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拆天解地见本源
集众仙之力与沈云埋智慧而成的这座大阵已经稳定下来,至少可以撑一段时间。
只要雪姬在这段时间里找到阵眼,那便会无事。
不知道是不是放松了些的缘故,仙人们忽然觉得不再那般疲惫,就连远方被剑阵压到地面的太阳都清新了很多。
清新版的夕阳自然就是朝阳,正好应了沈云埋的那句话。
柳十岁替了倪仙人的位置,雀娘在主阵,元曲随时准备替苏子叶以及抢陈崖的残身,玉山当然只能留在崖边。
如果真的出了问题,阿大还能给她保保命。
她乖巧地蹲在轮椅边,看着远方的朝阳,终于放松了些,仰头望向井九,却发现他的情形有些异样。
井九的神情有些凝重。
“师叔你还好吗?”她担心问道。
井九说道:“我还是没有算清楚。”
玉山有些茫然说道:“算什么?”
“如果那是一艘战舰,质量与体积有些不相称。”
说完这句话,他的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
书到用时方恨少。
他的承天剑学的不好。
“没有问题,只要能毁了那艘战舰,这座破阵一定能破!”沈云埋的声音在后方响了起来。
井九没有说话,视线向着宇宙深处而去。
他忽然想到了些可能,喊道:“沈云埋。”
机器人噼哩啪啦地走了过来:“什么事儿?”
井九说道:“我想对整个太阳系广播,有什么办法?”
……
……
太阳系已经变成了一座宏伟至极的剑阵。
行走在这座剑阵里,便是雪姬都有些辛苦。
鲜红的大氅早已变成万千丝缕,不停散落在黑暗的宇宙里。
就连她的头发也断了些,如微雪般散落,飘向后方。
如果有人能够看到她快速飞行的画面,或者会联想到一颗彗星。
无数凌厉至极的剑意扑面而至。
她挥了挥小手,散出极为精纯的承天剑意,挡住了那些剑意,并且没有引发更大的剑意动荡。
柳十岁与彭郎能在这座剑阵里试着寻找通道,尸狗直到现在还停留在其间,而紫气东来君却是立刻便被这座剑阵斩杀,其间的区别便在这里,前面三位都学过青山剑道,对这些剑意非常熟悉。
雪姬对这些剑意也很熟悉,她对承天剑的掌握甚至可能不在青山祖师之下。
问题是太阳系很大,而且阵法往复,想要在这座剑阵里看清前路,确定方位非常困难。
如果就这样飞行,极容易变成漫无目的的漂流,也就意味着永远摆脱不了这些剑意,总有一刻会出问题。
现在摆在她面前的问题是需要尽快找到出路,找到阵眼。
远处恒星的光线还是那般的微渺,落在她乌黑的眼瞳里,有些寒冷。
她握紧小拳头,向着前方轰了过去。
空间里的无限剑意受到震动,顿时变得极其汹涌,如狂潮般向着她涌来。
她已经从原地消失,去了剑阵里的另一个位置。
那是破碎虚空的小拳头。
太阳系里不停产生剧烈的剑意振荡与空间扭曲。
雪姬不停地挥拳轰出。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她从虚空里跃出来时,已经到了太阳系的另一边。
祖星、火星与其余的几颗行星都在太阳的那一边,被巨大的火球遮住,完全看不到。
这是火星上的课题组计算出来的路线,她确认没有任何偏移,自然也不会吃惊,只是有些不明白为何这里会如此安静。
整个太阳系都是一座剑阵,此刻正在变阵,剑意更是狂暴,看似没有任何事物的太空里充满着气息波动。
这里却是什么都没有,安静的令人心悸。
就像暴风眼。
太阳系剑阵的阵眼就在这里。
雪姬向着前方望去。
那里有一艘大的难以想象的超级战舰。
即便在浩瀚的宇宙里,在太阳的近距离对照下,那艘战舰依然显得那般巨大。
远远一瞥,她便确定这艘战舰的内部空间足以容纳几百座自己居住了无数万年的冰峰。
这艘战舰与星河联盟的战舰外形也有很大不同,不规则的球体两端略微突出,很像天普星大学生们很喜欢玩的那种球。
接着,她的视线穿透那艘战舰坚固的外壁,看到了里面的世界。
那艘战舰里真有一个世界。
有淡蓝色光幕构成的天穹,有岩石与土壤堆成的地面。
大地上流淌着溪水,汇成河流,然后流入一个极大的湖里,因为面积太过辽阔,也可以理解为那就是海。
在山川田野之间,矗立着各种各样的建筑,有仿古式的摘星楼与山亭,有极现代的摩天大厦与全金属基地。
在那片海里散落着珍珠般的群岛,其中最大的那座岛上,甚至还有一个温泉。
更令人称奇的是,那片天空里还有星辰与太阳,交相辉映。
那些星辰自然是假的,应该是某种电离浆被引力束缚的效果。
那个太阳竟是某种无介质核动力炉,散发着无穷无尽的光热,比星河联盟展现出来的科技水平不知领先了多少年。
这真的是一幕神奇而难以理解的画面。
更不解的是,战舰里的这个世界有万物存在,就是没有人。
青山祖师用星河联盟的极大资源,建成了这艘超级战舰究竟是想做什么?
真如人们猜测的那样,他想在太阳系开辟一个类似朝天大陆的存在?
雪姬看出来了。
这个世界其实就是太阳系剑阵的阵眼,同时也是用来隐藏真正的核心。
只有极其高级的运算核心,才能调动这艘巨型战舰,随时配合剑阵的变化。
如果想要破掉太阳系剑阵的阵眼,便要找到那个核心。
青山祖师的心思确实缜密,把那个核心隐藏在了这个世界里。
——有可能是天空里的某颗星辰,有可能是道边的一棵树,很难被发现。
雪姬没有那么多时间精力去寻找那个核心。
她的想法很简单。
既然这个世界就是阵眼,核心隐藏其间,那我把这个世界毁灭不就行了?
她向着那边飞去,同时开始挥动双手。
随着她挥手的动作,那艘巨型战舰的舰首微微变形,一片坚硬的超强合金外壁被无形的力量撕了下来,无声无息飘走。
静寂的宇宙里仿佛响起了纸被撕开的声音。
越来越多的超强合金外壁被撕开,向着太空里飞去,看着就像是纷纷离开的雪片。
如此巨大的超级战舰,在她的小手下就像是个玩具,根本承受不住如此暴力的拆解,舰壁不停撕裂,然后分离。
整个过程就像是撕掉衣服,或者说是卸甲,又像是机器的外壳被撕掉,渐渐露出里面的构件与线路。
当她飞到那艘巨型战舰前时,战舰前半部分舰身已经被撕掉,藏在里面的那个世界显露了出来。
两只小手依然平静甚至机械地隔空撕着,散发着比太空还要寒冷的意味。
那个世界开始被拆解。
首先落下的是天空,上面出现无数道裂痕,组合在一起就像是蛛网。不管构成这片天空的是引力场还是别的什么,都承受不住她的撕裂,碎成无色的薄膜,随着外泄的气流卷在一起,向着四面八方的深渊落去。
碧空变成了黑夜,与宇宙渐渐融为一体。
那些模拟成星辰的电离浆也被她双手散发的寒意冰冻,就此熄灭。
稍微麻烦一些的是那个太阳。
那个无介质核动力炉远超星河联盟现有的科技水准,也是雪姬资料库里没有的事物。
她飘在残破的巨型战舰前方,看着那个光明刺眼的太阳,面无表情伸出小手隔空一握。
一声清脆的破裂音,随着那些气流一道来到了太空里。
那个太阳发生了明显的变形,光焰也黯淡了很多,但没有熄灭的征兆。
雪姬神情漠然看着那边,小手继续用力。
喀喀喀!
