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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猫腻     大道朝天txt下载     大道朝天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十七章牵手,你便是我的剑

    星球表面响彻恐怖的撞击声。

    每一次撞击声都是那个可爱的小拳头在破碎虚空。

    如果说那片虚空黑夜代表着暗物之海的意志。

    雪姬的拳头便是这个宇宙的意志。

    两道强大意志的相遇,让雪海掀起巨浪、地面无数山川倒塌。

    黑夜不停向后,不停离开地面,渐要回到同样黑暗的宇宙里。

    九个黑色的太阳被迫从中显出身形,向着大气层远处退去。

    篮球场上,花溪捂着耳朵,看着夜色里不停蔓延开来的白色裂缝,兴奋地大声喊着什么,只是星球表面的风雪太疾、温度太低,声音根本无法传到外面来。

    欢喜僧盘膝坐在大涅盘上,手指燃着佛火,感受着大气层边缘空间撕裂特有的气息,喜悦却又微惘,心想这么多年不见,陛下变得强大了无数倍,自己便是想要跟上她的脚步也做不到了。

    ……

    ……

    雪线落在黑夜上,明明在动,却接近了绝对零度,已经快要违背这个世界的规则。

    每一个小拳头都要破碎虚空,更是想象中的神明才能做到的事情。

    雪姬确实是世界的最强者,但当她在朝天大陆的时候并没有现在这样强,便是打死白刃仙人都要花些气力,为何现在变得如此厉害?

    修道者飞升离开朝天大陆来到这个世界,有了源源不尽的仙气供给,变强的速度会比以往快很多,那她靠的是什么?空旷宇宙里的无尽寒意?问题在于仙气可以理解为光子,但寒意没有具体的存在,只是对粒子运动状态的描述,不是粒子本身,如何能够提供具体的支持?这真是一个难以理解的问题。

    无数个小拳头像雪点般落在那片夜色上,带动着数千平方公里的黑域离开大气层,来到了太空里,挡住了远方的那颗恒星,雾山市变得更加黑暗,仿佛日食一般。

    井九睁开眼睛醒来,看到的第一眼画面便是这个,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一般。

    有这种想法,表明他可能想起来了一些什么。

    他望向不远处的花溪,心想就算时间倒回,自己可能还是会那样做吧。

    ……

    ……

    时间难倒回,空间易破碎,那片黑域如琉璃一般裂开,空间卷曲然后收回,化作无数碎片。

    阳光重临大地。

    九只处暗者静悬在大气层边缘,被恒星的光线照光,身形显得更加恐怖。

    伴着邪恶的寂灭气息,这些最高阶的母巢准备抹杀掉那个如雪点般的身影。

    雪姬根本没有给它们任何机会,从黑域碎片里转身而回,向着最近的一只处暗者杀去,速度快得难以想象,在极其稀薄的空气里带出一道笔直的雪线,看着就像有谁在黑板上用白色粉笔用力地画了一道。

    啪的一声轻响,她的小拳头无视浓厚、粘稠、仿佛实质的黑暗气息,像风吹落蒲公英一般,带落了无数条巨大的触手,然后落在了那只处暗者的身体表面。

    这一拳极其轻描淡写,也没有什么威势,只是带着难以想象数量的寒意,那是接近绝对零度的寒意。

    小拳头落下的地方生出一团冰晶凝成的花,迅速向着处暗者身体四周蔓延而去,很快便占据了所有。

    只是瞬间,那只处暗者散发出来的死亡气息、携带着无穷威势就消失无踪,那些触手也不再挥舞,就像冰渣一样变得僵直——这只无比恐怖的最高阶母巢居然直接被冻住了。

    绝对零度是这个世界物理规则的极限,意味着所有的粒子都会静止,所有的运动都将不复存在。

    万物皆要归于静寂,仿佛宇宙开始之前,或者死亡之后。

    处暗者承载着暗物之海的客观意志,拥有着难以想象的难以破坏性以及意识强度,但在雪姬的小拳头面前却是根本无法做任何抵抗,因为它们现在是在这个世界里,便必须服从这个世界的规则。

    当那些断落的巨大触手在大气层里分解成碎粒的时候,雪姬又去了数千公里外的另外一处。雪线的尽头是一只更加丑陋的巨型母巢,那只看着有些滑稽的肉翅崩成碎片,紧接着母巢又变成了另一个冻梨。

    啪啪啪啪,数声轻响,大气层里出现数十道笔直的雪线,形成一个六角星般的图案。

    在这个图案的线条相交处,九只处暗者都进入了沉寂状态,变成了巨大而丑陋的冰团。

    当那片黑域被雪姬破碎虚空的小拳头击碎时,有的处暗者想要自爆,有的从来不知道畏惧、退却为何物的处暗者甚至想要撕裂空间离开,却都没有办法逃离这些线条组成的网。

    九个被冻住的巨型母巢悬在大气层的边缘,没有散发出任何气息,但也不知道是否已经真的死了。

    花溪看着天空高处的那九个母巢,说道:“好像冻梨啊。”

    井九记得窗台上的那些冻梨表面的水珠在阳光下很好看,摇头说道:“是胃。”

    更准确地说是被未经处理的整个牛胃刚从冰库里取出来的模样。有的是鼓着的,有的是微瘪的,形状不同,本质则没有什么区别。

    他能够联想到牛胃,不是因为在兴趣班里学过相关知识,也与在星域网上记住的那些知识无关,只是因为很多很多年前,上德峰吃火锅的时候还没有资格让适越峰帮着处理,都是他与柳词、元骑鲸亲手处理的。

    那些火锅、那些人,他现在还没有记起来,那些食材却记得很清楚。

    微风带着雪花轻飘,雪姬回到了篮球场上,就像雪花一般轻柔。

    整个大地都震动了一下,不远处的农场机房轰然倒塌,不知道地底基地的合金门会不会变形更加严重。

    她的眼神如往常一般漠然,两只小手负在身后,似乎没有消耗什么精神,只是去天上飞了飞。

    只有欢喜僧注意到了一些细节,她的头发不像往年那般纯白如雪,变得有些透明,每丝头发里隐隐都有根极细的线,更重要的是她圆圆的脸上,出现了几滴汗珠。

    那几滴汗珠意味着很重要的事情——为了撕裂那片黑域,用“对绝对零度的绝对接近”冻结那九个黑太阳,她付出了很多,绝不像表面这般淡然,只怕已经辛苦疲惫到了极点。

    这场战斗毫无疑问应该是远古文明那位神明与暗物之海的终极一战后最重要的一场战斗。从壮观程度来说,大概只有青山祖师以数千艘战舰为剑、组成青山剑阵毁了那颗行星可以与之比较。

    整个星球的监控设备都被毁了,除了篮球场上的三个人没有人能够看到这场战斗,不然一定会震惊于雪姬胜得如此轻松,整个过程如此简单,甚至都不敢相信……问题是这场战斗真的就这样结束了吗?

    “它们还没有死。”欢喜僧说道。

    那些大气层边缘的处暗者还活着。更准确来说,它们本来就是死亡的事物,如何能够再死一遍呢?宇宙虽然寒冷,但总有能量存在,极度接近绝对零度的状态不可能维持太长时间,到时候它们便会再次苏醒。

    雪姬当然知道那些丑陋的母巢此时的状态,没有理会欢喜僧,直接转身望向井九。

    她乌黑的眼瞳里没有任何警惕与不安,只有平静而不容拒绝的意志。

    那是邀请。

    就像很多很多年前,柳词坐在高高的山上,踩着低低的云海,幽幽地望向自己的小师叔,叹了口气。

    那也是邀请。

    雪姬飞升前也邀请过井九一次。

    这个邀请的意思就是:请成为我的剑吧!

    井九这辈子最怕的就是这个,所以只是在西海之局陷入绝境的时候,柳词当着无数修行宗派与南趋的面,说出了那一声“请”,他才勉为其难答应了一次。

    于是雾岛老祖南趋死了。

    西来断了第一条手臂。

    玄阴宗与那个名字都快要被忘记的王小明一道灰飞烟灭。

    万里浊水一夜而红。

    ——只有青山掌门才能用承天剑法御使万物一剑。

    巧了。

    雪姬也会。

    还是他自己在大原城外的三千庵里亲自教的。

    ……

    ……

    时隔多年,在这个满是废弃工厂的星球上,面对着静悬于大气层边缘的暗物之海怪物。井九再次收到了邀请,明确地感受到了雪姬的意思,只不过现在的他根本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很随意地点了点头。

    这一年多时间里,雪姬经常用眼神让他去下棋、弹琴,他就没有拒绝过,或者说哪里敢拒绝。

    这已然变成了一种习惯。

    习惯的力量无比强大,甚至战胜了他本能里的最大恐惧。

    雪姬的眼瞳里闪过一抹异光,没有想到他会答应的如此轻松。

    她伸出小圆手,抓住了井九的手。

    井九有些茫然,没有抽出手的意思。

    雪姬确认自己抓住了,很是开心,圆脸上那道红线的两头微微翘了起来。

    嗡的一声轻响,红布迎风而舞,不似战旗,更像裹着住的剑被掀开。

    一道明亮的剑光照亮篮球场以及那道满是磨痕的墙,接着照亮了整座雾山市,最后照亮了天与地之间的所有角落。

    这道剑光曾经在西海出现过,在烈阳峡出现过,在浊水里出现过,今天又出现在了望月星球上。

    雪姬在三千院里只用了十几息的时间便学会了承天剑法,但她的承天剑法不比任何一代青山掌门差,甚至更强,因为她自身的天赋能力比所有人类修道者都要强很多。

    在她手里的万物一剑会展现出怎样的威力?

    没有人能够看到,因为那道剑光太过明亮,比远方的那颗恒星都要亮无数倍。

    地面已经无法分清的雪与灰,随着雪姬的身影而起,在那道剑光的照耀下,变成无数道剑。

    那些剑里隐藏着最极致的寒意,与最纯粹的剑意。

    仿佛青山剑阵重现。

    那道明亮的剑光来到了大气层的边缘,穿过了一只处暗者。

    没有声音响起,只能看到一些黑灰般的事物从那个巨型母巢表面的缺口处溅出,像花一般。

    紧接着,那道剑光连续穿过另外八只巨型母巢,在天空里留下一道连绵不绝的线。

第五十八章几十万年后,此地又有烟花

    微风再次穿过篮球场。

    那些雪与灰离开地面,带着亿万道剑意来到空中数百米高处,然后缓缓落下。

    雪姬落了下来,缓缓松开井九的手。

    强大如她,在松手的这一刻竟也有些不舍。

    同样是无敌,手握万物一剑斩杀一切的感觉还要更痛快些。

    她的头发已经完全被打湿了,脸上的几滴汗珠已经变成了河流,汗水淌落到了脚边,湿了地面。

    欢喜僧从大涅盘里取出一块手巾递了过去,没有说话,眼神里满是担心。就像他刚才想的那样,流汗对普通人类来说只是寻常的损耗,对修道者来说则是非常罕见的事,出现在雪姬身上,更是表明先前那一剑让她的损耗极其严重。

    雪姬没有接过手帕的意思,面无表情伸手,准备把那块红布拿回来,却发现摸了个空。

    那块红布早就已经在大气层里烧成粉末。

    井九站在雪姬身边,看着天空里那道还没有完全消散的剑光,非常茫然,不清楚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花溪看着哥哥这副可怜的模样,担心他冷着了,赶紧从行李包里拿出衣服递给他。

    她顺着井九的视线望向天空,小脸上忽然流露出赞叹的神情,说道:“好像烟花啊。”

    雪姬回头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先前井九醒来后,也看过花溪一眼。

    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

    ……

    大气层边缘的九个处暗者死了。

    这次是真的死了——就算它们本来就是死的。

    或者说它们失去存在的一切基础,正在变成最基础的微粒。

    剑光入体的那一刻,绝对冰封的状态被打破,它们醒了过来,第一时间选择了自爆,然而那些喷发的死亡气息与精神冲击,都被那道剑光斩成了碎片,只留下了无数道气流。

    雪姬握着的万物一剑,可以斩碎一切存在。

    那些处暗者的死亡过程,在这两个朝天大陆最强者的联手之下,显得非常寻常。

    它们死亡之后的景象则是无比壮观,堪称宏伟,总算能够配得上它们的身份与暗物之海的可怕。

    巨大母巢在大气层边缘分解,占据的空间迅速被填满,可怕的气息瞬间虚无,甚至导致了空间有些扭曲。

    远方那颗恒星以及隐约可见的万千星光,穿过那些空间的时候,会发生强烈的折射。

    星球的上空,出现了九个美丽的光圈。

    更远处那些正在缓慢向着星球表面落下的旧月的碎石,被扭曲的空间散发出去的波动弹了起来。

    难以想象其数量的寂灭微粒,形成九道无形的粒子风,将那些碎石吹的更远了一些。

    任由这些处暗者的残余微粒在星系间飘留,不知道要过多少万年才能完全消失,说不得会遗留什么麻烦。

    雪姬伸出可爱的小圆手,打了响指。

    不远处的七二零楼里,趴在软椅上、抬着头盯着那团剑火好奇的小花猫吓了一跳,因为客厅的灯亮了。

    楼里还有很多房间的灯也亮了,形成没有规律的规律图画。

    花坛后方的那排桦树被照的更亮了些。

    大气层也变得更加明亮,九个处暗者死后变成的粒子风,渐渐飘离星球,向着远方那颗太阳而去,想来用不了多长时间,便能抵达那里,被无穷的光与热烧成虚无。

    至此,来自暗物之海的所有怪物都死了雪姬与井九的手下,但事情还没有完全结束。

    那道空间裂缝还在那里,还有很多无形无质的暗能量停留在星球上。

    无论是剑火还是佛火对那些暗能量都有清除作用,只是井九与欢喜僧明显现在都无法做到。

    雪姬看了他们一眼,就像老师看着没用的学生。

    她有些疲惫地闭上了眼睛,散发出无数寒意,向着星球表面各处而去。

    花溪下意识里打个寒颤,正准备让那个少年和尚再弄些火出来的时候,忽然发现眼前一黑。

    当眼前重现光明的时候,她发现自己来到了一处陌生的工厂废墟里。

    不远处有一道空间裂缝,幽暗至极,仿佛最深的深渊,能够让任何智慧生命感到恐惧。

    她脸色苍白,下意识里抓紧了井九的衣角。

    雪姬自然不会害怕,注意到她在害怕,不知为何又看了井九一眼。

    花溪稍微冷静了些,环顾四周发现少了个人,好奇问道:“那个和尚呢?”

    雪姬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走到空间裂缝前,伸出圆圆的小手。

    很明显,她是故意把欢喜僧留在了那边。

    远处的天空里忽然亮起一抹金光,紧接着是有些急促的喊声。

    “陛下……请稍等。”

    工厂废墟里倒着好些昨夜被佛光镇杀的代序与半尾,已然失去了颜色,看着很像一种白色岩石做的雕像。

    一双赤足落下,踩碎了一只死去的代序。

    欢喜僧看着雪姬神情郑重说道:“陛下,请允许我与您同行。”

    雪姬没有理他,小手释放出一道寒冷。

    寒风呼啸,呼吸成冰。

    花溪躲到了井九的身后,隔着蓝色运动服抱住他,才觉得稍暖了些。

    没用多长时间,那道空间裂缝便被冰块堵住了。

    那些冰自然不是水凝成的,不知道是什么物事,非常坚固,居然能够成为两个世界的屏障。

    这不是真正的空间融蚀,无法持续太长时间,但可以挡住那些暗能量的流入,等过些天星河联盟舰队与那些人类飞升者过来,可以再慢慢进行融蚀。

    曾举圣人与欢喜僧需要冒着生命危险做的事情,对雪姬来说不过就是挥挥手的功夫。

    看着这幕画面,欢喜僧很是震惊,不是震惊于陛下的手段,则是震惊于她还在这个世界里,就这样把空间裂缝堵死了,那怎么去暗物之海?

    在他想来,今天陛下终于成功地收服了万物一剑,完成了在这颗星球隐匿的全部目的,接着肯定会杀到暗物之海,去让那些怪物臣服,继而成为那片疆域的王,所以他才会匆匆赶来,说要与雪姬同行,结果现在看起来……陛下似乎没有这个意思?

    雪姬面无表情嘤嘤了一声,向工厂废墟外走去。

    欢喜僧明白了她的意思,脸色变得苍白如纸。

    井九也听懂了那句话,知道雪姬有些烦了,向欢喜僧点点头,牵着花溪跟在了雪姬的身后。

    他不知道欢喜僧是谁,以为是刚好在篮球场经过的路人。

    萍水相逢,不需要同行。

    欢喜僧禅心大乱,无法接受这样的事情,下意识里把手伸向雪姬的肩膀,想要把她留下来。

    雪姬转身,静静看着他。

    欢喜僧感觉到了强烈的危险,慢慢收回右手,左手念珠微动,大涅盘顿时出现在身前。

    雪姬的小手砸在了大涅盘上,就像是敲鼓一样,发出轰的一声巨响。

    一道幽冷的闪电出现在工厂废墟里。

    欢喜僧闷哼一声,跪到在了地面,尘砾如箭般,从膝头飞起。

    得亏是有大涅盘护着,而且他修成了不灭金身,不然只怕要被雪姬这一拳砸碎。

    饶是如此,他的双膝与脚也陷进了地面。

    雪姬又是一拳头砸了下去。

    轰轰轰轰,就像是钟声一般不停响起。

    十几记小拳头直接把这位禅宗之祖砸进了地底深处。

    轰的一声巨响,那些残留着的工厂废墟,受到震动就此倒塌。

    花溪走到洞边,好奇地探出小脸向下面望去,发现那个洞太深,什么都看不到。

    井九想起那天,神情有些不自然。

    那天他在活动中心下太空军棋输给了那个讨厌的小孩子,回家后被雪姬特训,画面和此刻差不多。

    他望向雪姬,感觉到她和平时有些不一样。

    她落在大涅盘上的那些拳没有真正用力。

    能把黑域打碎的拳头只怕一拳就能击穿这颗星球。

    而且从前些天开始,她就一直看着虚空里的某处。难道她以前就认识这个少年和尚?

    雪姬跳了起来,花溪松开井九的衣角,抱着她向工厂废墟外走去。

    井九看了那个洞口一眼,摇了摇头,也往废墟外走去。

    三人走出废墟,天空里再次落下雪来。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忽然到来的雪忽然消失了。

    他们的踪影也已经消失在原野里,不知去了哪里。

第五十九章余波

    恒星照耀着星球,大气层里的温度渐渐升高,被冻成冰的池塘小溪表面渐渐出现了水滴。

    只要保持这样的趋势,星球表面的温度总有一天会回复正常,冰海重新变成汪洋。

    有了水便会有云,到时候也会有雨,雨水落在星球表面,会把那些怪物尸骸的灰晶冲进海底。

    不过那都是很久以后的事情。

    两天后,望月星球地表的温度已经升高到零下六十度,有些特制的军用芯片撑过了这次的严寒,在自发电及热微型装置的帮助下,开始重新收集四周的信息。大气层外的一些卫星也撑了下来,表面的冰霜渐渐消失融,它们开始接受星球表面的信号,然后向着宇宙深处发去。

    无论是最近的烈阳号战舰还是最远的祖星,人们重新看到望月星球的第一眼,都被那白茫茫的雪震惊了,接着更加震惊地注意到,大气层边缘的九个处暗者已经消失无踪,最后那场大战究竟发生了什么?

    无数条指令被发送到望月星球,烈阳号战舰以及陈崖率领的后续舰队加快了速度,虽然速度已经到了最快,根本无法再快,但那种精神上的振奋与紧张却弥漫在数千艘战舰里。

    卫星做了多次扫描,确认星球表面没有暗物之海的怪物,最后残余的投放装置放出了大量的蟑螂,也没有侦知到暗能量的存在。数百台无人装甲破开沉重的冰盖,从地底基地里走出,开始实地查探。有几十台无人装甲以最快的速度抵达了那片工厂废墟。确认暗物之海的怪物们确实都死了,它们的尸骸以及暗能量被某种难以想象的神秘力量变成了最细微的冰晶,工厂废墟里的那条空间裂缝也被那种神秘力量堵住。

    望月星球的危机真的解决了,而且解决的无比干净。

    收到无人装甲从地面传回的消息,地底的数千个基地里同时爆发出震天的欢呼声。欢呼过后难免有些茫然,暗物之海的入侵就这样结束了?九百多万民众既有劫后余生的狂喜,也有些不知所措。

    星球表面的温度还非常寒冷,为了确保安全还需要进行更多的扫描与检查,而且绝大部分设施都在那次难以想象的寒潮里遭到了彻底破坏,人类根本无法在这样的环境下存活。民众们暂时还不能离开地底,可能还要在地底停留数十天甚至更长时间,但有了目标的等待,就算几年又如何呢?这个夜晚甚至比之前的任何一夜都要轻松很多,人们纷纷从各自的安全屋里走了出来,来到圆形广场上,看着光幕上的新闻画面,满带笑容地与邻居们打着招呼,互相递送着水果之类的食物。

    伊芙女士刚刚结束自己手里的工作,看着眼前这幕画面,不由唇角微翘,露出真诚的笑容,旋即想到昨夜离开的那个少年,有些惘然地想着,莱恩,难道这一切真的与你有关吗?

