兴奋,却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晨光渐盛,穿过窗户,落在书桌上明亮异常。
一位英俊的少年接过师长发下来的书籍,看着上面写着的剑典二字,险些被晃了眼。
他往后挪了挪凳子,避进了阴影里,有些紧张地翻开第一页。
青山剑典的第一页上写着四个字。
“万物一剑”。
那四个字写的极好看,而且仿佛有种魔力,也许下一刻便会飞起来。
少年看着那四个字,怔然出神,心想这是什么意思呢?
……
……
海浪的声音很大,井九的声音有些虚弱,有些难被听清。
众人的视线落在了他的脸上。
阳光洒落于此处,就像雨落在荷叶上,很是好看,仿佛有种魔力,也许他下一刻就会站起来。
“你说什么?”沈云埋喊道。
“我说我……”井九轻声重复了一遍那个词:“不想。”
随着这两个字出口,海浪骤静,再次变回那种蓝色的琉璃。
椰林也静了下来,沙滩上的水痕都不再变化。
天地间的那座剑阵忽然出现了一些松动。
彭郎深深地吸了口气,向后连退数步,与柳十岁站在了一起。
卓如岁哪里还有半点困意,连滚带爬,躲到了那台破烂机器人的身后。
童颜的脸色也好过了些。
只有赵腊月一直盯着井九的脸,不知道是不是在想,他究竟准备用什么方法。
唯万物能制万物。
世间就只有井九能用万物剑阵对抗沈青山的万物剑阵。
“弗思,就是不想。”
井九说道:“我也是被人教了,才想到这个意思。”
沈青山说道:“你是想让我不想,这也是想。先前是你漏出来的一些意识,最多就能改变你身周这点地方,连这座小岛都影响不到,又怎么改变得了大局呢?”
如果井九真的什么都不想,又如何能够构建自己的剑阵?
井九说道:“是的。”
沈青山看着他颈间的红色剑索说道:“你要是解开,或者可以试试。”
沈云埋在远处喊道:“别听他的!”
沈青山说道:“你看,像那个逆子都知道不行,你又如何能不知道?”
是的,所有人都知道那根剑索不能解开。
这与勇气无关,只与最简单的逻辑有关,那是无法解决的本质问题。
如果赵腊月解开剑索,井九便会重获自由——身体上以及精神上的——在他施出万物剑阵之前,精神便会被承天剑击垮,身体被控制,成为沈青山的剑。
“除了神话,这颗星球还有一些别的故事。据说所有的狗最早都是狼。那些狼都很凶,行千里吃肉,绝对不会吃屎。直到后来这些狼被人类捕获,用棍棒打到不敢反抗,再在颈上套上锁链,接着给它们肉吃,就这样驯化成了狗,而当它们习惯了做狗,就算解掉锁链也不敢、不想跑之后,人类给它们屎,它们也一样只能吃。”
沈青山指着他的颈间说道:“你不觉得这就很像狗项圈?”
“这个故事不错,但不能用在这里。”
井九说道:“这根剑索对我来说是呼吸机,可以支撑着清醒的我来到这里。”
沈青山问道:“清醒很重要?”
井九说道:“只有清醒,才能想清楚。”
沈青山说道:“想清楚来不来见我?”
井九说道:“是的。”
沈青山说道:“然后?”
井九说道:“自然是杀了你。”
这句话听着很没道理。
怎么看都没道理。
沙滩却陷入了死寂。
刚好海浪都停了,树也静了。
在那艘战舰上他就说过,早就想好了对付祖师的方法,甚至是在飞升之前。
赵腊月不怎么相信,或者说非常清楚,如果真有那个方法,对他来说肯定极为危险。所以她就当作不知道这件事情,直至此时终于被他自己挑明。
那么到底是什么方法?
“那你为何看着这些晚辈受伤?”
沈青山说道:“这只能说明,那个方法有可能会要你死。”
“有可能。所以我需要思考的时间。”井九说道:“因为我不是圣人,不是佛,不是神,只是一条命。遇着这种事情当然要多想想,当然也有些贪心,万一这些家伙忽然厉害起来把你杀了,又或者你刚好就在这一刻老死了,那岂不是省事儿?”
沈青山忽然说道:“你想学南趋吗?”
听到这句话,赵腊月等人很吃惊。井九离开朝天大陆后多年,南海雾岛禁制破除,柳十岁带着他们去了那里,凭西来留下的信物以及自己的剑拿到了南趋的剑道传承,其后他们又深入雪原,与雪姬、彭郎参详多年,终于开创出属于新一代的鬼剑道。
听到祖师的话,他们很快便猜到了井九想做什么。
井九如果能像当年南趋那样,把剑鬼与身体分开,似乎真的就可以无视身体被承天剑控制,只要他的剑鬼能杀了祖师,自然就可以破了此局。
“问题是你没办法学南趋,因为你根本没有剑鬼。”
沈青山平静说道:“剑鬼是修道者神魂与飞剑融合的产物,你本来就是景阳的神魂与万物一剑的产物,你就是一个剑鬼,又如何再弄一个出来?”
井九说道:“你能想到这点,我不意外。”
沈青山说道:“我看过你写的那本书。”(想到邰之源看过帕布尔的书。)
在转世重生,再次进入青山修行的数百年岁月里,井九没有遇到过任何修行方面的困难,只是在无彰境的时候碰到了一个问题。
为了解决这个问题,他深入朝歌城镇魔狱,找到前代冥皇学习控制魂火的方法。两位了不起的人物用了数年时间,才终于开创出了幽冥仙剑。
付出了那么多时间精力与代价才解决的当然不是小问题。那个问题就是他没有办法养出自己的剑鬼,所以他没有办法像南趋那样以剑鬼离体。
景阳真人的神魂与万物一剑融合,就是井九。
这是一个无法被切割、分开的整体。
就像一束鲜花的颜色与香气。
这具完美的身体给他带来了无数好处,最终却带来了一个无法解决的问题。
沈青山清楚这一点,才会确定承天剑能够完全控制他。
“他的神魂去过青天鉴。”赵腊月说道。
沈青山说道:“那只是感知的延伸。”
沙滩更加死寂。
海浪静如琉璃。
椰林如画,不动的那种画。
“既然要杀你,我自然有解决这个问题的方法。”
井九举起了右手。
沙滩上响起数声惊呼。
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他的手上。
——看着那只手慢慢抓住毛毯,有些吃力地掀开,轻轻放到轮椅旁的沙滩上。
赵腊月也很吃惊。
弗思剑以杀意为粒子流,控制住了他的绝大部分意识。
这些天他就是个高位截瘫的病人,就连手指头都不能动一下。
为何这时候却忽然能动了?
井九的右手继续上移,缓缓伸向颈间。
红色的剑索在那里,就像一个好看的项圈。
赵腊月猜到他要做什么,神情微变。
沈云埋喊了起来:“冷静!”
卓如岁也喊了一句很不符合自己性格的话:“别开玩笑啊!”
柳十岁与彭郎站在海水里,有些茫然地想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童颜眼睛一眨不眨,盯着他的指尖。
场间的气氛变得无比紧张,真的有些令人窒息。
这个时候,很久没有说话的花溪忽然说道:“你……真的想好了吗?”
井九静静看着她,不知道是不是想起了七二零楼里的那些日子,嗯了一声。
花溪转身离开海边向沙滩上方走去,走到水池旁边,坐到小凳子上。
……
……
井九的指尖碰到了颈间的剑索。
剑索可能是有些微凉,他的手指微微颤抖了一下。
哪怕他现在是虚弱的病人,这种画面发生在他的身上、他的手上,依然有些令人难以置信。
那根指尖有些艰难地挤进了剑索里,然后慢慢向外拉开。
沙滩上再次响起惊呼声以及沈云埋、卓如岁的大呼小叫声。
如果剑索开启,他的意识活动趋于正常,那段程序便会立刻活跃起来,就像承天剑鞘装进万物一剑那样,控制住他的身体。
到时候会怎么办?
沈青山静静看着这一切,什么都没有做。
万物剑阵强大至极,想要毁掉井九的身体也比较困难。
他自然愿意静观其变。
赵腊月比所有人更早猜到了他的想法,脸色苍白说道:“我不会帮你。”
井九认真说道:“这是我的剑。”
柳十岁终于反应了过来,想要阻止他,声音微颤说道:“公子……”
井九说道:“你拿的也是我的剑。”
说完这句话,他的手指微微用力。
只听得啪的一声脆响。
接着是叮叮当当的撞击声。
血色的剑索从中崩断,断成了数十截。
断裂的碎片互相撞击,发出庆祝的声音,向着天地四周溅射而去。
就像水珠跃入天空,被阳光照亮,无比灿烂。
第七章撕耳
弗思剑就这样碎了,然后获得了真正的自由。
天地的枷锁也仿佛被砸开,阳光变得清丽无比,格外精神。
这一切自然是因为井九的变化。
一道淡雅纯正的仙意从他的身体里散发了出来。
他再次成为了完全的自己。
赵腊月盯着他的手腕。
那根青色光绳本来极淡、极细,如果不仔细看很难发现。
这时候,那根青色光绳的颜色开始变浓,变的更加“真实”——果不其然,随着他真正醒来、意识开始活跃、仙意开始散溢,新承天剑也开始了自己的攻击。
众人的视线落在他的手腕上,很是不安。
这是大家最害怕、最想避免的事情。
弗思剑索碎了,雪姬不在,井九该怎样对抗祖师的意志?