太阳越来越黯淡,却依然在坚持着,就像是飓风里的烛火。
雪姬有些不耐烦了,用力挥手。
那个小太阳受到无形力量的控制,从巨型战舰里飞了出来,向着宇宙深处而去。
雪姬自然不会让它就这样飞走,对着那边看似不经意地吹了口气。
一道寒意如箭般向着那边而去,不多时便追上了那轮太阳。
宇宙里是那样的安静,那轮太阳变成的光点也消失了,似乎是被寒意冻凝一般。
就在下一刻,太阳消失的地方发生了一场剧烈的爆炸。
狂暴的光热洪流向着四面八方而去,渐渐平静,形成了一个直径数千公里的光球。
那个光球是如此的明亮,甚至就连不远处的真正太阳都被显得暗了些。
残缺的巨型战舰被那些光线照亮,无论是极其高级的设备还是那片人工创造的大地,都被照得惨白一片。
如此恐怖的画面,却没有任何声音,莫名形成一种史诗般的美感。
那个光球开始收缩,速度越来越快,在很短的时间里变成了一个小点,真正地消失在了空旷的宇宙里。
雪姬收回视线,再次望向那艘巨型战舰,雪白的发丝无风而飘,偶尔粘在她的脸颊上。
她的消耗也非常大,竟是开始流汗。
宇宙里的光线再次变化,她已经进入了那艘残破巨舰的内部,站在原本天空的位置。
天昏自然地暗。
没有那个无介质核动力炉的照耀,战舰里的能源系统又已破坏大半,里面一片幽暗。
雪姬站在天空里,对着地面继续挥手,没有什么一定的姿式,看着很是随意。
随着她的每次举手,这个世界便有一部分被毁灭。
那些摩天大厦垮塌了,变成废墟,那些亭台楼阁也变成了木屑,那些山也垮了。
海水渐枯,就连那些石头都破烂成了粉末,与沙滩混在了一起。
雪姬向着战舰深处不停前进,战舰不停变短。
她不停地挥着手,非但不觉厌烦枯燥,反而似乎很是开心,眼神越来越明亮。
如果说井九最喜欢的是斩断,她最喜欢的便是拆解。
这两个动作看着有些相似,实则完全不同。
井九最终要断的是重力、因果、与原来世界的联系。
她最终要拆解的就是世界里所有的墙。
离开朝天大陆之前,她一直活在墙里,活了无数万年,甚至都忘了自己是怎么出生的,只知道要守着那道墙。
凭什么自己要一直守那道墙?
她才不要。
她要自由。
她要快活。
就像现在这样。
她挥了挥手。
这个世界不停崩塌。
她来到了那片大海的中间。
海里有个岛,岛的边缘有沙滩,有椰林,有崖石,有些好看。
雪姬一掌拍落。
如此风光的海岛,一秒变废土。
巨大的战舰终于被她拆解了一半,看着就像被花溪咬断一半的黄瓜。
她飘在战舰缺损边缘的太空里,向着已成废土的小岛再次挥手,准备把那些坚硬的崖石也捏碎。
战舰里的空气早已流失,没有任何声音。
那座小岛终于完全崩解,变成无数滴雨般的微粒构成,向着四面八方飘去。
如静止雨滴般的画面深处,隐隐有一个黑色的事物若隐若现。
那些雨点缓缓动了起来,向着战舰后方飞去,落在世界残存的部分里,就此溅碎。
那是一座黑色的方尖碑。
第三十七章黑色石碑以及黑色的你
这座黑色方尖碑的形态很普通,碑身是标准的长四方形,四根线条在顶部收拢,构成一个尖顶。
在人类文明的很多地方、很多历史时期,都有这种黑色方尖碑存在的痕迹。但不管是谁亲眼看到这座黑色方尖碑,一定都会立刻生出一种感觉——这绝对不是人类文明的产物。
因为这座黑色方尖碑太过标准。
绝对的标准需要的不仅仅是难以想象的加工技术,本质上就是对一个文明发达程度的检验。
人类文明哪怕现在已经可以横跨星河,依然远远不及这种程度。
当然这种绝对标准不是普通人类能够看出来的,普通人类只能看出这座黑色方尖碑别的神奇之处——不确定。
这里说的不确定,不是量子力学对微观系统的描述,而是宏观状态下的现象。
这座黑色方尖碑明明就在你的眼前,你却会觉得在无数万光年之外。
这座黑色方尖碑明明只有七米高,但当你转过头去,再次望向它的时候,它忽然会变成七百米高。
黑色方尖碑的材质也非常特殊,看着似乎是光滑的,却没有反射出任何光线。
那就只有一种可能。
所有落在黑色方尖碑上的光线……都被它吞噬了进去。
这不是普通的吸光材料,因为观察不到任何光子逃逸的现象。
宇宙里像这样的存在,只有黑洞……
黑色方尖碑静静悬浮在太空里。
极致的标准。
极致的黑暗。
有人曾经说过美的最高境界是静穆。
那么这就是最极致的静穆。
……
……
看着那座黑色方尖碑,雪姬明白了很多事情。
这艘战舰里的世界,并不是沈青山再造朝天大陆的企图。那些天与地、山与河确实是一座很高明的隐藏天机的阵法,但不是用来隐藏阵眼的运算核心,而是用来掩盖这座黑色方尖碑的存在。
那座黑碑是超越这座太阳系剑阵、星河联盟、朝天大陆、远古文明乃至这个宇宙的存在。
黑碑是更高级文明的造物。
黑碑是那个世界在这个宇宙里的投影。
雪姬在自己的漫长生命里第一次感到了恐惧。
发自本能最深处、程序最本源的抵触、远离的**、对自由的渴望,让她想都没想便转身向着远方飞去。
黑暗的宇宙里出现了一道弯曲的白线,向着不远处的太阳而去。
逃亡的时候居然不敢走直线,下意识里选择了最复杂的湍流轨迹,由此可以想见她的惧意有多深。
即便不走直线,她的速度也无比恐怖,瞬间便到了数万公里之外。
——却没能离开。
那座黑色方尖碑依然在她的身后,保持着先前的距离。
不是对方追了上来,而是她依然停留在原处。
那座黑色方尖碑没有散发出黑洞般的吸力,拉住她的身体,而是用一种难以理解的方式直接改变了空间。
无论她怎样飞,都无法改变自己与黑色方尖碑之间的相对位置。
雪姬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最终停下。
她看着远方的太阳,眼里的惊慌渐渐平静下来,然后出现了一抹极罕见的自嘲笑意。
是的,那座黑色方尖碑就是能够控制她的东西。
那位神明把这个东西留给了那个少女。
为了躲避这个东西,她在望月星球的地下水道里藏了很久,又在七二零栋里藏了很久。
没有想到,她最终还是被这个东西找到了。
或者说,找到了对方。
这就是沈青山的局。
想完这些事情,只是极短暂的一瞬,光大概都只来得及向前行走了数米。
太阳照亮她苍白的小脸,忽然一暗。
光线的变化意味着空间的扭曲加剧。
发丝擦着她的脸颊向前飘去。
她正在后退。
时隔无数万年,再次退回那里吗?
雪姬转身望向那座黑色方尖碑,眼里再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只有强大的漠然。
空间微微振荡。
无比寒冷的气息从她身体散发出来,化作数十道冰柱向着前方而去,落在了那座黑色方尖碑的正面。
那些冰柱泛着淡淡的蓝色,里面似乎有絮状的事物在流动,竟像是活着一般。
不管是井九还是曹园或者任何人,都没有看到她用过这种冰柱。
在望月星球对付那些高阶母巢的时候,她都没有用过。
这是她真正的最强手段,对她的消耗极剧,维持不了太长时间,但威力极其巨大。
不管是那些高阶母巢还是飞升的仙人,只要被这些冰柱击中,必定当场身死。
这些淡蓝色的冰柱落在碑面上,黑色方尖碑却没有任何变化,就像黑暗的宇宙本体一样。
雪姬没有意外,她本就没有奢望能够击碎这座黑色方尖碑,只是想多撑一段时间。
不管是在地下水道还是七二零栋或是地下公寓,又或者是这片宇宙里……这样的时间,能多些便多些。
数十道冰柱横亘在她的身体与黑色方尖碑之间,抵抗着距离。
可惜的是这段时间没能太长。
黑色方尖碑散发出一道力量。
那不是引力,也不是这个宇宙里存在任何一种力量,甚至不知道可不可以用力量这个词来进行描述。
却无可抵挡。
啪的一声清脆的裂响从冰柱里传来,落在她的心上。
紧接着,越来越多的破裂声响起。
数十道冰柱内部生出裂痕,那些流动的微絮渐渐静止。
裂痕切断微絮延展至冰柱表面。
喀喇!
冰柱再也承受不住那道力量,断成了数千截,接着变成了更小的碎片。
在满天冰屑里,雪姬不停向前。
她也无法抵御这种力量。
在没有方向的宇宙里,向前也可以理解为向下。
她在向着深渊坠落。
终于,她落在了黑色方尖碑的碑面上。
恐怖的冲撞扭曲了空间,生出无数道波痕,如声音般、却以光速向着四面八方而去。
太阳系剑阵都受到了极大的干扰。
雪姬没有倒下。
她的两只小手抵着黑色的碑面。
小手与黑色碑面之前还有一层冰。
那冰不是透明的,也没有颜色,比白还要更深,如玉一般。
在如此近的距离里,黑色的碑面依然无法看清细节,幽暗如夜,如空间裂缝。
那道难以形容的力量,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那冰面渐渐融化,从雪姬的手掌与碑面之间流出,化作数十个细小的水珠,无规则地流散而走。
就像是荷叶上的露珠一般。
雪姬脸上的汗也如露珠般从脸上滚落。
那些汗可以理解为她的血。
她的脸小了一圈,身形也瘦了很多。
很明显,她支撑的很辛苦,而且快要撑不住了。
但她的眼神依然漠然,没有任何情绪,也没有发出任何给自己打气的声音。
如果不能被听到,何必嘤嘤。
那道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力量,其实是一道来自另一个宇宙的意志。
可以理解为召唤,可以理解为要求融入,也可以理解为格式化。
冰层渐渐融化完毕,她的手直接落在了黑色碑面上,便再也无法离开。
随着时间的流逝,她的手掌渐渐没入了碑面。
黑色碑面就像是一片泥沼,要吞噬上面的一切存在。
雪姬依然沉默着,乌黑的眼瞳渐渐变化,显出一抹白。
这时候的她越来越像一个人类。
这也就意味着越来越弱小。
随着时间的流逝,她的手完全陷进了黑色碑面,到了小臂的中段。
她闭上了眼睛。
如雪的发不再飘动,静静地垂落着,也将要触到碑面。
忽然,她感觉到脸上有些微湿。
宇宙里当然没有雨,也不可能是她的泪。
她没有那么文艺,也没有那么脆弱。
那是什么呢?