    ……

    ……

    五天后,曹园乘着一艘看似普通、实则速度非常快的海盗飞船,从遥远的佛国来到了蝎尾星云这边。

    天火工业基地已经没有燃烧,那道空间裂缝显得更加幽冷,像极了恶魔的眼睛。

    这条空间裂缝在十几名飞升者不停不休地融蚀下,已经变小了很多,但还有五百米多。现在其余飞升者都被陈崖带着去了望月星球,要去围杀雪姬与井九,剑仙恩生重伤未愈,一个人处理有些辛苦。

    掌握情况后,曹园毫不犹豫通过曾举拿到了军方的高级权限,把剑仙恩生从天火工业基地那边请了回来,接过对方手里的融蚀设备,开始修补那条空间裂缝。

    融蚀空间裂缝这种事情,需要承受难以想象的高温,即便是飞升者的仙躯都有些抵不住,真正最合适的就是沈云埋的身体以及井九,还有欢喜僧这样的不灭金身。

    巧了,曹园也是。

    在黑暗的宇宙里,在渐冷的行星上。一个金佛拿着融蚀设备,喷出难以想象高温的光热洪流,对着虚空不停扫射。这画面真有些带感。

    他知道望月星球那边发生了些事情,但没有理会。与现在的井九有些相同的是,他习惯于单线程做事,只不过井九是脑子出了问题,他是刻意为之——不是躲避,而是他还没想清楚。

    既然那些事情想不清楚,那就做些不需要想的事情,比如像融蚀空间裂缝这种体力工作。

    反正这件事情总是要有人做的,而且没有人能比他做的更好。

    有很多哲学家、艺术家在遇到某种障碍的时候,便会放下手里的书本,停止脑中的思考,去砍柴、去跑步、去做饭、去嫖娼,与他现在的行为是同样的道理。

    从拿起融蚀枪的那一刻开始,曹园就没有放下过,金身渐渐变热,散发着红光,想来撑的也很是辛苦,他却没有说话,甚至神情都没有任何变化。

    剑仙恩生看不下去了,说道:“那小和尚,让我来换换。”

    曹园说道:“前辈太慢,还是我来吧。”

    从这条空间裂缝里跑出去了很多暗物之海的怪物,虽然被恩生、欢喜僧们杀了很多,终究还是遗漏了不少。那些怪物正在宇宙里飘向某个星系,该星系的十几万名人类已经被战舰撤离,暂时不用担心形成更大范围的浸染,但曹园还是想尽快把空间裂缝融蚀之后,去那边做完清理。

    按道理来说,融蚀空间裂缝以及清理那些暗物之海怪物,都是非常重要的事,总不能落在他一个人的身上,问题在于,现在整个星河联盟的强者与战舰都在去往望月星球的道路上……

    是的,就像陈崖说的那样。

    对很多人来说,雪姬与井九的联手要比暗物之海入侵还要可怕。

    这可笑吗?

    ……

    ……

    望月星球通往别的星域的空间通道,已经被星核及星链两大舰队全部封锁。

    最先抵达望月星球的烈阳号战舰静静地悬在数千万公里外的太空里,释放出了很多颗探测器,在追踪那些处暗者变成的微暗粒子流,确保它们继续沿着当前的方向去往恒星,而不会飘去别的地方。

    十几艘转接军事飞船落在满是冰雪的星球表面,掀起无数冰雪暴。

    飞船舱门开启,曾举凌空飞出,缓缓落在地面上。

    姜知星等军人还有从857基地一路跟过来的研究人员们,穿着隔离机甲也飞了出来。虽然经过多次扫描以及探测,确认星球表面没有活着的暗物之海怪物,但谁知道在那些角落里会不会还有孢子或者暗能量的残余藏着,为了安全起见,至少在十几天的时间里,来到星球表面的人都会采用最高级别的隔绝措施。

    “我看应该没有什么问题,倒是这些天洒出来的那些蟑螂都还活着……这颗星球上的人们将来可有得麻烦呢。”通讯系统里响起一名参谋军官的声音,接着是一片欢快的笑声。

    这种时候还有心情说笑话,表明所有人的心情都很轻松。

    暗物之海的入侵被解决了,望月球星逃脱大难。烈阳号战舰不用担心变成宇宙里的流浪儿。根据行星系内探测器的回报,那九个处暗者死后化作的粒子流也没有偏离方向,再过几天便会落到恒星表面。

    烈阳号战舰上的官兵自愿前来援救的时候,想都想不到这场灾难会有如此完美的结局。

    雪地上的机甲们下意识里望向天空,那九只恐怖的高级母巢已经消失无踪。

    按照道理来说,像处暗者这种级别的怪物,与人类强者进行一场大战,轻则翻天覆地,重则天崩地裂,就算这颗行星打废都有可能,怎么会像现在这般。

    星球表面覆盖着冰雪,大气层里无比干净,地面偶尔能够看到一场战斗的痕迹,却还及不上普通的地震。

    天地有一种古典战场事后的宁静。

    这说明什么?

    不是那九只处暗者比想象中弱小,而是雪姬比想象中更加强大。

    曾举默然想着,陛下实在是太强大了,好在神明应该留下来了控制她的方法,不然星河联盟只怕要像朝天大陆的人类王朝一样,再次永远地生活在她的阴影之下。

    当然,也许那位神明从来就没有想过,雪姬能够离开朝天大陆。

    前方的工厂废墟如山一般倒塌,分开一条道路。

    几台巨大的无人操控工程机甲,伴着轰隆的巨响继续清理废墟。

    雪雾里走出几台轻型机甲,透过防御罩可以看到,应该是本星球的行政官员,还不是军人。

    “您好,我是雾山市长爱伦。”

    爱伦市长没有操控机甲的经验,有些笨拙地让机甲停在了曾举的身前,把当前的情形简单地介绍了一番,说道:“空间裂缝暂时堵住了,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再就是那边有个奇怪的洞,我们暂时不敢进去。”

    ……

    ……

    空间裂缝在这片工厂废墟的最深处。

    经过无人工程机甲三天三夜的连续清理,已经清出了很大一片地方,以及数条简易道路。

    满是泥泞的路面上偶尔能够看到死去蟑螂的长须在微微飘动,两边的废墟里则不时有小黑点快速爬过。

    行政当局在这条空间裂缝的周围投入了极大数量的蟑螂。

    数十台军用机甲以及穿着轻型装甲的武道修行者分布在四周,好奇地看着曾举一行人。

    他们不知道来援的军方将领是谁,属于哪支舰队,只知道对方的权限非常高。

    曾举走到空间裂缝前,静静看着那片如磨砂玻璃般的屏障,忽然伸手摸了摸。

    看到这幕画面,不管是爱伦市长还是那些本地官员或者烈阳号战舰上的人,都吓了一跳。

    那片磨砂玻璃看着结实,但对面便是传说中的暗物之海,万一出问题怎么办?

    他们不知道,曾举的手指触着那片屏障感知其间气息,是为了再次确定自己的认知。

    指尖微触,他便确定了。

    ——雪姬太强大了。

    他与欢喜僧想要暂时封住一条空间裂缝,需要付出极大的代价,冒极大的风险,但对雪姬来说……好像就和吃饭一样简单,虽然只是暂时凝结住空间裂缝,这种手段还是堪称神迹。

    “你说的奇怪的洞在哪里?”他收回手指问道。

    几位官员带着他来到空间裂缝背面的一处地面,说道:“探测器无法确定深度,好像是某种吸附材料,所以也无法确定里面是什么。”

    那个洞口看着很普通,只不过非常幽暗,看着就像是口废弃的机井。

    曾举走到洞前看了两眼,心下了然,说道:“五级清场。”

    姜知星等烈阳号战舰的官兵上前,礼貌却强硬地要求所有当地官员以及武道修行者离开,接着操控着机甲飞离此间,布置了一个十公里直径的禁入区,同时调整了大气层外卫星的扫描范围。

    曾举伸出手指,对着那个洞口写了几道符,然后手指一紧,把那些符握碎。

    符光骤散,化作无数道线,如流水般向着洞里流入。

    紧接着,他抓住那些光线,直接向上一提,便把欢喜僧从十几公里深的洞底提了出来。

    欢喜僧衣衫残破,金身上满是伤口,闭着眼睛,还在昏迷中。

    曾举清场不是担心欢喜僧被人看着——是不想他被人看着如此狼狈的一面。

    光线骤散,化作光点,如春雨润叶一般落在欢喜僧的金身上,慢慢潜入。

    没过多长时间,欢喜僧醒了过来,看到眼前的曾举,便知道时间已经过去了六天,想来……雪姬早就已经走远。他望向那道空间裂缝上的雾状琉璃,喃喃说道:“都说雪看多了会盲,是不是像这样的眼睛?”

    那天欢喜僧投奔暗海,直入地狱。曾举与剑仙恩生还有很多人都以为此生不会与他再见。今日重逢,曾举很是欣慰,看着他此刻的情绪有些不对,微微挑眉说道:“那是白内障的眼睛。”

    情绪如海,一旦沉浸其间,便难以自拔,哪怕欢喜僧是禅宗之祖,心志坚毅无双。

    如何才能破除这种情绪,便要反文艺之道而行。

    禅宗也有类似的说法。

    欢喜僧叹道:“干屎橛不是这么用的。”

    曾举没有再说什么,解下军大衣披在他的身上,命令姜知星派机甲过来把他接回飞船里养伤,顺便把飞船里的几套融蚀设备带过来。欢喜僧临走的时候,看了他一眼,说道:“你这方面不如我与曹园,不要逞强。”

    曾举说道:“能做就行,不需要强到某种程度。”

    ……

    ……

    融蚀设备产生的高温,直接融化了工厂废墟里的所有雪,一时间到处都是或粗或细的水流在落下。

    有些没有离开的蟑螂直接被高温灼死,被冒着热雾的水冲出来,想必应该不会再复活。

    爱伦市长等官员还有那些武道修行者穿着轻型机甲,站在废墟外围远处,看着那片冲天而起的亮光以及仿佛就在身前的热意,很是震撼,不知道军方在做什么。

    难以想象的高温甚至影响到了大气层高处,忽然有雪落下,还没有落到地面便变成了雨。

    暴雨里,数台军用战斗机甲落在了爱伦市长等人身前。

    爱伦市长看着光幕上弹出的命令,看着那个人名,更加震撼与不解,心想为什么要逮捕伊芙?

第六十章触动了伤心的魂

    两天后。

    欢喜僧在医疗舱里睁开眼睛,挥了挥手,把那些围绕着自己身躯的蓝色电弧赶走,缓缓从淡绿色的液体里坐了起来,望向旁边另外一座医疗舱,说道:“没想到这么快。”

    “雪姬做的屏障很好,内外差很小,融蚀起来比较简单。”

    伴着哗哗水声,曾举从那座医疗舱里坐起,用意识关掉了液氮,起身穿好军装,走到窗边向外望去。

    欢喜僧起身,去了墙边的沐浴设备,用热水冲了一下。

    他应该用高温火焰洗澡,才能稍微感受到一点快感,就像井九喜欢用岩浆泡澡一样。

    但用水洗澡才能满足精神上的需要,哪怕是仙人或者说佛。

    水滴从刻痕满满的瘦弱金身上滑落,转瞬消失,他从大涅盘里取出一件僧衣穿上,走到窗边。

    窗外是雾山市郊外的田野,被茫茫一片白雪覆盖,远方隐约可以看到那些工程机甲化成的黑点。

    “我不明白陛下的意思。”欢喜僧面无表情说道:“那天看到隐居在居民楼里的她,我便陷入苦恼思考之中,后来在篮球场上,我以为她是想收服井九,现在看来却还不对。”

    曾举在光幕上看到过那座篮球场,没有看到后面的画面,问道:“收服井九?”

    “我亲眼看到她成功地握住了万物一剑,用青山剑阵杀死了那些处暗者。很简单,就是擦的一下。”

    欢喜僧看着远方的那些居民楼,给出了另一个结论,“沈青山输了。”

    曾举才知道那九个黑太阳是如何殒落的,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

    欢喜僧说道:“我不明白,既然收服了万物一剑,她还留在这边做什么?结果她却没有去暗物之海。”

    曾举说道:“那天我便说过,雪姬不见得会去暗物之海那边。”

    欢喜僧面无表情说道:“我想知道她在这里究竟经历什么。相关数据已经整理出来,他们在这颗星球停留了一年半时间,绝大多数时候就生活在你看着的那座居民楼里,从来不与人打交道,除了一位女官员。”

    ……

    ……

    雾山市市政厅前所未有的冷清,没有前来参观的小学生,也没有吵个不停的市议员,只有穿着轻型全隔离装甲的警察守在几个大门处,警惕地注视着外面。

    星球表面的温度还很低,清理检查还没有结束,绝大部分人类还要在地底生活很长一段时间,不过地表的画面会向他们进行实时转播,想来心情方面应该会轻松很多。

    没有人在这里工作生活,新建的供暖系统刚刚启动,窗户与通风管道绝大部分都已经破了,市政厅外的寒意渗入大厅,继而逐次占领各个房间。

    不知道是因为寒冷还是受了惊吓的缘故,伊芙的脸色有些苍白,捧着热茶的双手微微颤抖。

    门外传来脚步声,然后门被推开,一名同样穿着轻型装甲的军人走了进来,放下一壶热水以及一些糕点,礼貌地询问她还有没有别的什么需要。

    伊芙强自镇定,摇了摇头,道了一声谢。

    那位军人离开了。

    她看着盘子里被冻硬的糕点,很自然地想到过去一年时间里,隔段时间便会送给那个少年的糕点。

    暗物之海的怪物们都死了,警报解除了,人们在地下平静而快乐地等待着回到地面的那一天,她却还没来得及加入欢庆,便被人带回了地面,关在了这个房间里。

    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与莱恩有关吗?

    一墙之隔的另一个房间里,曾举收回望向墙壁的视线,说道:“她是个普通人。”

    准确来说,伊芙可以修行,只不过境界比较低,观火境六级,与当初在世新学院的钟李子差不多。但望月星球是一个偏僻而贫穷的地方,像她这样的低微境界,也足以帮助她进入政府部门工作。

    对欢喜僧与曾举这样的飞升者来说,她当然是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人。

    “当然,她是什么样的人不重要,关键是她知道什么,可惜按照前面两天的审讯笔录,她什么都不知道。”

    曾举放下杯子里的热茶,说道:“我知道你对她感兴趣,但没有意义,稍后我就让人把她送回去。”

    雪姬与井九在这颗星球上生活了一年多时间,所有飞升者都想知道他们这段生活的细节,除了那栋居民楼,曾经参与过他们生活的人当然也是很重要的信息来源。

    “我要亲自问问她。”欢喜僧说道。

    曾举知道他的亲自问是什么意思,神情微变说道:“她是普通人,如果承受不住怎么办?”

    “不会。”欢喜僧不等曾举再说话,来到隔壁的房间里。

    伊芙捧着那杯热茶正在发呆,忽然发现身前多了个人,不由吓了一跳,洒了些热茶出来。

    欢喜僧没有提什么问题,直接说道:“看我的眼睛。”

    伊芙觉得这个少年僧人的声音仿佛有某种魔力,不受控制地望向对方的眼睛,然后便沉了进去。

    欢喜僧的眼睛平静而幽深,就像是被阳光照着的井水。

    朝天大陆有两家宗派最擅长读心之术,分别是水月庵的天人通与果成寺的两心通。

    太平真人做过果成寺住持,能以读心术掌控天下人心。

    果成寺是欢喜僧亲创,可想而知他这方面的能力何其强大。

    眼神的对视不是施展两心通必须的环节,只是他的习惯。

    没用多长时间,欢喜僧便结束了两心通。

    他看着眼神微惘、依然处于懵懂状态的伊芙,有些意外、带着些自嘲说道:“没想到你是与我一样的好人。”

    他说的好人,是按照社会规范行事的人,还是拥有干净灵魂的人?

    在伊芙的意识里,他看到了很多画面。

    看到了那栋亮着灯光的居民楼,看到了被灯光照亮的桦树,看到了行政中心的兴趣班,看到了井九在学琴,看到了那个叫做花溪的小姑娘抱着雪姬在等待室里看幼稚的动画片,看着他们走进地铁……

    那些画面不是连续的,信息却足以得出一些结论。

    雪姬也许是想收服井九这把绝世之剑,也可能对那个叫花溪的小姑娘有什么想法,但她是真的在藏自己。

    不是藏天下,而是藏自己。

    她不愿与这个世界接触,因为害怕。

    ——陛下居然真的害怕那台电脑。

    这个事实给欢喜僧带来了极大的精神冲击,一时间竟像桌子对面的伊芙一样茫然。

    房门被推开,曾举走了进来,确认伊芙只是精神受了些震荡,没有受到损害,松了口气,望向欢喜僧,发现他的精神世界也处于激荡之中,不禁有些担心。

    基于很多可以被理解的原因,朝天大陆的人族修道者最畏惧雪姬,却没有人会生出厌憎这种情绪,在他们精神世界最隐秘的地方,甚至对雪姬都有崇拜的意味,而欢喜僧对雪姬的狂热明显有些过头。

    欢喜僧稍微冷静了些,走到窗边望向白茫茫的大地,沉默不语。

    曾举的圣人心忽然有些不安,觉得有什么事情正在发生。

    他望向欢喜僧的背影,说道:“解了她的神魂,不然会有后遗症。”

    欢喜僧还是没有说话,也没有转身,依然静静看着窗外的雪景。

    如果再过段时间,伊芙依然处于现在这种状态,精神方面真的会受损,就算事后醒来也可能变成白痴。

    房间很安静,气氛渐紧张。

    伊芙一无所觉,看着洒在桌上的那些茶水,思想不知道去了何处。

    就在这个时候,一滴茶水悄无声息从桌上飘了起来,准确地落在她的眉心。

    她的眼神渐渐清明,还没有醒来。

    也许是担心她忽然醒来会惊动什么,那些茶水无声而动,在桌面上排成了一行文字。

    “不要出声,不要动,不要怕,我会保护你。”

    这时候曾举就在房间里,用茶水写字的人肯定不是他,那会是谁呢?

    欢喜僧看着窗外的雪,忽然笑了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这抹突如其来的笑容在他清俊的面容上,显得非常诡异。

    “我明明在黑暗而没有出口的海底飘流,为什么会看到那道亮光?”

    “为何这个世界上会出现九个黑色的太阳?”

    “我是受到了陛下的召引,被她拯救,那些怪物呢?”

    “它们是来杀她的,因为畏惧她。”

    “无意识的存在为何会生出畏惧?因为暗物之海感受到了被毁灭的危险。”

    “是的,我没有错。”

    “陛下暂时不想去那边,那么我去。”

    这些话不是诗,更像是疯子的呓语。最后的“我去”两个字也不是脏话,是他表明自己的想法——他要再次进入暗物之海,去寻找收服那些怪物的方法,去找到解决这个终极问题的答案。

    曾举明白了他的意思,神情凝重说道:“没有意义。就算你推测的是对的,那些怪物害怕雪姬的存在,雪姬真的有可能成为它们的君王,她也没有办法阻止暗能量在这个宇宙里的蔓延。”

    “那天在烈阳号上我说过陛下有可能找到方法,如果真的找不到……麦田没有意义,何不一把火烧了?”

    欢喜僧面无表情说道:“如青烟一般在烟雾里存在着。”

    如果说青山祖师想的是带领整个人类战胜暗物之海。井九的基础想法就是代表人类走到更远的地方。欢喜僧则是想着如何能够让人类在暗物之海里生存下去,因为就像曾举说的那样,直到今天也看不到阻止暗能量传播的方法。

    但在主星首都与赵腊月那场对话、与曹园的对话以及在烈阳号战舰上与曾举的对话,他都没有把话说清楚——就算雪姬成为那些怪物的君王,愿意接受人类的投降,也无法阻止暗能量在这个宇宙里的蔓延,那么她该如何安置人类?

    “人类以灵魂形式存在有什么不好呢?”

    欢喜僧平静的声音回荡在房间里,穿过破裂的玻璃去到市政厅外的远处,仿佛要传遍整个宇宙。

第六十一章我是柳十岁

    这就是他为人类选择的命运。

    全体人类都选择死亡,以某种秘法转成灵魂形式存在,然后进入大涅盘的三千世界里。

    不管是那些黑暗孢子还是暗能量本身,浸染的都是生命体,把它们变成生死不知的怪物。如果像人类这样的生命体直接放弃了身体,变成无形无质的存在,又怎么能被浸染?那么只需要大涅盘不被攻击就可以。

    所以雪姬必须成为暗物之海的君王。

    到那时候,大涅盘便会成为他献给她的登基礼物,也是最沉重的负担。

    曾举盯着他的眼睛说道:“因为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欢喜僧说道:“不管是你还是赵腊月,明明知道我准备用这个手段,却提都不提,就是怕被我说服?”

    “这个问题以前曾经讨论过,我不想再浪费口舌。”曾举沉声说道。

    把人类转成灵魂形式存在,摆脱肉身的束缚,断绝被浸染的可能,继而从根本上解决暗物之海的问题——这种方法从逻辑上来说没有问题,就算星河联盟的那些科学家想不到这个方面,可是那些教士尤其是从朝天大陆出来的飞升者怎么可能想不到?事实上很多年前,就有人提出过这种设想,甚至有人进行过实验,只是灵魂的领域超出现实太过遥远,无法触碰,那些实验除了让一些无辜者遭受了精神世界的极致痛苦,没有任何进展。

    修行者也不行,不管剑鬼还是元婴或者是幽魂,离开本体后都无法存续太长时间。所以太平真人用雷魂木把神魂转移到那个叫阴三的冥部子弟身上,才能离开剑狱,而不敢自行离开。

    血魔老祖赤松真人一直在暗中进行这方面的研究,直到三十年前被曾举发现才放弃,但其实暗中一直还在做,他之所以会死在曹园与井九的刀剑之下,也许就是青山祖师觉得他走得太远了。

    欢喜僧说道:“我不是赤松那个白痴,如果没有看到新的可能,我怎么会重新想到这种方法。”

    曾举说道:“你说的可能在哪里?”

    “在井九写的那本小说里。如果他没有撒谎,那么南趋临死前已经做到了剑鬼独自存在,他在借万物一转剑生之前,也是以剑鬼的形式存在了很长时间,这就表明了灵魂可以单独存在。”

    欢喜僧看着他平静说道:“西来在雾外星系用那种死亡阴影重伤李纯阳的时候,我也看到了灵魂的存在,那就是阴凤留在他身体里的一丝灵魂,它自身都意识不到,却是存在的。”

    曾举眼神微冷说道:“景阳与南趋都不是一般人。”

    欢喜僧看着他说道:“那青天鉴呢?”

    曾举说道:“青天鉴如何?”

    欢喜僧说道:“随着鉴灵变成活物,青天鉴里的那些人也变成了真实的存在,他们的灵魂从何而来?”

    曾举说道:“青天鉴亦是一方世界,自然从天地灵气而来。”

    欢喜僧说道:“但现在青天鉴又有异变。梧桐树下的鬼影你可还记得?”

    曾举神情微异道:“如何?”

    欢喜僧说道:“那不就是赵国皇帝的魂吗?”

    曾举忽然笑了起来,摇头说道:“文学,那是一种文学形容。”

    “别笑,笑的很心虚。”欢喜僧平静说道:“我看到了新的情况,便发现了新的可能,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尝试一下,总比你们那个点燃恒星计划要靠谱。”

    曾举敛了笑容,看着他正色说道:“如果可行,你就要杀死所有人类,提取他们的灵魂放在大涅盘里?太平也只想过把所有凡人杀死,你……走的太远了。”

    欢喜僧张开双臂,就像那只巨鸟的阴影,说道:“既然还有灵魂存在,何来杀死?”