时间的流动仿佛迅速加快,那道青色光绳变得越来越有如实质,而且渐渐束紧,向着他的皮肤里陷入,看着很是诡异。
井九的脸色还是那样苍白,神情依旧淡然,眼神最深处却隐现痛意。
沈青山静静看着他,眼里隐有剑光闪动。
远处的海上有剑光。
高处的浮云里也有剑光。
太阳系剑阵正在瓦解,但他在的地方便有万物剑阵。
他的神识所及之处,便是剑阵覆盖的地方。
正在试图控制井九身体的那段程序是他炼制的新承天剑。
现在那把承天剑也是万物剑阵里的一环。
井九的意志力再如何强大也无法抵抗住这种控制。
也没有人能够打断这个过程。
赵腊月等人的脸色比井九更苍白,却只能站在原地看着。
雪姬不在这里,看来谁都无法阻止这一切了。
……
……
遥远的宇宙空间里,在太阳的那一边。
那艘椭圆球状的超级战舰已经尽数被拆解成了碎片。
那座黑碑静静悬浮在无数碎砾里,不再像曾经表现的那般静穆,更像一个死物。
青山祖师果然很在意花溪的生死,没有做任何手脚。
阿大带着那个金丝镂空小球来到这里,果然让那座黑色石碑平静下来。
但他们也付出极大的代价。
雪姬蹲坐在碑面上,浑身湿透,闭着眼睛,显得虚弱至极。
尸狗趴坐在黑碑的另一边,闭着眼睛缓慢呼吸,不停地养着伤。
阿大抱着碑顶的尖角,闭着眼睛打盹,长毛脱落了很多,看着极其凄惨。
寒蝉坐在它的头顶,紧紧抱着那只金丝镂空小球,无数个灵动的眼睛用不多的光泽表达着余悸未消与紧张万分的情绪。
忽然,它那些眼瞳里的情绪尽数都变成了惘然与不安。
阿大睁开眼睛向太阳那边望去,眼瞳被阳光照的金黄一片。
——那是落叶的颜色。
它感觉到了强烈的恐惧与不安,怯怯地喵了一声。
雪姬与尸狗同时睁开眼睛望向太阳那边,沉默不语。
……
……
风平浪静。
沙堆如坟。
两辆轮椅相邻。
井九与沈青山对视着。
两道可怕的意志对峙着。
这种对抗很平静,也很辛苦。
绝对无法用言语形容的、超越痛苦这个词意义的感受,正在不停侵蚀他的道心。
他的脸色越来越苍白,眼神越来越暗淡。
与之相反的是,他的眉眼越来越清楚,越来越完美,而且更加立体。
不管是微微挑起的眉,还是眼角,都流露出锋芒的痕迹。
甚至就连他身体里散发出来的仙意也已经被剑光替代。
他浑身仿佛镀着一层金属的光泽,渐要变成一把人形的剑。
看着这幕画面,众人的心情沉重而且担心,知道他被控制的越来越深。
——就像那道青色光绳在他的手腕上陷入的越来越深。
用不了多久,他的意识便会消散,成为或者重新成为那把万物一剑。
“这不是意志可以对抗的,也不是剑意能够斩断的。”
沈青山看着井九说道:“因为那不是锁链,不是镣铐,甚至连剑鞘都不能算,而是你的主程序,你天生就该被它控制。”
井九说道:“当年神明点燃那些恒星的时候,这剑不过是剑罢了,哪有什么主程序,他根本不需要控制。只不过后来这剑在朝天在陆生出真灵,你拣到手里,担心他不听你号令,才用了那多年时间想了这么个阴贼手段。”
这句话的意思很清楚。
万物本生来自由。
沈青山被他揭破真相也不恼怒,说道:“但你终究是无法摆脱这种控制,除非神魂自散而死。但就算你死了,你的这具身体我也会好好用的。”
这句话的意思也很清楚。
万物应为人所用。
井九望向自己的右手。
这只手是完美的。
就是字面意思上的完美。
谁看着都会生出赞叹的情绪。
与七二零栋里的蓝衣少年相比,这手才更适合弹钢琴。
当然,这只完美的手适合做任何事情,比如制陶器,比如画画,比如温柔地抚摸脸颊,比如轻轻拍打后背,比如稳定地握住剑。
看着这只完美的右手,他想起了一些事情。
很多很多年前,他从朝歌城被道缘祖师带到青山开始修道。
前世的那些故事暂且不提。
这一世他从小山村到了南松亭,再进了神末峰,很多画面在眼前闪过。
他用这具完美的身体行走天下,吸引了无数人的视线,在小溪边坐着,在炽热的岩浆里浸泡着,在镇魔狱里终于飘了起来……
他举起右手向下斩落。
一道明亮的剑光从手掌边缘生出。
剑光照亮了沙滩,照亮了海面,照亮了天与地。
擦的一声轻响。
他的左手齐腕而断。
沙粒微溅。
断手落在了地面上,溅起几滴金色的血珠。
……
……
谁都没有想到,井九的第一剑居然不是斩向沈青山,而是斩向了自己。
片刻死寂后,沙滩上响起数声难以置信的惊呼声。
赵腊月脸色苍白,大概猜到他想做些什么。
其余人也渐渐明白了,但看着沙滩上的那只断手,还是震撼至极。
井九的身体很坚硬,飞升成仙后更是到了难以想象的程度。星河联盟实验室用尽手段,都很难从他的身体里取下哪怕一点点材料。
从朝天大陆到这个世界,这是所有人第一次看到他的身体出现如此严重的缺损。
西海那次没有人见到,那人不在了。
左手断落,那根青色光绳自然随之落下,被沙粒半掩,然后渐渐消失。
“如果这般简单便能摆脱承天剑的控制,你又何至于犹豫到前一刻?”
沈青山的这句话打碎了柳十岁等人震撼之余生出的期盼。
下一刻那道青色光绳再次出现。
这次青色光绳来到了他左臂的上方,靠近肩部的位置。
新承天剑如果真是镣铐,那也是灵魂的镣铐,无法通过物理的手段消灭。
井九当然事先便想到了,没有在意对方的话,举起右手再次斩落。
又是一道明亮的剑光从掌缘生出,然后准确地落在他的左肩处。
擦的一声轻响,左臂齐肩而断,落到沙滩上发出一声闷响。
不管是断手还是断臂,他的神情都是那样淡然,动作是那样的自然。
不是行云流水那种自然,是像程序运行那种逻辑紧密,步骤清楚而连贯。
即便已经看到了断手那幕画面,众人还是再次被震惊了。
就连一直沉默的剑仙恩生都忍不住挑了挑眉。
……
……
仙人自然不会在意这种程度的损伤。
星河联盟的医疗与科技高度发达,仿生机械臂也很好用。
但这样眼睛眨都不眨,便断了自己的手臂,依然是难以想象的事情。
更重要的是,那不是普通的仙躯,而是古往今来最完美的一具身体。
万物一剑能以万物的姿态在天地间生存,当年景阳真人转剑生后,自然变成了一个完美的人类身体,不管是外形还是内在都是绝对的完美。
在朝天大陆的时候,人们看到这具身体的时候反应不一样。有人沉默,有人艳羡,有人向往,有人沉醉,但都难以生出嫉妒的心理,因为太美。
更不要说那些无所不破的锋利、无物能破的强大剑身。
如此完美的身体此刻却被他随意切割开来,扔在了沙滩上。
就像是丢垃圾一般。
看着这幕画面,众人生出极其复杂的感受。
有些难受,有些悲凉,甚至有些害怕。
要对世界无情到何等程度,他才会对自己如此冷酷?
“西来说,最大限度的可能性存在于自我放弃之中。”
井九把手在衣服上擦了擦,说道:“所以在雾外星系的时候,他放弃了生命。”
沈青山眼神微冷说道:“所以今天你准备放弃身体?”
“无限可能性有很大的吸引力,尤其是我面临着失去所有可能性的时刻。”
井九说道:“而且我斩过他一条手臂,他却助了我一臂之力,今天刚好还他。”
沈青山问道:“你宁肯舍了这具身体,也不愿意接受我的控制?”
井九没有说话,因为觉得不需要解释,而且也没有力气了。
“不自由,毋宁死。”
海水送来了柳十岁的声音。
剑仙恩生眼帘微垂。
沈青山微嘲说道:“自由?”
“是的,自由。”柳十岁看着他认真说道:“人类为何要修道?修道为何要飞升?公子为何要永长?因为这就是对死亡的自由。”
“这话我喜欢,但我没想这么多。”
井九看着沈青山说道:“只是你们总说这具身体是神明留下来的武器,是对付暗物之海的唯一手段,是人类唯一的希望。我听烦了,所以不想要了。”
说完这句话,他用右手捏住耳朵,慢慢撕了下来。
第八章脱衣
当年在西海的时候,井九的境界实力很低,依照剑随人起的道理,他的身体比普通修道者坚固无数倍,但依然不是完美的,所以才会险些被西来全力一剑斩断。
后来他便再也没有受过那么重的伤,直到与南趋一战时,耳垂才崩落了一块,最后与白渊的那一战里,耳垂又崩了一小块。
他的耳垂是这具完美身躯上唯一的缺损处,也是弱点。
而且招风耳很容易被揪住。
于是很容易撕下来。
事实上这个动作没有发出什么声音,但沙滩上的人们好像都听到了某个颇具韧性的事物被强行扯碎的“嘶啦”一声,顿时不寒而栗。
井九像扔废纸一样把那半截耳朵扔到地面。
接着,他把另一个耳朵撕了下来。
他的动作真的很连贯,看似随意却又给人一种严谨的感觉。
无论是脸色苍白的赵腊月还是神情冷峻的童颜,都来不及做些什么,比如叫停。
两道细细的血从断耳处淌落。
就像山间的小溪。
那些血不多,里面混着些晶莹的微粒。
这看着并不如何血腥,反而有些诡异的美感,就像是佛经故事里的某些画面。
那根象征着承天剑的青色光绳,从井九的手腕移到手臂,现在则落在了他的颈上,取代了先前的弗思剑。
随着他的手臂斩落、两耳撕落,青色光绳明显黯淡了一些。
承天剑不管是剑鞘还是程序,它存在的目的便是控制万物一剑。如果万物一剑都毁了,那它还有什么用呢?
从哲学与逻辑上来说,这当然是破解承天剑最简单、最不可阻挡的方法。
问题在于,这具完美的身躯被完全摧毁后,井九还能活着吗?
“你果然想的是这个鬼办法。”赵腊月看着他脸色苍白说道。
井九看着她认真解释道:“这个办法做起来也有些难,这身体真不错。”
万物一剑的身躯当然很不错,就算他的右手是万物一剑的剑锋,是宇宙里最锋利的事物,想要切断自己也非常困难。
“不过你应该还记得,我这身体还有些别的弱点。”
井九举起右手,用指尖指着眼角。
赵腊月神情微变,想要阻止他,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的眼角有一个非常小的裂口,比发丝都要细很多,用肉眼很难看到。
就连神末峰上的那些人里大概也只有赵腊月知道这件事。
井九的手指向着眼角摁去。
一道剑光从指尖生出,进入那道极小的伤口。
手指缓缓向下滑动,沿着鬓角直至下颌,然后继续向下。
血水顺着他的指尖溢出,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井九的手指没有停留,继续向下经过颈间,经过胸腹,然后越来越深。
哗哗啦啦。
大海还是凝固的,自然不是浪花的声音。
一些看着像宝石、玉髓般的内脏顺着他的右手流淌了出来。
他的神情依旧平静,眼里看不到半点痛苦。
谁都知道,那必然是极致的痛苦。
就算身体不痛,神魂又如何躲得过去?
……
……
“这画面我好像在什么故事里看过。”
沈云埋的声音有些微微颤抖。
卓如岁说道:“好像是个古时候的娃娃犯了天条,连累家人,只好削肉还骨。”
沈云埋声音微颤说道:“想起来了,但……看着完全不同。”
卓如岁沉默了会儿,说道:“是啊。”
那个故事里削肉还骨的情节是**部分,显得格外悲壮甚至是惨烈。
井九做的是同样的事情,但动作与情绪都是那样的平静,甚至显得有些机械。
童颜忽然想到多年前在朝歌城梅会,自己与井九第一次下棋时的感觉。
井九就是这样的人。
不管下棋还是别的任何事情,哪怕是此刻都必然有着清楚的目的与准确的行事步骤。
他绝对不是真的烦了这些事,所以破罐子破摔干脆毁了这身体,必然有别的想法。
“够了!”沈云埋看着自己的父亲寒声说道:“你还不明白他的意思吗?”
“一哭二闹三上吊?”
沈青山看着井九微嘲说道:“用这种泼妇手段威胁我,倒真是有趣。”
“我确实不想要这个身体了。”井九说道:“另外我还想知道一件事情,你到底是为了拿到我的身体去拯救世界,还是为了收服我以维持自己统治这个世界的权威?”
沈青山说道:“有什么区别?”
“如果是前者,我毁了这具身体,你拿什么点燃恒星,拯救人类?”井九问道。
沈青山看着他面无表情说道:“这身体不是你的,你只不过是个客人。”
有句被说了无数遍的话:每个生命都是天地间的过客。
还有类似的形容: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
这里的逆旅就是客栈的意思。
都是在说同一个观点,我们都是客人。
如果万物一剑是个容器或者说载体,那么活在其间的井九的神魂,自然是客人。
不管是卖掉还是毁掉,客人有什么道理去处置客栈?
“也不是你的。”井九说道。
沈青山说道:“就算你不认可这把剑是神明给我的,那也应该承认它是属于平咏佳的,不要忘了他才是真正的剑灵,你不经过他同意就毁掉万物一,是何道理?”
“万物一剑就像是母体或者子宫,他是剑生的孩子,就像青儿与青天鉴的关系一样,如何能说这剑就是他的?”
井九说道:“万物皆无主,你我皆过客,而现在我住在这里,当然是我说了算。”
灵魂都是**的过客?