她睁开眼睛望去,看到了一片黑色。
然后她在那片黑色里,看到了对方的眼睛。
那个眼睛很好看,很大,睫毛很长。
对方的眼神很温暖沉静,没有刻意悲悯,却满是怜爱。
雪姬很熟悉这种眼神。
她在青山剑狱里住了这么多年,看过无数次。
没有人去看望过她,或者说敢去看她。
只有井九曾经隔着通道里的千里冰封阵,与她对坐无言数次。
但它经常去看她,因为这是它的责任。
每天巡视剑狱三次。
一年便是千次。
一百年便是十万次。
隔着那条通道,十万次对视,怎能不熟悉?
“嘤嘤。”
雪姬的声音很虚弱,但还是像以往那般强势而不容质疑。
她想告诉对方没有谁能改变这一切,我都不行,你当然不行,所以走吧。
那个温暖的眼神里多了些笑意。
不是嘲弄的笑意,是安慰的笑意。
那片黑色落了下来。
如雪落无声。
尸狗缓慢而轻柔地落在了黑色方尖碑的碑面上。
黑色方尖碑仿佛自由延展,无限宽广。
这般站着,便是踩着。
从画面来看,倒与它在朝天大陆踩着上德峰变成的黑玉盘有些相似。
尸狗低下头,咬住了雪姬。
与它如山般的巨大身躯相比,雪姬就像一个小奶团子。
不管猫还是狗,要带孩子离开的时候,都是这样做的。
而当那个孩子遇到危险的时候,不管猫还是狗都会变得非常可怕。
伴着一声低哮。
如夜的宇宙颤动了一丝。
它咬住雪姬,微微沉腰,用力地向外拉去。
如黑色荒原般的身体表面,肌肉如山脉隆起,暴发出难以想象的力量。
千余年来它第一次全力发动,便是与来自更高级文明的神器对抗!
空间震荡不安,无数道鲜血如箭般激射而出,消散在太空里。
为了寻找阵眼,它在太阳系剑阵里飘流了很长时间,被万千剑道所伤,只是凭着无比深厚的神通以及对青山剑意的了解,强行镇压住伤势,把那些剑意都封存在了身体表面,此刻尽数爆发了出来。
那些血水落在了黑色碑面上,如珠子般滚走,有些则溅回了它的嘴里。
如雪峰般的犬牙里,雪姬沾着了那些血,不知从何处涌来了一道精神,发出诡异而疯狂的笑声。
无数道寒意,裹着那些血珠,轰然炸开,空间再次震荡起来。
雪白的小手缓缓从黑色碑面里拉了出来!
第三十八章来自月亮的钟声
当雪姬与尸狗在太阳那边对抗来自另一个宇宙的力量时,火星上的仙人们也在继续对抗太阳系剑阵。
大气层已经被压扁到距离荒原地表只有数十公分的距离,很多地方都呈现出极其诡异的地貌。
只有那座最高的奥林匹斯山在众仙之阵的保护下,保持着原样,只不过向四周望去,再也看不到天空与别的景物,仿佛已经来到了宇宙里,有着一种遗然独立的感觉。
来自太阳那边的剧烈气息波动穿透了太阳以及整剑阵,来到了此间。
众仙震撼无语,心想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难道是……这座阵要破了?”顾左有些不可思议说道。
如此剧烈而突然的变化自然是离开火星的雪姬带来的。
赵腊月忽然望向花溪,说道:“原来那个东西在阵眼里。”
人们听不懂她说的东西是什么,只有童颜微微挑眉,露出难得一见的忧郁。
花溪微笑说道:“是的,很多年前我就给了沈青山。”
就算不知道她与赵腊月说的东西是什么,众人也隐约感觉到了些不对。
赵腊月沉默不语,心想原来如此。
青山祖师用了一百多年的时间、消耗了无数资源建构起了这座太阳系剑阵,并不是为了自囚。
她望向宇宙里,感受着那些层层叠叠的剑意,仿佛看到了一片极大的蛛网。
这座太阳系剑阵不是监狱,是一个网。
等着他们所有人来自投罗网。
首先是童颜、沈云埋以及他们从朝天大陆带出来的飞升者。
接着是柳十岁与曾举。
最后便是她与井九、雪姬。
青山祖师要用这张网留下所有人、杀死雪姬,便能握住井九这把剑。
到时候他便能横扫宇宙,继续完成那位神明未竟的伟业。
真是了不起的构想、匪夷所思的实现能力。
确实匪夷所思。
不管是她还是井九都没有想到,那个少女会把那个东西给青山祖师。
那个东西能够控制雪姬,对人类文明来说甚至可以说是最重要的事物。
不管是按照神明的想法还是机械智慧的规则,那个少女都应该把这个东西自我保管,绝对不能给别人。
这说明,她对青山祖师的信任到了某种难以想象的程度,甚至超过了对神明与规则的敬畏。
“我说过我们是真正的战友,就像你和井九。”花溪看着她微笑说道。
井九忽然说道:“杀了她。”
这句话他说的非常随意,但没有任何犹豫,仿佛想都没有想便做出了决定。
赵腊月自然也不会有任何犹豫,没有想为何要杀花溪,直接便开始想杀她。
她的剑意这时候深在花溪的大脑里,只需要动念,便能把她的生命与思想尽数斩成碎片,神明都救不得。
花溪以最快的语速说了一句话。
事实上当井九无情的薄唇刚刚开启,还没有来得及说出第一个杀字的时候,她就开始说话。
当井九把杀了她这三个字说完的时候,她的那句话也说完了。
“控制东西的方法在祖星上。”
……
……
赵腊月听到了那句话,也看到了井九的眼神,所以花溪没有死,只是脸色变得有些苍白。
继几十万年前的铁道边、伽雷通道的那艘战舰之后,这是她漫长生命里第三次面临真正的死亡威胁。
仙人们听到了他们的对话,明白了些什么。
众人早就推演清楚,这座太阳系剑阵是个极高妙的互隐阵。
只要阵眼存在,他们便无法直接攻击阵枢。
童颜等人用了这么多天时间,用尽平生所学与智慧,终于找到了阵眼。
现在看来,那个阵眼很难被摧毁,雪姬甚至都遇到了极大的危险。
接下来应该怎么办?
指望卓如岁能够杀死祖师,直接毁掉阵枢?
那还不如直接指望太阳下一刻就会爆炸好了。
卓如岁做了足够多的事情,那已经是他的能力上限。
有些人心里甚至生出了绝望的情绪。
“你要说什么?”沈云埋忽然看着井九说道。
先前井九说要对着整个太阳系广播,现在想来应该便与随后发生的事情有关。
别的人也望向井九,想要知道在这种关键时刻,他要对祖星那边说些什么。
在他们想来,井九向太阳系做广播,当然是要与祖师谈判,不然还有什么可能?
井九看着遥远的蓝色星球,视线落在那颗伴星上,想到很久以前的一件事情。他与白真人的最后一战时,尸狗挡住了天空里的太阳,让整个世界变得黑暗起来。来到这个世界后,他知道那是所谓日食——太阳被月亮挡住了。
“已经到了最后。如果你在这里,那就出手,不要总这么粘糊。”他看着那边说道。
众人很是意外,心想这明显不是对祖师说的话,那是说与谁听的?
沈云埋没有想太多,操控着机器人向着地面轰去。
极其炽热的仙气涌入阵线里,把山顶照的苍白一片,接着灌输到那些法宝里。
狂风呼啸,大地震动,如泡般的屏障分开一道小口,无数碎絮般的光流喷涌而出,向着宇宙各处而去。
“为了送出这条消息,用掉了百分之七的能量,也就意味着我们可能会早死……五个时辰。”
沈云埋看着井九说道:“我希望是值得的。”
他很清楚,值得与否要看对方是否能够听到井九的这句话。
问题在于那个人到底是谁呢?