    “就算你对景阳与南趋的判断没有错,但不可能所有人类都能修行到那种境界。”曾举沉声说道:“最终你还是只能用天人通强行夺魂,再用邪道功法炼制固形……只要那些灵魂的意志稍有不定或者暗处,便会成为死魂灵!”

    欢喜僧说道:“我当然会先找一些干净的灵魂试验一下。”

    曾举摇头说道:“谁会自愿把灵魂给你实验?”

    欢喜僧说道:“我有无数信徒,他们都愿意把灵魂献祭于我,更何况这种事情为什么非要自愿?”

    他望向桌后的伊芙,眼里流露出欣赏的神情,说道:“她的灵魂就很干净,意志很坚定。”

    话音方落,他左手的念珠拨动了一颗,意味着这个世界的时间向前移走了一瞬。

    窗外的风雪仿佛静止下来,不再发出呼啸的声音,屋里却有了风声。

    那些风声来自伊芙的身体。

    一道极淡的光影,正在慢慢离开她。

    伊芙的眼神依然怔然,不知道在想什么,忽然流露出痛苦的神情。

    欢喜僧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却没有停下,继续用天人通,想要把她的神魂直接拉出来。曾举哪里会允许这样邪恶的事情在自己的眼前发生,隔空一指便点向欢喜僧的脑后。

    欢喜僧不躲不避,平静转身望向他。

    曾举的脚下忽然出现了一朵金色的莲花,散发出极其高温的佛火,瞬间将其裹住!

    欢喜僧在窗边站了这么长时间,不是对着雪景遗憾雪姬的离开,而是足下生莲!

    曾举隔着莲火,看着欢喜僧眼底最深的那抹幽暗,有些难过说道:“你果然疯了。”

    欢喜僧在暗物之海里漂流了太长时间,被两个处暗者拖进了幻境,金身没有被浸染,意识却受到了影响,继而放大了精神世界里的幽暗一面,竟是禅心生出黑莲,入了魔道!

    “哪有什么域外天魔,都在心里。”

    欢喜僧轻声吟道,手掌穿过莲火,带出无数道极细微的火龙,拍向曾举的脸,便要取了他的性命。

    啪啪啪啪,无数道破裂的声音同时响起。

    市政厅共计三百多个房间,有七百多扇窗子,这些窗子在前几天的严寒低温里被冻坏了,这时候尽数变成碎屑,向着楼外喷射而去,形成很好看的白色花朵。

    玻璃窗破碎形成的白色花朵只存续了极短的片刻时间,就像昙花,也像窗前的那朵莲花。

    两道笔直的气流从市政厅直入天空,来到了大气层的极高处。

    这里的空气很稀薄,曾举的衣服上依然残着火焰,照亮了他苍白的脸。

    欢喜僧看着他平静说道:“生死之间,还要想着不破坏建筑,让里面的人活着,这样的你无法在大道上走到尽头……老师,我当年离开一茅斋就是觉得你们太过迂腐。”

    曾举没有说话,化作一道残影,出现在欢喜僧身前,指出如剑,以正气攻之。

    一声轻响,欢喜僧的金身上出现一道擦痕,金光更加明亮。

    在他身后远处,数百公里外的一座雪峰,就此轰然倒塌。

    不愧是一茅斋的圣人,看似轻描淡的一指,便有摧山裂空的威力。

    数十道激光忽然从地面、大气层外的轻型战舰、军用转接飞船上射出,把欢喜僧围在其间。

    嗡嗡嗡嗡的声响里,欢喜僧衣衫破烂,金身骤放光芒,竟把天空里的太阳都掩了下去。

    激光织成的光球里,那道瘦弱的身影若隐若现,做了个单手合十的动作。

    佛光照亮天空与远方那座倒塌的雪峰。

    无数道光线在大气层里乱射。

    一艘轻型战舰冒着黑烟向地面坠落,数个战斗机甲被光线射成了碎片,不知道有多少人死去。

    欢喜僧神情漠然,看着数十公里外的曾举,取出一个古钟,轻轻敲了一记。

    钟声悠远。

    曾举的脸色更加苍白,薄唇微启,喷出一口血来。

    那口血在寒冷的空气里迅速凝结,变成血珊瑚一般的事物,边缘隐隐泛着金光。

    他挥了挥衣袖。

    血珊瑚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向前而去,随着空气的摩擦,愈发光滑尖锐,渐渐变成一道飞剑。

    圣人血为剑。

    欢喜僧神情凝重了些,右手一翻握住大涅盘,拦在了自己身前。

    啪的一声轻响,圣人剑落在了大涅盘上,开始剧烈颤抖,发出肃然的嗡鸣声,仿佛有无数书生在读书。

    欢喜僧眼神沉静,也不见唇动,便有阵阵经声响起。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圣人剑渐渐崩离碎裂,化作无数血色的琉璃,向着地面落下。

    大涅盘不愧是朝天大陆修行界的至宝,禅宗一脉的神魂所在。

    欢喜僧收回大涅盘,看着远方的曾举说道:“老师,我在烈阳号上就说过,你不是我的对手。”

    曾举平静不语,不知从何处取出一枝笔与一方砚台,开始蘸墨写字。

    砚台里没有真的墨,只是被砚石颜色染黑的阳光。

    那枝笔看着也明显不是凡物。

    这与他平时随手写出的符是两个层次的事物。

    是的,圣人认真写出的文字不是符。

    是经。

    出乎意料的是,欢喜僧没有拿起大涅盘,也没有凭借金身拉近距离强攻,而是依然停留在原先的位置,更是也拿出了一枝笔还有一叠纸开始写字!

    他没有砚台,但是有纸。

    他不是圣人,但他是佛。

    佛认真写出来的文字,也是经。

    ……

    ……

    笔端在砚里的阳光一蘸,以碧蓝的天空为纸,曾举提笔便写了一个字,笔端的阳光散离,根根毫毛断裂。

    那个字飘摇而去,看似轻如风筝,却又重如大山。

    “定。”

    ……

    ……

    欢喜僧拿起小笔,在纸上平平淡淡、认认真真写了一个字。

    明明笔上无墨,落笔处却是那样的字迹清楚。

    接着他把手一挥,那张纸便飘遥远而去,迎向了那个定字。

    他写的是一个“嗔”。

    ……

    ……

    一个是无纸之字。

    一个是无墨之字。

    都是一茅斋的符道,写的却是不同的经文。

    两个字在大气层边缘相遇,骤然间大放光芒,卷起无数巨风,把远处的云都吹碎了。

    哗啦一声,仿佛是纸被撕开。

    欢喜僧写字的那张纸却没有破,破的是曾举写出来的那个“定”字。

    一道飘渺难言的笔字,笼罩了雾山市的上空,所有意味集于一点,仿佛一捺,落在了曾举的身上。

    就像是一道闪电劈落。

    曾举直接被从天空里斩落,斜斜落到地面,砸塌了一处山崖。

    欢喜僧飞临山崖上空,发现正是那夜自己砸垮的半截山,若有所感,念道:“山落便为坟。”

    曾举从山石间站起身来,看着天空里的少年僧人心生感慨,说道:“若是寻常戏码,这时候该喝一声孽徒,我却喊不出来,因为我教你的不多,至于你总说自己是农夫,其实你真正想做的还是那个将军吧?”

    这话听着淡然,也没有什么嘲讽,欢喜僧清俊的脸上却出现一抹怒意。

    “我们用的都是当年在一茅斋里抄书的笔,但我这纸却是水月庵门前桃树皮做的,你平空立意如何是我的对手?除非你用管城笔还差不多。更何况当年我游历朝天大陆,拜你为师,得青山剑经为引,还在冷山遍访诸派。你会的本事,我都会,我会的你却不会,更何况我还有诸多至宝,更有大涅盘这三千世界!”

    他静静看着曾举说道:“老师,你如何是我的对手?”

    曾举擦去唇角的血迹,整理了一下衣服,平静说道:“若是打不赢便投降,当年你就不该离开雪原。”

    欢喜僧面无表情说道:“赤松真人炼生魂的时候,你可曾说过什么?”

    曾举说道:“那时我不知晓,现在思来便悔,自然要阻止你。”

    “是吗?但我确实很喜欢那个小姑娘的干净灵魂,或者我当着你的面炼制给你看?”

    欢喜僧的脸上依然没有什么表情,语气也没有故作邪恶,然而却让整个天地间都充斥着恐怖的意味。

    他把右手伸向数十公里外的雾山市,对准了那座已然破烂不堪的市政厅,便要把伊芙的灵魂捉出来。

    曾举还能够阻止他吗?下一刻,欢喜僧忽然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因为灵魂应该是无形无质的存在,感觉不到任何重量,为何他捉来的这个事物如此沉重,就像是一块石头般?

    他转身望向那边,才发现从市政厅处破空而至的并不是那个女子的干净灵魂,而是一团非常模糊,给人满身灰土感觉的马赛克。

    那团马赛克静止在了数公里外的天空里,渐渐显现出真实的模样。

    原来那是一个穿着灰格子衬衣的中年男子,******,肤色也有微黑,神情沉稳。

    远方有数台战斗装甲落在了市政厅处,应该已经把伊芙救走了。

    欢喜僧微微挑眉,也不说话,直接便是一拳击了过去。

    无数金色的火焰自拳头上生出,骤然变成一条火龙,穿越数公里的距离,来到那个中年男子身前。

    当初在天火工业基地的空间裂缝间,这一记佛火龙拳,直接击退了一只处暗者。现在虽然没有行星里的高温岩浆为引,这一拳的威力小了很多,但也无比强大,就算是真正的仙阶法宝,都会被一拳击碎。

    那个中年男子神情不变,还是那般沉稳,甚至有些木讷,动作却是极快,手掌一翻,一道圆形的光镜便出现在手里,光镜上有无数符文,在各自的圆轨上快速移动。

    看着这幕画面,欢喜僧有些意外,轻噫了一声。

    就在同时,那道佛火生成的巨龙毫无花俏地撞在那道光镜上,难以想象的冲击波向着四面八方而去。

    轰的一声巨响,大地表面的那些积雪纷纷跳了起来,就像煮沸的牛奶。

    金色巨龙渐渐消散在天空里。

    那道光镜也随之消散无踪。

    欢喜僧静静看着那个中年男子,忽然伸出右手。

    中年男子也伸出了右手。

    大气层里出现了两个金色的巨大掌印,横亘天地之间,就此相遇。

    星球表面出现一道更加难以想象的巨响,狂风呼啸,远处的居民楼倒塌了数座,飞船们纷纷飞离躲避。

    “禅宗光镜、大手印……你是寺里的哪个后辈?禅子?”

    欢喜僧看着那个中年男子淡然问道。

    中年男子却不接话,拿出了一方砚台还有一枝笔。

    那砚台不普通,笔看着也不普通。

    他用笔在砚台里蘸了蘸,开始在空中写字。

    欢喜僧明白了对方的意思,微生怒意,也不再言语,直接取出笔纸,又写了一个“怒”字。

    写着怒字的纸飘然而去,很快便来到了中年男子身前不远处。

    中年男子的字还没有写完。

    但也不需要写完。

    数道彩虹在那枝笔端生起,轻而易举地撕碎了那张纸,然后落在了欢喜僧的身上。

    一道金色的直线去了数十公里之外,在雪地上刻出一道深沟。

    欢喜僧从沟底站起,僧衣尽破,胸前出现一道清楚的笔痕。

    他抬起头来,望向天空里的中年男子问道:“这是什么写法?你到底是谁?”

    “笔是管城笔,砚是龙尾砚。”

    中年男子说道:“我是柳十岁。”

第六十二章让我给你解释一下为什么你打不过我

    是的,那枝隐有仙意的笔,便是一茅斋镇斋四宝之管城笔。

    那方明显不凡的砚台,便是一茅斋镇斋四宝之龙尾砚。

    那个看着很普通的中年男子,便是一茅斋最新的圣人柳十岁。

    他还是天生道种、前青山宗两忘峰天才弟子、西王孙的书办、不老林高层、果成寺俗家长老、血魔教唯一传人。

    当然,他还有个最重要的身份,那就是井九的童子。

    “原来你就是多宝书生柳十岁。”欢喜僧掸掉身上的泥土,面无表情说道:“今日一见,果然宝贝很多。”

    柳十岁有那么多的身份,他却偏偏要说多宝书生,表明他这时候真的有些羞恼——多宝书生怎么听都有些低级,甚至会让人联想到淫贼。

    柳十岁还是像几百年前那样沉稳老实,没有受到言语刺激,说道:“是的,我就是柳十岁,我也去过很多地方,你会的神通我都会,我会的有些你却不会,而且你的法宝也没有我多。”

    他的语气很平实,就是平铺直叙,没有半点炫耀的感觉,却形成了更强烈的嘲讽效果。

    欢喜僧沉默了会儿,用手指弹出一颗念珠。

    那颗念珠来到大气层边缘,骤然碎裂,散发出无数清光,如瀑布般淌落,把整座雾山市都笼罩了起来。

    如果从远方望过来,大概能联想到古钟落地的画面。

    那念珠必然是禅宗极高阶的法宝,柳十岁依然沉默,手里拿出一个小黑旗,对着天空挥动起来。

    小黑旗里散发出无尽寒意,隐有鬼泣,竟是一道鬼幡。

    鬼泣声声与清光里的佛唱相抵而消,满是浊气的幡布破风而起,便要把欢喜僧卷进去。

    那道鬼幡里的阴森意味浓烈至极,不知道有多少幽魂被生祭,然后拘在其间。

    欢喜僧指尖微动,捏碎一颗念珠,化作一把金刚杵,挡住那道鬼幡。

    又是毫无新意的一声巨大轰鸣,他被震退到满地乱石之间,脸色略显苍白,眼神更加冷漠。

    “血魔教的万魂幡!”他看着天空里踏着莲云而来的柳十岁,说道:“不管你是寺中后辈,还是斋中书生,又或者是景阳的弟子,居然敢拘生魂敢炼,比我要做的事情更加邪恶,怎有脸以正道居之?”

    柳十岁说道:“我炼化此幡没有用生魂,只是在冥河里泡了三百年。”

    他的声音依然平稳,语气里没有任何情绪,却还是让人觉得这是一种嘲弄。

    冥河里不知有多少魂火残余,没有智识也不是生命,哪怕只是碎片,也足以让这道万魂幡拥有极大威力。更可怕的是,这道幡的根基似乎是件更高阶的法宝,如此说来,便是赤松真人当年的那道万魂幡也不及此幡。

    万魂幡如卷天的帘一般,遮天蔽日而至,卷住那道金刚杵,只是片刻便让其表面出现了淡淡锈痕,就连黑玉为基的下段也出现了好些血般的痕迹,眼看着便要污其本质、废其宝意。

    欢喜僧收回了金刚杵,终于取出最强大的法宝——大涅盘。

    大涅盘散发出无数道平静却又肃然的佛光,将那些随幡而至的黑烟尽数灭杀。

    谁曾料到,柳十岁竟是毫不在意万魂幡损失的阴气,继续挥动向前,就这样砸了下来。

    难道他是想用万魂幡施展青山剑道,又或者是南趋一脉的鬼剑道?

    欢喜僧这般想着,却是丝毫不惧,直接用大涅盘对了上去。

    黑烟尽数消散,黑幡无法再进一步,那个看似寻常的金属盘里有三千世界,有六道轮回,又怎会被万魂所制。

    但就在下一刻,雾山市的天空里第四次响起轰隆的巨响!

    那声音极其响亮却不干脆。

    不似雷鸣,更像钟鸣,而且是一口破钟。

    近处的一些废弃农场与交通设施,顿时被震塌。

    狂风呼啸,积雪渐残,沙石乱滚。

    “居然不是青山剑道……”

    欢喜僧用微微颤抖的右手擦掉唇角的金色血迹,神情有些微惘,如果柳十岁是用青山剑道驭使万鬼幡,他不会在意,因为他也懂青山剑道,可是先前那刻大涅盘上传来的天地般的伟力明显不是这么回事。

    他望向大涅盘,神情微变——如果说万物一剑无坚不摧,那么大涅盘便像青天鉴一样,是朝天大陆最强大的防守型天阶法宝。但这时候大涅盘的右侧下方出现了一个小坑——不是很显眼,终究是个坑。

    他抬头望向柳十岁,有些不解说道:“那是什么?”

    柳十岁收回万魂幡,伸手从里面取出一个黑色的方形玉玺,介绍道:“是冥皇之玺。”

    欢喜僧看着他手里的冥皇之玺,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言语,轻轻叹了口气,带着些自嘲的意味。

    换作一般的故事里,处在他这样的境况,少不得要问一句“你到底还有多少个宝贝”,然后可能柳十岁又摸出一个铃铛,拿出一个戒尺……何必呢。

    念珠在指间轻轻一动,欢喜僧便平静下来,说道:“大涅盘里有世界,有万物,你终究是破不了的。”

    是的,就算柳十岁有万魂幡、有龙尾砚、有管城笔,也无法破掉大涅盘的防御。

    至于冥皇之玺倒确实把大涅盘砸出了一个小坑,连带震伤了欢喜僧的金身,可如果真想把大涅盘砸破……只怕目的达到之前,冥皇之玺便会崩落一个大角,到时候用什么镶?他那个脾气极大的小师妹能答应吗?

    “我还有一件法宝,想要试试。”柳十岁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不像前面那般沉稳平静,有些不自信的感觉。

    欢喜僧觉得有些怪异,心想既然如此,为何你要用那法宝来做最后一击?但既然是最后一击,肯定也就是最强一击,他伸出右手对准天空,手指之间平空出生一面光镜,无数佛家真言在其间流淌,缓慢转动。

    大涅盘也缓缓转动起来。

    徐徐清风起。

    仿佛穿过果成寺塔林、松海的那些风。

    说完这句话,他收好万魂幡与冥皇之玺,盘膝坐在空中,闭上眼睛,开始调息静神。

    如此阵势,可以想见随后出手的法宝,必然带着极大威势。

    嗡鸣声响彻雾山市郊外,仿佛有什么事物在高速振动。

    天地间的清风忽然消失。

    地面的残雪变得非常明亮。

    那是因为一道飞剑出现在天地间。

    那道飞剑非常纤细短小,通体银色,表面光滑至极,也明亮至极。

    欢喜僧神情微凛,才发现自己被柳十岁的各种法宝震撼心神,竟忘了这把剑!

    当他想到这件事情的时候,那把银色小剑已经来到了他的身前。

    远方的云层激荡而碎,地面的残雪明亮如在燃烧,那道飞剑隐然生翼,带着难以想象的凌厉剑意与难以形容的灵气,扎在了大涅盘的表面,给人一种强烈的感觉,这剑竟是活的!

    满天剑鸣里,竟隐约能够听到一声——俺来也!

    ……

    ……

    很多年前,碧湖峰主雷破天偷了雷魂木送给剑狱里的太平真人,是因为太平真人答应给他两把剑。后来雷破天被关进剑狱就疯了,只知道在井底不停地喊:没有一,那二呢?

    一就是万物一。

    二就是不二。

    这道银色小飞剑便是不二剑。

    不二剑是青山九峰主剑里的一把,是两忘峰的主剑,但很多年前便被景阳真人从两忘峰里带走了。

    它看着普通小巧,但层阶非常高,只在万物一剑之下,略胜初子剑,远超其余主剑,包括弗思剑。

    不二剑跟了景阳真人无数年,甚至还跟着飞升去黑暗的宇宙里看了一眼,然后便被扔给了柳十岁。

    数百年来,不二剑化作剑镯,老实地呆在柳十岁的手腕上,跟着他沾过种菜的粪水、泡菜坛子的坛沿水、用来写字的臭墨水,偶尔振动嗡鸣过几次,除了卓如岁在西海布青山剑阵时展露过一次锋芒,却从来没有真的化作飞剑战斗过。

    今天它的剑光终于照亮了天地,要开始第一次战斗,面对的就是欢喜僧这种人物,大涅盘这种法宝。

    从这一点来说倒与刘阿大的命运有些相似。

    柳十岁的不自信,其实是不信任它,担心它看着这样的阵势,看着大涅盘便会转身逃跑。

    毕竟几百年前,井九对它的评价就很糟糕,而这几百年来,它的表现也不怎么好。

    时间终究改变了很多。

    少年成人,剑灵渐生。

    那把银色的小飞剑竟比柳十岁还自信,没有半点退却,刺向了大涅盘。

    大涅盘非常坚固,但真正最强大的屏障并非自身,而是那些金属小方格里的世界。

    只有穿过那些世界,才能接触到大涅盘的本体。

    不二剑是朝天大陆除了井九右手之外最锋利的剑,但能穿过那些世界万物形成的屏障吗?

    伴着那道明亮的剑光,地面的残雪骤然而起,崖石也随之转向,以相对尖锐的一面对准了欢喜僧。

    雾山市郊的天地间充斥着凌厉的剑意,逃往远方的那些战舰与飞船上的军人们,通过远程监控系统望向这边,只是看到那些明亮,便觉得眼睛有些发酸,下一刻那些监控设备便被毁了。

    这样森然而密集的剑意,这样的天地异象,与当初井九与西来在大原城那一战的场景有些相似,甚至有些像雪姬牵着井九的手飞向天空里那九个黑太阳时的模样。

    “第五个了。”

    曾举扶着一块缓缓转动的石头,看着刺在大涅盘上的不二剑,感受着天地间的剑意,感慨说道。

    青山祖师、李将军、井九、西来,以及这时候的柳十岁,都在青山剑道走到了最后一步。

    万物一。

    ……

    ……

    万物皆为剑,破世间万物。

    秀气而锋利的剑尖,在极短暂的时间里,不知穿过了多少个世界,看到了多少个天空,终于落在了大涅盘的真实表面。

    伴着一声清楚至极的声音,不二剑刺进了大涅盘,虽然不深,甚至用肉眼都难以看到,但终究是破了。

    欢喜僧的眉心生出一道极小的裂口,金光灿然里隐现一抹血色。

    剑光再次照亮残雪,不二剑飞回柳十岁身边,微微颤动,稍显暗淡,应是先前那一记让它有些脱力。

    欢喜僧静静看着柳十岁,任由那滴血水从金痕里流出,说道:“这样不够。”

    话音方落,柳十岁身形骤虚,仿佛鬼魂一般飘到他的身前,右手拿着一把剑再次穿过无穷世界,落在了大涅盘上。

    落处极为准确,就是不二剑刺破的那个小口。

    两剑相加,那个小口子变得更深。

    欢喜僧的金身深处发出一声断裂的脆响。

    大涅盘疾速折回。

    欢喜僧倒在了大涅盘上,单手撑着冰冷的金属盘面,竟似是下半身无法行动。

    一道金色的鲜血从他的僧衣后方渗了出来。

    那里是椎骨的位置,对飞升者来说,亦是仙气转送的关键处,如果遭受重伤,还真有可能像普通人一样变瘫。

    欢喜僧脸色苍白,看着柳十岁手里的剑,想要问什么,却喷出一大口血来。

    画中朱砂般的血,落在乱石间,点起熊熊火焰,然后瞬间消失。

    他想问的是,你用万物一剑道驭使不二剑破了大涅盘的三千世界,那这又是什么剑?