不,更准确地说应该是物质的过客。
“所以你用自杀来威胁我?”沈青山盯着他的眼睛说道。
“为什么都认为我是在用自杀威胁你?我不会做如此无美感的事情。”
井九看着他问道:“你先前说曾经看过我的书,那你可还记得结尾时的情节?”
那本叫做《大道朝天》的小说写于星门基地民生街区公寓里。
故事自然截止在他飞升的那一刻。
他从朝天大陆飞升之前,修行界所有宗派都到了青山,参加了那场大会。
在离开之前,他对修道者们说了三个故事。
第一个故事是曹园的身世,说的是修道要“想得开”。
第二个故事是苏子叶的身世,说的是“人死**朝天,不死万万年”。
第三个故事是他自己的生平,说的是“要脱了衣服。”
那句原话里还有两个类似的例子。
舍了道身。
扔了棍子。
……
……
那三个故事是井九飞升离开前留下的最后话语,朝天大陆修行界各宗派自然奉为至理,已经研究了几百年时间,不知由此生出多少说法。
童颜柳十岁等人听他发问,自然便想起了那三个故事,甚至想起了那个故事里的很多原话,比如那句——总有一天,我要舍了这道身。
想到这句话的意思,再看着此刻浑身是血的井九,众人震惊无语。
赵腊月最为震撼。
在朝天大陆的时候,早在飞升的百年之前,她便与柳十岁、童颜、卓如岁开始商量飞升后的事情,当时便是想着以井九的性情,只怕会与那些前辈仙人起冲突。
现在她想着井九在战舰里说自己飞升前就想好了杀死祖师的方法,才知道竟是真的,他那时候就在警惕祖师的存在,想好了要怎么办!
他的神魂与万物一剑密不可分,无法像南趋那样剑鬼离体而战。如果飞升后遇着有人可以控制万物一剑怎么办?朝天大陆的承天剑被他毁了,但承天剑是祖师炼制出来的,他难道不能再炼一把?就算祖师不在,别的青山前辈仙人有没有可能再炼一把?
原来他比任何人都更早地意识到了这具完美身躯的隐患。
“这剑是被太阳晒热的池水,我是青蛙。这剑是衣裳,我是爱美的女子。这剑是棍子,我是不敢离开的火焰。想要跳出池塘、脱了衣服,烧了棍子需要很大勇气……”
井九看着沈青山说道:“你的手段确实不错,最终把我逼到了这一步,逼我要踏出这一步,让我生出放弃的勇气,对此我表示感谢。”
……
……
如果万物一剑化作的完美身躯就是衣服,那便脱了去。
他帮助雪姬离开朝天大陆,帮助青儿离开青天鉴,帮助平咏佳离开万物一。
都是如此。
只不过雪姬、青儿与平咏佳都是天生灵体,可以单独存在。
他是人类,神魂与万物一剑无法分离,那该如何办?
没有什么不可分离。
把身体毁灭了,留下的自然就是单独而自由的灵魂。
池塘边的花溪忽然抬起头来,向这边看了一眼。
“脱了衣服去……这句话好像在哪里听过。”
沈青山想了会儿,接着说道:“但自由的灵魂如何能够长久?”
不管是剑鬼还是元婴,都无法长时间离开修道者的身体,而且在体外非常弱小,就像风中之烛,随时都可能熄灭,当年洛淮南就是这么死的。
沈青山说过,南趋自忖大限将致才会用剑鬼离体之道。现在井九要做的事情是彻底毁掉身体,只留下神魂,那他打算怎么继续活下去?
井九说道:“大道至此无人行过,只能且行且看。”
“你的运气足够好,可以把神魂转到万物一剑上,结果现在却要离开?如果你离开万物一,准备去哪里呢?夺舍?没有任何身体能够承受得住你的神魂。”
沈青山说道:“还是说你准备进入青天鉴或者大涅盘?到时候你只能成为青天鉴灵或者欢喜僧控制的怨鬼,与你最畏惧的情形有何两样?”
沈云埋的声音响了起来,前所未有的严肃认真。
“我也觉得你要谨慎一些。老头子像你一样怕死,做了很多灵魂方面的研究,甚至比欢喜僧走的更远。记得火星上那对黑衣仙人兄弟吗?还有童颜你在老宅看到过的那些复制人。他做过无数实验,就想灵魂能够完美转移,或者永续存在,但都失败了。”
井九知道沈青山的警告与沈云埋的提醒都有道理——朝天大陆有青儿这样的灵体,也有那些怨魂般的存在。但那些都不是真正的、单独存在的神魂。放眼整个修行界的历史,除了禅子转世,便只有他尝试过一次神魂转移。
师兄太平真人的羽化有极大问题,最终不能算成功。禅子转世后保留着前世的一些记忆,却不知道到底是不是自己——这两种状态他不会接受。
万物一剑终究是特殊的。
而且他本来没有想过让自己的神魂再次转生。
……
……
满天剑意如海雨天风而来。
来到这个万物皆静的世界里。
井九的身体散发出越来越明亮的金属光泽,甚至要把身下的轮椅都吞噬了进去,那些鲜血与凄惨的伤口,更是无法看到。
万物一剑本体渐现。
“好一把绝世之剑。”沈青山感慨说道:“真是多年未见了。”
当年太平真人说过类似的话。
炽烈的光线里,隐约可以看到井九的右手继续落下。
这把绝世之剑真的就会这样毁灭吗?
“人无法提着自己的头发站起来,一把剑又如何把自己斩断呢?”
沈云埋看着那处,有些惘然又有些兴奋说道:“真想知道最后是怎样的画面。”
没有人看到最后的画面,因为剑光太过明亮,非常刺眼。
在那团剑光里走出了一道光影。
那道光影不高,是个小孩子,只是看不清楚容颜,也分不出性别。
这就是井九的神魂吗?
那个小孩的赤足落在了沙滩上,有些笨拙地向前走了一步,就像是刚刚学会走路。
这可能是小孩的第一步。
也是人类最重要的一步。
第九章离魂
人类文明不管如何发展,或者说进化、改造、修行,终究就是不停选择。
井九与青山祖师在自身与世界的关系之间选择了不同的道路,都走到了最高的位置、最深的领域,用不是很准确的形容来说,他们就是人类文明的前人与后者。
从始至终,他们之间的这场战斗是静止的,所以海浪如雕,椰林如画。
沈青山的身体已经很虚弱,只能用神识控制万物剑阵。但他的神识真的是强得难以想象,万物剑阵统驭一切规则,不管是彭郎还是赵腊月等人,都无法触及他的身体。
井九的身体是完美的,却成为了自身的枷锁,被沈青山用承天剑控制,根本无法做什么,只能坐在那辆轮椅上。
两辆轮椅在海边,就像是坐而论道,却比任何战斗还要更加凶险。涉及到了灵魂的禁区、大道的彼岸、那位神明的意志、人类的命运,甚至还有那个未知文明的遗产。
最大的可能存在于放弃里。
井九放弃了自己的身体,却成功地从轮椅里站了起来,向前踏出了第一步。
沈青山盯着那个小孩,神情异常认真问道:“什么感觉?”
那个光影凝成的小孩应该就是井九的神魂,一道神魂该如何回答问题?
“感觉……有些怪,也有些意思。”
小孩的声音就是井九的声音,只不过有些稚嫩。
更重要的区别在于这声音明显不是空气震动发出来的,却能清楚地让人听见,比普通的声音更加飘渺,有些接近人类想象中的仙音。
“是吗?”沈青山身体微微前倾,眼神有些复杂。
小孩没有再说话,摇摇晃晃抬起左脚,向着前方再次迈出一步。
仿佛由清光凝成的小脚丫落在沙地上的那一刻,天空里响起无数道雷霆。
无数剑意自天而降,泛着寒光,斩向小孩。
灵魂是什么,没人完全明白,但有一点可以确认,那是非物质的存在,或者说是一种不能称为存在的存在。
如果是飞剑,自然无法斩中灵魂,但那些剑意自万物里来,在虚实之间。
无声无息,海边的浪花碎了几朵,小孩的身上出现了数道白色的痕迹。
那些白色的痕迹不是物质的,应该是某种空间扭曲造成空气里出现极小的湍流连线。
小孩低头望向自己的身体,伸出小手摸了摸。
却摸了一个空。
很明显,他还在适应这种全新而陌生的状态。
下一刻,无数道剑意自海上来,如春风般拂上他的身体。
那些白色的线条,顿时被温柔地抹去。
剑意来自万物间。
祖星的万物是沈青山的,也可以是井九的。
不,万物是它们自己的,只是能够被这两个人所用。
井九不再受承天剑的控制,只是一道神魂,自然能够施出万物剑阵。而且不知道是神魂与万物的联系更加直接还是别的原因,他动念出剑的速度甚至比沈青山更快。
数道剑意飘然来到沈青山的身前,绽出花来——井九无声还了数剑。
想不到的是,他没有继续向沈青山出剑,抬起另一只脚笨拙地试图再次前行。
更想不到的是,沈青山的神情前所未有的凝重。
小孩的第三步走的有些不稳,险些摔倒,张开两只细细的手臂,摇晃了半天。
看着就像是跳舞一般,很是可爱。
沈青山神情冷峻,身下的轮椅无声向后退了一步。
井九为何要走到轮椅前?
他又在怕什么?
小孩继续向前走去。
沙滩上没有留下足迹。
他走的越来越稳,也越来越快,越来越兴奋,颇有些手舞足蹈的感觉。
就像是在朝歌城皇宫里与宫女玩耍。
就像是在上德峰与万物一剑玩耍。
沈青山的轮椅不停后退,也退得越来越快,在沙滩上留下一道清楚的弧线。
啪的一声轻响,轮椅被硬物硌住,竟是已经退到了那个水池边。
水池里的鱼静止不动,就像被封在了蓝色的玻璃里,又像是悬浮在天空里。
几根竹竿插在沙地里,无力垂着脑袋。
花溪坐在小板凳上,双手撑着下巴,眼神疏离而惘然地看着这一切。
到了池边并不是真的无路可退,以沈青山的神通,完全可以让轮椅像电影里那样飞起来,飞过岛上的崖山,飞过大海,飞过残缺的月亮。
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再退了。
微风从他的身体里生出,吹得那些竹竿微微颤动。
池水里的鱼仿佛要活了过来。
海边的浪花里生出无数道极细的微光。
一道凝纯而强大至极的神识笼罩住了整个星球。
万物生出无数道剑意,如无形的雨点填充着所有的空间。
一个年轻人从满天剑意里走出来,衣着朴素,手里拿着把柴刀,看模样是个樵夫。
沈青山看着身前的小孩说道:“看看我们谁能走的更远一些。”
说完这句话,那名年轻樵夫走上前来,一刀砍向小孩的颈。
刀落无声,也没有带出什么光芒,就像并不真实存在。
那个年轻樵夫不是剑意凝成的虚像,而是沈青山神识的外显。
万物剑意对他与井九来说是公平的,皆可用之,那么现在就要看到底是他的神识更强,还是那个小孩子——也就是井九的神魂更强。
年轻樵夫的刀没能直接落到小孩的颈上。
刀锋距离稚嫩白皙的皮肤还有半尺的时候,就停了下来。
祖星表面出现了无数道剑光,紧接着响起无数道剑鸣。
剑鸣之声连绵不绝,有如雷霆落在众人的耳里,又有如云里漏下的天光照在他们的心上,不管是赵腊月还是卓如岁、童颜都承受不住这道威压,跌坐到了沙滩上。
彭郎与柳十岁神情微变,向着海里再退数步,带起哗啦的水声。
不远海面反射的天光变成了无数道细线,彼此相依然后相交,绽出烟火般的碎光。
水池里那些静止的鱼有的动了起来,鳞片反射的天光也是那般的碎而灿烂。椰林不再静止,随风轻轻摇摆,把天光摇碎,摇得众人视线有些不安。
有的浪花直接像解冻的冰雕般垮塌了,里面的白色线条飘了起来,就像是柳絮,又像是远方海面上忽然跃出来的银色鱼群。
剑仙恩生擦掉唇角溢出的鲜血,转身望向大海深处,眼里生出一抹赞叹的神情。
在场的所有人都与他有相似的心情,因为大家都是学剑的,都看得懂这些画面。
浪花继续消融,开始起伏,缓缓拍打着沙滩。
无数剑光继续闪耀,剑鸣继续响起。
这颗星球已经变成剑的世界,到处都是剑意。
观之不尽。
不绝于耳。
美不胜收。
……
……
再美的画面,也不能长时间吸引众人的视线。
恩生很快便转过头来,望向水池边。
赵腊月更是盯着那边,一刻都没有离开过。
沈青山坐在轮椅里,身体微微前倾,看着前方的小孩。
年轻樵夫站在小孩的身后,手里拿着那把砍柴刀,正在砍落。
小孩张着双臂,似乎准备起舞。
这画面看着有些滑稽,又似乎有很多深意,如某些实验性话剧一般。
众人知道在这幕画面之外,隐藏着无数凶险。
那些凶险在小岛上,更在天外。
这场战斗发生在这颗星球的所有地方。
有可能是一只翻车鱼正试图咬死一只银虾。
有可能是一株草想要吞掉一只苍蝇。
有可能是一块石头要从崖边落下,砸死下方的雪莲。
有可能是山间的雾气刚刚升起,便要被云层吞没。
无人知晓最后获胜的究竟是雾气还是石头,又或者是那只虾。
场间的气氛越来越紧张。
赵腊月的脸色越来越苍白。
因为那个小孩的光影越来越淡,渐渐要与周遭的环境融为一体。
那是神魂涣散的征兆。
灵魂果然很难长时间单独存在于物质的世界里。
这就是自由的代价吗?