曾举与恩生等人依然在想这个问题。
赵腊月与柳十岁也不知道,只是听着井九最后一句话后猜到某种可能,下意识里望向了童颜。
童颜平静的就像是什么都不知道一样。
因为他确实什么都不知道。
……
……
海水不停拍打着沙滩,时涨时落,完全无视天地的规则。
卓如岁瘫坐在沙地里,满身残血,衣衫已被仙火烧的残破不堪。
他受的伤不轻,但也没到站不起来的程度,但他就是不站起来,扮着无赖孩子的模样。
海水漫过他的身体,然后退回,带走一些血珠,在海面上多了一些薄冰。
太阳那边的气息剧变也传到了祖星,而且要比火星那边清楚的多,他也感知的更多。
“原来一切都是您的局。您是故意毁了那些沙塔,让我把数据发给他们,从而让他们找到阵眼的位置。如果雪姬到了,自然是她去毁阵眼,却哪里能想到阵眼里藏着神明控制她的方法。”
卓如岁低着头说道:“难怪从开始您就不在意雪姬。”
青山祖山揉了揉干瘦的双腿,说道:“我说过,你们想了很多年,但我活了更多年,想的自然多些。”
卓如岁抬起头来,看着他真诚说道:“您真的很了不起。”
哪怕他是青山宗的开派祖师,是神明选中的人,是人族修行者里的第一个飞升者,但毕竟已经老了。
可就是这样一位老人,便把整个宇宙都玩弄于股掌之间。
又有一道气息波动从剑阵深处,也就是太阳系里的某处传来。
那道波动并不强烈,却有一种化虚为实的特质,落到祖星的大气层边缘,就像一只手轻轻拍了下来。
被拍动的大气层微有变形,便起了一场风,风里隐约传来一个声音。
“……最后……你……出手……糊……”
卓如岁听出了是井九的声音,不禁惊喜异常,下一刻却又陷入了茫然,心想这句话是对谁说的?
想来应该是对自己说的?要自己对祖师动手?
他摊开双手,对着大气层外说道:“我动了,但打不过啊……”
即便是身受重伤,他依然还是那样自信,甚至有些自恋。
从这点来看,他与沈云埋确实有些相似,祖师想要他继承青山宗,会不会与此有关?
青山祖师自然知道井九的这句话不是对卓如岁说的。
那是对谁说的呢?
忽然他想到自己遗忘了一个人的存在。
很多人都忘了那个人。
那个人似乎最擅长的就是被别人以及世界所遗忘。
不管是在朝天大陆的时候,还是飞升来到这个世界后,他从来没有被人主动找到过。
这究竟是一种道法,还是天赋?
那人当然不是追着欢喜僧往宇宙深处而去、刻意置身事外的刀圣曹园。
当初雾外星系之战,那人身负井九重托,悄然横渡星河,来到祖星意图偷袭杀死祖师,可惜失败了。
太阳被钟声激起的火焰,没能吞噬那艘战舰,但祖师也没能留下他,就连星系防御系统都没能捕捉到他的任何痕迹。
不管是祖师还是那位少女祭司,都以为他是用天地遁法离开了太阳系,逃去了宇宙的荒凉地带。
难道那次他根本就没有走?这两年多时间里一直就藏在太阳系里?
就算以前他可能藏在火星的大峡谷深处、藏在木星的大气漩中央,借此避开祖师的神识扫描。可现在整个太阳都变成了一座剑阵,他又能藏在哪里?
青山祖师的视线由宇宙深处收回,最终落在了海面上。
那轮血月在黑暗的夜空背景里显得非常大。
他感慨说道:“不愧中州。”
卓如岁也明白了,惊呼说道:“这怎么可能!”
来到祖星一年多时间,他看了很多人类文明童年时期的典籍文章、诗词歌赋,也看了很多次那个月亮。
月有阴晴圆缺。
却一直在夜空里,就算是看不到的日子,也在那里。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难道这里从来都不止是他与祖师,一直是三个人!
夜空里忽然传来钟声。
那钟声悠扬至极、深沉至极。
来自那轮月亮。
悠扬的钟声穿透大气层,带起无数大风,落在海面,卷起无数狂涛。
雪修饰着巨浪的边缘,向着沙滩上拍打过来,却遇着无形的屏障,没能落在岛上。
呼啸的风声穿过岛上的崖石,变得更加尖锐刺耳,甚至快要把那钟声掩住。
忽然,钟声变得无比沉重激昂!
那不是战鼓的声音,也不是鸣金的的声音,而是毁灭与死亡。
静悬海面上的血月在惊天巨浪里时隐时现。
卓如岁转身看着那处,脸色苍白,忽然发出了一声震惊至极的轻呼。
月亮的脸变了!
明暗不一的区域间出现了一道清楚至极的裂缝!
能够在祖星表面用肉眼看到的裂缝,那得有多长多宽!
更恐怖的是,那道裂缝随着越来越沉重的钟声竟还在扩展!
任何变化都会互相影响。
随着钟声,月亮在裂开。
月亮在裂开,钟声也在变得难听起来。
就像是人类的嗓子变得沙哑。
没过多长时间。
夜空里传来一道极其沉重而且难听的破裂声。
就像是真的古钟被巨力敲破了一般。
无数道烟尘从月亮表面的裂缝里喷射而出!
月亮竟真的要破了!
恐怖而难听的钟声回荡在祖星的大气层里,向着四面八方而去。
大气受到了极致的冲击与压缩,反而变得异常安静,如凝固一般,没有任何风声。
冲天而起的巨浪也被那道无形的巨大力量压回了海面,荡起数道涟漪便靠消散,残余的力量却在继续向海底深入。
一时之间,祖星上不知道出现了多少次地震,不知有多少被挖掘出来的远古遗迹毁灭。
笼罩小岛上的阵法被破,沙滩上的海水急速退去,池子边缘的钓竿纷纷断裂。
卓如岁闷哼一声,整个身体被压进了沙滩里,渐渐再次溢出鲜血,然后燃烧。
祖师坐在轮椅上,看着夜空里正在裂开的月亮,眼神幽深至极,不知道在想什么。
钟声来临的时候,他的身体微微摇晃了两下。
海岛那边的阵法也被压破,从崖间垂落的海水瀑布,被钟声碾压成最细微的水粉,落在如玉般的石壁上,竟不再淌落。
那道钟声带着无形的力量继续向下,落在海面,深入海底,把那些石板铺成的地面尽数掀翻,然后碾平。
无数株水草不停摇摆,然后断裂死去。
海水源源不断地向着海底空间里涌去,直接淹没、毁灭了最后的阵法,如洪水般呼啸向前。
很多座黑色方尖碑倒在了海水里,有的甚至直接从中折断。
蓝色的电弧不时亮起,阵法核心里某处甚至有了电离的现象。
……
……
与祖星的情况相比,夜空里的月亮明显要严重无数倍,因为它已经毁了。
约有三分之一的月球地表岩层已经崩落,来到了天空里。
那些无数年里都很不起眼的岩石,在黑暗的宇宙里被远方的阳光照射着,散发着明亮的光线,看着就像碎了的玉片。
被岩层覆盖着的月球内部,也终于第一次显露出来。那里面有着极其复杂的结构,隐隐与星门基地有些相似,非常明显,就像卓如岁震撼想着的那样,月球的内部竟然是空的……
满天碎玉般的岩石块里,出现了一个小点。
谈真人飘在月亮的碎片里,居高临下望着祖星。
他的右手拿着一个小钟,钟的边缘已经破损。
他的人比钟还惨,浑身是土,看着有些狼狈,脸有些消瘦,额头还是那样的宽广,充满了智慧与坚忍。
第三十九章各自的守望
太阳的另一边。
黑色的方尖碑静静地悬浮在宇宙里。
尸狗在上面依然在与来自另外一个宇宙的规则战斗。
血水不停从黑色的毛里涌出来,落在碑面上,变成露珠散走。
两道巨大力量的对抗让黑碑四周的空间发生二次变形,半截战舰继续崩解,只是在黑碑的影响范围里,速度很慢。
雪姬的视线穿过冰峰般的犬牙,看到了战舰里的天地,血线般的嘴里发出一声听不到的极高频尖啸。
伴着无声的尖啸,无数道寒意从她的身体里散出,落在黑色碑面上。
那片天地开始加速毁灭。
她与尸狗都无法损坏这块黑色方尖碑,但只要毁了那艘战舰,阵眼便会受到极大破坏。
啪的一声轻响。
雪姬的小手终于离开了碑面!
尸狗低吠数声,咬着她的身体,四足用力便要飞起,但只是刚刚离开数尺距离,便重新落了下来。
黑色方尖碑控制住了这片空间,作用在了雪姬的身上。
那种作用方式就像黑色方尖碑的“力量”一样,都是这个宇宙里的生命难以理解的。
尸狗自己可以离开,却无法带着雪姬离开。
嗒嗒嗒嗒!