    那把剑看似寻常,实则清冷如水,而且已至极致——就像是特定条件下,极严寒环境也无法结冰的清水。

    “初子剑。”柳十岁介绍道。

第六十三章青山就是忍不住

    随剑意而起的那些雪再次纷纷落下,仿佛迎了一场新雪。

    欢喜僧瘫坐在大涅盘上,任由雪花落在破烂的僧衣,画面看着很是凄苦,很容易让人联想起破庙之类的地方。

    初子剑是雾岛老祖南趋的剑,后来被青山道缘真人夺走给了井九,其后经历了无数传奇故事,最终还是回到了青山,又被他送去了朝歌城皇宫,谁都没有想到居然会在这里出现。

    在朝天大陆的飞剑排序里,万物之下便是不二剑与初子剑,现在都在柳十岁的手里。至于他用的剑法,第一招是万物一,第二招则不知道是什么,竟有了几分幽冥仙剑的意思,但显然不是。

    大涅盘终究是没能承受住一切,破开了一个小口。

    欢喜僧禅心被斩,金身断裂,变成了一个瘫子。

    但这不代表一切就这样结束了。

    欢喜僧看着天空里的柳十岁,眼神越发漠然,还有些诡异的暗色,说道:“我很欣赏你们景阳一脉的做事风格与方法,但你们最多只能保住自己,终究解决不了他人的问题。”

    除了景阳一脉的他人便是整个人类。

    柳十岁强大的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但还是不够,所以他还是要自己来。

    欢喜僧用手撑着盘面坐直身体,用手把无法移动的两条腿盘成莲花座。

    他腰以下的身体都没有了感觉,也无法动作,但他还有手。

    如玉般的手掌落在大涅盘表面。

    拍案。

    轰轰无数声响,无数道炽烈的金色火焰从大涅盘边缘喷射而出,形成一道火尾。

    大涅盘离地而起,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向着天空里飞去,仿佛一颗流星逆行而上,瞬间便到了大气层边缘。

    柳十岁踩着不二剑,提着初子剑追缀而去。

    忽然间,大涅盘表面的几个金属小格破了,释放出大量的黑色烟雾。

    这些黑色烟雾当然不是最低等的障眼法,都是黑暗孢子。

    欢喜僧与暗物之海战斗多年,更是曾经深入海底,为人类立下大功。

    战斗的时候,为了避免浸染、快速稳住局势,他会把那些血拇与黑暗孢子直接吸进大涅盘的某个无人世界里。

    这多年下来,可以想象那些黑暗孢子与血拇的数量有多少,今天他为了逃离这颗星球,竟是全数扔了出来。

    为了人类而奋斗的禅宗之祖,竟做出了这样的事情,仔细思之,不免有几分悲凉。

    曾举看着这幕画面,心情极为沉重,却不及感慨什么,直接取出一把扇子,对着天空用力挥了下去。

    无数道狂风形成龙卷,由地面招摇而上,直抵天穹,把那些正在散开的黑色烟雾封在了固定的范围里。

    这些黑色烟雾如果落到地表,只怕那些没有准备的官员与军人都会死光,而且被浸染后的怪物,说不定又会威胁到没有防范意识的地底的数百万民众,望月星球的大好局面极可能毁于一旦。

    柳十岁非常清醒地认识到这一点,毫不犹豫转身飞回大气层里,挥动万魂幡开始收集那些黑色烟雾。

    大涅盘已经飞过了残月碎石带,化作一个非常小的亮点。

    刚好有一艘小型战舰在附近,向着他发射了一道激光炮。

    欢喜僧偏头避开这一炮,面无表情望向那艘黑色战舰,双手一挥。

    两只巨大的金手出现在黑暗的宇宙里,握住那艘小型战舰的两端,然后将其撕成了两截。

    好些人从战舰里飘了出来,有的已经成了尸体,有的在手忙脚乱地安装维生系统。

    无声的黑暗世界里,一切显得那般慌张而冷酷。

    欢喜僧转身望向星球表面,眼里带着诡异的暗意,略显神经质说道:“等我……脱了这衣服,再回来找你们。”

    柳十岁听到了这句话,也听懂了这句话,没有理会,继续专心地用万魂幡收集那些黑暗孢子。

    曾举把那把扇子扔到了天上,有些疲惫地靠着乱石坐下,开始对所有的同道们进行全星系广播。

    ——大悲和尚被域外天魔污了禅心,疯了。

    ……

    ……

    万魂幡回到那只手里,幡身微微鼓荡了两下,便告平静。

    那只手明显做过很多农活,只是不知为何被仙气淬炼过,那些老茧也没有消失。

    柳十岁飞到大气层外,把还活着的人都救了下来,然后飞回地面,向着乱石堆里走去。

    不时有蟑螂从石缝里爬出,警惕而忠诚地到处穿行,好在所有的黑暗孢子与血拇都已经被收走或者杀死,暂时不需要它们再次作出牺牲。

    曾举的衣服上隐隐可见血迹,早就已经站不稳了,但不肯坐下,站在那里等着柳十岁的到来。

    柳十岁走到他的身前,按照一茅斋弟子的礼仪向他行礼,说道:“拜见圣人先师。”

    曾举静静地看着他,忽然问道:“你到底是一茅斋弟子还是果成寺弟子,又或者是……青山宗的剑修?”

    这个问题明显隐藏着别的意思,不怎么好回答,却难不倒柳十岁这样的人,他有些不解问道:“我都是啊。”

    曾举想着《大道朝天》游戏里的人设,自嘲地笑了笑,不避讳地让他扶住自己,向乱石堆外走去,说道:“没想到你也飞升了,而且还一直留在我的身边。”

    柳十岁沉默了会儿,说道:“出来后知道公子出了事,所以决定先看看再说。”

    曾举看了他一眼,说道:“你与景阳、童颜这些人不一样,你不会撒谎。”

    柳十岁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道:“是的,我是专门跟在您身边的。”

    曾举说道:“这是赵腊月还是童颜的安排?”

    柳十岁说道:“没有安排,我们好些年前便商量好了,如果飞升后发现事情不对,便要做好出手的准备。”

    曾举好奇问道:“什么准备?”

    柳十岁诚实说道:“童颜写了很多方案,但赵腊月懒得看,她说把最厉害的几个盯着就行。”

    曾举再问道:“那时候你们就确认了对手可能是飞升的前代仙人?”

    柳十岁说道:“在故事里这种情形比较常见。”

    曾举看了他一眼,微笑说道:“一个盯一个,需要的时候就出手?”

    柳十岁真的很诚实,说道:“按照能力与威胁来排,我应该盯欢喜僧,只不过找不到他,所以才盯着您。”

    曾举发现自己真的无法理解这些年轻人,神情微异道:“我是你在一茅斋的师祖,欢喜僧更是果成寺的祖师,结果你飞升后就要盯着我们,随时准备杀死我们?”

    柳十岁继续诚实说道:“是的。”

    曾举有些不知该怎样反应,是应该生气还是觉得好笑,说道:“新一代的飞升者都像你这般自信吗?”

    柳十岁说道:“我们准备的更充分,带的东西也多,尤其是我。”

    曾举想着这场大战里柳十岁层出不穷的法宝,有些无语说道:“你把龙尾砚与管城笔都带过来了,斋里怎么办?”

    柳十岁说道:“公子以前说过,解决问题要直接斩断根源,必须用尽全力。现在朝天大陆已经没有内争,只有外患,不管外患是域外天魔或是别的什么,当然应该把最厉害的法宝都带出来。”

    景阳真人当年确实是这样想的,所以才会带走万物一剑与不二剑,只把弗思剑留给神末峰的传人镇山。赵腊月也是用这样的理由说服柳十岁,继而说服现任神皇、冥皇借出了压箱底的东西。

    这些朝天大陆最顶阶的剑与法宝,都被柳十岁带在了身边。

    他就是赵腊月给“仙界”准备的杀神,就连童颜都不知道这些事情。

    “童颜在盯着青山祖师?”曾举忽然想到一件事情。

    他知道赵腊月这时候在主星,每天坐在那个崖台边缘,盯着温泉边的浴衣少女。

    对这个世界而言,那位少女当然非常重要。

    以重要性以及强大而论,欢喜僧应该排在第三,柳十岁也承认了,那才是他原本的狙杀对象。

    那么最重要的沈青山呢?童颜离开沈家祖宅后便消失无踪,难道去了祖星?

    今天柳十岁再次确认自己不会撒谎,至少无法瞒过这些前辈师长,所以他紧紧地抿着嘴唇,不说话也不想。

    看着他的模样,曾举忍不住笑了起来,大概明白为何井九会如此宠爱这个孩子,而赵腊月为何又把这么多的法宝都交给了他,对他不禁产生了更多兴趣,问道:“最后破大涅盘的那两剑,第一剑是万物一,我看得出来,第二剑是什么?”

    柳十岁想了想,这与童颜、赵腊月多年前的交待没有什么抵触,说道:“两百年前,赵腊月从东易道借了一件异宝,去南海把雾岛的雾散了,我们去岛上逛了几圈,发现了南趋留下来的几本剑经。那些剑经里有他最初修行的鬼剑术,也有后来领悟的剑鬼之道,只是我们没有办法用,最后我们去了一趟雪原,才算是有所得。”

    “雪原?难道你们去找了那位……小雪姬?”曾举神情微异,心想现在的朝天大陆难道如此美好?

    “女王陛下不会用剑,我们找的是彭郎,他的天赋……”柳十岁忽然想到还没有介绍彭郎的身份,说道:“他就是无恩门的掌门,只不过现在一般不在天寿山住,很少离开雪原。”

    曾举不等他说完,摆手说道:“我看过井九写的那本小说,知道他是谁。”

    提到那本小说,柳十岁赞叹道:“我先玩的游戏,后来才看的小说,才知道公子写书也这般好看。”

    他忽然说道:“对了,您知道公子为什么要写那本书吗?”

    在星门地底民生街区的那间公寓里,井九写了那本叫做《大道朝天》的小说,然后让漩雨公司改编成游戏。那个游戏现在已经风行整个星河联盟,那本书也拥有了越来越多的读者,但在普通人看不到的世界,这本小说引发了很多大事。

    关于井九为何要写这本书,不同人有不同的看法,有不同的解释。

    有人认为他是想要通过这本书找到散落宇宙各处的青山同门,以求安全。赵腊月认为他是在向所有前代飞升者做出宣告——我是这样的人,你们别来烦我。童颜认为他的真实目的隐藏很深,实际上是想通过这个游戏建立类似卷帘人那样的情报系统、信息互通系统。那么与井九认识最早的柳十岁,对此有什么新的看法?

    “他担心你们这些前代师长思乡呢,所以才会写这么多的风景人物。”柳十岁认真说道。

    听到这个答案,曾举怔了怔,然后笑了起来,忍不住伸手摸了摸柳十岁的头。按照朝天大陆的时间,柳十岁已经几百岁了,而且是一个能把禅宗之祖打的满地爬的怪物。可他还是像个真正的可爱少年,谁能忍得住不去摸摸他的头呢?

    说话间,二人早已离开了那片乱石山崖,来到了一处篮球场上。

    一路走来,柳十岁不停往曾举的身体里送着仙气,他的伤势已经好了很多。

    望着远处的那栋居民楼,曾举对他说道:“对你公子来说,这里可能才是他的家乡。”

    ……

    ……

    (对远在澳州的酒徒叔来说,内蒙古才是他真正的家乡,虽然两边草原都多。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他的马甲:青州六从事里会有青州两个字,大概就像我总是离不开青山两个字一样。是的,他回.asxs.开新书了,书名叫盛唐日月,据说想用马甲玩点新意思,结果没两天便自己在网上揭穿了自己,欢迎大家前去观看热闹。)

第六十四章公子住过的地方

    那栋居民楼的侧墙上用油漆写着七二零,本来就很旧了,前些天又被恐怖的低温折磨了一番,剥落的更加严重,已经快要看不清楚。

    来自烈阳号战舰的特种士兵,穿着战斗装甲,守在这栋普通居民楼的四周。

    前些天欢喜僧在战舰上疗伤,曾举在修补空间裂缝,柳十岁在盯着他们两个,直到此时还没有人来打扰这个地方。

    花坛上的积雪里混着灰,地面上也是如此,甚至淹过了那根断裂的桦树。

    单元铁门发出吱呀的声音,柳十岁与曾举走了进去,接着推开了那道房间门。

    厨房里残留着蒸糕腐烂后的味道,客厅里残留着剑火燃尽后的味道。

    那只小花猫趴在沙发角落里,警惕地盯着来人,当它发现不是那家人回来后,顿时紧张起来,想要跳起跑掉。

    “别怕,别怕。”柳十岁赶紧说道。

    不知道应该形容为人格魅力,还是与狐狸精呆一起的时间太长继而激发的天赋,小花猫听着他的声音,竟真的平静下来,重新趴回沙发上,还可爱地翻了个身,露出了肚皮。

    柳十岁走到沙发前,伸手揉了揉它的肚子。

    曾举提醒道:“她怀孕了,你手轻些。”

    柳十岁好奇问道:“您也养猫?我在战舰上没有见到过。”

    曾举说道:“857基地太无聊,不养只猫怎么办。”

    前面两个人说了那么多话,看似平静实则暗流一直没有消退,直到这时候说到了猫,气氛才真的松快起来。

    如此好的气氛才适合叙旧以及闲聊。

    曾举问道:“一茅斋现在如何?布秋霄可有希望飞升?”

    柳十岁把一茅斋现在的情形简略地说了说,顺带着把别家宗派的情况也说了说,反正他都熟。总之朝天大陆现在非常宁静,邪道势力早已灰飞烟灭,或者被苏子叶拘在旧昆仑,修道者们心无外物,一心走在大道上。

    他最后说道:“老师成圣多年,之所以没有飞升,可能还是有些事情暂时无法放下。”

    曾举想着那本书里的内容,心想如果不是何霑便是水月庵,谁知道呢。他还是觉得柳十岁描述下的朝天大陆太过美好,问道:“难道各宗派之间,朝廷那边都没有什么纷争?”

    “各宗派?噢,您是说我们这几个人啊。雀娘在镜宗,瑟瑟在悬铃宗,苏子叶在西北,阿大很多时候都在西海,我在一茅斋,彭郎在雪原,大家都挺好的。噢,就是……童颜与卓如岁有些看不对眼,但小荷说他们是演给天下人看的,毕竟一个是青山掌门,一个是中州派的掌门,不闹点矛盾总感觉不对。”柳十岁想了想说道:“我觉得小荷说的很对,就算卓如岁看童颜不顺眼也没什么用。赵腊月与南忘不点头,他什么都做不了。”

    听完这番话,曾举沉默了很长时间,感慨说道:“青山宗一统天下……便是青山祖师在时,也没能做到这件事,没成想却在景阳手里做成了,也不知道他是真的无为而圣,还是深谋远虑如此。”

    柳十岁想到青儿一直以来的看法,有些不好意思说道:“公子下棋很好。”

    下棋的都心黑。

    棋下的越好越心黑。

    柳十岁说完这句话,发现茶几上摆着一张棋盘。

    接着他发现窗边有台钢琴,琴盖合着的,上面放着一个本子。

    他想到十天前在烈阳号战舰上看到无数怪物冲到这栋楼前,楼里传出的琴声,不禁有些讷闷。

    小花猫忽然在他手下翻过身来,身姿矫健地穿过曾举的两腿之间,蹿到卧室里,躲到了床下。

    房门开启,两名精锐战士带着伊芙女士走了进来,行礼后便转身离开。

    柳十岁说道:“请坐,呼吸头罩可以取了,这里是安全的。”

    伊芙女士有些紧张地坐到沙发上,摘下呼吸头罩,用颤抖的手梳理了一下凌乱的卷发,没有说话。

    “不用紧张,只是随便聊几句。”曾举说道。

    伊芙女士不知道他是谁,但猜到应该是军方的大人物,不知道该回答什么,有些无助、无意识地轻轻摆头,然后她望向柳十岁,眼神微亮,不确信问道:“刚才唤醒我的……是您?”

    “抱歉给您带来了这些麻烦与意外,我们主要是想知道与……那位莱恩有关的事情,不在卷宗上的。”柳十岁说道。

    欢喜僧通过两心通已经知道了她所知道的一切,调查卷宗上也有很多报告。但他更想与这位女士聊聊天,那是一种完全不同的交流方式,是的,是交流,这样才能感知到更细节的东西。

    “我经常来这片楼区,但很少来这栋楼,因为按照工作手册上的要求,自闭症少年只要表现出与社会接触的意愿,我们便不应该过于主动地向他靠拢。我第一次来的时候,是给莱恩送海报……”

    伊芙女士的声音在房间里响起,渐渐不再颤抖,越来越顺畅。

    没用多长时间,这场谈话便结束了。

    在两位军人的帮助下,她再次戴好隔离头盔,然后离开了七二零栋楼,坐进一辆高级悬浮车里。

    车里的后勤人员递过来一杯温度合适的茶水,她道了声谢,接过茶杯捧在手里,小口小口的喝着,苍白的脸色渐渐红润起来,望向窗外那些被冻破、震破的建筑外墙,觉得仿佛自己还在梦里。

    ……

    ……

    柳十岁走到窗边,看着那些已经腐烂的冻梨,知道这些天里房间里的温度保持的很好。

    他拿起钢琴上的本子翻了翻,看到了夜空里的星辰以及一场突如其来的爆炸,看到瘦高的桦树以及站在花坛上的瘦高的人,还有雪地上被血滴泼过的梅花间竹。接着他掀开琴盖,用手指笨拙地摁了摁。

    他转身望向那个沙发,仿佛看到公子坐在那个沙发上,却不像几百年前那样懒散、没有骨头一般,而是坐的非常笔直,手里拿着棋子,认真地放到棋盘上。

    接着他看到公子站了起来,走到窗边开始弹琴,开始画面,开始观察窗外的世界。

    “你觉得他醒了吗?”曾举问道。

    柳十岁摇了摇头,说道:“公子不可能这么勤奋,更不可能去学琴棋书画。”

    所以井九当然没有醒,还是那个叫作莱恩的少年,只是不知道被雪姬带去了哪里。

    他还有更充分的理由,只不过不能对曾举说而已。

    撒谎很难,闭嘴不难。

    尤其一百年前,禅子忽然想起井九当年的信,非要他学了闭口禅。

    “我能在这里单独坐会儿吗?”他对曾举说道。

    曾举以为他是想在井九曾经生活的地方多感受一下,自然不会拒绝,转身离开。

    柳十岁坐到沙发上,确认这栋居民楼附近没有什么人,取出一件装置连上了一艘轻型战舰的网络。

    然后,他从军用网络跳转到了星域民用网里,找到一个普通节点,很正常地连进了大道朝天的游戏。

    ……

    ……

    地里的菜没有人浇水,却没有变黄。

    厨房里的泡菜坛子也没有人打理,坛沿水却不会少一分,里面的泡菜也不会坏。

    更妙的是,那些泡菜就算泡再久,只要你在设置里改一下,便能确保是跳水泡菜的味道。

    这里是果成寺外的小菜园,柳十岁来到这个世界后,偶尔进入游戏时,都会来这里吃顿饭。

    今天他是在七二零栋那个没有网络、更不可能有游戏舱的房间里,只能看到游戏里的一切,却无法感知那些,自然不会再给自己做顿饭,只是咂巴了几下嘴。

    厨房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赵腊月走了进来,看着他蹲在泡菜坛子前,微微挑眉,但没有说什么。

    柳十岁起身,看着她担心说道:“你一直盯着那台电脑,她肯定也在盯着你,就这么进来,会不会有问题?”

    “冉寒冬说没问题。”赵腊月喜欢吃火锅与菜,但更喜欢在山海间呆着,不喜欢厨房,向门外走去,“这不重要,说你那边的事。”

    柳十岁跟在她的身后,把这边的事情讲了一遍,那些细节说的尤为细致,然后说道:“公子在这里生活了一年多时间,房间不是很大,不过有只猫,应该过的不错。”

    这说的当然不是游戏里的果成寺,而是他现在真身所在的名为七二零的居民楼。

    说完这些事情,他们已经飞到果成寺的深处。那个极熟悉的静园里。赵腊月看着那座被落叶围着的石塔,沉默片刻后说道:“当年在这里,他看着苍龙与玄阴老怪对上才出手,你今天为什么出手这么早?”

    柳十岁说道:“曾圣人那时候要死了。”

    赵腊月说道:“他那把扇子比严书生留给你的扇子好用很多。”

    柳十岁忽然想到自己还没有把扇子还给曾举。

    赵腊月知道他在想什么,说道:“曾举当时还有再战之力,你应该等他们真正两败俱伤,再把他们都杀了。”

    柳十岁说道:“曾圣人是好人。”

    赵腊月说道:“井九被李纯阳设局重伤,他可曾说过什么?”

    柳十岁沉默了会儿,说道:“你不要这般好杀。”

    赵腊月说道:“嗯?”