原来这才是沈青山的意图。
那辆轮椅不停后退,满天剑意里走出他的神识,都是为了消耗时间。
时间是真正的神器,也是那个小孩最害怕的东西。
年轻樵夫手里的柴刀慢慢向下,渐渐靠近小孩的颈。
小孩的身影越来越淡,仿佛下一刻就会消失。
下一刻,他忽然用稚气十足的声音、低低地哼起了一首歌。
“你是我的心,你是我的肺,你是我的……”
很明显这是一首恐怖童谣。
这画面真的很诡异。
伴着令人发寒的歌声,小孩的身体与脚也动了起来。
不是跳舞,而是跳绳。
轮椅前仿佛有根无形的线,他的脚步就在那根线上不停来回。
就像个调皮的小孙子与爷爷在玩耍。
啪的一声。
小孩跳了起来,落在了沈青山的膝头。
他站在膝头,刚好与沈青山平齐。
小孩看着沈青山的眼睛,用清稚的声音开心说道:“我赢了。”
第十章斩首
这就赢了?
这怎么就赢了?
卓如岁险些把这句话喊出来,但看着赵腊月等人的神情,看着沈云埋那个脑袋上复杂的表情,强行把这句话咽了回去,却依然有很多不解。
那个小孩一路蹒跚向着轮椅走去,轮椅就不停后退,然后现在小孩跳了上去,这场理应壮观、而且确实很是壮观的剑争……就这样分出了胜负?
“你没用南趋的剑鬼之术,只是神魂离体,为何能如此之强?”
沈青山看着膝上的小孩问道:“难道这条路真的能走通?”
“我们走的都是同样的路。”
小孩看着他说道:“只不过我比你走的更远些。”
彼岸并非大道的尽头,只是过了一条小河而已。
河那边还有无数座高山,大家都在爬山。
上山可能有很多条道路,但峰顶都是同一个。
不管是主动还是被动的选择,修道至此,似乎都要渐渐远离实在。
沈青山的身体早已老朽,又无法找到转移灵魂的完美方法,所以选择了把意识放在万物剑阵里,只不过依然保留了本体的一部分,不敢完全离开。
可能是因为畏惧未知的存在形式,可能是因为他还有时间。
“为何你可以?”沈青山问道。
小孩说道:“你走后,朝天大陆出了很多了不起的人物,比如南趋,比如太平师兄,比如前代冥皇,他们的道都落在了我的身上,所以我比你走的更稳,更坚决。”
这段对话里他们说的路,就是不要身体的路数。
简而言之就是那句话。
“脱了衣服去……”
沈青山静思片刻后说道:“我想起来了,几十万年前人在这里说过一样的话。”
花溪坐在小板凳上说道:“不是这里,是另一座山。”
“噢,那就是另一座山。”
沈青山对小孩说道:“你可能不知道,这座岛很多万年前也是一座山,我们在的地方是山顶,人类文明不停轮回,祖星表面不知道毁了多少次……”
小孩没有说话,也没有催促,哪怕现在的身体已经淡得快要消失。
“如果你能活下来,有些东西你应该看一下,然后……尽量让人类活下去吧。”
沈青山看着小孩说道:“你觉得自己就是人类的话。”
“那你呢?”花溪忽然抬起头来,看着他面无表情说道:“你就不管了?当年你不是说你可以解决一切问题吗?”
沈青山说道:“前些年我在某处遗址里翻到了一首古诗。”
众人心想这都什么时候了,您居然还有念诗的心情?
沈青山自然不会理会这些人。
他看着花溪的眼睛最深处的那个灵魂,轻声念了起来。
“我把石头还给石头,让胜利的胜利,今夜青稞只属于他自己。
一切都在生长
今夜我只有美丽的戈壁
空空
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注)
……
……
姐姐?
难道这就是沈青山当年飞升离开朝天大陆,来到这个世界后对那位少女的称呼?从生存年岁来看,这么称呼当然没有错,但是……不知道当年曾经发生过多少故事。
小岛寂静无声。
剑意还在天地间飘着。
花溪的睫毛颤了颤,然后无力地松开了手。
她的手里一直抓着那块在海边拣起来的石头。
那块石头来自月亮,残缺微焦,某个角很锐利。
她把这块石头在小手里藏了很长时间。
“抱歉。”
她对沈青山说道:“当他们用我威胁你的时候,我没舍得杀死我自己。”
沈青山说道:“若我如你一般有可见的无尽生命,也不会这样做。”
花溪自嘲一笑说道:“你觉得我还能活着?”
沈青山说道:“以我对青山弟子的了解,承诺过的事一般都能做到,当你对他们没有威胁的时候。所以你应该能够活着,而且祝你能活很多年。”
“是的。”赵腊月在远处说道:“你会活着。”
柳十岁接着说道:“这是我们的承诺。”
沈青山望向膝上的小孩,说道:“看,你说青山宗与我无关,你错了。”
小孩说道:“也许。她确实会活着,你会死。”
沈青山笑了起来,说道:“当年我以剑悟道数百年后开派立宗,道法渐深,心里某个疑问也越来越深,离山周游大陆,寻访那些新宗派,遇人便问。”
“什么问题?”井九说道。
沈青山说道:“我问那些人,你想死吗?”
听到这句话,众人自然想起来青山宗那句著名的口头禅,不由神情微变。
沈青山接着说道:“我是真的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但大多数修道者却觉得我是在羞辱他们,免不得便要做一场,于是他们便死了,我就在想难道他们真的想死?”
众人的脸色变得更加精彩。
直到今天他们才知道,青山宗那句著名的口头禅竟是由此而来。
青山宗的凶名只怕也是由那些血雨腥风而来。
“谁会想死呢?既然不想死,为何大家不努力争取一直活着呢?”
沈青山看着小孩说道:“直到很多年后我才知晓,这与天赋无关,也与规则无关,只是就算你不停活着,也是会衰老的,而老了,自然也就想死了。”
卓如岁的视线落在他的膝上,想着这一年多时间里看到的画面,有些黯然。
“我的那个身体没有什么感觉,比衰老还要可怕。”
小孩对沈青山说道:“但我还是不想死。”
“虽然不知道你活着的理由到底是什么,但你确实比我坚定。”
沈青山说道:“不过现在的我总之是不怕死了,所以来吧。”
话音方落,那位年轻樵夫的砍柴刀终于落了下来。
无声无息,刀锋斩过一片虚无。
小孩扑到了沈青山的怀里,就此消失无踪。
年轻樵夫收回砍柴刀,插进腰带,不舍地看了沈青山一眼,转身走入剑意里。
满天剑意骤散。
风平浪静。
……
……
卓如岁懂了。
所有人都懂了。
为何沈青山不敢让那个小孩靠近自己。
那个小孩此刻就在他的身体里。
这就是夺舍。
井九没想过让这具老朽的身躯成为自己神魂的第三个寄居地。
他只是要毁掉这个身体,继而毁掉那道神识的本源,彻底地杀死对方。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小孩稚气的声音在天地间飘着。
沈青山说道:“别的呆会儿再说。我现在想知道的是,你脱了衣服,还能穿上吗?”
小孩说道:“我打算再穿几天,然后就不穿了。”
沈青山没有再说什么。
井九准备怎样杀死他?
不二剑破空而起,飞到轮椅前。
沈青山伸手握住剑柄,横在颈上,轻轻一割。
啪的一声轻响。
他的头颅掉落到了水池里。
无头的身躯在轮椅里渐渐消解,变成沙粒被风拂走。
小孩在轮椅里现出身形。
与他的身体相比,轮椅很大,很空旷,也很冷清。
……
……
小岛寂静,却有水声。
那是沈青山的头颅在水池里沉浮。
那些很少被他钓起来过的鱼儿,惊恐地避向四角,不知随后会不会扑过来。
沙滩上响起沉重的脚步声,那台破烂的机器人终于动了、跑到了水池边。
机器人有些笨拙地向前探出身体,似乎想要把里面的画面看清楚。
控制室没有盖子,沈云埋的头颅也扑通一声落入了水里。
父子的头颅在水面飘着,不远不近,眼对着眼。
沈云埋想要抱怨为何遗言不对自己交待却与那个小姑娘说,张嘴便咕噜咕噜吞了几口池水,赶紧仰头望向天空,免得鼻子进水不舒服。
“喂!你疼不疼啊。”他看着天空问道。
……
……
(注:节选自海子的诗《今夜我在德令哈》。我知道这已经被人用烂了,但实在是太适合用在他们之间,犹豫了半年时间还是决定用。这时候我还管那么多做啥。)
第十一章我们的灵魂要去何处安放?
“是有点疼。”
“小时候你让我看那些书,我记得有个故事叫铸剑,里面那个家伙最后就是脑袋掉进了锅里,咬死了仇人。我说这书瞎写,只剩一个脑袋还怎么活。你对我说只要脑袋留着就行了。喂!你是不是那时候起就开始骗我?”
“是啊。”
“果然是这样啊……现在你和我一样,也只剩个脑袋了,哈哈哈哈。”
“抱歉啊。”
……
……
听到父亲的道歉,沈云埋沉默了会儿,低声说道:“……没事儿,过段时间就能适应,就像我,这么多年也不过来了?”
沈青山的脸上露出一抹微笑,说道:“我没时间了。”
沈云埋面无表情说道:“我为何要和井九把关系处这么好,不就为了这时候用嘛,我早就知道你弄不过他,连我都不如他,你怎么弄?”
沈青山说道:“我老了,就该死了。”
沈云埋冷笑道:“难道要我咬死你?那太恶心。”
卓如岁不知何时也来到了水池边,跪在了沙地上。
他也看过那个故事,知道沈云埋说的是故事里的情节。
“那个作者还说过一句话,做了人类想成仙,生在地上要上天……不管他是在嘲讽还是如何,其实想这件事情真的很重要。”
沈青山望向卓如岁说道:“你的问题反而是想的太多,却总是不紧要的事。”
卓如岁想着数百年来的修道生涯,背生冷汗。
其余人也陆续走了过来。
恩生跪到了地上。
“遗言到底要交待多久?”沈云埋没好气说道:“老头儿,你死前给我句老实话,那次你对我下毒手,到底是要放逐我,还是想给人类留点火种?”