那并非是真实的声音,而是尸狗的爪子落在黑色碑面上带来的感觉。
既然无法飞起,那就奔跑吧。
尸狗仿佛变成了一道黑色的闪电,在黑色碑面上快速穿行。
以它的速度,只怕这一下跑出去了数千公里,却依然没能跑到黑碑的外面。
那块黑色方尖碑真的非常神奇。
它没有觉得意外,眼神依然是那样的沉静,只不过速度没有减慢,甚至更快了。
只要跑的足够快,自行车便可以一直向前,不会落在地上。
只要跑的足够快,影子便无法追上自己、把自己拖入黑夜里。
只要跑的足够快,雪姬便会没事。
想着这些事情,尸狗不停地奔跑着,跑的越来越快,血水不停飞溅,就像一只在激烈战斗里受了伤的守山犬在没有尽头的黑色原野上奔逃,如此疯狂狠厉的模样,与数万年里的它哪有半点相似?
……
……
火星那座最深的峡谷的最深处,连宇宙里的光线都看不到多少,已经降临此地的太阳系剑阵落下来的剑意也要少些。
幽暗的崖石间,有一朵洁白无暇的云团,里面隐隐约约有艘小船。
小船的表面到处都是剑意留下来的痕迹,就连云团里的丝絮也被剑意斩断了不少。
何仙姑擦掉唇角的血水,把袖子上燃烧的火焰吹熄,虚弱说道:“你去山顶吧,那边好像还能撑会儿。”
她被彭郎重伤,虽然服过了玉山赠的灵药,伤势依然没能全好,被太阳系剑阵逼至峡谷底部的过程里,伤势更重。
云师的情形相对要好些,但也没有能力把她带着一道回山顶。
听着她的话,他想了想说道:“我想和你在一起。”
这句话你可以理解为情话,也可以理解为简单的叙述句。
不管是哪种,只要是从云师这种老实人嘴里说出来的,都很动人。
和仙姑没有理他,取出一架及为精致的纺机,从小船外的云里抽出丝缕开始织布。
没用多长时间她便织成了一片布,看着颇为结实。
云师问道:“这是帆吗?”
他想着自己的船如果配上她的帆,不管能不能逃出生天,总是极好的事。
和仙姑冷哼一声,说道:“当然不是。”
云师喔了一声,也不怎么失望,只是有些遗憾。
和仙姑看着他的模样,忍不住叹了口气,说道:“这是篷。”
乌篷船的篷。
云师怔了怔才明白过来,不知该说些什么,傻笑了两声。
和仙姑终是忍不住也笑了起来,继续织布。
她心里早就做好了安排,即便是以天地为经纬云丝为线的布篷,也不可能挡住太阳系剑阵太久。
稍后,她便会把他弄昏,然后把剩余的仙力灌注到小船里,让他随船飘至山顶。
云师专心地看着她织布,根本没有理会那些落下来的剑意越来越多。
一道剑意飘过崖石,带起火光,然后迅速消失。
何仙姑抬头向那边望去,神情微异。
“怎么了?”云师关切问道。
“剑意在飘。”
和仙姑的意思是指剑意的密度在发生改变。
云师望向峡谷上段,默默感知了会儿,说道:“确实有些奇怪。”
和仙姑放下手里的纺机,说道:“跟上去看看。”
不愧是面对太阳系剑阵还要乘舟游峡的一对仙人,竟是毫不在意凶险驾云而上。
峡谷上方的剑意确实稀疏了很多,而且还在不停变少。
小船随之而上,很快便出了峡谷,来到了火星地表。
那些剑意还在减少,甚至渐渐要到了大气层外。
“这是怎么回事?”云师有些不确定说道:“难道是变阵被人阻止了?”
和仙姑的脸上露出一抹笑容,说道:“不止如此,是整座剑阵在崩解。”
……
……
是的,这座太阳系剑阵正在崩解。
作为阵眼的那艘巨型战舰,已经被雪姬彻底毁去。
祖星海底深处的阵枢关键处,也被谈真人以月为钟摧毁了一部分。
青山祖师再也无法维持,整座剑阵以太阳为起始点,以内而外逐渐塌陷。
这样一座宏伟的剑阵,崩解的时候,必然也会引发极大的动荡。
随着引力纽带的逐一断裂,空间剧烈变化,太阳系里回荡穿行着无数道波动。
没过多长时间,大阵塌陷引发的波动便来到了火星。
伴着啪啪啪啪无数道清脆的响起,笼罩着奥林匹斯山的众仙之阵散解如烟。
稀薄的大气从火星地表向上升去,重新撑开了天地。
空气涌入山顶,带来了无数道温柔的风。
不管是那些前代仙人还是苏子叶、元曲等人,被微风一吹便纷纷坐到地上,有的甚至直接躺到了地面,毫不在意形容。
他们本来就都受了不轻的伤,支撑这座众仙之阵如此长时间,早已消耗殆尽,竟是连欢呼的力气也没有。
“以这个速度……崩解到柯伊伯带之外,至少还需要十六个小时。”
破烂的机器人早已再次站了起来,如君王般俯瞰着火星大气层的变化以及宇宙里的变化。
只观察了十几息的时间,沈云埋便计算出了答案。
那道剑阵塌陷引发的强大波动也在这时候穿过了火星,向着太阳系外的方向而去。
火星渐渐回复了正常,远处又有无害却恼人的沙尘暴诞生。
很多道视线落在了崖边。
井九坐在轮椅上。
他在看着那颗蓝色的星球。
他在看着那颗已经破碎的月亮。
仿佛听到了海浪的声音以及钟声。
然后他望向了太阳,视线仿佛穿了过去,看到了什么。
人们等着他做出决定。
太阳系剑阵已经崩塌,最稳妥的办法当然是在这里等着。
只需要再过十几个小时,柯伊伯带外的数万艘战舰便能杀进太阳系里。
到时候不管祖师再有惊天动地的神通,也只有死路一条。
那支舰队对太阳没有任何办法,却足以把祖星轰散。
“去那边。”井九看着那颗蓝色星球说道。
剑仙恩生有些意外,微微挑眉。
别的前代仙人们也很吃惊,心想这与传闻中景阳真人的性情并不相符。
赵腊月等人很平静,似乎早就知道他会怎么选。
既然决定去祖星,自然是因为十几个小时太漫长,那么就要抓紧时间。
但火星离那边最近也有数千万公里,用什么方法才能更快过去?
彭郎站了出来,弯剑如帆。
柳十岁在法宝里不停挑,看哪个好用。
沈云埋大喊道:“不准丢下我!”
他怎么会愿意错过接下来的事情?
他现在是一台破烂的机器人,如果没人带着,还真没办法去祖星。
问题是,这还真的不好带。
井九说道:“起云。”
阿大喵了一声。
它知道到了最终决战的时刻,不敢有任何耽搁,连幽怨的眼神都不敢生出,直接从井九的膝头跳向了崖外的天空里。
嗡的一声轻响,轻风绕山崖。
崖外生出一朵无比巨大的白色蒲公英。
众人仔细望去才发现还是阿大,只不过身体变得无比巨大,毛发蓬松至极,随风而飘。
赵腊月推着轮椅到了猫背上,就像走进了芦苇丛,身形顿时被掩住。
童颜提着破烂的机器人也落到了猫背上。
机器人就像坐在了地毯上,变成了个可爱的小玩具。
彭郎、柳十岁带出数十道剑光,从原地消失,下一刻也到了猫背上。
雀娘等人以及主持阵法的那几位前代仙人伤势太重,不会同去。
神打先师、董先生以及那对黑衣妖仙兄弟也自沉默。
阿大飘然而起,如一朵非现实的白云,向着大气层外飞去。
忽然,一道剑光闪过。
剑仙恩生掠至半空中,用剩下的那只手抓住了一根猫毛。
阿大有些微恼地转头看了此人一眼,如果不是看在彭郎面子上,只怕立刻便要咬死。
微风加骤,拂得山顶崖石乱动。
雀娘与玉山相互搀扶着走到崖边,向着天空望去。
那些仙人们也望向了那边。
猫,已经消失在了宇宙里。
……
……
月亮的解体渐渐停止。
残缺的那面被阳光照亮,令人动容。
太阳系剑阵还在解体,引力动荡引发的空间扭曲,让远道而来的星光也改变了模样,诡异的像是原始的星云。
这个世界仿佛要回到宇宙之初的时候。
月球的碎片绝大多数都停留在不远处的轨道里,有些去了宇宙深处,有的则向着地面落下。
那些碎片进入大气层便开始燃烧,形成极为壮观的流星群。
远方的海面上出现了无数道水花,更远处的陆地上也开始升起烟尘,隐隐还有火光,不知道是不是森林被点燃了。
随着流星群一道来到地面的,还有谈真人。
他站在小岛前方的高空里。
剑阵塌陷,太阳系渐渐恢复正常,碧空取代了夜色,仿佛迎来了又一个清晨。
晨光照在谈真人的身上,金光隐现,仙气十足。
看着这幕画面,卓如岁的心情有些复杂。
他与祖师在这片沙滩上,曾经看着远方的月亮说过很多话。
祖师曾举杯对月,问过青天。
他也对着明月吟过诗。
祖师告诉他无数万年前人类把月亮改造成了太空基地,只是后来废弃了,现在被改造成了防御系统。
——月亮里面确实是空的。
他当时带着一种现在想来很诡异的想法说,如果有人有人藏在月亮里面看着我们,那就好玩了。
谁能想到这句话竟然没有说错。
月亮居然真的有一个人。
谈真人居然在那颗荒凉的星球内部、在那些半废弃的机械装置里藏了两年。
谁能想到雾外星系一战,亿万年奔袭失败后,以他的性情居然没有逃走,居然悄无声息地留了下来!