    柳十岁忍不住说道:“当年在南松亭,公子看着你第一次驭剑飞行时就曾经说过,你只知道飞的快……”

    “接下来我就稳了,把他吓了一跳,他有没有对你说过?”赵腊月微嘲说道:“再说了,他又不见得都对。”

    这就是她与柳十岁、顾清等人对井九的不同态度。当年在果成寺里,她准备破境,井九觉得太快,要她一直压着,直到追杀太平真人的关键时刻,她不再压制自己的心境与境界,在凶险的战斗里破境,就此走上了自己的大道。

    那时候柳十岁就在她的身边。她与他见面的次数不多,但曾经一起杀过洛淮南、太平真人,在果成寺里侍奉过井九,熟悉且亲近,这时候看着他沉默的样子,想着那件事情,不禁有些怜惜,说道:“节哀。”

    数百年时间过去,柳十岁依然是那个十岁的少年,终究已经不再少年,菜园厨房里的泡菜坛子已经没有人打理。

    “禅子说可以把她葬在寺里,我想她应该不愿意,就修在了菜园里,她葬礼的时候,童颜刚好飞升,顾清专程回来吊唁,宝船没能停住,撞到了通天井边的新崖,生出好些波浪。”

    柳十岁继续说道:“我守了几年坟,想着你们和公子可能需要我便出来了。”

第六十五章 千里孤坟不凄凉

    在人类社会里,守坟是一件很讲究的事,对父母长辈应该如何守,穿什么衣服,几个年头,繁文褥节极多。

    柳十岁有书生的身份,却是修道者,不会在乎这些事情。

    在朝天大陆的四百年前,他结束了在一茅斋的学习,请示老师布秋霄后,便在师兄奚一云墓前守了三年。

    三年后,他让小荷结束了那间客栈的生意,离开了千里风廊,去了趟海外,想劝顾清回来,未果。

    然后他和小荷回到了果成寺,在菜园里住了几年。

    住到第二年的春天,赵腊月便来了,也要他回青山。

    她的原话是,布秋霄看来短时间里不会离开,既然你当不了斋主,不如回青山。

    小荷在厨房里做菜,别说发表自己的意见,就连去听那场谈话也不敢。

    狐狸精没有什么男主外、女主内的说法,她也不是想着打不过柳十岁,而是害怕赵腊月。

    井九飞升离开后,她对他的恐惧便尽数转移到了赵腊月的身上,看到此女便觉得不自在,那便不如不看。

    柳十岁说道:“我以前是被逐出山门的,这么光明正大地回去,感觉有些怪。”

    赵腊月浑没当回事,说道:“让卓如岁写封掌门诰令便是,你要是觉得这样不方便……”

    柳十岁正准备说是有些不方便,就听着了她的下一句话。

    “……那就把卓如岁踢了,你来做这个掌门,毕竟你才是我们神末峰正统一脉。”

    柳十岁不禁对卓如岁生出些同情,心想当初你就不应该在神末峰蹭那么多顿饭。

    这时候又有人走进了菜园,阳光穿过槐树落在那张稚嫩的脸庞上,那双眉淡的快要看不见,直接说道:“卓如岁脑子有问题,总找我麻烦,你们如果想换掉他就尽快,免得将来惹出更大的问题。”

    柳十岁不知道赵腊月与童颜同时过来找自己做什么,猜到是要商议大事,不解说道:“彭郎不是已经回信说在那边没事?难道你们还真准备按白早说的那样去雪原战一场?”

    赵腊月说道:“我们想商量一下飞升后的事情。”

    按照以往的惯例,朝天大陆千年才会出现一位飞升者,现在看来这个必然会被打破。

    那些自天而降,落在各处的仙箓,替这个世界解决了很多问题。

    放眼此时的朝天大陆,不算在雪原的新女王与彭郎,这一代里最有希望飞升的便是他们三人及卓如岁。

    饶是如此,提前几百年便开始考虑自己飞升后的事情,还是显得有些过于自信,或者说自恋。

    只能说他们都被井九影响了很多。

    童颜开始讲述自己的安排,说完之后便回了云梦山。

    赵腊月与柳十岁又说了些什么,直至深夜才告别。

    站在菜园门前,她望着厨房里的灯光与蒸汽,说道:“你知道她会死的。”

    柳十岁沉默了很长时间,没有说话。

    ……

    ……

    几百年后,他们真的飞升了,再次在小菜园里相遇,然后来到果成寺里。

    赵腊月坐到廊下的木地板上,说道:“看来我们没有算错,那就看怎么解决雪姬的问题了。”

    雪姬是这个宇宙里最强大的存在,她有什么问题需要帮着解决?

    赵腊月一直坐在崖畔盯着温泉边的那个少女,难道便与此有关?

    “公子以前说历史基本就是重复,来到这个世界后,我发现还真是这样,祖师他们和太平真人也没甚区别。”

    柳十岁到石塔前,把那些落叶扒开,拿出了一个泡菜坛子。

    这是游戏里设计的隐藏环节,只有他这样的人才会发现。

    赵腊月微微挑眉,说道:“别沉迷。”

    柳十岁说道:“我不在游戏舱里,我知道这是假的,你不用担心我,我反而有些担心顾清。”

    是的,泡菜坛子是假的,泡菜是假的,菜园里的白菜、田边的槐树与桑树都是假的。

    小狐狸已经死了好几年了,那只老狐狸也没几年了。

    柳十岁把泡菜坛子放到雨廊里的某个角落,相信应该比较容易被人发现。

    两个人走出果成寺,穿过还残着鞭炮碎屑与腊肉香味的村落,到了东海畔,夜色已经消退。

    “顾清用情比你更深,真有可能随她一道死,甄桃倒不见得。”

    赵腊月的语气很平静,就像在点评一幅画。

    柳十岁知道她大旨无情,不愿意与她讨论用情深浅这些事情,说道:“公子肯定希望他们都不死,都好好的。”

    远方的朝阳从海里一跃而出,仿佛在赞同他的说法。

    ……

    ……

    夕阳在海的那边落了下去。

    巨人挥了挥手,天空里便出现一场大风,从云层里扯下好些丝缕,就像吃棉花糖一样。

    那些有着透明羽翼的精灵,被吓得不轻,对着巨人的后背不停地喊着,叫嚷着,反正知道他性格温和,不会在意。

    宝船看似缓慢、实则迅速无比地向着碧海那边驶去,很快便把这些画面与声音扔在了脑后。

    数日后,宝船便来到了著名的鸣泉秘境外。

    顾清站在船首,看着远方早已面目全非的大漩涡,听着轰隆如雷的水声,很自然地想起当年。

    当年师父用无上神通修复大漩涡后便昏死了过去。

    其后的那段时间,他带着各宗派的无数修行者来回陆地与海上,终于把这件事情做成了。

    胡太后走到他身边,望向远方的大漩涡,脸上流露出微微怯意,说道:“别让船靠的太近。”

    纵然是境界高深的狐妖,时光也在她的脸上留下了一些痕迹,但与花白头发被海风吹乱、眼角已有皱纹的顾清相比,她明显要年轻很多,甚至看着有些老少配的意思。

    现在的顾清早就已经是通天巅峰的大物,两位妻子的境界也高的不像话,哪里会担心宝船坠入大漩涡里。他知道妻子只是习惯性地表演自己的柔弱,如过往数百年一样没有揭穿,示意弟子们把船开走。

    过了大漩涡便是无风带,海面平静如镜,又像是幽蓝的缎面,直到被宝船像剪刀般切割开。顾清再次想起一些很多年前的往事,那时候在中州派的问道大会上,所有人都看着何霑在青天鉴幻境里海面上行走……

    “何霑估计这次还是不会出现。”他有些遗憾说道。

    据说何霑这些年一直在白城小庙住着,在修行界现身的次数竟比他还少。

    “现在彭郎在雪国,女王从来不离开冰峰,兽潮也没了,他还学什么曹园?不就是要躲媳妇,实在过分!”胡太后冷笑说道:“我要是德瑟瑟,就去果成寺找禅子狠狠告他一状。”

    顾清笑了笑,心想如果真要告状,那应该去一茅斋找布圣人。何霑的身世以及布秋霄之间的关系,随着井九飞升早已成了无人知晓的秘密。但那年顾清也在朝歌城,而且一直在旁协助师父,几百年思忖下来,早就已经猜到了一部分真相。

    “我们真的要回青山吗?”胡太后有些不自在说道:“把平咏佳要的东西送回去不就成了,为何要回去?”

    时间可以让很多事情变淡,比如爱情,比如烤鱼的味道,也包括仇恨,但这件事终究有些不同。堂堂帝师居然带着太后娘娘私奔了……就算现在景氏皇朝不像以往那般强势,如果他们回到青山,修行界又会怎么看?

    更何况那些还活着的老人们都记得,顾清才是井九心里青山宗掌门的不二人选。

    所以数百年间,为了景氏皇朝以及青山宗的颜面,顾清与两个妻子极少回到朝天大陆。

    上次回去的时候,还是应城小荷的葬礼。

    当年小荷的生活都是他依师命安排的,两人时常通信,交情不错,而且她与妻子是同族。

    “五百多年了,想来总要淡些,而且这么大的事,不亲眼看着有些不放心。”

    顾清把飘舞的花白头发栊到身后,用一根乌木筷子做成道髻,动作随意,却自然有份潇洒。

    胡太后知道他心意已定,不再多言,说道:“再过些年你就回青山吧,就算不做掌门,在神末峰做太上长老也挺舒服,何必要留在海上被风吹日晒。”

    顾清修道有成,却有着如此明显的老态,自然是刻意为之。

    她从来没有提过,也知道他的心意,这番话的意思便是回应。

    顾清知道她是不愿意死前的老态被自己看见,微笑说道:“我又不是因为你年纪小才喜欢你。”

    数百年后,他的情话说的更加如意随心。

    胡太后微羞啐了一口。

    这时甄桃从舱里掀帘走了出来,刚好听到顾清的这句话,看到她的这个动作,冷笑说道:“好一对奸夫**。”

    胡太后嘿嘿一笑,挽住她的手,说道:“我让苏州西山往东海送了些新鲜的枇杷,到时候我剥给你吃啊。”

    ……

    ……

    宝船抵达朝天大陆之前,先到了蓬莱神岛。

    与此同时,还有至少数百艘宝船,从海洋各处来到了这座以神木、船运著称的大岛港口里。

    顾清带着两个妻子下了船,向港口里走去,沿途听着那些船工对话,才知道那位仙子已经好些年没有在海上出现过了。

    他心想自己可做不到师父这般无情。

    来到蓬莱岛的一家仙舍里,陆续有异大陆的船商过来禀报事宜。

    在朝天大陆修行界的帮助下,现在的宝船航行速度要比五百年前快了十倍有余。那些曾经只在传说里出现的异大陆,渐渐变成了眼前的存在,自然变成了朝天大陆的附属。

    这次为了那件大事,西风大陆以及别的几个大陆、大岛都送了很多珍稀资源过来,用的当然都是蓬莱岛的宝船。那些船商禀报事宜是一回事,主要是请示顾清,最后是各国自行结账,还是由青山宗统一安排。

    青山宗对这种事情向来安排的很明白。

    顾清正色说道:“这等大事,蓬莱岛能够参与进来便是荣耀,不要给钱,不然对宝船王太不尊重。”

    ……

    ……

    最终蓬莱神岛的宝船王没有拿到一分钱。

    甄桃也没吃到传说中的枇杷。

    不是胡太后言而无信,而是因为她们的船没有在东海登陆。

    前些年顾清带着她们回朝天大陆参加小荷的葬礼,船行太急,一时没有收住,竟是把通天井外的崖壁撞坏了。为了确保冥界的幽冥之气不会泄露,水月庵与果成寺花了极大气力,就连冥界都来了人帮手,总算没有出问题。

    因为这件事情,水月庵对顾清非常生气,这次竟是不准他的船靠岸。

    当然,不管是水月庵里的弟子们还是宝船上的人们都知道,水月庵对顾清生气的真实原因是什么。

    谁让他拐走了当年水月庵最有天赋、最有前途的女弟子?

    甄桃看着越来越远的东海崖山,心里有些难过。

    过去了五百多年,庵里的长辈与师姐妹们还是不肯原谅自己吗?

    “没事儿,再过几年等庵主死了,谁还敢不让你回来?”胡太后有些笨拙地安慰道。

    甄桃知道她不是坏心,竟是无法生气,反而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宝船没有往南走多远便靠了岸,果成寺的僧人早在码头上等着。

    顾清把船上的那件重要事物交给了现任的讲经堂首座,便不再理会此事,带着两个妻子上了岸。

    讲经堂首座看着胡太后欲言又止。

    胡太后也是欲言又止,犹豫半晌后才说道:“他还是不肯见我?”

    说起来她的处境比甄桃还麻烦。

    甄桃还能等着庵主死,她可不想。

    顾清拍了拍他的肩,说道:“先回青山再说。”

第六十六章笑问客从何处来

    顾清完全可以带着两位妻子驭剑而回,速度要快很多,只是多年后重回故土,他想一路游山玩水回去。

    当然,也可能与近乡情怯这四个字有关。

    所以现在他需要一辆马车。

    提前收到消息的顾家,从族长到刚出生不到两个月的小孩子,都在岸上等着他。

    现在的顾家依然是天南排得上号的大家族,就如今神末峰在青山宗的地位来看,看来是至少要绵延千年了。

    看到顾清的身影,数万人跪了下来,如潮水一般,却是毫无声音,场面极其壮观。

    人群后方那辆马车更加醒目。

    顾清摆了摆手,没有说什么,带着两个妻子上了马车。

    这辆马车的顶是中空的,镶着一块极名贵的水晶,窗户的面积也非常大,至于车身材料与拉车马的品种更是不用再说。

    车厢里非常宽阔,两道软榻对着,地板上铺着名贵的地毯,茶几上有美酒清茶,里面有各色小吃。

    甄桃自幼在水月庵里修道,又在海上飘游数百年,活得自如美好,却没有经历过这种人间的繁华,不禁有些吃惊。

    胡太后在皇宫里生活了很长时间,见遍了人间繁华,也觉得这辆马车实在是豪奢的有些过头,小意提醒道:“隔这么长时间回来……肯定很多人盯着咱们……这般招摇,是不是不大好?”

    顾清舒服地躺在榻上,看着天窗里不停后掠的树影、白云悠悠,想着当年的往事,悠悠说道:“不怕,这是师父的。”

    ……

    ……

    马车离了东海便进了墨丘。

    果成寺外那条官道两边依然停满了马车,还有帐篷。

    医僧们在民间医生以及官员们的服侍下,在这些马车与帐篷之间缓步行走。

    世事并无太多变化,至少对普通人来说,生老病死还是如常,不过终究还是有了些变化,比如那些病人里受到外伤的就少了很多,表明最近这些年,景氏皇朝对人间的管理相当不错。

    马车就这样在各州郡之间行走着,不算微服私访,因为他们一家三口现在也没什么身份。看着窗外的宁静人间,顾清很是欣慰,心想自己虽然没有按照老师的吩咐把青山管理好,但一切都还算美好。

    十几天后,马车闯进了一片浓至散不开的雾气,前方隐隐传来人声,竟是一座镇子。

    回到云集镇,当然不能错过一件极重要的事,不是像那些游客一般去镇外的景园看景,而是去那座酒楼吃火锅。

    酒楼东家不知道传到了第几代,现在的东家是位年轻公子,偶尔也接待过几位青山仙师,更是对父亲临终前拿出来的那个小册子倒背如流,看着那辆马车便认了出来,紧张到了极点,一个大礼便拜了下去。

    顾清走下马车,看着颇有些古色古香意味的酒楼,笑着问道:“你认得这车?”

    那位年轻东家壮起胆子看了他一眼,说道:“仙师可是姓顾?”

    顾清更是意外,说道:“这又是怎么认出来的?”

    年轻东家老实说道:“父亲临去前给过我一个册子,上面绘着几位仙师的容颜。”

    顾清很感兴趣,说道:“方便给我看看吗?”

    ……

    ……

    红白两色鸳鸯锅安静地等着沸腾的那一刻。

    胡太后与甄桃盯着火锅,在心里不停地喊着加油——当然是为自己押的那半锅汤。

    甄桃认为白汤清,更容易沸腾,胡太后不懂什么道理,但下意识里觉得应该是红锅。

    顾清拿着那本册子慢慢翻着,看着已然微黄的纸上、那些熟悉的面孔,沉默不语……赵腊月、柳十岁、自己、元曲、卓如岁、阿飘、雀娘……有的已经飞升的,有的一直在这里,只有自己时隔多年才回来。

    包房里非常安静,气氛自然有些压抑,年轻东家越来越不安,颤声说道:“若是不妥,我这就把册子烧掉。”

    “都还没死,为什么要烧?”顾清平静说道。

    这时候册子刚好翻到最后一页,画着一位白衣剑仙,脸上却是一片空白。

    他默默想着:“师父,您老人家现在可好?”

    ……

    ……

    那辆马车如五百多年前一样,留在了云集镇,自有顾家打理。

    顾清带着两个妻子踏剑而起,拿出多年都没有用过的剑牌,通过青山大阵,来到了洗剑溪上空。再过些天,那件大事便要开始,很多宗派的宾客已经提前抵达,各峰弟子忙着在昔来峰那边招待宾客,混乱之余,竟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归来。

    说来有趣,这竟是胡太后第一次到青山宗,不禁有些紧张。可能是为了掩饰这种紧张,她看着下方那道如金鞭一样的溪水,问道:“这就是当年真人用来打仙人的神鞭?”

    顾清应了声是,又给她介绍起其余诸峰,比如适越峰的丹药、书籍、昔来峰的卷宗、天光峰的云海以及清容峰千万不要去。甄桃以前来过青山,不需要介绍,双眉便挑得高了些,不知道是不是还在记恨先前酒楼上的争吵。

    没多时,宇宙锋落在了神末峰顶,不知道是不是剑亦有灵,清冷的气息竟变得温暖了些。

    元曲知道他今天到,提前便在崖畔等着,微笑行礼道:“见过师兄,火锅吃的可好?”

    五百多年不见,也只是淡然一句问好,只不过当年那个像猴子一样的师弟,现在亦是鬓现白星,气度沉稳了很多。顾清不够有些感慨,说道:“好好好,我来给你介绍一下,你以前也见过,这是你两位师嫂。”

    正说着,不料却听到了胡太后与甄桃两个人的争论声。

    “明明就应该是红汤先开,怎么能是白汤?”

    “那姐姐你要讲个道理出来才行,而且先前看得清清楚楚,明明是一道开的,我没对,你也一样。”

    “噫,这位便是元曲师弟吧?您执掌上德峰多年,乃青山剑律,断事最为公正,您说句话。”

    顾清脸色有些难看,哪里敢让元曲评断,挥手示意两个妻子去洞府参观,自己拉着元曲去了道殿楼上。

    元曲看着他似笑非笑说道:“我们当年吃了那么多顿火锅,都知道应该红汤先沸,为何两位嫂嫂看着的却是一道沸?”

    顾清面不改色说道:“一碗水要端平,一锅汤就应该一起沸。”

    这句话里透出了明确的信息,肯定是他当时动了手脚。

    一位通天境大物,居然把无上神通用在火锅上,这真是往哪里说理去?

    元曲无奈说道:“师兄你这是何苦来着?”

    顾清不想讨论这个问题,转而问道:“你和玉山可好?”

    元曲说道:“我们挺好的,女儿如今在南松亭,虽然不是天生道种,但资质比我们都好,明年就应该进洗剑阁。”

    修道者一般要确定大道无望、看到终点之后才会选择留下自己的血脉。

    但这种惯例随着太平真人的出现,渐渐发生了一些改变。

    元曲与玉山生这个女儿,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他们感情甚笃,还有更重要的一部分原因是因为上德峰的那些师兄弟们非常盼望能迎来一个女弟子——这几百年的青山承剑大会里,还是没有女弟子愿意加入上德峰。

    顾清这些年远在海外,但与青山保持着通信,知道这些事情,没有担心师弟,只是有些想不明白,说道:“那些师兄弟都已经是长老了,怎么还如此胡闹?”

    元曲无奈说道:“上德峰变成了一块黑玉盘,夜哮大人天天趴上面,师兄弟们连个洞府都没有,闲着干嘛呢?”

    朝天大陆修行界有句话,叫做青山九峰,都是上德峰。

    那是因为太平真人、景阳真人、柳词以及元骑鲸都是出自此峰。

    但那年白刃仙人与雪姬旷世一战,上德峰直接被毁了,现在的上德峰一脉还真有些青山孤儿的感觉。

    顾清有些意外,说道:“那年不是决议另外再立一峰?”

    元曲说道:“迟宴师叔带着大家在群峰间寻了十几年,也没找到好灵脉。”

    顾清说道:“伏望那时候不是说,让上德峰去西海?那边的灵气颇足,而且地方极大。”

    “上德峰执掌剑律,负责门内弟子审核,西海那么远,我们搬过去了怎么弄?”元曲挑眉道:“再说了,凭什么让我们去?为什么不能让昔来峰搬过去,然后把昔来峰给我们?”

    顾清这算是听明白了,心想这事情太麻烦,幸亏当年自己跑的快。

    “最早的时候,广元师叔不怎么理事,也不擅长处理这些事,吵来吵去也没个结果。后来卓如岁当了掌门,简直变成了元龟,话倒是说的好听,什么把天光峰给我也可以……我能要吗?”

    很明显元曲也想到了顾清,听着洞府里那两位嫂子的对话声,看着他叹息说道:“你说你这是何苦?如果你没走,掌门肯定就是你的,这些事情你早就处理的妥妥当当,哪里像现在这般麻烦,甚至说不定还飞升有望。”

    顾清说道:“万物不定,谁能说得准?就像何霑与瑟瑟,当年任谁看来他们都是情比金坚,结果现在如何?”

    元曲想着那对夫妻也觉头疼,忽听着剑书传讯说有贵客到了,只好暂时先行离开,说道:“师兄你且在峰间歇着,想去别处峰上逛逛也好,待忙完手头的事,我再回来与你打边炉。”

    顾清摆手让他自行去忙。

    那道曲折梅剑自崖畔生出,去往天光峰处。

    顾清走到崖畔,望向那些探出云海的群峰,默然想着如果要逛,应该去哪里呢?

    当年他在青山相熟的同门不少,现在还活着的不多。

    雷一惊与幺松杉一百多年前便走了,过南山还活着,但他那位兄长顾寒与林元知也走了。

    连这些曾经的三代弟子都走了这么多,更不要说那些师长。

    墨池长老与梅里师叔多年前便仙逝,方景天无声无息而终,天地生出感应,竟也没有引发多少注意。

    迟宴师叔在西海断了一臂,修行却没有耽搁,反而多活了几年。

    一百七十年前,广元真人飞升不成,在适越峰与昔来峰之间的那道石梁上化作一阵清风。

    清风送剑入云行峰,这位曾经的剑道强者就此与青山作别。

    人都没了,还去那些峰里做什么呢?