沈青山说道:“我做过推演,本想直接杀了你,又觉得有些可惜,毕竟你是两个文明最好的结合,所以选择了放逐,当然也就是给人类留一口气。”
沈云埋震惊说道:“推演?就因为算命这种事情你居然就要杀死自己的亲儿子?”
沈青山说道:“只怪当年给你取的名字不好。”
云埋青山。
这个名字的意头确实有些不吉利。
现在看来,这句话还真的成了真。
“你自己的名字又能好到哪里去?沈青山……”
沈云埋冷笑说道:“你亲手创建的青山宗注定要沉在你自己手里。”
“是啊,我这名字也取的不好。”
沈青山说道:“不过青山是剑,不是舟,可以断,又哪里会沉呢?”
池水轻荡,带着他的头颅缓缓转动。他的视线在恩生、赵腊月、柳十岁、卓如岁、彭郎、童颜等人的脸上扫过,最后落在轮椅上的那个小孩身上。
这些人从各种意义上来说,都是他的弟子。
青山以他为名。
依然在。
这也是一种永生吧?
他闭上眼睛。
水池里生出一道金光。
这道古往今来最强大的神识散去时自然会引发异象。
奇妙的是,天地却很安静。
小岛再次寂静。
沈云埋看着金光消失的地方,沉默不语,面无表情。
此时此刻,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不知道应该有怎样的表情。
童颜把手伸进水池里,把他的脑袋提了起来。
沈云埋惊醒过来,下意识里开始破口大骂——骂的内容不外乎是我爹刚死,你让我悲伤一会儿怎么嘀?你怎么就敢用一只手提我,学当初井九提包包吗?
直到童颜把他放回机器人的控制室里,他才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机器人伴着难听的摩擦声跪倒。
所有人都跪了下来,包括赵腊月与童颜、彭郎。
想必火星上的那些仙人感应到了祖师的离去,也已经跪在了崖边或是云船里。
不用说那些丰功伟绩,只凭人族第一个飞升者的身份,沈青山便有资格接受这些。
……
……
那个小孩坐在轮椅里,两只手有些勉强地搭在扶手上,没有跪。
花溪小姑娘坐在小板凳上,也没有跪。
她看着池水里那些茫然的鱼儿,神情也有些茫然,问道:“接下来你怎么办呢?”
小孩说道:“不知道……还没想好。”
赵腊月起身走到轮椅边,取出青天鉴。
其余人望了过来。
小孩的光影已经非常淡,快要接近透明。
“不要。”小孩说道。
赵腊月说道:“别相信沈青山的话,青儿不会害你……乖。”
最后这个字她说的很别扭,因为她没有哄过他。
在外人眼里看着冷漠无情且霸道无趣的她,在井九面前永远是被哄的那个。
柳十岁也很担心,说道:“我的这些法宝可以用吗?”
“不用担心,我……应该不会死。”
小孩从轮椅上飘起,以难以想象的速度来到海边。
不像是幽冥仙剑、天地遁法那种瞬移,更像是空间位置的自然转换。
看到这幕画面,众人很是吃惊。
小孩也有些意外,稚声说道:“意至便身至,原来如此。”
说完这句话,他跳上另外那辆轮椅,转身便躺了下去。
剑光渐渐敛没,露出浑身是血的井九。
赵腊月抓起毛毯盖在他的身上,避免那些血腥的画面露出来。
井九靠着椅背,没有说话。
赵腊月问道:“这具身体还能撑多久?”
井九说道:“九天。”
还在震撼茫然于祖师仙逝的人们,听到他的这句话,顿时惊醒过来。
柳十岁与彭郎来到椰林畔,担心地看着轮椅里的他,却不知道该怎么办。
景阳的神魂与万物一剑合在一起才是井九,本就不可分离,为了让神魂脱离这具身体,他对自己做的破坏非常彻底,万物一剑再如何强大,也快要到了解体的那一天。
难道九天后他真要落个灵魂无处安放的悲惨下场?
“你在做什么?”柳十岁忽然吃惊问道。
童颜正在收集沙滩上散落的那些东西。
那些东西看着清澈透明,有的晶莹夺目,还有些好看,但想着本质是井九开膛剖肚取出的内脏,难免有些恶心,为何他要收起来?
“如果要试着修复万物一剑,肯定需要这些。”童颜说道。
井九说道:“就算能够修复,我也不会要。”
童颜说道:“人类需要,也许三百年后还要靠它来点燃恒星。”
卓如岁说道:“祖师说没人能修复万物一。”
童颜说道:“那也是极珍贵的材料,不能浪费。”
卓如岁想了想,说道:“有道理。”
童颜把那些东西全部放进了苍龙的胃里,递给了柳十岁。
卓如岁看着这画面,下意识里想要说这与肚包鸡有些像,但想着祖师刚刚仙逝,井九也眼看着要死,强行忍住了说话的**。
童颜望向井九,问道:“雪姬你打算怎么安排?”
现在沈青山已死,太阳系剑阵正在崩解,过不了多长时间,星河联盟的舰队便会开进来,到时候,井九就会是这个世界的主宰。
哪怕他很快便会离开这个世界,但怎样安排这个世界也是他的责任。
“你是要他交代遗言?”赵腊月看着童颜说道。
童颜说道:“不,我的意思是要不要把雪姬杀了。”
彭郎望了过来,认真说道:“我在这里呢。”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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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离开前应该有一场盛大的火锅
星河联盟已经被赵腊月与青儿控制,青山祖师已去,此刻再无威胁。
雪姬与井九的协议已经结束,那接下来怎么办?
暗物之海会带来的灭顶之灾还在数百年后,她却就在这里。
那她会不会成为人类最大的威胁?
赵腊月看着童颜说道:“若不是为了雪姬能活着,我们不会在这里。”
如果井九想要雪姬死,先前只需要留在火星,等着太阳系剑阵崩塌、星河联盟的舰队开进来就行,何必冒险来到祖星,现在落得如此下场。
童颜面无表情说道:“情势已移,现在是杀死雪姬最好的机会。”
彭郎说道:“我不这样认为。”
童颜沉默了会儿,说道:“只是开个玩笑,何必如此认真?”
他很难得会说这样的俏皮话。所有人都知道那是因为他看清楚了彭郎的态度、算明白了想要此刻杀死雪姬需要付出更多的代价,但也听得出来他是真的很放松。
祖师已死,天下无事。
只有井九面临着死亡的危险。
所有人的视线再次落在他的身上。
他慢慢掀开身上的毛毯。
动作很缓慢,或者说笨拙,就像不知道应该怎样举起手臂,张开手指。
就像很多年前他从那道瀑布里走出山腹,走到岸边开始砍柴时那样。
他看了柳十岁一眼。
柳十岁明白了他的意思,用最快的速度取出万魂幡,轻轻盖在了他的身上。
万魂幡被沈青山的剑意斩的破烂不堪,盖在同样破烂不堪的身体上。
画面凄惨而难看。
无数道极其幽暗的魂火离开幡布,向下沉降到那个身体里。
井九的神情舒服了些。
赵腊月扯下一截袖子,从空中抓了些水打湿,开始细心替他擦拭血污。
井九说道:“让青儿走一遭。”
赵腊月嗯了一声。
青儿飞了出来,看着井九的模样,不由吓了一跳。
她还来不及问些什么,便听到了赵腊月的话。
“去太阳那边告诉阿大这边没事了,回来吧。”
青儿忍不住又看了井九一眼,挥动透明的翅膀向着天空飞去。
数息之后,她变成青鸟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之外。
太阳系剑阵快要完全毁灭,太空里没有剑意纵横,她可以很快飞到太阳的那边。
“剑阵崩塌已经结束。”
赵腊月算了算时间,对井九说道:“舰队应该要到了。”
井九没有说话。
看着这幕画面,大家都有些束手无策。
现在他的身体就像一个满是破洞的屋子,只能任由寒风穿行。
那个小孩般的神魂就像屋子里的一盏灯火,在寒风里坚持着。
现在屋子随时可能崩塌,灯油也快没了,如何才能让那道火苗不会熄灭?
“做顿火锅吧。”井九忽然说道:“既然还要等段时间。”
卓如岁吃惊说道:“以前没看出来你喜欢吃火锅啊?难道飞升后性情大变了?不是……你就算想吃现在怎么吃?吃啥都要从肚子里漏出来……”
赵腊月瞪了他一眼。
井九说道:“我想看你们吃。”
……
……
不管是临死前的最后一顿饭,还真的只是想看看,他既然提了要求,弟子们自然只能照办,而且要办得漂漂亮亮的。
卓如岁从洞府里搬出了桌椅,又不知从哪里弄来了调料以及几样食材。
柳十岁去了岛深处的森林摘了些新鲜蘑菇,还有些青菜。
恩生站在海边,不知道在想什么。
沈云埋站在水池边,在想自己的父亲。
花溪坐回小板凳上,面无表情地开始钓鱼。
赵腊月在轮椅边与井九轻声说着话,神识却一直盯着她。
没用多长时间,该准备的东西都弄好了。
柳十岁弹了弹手指,一道魔焰聚于锅底,散发出源源不断的热量。
卓如岁把椰子切成块与清水同煮,再加入椰汁,渐有清甜香气生出。
赵腊月看着花溪钓上来了几条鱼,说道:“我去向她要些。”
众人想着先前沈青山与沈云埋父子的头颅在水池里飘浮的画面,连连摇头。
赵腊月说道:“难道要清水煮蘑菇?这可不好看。”
这顿火锅不是用来吃的,是用来看的,那么好看便很重要。
彭郎带着几剑道剑光从海里飞了出来,手里提着一大堆龙虾与螃蟹之类的东西。
卓如岁如蒙大赦,赶紧说道:“椰子海鲜锅,看着极其清爽,他肯定喜欢。”
……
……
锅里的清汤刚刚沸腾,天空里的云层也随之沸腾起来。
烈阳号战舰破云而落,给刚刚平静不久的星球表面再次带来了大风与不安。
战舰没有直接降落到海面上,只见十余道清光闪过,沙滩上便多了一些人。
那些都是被烈阳号战舰从火星接过来的仙人。
仙剑恩生迎了上去,与神打先师等人会合,开始讲述此间发生的一切。
雀娘等人自然向着那桌火锅而去,看到井九现在的模样,顿时惊呼出声。
神打先师等前代仙人确认了祖师的死讯,震惊异常,难过无比。
海边安静得像是坟墓一般,火锅桌边的惊呼声与言语声难免有些刺耳。
黑衣妖仙顾右望向那边,面无表情说道:“这是在庆祝吗?”
“对他们来说,又有什么可庆祝的呢?”恩生看着那边感慨说道。
雀娘等人都围在那辆轮椅的旁边。
一道极深伤口从井九的左眼角开始,经过脸与颈继续往下。
曾经完美无缺的容颜,现在看着有些恐怖。
他盖着那件破烂的万魂幡,就像个死人。
是啊,能庆祝什么呢?