要知道月亮就在祖师的眼前,想要藏住可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这两年时间里,谈真人必然没有任何动作,连眼睛都没有睁开过,更不要说自言自语这种事情。
卓如岁也是入青山便开始闭关的怪人,他更知道这有多难。
闭关的时候,完全可以封闭六识,与外界隔绝,莫说两年,便是数十年也可以。
但谈真人要随时准备出手,便不能像闭关那般,只能苦熬……
这绝对不是正常人能够做到的事情。
卓如岁知道自己做不到,相信在云梦山底挖了好多年地洞的童颜做不到,就连井九也做不到。
同样令他震惊的,还有谈真人展露出来的手段。
上次奔袭未果,他发现景云钟的威力不够,竟想到了以景云钟撼动月球的方法!
他把月球变成了一口钟!
这可不是什么扩音器那般简单,完全是以双相核弹的做法!
……
……
“不愧中州。”
青山祖师坐在轮椅上,看着天空里的谈真人说道。
这是他第二次说出这四个字。
他飞升离开朝天大陆的时候,云梦山还没有开派立宗。
多年后,他才知道朝天大陆居然有了一个能与青山宗并驾的超级宗派。
为了解决这个意料外的问题,他付出了很多精力,甚至是晚辈弟子的生命。
今天他对谈真人说出这四个字,毫无疑问是极高的赞赏。
谈真人说道:“祖师谬赞。”
青山祖师说道:“但你毁掉的不止这座剑阵,还有人类最初的美好。”
远方的森林在燃烧,海水生出无数蒸汽。
现在的祖星上没有什么高等生命,绝大部分都是海里的鱼与甲壳类,陆地上则是一些软件动物。
但再低等的生命也是生命。
不知多少生命会在今天迎来终结。
那些被钟声震毁、被流星砸碎的文明遗迹更是无法再生。
最重要的是,天空里的月亮已然残缺。
那些诗篇,那些美文从今天开始,便失去了实据,后人读的时候,只能平空想象。
青山祖师对此非常遗憾。
“残月亦是新月,可以说无数新诗。”
谈真人大概明白他的意思,说道:“但首先要有看到月亮的人,写诗的人。”
人类只有活着,才能感受美好或者丑陋,才会有表达的**。
青山祖师说道:“我就是为了人类活着才做这一切,而你却在阻止我。”
谈真人说道:“不管你做任何事情,我都会阻止你。”
青山祖师身体微微前倾,问道:“为何?”
谈真人说道:“我是中州派掌门。”
云梦山飞升的那些人去了哪里?
在这个宇宙里一点痕迹都没有。
云梦山有那件能够联通内外的法宝,难道就没一个前代仙人留下什么警告?
白刃飞升后不敢离开朝天大陆的太阳,除了畏惧暗物之海的存在,没有别的什么原因?
这些问题可能没有答案,也不需要答案。
总之,中州派的列祖列宗都消失在了这里。
谈真人作为中州派掌门,破坏这一切,乃至杀了你还要理由吗?
“是私仇。”谈真人看着青山祖师说道。
他的声音并不如何激动,也没有什么恨意,平静而确定。
人类的前途如何很重要,人类怎样活着也很重要,恩仇这两个字便是重要之中的最重要。
青山祖师沉默了会儿,说道:“最初那次,我处理的确实不太妥当。”
还是那句话,不需要理由,真相也不重要。
可能是那位飞升的中州派祖师在朝天大陆的时候就在思考,青山宗已然在仙界占了先手,自己应该如何应对。
这一想便出了问题。
但问题已经存在了。
青山祖师挥了挥手,似乎想将多年前的那些回忆尽数散去。
剑鸣大作,响彻天地。
海面生出浪花,朵朵都是剑。
天空飘来白云,朵朵也是剑。
无数道剑意向着谈真人斩落。
谈真人对着掌心托着的景云钟弹去。
钟声略哑,然后骤然转作震耳欲聋的暴鸣,仿佛有无数道雷霆同时炸响。
狂风在高空散开,吹散了那些剑意。
谈真人退到了大气层的边缘。
他的衣衫上出现了数道裂口,宽广的额头上出现了一抹极淡的白色痕迹,应是被剑斩中了。
偶有几颗月亮的碎岩从太空里飞落,擦着他的身边向地面而去,火尾渐长,变成白日里的流星。
“虽然你不错,但不是我的对手。”青山祖师说道。
谈真人感受着天地间的无尽剑意,忽然笑了起来,说道:“有什么意义呢?”
说完这句话,他转身迎着那些流星而去,转瞬间便消失在了黑暗的宇宙里。
看着这幕画面,卓如岁惊呆了。
当年在云集镇的时候,以及后来与井九合作的时候,谈真人就展现过木讷老实外表下的另一面。
但他还是没有想到会这样。
——有什么意义呢?
如果生死强弱都没有意义,你说完这句漂亮话,接下来难道不应该凭着云梦山最正宗的道门玄法与祖师进行决战,不拘输赢,也要为中州派正名,结果你……就这样转身跑了?
这还真是……那你毁了阵枢后直接跑了就是,来这里与祖师说这些话又有什么意义?
“是要给那些人争取些时间。”祖师说道。
卓如岁这才明白过来,沉默了会儿,说道:“现在大阵已解,他们过来后您怎么办?”
祖师说道:“你觉得他们能拿我怎么办?”