    胡太后与甄桃从洞府里走出来,看着他站在崖畔的身影,觉得好生萧索,下意识里住了嘴。

    事实上,她们从酒楼里一直吵到神末峰,就是担心顾清太过睹物思情。

    在更早一些时候,当那艘船还没有到蓬莱的时候,她们就察觉到他的情绪有些问题。

    在一起生活了几百年,哪里会感受不到这些。

    就在她们准备上前安慰他一番的时候,崖下忽然传来了猴子的叫声。

    最开始的时候,只是一只小猴子在叫,充满了讶异与好奇,因为神末峰很久都没有客人了。

    紧接着是几只大猴子在叫,它们发现站在崖畔的男人有一种与神末峰浑然一体的感觉,怎么都不像是客人。

    猴子的叫声越来越密,树梢被晃动的声音越来越大,就像松涛。

    顾清的唇角渐渐扬起,说道:“好久不见。”

    数百只猴子从树林里钻了出来,或者蹲在地面上,或靠着石头蹭背,好奇地看着他。

    在它们看来,这个男人很陌生,应是没有见过,却为何有种熟悉感?

    把猴群视作人类,这大概便是所谓集体无意识?

    一只小猴子鼓起勇气,蹦跳到崖间,对着顾清轻轻叫了几声。

    胡太后与甄桃对视一眼,都有些困惑,心想这些猴子要做什么?

    “我啊……不是从哪里来的。”顾清对那个小猴子认真说道:“我本来就是这里的人。”

第六十七章通天大阵

    顾清当然听得懂猴子说话。

    崖间的这几百只猴子他……一个都不认识,但他认识它们的祖宗,而且很熟悉亲近。

    他与这些猴子的祖宗可以说是同伴、工友。

    “这间小木屋就是我与猴子们一起修的。”

    顾清带着两个妻子逛到崖下,指着那个木屋说道:“后来有段时间这里是议事厅,各峰长老有什么事就在这里商量。”

    甄桃说道:“就是你放了很多绿茶的那个木屋?”

    顾清说道:“最开始放的都是黑茶。”

    那些跟着他们来到这里的猴子们在树上纷纷叫了起来。

    顾清也不理会,带着她们又去峰间别处游玩一番,对一条无名小溪做了重点介绍。

    “当年那马便是养在这里,元曲师弟与平咏佳经常在这里顶砖。”

    “神末峰规矩这么严?”

    “是师姑要试剑。”

    “赵腊月果然像传闻里那般凶。”

    “话说这么多年了,你们还是叫她师姑,没有改成师姐吗?”

    “师父那年在景园说过,一切照旧。”

    “景阳真人确实是万物不系怀的性情。”

    “……是懒。”

    ……

    ……

    一家三口随意聊着,没用多长时间便逛完了神末峰。

    青山九峰,神末峰最孤,也没有什么景点,现在更是连人都没有了。

    赵腊月飞升成仙,平咏佳大部分时间都在剑峰里睡觉,元曲在各座峰轮流处理门内事务,他们也没有收弟子。

    顾清有些感慨,待回到峰顶的时候却发现有访客,才想起来先前那些猴子已经说过。

    神末峰现在没有人,访客自然是来见他的。

    那个穿着明黄衣衫的中年男子,看着他的眼神有些复杂,待看到他身后的两个女子时,更是复杂得超过了无端剑法。

    顾清与胡太后猜到来者是谁,也有些尴尬。

    最终还是甄桃打破了场间的沉默,说道:“你们一家子自己聊吧,我去洞府里找些剑经看看。”

    说完这句话,她便进了洞府。

    那位中年男子对着胡太后跪拜下去,说道:“皇孙见过祖母。”

    胡太后有些隐隐激动,又有些不安,上前把他扶了起来,说道:“你就是澄儿吧。”

    是的,这位穿着明黄衣衫的中年男子便是当代神皇景澄。

    他的父亲景尧在多年前便看破红尘,学习自己的祖父去了果成寺出家。

    当然,红尘这种事情想要完全看破真是极难,不然怎么可能亲生母亲到了墨丘,他也不见。

    神皇景澄与胡太后略说了几句话,转身望向顾清,犹豫半晌后行了弟子礼,说道:“景澄见过师祖。”

    顾清曾经是帝师,当然就是他的师祖,不管后面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出于对青山宗的尊重,朝廷便无法不承认这点。

    胡太后牵着孙儿的手去道殿里说话。

    顾清站在崖畔,对着云海说道:“你这是闹哪出?”

    云海里开出一朵梅花,元曲踏剑而起,微笑说道:“祖孙重逢,我怎么好拦?”

    顾清哼了一声。

    “你要是掌门,不管嗯还是哼都无所谓,这时候别给我脸色看。”

    元曲调笑说道:“而且一个祖母,一个师祖,不是挺搭?”

    ……

    ……

    上德峰已经变成了一座黑玉盘,面积极大,平日里有无数云雾在其间飘荡。

    黑色的尸狗如小山般,趴在黑玉盘中央,任云雾从毛发间穿过,没有任何动作,就这样静静地注视着青山五百多年。

    要说搭的话,它与上德峰变成的这座黑玉盘才叫真的搭。

    偶尔云雾会散去,阳光会洒进来,它会慢慢转动一下身体,表达出晒太阳的意思。

    两百年前它晒太阳的时候,曾经打过一个喷嚏。

    那一刻狂风大作,剑峰上的云雾都险些被吹干净,就连数百里外的云集镇都露出了真容。

    朝天大陆修行界一直在猜想它的境界究竟有多高。

    反正麒麟这些年在云梦山里格外老实,童颜去朝歌城取了苍龙的胃,它都不敢有任何异议。

    反正尸狗坐在黑玉盘里一天,便没有人敢踏上一步,各峰弟子平时经过的时候,也只会遥遥敬礼,便恭敬退走。

    这些天的情形却发生了极大的变化,它依然坐在原先的位置,却渐渐有很多青山弟子走上了黑玉盘,从各处运来一些事物,开始在黑玉盘边缘构制阵法,随着别家宗派也来了人,场面越来越热闹。

    惯常最热闹的清容峰这些天却有些安静,因为南忘一直坐在峰顶,这里也有一块黑石,只不过比尸狗坐的那块要小很多,不过多了花树的阴凉,也要舒服很多。

    现在的她境界深不可测,容貌依然如当年那般娇憨清美,两只手指勾着的那个酒壶却还是原来那个。

    她远远看着那处的热闹,眉尖微挑说道:“到底还要多少天才能弄完?我天天在这里晒太阳,很烦的好不好!”

    随着这声发问,剑峰里生出一道尘龙,倏然下山,接着便来到了清容峰顶。

    这等速度便是仙阶飞剑也及不上,真是匪夷所思。

    不过青山弟子们看惯了这样的画面,只是有些刚进门不久、有些不适应的弟子对着尘龙的尾巴紧张地行礼。

    平咏佳拍掉身上的灰尘,也顾不得脸上的泥巴,对南忘好声好气说道:“中州派出了一张仙箓,现在您境界最高,辈份也最高,当然得由您亲自收着,不然谁能放心?”

    南忘没好气道:“快点。”

    平咏佳心想这个通天大阵谁都没经验,如何快的起来,忽然想到一事,不确定问道:“祖宗,您真不……”

    南忘举起酒壶,打断了他的话,说道:“别!你才是真祖宗。”

    平咏佳苦着脸说道:“咱们别聊这个,我是想说您真不出去?”

    “我为什么要出去?出去看他在仙界到处撩小姑娘?你们别担心那个家伙,他就不能有事儿!”

    南忘拎起酒壶灌了一大口,冷笑说道:“再说了,我用得着他派人来接吗?我要真想飞升我就得自己出去!”

    石道上响起刻意为之的脚步声,她往那边看了一眼,嘲弄的意味更浓说道:“不是谁都像这家伙一样没出息。”

    顾清来到了清容峰顶拜见师长,他知道南忘非常不喜欢自己,自然不会带着妻子同行。

    平咏佳对着他郑重行礼,说道:“师兄,您终于回来了。”

    顾清微笑说道:“刚走到剑峰下面,你便从我身边跑了过去,也没法喊住你。”

    平咏佳的奔跑速度绝对不能用快若奔马、迅雷不及掩耳这些词语来形容,要快无数倍。

    南忘说道:“要叙旧也别在我这儿,我最讨厌那些脚踏两只船的臭男人!”

    平咏佳一脸无辜说道:“我可不臭。”

    南忘面无表情道:“仔细说来,你也不一定是男人。”

    顾清微笑着说道:“我在海上可都只坐一艘船。”

    南忘冷笑道:“就算一张床又如何?还不是要分被。”

    师兄弟二人无语,知道她今天酒喝的有些多了,说不定下一刻就要开始唱小曲,行礼之后便匆匆告辞下山,忽然被远方的一道金光闪了眼睛,不是洗剑溪,而是故上德峰的位置。

    巨大的黑玉盘边缘已经被飞剑开出了数千道缝隙,里面灌满了水金,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从清容峰这么远的地方望过去,则像是极繁复精致的金色纹路。

    这里阵法的边沿,从各峰之间还有天空里不停落下飞剑与飞辇,送来无数晶石与各种各样珍稀的宝物。

    “要不是你在海外搜刮了三个月,也许还真会不够。”平咏佳说道。

    顾清问道:“这次准备出去几个?”

    集朝天大陆、各异大陆之力,耗费这么多资源才能修好这座通天大阵,如果只能送走一个,那意思真的不大。

    “我得留下替师父看家,肯定不能走,你在信里说也不想走,彭郎那边女儿还小……”平咏佳扳着指头算了半天也没算清楚,懒得再算,指着黑玉盘里一个青衫道姑,说道:“现在就确定雀娘师姐要走。”

    那位青衫道姑便是镜宗太上长老雀娘,当然她更大的名气缘自棋道上的历史地位以及与井九的师徒关系。

    当年井九去镜宗研习分镜术、推算烟消云散阵的时候,她一直随侍在旁。现在她又是朝天大陆最了不起的阵法大师,青山干脆把最重要的主持阵法重任交给了她,反正也不是外人。

    赵腊月和童颜等人飞升了,但现在的朝天大陆有平咏佳坐镇南方,小雪姬在北国强势依旧,彭郎在南北之间跑来跑去,苏子叶在西北荒山扛旗,白早在蓬莱神岛外若隐若现,顾清横扫诸大陆……联盟依旧,太平如昨。

    以往有句话叫青山九峰,都是上德峰。

    那么现在可以说万宗朝天,都是青山宗。

    “师姑。”

    青山弟子们把那些晶石与法宝在黑玉盘的刻痕里装好,纷纷向那位秀丽宁静的青衣道姑行礼。

    雀娘不是青山宗的人,胜似青山宗的人,不管是辈份还是位序,大家都清楚的狠。

    整个朝天大陆乃至其余异大陆的宝物都在往青山送,被分别安放在黑玉盘上,边缘处这些明显是聚灵阵,那么数千座聚灵阵合在一起又是什么?那些深入黑玉盘中央的阵法绘制完毕,又会是什么?

    顾清没有去打扰雀娘布阵,遥遥对着尸狗大人行了一礼,便与平咏佳去了剑峰,带着两个妻子回了神末峰。

    南忘现在看着还是个小姑娘,实则已经一千多岁,成了硕果仅存的二代长老。若不是南蛮部落的香火不断,或者她早就到了最后的关头,必须选择飞升还是如何。

    她依然喜欢喝酒,说话霸道,但不再像以往那般刁蛮——也许是因为她已经没了刁蛮的对象。

    现在清容峰不再要求青山大阵择时开启,放进春风秋雨冬雪什么。

    住在神末峰顶,看云卷云舒,没有花开花落,竟不知时间之易逝。

    景皇一直没有离开,越来越多的各宗派掌门及长老带着珍稀物事来到青山。

    巨大的黑玉盘越来越热闹,金线从边缘向着深处而去,看着就像是复杂的河道,又像是一幅大画渐渐成形。

    尸狗坐在黑玉盘正中,看着各宗派的弟子忙碌,看着那些像花纹一样的金线,眼里流露出欣赏的神情。

    这份欣赏是对雀娘的,也是对她的那些助手。

    这座大阵已经超过了朝歌城大阵,超过了聚魂谷底的大阵,复杂程度也超过了雪原边缘万里长阵。

    朝天大陆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的大阵,雀娘已经研究了几百年,准备了一百多年,还是遇到了很多问题。

    在遇到那些疑难的时候,她没有任何的沮丧、紧张与失望,只是平静地与助手们商议修改。

    那些助手来自悬铃宗、镜宗、果成寺、中州派以及青山宗自家,都是些年轻弟子。数百个精通算学与阵法的年轻一代修道者坐在黑玉盘上,视线随着雀娘的手望向巨大的光幕,不停地进行着推算、重构。

    这是座什么阵?

    元曲、平咏佳还有过南山要负责接待各宗派的宾客,安排法宝、丹药、晶石的接收,也非常忙碌,偶尔看到黑玉盘上的画面,也会像尸狗一样,眼里生出欣赏的情绪。这不是对晚辈弟子的喜爱与赞扬,而是满足,或者说幸福感。

    按道理来说,天赋这种事情只是概率,天生道路依然罕见,那为什么现在的修行界明显要比以前更强?

    井九离开朝天大陆前便与谈真人、西来、曹园等人约定好了之后的事情,依次送回了几张仙箓。现在想来,当年白刃留下六张仙箓也是想要让朝天大陆与外界的空间界线更加稳定。现在朝天大陆的天地元气非常充沛,有些枯竭的灵脉甚至有了再生的迹象。这只是其中一方面的原因,更重要的是修行界对道法的研究与创新进步速度超乎想象。

    ——修行界还有门派之分,却少了很多门户之见,这种各宗派汇聚在一起讨论阵法的画面,如今不论是在梅会还是问道大会上都很常见。各宗派之间互通有无,以道法互印,进步自然要快了很多。

    为什么不再有门户之见?因为宗派这个事情基本上已经失去了意义。

    万宗朝天,都是青山宗。

    或者说,井九留下的那些家伙主宰着这个世界,大家都是师兄弟姐妹,何必分什么你我?

    朝天大陆的修行界迎来了历史上最美好的时期,也是进步速度最快的一个阶段,整体力量得到了长足的发展。

    由此看来,根本不需要像太平真人或是白渊那样做,人类还是能找到别的方法让自己尽快强大起来。

    不管是井九留下的福缘还是天地自然之事,朝天大陆已经进入了大修行时代。

    除了柳十岁、赵腊月、童颜,相信接着会有越来越多的飞升者出现。

    只不过朝天大陆对外界的信息了解的依然很少。

    仙箓只能存留纯粹的仙气,无法承载信息穿越时间的差速,云梦山那边应该有某种秘法,却是秘而不宣。

    数年前,中州派的那位新掌门终于搞定后谷里的老人家,便与青山这边断了联系,更是引发了很多猜测,直到半年前,那位新掌门忽然写了封信过来。平咏佳与元曲不敢怠慢,禀知了南忘。

    当年柳词在西海畔替太平真人挡了那记天劫,南忘便说过一定要取童颜的性命,后来不便再杀,但对那个阴险的家伙始终警惕,觉得肯定有问题,但看着信里附着的那张仙箓,终究还是同意了这件事。

    平咏佳与元曲清楚,既然童颜在信里说师父遇到了事情,她又怎么可能不同意派人出去?

    某天清晨,青山大阵开启了南方的一片通道,同时迎来了万道晨光与微微春雨。

    雨水洒落群峰,打湿黑玉盘,显得更加幽深,仿佛是望着天空的一只眼睛。

    尸狗便是这只眼睛的神魄,沉静如山。

    各宗派与朝廷的人都到齐了,阵法也布置的差不多了,数百名高僧在一边念经,数百名道士在另一边打坐。

    春风带雨拂着黑玉盘外树上挂着的两百多只清心铃,发出清脆悦耳的好听声音,便是悬铃宗的长老也没有见过这等阵势,捋须微笑,心想等宗主回了黎明湖,一定要好好说一下今天的场面。

    雨落风起晨光至,缭绕在黑玉盘上的薄雾被吹撒,露出了那座大阵的全部面貌。

    只见无数道刻痕从边缘向着最里处延伸,中间不停曲折,仿佛没有任何规律,如江河肆意而行,但如果仔细望去,却觉得那些线条的走向与变化隐隐符合某种自然之理,有种难以言明的美感。

    无数流金在刻痕里缓缓流淌,将其填满数十里方圆里的每一道刻痕,远方的晨光照耀下,那些金色液体散发着晶般的光点,应该是里面混着很多晶石的碎屑。晶石对于普通修行者来说是极其珍贵的灵气来源,这时候却被磨碎了当作涂料,这与元曲当年偷偷把神末峰那颗大海珠送给玉山师妹有什么区别,都是奢侈到有些逆天的行为。

    不过这座通天大阵本来就是座逆天之阵。

    这座阵法的原型就是当年景阳真人飞升的时候在神末峰顶摆的烟消云散阵,只不过要大了千倍不止,而且被雀娘与那些年轻的天才弟子们做了很多改造,当然这种改造里也有井九当年留下的无上智慧。阵法名字与另一处源起则是来自太平真人当年灭世时在大漩涡处摆出的通天杀阵,只不过运行轨迹与阵意则是截然相反。

    一切都准备好了,只是不知道何时开始。

    水月庵当代长老一直拿着枝桃花,枝上的花瓣一直在慢慢落着,这时候又落了两瓣,便只剩下最后孤伶伶的一瓣。

    她走到黑玉盘边缘,把桃花枝递给了平咏佳。

    平咏佳接过那根桃花枝,像剑一般插到自己腰上,望着群峰间的数千名修道者问道:“今日谁要飞升?”

第六十八章那些人儿

    飞升不是请客吃饭,也不是踏青游玩,是修道者毕生的梦想,是大道的尽头,也是世间最难的事情。朝天大陆数万年来也不过出现了几十个飞升者,难道说今日谁想飞升就能飞升?

    当然不是谁想飞升就能飞升,人人飞升只不过是一场梦。就算通天大阵真的能够打开一条通道,也必然有极大的风险,极可能还要面临天劫,有资格走进这座大阵的人很少,至少也要通天境的大物才行。

    雀娘神情宁静说道:“我要去看看。”

    她是这座通天大阵的主持者,当然要身在阵中,而且她是下棋之人,最向往的便是棋坪之外的世界。

    紧接着,元曲与玉山师妹也站了出来,引来了群峰间修道者们的窃窃私语。

    举世毕知,青山宗上德峰主元曲,是神末峰一脉里资质天赋最普通的一个,他的道侣与他也差不多,前些年才极为侥幸地破境入了通天境,但境界还是有些不稳,他们也想飞升吗?

    平咏佳有些尴尬说道:“师兄,师姐……”

    玉山峰主有些不好意思,站到了元曲的身后。元曲把脸一沉,竟有了些当年元骑鲸的肃然之态,只是说话行事却要比他那位叔祖无耻的多,说道:“就是因为资质普通,所以我们才最有资格报名。”

    这话听着有些无赖,细思却极有道理。如果大家都能飞升,还要修这座通天大阵做什么?摆着好看?

    紧接着又有件意外的事情发生,群峰间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尤其是那些还记得当年旧事的人,更是感慨连连。

    一个戴着笠帽的男子从远处的树下走到了黑玉盘前。

    五百多年前井九飞升的时候,他就站在那棵树下,今天他又来了,不等平咏佳发问,他摘下笠帽,露出那张微青的脸,眯着眼睛说道:“景阳真人还欠我几瓶解药,我得去讨,而且再等个两百年,我可能真的危险。”

    好嘛,这是以命相逼,平咏佳还能说什么。

    群峰间的议论声没有消息,很明显有些正道宗派弟子还是不乐意。

    这座通天大阵集合了各宗派的资源,第一次启动便要被这个邪道巨魔占个位置,不是谁都能想得开。

    苏子叶翻了个白眼,视线缓缓自群峰间掠开,散发出一道极其恐怖的威压,幽幽问道:“谁不服?”

    “别上火,对身体不好。”

    一只手落在他的肩上轻轻拍了拍。

    苏子叶面无表情回首,心想平咏佳在自己身前,那么倒要看看是谁敢如此无礼。

    但他立刻便想到,居然有人能悄无声息来到自己身后?

    那是一个穿着寻常布衣的中年男子,腰间系着一根说不出好坏的剑。

    苏子叶神情微变,唇角抽了两下,什么话都没有说。

    事实上除了平咏佳,在场没有任何人发现那个中年男子的到来,这真的很难想象。

    群峰间响起震惊的议论声,接着便是此起彼伏的行礼声。

    所有人都站了起来,那些无恩门的弟子更是激动不已。

    “拜见彭大先生!”

    ……

    ……

    无恩门掌门彭郎。

    事实上的人族第一强者。

    因为雪姬与平咏佳都不好完全算作人族。

    平咏佳看着他神情微异道:“她居然同意你离开?”

    雪国女王多年前便诞生一个女儿,却无法像自己母亲那样飞升离开,因为她是朝天大陆的主宰,离开的时候必然会受到这个世界的全力反噬,就算动用通天大阵也不见得能行,甚至可能会导致阵法崩解。

    当年她母亲之所以能够离开,是井九提前做好了局,利用了白刃仙人降世打开的那条通道。

    现在的雪国女王要离开朝天大陆,除非再来一个仙人降世。

    在距离青山很远的天空里,有一朵表面缀着无数冰晶的云,在晨光下闪闪发光。

    一个身材娇小的少女站在云端,笠帽边缘垂落无数白纱,遮住了脚,却遮不住微胖的身形与可怕的寒意。

    彭郎把视线从远方那朵云处收了回来,对平咏佳苦着脸解释道:“她要我出去给她抓个仙人回来。”

    平咏佳听着很是同情,拍了拍他的肩膀以表安慰,接着觉得不对,说道:“你要出去早就出去了,何必等到今天?”

    彭郎认真解释道:“有这座阵法,出去会轻松很多。”

    平咏佳说道:“你这哪有半点人族第一强者的风范……师父当年在三千院和你说了一夜话到底教了你点啥?懒啊?”

    彭郎嘿嘿一笑,这次没有再作解释。苏子叶在旁边忍不住看了平咏佳眼,心想你天天在剑峰睡觉,难道不叫懒叫困?你又不是卓如岁那个家伙。

    清风从群峰之间飘了过来,把黑玉盘上最后残留的雾气吹走。

    那枝桃花上的最后一瓣花,在风里微微抖动,随时可能落下。

    平咏佳望了一眼,算了一下时间,正准备启动阵法,忽然见着远方的晨光里飞来了一顶青帘小轿。

    “这么大的事情你居然不通知我!”一道恚怒的声音从轿子里响起。

    话音方落,便见一位身着黑色皇袍、气度威严的……娇小女子飘到了黑玉盘前。

    她不待平咏佳解释,指着他的鼻子骂道:“你就是不想让我飞升!”