……
……
“我还没死,就不要哭丧。”井九有些不耐烦说道:“吃你们的去。”
赵腊月没有吃,只是看着他。
童颜什么都没有做,也不打算吃,坐在一棵椰树下休息。
雀娘等人哪敢不听话,纷纷拿起了碗筷,桌边顿时显得拥挤起来。
这几百年里,苏子叶一直以神末峰嫡系自居,见着赵腊月便喊大小姐,很是在神末峰混了几顿火锅,非常熟悉地加入了进来,只是不时会看井九一眼——他心想万魂幡就算没有废,只怕也带不走了,大小姐肯定会让它给井九陪葬。
锅里的汤汁不停沸腾,生出雾气,还来不及进入云里便告消散。
弟子们拿着筷子不停地吃着柳十岁下的菜,除了不怎么说话、气氛不怎么热闹之外,与以往神末峰吃火锅时的场景还真有些相似。
那些前代仙人不清楚,神末峰吃火锅一般不是为了庆祝做成了什么大事,而是做大事之前的习惯动作——比如青山内乱,比如井九飞升,再比如此刻他可能要死了。
吃着吃着,众人忽然发现多了一个人。
花溪不知道什么时候挤了进来,坐在椅子上沉默地夹着菜。
“沈青山刚死,你也吃得下去?”
苏子叶有些吃惊说道:“而且大家都站着,凭什么你坐着?”
花溪不理他,不停地往嘴里送着菜。
她现在就是个普通人,吃的急了,竟险些噎着。
一双筷子从旁边伸过来,阻止了她夹菜的动作,同时响起了一道温和的声音。
“慢点,慢点。”
谈真人端着碗筷走到桌边。
众人震惊异常,心想您又是什么时候来的?
童颜在椰树站起身,对着这边认真行礼。
谈真人摆了摆筷子,示意他不用过来,坐到柳十岁端来的椅子上。
不管是辈份还是今日的大功臣身份,他都有资格坐在首位。
简单吃了几口龙虾肉,谈真人望向轮椅上的井九,叹了一口气。
接着他吃了些蔬菜,又忍不住叹了口气。
很明显,他对井九现在的情形也没有任何办法。
火锅继续沸腾,气氛继续压抑,卓如岁有些受不了,转身对着不远处的机器人喊道:“你也算是青山弟子,要不要来吃两口?”
沈云埋说道:“不吃。”
卓如岁说道:“节哀啊,人总是要吃饭的。”
“我爹刚死,你们就吃火锅,我不在意,因为上坟吃东西也算礼数。”
沈云埋骂道:“问题是我他妈的能吃东西吗?”
……
……
“不看了。”井九说道。
所有人的筷子都停了下来,望向了他。
井九望向花溪说道:“他说有些东西我应该看看。”
这是沈青山临死前说的话。
花溪沉默了会儿,说道:“其实没什么值得看的,不过你想看便看吧。”
井九说道:“我想应该就在祖星。如果要回主星,我可能做不到。”
哪怕是最快的战舰,也无法在九天的时间里从祖星飞到主星。
他的神魂也许可以,但更大的可能是消散在宇宙中。
“我在每个星球上都放了一个,所以你在哪里都能看到他。”
花溪放下筷子,起身向洞府走去。
赵腊月推着轮椅跟在后面。
很多人都猜到花溪带井九去看的东西应该与神明有关,很是好奇却不敢跟着。
卓如岁踢了柳十岁一脚,说道:“还不快跟着去看看!回来告诉我们!”
柳十岁应了一声,赶紧跑了过去。
……
……
两双手推着轮椅进了洞府,跟着花溪来到一处静室。
静室的门无声关闭,地面开始沉降,速度越来越快。
当沉降停止的时候,赵腊月与柳十岁同时算出来,应该已经到了地底一千米的地方。
静室门开启,众人走入空旷的洞穴。
穹顶与四壁都是石头,看不到什么人工痕迹。
满地石头里,搁着一个黑色的盒子。
花溪走过去,有些无礼地踢了一脚那个盒子。
盒子里射出无数道光线。光线不停移动、交汇、融合,最后出现了一个立体的三维成像,非常逼真,看上去就像是个活人。
那是个年轻男人,穿着不知是何年代的军装。
他的容貌很普通,眼睛有些小,单眼皮,双眉很直,末梢微翘,就像飞刀。
赵腊月和柳十岁有些吃惊,心想这就是神明吗?
第十三章神明是如何诞生的
人类迄今未止,想象出来过无数个神明。
但真正有据可查、真实存在的只有这一个。
哪怕是从朝天大陆飞升的仙人对这位神明也会无比好奇,想象过很多次。
赵腊月与柳十岁也是如此。
此刻看着那个年轻军官,他们难免有些吃惊。
如果神明就长这样,那也未免太普通些了吧?
花溪看了那名年轻军官一眼,转身便找了一块石头坐下,似乎很不感兴趣。
事实上,很多年前她时常来看他。
只不过看的次数太多,翻来覆去都是那些话,她终究还是接受了那个事实。
这个他不是真的他。
既然如此,那还有什么意思。
那名年轻军官的视线移动了会,最后落在了轮椅上,微笑说道:“问吧。”
井九说道:“介绍一下你自己。”
那名年轻军官说道:“我叫许乐,今年……不知道多少岁,我出生在帝国,婴儿时期经由百慕大通道被送往东林星,在那里长大。”
花溪在旁补充道:“就是你们住了一年多的那颗望月星球。”
那位叫许乐的年轻军官顿了顿,说道:“这个名字改的不错。”
花溪生气地喊道:“改名字的时候,我就来这里告诉过你!”
许乐想了想,说道:“是吗?可能是数据整理出了问题。”
这个立体投影再如何逼真,终究不是真人,只是信息流罢了。
井九说道:“继续说说你。”
许乐接着说道:“我在东林的父母以及妹妹都死在了一次事故当中,就成了孤儿,在电子维修铺里认识了一个老师……”
当神明还是凡人的时候,就已经显现出了不凡的一面,不是帝国太子的身份,也与那些离奇的经历无关,主要在于那些选择。
每个选择都是一个还算有趣的故事,如果要讲完那些故事,完全可以写一篇三百多万字的小说,当然也可以只用简单的几段话便说完。
“很正常的英雄的一生。”
井九做了一个简单的总结。
许乐说道:“是的,我觉得我当时做的那些事情都很正常,是别人不正常。”
柳十岁连连点头,说道:“不错。”
许乐看着柳十岁笑了笑,继续说道:“那些都是死之前的事了。我愿以为不管正常还是不正常,随着死亡都会归于宁静,根本想不到后面还要思考。”
“你死亡的那一刻是什么感受?”井九问道。
许乐说道:“既然我认为一切会归于宁静,自然感受也是宁静的。我爱的那些人在我之前都死了,我不相信有天堂,也希望能与他们相会。”
井九说道:“是的。”
许乐说道:“但我没想到自己没能死成。”
这句话现在听着很寻常。
想着当时的具体情景,却会令人极度震惊。
有什么能战胜死亡的力量?
“你听了我前面的故事,知道我的思维与意识一直与宪章网络相连。就在我死亡……准确说**死亡的那一刻,我的意识便忽然全部转到了宪章网络里。”
许乐说道:“换句话说,宪章网络变成了我的身体,我与小飞变成了一样的存在。”
花溪低头踢着石头,咕哝道:“哪里一样了,我是女生。”
许乐笑了笑,继续说道:“你能够想象当时的我有多么慌张。”
赵腊月说道:“难道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
许乐应该没有听过这个问题,想了想说道:“还是慌张……确实有庆幸,于是更加慌张。他们都死了我却还活着,而且高兴自己活着,这让我有些不舒服。”
这是比较复杂的精神层面的问题。
井九听懂了,说道:“继续。”
“看到真实的自我,令我慌张,这种存在形式也让我慌张。”
许乐继续说道:“我思考了很长时间,这个我还是不是我。当我想明白这个问题后,慢慢开始适应这种存在形式。当完全适应了之后,我开始思考存在的意义,并且对自己产生了很强的警惕,所以我暗自发誓,什么事情都不能做。”
宪章电脑不能进行物理操作,但他可以。
花溪说他们的存在形式不同,真正的区别在这里。
以意识形态生活在宪章光辉里的他,不受任何规则的限制。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只要他愿意,便可以成为神明。
一个凡人忽然发现自己变成了神明,有的可能会狂喜,有的可能会精神失常。有人则会对自己生出很多的警惕,比如许乐。
——不受制约的神明,随时可能会成为恶魔。
能够想到这些并且警惕,可能恰恰是他能够成为神明的原因。
许乐说道:“神明的力量以及没有边界的权力容易让我们这种生命意识沉醉,使用的越多,沉醉的程度越深,所以在开始的那段时间我真的什么都没有做。”
不管帝国与联邦的战争会不会因为他的死亡而爆发。
不管htd局被解散会不会引发生态灾难。
不管宪章局的改革会不会带来想象不到的问题。
他是真的准备什么都不做。
只是静静地看着。
问题在于。
“可拉倒吧你,还那段时间……不就是三天你就忍不住了!”
花溪一脸嘲讽说道:“能忍得住,那还能是你吗?就因为一件小事儿,你毫不犹豫开始进行物理操作,用战舰的激光炮轰平了临海州的一个小岛。”
至于那座小岛上究竟发生了怎样令人不忍的惨事,她没有说。
井九也觉得那不重要。
残忍的事情到处都有,随时可能会有。
作为人类的许乐死后,不管是联邦还是帝国都以为摆脱了他的影响力。
那些事情也渐渐苏醒过来。
“嗯……主要是那座小岛是我一个朋友很喜欢的地方。”
许乐解释了一句,然后继续说道:“既然已经做了一件事,那就继续做吧,最后我就统一了帝国与联邦,改名叫做了星河联盟,我知道这名字起的不好……”
这句话的描述方式很有趣,从小岛直接便转场到了帝国与联邦统一,就像前一刻说他开始学着怎么种地,下一刻便成为了多颗星球的主人。
所有的细节都被他省略了。
不过很容易便能想到,当他开始展露自己的力量后,联邦的恶性案件肯定会变得非常少,社会治安会非常好。不管是七大家的残余分子,还是三一协会的追随者,都不可能掀起任何风浪,再往后便是宪章光辉向着帝国推进。
当帝国也沐浴在宪章的光辉下,自然渐渐与联邦合为一体。
白槿怀氏在帝国民众心中本来就是如神明般的存在。
他在那边率先封神。
无数教士顺着宪章光辉,去往百慕大,去往联邦,去到东林圣地,宣扬他的神迹。
他成为了全体人类的神明。
这个过程他只用了一千三百年。
第十三章神明是如何诞生的
人类迄今未止,想象出来过无数个神明。
但真正有据可查、真实存在的只有这一个。
哪怕是从朝天大陆飞升的仙人对这位神明也会无比好奇,想象过很多次。
赵腊月与柳十岁也是如此。
此刻看着那个年轻军官,他们难免有些吃惊。
如果神明就长这样,那也未免太普通些了吧?
花溪看了那名年轻军官一眼,转身便找了一块石头坐下,似乎很不感兴趣。
事实上,很多年前她时常来看他。
只不过看的次数太多,翻来覆去都是那些话,她终究还是接受了那个事实。
这个他不是真的他。
既然如此,那还有什么意思。
那名年轻军官的视线移动了会,最后落在了轮椅上,微笑说道:“问吧。”
井九说道:“介绍一下你自己。”
那名年轻军官说道:“我叫许乐,今年……不知道多少岁,我出生在帝国,婴儿时期经由百慕大通道被送往东林星,在那里长大。”
花溪在旁补充道:“就是你们住了一年多的那颗望月星球。”
那位叫许乐的年轻军官顿了顿,说道:“这个名字改的不错。”
花溪生气地喊道:“改名字的时候,我就来这里告诉过你!”