卓如岁说道:“您的那些徒子徒孙挺厉害的,都和我差不多。”
祖师说道:“只要陛下在我的控制之下就够了,其余人不值一提。”
卓如岁说道:“井九……”
祖师笑了笑,没有说话。
卓如岁的脸色变得苍白一片。
祖师转动轮椅,望向海面。
海那边的森林在燃烧,生命在颤栗。
他在沉默。
(本卷终)
……
……
(在作品相关里发了一个单章,居然是大道朝天第一个单章,没啥正事儿,随便聊了几句,也会发到微信公众号里,明天继续见,后天也会见,直到二十一号。)
这个故事的第一个单章
大道朝天写了快三年,居然这是第一次写单章,放在以前真是难以想象。
那时候的我无比啰嗦,有无数的倾吐欲,看世界无比美好,看读者都像亲人,哪怕芝麻大的事儿也要在章后写几句告诉你们,想说的闲话太多便会开个单章,根本不管会不会影响什么阅读感受,被某些人批评了好多次依然乐此不疲。
现在的我写文依然啰嗦,倾述的**也还没有完全死,只不过眼里的世界少了些玫瑰色,更像偏蓝色的湖上天光景,读者对于我来说呢,有的真的变成了亲人甚至家人,有的变成了很少联系的熟人,有的变成了陌生人,而更多的就是看故事的人。
这样才是对的,因为我本来就是写故事的人。
今天会写这个单章,主要是想着下个月就要结书了,连载的岁月有可能暂停,总想重温一下曾经的岁月,抢月票这种事情肯定懒得干,微信答疑肯定会有,依然不会在书友群说话,那么做点啥呢?当然是开个单章最简单。
首先说清楚一件事,我说不写大长篇是指像庆余年、间客、将夜、择天记、大道朝天这样的三百万字的大长篇,可不是不写书了,我在以前很多单章里都说过,我会写到死的,以后肯定还会继续写,而且争取写的更好。
其次便是做一个预告,大道结束之后,我会写一个特别长的感言,总结回顾一下这十七年的网络长篇写作生涯,到时候我会比较少见的进行一下自我炫耀,就像rapper一样——我虽然自恋,但自我炫耀真的很少做,现在不用害羞了。
明天是八月一号,是建军节,我会给老爷子打电话问候。
明天也会是最后一卷的开始,最后一个月的开始,最后一段战斗的开始。
思及此,百感交集,但这里半点都不会说,因为要留在最后的感言里说,怕现在一说就收不住,泄了气。
在这里可以提前说的是,大道朝天是我写的最舒服的一个故事,虽然笔法与腔调因为我习惯性的油滑酸气还是没能完全控制住,情节的锋利程度因为舍不得的原因不够,但基本上满足了我的需要。
是的,这篇小说至少有一半的目的是写给我自己看的。
当然如果您也喜欢看,或者说看的过程里能够感受到我的感受,那我就太感谢了。
别的话留在故事结束以后向大家汇报,今天就先到这里了。
对了,还可以提前说的一句话就是:谢谢你们。
第一章孩子气
我要做远方的忠诚的儿子和物质的短暂情人
……
众神创造物中只有我最易朽
带着不可抗拒的死亡的速度
……
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
我的事业就是要成为太阳的一生
……
太阳是我的名字
太阳是我的一生
(摘选自海子,以梦为马)
……
……
宇宙里飘过来了一朵云。
那朵云洁白无瑕,非常巨大,即便在浩瀚的宇宙里也非常醒目。
太阳系的核心区域已经恢复正常,明亮的光线自由穿行其间。
那也是星光。
星光落在白云之上,照亮了每一道丝缕,其间隐隐有晶莹流动。
借着星光里的仙气推动,那朵白云的速度越来越快,快得难以想象,没用多长时间,便越过了残缺的月球,抵达了蓝色的祖星。
那朵白云进入祖星大气层,带着数道微风,落在了海上。
海水轻轻荡漾,没有生出什么浪头,也没有什么声音。
微风渐敛,那些飘舞的云丝也落了下来,垂落至海水里,被打湿了边缘。
那朵白云显露出真身,原来是只巨大无比的白色长毛猫。
沙滩上有辆轮椅,轮椅里有位老人。
阿大眼瞳里流露复杂的情绪,缓缓低下头来,向着对方恭敬行了一礼。
它背上如芦苇丛般的长毛里走出来了一些人。
那些人顺着阿大的颈与脑袋形成的缓坡走到了沙滩上。
最前面的也是一辆轮椅。
卓如岁瘫坐在沙滩上,看着轮椅里的井九幽怨说道:“这下全完了。”
如果来的只是赵腊月、柳十岁等人,或者还有些希望。
现在那些希望尽数破灭。
因为井九也来了。
前一刻卓如岁的脸色变得苍白,便是想到了这一点。
井九解决不了承天剑的问题,便会被祖师握在手里。
祖师握着万物一剑,还能有谁能战胜他?
赵腊月推着轮椅向前走去,经过卓如岁身边的时候说道:“不用担心。”
卓如岁看着她的背影喊道:“为什么?”
赵腊月没有停下脚步。
卓如岁注意到她的身边有个小姑娘,明显是个普通人类,不禁有些困惑。
柳十岁走到卓如岁的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表示辛苦,然后解释了赵腊月的话。
“如果公子没有信心,怎么会来这里?”
卓如岁心想还真是这个道理,以井九的性情,如果解决不了承天剑的问题,哪里还会来祖星,只怕早就已经逃到了宇宙尽头,甚至有可能跑到暗物之海里。
彭郎也走了过来,对卓如岁点了点头,脸色很是冷峻。
卓如岁在朝天大陆的时候与他接触不少,知道他是个温和、老实的家伙,很少见到他这般的神情,不由很是吃惊,问道:“你没事儿吧?”
彭郎盯着远方的那辆轮椅说道:“有事。”
雪姬不能有事,不然他怎么向妻子交待?
如果雪姬真的出事,他必须做些从来都没有做过的疯狂的事。
沙滩上的脚步声还在响起。
“有完没完?不会连元曲那个没用的也来了吧,难道你们就不怕全军覆……”
卓如岁有些恼火地转身望去,声音骤停。
因为他看到了一张稚气犹存的脸。
童颜说道:“你还没死,不错。”
卓如岁面无表情说道:“你怎么还没死呢?”
童颜说道:“我这就不是来死了吗?”
说完这句话,他继续向前走去,加入了那个只有寥寥数人的队伍。
……
……
赵腊月推着轮椅来到沙滩那边,松开双手,向后退了三步。
井九静静看着对面轮椅里的老人。
雾外星系一战时,青山祖师曾经以神识显于宇宙之间。
除了那次,他只在小楼里看过祖师的画像,也没有认真端详过对方。
祖师脸上的皱纹极深,双腿干瘦,如行将就木的普通老人。
当然,他的情形也好不到哪里去。
他盖着毯子,脸色苍白,无力地歪在轮椅里,看着就像时日无多的病人。
微冷的风从海面上吹了过来,落在他的脸上,引发了他的咳声。
——咳声、呵欠、笑容以及暗物之海的孢子是最容易感染的几样事物。
祖师握手成拳,放在唇边也咳了几声。
他是青山宗的开派者,也是人族修行界的第一位飞升仙人。
井九也不用多说。
毫无遗问,他们是青山宗乃至整个人类修行界最了不起的存在。
是人类修行历史的开端与现在的巅峰。
这两个神仙般的人物,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居然都是这副虚弱的模样。
他们见面后,做的第一件事情便是相对而咳。
海畔的风声忽然变大。
与咳声无关,只是阿大变回了原来的大小。
它用极快的速度、极小的动静蹿到了卓如岁的身后,视线落在不远处的那堆沙子上,似乎随时准备钻进去,藏起来。
海风不停向着空出来的地方涌入。
一个破烂的机器人从天空里落了下来,发出啪的一声脆响,落进了海里。
喀喀响声里,机器人艰难地从海里站水起,向沙滩走来,一路不停地骂着脏话。
来到沙滩上,它扯掉已经完全无用的左机械臂,向着卓如岁砸了过去。
卓如岁挥手把那根机械臂震飞,柳眉倒竖,骂道:“哪里来的怪物!”
阿大知道沈云埋是要砸自己,但哪里会解释。
沈云埋听童颜说过很多次卓如岁,看了此人一眼,没有说什么便转过身去。
卓如岁还待再骂几句,阿大赶紧传过去一道神识,解释了一下沈云埋的身份。
知道这个机器人居然就是祖师唯一的儿子,卓如岁神情微变,心想这要吵起架来,在辈份上很是吃亏,还是等祖师死后再说。
沈云埋用意识打开控制室的隔板,望向远处的轮椅喊道:“老头儿,我来了!”
青山祖师看着那个自己都快不认识的脑袋,说道:“来了就认真看。”
沈云埋闻言微怔,然后大怒说道:“你还以为自己有资格教我吗!你以为你是……”
不待他把话说完,祖师淡然说道:“我从来没有把自己当成太阳。”
沈云埋使了个眼色,说道:“你听到了我说的话?”
祖师说道:“你声音那么大,很难听不到。”
“就像小时候那么吵。”花溪补充道:“好在现在不怎么喜欢哭了。”
沈云埋没好气道:“姑姑,能不能不要提这些事了?”
听着这番对话,卓如岁觉得有些怪。
彭郎与柳十岁没有什么反应,赵腊月与童颜则是对视了一眼。
这是他们第一次听到沈云埋这样称呼花溪,或者说那位少女祭司。
沈云埋接着说道:“如果你不把自己当成太阳,做这些事情做什么?”
“在很多很多年前,大概是远古文明的中早期,神明还是一个凡人的时候,曾经见过一个妄人,那个妄人便喜欢用太阳自喻,结果最后死在了一个太阳里。”
青山祖师说道:“我就算再不贤明,也懂得吸取教训。”
花溪说道:“这故事是我告诉你的。”
卓如岁再也忍不住了,在远处说道:“你是捧哏吗?”
沈云埋回头看了他一眼,心想童颜说的还真没错。
花溪自然不会理会卓如岁,看着祖师说道:“快点儿。”
祖师看着她的眼睛,仿佛望向最深处的那个灵魂,问道:“你可还好?”
花溪面无表情说道:“你觉得我这样能叫好吗?”
明知那位少女祭司存在的年头要比祖师更久,众人还是觉得有些不对劲儿,就连柳十岁与彭郎都听出了一些问题。
花溪这个小姑娘对着祖师说话的语气非常冷漠,不客气,就像训小孩一样。
祖师对她的语气则是非常温和,而且非常关切。他连自己唯一的儿子都能放逐到宇宙尽头,看着儿子只剩一个脑袋也毫不动容,为何会如此关心花溪?