    看着这幕画面,群峰一片安静,没有议论声,更不至于哗然。

    平咏佳的身份来历很特殊,地位也很特殊。

    而且他境界实力高深的不像话,当年雪国女王没有杀彭郎,便是因为他在旁边。

    放眼天下,谁敢对他如此无礼?

    只能是当代冥皇阿飘。

    阿飘的境界实力远不及平咏佳,但事情不是这么算的。

    为了争夺景阳真人关门弟子这个名头,两个人已经吵了几百年。

    平咏佳不愿意让,又明显理亏,只好在别的方面让着她,一让便是冥河滔滔,连绵不绝。

    如果说小师叔在很多故事里意味着最了不起,那么小师妹就是天然受宠、恃骄行凶,谁也没办法,就像南忘那样。

    今日也是同样如此,平咏佳被阿飘指着鼻子骂也不生气,不停地解释,师父当年让我管着朝天大陆,我就不出去,让你管着冥界,你怎么能随便离开呢?不急不急,等下一艘船也行。

    用了好些时间,费了好些唇舌,他终于把阿飘安抚下来。阿飘哼哼了两声,不再难为他,对元曲说道:“告诉你师父把我的东西保管好了,想办法快些还我,若是半点损伤,仔细我找她……家里麻烦。”

    直到现在她都以为赵腊月借了冥皇之玺是准备自己用,哪里知道已经落在了柳十岁手里。

    神皇景澄在远处听着这对话,欲言又止。他也想请元曲飞升后带话,请赵腊月好生保管初子剑,莫要出什么问题。然而他的辈份太低,元曲是他的师叔祖,他哪里敢说这些话。

    ……

    ……

    崖前的云海已散,能够清楚地看到青山诸峰以及那边的热闹,甚至能够隐隐看到从地面直通天穹的淡淡剑意。

    小炉里的银炭冒着红光,又被覆在表面的雪霜般的灰遮着,别有一种美感,如果在冬日便是更佳。

    铁壶里的茶水沸腾着,发出汩汩的声音。

    顾清站在崖畔,看着故上德峰的位置,沉默不语,不知道在想什么。

    基于一些理由,他们不便出现在修行界的面前,就一直在神末峰里看着。

    胡太后拎起铁壶,先给甄桃把杯子倒满,又给自己倒满,最后才给他倒了一杯,走到他的身边。

    顾清道了声谢,举到唇边略饮了口,发现水准一如当年,与梨哥儿媳妇不相上下。

    转念间他想到梨哥儿媳妇儿早就走了,梨哥儿也走了,景尧如今在果成寺,不禁有些感慨。

    胡太后想不到那么多,望着远方好奇问道:“为什么要弄这么一座通天大阵?”

    “半年前中州派收到了外界的最新消息,童颜说出了些事,要我们多弄些人出去。”顾清说道。

    胡太后才知道原来是这个原因,忍不住嘲弄说道:“怎么听着像是江湖帮派打架,一边打不过了就回来搬人手。”

    顾清微笑说道:“本质上就是这么回事,要带走的那些法宝就算是砍刀了。”

    甄桃也走了过来,说道:“哪里需要这么多人,彭大先生一个就够了。”

    顾清摇头说道:“师父遇着危险,肯定要去找雪姬,连他们一起都搞不定的事,彭郎也最多只能帮帮忙。”

    甄桃转身看着他,眼里流露出一些不解,问道:“你为何不去?”

    哪怕过了五百年,朝天大陆修行界都没有忘记,当年的顾清是个三十六孝徒弟,这辈子也就在私奔一事上逆过景阳真人一次。现在知道自家师父在仙界遇着麻烦,肯定心急如焚,想着要去帮忙才是。

    “我这一生虽然不曾疏于修行,但天赋有限,战力不够,即便去了仙界也只会给师父添麻烦。”

    顾清没有把自己不去的全部理由说出来。

    “那元曲与玉山呢?”

    “那两口子是去观光的。”

第六十九章一切源起于两个疯子

    在整个朝天大陆修行界为了这座通天大阵努力的十几年前,也可以说十几天前。那艘像黑色棺材的战舰,正在海印星云的边缘沉默前行,舰身表面的那个破洞,在星尘光线的照耀下显得特别幽暗。

    战舰从始至终处于全屏蔽状态,那两个疯子根本不知道望月星球发生了什么事情,不知道井九与雪姬终于显露了身形。就算他们知道也不会理会那边,因为在他们看来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才是真正的大事。

    这趟漫长的航行已经持续了二十几天的时间,沈云埋给自己的大脑又做了多次手术以及补全,然后借用战舰上的材料与机械,为自己做了一个全合金机械身躯,这时候将要完成最后的组装工作。

    童颜走到操作间里,把提着的水桶放到台子上,看着桶里面的那个脑袋,忍不住说道:“是不是补的有些狠?”

    经过这些天的修复,沈云埋的脑袋不再像刚开始那般干瘪,生物材料吸收了足够多的能量与养份,显得非常饱满,皮肤白里透红,看着就像是桃子一般,只是好像有些过,皮肤都被撑薄了,看着很像整容过度。

    沈云埋面无表情说道:“我眉毛天生就这么浓,你不要羡慕我。”

    数根极长的机械臂从合金墙壁里伸出,极其轻柔地捧住他的脑袋离开水桶,往高处而去。

    在操作台的后方有一个高大的机器人,看着就像是一台机甲,只是各种构件明显不搭,明显是临时拼凑出来的产物。

    沈云埋的脑袋被放进了特殊制造的中控室里,与庞大的机身形成鲜明的对照,看着有些可笑。

    淡蓝色的电弧伴着特有的滋滋声在机器人腿部生出,紧接着形成环状结构不停向上,一路激发各个微型构件。

    啪的一声轻响,无形无质电磁波在操作室里回荡着,童颜的眉毛感到了微微的刺感,知道沈云埋完成了脑机联结。

    “我现在的感觉……嗯……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沈云埋的声音从机器人的头部响了起来。

    童颜说道:“我以为你早就习惯了。”

    沈云埋愤怒地说道:“你觉得在有条件的情况下,我会给自己弄这么一堆垃圾当身体?”

    童颜平静说道:“不管是垃圾还是好材料,只要能动,就能满足你的精神需要。”

    这句话听着寻常,实则很深。

    沈云埋想了想,决定用一种新的方式做出回应,而那种新的方式来自老的电影。

    “你知道吗?我们家那个老头子这些年等于半退休了,没有什么业余爱好,所以一直留在祖星上到处挖掘遗址,想要找到我们人类的根。别说,让他挖了这么几十年,居然还真的挖出了一些东西。噢,想起来了你去过老宅,知道那座博物馆。是的,我小时候在老宅看过很多老东西。我说的老东西是真的老东西,比远古文明还要更老。那时候就已经有诗了,还有一些长而无意义的故事,还有一种类似连续画片一样的电影,是的,那东西也被称为电影。我读诗的时候比较慢,看书和电影的时候就会加快速度,直接把数据传到意识里,这样一分钟就能看完一部电影。十一岁那年我记得是一个火烧云满天的傍晚,我读取了一部叫做机械战警的电影。那个电影有些想象还算有趣,不过总体而言比较无聊。而我这时候之所以说这么多的废话就是想要告诉你,我现在的脑袋与这个机器的身体搭配起来……”

    他举起粗重的机械臂指着操控盒里的自己被泡到粉且肿的脑袋说道:“和现在真他妈的有点像,所以我现在的心情非常不好,你要与我说话的时候最好不要用那种看似高深莫测的语言,那只会让我更加不愉快!”

    童颜安静听他说完如此长的一段话,没有给出任何反应,直接转身向操作室外走去。

    沈云埋怔了怔,操控着巨型机器人跟了出去,一路发出极其沉重的脚步声。战舰里的那些尸首早就被清理机器人拖去了底层,所以倒不用担心这台机器人会把某具腐尸踩成肉饼。就像雪姬在七二零窗台上踩碎冻梨一样。

    “你就没有什么想说的吗?”他大声地追问道。

    童颜头也没回,说道:“你和卓如岁会成为好朋友。”

    ……

    ……

    来到战舰最深处的控制室里,那台巨型机器人有些粗暴地直接掀开了线缆柱,看似随意实则准确地拉出两根线缆连接在自己的左肩数据入口处,对童颜解释道:“做全域匹配的时候,还是有线连接比较可靠。”

    童颜不喜欢对方把自己当成原始土著的口气,没有理他。

    没用多长时间,战舰里响起一阵急促的警报声,然后骤然消失,变成嘀嘀的电子音。

    “不愧是我们老沈家的战舰,运算核心不错,相当有劲儿。”沈云埋操作着机器人扯掉线缆,比划了几个笨拙的跳舞动作,说道:“接下来就让我来完成你们这些乡下棋手永远无法完成的超量计算吧!”

    童颜看着他面无表情说道:“有本事你应该与那台电脑比。”

    巨型机器人的动作僵住了,半晌后沈云埋的声音再次响起:“总有一天我要去占了她的身体!在精神上强奸她!拥有她!然后利用她的运算核心,解决我们这个宇宙的终极问题!”

    童颜对这个疯子的意淫没有任何兴趣,说道:“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吵?”

    沈云埋说道:“不能。”

    ……

    ……

    数日后,按照事先计算好的流程,黑棺战舰终于打开了覆盖在舰身表面的复合材料板,同时开启了推进系统以及远程观察定位设备。童颜看着前方的星图确定航路没有出问题,只需要再进行两次空间跳跃便能抵达目的地。

    沈云埋这两天一直在操作间里对机器人进行改造,也不知道他为何对外形的要求如此之高。

    时间继续向前行走了几天,黑棺战舰穿过一条非常冷清的空间通道,来到一片偏僻至极的星域里。

    这里的恒星非常稀疏,还有着远古时期那场战争的痕迹,非常不适合人类生活,更没有开发的可能。

    伴着沉重的脚步声,那台机器人来到了控制室里,与童颜一道望向监控光幕。

    前方的黑暗宇宙里,静静悬着一颗白色的恒星。

    那颗恒星是如此的普通,没有任何特殊的地方,却又是那样的特殊,因为它一直照亮着那片虚无。

    这就是朝天大陆能够看到的太阳。

    “朝天大陆在哪里?”

    沈云埋的声音有些颤抖,明显不是机器扩音的问题,而是因为心情问题。

    他是朝天大陆与星河联盟两个文明的完美结合,对星河联盟这个无趣的世界早就已经厌乏,自幼便对朝天大陆好奇而且向往,所以他喜欢穿古袍、弹古琴,白衣飘飘,长发也飘飘。

    今天他终于有机会一睹朝天大陆的真容,怎么可能不激动。

    “在那边。”童颜指着某处说道。

    那里离白色恒星还有很远的距离,就是宇宙里看似寻常的一隅,如宇宙别处一样,只是一片虚无。

    沈云埋转首望向那片虚无,心湖渐渐生出涟漪,继而波涛汹涌,再难平静。

    那颗白色恒星是怎样投影到那片虚无里,变成了太阳?为何那些破茧者没有一个敢回到这里?那道从虚无里传来的隐隐的吸引力、落在神魂最深处的吸引力,难道就是破茧者们畏惧的原因?

    自从小时候知道朝天大陆的存在后,他便有过很多想象,与井九在857星球上的那场谈话后,那些想象渐渐变成更真切的猜想。他觉得朝天大陆的世界可能是在一个黑洞里。修道者能够出来是一种类似黑洞辐射的现象。破茧者不敢靠近,是因为担心自己承受不住本源的引力,或者像白刃那样不敢离开,或者像那个谪仙一样直接回去。

    至于为何回去便无法再出来,应该是黑洞的超强引力场对物质的重组干涉。只不过重组干涉的理论到现在为止也只是一种假想。他把朝天大陆想象成黑洞,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与远古时期的以太一样,都是不得已而为之。

    今天他终于看到了那片虚无,只是一眼便确定那不是黑洞,因为没有视界,没有真实存在的引力。

    那片虚无更像是一面雾状的玻璃,或者说是一个有明确界线的黑域,太阳是那颗恒星在黑域的投影。用更文艺一些的解释,那片虚无就像是神明的镜子,把映照的一切变成了真实的存在。

    当然,这还是他的假想。

    还有一种可能是,这片黑域是无数亿年前,某种无比人类高级的生命创造的空间监狱,只是随着时间流逝,那个文明消散在空寂的宇宙里,这个空间监狱飘流了无数年,然后被那位神明发现。

    那位神明用某种方法进入了这座空间监狱,确认暗能量无法突破界限,便把这里改造成了人类的终极避难所兼实验室,往里面投放了大量的生命,甚至还有那些模仿暗物之海怪物而产生的改造兽。

    那些改造兽有的进化成了神兽,突破了监狱,离开了朝天大陆,有的则演化成了冥界的妖怪、雪国的子民。至于那些人类则在这种特殊的环境下,走上了完全不同的修行大道,变得越来越强,直至现在……

    所谓天劫,大概便是这座监狱的自生防御力量在智慧生命精神世界上的显影。

    没有什么雷暴漩涡,也没有什么闪电如柱,不过就是电网罢了。

    朝天大陆就在眼前,沈云埋极其兴奋,大脑活动异常活跃,在极其短暂的时间里,便想出了十七种可能的世界构造,然后把其中听着最靠谱的两种说给童颜听了,想知道他的看法如何。

    童颜没有任何看法。

    沈云埋感慨说道:“你们这些乡下人的生活虽然舒服,但不愿意追究事物真相的习惯真是不好。”

    童颜心想,如果不想知道真相,朝天大道上的修道者如此努力谋求飞升是做什么?

    只不过对于明显超过现有知识范畴与智慧上限的事情,思考有时候不见得是好事,更容易让人绝望,然后疯狂。

    就像沈云埋这样。

    黑色战舰离那片虚无越来越近。

    既然是虚无,便无法确定具体的位置,何来远近?

    因为那片虚无外面有一个标识物,那是一只看着已经很陈旧的竹椅。

    那只竹椅静静地悬浮在黑暗的空间里,承受着远方那颗恒星的光线,看着还是像当年那样,但很多细节、包括竹纤维里的结构都发生出很多变化,准确来说就像是一朵干花。

    看着那只竹椅,沈云埋顿时想起来了很多《大道朝天》小说里出现的画面,急声说道:“我要坐坐!”

    这张竹椅的第一代祖宗是井九在那个小山村里亲手做的,后来几代则大部分出自柳十岁之手。

    对青山宗乃至整个朝天大陆修行界来说,这张竹椅都有很特殊的意义。

    这一世井九绝大部分的岁月都是在这张竹椅上度过的。雪姬也在上面蹲过好多年。除此之外便只有赵腊月有资格坐在上面。好吧,还有平咏佳这个傻子以及卓如岁这个不要脸的。

    不管如何,沈云埋还是很想在那把竹椅上坐坐,大概就像是去了某个著名景点,因为今天风大无法坐缆车登顶,看着山下写着景点名称的石碑,总要靠在上面拍张照吧?

    “你现在坐不进去,难道你要把脑袋搁在上面?”

    童颜像看白痴一样看了他一眼,提醒道:“不要忘记那几个人都是用屁股坐的。”

    那可真是叫隔着竹椅与岁月,用热脸去贴你的冷屁股了。

    沈云埋哼哼了两声,说道:“那我也要拿进来看看。”

    说话间,战舰便伸出了机械臂准备把那个竹椅取回来。

    童颜不同意,说道:“别动,竹椅留在这里有其意义。”

    沈云埋想着自己坐不进这张竹椅,对这具臃肿笨重的机械身体越发不满,心情很是糟糕,说道:“有个屁的意义。”

    童颜说道:“是象征。”

    沈云埋冷笑说道:“象征个屁,别和我扯这些,我五岁就开始读哲学原理了,什么都没意义!”

    童颜说道:“有。”

    “没有。”

    “有。”

    “没有。”

    “有。”

    看似幼稚的对话如是重复多次,沈云埋嘲弄说道:“我能用无数理论与实例证明没有意义。”

    童颜平静说道:“我觉得有,那就有。”

    这就是最重要的两种认知世界的方法,二者之间的争论当然不幼稚。

    沈云埋沉默了会儿,问道:“你说里面的人想出来,会做好准备,那怎么通知他们?”

    两个世界之间有极其坚固、难以打破的边界,这种边界甚至不是真实存在的边界,而是不同的光速差带来的自然界线。

    这种界线甚至能够阻止信息的传递,不过终究有些方法是可以越过这道边界的,比如说井九自己便能把里面的某些物质,直接用藏天下的方式,送到朝天世界外面,中州派也有某种特殊的办法。

    黑色战舰缓慢地离开竹椅,背对那片虚无驶向另外一处地方。

    没用多长时间,战舰来到了一片散乱的陨石流附近,童颜看着那处,眼里清光骤现,似乎发现了什么,隔空一招,他的手里便多了一面古意盎然的铜镜,看上去竟与青天鉴有几分相似。

    下一刻,那面铜镜里便出现了一道极其幽深的通道,有云雾缓缓飘动,隐隐可见石阶向着下方而去。

    看着这幕画面,童颜眼里流露出淡淡的怀念。

    沈云埋嘲弄说道:“刚出来几天就要摆出这等模样?”

    童颜不理他,静静看着那面铜镜。

    没过多长时间,便能看到一抹极其鲜艳的红色破开幽暗与云雾,踩着那些石阶向上走来,离镜子越来越近。

    沈云埋看似放松,实则是第一次亲眼看到朝天大陆的画面,暗里紧张兴奋的不行,声音微哑道:“来了!来了!”

    童颜还是没有理他,等着那抹红色破了雾气,来到镜前,才唇角微翘笑了笑。

    来到镜子前的是一位红衣少女,稚气犹存,眼神明亮,仿佛浑身充满了气力,精神十足。

第七十章我也想出去看看

    沈云埋没能听到童颜与这个少女的对话,眼睁睁看着他们两个人仿佛变成了镜子两边的雕像。

    没过多长时间,二人的无声对话便结束了,童颜眨了眨眼睛,红衣少女已经去了石阶的最下方,被云雾掩去了身影。

    沈云埋知道这应该是某种神识道法的交流,不免觉得有些遗憾,好奇问道:“你女儿?”

    童颜说道:“我的关门弟子,你为何会觉得是我的女儿?”

    沈云埋指了指他的脸。

    童颜声音微沉说道:“她的眉毛可不淡。”

    沈云埋说道:“我说的是她的脸生得很嫩,与你有些像。”

    童颜说道:“你很闲吗?我们应该只有半天的时间用来计算边界以及能量等级。”

    说完这句话,他轻轻一挥,把那面铜镜扔出了战舰,也不知道消失在陨石群的何处。

    沈云埋不解问道:“为什么不留着?”

    童颜说道:“开派祖师传下来的规矩,只有掌门知道,我要告诉你?”

    沈云埋操控着机器人向一个圆柱走去,说道:“感觉你现在心情不是特别好,我们还是聊些别的吧,毕竟我是一个识时务的人,现在带着这么一身破铜烂铁只怕打不过你。”

    童颜在朝天大陆的时候与卓如岁关系一直不好,这与柳词在西海的事情有一定关系,更重要的是性情差异。

    这时候听着沈云埋不停地碎碎念,他仿佛看到了又一个卓如岁,不禁皱紧了眉,说道:“快点。”

    沈云埋说道:“着什么急,就算你联系上自己的徒儿,让他们出来,他们就真的能出来?我可不相信那个阵法。”

    童颜说道:“那个阵法的主持人是雀娘。”

    沈云埋说道:“在书里她最多算第三聪明,连你都不如,她主持又如何?”

    “那座阵法的基础是烟消云散阵,太平真人当年设计这座阵法便是想着最终人人飞升,后来景阳真人去镜宗专门研习过很长一段时间,所以应该说这座阵法的是他们师兄弟弄的。”童颜面无表情说道。

    沈云埋举起机械臂,竖起大拇指说道:“靠谱。”

    不等童颜接话,他接着说道:“你与无恩门可能不熟,但你知不知道恩生这个人?这个破茧者有些意思,性情特别硬,但说话特别无聊,手式也很无聊,就会竖拇指、中指、剪刀手什么的……”

    童颜再也无法忍受,直接用道法封住六识,开始静坐冥想。

    沈云埋见着无人回应,觉得好生无趣,只好走到那个圆柱前与战舰的电脑系统相连,开始计算数据。

    黑色战舰已经飞到了一个确定的位置。

    那片虚无就在战舰与遥远的那颗恒星之间。

    舰首的重力透镜早就已经无声探出,还有几十件最先进的探测设备也在谨慎地靠近那片虚无。

    各种数据源源不断地被送回。

    淡蓝色的光在舰身各个构件里传递,就像是水光,无数信息在其间穿行,相遇,然后算出结果。

    整个计算过程当然是沈云埋控制,但具体的运算大部分由舰载电脑负担,他的大脑有很多领域闲着。

    闲着干嘛呢?这真是件麻烦的事。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童颜缓缓睁开眼睛,醒了过来,发现果然快了很多,已经算出了很多数据。

    沈云埋正无聊到了极点,发现他醒了过来,赶紧说道:“你先别急,不要再闭眼,我只是忽然想到了一件事情。”

    童颜神情微变,问道:“何事?”

    沈云埋说道:“几天前我不是对说我曾经在老宅看过很多祖星的老电影?”