许乐想了想,说道:“是吗?可能是数据整理出了问题。”
这个立体投影再如何逼真,终究不是真人,只是信息流罢了。
井九说道:“继续说说你。”
许乐接着说道:“我在东林的父母以及妹妹都死在了一次事故当中,就成了孤儿,在电子维修铺里认识了一个老师……”
当神明还是凡人的时候,就已经显现出了不凡的一面,不是帝国太子的身份,也与那些离奇的经历无关,主要在于那些选择。
每个选择都是一个还算有趣的故事,如果要讲完那些故事,完全可以写一篇三百多万字的小说,当然也可以只用简单的几段话便说完。
“很正常的英雄的一生。”
井九做了一个简单的总结。
许乐说道:“是的,我觉得我当时做的那些事情都很正常,是别人不正常。”
柳十岁连连点头,说道:“不错。”
许乐看着柳十岁笑了笑,继续说道:“那些都是死之前的事了。我愿以为不管正常还是不正常,随着死亡都会归于宁静,根本想不到后面还要思考。”
“你死亡的那一刻是什么感受?”井九问道。
许乐说道:“既然我认为一切会归于宁静,自然感受也是宁静的。我爱的那些人在我之前都死了,我不相信有天堂,也希望能与他们相会。”
井九说道:“是的。”
许乐说道:“但我没想到自己没能死成。”
这句话现在听着很寻常。
想着当时的具体情景,却会令人极度震惊。
有什么能战胜死亡的力量?
“你听了我前面的故事,知道我的思维与意识一直与宪章网络相连。就在我死亡……准确说**死亡的那一刻,我的意识便忽然全部转到了宪章网络里。”
许乐说道:“换句话说,宪章网络变成了我的身体,我与小飞变成了一样的存在。”
花溪低头踢着石头,咕哝道:“哪里一样了,我是女生。”
许乐笑了笑,继续说道:“你能够想象当时的我有多么慌张。”
赵腊月说道:“难道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
许乐应该没有听过这个问题,想了想说道:“还是慌张……确实有庆幸,于是更加慌张。他们都死了我却还活着,而且高兴自己活着,这让我有些不舒服。”
这是比较复杂的精神层面的问题。
井九听懂了,说道:“继续。”
“看到真实的自我,令我慌张,这种存在形式也让我慌张。”
许乐继续说道:“我思考了很长时间,这个我还是不是我。当我想明白这个问题后,慢慢开始适应这种存在形式。当完全适应了之后,我开始思考存在的意义,并且对自己产生了很强的警惕,所以我暗自发誓,什么事情都不能做。”
宪章电脑不能进行物理操作,但他可以。
花溪说他们的存在形式不同,真正的区别在这里。
以意识形态生活在宪章光辉里的他,不受任何规则的限制。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只要他愿意,便可以成为神明。
一个凡人忽然发现自己变成了神明,有的可能会狂喜,有的可能会精神失常。有人则会对自己生出很多的警惕,比如许乐。
——不受制约的神明,随时可能会成为恶魔。
能够想到这些并且警惕,可能恰恰是他能够成为神明的原因。
许乐说道:“神明的力量以及没有边界的权力容易让我们这种生命意识沉醉,使用的越多,沉醉的程度越深,所以在开始的那段时间我真的什么都没有做。”
不管帝国与联邦的战争会不会因为他的死亡而爆发。
不管htd局被解散会不会引发生态灾难。
不管宪章局的改革会不会带来想象不到的问题。
他是真的准备什么都不做。
只是静静地看着。
问题在于。
“可拉倒吧你,还那段时间……不就是三天你就忍不住了!”
花溪一脸嘲讽说道:“能忍得住,那还能是你吗?就因为一件小事儿,你毫不犹豫开始进行物理操作,用战舰的激光炮轰平了临海州的一个小岛。”
至于那座小岛上究竟发生了怎样令人不忍的惨事,她没有说。
井九也觉得那不重要。
残忍的事情到处都有,随时可能会有。
作为人类的许乐死后,不管是联邦还是帝国都以为摆脱了他的影响力。
那些事情也渐渐苏醒过来。
“嗯……主要是那座小岛是我一个朋友很喜欢的地方。”
许乐解释了一句,然后继续说道:“既然已经做了一件事,那就继续做吧,最后我就统一了帝国与联邦,改名叫做了星河联盟,我知道这名字起的不好……”
这句话的描述方式很有趣,从小岛直接便转场到了帝国与联邦统一,就像前一刻说他开始学着怎么种地,下一刻便成为了多颗星球的主人。
所有的细节都被他省略了。
不过很容易便能想到,当他开始展露自己的力量后,联邦的恶性案件肯定会变得非常少,社会治安会非常好。不管是七大家的残余分子,还是三一协会的追随者,都不可能掀起任何风浪,再往后便是宪章光辉向着帝国推进。
当帝国也沐浴在宪章的光辉下,自然渐渐与联邦合为一体。
白槿怀氏在帝国民众心中本来就是如神明般的存在。
他在那边率先封神。
无数教士顺着宪章光辉,去往百慕大,去往联邦,去到东林圣地,宣扬他的神迹。
他成为了全体人类的神明。
这个过程他只用了一千三百年。
第十四章接下来的故事
“我不理解。”
赵腊月说道:“这么多事情,这么多信息你怎么处理得过来?”
许乐说道:“我可以的。”
与宪章光辉融为一体的人,是超出了人类想象范畴的存在,也与宪章电脑产生的机械智慧并不完全相同,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确实全知。
而且在宪章光辉的范围里,拥有最高的、不受限制的权限的他确实全能。
整个世界都在他的控制之中,从战舰、机甲、晶石矿、实验室到疗养院、黑市肉摊,没有人能反抗他的意志,只能选择臣服或者死亡,甚至想死都很难。
“这和皇帝有什么区别?”柳十岁感慨说道。
许乐纠正道:“神明比皇帝的权力大多了,所以要警惕。”
赵腊月问道:“然后?”
“接下来我取消了人类出生便要植入芯片的规则,那是大叔最讨厌的事情,我也不喜欢,用手环或者别的设备取代,就算不装也无所谓,我又进行了一些社会制度改革,提升了小飞的权限,但缩小了宪章光辉的范围。还做了一些比较琐碎的事。”
许乐说道:“其实我并不擅长这些,绝大部分都是人类里的专家学者设计模型,然后小飞帮忙计算推演,确认没有问题后,我只需要说句话就好。”
井九赞同说道:“神明应该如此。”
赵腊月与柳十岁忍不住看了他一眼,心想你做青山掌门的时候也是如此。
“我倒不是说一定要做这些事,虽然确实是我想做的,但毕竟比较危险,治国哪里是这般简单,稍有不慎便可能会引发极大恶果,只不过……确实挺无聊的。”
许乐说道:“那时候,我把所有想学的知识都已经学会了,曲率飞船的研发却始终没有进展,实在是无事可做,总要做些事,那就尽量做些好事。”
井九说道:“你和十岁有些像。”
柳十岁没想到公子居然把自己与神明相提并论,哪怕受宠多年,还是有些震惊。
许乐感知到他的情绪变化,望了过去,问道:“你才十岁?”
井九没有让柳十岁开口与对方聊天的意思,说道:“继续。”
“人类的科学技术发展的非常快,快到超出了最好的预计。与我解禁了某些技术有关,但更多的还是人类社会自身的发展。某一年终于建造出了足够快的飞船,我拿着以前留下的星图踏上了第一次外出的旅途,找到了祖星。”
许乐说道:“祖星上的人类都死光了,两个大叔与我的朋友也早就死了,老东西也死了,我只是在这里看到了一具机器人的残骸,据说源自人类文明的第一次全盛期,而且极有可能就是花家先祖的仆人……花家是从祖星到帝国的,是我的祖家。”
说完这段话,他沉默了会儿。
没有人开口打断他的思绪。
虽然都知道,他的沉默不是思考。
那是当年神明留下这段信息流时的沉默。
“好了,简单说说人类以前的故事。”
许乐说道:“这真的很简单。祖星经历了太多场战争,将要毁灭的时候,人类的两大势力分别开始了自己的逃亡,在遥远的异星群里建立了联邦与帝国。”
赵腊月想着火星上的战争遗迹,轻声说道:“人类能从历史里学到的……”
柳十岁说道:“……就是无法从历史里学到任何东西。”
许乐微笑说道:“我最骄傲的事情,就是避免了人类再次踏入这条河流,因为我是神明,就算无法解决所有纷争,但可以阻止一切战争,至少在那些年里。”
那些年是真的很多年。
人类拥有了长达数万年的和平岁月。
那是最幸福的一段时光。
“问题在于人类的**没有止境,我也没有。”
许乐说道:“我有另一个朋友、就是死在祖星上的那位,活着的时候最想去宇宙的边缘看看,说人类的前途必然是在星辰海洋之间,我觉得他说的话是对的,同时也是为了排遣寂寞,我开始继续研发曲率飞船或者别的穿越星系的航行方法。”
井九说道:“扭率空洞?”
许乐点点头,说道:“所有人都觉得扭率空洞是宇宙赐给我们的完美礼物,我却在想人类的运气凭什么这么好,我想知道扭率空洞的原理。只不过都说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当我在思考这些事情的时候,冥冥中似乎也有谁在冷笑。”
哪怕那时候的他已经不再是人类,而是一位神明。
他的研究还没有正式开始,左天星域边缘处的一条扭率空洞便忽然崩塌,在宇宙里撕开了一条长约十几公里的空间通道,无数看不到的暗能量流了出来。
暗物之海就这样出现在了人类的眼前。
关于那场相遇以及随后的事情,许乐没有进行任何描述,直接说到了后面。
“人类想了很多方法,我想了更多方法想要消灭暗物之海。”
他说道:“但没有一个方法能够成功,所以我开始去寻找别的方法。”
当星河联盟的人类以及他自己都想不到任何方法时,便只能求诸于外。
他派出了很多艘飞船,向着宇宙四处飞去,希望能够找到答案或者说灵感。
多年后,他在银河系某处,发现了……一片虚无。
越来越多的飞船汇聚到了那颗不起眼的白色恒星四周。
宪章光辉伸出一只触角,在那片虚无四周设置起了数十个大型实验室。
经过长时间的研究,他确定那片虚无不是黑洞的变形,也不是宇宙里现存的天体,而是一片物理规则与外界截然不同的世界。
物理规则的不同,自然形成了一道极端坚固的界线。
赵腊月与柳十岁听到此处,已然知道那就是朝天大陆。
朝天大陆的修道者飞升成仙、了解了这个世界的秘密后,都会回首望向朝天大陆,生出很多猜想。就像李将军在主星南极冰壳与井九的那次谈话一样,很多证据似乎都在说明朝天大陆就是神明一手创建的实验室,直到今天终于被神明自己推翻。
“我觉得那应该是更高级文明的一座监狱。”许乐说道。
更高级文明的监狱是什么意思?
难道那些远古神兽包括人类都是监狱里的犯人?
“根据实验结果来看,虚无世界的空间结构非常奇特,利用物理规则不同为屏障更不是人类想象得到的事情,所以我觉得这应该是更高级文明留下的世界。”
许乐说道:“任何事情存在都要有个理由。为什么这个高级文明会在我们的宇宙里留下这样一个极难打破的世界?我觉得就应该是用来囚禁或者说束缚什么。”
赵腊月心想终究还是要进去看看,才能确定。
“如果真的是一座监狱,那么当时我要做的事情就是反方向的越狱。我对这方面比较有经验,用了几十年,终于找到了进去的方法。”许乐说道:“我没有想到的是,虚无里的那个世界陌生而且荒芜,寒冷至极,而且没有什么生命痕迹。”
赵腊月与柳十岁对视一眼,心想这与朝天大陆可不一样。
“在那个世界里我发现了一些东西,但没有发现明确的、那个高级文明的记载与数据痕迹,我进行了很多次的实验分析,确认那个文明的出现至少是七亿年之前的事情,现在应该早就已经毁灭,或者去往了我们触碰不到的领域。”
许乐沉默了会儿,说道:“比如暗物之海那边。”
赵腊月问道:“既然是监狱,就应该有犯人。”
许乐摇了摇头,说道:“那里没有犯人,我只看到了一个深眠中的看守。”
众人猜到他说的是应该就是雪姬。
“那个看守是一种与我们截然不同的生命,不全然是程序,不全然是有机物,不全然是意识体,与监狱本身似乎是一个整体,拥有这座监狱的最高权限。”
许乐说道:“幸运的是,最开始的时候我就找到了控制这个看守的方法。”
井九知道他说的方法应该就是祖师藏在太阳系阵眼里的东西。
也就是雪姬最害怕的东西。
问题是那个东西既然在朝天大陆,为何没有被她找到,然后提前销毁?