    童颜嗯了一声。

    沈云埋接着说道:“刚才无聊的时候,我想到你和你那个女徒儿隔着镜子相见的场景,忽然记起来了小时候看过的一部电影。那部电影名字我忘了,故事也没记,残留的印象里就是阳光特别烈,山上特别热。我为什么会记起这部电影,你造吗?那个电影里有个母亲去探望在监狱里的儿子,母子两个人隔着玻璃,拿着有线电话说话,那个鹅子还对着一个表说什么数字,就像我看过另外一个电视剧里的小丫环杀人报方位一样。接着回探监,我忘了是导演的想法还是我当时急着拉尿选了暂停,反正他们隔着窗户静止了很久,就像你们刚才一样……啊这个数据好像有问题。”

    童颜面无表情看着他说道:“你最多还有一个标准小时,快做。”

    “居然敢命令我!你现在有些飘噢。”

    沈云埋的机器人竖起一个中指,忽然望了望天上,说道:“啊我想起来了,那个哥哥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觉得自己能飞,跳到了窗子外面,很可惜没能飘起来,就这样落到了地上,死了。”

    ……

    ……

    平咏佳飘了起来,站到了天空里。

    该来的人都来了,要走的人也站了出来,那瓣桃花眼看着便要落下,通天大阵便要启动。

    “就这么点人?”一道清冷的声音响了起来。

    所有人的视线顺着那道声音望向昔来峰前的广场。

    广场上松树如涛,与果成寺里的松海有些相似,断溪谷长老向晚书带着数十名中州派高手就站在那里。

    人群最前方站着位红衣少女,眉眼漂亮至极,明媚动人,就像是秋天的满山红叶。

    很多人已经猜到她便是童颜的关门弟子,那位神秘的中州派掌门。

    平咏佳说道:“不少了。”

    红衣少女面无表情说道:“师父说越多越好,你们就弄了这么几个家伙,我怎么向他老人家交待?”

    不管元曲夫妻还是雀娘,在修行界的地位都极其崇高,更不用说苏子叶这个邪道巨头以及彭大先生。

    她居然敢用家伙这个词来形容他们!

    很多宗派人士顿时紧张起来,心想朝天大陆好不容易太平了几百年,难道两大正道领袖又要干起来了?

    有些不知道内情的青山弟子喊出声来,要对方收回这些话并且道歉。

    那位红衣少女看着那些青山弟子面无表情说道:“都给我闭嘴!不然我就回来把掌门接了!”

    平咏佳无奈说道:“你现在是中州掌门呢。”

    这对话实在是太过怪异,那少女说的莫名其妙,平咏佳应的乱七八糟,里面又隐着一份对晚辈的宠溺。众人震惊之余不知该如何言语,至于那几个勇敢而莽撞的青山年轻弟子则是早就被自家师长拖到了人群后好好地教育了一番。

    红衣少女挑眉说道:“反正青山到现在也没个掌门,我一肩挑了有什么不行?”

    这话更是荒唐,平咏佳再宠爱她也不能由她再说下去,赶紧说道:“别闹了,我会给青山挑个好掌门,不急。”

    红衣女少还想再说些什么,白发苍苍的向晚书长老轻轻咳了两声,用神识传话道:“掌门算了,不然万一对方反过来要把我派掌门一肩挑了怎么办?他们虽然宠你,但你父亲与他们关系总是不好了这么些年。”

    她哼了两声,不再说话。

    平咏佳松了一口气,踏空而行,离开黑玉盘的范围,只是随手留下了一道剑意。

    那道剑意极其淡渺,普通的修道者根本感受不到,却像是一点火焰点燃了整片草原。

    那些刻痕里的流金般的液体燃烧起来,散发出并非真实的金色火焰,开始缓缓流动向前。

    通天大阵正式启动。

    一茅斋负责这座大阵的二转运行,数十名书生站在黑色玉盘四周,有些紧张地注视着那些流动的金色液体。

    随着流金缓慢向前,越来越多的刻痕被填满,就像是一个一个的符文被写了出来。

    在符阵的深处却隐藏着极高深的剑意。

    流金渐渐占据黑玉盘三分之一的面积,所过之处,剑意渐生,接触到的那些来自各处的法宝也开始散发光毫。

    数百道法宝光毫依次亮起,释放出难以想象的威压。

    这幕壮观的画面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群峰处处传来惊叹声与赞美声。

    只是随着时间流逝,那些光毫与剑意依然没能完全占据整个黑玉盘,因为通天大阵的最深处还有一道阴影。

    那道阴影是一座黑色的山。

    直到这时候,人们才震惊万分地想起来,青山镇守尸狗大人还在通天大阵里!

    这不是荒唐而可笑的失误,而是真的没想到,大阵已经启动多时,尸狗还在里面做什么?

    无数道视线穿越那些光毫与若隐若现的剑意,落在尸狗的身上,那个红衣少女更是急着喊了起来:“狗爷!快醒醒!”

    不知道是听到了年轻掌门的话,还是感受到了那些情绪各异的视线,尸狗缓缓睁开眼睛。

    就像是黑色的山野里出现了两朵好看的蒲公英。

    举世皆知它的强大与幽深,都以为它的视线必然是冷酷而漠然的,然而……这一刻它的眼神竟是那样的温暖。

    温暖的眼神里还有好奇。

    在一起便是可爱。

    就像一个工作了无数年的导盲犬终于退休,可以去外面的草地上自由奔跑,对家门外的世界充满了向往。

    很多人感到错愕,不知如何言语。

    元曲明白了它的意思,脸上的震惊渐渐变成释然与最真诚的笑容。

    有些青山长老,比如过南山甚至笑着流下泪来。

    “是的,我也想出去看看。”

    尸狗的声音回荡在青山群峰之间。

    带着好奇、期盼。

    还有一点点不好意思。

第七十一章集体度劫

    从很多很多年前,尸狗就是青山四位镇守里战力最强的那个。

    随着时间流逝,现在它更是整个朝天大陆战力最强之一。

    没有人知道它的境界究竟有多高。

    境界越高,离开时遇到的天劫便越可怕。

    它与雪姬有些类似,飞升难度比别的人族修道者大无数倍,即便不至于需要仙人通道也是极难。

    相对而言,阿大飞升就要简单很多,直接被赵腊月一抱便走了。

    尸狗要离开朝天大陆,这座通天大阵便是最好的机会,难怪它一直坐在里面,根本没有移开的意思。

    ——我也想出去看看。

    这是所有修道者包括青山弟子在内,第一次听到尸狗开口说话,就是这样一句话。

    无数年来,除了宗派存亡之际,它从来没有离开过一刻。

    以前在昏暗不见天日的剑狱里,后来在这块黑玉盘上。

    黑玉盘看着美而壮观,事实上就是上德峰的废墟。

    它当然想要飞升,想要去仙界看看,只是青山需要它,所以才会一直留在这里。

    为什么它是青山镇守?

    便是如此。

    直至今日青山宗一统天下,它终于提出了离开的要求,却竟还有些不好意思,那样的腼腆。

    说完这句话,尸狗望向青山群峰,习惯性地想要得到准许,然后才想起来,井九与卓如岁这两个还活着的掌门都不在。

    它的视线在平咏佳与元曲处移过,最终还是停在了南忘的脸上,说道:“我也想代那只鸟去看一眼。”

    那些辈份够高、活的够久的修道者知道它的意思,那是一千多年前的事了。

    太平真人、景阳真人、柳词与元骑鲸在上德峰吃了顿火锅,便提着剑去了莫成峰。

    那一次青山内乱,上德峰一脉能够夺回道统,尸狗与妖鸡这两大镇守起了极大的作用。

    太平真人承诺过它们,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南忘那时候还没有入门,但这段故事不知道听那两个师兄说了多少遍,此时被尸狗勾起回忆,小脸上露出一抹微笑。

    俱往矣。

    她把那张仙箓掷了过去,说道:“慢走。”

    尸狗咬住那张金光闪闪的仙箓,踏空而起。

    无数年来,它一直在上德峰。

    便是上德峰被那场大战碾压成饼,它也没有离开。

    今天它终于离开了,倏忽间便超越了天光峰的高度,离开青山大阵的范围,来到了极高的虚境里。

    它望向仿佛没有尽头的天空,幽冷的眼眸里映照着淡淡的蓝。

    下一刻,它毫不犹豫咬碎了仙箓,眼里的那片碧空也碎了。

    轰的一声响!

    一道十几里方圆的巨大光柱从青山群峰间生出,射入碎裂的天空里。

    彭郎背起双手飞入光柱中。

    苏子叶紧随其后。

    雀娘踩着一面镜子凌空而起

    元曲牵着玉山的手最后出发。

    就在这道巨大光柱射入天空的同时,天穹便生出了极其剧烈的反应。

    遥远的虚境之上,闪电不间断地出现,甚至延伸至数万里之长,而且是无数道同时交汇在一起,形成了恐怖的电网。

    电网没有直接落下,而是骤然收敛,与雾状的未知事物一道,形成狂暴的漩涡,其间蓝光幽然,白光狰狞。那些狂暴的雷电漩涡,以难以想象的速度聚合在一起,变成了一个极其巨大的漩涡,从南至北,由东向西,竟是覆盖了整个天空。

    看着覆盖整个天空的雷暴漩涡,感受着扑面生寒的威压气息,青山群峰里的修道者们紧张得不再言语。

    平咏佳的神情也变得凝重起来,确认自己没有见过如此可怕的天劫,竟与师父当年离开时的场景差不多。

    这等层级的天劫自然是因为尸狗与彭郎,苏子叶等人绝对撑不住,好在此时在通天大阵里,不需要直接面对。

    轰的一声巨响,巨大的雷暴漩涡里轰下无数道闪电,照亮了整个天地。

    狂暴的能量随着万余道闪电同时落在通天大阵光柱的表面,竟是没能打穿。

    那道黑玉盘上方的巨大光柱变得暗了些,表面流淌着无数狂暴的气息,甚至隐隐能够听到空间挤压的吱呀声。

    地面的一茅斋书生以及各宗派的强者,纷纷施展出威力最大的道门玄功,激发那些法宝的威力。

    数百道法宝光毫变得更加明亮,勉强支撑住了那道光柱。

    彭郎看着天空上方那道如山般的黑色身影,不知道尸狗能否承受住天空的压力,右手握住了腰间的佩剑。

    “暂时不要动。”雀娘在下方喊道,清秀的面容被光柱外面的闪电照的有些苍白。

    天劫还在持续,雷暴漩涡落下越来越多、越来越粗的闪电。

    黑玉盘射出的巨大光柱微微颤抖,不知道还能撑多长时间。

    如果那些法宝以及晶石里的天地元气被尽数消耗完毕,天劫还没有结束,通天大阵便会崩塌。

    从现在的情形看来,通天大阵不足以支撑到那一刻,难道以雀娘的算力加上各宗派的推演,居然也会犯错?

    还有一个更可怕的问题,天地间的无数灵气尽数被通天大阵吸收,会不会导致与上界之间的空间壁变薄,甚至消失?

    ……

    ……

    黑色战舰静静悬浮在宇宙里,与黑暗的周遭仿佛融为了一体。

    也只有在这个角度才能明确地看到那片虚无,因为远方恒星的光线经过那里时会有明显的折射。

    破铜烂铁一般的机器人瘫坐在圆柱旁边,蓝光闪烁,无数信息流在看不到的世界里穿梭。

    听完沈云埋的又一个电影故事,童颜由无奈转而淡然,微笑说道:“你们青山弟子真的一个比一个话多。”

    沈云埋说道:“我是真的很好奇你那个女徒弟,看着很年轻啊,你不怕那头麒麟造反?”

    舰载电脑系统正在以最快的速度运转着,晶态引擎提供的能量供给带来了明显的燥意,甚至有些干扰到了维生系统,童颜解开颈间的系扣,沉默片刻后说道:“她叫卓觉晓,我走的时候还在闭关,也不知道现在怎么就成了掌门。”

    沈云埋何等样聪明,立刻发现了这句话里的重点,说道:“卓如岁的卓?”

    童颜说道:“觉晓是那个家伙的私生女,不知何故流落在民间,后来被南忘发现拣了回来,抱着她上了天光峰骂了三天三夜,卓如岁没法子才躲进洞府闭关,也不知道现在出来没有,刚才也不好问她。”

    沈云埋一听这个故事的开头,顿时不觉无聊了,问道:“后来呢?”

    童颜说道:“后来南忘便把她抱去了清容峰养着,因为与神末峰离得近,她也经常去那边窜门,赵腊月也很喜欢她。总之大家有多讨厌卓如岁,便有多疼她。有一年师妹不知因为何事回到大陆,去青山找赵腊月聊天,忽然看着这个小家伙了,喜欢的没办法,就把她带去了蓬莱那边,直到十年前又送回了云梦,正式拜在了我的门下。”

    沈云埋极为自恋狂傲,但听着这段话里的这些名字还是被小小地震撼了一下,心想这等福泽机缘,这般多不错的师长,与自己的经历也差不到哪里去了,又想着那小姑娘的身世也和自己一样有些可怜,感慨说道:“贵界真乱。”

    童颜说道:“那是卓如岁乱。”

    沈云埋说道:“不错,而且还乱的没有顾清好看。”

    话音方落,机器人的电脑系统忽然发出嘀的一声轻响,紧接着无数道像水光般的光痕从圆柱上方落到地面。

    这意味着计算已经结束。

    童颜流露出极其罕见的不安情绪,看着那片虚无说道:“你确定计算没有错?”

    沈云埋也不像平时那般自信,继续做着复核,沉默片刻后说道:“边界与能量强度区间应该没有算错,但你知道这是区间。”

    区间便意味着会摇摆,摇摆便会不定,宇宙里有很多无法确定的事,但今天这件事情如果不确定,还真有些不敢做,不然主宇宙与朝天大陆之间的边界忽然消失了怎么办?

    不管是高阶生命文明留下的太空监狱、那位神明在宇宙之海里拾到的贝壳,不管是黑洞还是不同光速的黑域,总之没有谁能说得清楚朝天大陆所在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构造,遵守怎样的基本法则。

    虽然不怎么可能,但万一出现正反物质相遇然后湮灭怎么办?那一刻喷发出来的能量必然要比所谓恒星点燃计划猛烈无数亿倍,人类根本不用再担心暗物之海的入侵,必然会随着本星系的亿万颗星辰一道变成虚无。

    黑色战舰里安静没有持续太长时间,沈云埋与童颜看着那片虚无,忽然同声说道:“我们可能想多了。”

    他们可能真的想多了。朝天大陆所在的世界已经存在了无数年,不管是这个宇宙的射线、陨石、严寒还是无所不入的暗能量,都没有办法打破那道界线,人类有什么自信觉得自己能够做到这件事?

    也许那道界线是神明的领域。

    他们只需要试着向里面灌注足够多的仙气,维持朝天大陆的灵气数量,同时帮助那座大阵就好。

    问题是仙气从哪里来呢?

    那颗恒星太远,他们就算是仙人,也没有能力移过来,不然这就是神话小说了。

    战舰的晶态引擎发出轻微的嗡鸣声。

    破铜烂铁般的机器人也发出相似的声音,缓缓站了起来,向着舱外走去。

    童颜说道:“确认你来?”

    “虽然我的承天剑阵学的不错,但必须承认,那玩意儿更适合破坏,你们中州派的阵法适合掌握。”

    机器人走到舱门,提起一台最新式的融蚀设备,忽然缓慢转身,望着童颜说道:“你看,不管我在哪里,哪怕是这口被放逐的黑色棺材里,他们也不会忘记留下一台融蚀设备在我的身边。”

    童颜站起身来,看着他没有说话。

    沈云埋的声音继续从机器人里传出:“因为在井九出现之前,整个宇宙就只有我最擅长做这件事情,换句话说,我家那个老头子当年把我创造出来,就是用来做这些事情的。”

    他的声音不再像平日那般散慢狂傲,有的时候甚至显得那般邪恶,淡然里带着一些悲凉。

    童颜沉默了会儿,说道:“你不是被创造出来的,你是你妈生出来的。”

    那台机器人沉默了会儿,忽然爆发出沈云埋的狂笑声:“你他妈的这叫安慰人吗?”

    ……

    ……

    破烂的机器人伴着笑声离开了黑色战舰,飘向了那片虚无。

    童颜也来到寒冷的宇宙里,盘膝坐下,闭上眼睛,双手在身前比了一个手式,开始施展道法。

    一道极其稳定又极其飘渺的玄意,从他的手指间散出,慢慢地跟住了那台机器人。

    机器人来到那片虚无的边界外,在计算好的位置坐下。

    控制室里的那个人头被远方经过折射的恒星光线照耀,有些苍白。

    耳钉微微闪光,一个行李包出现在机器人的手里,然后被打开,露出一个球状的事物。

    那是苍龙的胃,里面装着不知道多少颗多相核弹。

    沈云埋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用另一只机械手提起融蚀设备,有些粗暴地扯掉装置后方的核动力炉,向着身后扔去。

    哪怕是最新式的超微粒子化核动力炉,也没有足够的功率——融合一小截空间裂缝可以,却无法穿越那道界线。

    核动力炉飞到童颜的身前时,那道阵意也落在了机器人的身上。

    无数道极其微小、微妙却又高阶无比的阵纹,瞬间涂满了机器人的每个部位。

    沈云埋没有理会这些变化,只是专注地看着那片虚无,操控着两只粗壮的机械臂,握紧了融蚀设备。

    不知何时,装满多相核弹的苍龙之胃已经连在了融蚀设备上。

    那些阵纹忽然被远方的恒星光线点亮。

    破铜烂铁般的机器人变得神圣起来。

    就像是开枪一样,机械臂的手指启动了融蚀设备。

    就在完全同时,那座云梦阵也点燃了苍龙胃里的核弹。

    没有声音,却仿佛有巨大而恐怖的轰鸣响起。

    就连那里的空间仿佛都发生了轻微的扭曲。

    那些多相核弹足以毁灭一颗星球,现在被苍龙胃与阵法封在了如此小的空间里,一旦喷射而出会有怎样的威力?

    融蚀设备前端,喷涌出一道难以想象的、无比壮观的光热洪流!

    机器人剧烈地颤抖起来,机械臂却在沈云埋的超强神识控制下,保持着可怕的稳定。

    如果是战舰的话,只怕已经在如此恐怖的能量风暴里到处乱飞,甚至可能解体。

    “应该研发专门的基台。”

    “引力场发生装置的超微粒子化是解决这些破问题,让自己免于风险的最好途径。”

    “去他妈的,我是真的疯了吗?”

    沈云埋的脑袋里瞬间出现了这些念头。

    两只机械臂的表面已经开始融化,金属液体形成的小球不停飘着。

    沈云埋的眼底深处亮起无数道剑光。

    那些金属液体小球骤然变成无数道小飞剑,在童颜布下的云梦阵里,再次摆出了一个剑阵。

    青山剑阵!

    狂暴的光热洪流落入那片虚无,然后归于沉寂,没有任何变化发生。

    机械臂融化的越来越厉害,就连融蚀设备的前端也开始出现崩解的征兆,只是被两座阵法强行束缚着。

    难以想象的高温,透过机器人的护甲,传到了控制室里。

    沈云埋的脸变得越来越红,眼里的神情却是越来越疯狂。

    童颜的声音在机器人的控制室里响了起来,带着一些佩服,带着一些打趣。

    不管是佩服还是打趣,对他来说都是很罕见的事情。

    “你好像一个焊工。”

    以前在黄玉二号行星的空间裂缝前,井九也说过类似的话。

    沈云埋用沙哑的声音骂道:“你们这些乡下人都是白痴吗!”

    童颜说道:“我是说想你很帅气。”

    沈云埋说道:“你懂个屁!我在老宅看过的那些电影里经常会有类似的画面。主星那个城市里还停着那多旧式的汽车。是的,我要说的就是这他妈的不是他妈的烧焊,这是在加油!”

    ……

    ……

    黑玉盘上的数百件法宝散发着光毫。

    巨大的光柱表面到处是能量风暴形成的漩涡。

    画面看着异常恐怖,而且令人不安。

    群峰间的修道者们感受的非常明显,天地间的灵气正在急剧减少,而这座通天大阵也已经快要崩溃。

    在巨大光柱的高处,苏子叶忍不住回头看了雀娘一眼,却见到她脸色苍白,眼神却非常平静。

    就在那些法宝即将变成废物、黑玉盘上的金色图案将要淡至不可见的关键时刻,伴着群峰里的无数声惊呼,天空里的最高处忽然落下了一道明亮至极、散发着无穷光与热的洪流!

    不管是天劫的雷暴漩涡,还是远在虚空里的太阳投影,在这一刻都被衬得暗淡无踪。

    那道洪流准备直接开出一条通天大道吗?

    两个世界就此相通,会发生怎样的惊天后果?

    不,那道洪流只是非常纯粹的能量,而且看似狂暴,实则非常精确,落在天空的那个点后,便再没有任何偏移。

    那道洪流就像是磨镜、琢玉……缓慢而细致地、极其坚硬却又柔软地把那一点天空在慢慢削薄。

    彭郎看着那处,知道洪流来自天外,握着剑柄的手指微微敲击,思考应该怎样帮助对方,也是帮助自己这行人。

    通天大阵快要承受不住了,如果下一刻便崩塌,就算那道洪流打开一个小点,也会出事。他与尸狗可以轻松离开,苏子叶与雀娘便有些麻烦,至于元曲与玉山……

    在这最后的关键时刻,青山群峰乃至大陆各处的人们都望着天空,根本没有人会留意到别的任何画面。

    比如池塘里的鱼儿们被吓死了,草原里的兽群紧张地身体僵硬倒在地上,西海里的深水蚌忽然张开壳吐出了珍贵的海珠,过不了多长时间,那里的海底就会变成晶亮的世界。

    再比如天光峰顶,破庐之前,那个已经没有石碑、却依然趴在那里的石龟不知何时睁开了眼。

    它看着那道投入天空的巨大光柱,看着最上方那道正在对抗着天劫的黑色身影,苍老的眼里流露出微嘲的情绪。

    ——我才是青山最老的镇守,在这里趴的时间比你长多了,我都不急,你急什么呢?就像那只鸟,一朝想不明白便道消身殒,最多也就是像猫一样,腆着脸让人抱出去,还不是被人撸的命。

    它想着这些事情,慢慢地张开嘴,打了一个呵欠。

    无数道闪电落在了天光峰顶。

    难以想象的狂暴能量同时落下。

    然后消失无踪。

    它缓缓闭上嘴巴,打了一个嗝,然后再次闭上眼睛,变成了石头一般。

    ……

    ……

    很多人注意到天劫落在了天光峰,震惊举首望去,却什么都没有发现。

    仿佛那道天劫是假的一般。

    紧接着,人们才想起通天大阵里的那些人,回首望去却只见到一片碧蓝的天空。

    那道巨大的雷暴漩涡消失了。

    天劫结束了。

    那些人也不见了。

    朝天大陆与外面的空间壁依然存在。

    无数灵气正在缓慢地回到天地里。

    来自那座石龟的呼吸。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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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16969/ 第一时间欣赏大道朝天最新章节! 作者:猫腻所写的《大道朝天》为转载作品,大道朝天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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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杀一人,十步不愿行。(大道朝天官方一群,群号码:311875513,已满,请加大道朝天官方二群,群号码:220593959,欢迎加入)大道朝天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道朝天,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道朝天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