他直接问出了这个问题。
许乐说道:“我做过承诺,不会对任何人说。”
花溪在旁冷笑说道:“他甚至都不肯告诉我,哪怕死了也不肯说。”
井九隐约猜到了些什么。
许乐说道:“在那个世界里我停留了很长的一段时间,你们应该也知道,那里的时间要慢一些,我有天忽然生出一个念头。如果人类真的抵抗不了暗物之海的入侵,那是不是可以把人类搬到这里来?因为看起来暗物之海也进入不了这里。”
这就是把监狱改造成堡垒的意思,当然首先要做的就是改造。
许乐接着说道:“那个世界与我们这个宇宙的空间概念、光速、时间流速都不一样,最大的好处就在于有很多时间可以利用,可以充分地进行改造。”
赵腊月与柳十岁心想原来如此。
无数年时间过去,那个寒冷而荒凉的监狱,终于变成了现在的朝天大陆。
“我关心的是,你是怎么进去的,又是怎么出来的。”井九问道。
这是整个故事里被省略掉的部分,也是赵腊月与柳十岁没有注意的部分。
对他来说却是这个故事的重点。
想要进入朝天大陆的世界并不是难事,不论白刃还是那位谪仙都证明了这一点。但基于某种尚未可知的规则,回去的人便难以出来。
神明只是在宪章光辉里无所不能,为何能够无视那座监狱的规则?
许乐的视线落在他的身上,观察了相对较长的一段时间,然后说道:“你可以理解为一束光或者一道弦,然后以某种方法收敛成具体的形态……用语言与公式来解答这个问题比较复杂,如果你试着进入那个世界,应该就能明白怎么才能进去。”
这段话有些绕,有些复杂,大概与知行合一有关。
井九继续问道:“你是如何存在的?”
神明是一种意识体,与灵魂比较接近。
就算有宪章光辉,他又如何能够独立在朝天大陆存在?
那在朝天大陆之外的他又是谁?
“一部分意识就是所有意识,意识的自觉更加重要,这点我与小飞不同。”
许乐说道:“当然,我对此也有极大的警惕,为了保证自身的唯一性,我试着在那片虚无的边界上建造了一个信息窗口,也可以理解为在监狱上打了一个狗洞。”
井九心想那大概就是中州派的法宝。
“有很多感受与理解,真的无法以语言解释,哪怕是数学语言也不行。”许乐带着歉意说道:“我能分享的认识不多,希望能够帮到你。”
井九说道:“我还有几天用来思考这些,请继续。”
他知道这个叫做许乐的军官只是一个立体投影,是一段信息流,并不是神明本身,所以说话很直接,直到此时终于多了一个请字,这是感谢对方分享的经验。
“暗物之海已经快要包围整个本星系群,各种超光速航行的研发都走入了死路,向宇宙深处迁移的计划成了泡影,我只能开始准备迎接最终的战斗。”
许乐说道:“我为人类准备了两条道路。第一部分就是挖空星系边缘的那些居住行星,让人类躲到地底深处,希望他们能够躲过最后的那场爆炸。第二部分就是选择一部分人类以及各种生命类型进入那个世界。还有很多改造兽之类的生物,那都是我研究、对付暗物之海时的实验副产品,希望那里的新人类能够了解更多、掌握更多与暗物之海怪物战斗的经验,甚至能够找到彻底解决对方的办法。“
听着就是极简单的几段话,在无数年前却是极其波澜壮阔的人类史诗,在那个壮阔的年代里,必然发生了很多现实冷酷悲惨的故事。
谁留下?谁离开?选择的标准是什么?谁来做决定?谁有资格做决定?
看着赵腊月与柳十岁的神情,许乐轻声说道:“都是我做的决定。”
他是神明,就应该承担一切的罪。
第十五章他的故事就到这里了
“好了,现在到了故事的最后阶段。”许乐说道。
“暗物之海越来越大,无数母巢与别的怪物向着本星系群的另一边进军。我确定所有准备做完之后,便用在监狱里找到的一个恒星级别武器,开始了点燃恒星计划。”
他说道:“现在看来还算成功。”
“前星河联盟与暗物之海同归于尽,你也死了?”井九问道。
许乐说道:“是的。”
井九问道:“因为你要控制那个恒星级别武器?”
许乐说道:“是的。”
井九沉默了会儿,说道:“明知道你可能会死?”
许乐平静说道:“那个武器需要控制程序,就像**需要灵魂,高级文明的控制程序很难仿写,找来找去,好像只有我有资格做这件事情。”
花溪寒冷的声音在石堆里响了起来:“明明我也可以。”
井九没有理她,看着许乐继续说道:“你关停了宪章电脑,避免她阻止你?”
许乐说道:“是的,我知道她会做什么,不过那个过程更准确地说应该是休眠。”
井九静静看着他的眼睛说道:“所以,你就死了。”
“是的。”许乐沉默了会儿,微笑说道:“我现在……应该是死了吧。”
当这个年轻军官笑起来的时候,眼睛会显得更小,但特别有精神。
……
……
崖洞里一片安静。
柳十岁看着许乐,心生敬仰。
赵腊月看着许乐,很是佩服。
井九看着许乐,忽然有些同情,问道:“你认识我吗?”
“当然,我们曾经一起战斗过。”似乎担心井九会因为这句话不悦,许乐很快便补充道:“我说的是你的身体,不是灵魂。”
井九问道:“万物一剑到底是什么?只是那个文明留下来看守监狱的武器?”
“万物一剑?”许乐流露出好奇的神情,问道:“这是你们给它取的名字?”
赵腊月还来不及解释什么,便听到他有些困惑说道:“这名字好像以前听谁说过。”
花溪抬起小脸,没好气说道:“沈青山对你说过。”
“噢……数据采集系统可能真出了些问题。”
许乐望向井九说道:“我最开始在那座监狱里便找到了一些武器与设备,其中最强的一个就是你说的万物一剑。对这个武器我进行了很长时间的研究分析,确认是前所未见的强度以及无法理解的能量系统,简单来说是这个武器受到外界的能量激发,便能产生出数量更多的、极其恐怖的能量,这并不违背能量守恒理论,因为武器里的一些粒子会消失,那些粒子才是真正的关键。构成那个武器的粒子不是这个宇宙里的任何元素。我确定那座监狱是更高级的文明、甚至是别的宇宙文明的产物,最大的证据便是这个武器,也就是你的身体。”
“如果中州派的法宝是你当初做的信息窗,那青天鉴是什么?”
井九示意赵腊月把青天鉴取了出来。
许乐的视线落在青天鉴上,没有看多长时间便认了出来,说道:“这是那座监狱里的一个设备,或者可以理解为小黑屋,应该是用来单独囚禁那些麻烦犯人的。”
井九看着青天鉴上繁复的花纹,想着生活在里面的那些人,心想原来如此。
“我所知道的就是这些了。”许乐说道。
“那座监狱的屏障确实无比坚固,直到现在暗物之海也无法进入。”
赵腊月说道:“但被您放到里面的那些人类也很难出来。”
从古至今不知道有多少修道者艰难修行,想求得大道飞升,却没有几个人能成功。
绝大多数人类都在这里出生,在这里死去,不停重复着那些过程,根本不知道天外有天,而且那里才是人类的真正家乡。
“当年做这个方案的时候,我就想好了。如果那里的人类能够进化到极其强大的程度,打破那道界线,回到真实的宇宙中,那便有可能战胜暗物之海。”
许乐说道:“如果他们突破不了那个界线,就表明不够强大,那么出来也没有什么意义,还不如就留在那个世界里,至少可以活着。”
李将军也有类似的猜测,现在看来是对的。
“你也知道活着才是最重要的事,为何那时候偏偏要去死?”
花溪抱着双膝说道。
不知道是想到了前一刻沈青山的死,还是无数万年前许乐的死,她开始啜泣。
赵腊月与柳十岁看着这幕画面,不知该说些什么。
许乐沉默了会,说道:“好了,我的故事就到这里了。”
“你是个好人。”
井九再次重复了这句话,然后问道:“如果现在你还活着,会后悔当初的选择吗?”
“在做出那个选择之前,我就问过自己很多遍这个问题。”
许乐说道:“我还是会做同样的选择。”
如果人生能够重来,我应该还是这样。
井九很懂,所以没有问为什么。
许乐也没有等他再发问,直接开始说别的事情。
由这个细节可以判断出,他设置信息流的时候已经准备好了回答这个问题。不管提出这个问题的人是叫做飞的少女,或者是他不认识的某个人类后代。
“我活了很多万年,小飞也活了很多万年,我们经历了无数事,扮演过无数角色,接受了无数多的信息,这些信息以及时间真的可以模糊最深刻的记忆。我爱的那些女人长什么模样,我有时候都忘记了,我的那些朋友喜欢抽的烟的牌子我有时候也会想不起来。在漫长的生命里,我还喜欢过别的很多人,但我还是习惯穿着军装,她还是喜欢穿着裙子,像烟花一样剪个整齐的刘海儿。为什么?”
许乐说道:“因为我们什么时候死不重要,什么时候生比较重要。小飞是在那段时间里出生的,我也是……是那些我爱的女人、浴缸里的水、墓碑前的花、雪地底的坑、电视上的小姑娘,那些我的朋友,那些香烟,那些枪管,让我成为了我。”
这段话很好懂。
他不想忘记。
事实上也没有忘记。
那是他以许乐的名义活着的时候。
以神明的名义活着,则是另外一回事。
“而且很没有意思。”
许乐看着他认真说道:“站在上帝视角看这个宇宙,你会觉得自己真的就是上帝,或者……是在玩一场游戏,而且你随时可以推翻重来,这很可怕。”
这当然很可怕。
玩游戏是不怕死人的。
无法读档,只能重来的游戏会死多少人。
而且那些人并不是游戏里的npc,是真正的生命。
“联邦与帝国的统一可以消灭战争,可以少死一些人,但在这个过程里我杀了多少人?做神明的时间久了,你就越来越不怕死人了。”
许乐盯着井九说道:“这样发展下去,我都不知道最后我会成为什么样的存在,我有时候甚至会感谢暗物之海,不然我最终真可能变成当年自己最厌恶的人。”
这些话都是他说给井九听的。
他知道,井九是自己的继承人。
如果井九能够不死,就会成为新的神明。
“不用担心,我们选择的道路本就不同。”井九说道。
许乐想了想,说道:“也对,不是所有人都像我一样喜欢到处瞎操心。”
说完这句话,光线渐散,那个年轻的军官消散在空中。
花溪从石堆里站起身来。
赵腊月与柳十岁还没有从情绪里摆脱出来,依然看着许乐原先站立的地方,
片刻后,那些光线再次从黑盒子里射出,重新凝成许乐的模样。
他看着轮椅上的井九,微笑说道:“问吧。”
又回到了开始时。
他只是一段信息流。
井九说道:“走吧。”
赵腊月与柳十岁收拾好心情,推着轮椅向外走去。
花溪忽然拣起一块石头,向着许乐的投影砸去。
石头穿过光影,落在远方的石头上,发出一声极硬的脆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