“是你做的?”青山祖师感知到了花溪大脑里的那几道剑意,望向赵腊月说道。
赵腊月嗯了一声。
青山祖师说道:“很多人都觉得你行事冲动,锋芒太盛,刚极易折,哪里明白这本来就是你修的道,若不如此便不是你了。”
沙滩上的人都学过青山剑道,他一眼便能看出是赵腊月的剑意,除了自身在剑道上的造诣,更多的是对宇宙万物的了解与掌握。
赵腊月说道:“您既然了解我修的道,就请不要乱来。”
她修的是九死不悔的剑诀。
井九死她都可以接受,遑论其余。
没有人能阻止她的杀心。
如果祖师出手,她便会杀了花溪。
问题在于,修道者修本是生死道,能够飞升成仙,必然早就已经想明白了这些事。
想要用同伴的生死威胁一名修道者,根本没有可能。
“这真是很孩子气的想法。”
祖师说道:“不过修道之人就是应该有些孩子气。”
孩子气有时候就是赤子心。
冲动执拗有时候就是天真热血。
大道应该独行,但不是独木桥,有很多方法都可以抵达彼岸。
但不管是哪一种,到最后都会有天真烂漫的那一面。
沈云埋、卓如岁如此,童颜看着老谋深算,亦是如此。
柳十岁如此,赵腊月如此,彭郎更是如此。
火星上驾舟的云师、抱着李将军痛哭的陈崖,皆是如此。
就连血魔老祖赤松真人,又何尝没有这一面?
这大概就是不忘初心。
也可以理解为道法自然。
那井九呢?
他当然也有天真的时刻。
比如他不喜欢晨光,不喜欢春雨,提到柳词便生气。
再比如,此刻他在这里。
他可以不来。
太阳系剑阵正在崩解,他只需要在火星上等着最后的那一刻。
就像谈真人那样,以月为钟毁了阵枢后,立刻便飘然远去。
那时候,庞大的舰队就可以杀入太阳系,摧毁祖星。
祖师的神识再如何强大,仙躯不复,自然也是死路一条。
这是最安全、最稳妥,也是他最可能选择的方案。
问题在于,雪姬那边怎么办?
所以他来了。
别人自然也随着来了。
这真的很孩子气。
他接着做了两件更孩子气的事情。
他看着祖师问道:“怎么称呼?”
谁都想不到,他开口第一句话居然就是问这个。
卓如岁心想,你就算想继续伪装成那个蓝衣少年,能不能演的更好些?
沈云埋心想,你就算想装傻充愣、下刻扮猪吃老虎,能不能演的再好点?
只有祖师明白了这句话的意思——称呼很不重要,但在某些时刻又非常重要,因为那代表着彼此之间的关系,以及是否认可那种关系。
“叫我名字就好。”祖师看着他平静说道:“沈青山。”
从这一刻开始,你就不是青山弟子。
对我来说,你就是万物一。
井九说道:“井九。”
从这一刻开始,我不认可你青山祖师的身份以及辈份。
对我来说,你就是对手。
然后他做了第二件孩子气的事。
“我要控制雪姬的方法,或者说控制那个东西的方法。”
井九看着沈青山说道:“然后我会离开,让你活着。”
……
……
(本月第一章,本卷第一章,也是最后一月,最后一卷的第一章,我是有存稿的人,还是要争取二十一号准时完本,另外说这几句废话主要是怕有读者朋友又觉得我数学不好,数漏人什么的,没有没有……只是在玩情节而已。)
第二章祖师看你一眼
我会离开,让你活着。
这也就是说,我留下来,你就一定会死。
沙滩上死寂一片。
不管是童颜还是卓如岁、就连柳十岁都有些吃惊。
谁都知道井九是最自信甚至自恋的人,沈云埋对此也只能甘拜下风。
可今天他面对的是青山祖师沈青山。
青山宗自他而始,甚至朝天大陆修行界都是以他为真正开端。更何况井九现在连摆脱承天剑控制的方法都没有找到,就像一个虚弱将死的病人。
这样的他如何能战胜沈青山?赵腊月想到在那艘战舰的落地窗前,井九曾经说过,他飞升前便想好了方法……那是真的吗?
沈青山不在意井九的自信说道:“你凭何觉得我会答应你的条件?”
“据说再如何强大的生命在度过漫长岁月、逐渐衰老之后,对死亡的畏惧都会减轻很多,我没有抵达那里,所以不知是何感觉,但你确实极老,有可能真的不怕死。”
井九说道:“那么换一个条件,你把那个方法给我,我会让她活着。”
人们的视线落在赵腊月的身边。
花溪静静站在那里,就像不知道自己这时候已经变成了人质。
沈青山看着花溪,没有说话。
“我为什么一直把她带在身边?”
井九咳了两声,继续轻声说道:“就是为了这一刻。”
雾外星系一战结尾时,他面临着最危险的局面,但就算这样,面对飞升仙人与舰队的追击,他依然没有丢下昏迷中的花溪。
他把她装进行李包里,视作最珍贵的行李,不管再如何重,再如何麻烦,一路带着同行,去了那个地下水道,然后一同在七二零楼里生活了一年多时间。
这完全不是他清冷无情的行事风格。
直到后来在伽雷通道里,他彻底毁去花溪颈后的芯片,将那位关在了这具小姑娘的身体里,答案才真正揭晓。
小姑娘是他为那位少女祭司准备的牢房。是控制这个世界的必经之路,是让雪姬获得真正自由、从而能够帮助他解除沈青山这个威胁的唯一方法。
问题在于,这些目的都达到了,他为何不杀了花溪,还让雪姬带去了星河基地,接着带上战舰,直至来到太阳系,让她与沈青山见面。
难道他就不担心这些过程里出现一些意外?就算担心宪章光辉里再诞生一个新的她,所以不能杀花溪,但他完全可以把花溪藏在谁也找不到的地方,比如让雪姬把她冰进某颗小行星里,至少也应该让她冬眠,为何让她就这样醒着便来了?
因为只有醒着,才是鲜活的人,才更能打动人。
“她说过你们是战友,我认可并且尊重这一点,因为我亲自感受过。”
井九用缓慢的语速说道:“战友怎么能抛弃呢?”
沈青山沉默了会儿,忽然问道:“你抛弃过战友吗?”
井九想都没有想,回答道:“我没有战友。”
赵腊月低头看着脚下的沙地。
海水漫了过来,湿了鞋底。
沈青山说道:“那么想来你也没有为人拼过命?”
井九说道:“没有。”
沈青山问道:“你不是为了雪姬来了这里?”
井九说道:“我又不会死。”
沈青山说道:“那个叫连三月的晚辈?”
井九说道:“她死了。”
沈青山微笑说道:“那你为何觉得我会?”
不管是前代仙人们还是柳十岁这些晚辈弟子,都有一种没有证据、却非常强烈的感觉,那就是青山祖师与井九其实是同一类人。
所以他们觉得井九的要求确实太孩子气,甚至是乱来。
没有人能用赵腊月等人的生命威胁你自己,你凭什么认为祖师会被威胁?就算祖师与那位少女祭司相识多年,是曾经并肩作战的同伴,她的生死怎么可能比雪姬更重要?
沙滩上还是那样的死寂,椰林里的猴子们早就不知道躲去了哪里,衬得海水拍打的声音愈发清楚。那些沙塔与石塔垮塌后,在树林与山崖间变成很多堆,看着就像是散落的乱坟。如果祖师真的答应了井九的条件,那些乱坟是不是就会没有用处?
柳十岁等人看着赵腊月身边的花溪,心想这可能吗?
时间没有流走太远,但因为流的太慢,仿佛已经过去了很久。
一道明亮至极的剑光忽然照亮了沙滩、椰林还有那些坟。
没有任何征兆。
沈云埋与童颜没有想到。
赵腊月也没有想到。
就连祖师和井九都没有想到。
因为出剑的人不是她。
所有人似乎都已经默认了,如果有人会最先暴起出剑,那就肯定是她。
出剑的人是柳十岁。
花溪的左臂落在了沙滩上,鲜血染红沙粒,渐渐渗了进去。
远处传来卓如岁的惊呼声。
所有人都望向了柳十岁,眼神非常复杂。
前一刻他盯着花溪,大家以为他是担心祖师不被威胁。
原来他是在准备出剑。
……
……
不二剑在青山九峰主剑里最为锋利。
花溪根本什么都没有感觉到,直到听到那声惊呼才反应过来。
断臂处传来微凉的感觉,然后渐渐转化为痛楚。
她脸色苍白,抿着唇,伸手捂住断臂处,鲜血从指缝间溢了出来。
嘀嘀嗒嗒,落在沙滩上的断臂被打湿,沙粒也被染成了更深的红。
柳十岁走到花溪身前,开始给她治伤。
花溪也不矫情,也不说话,松开手任他施为。
能够飞升的仙人,治疗这种外伤非常轻松,更何况他是果成寺出身,很是擅长医术,只不过没有机会施展,处理得异常细致而且温柔。
花溪还没有什么感觉,医治便结束了。
柳十岁看着她的眼睛认真说道:“抱歉。”
都说打一棒子给一个甜枣。
他这是断人一臂说一声抱歉。
而且谁都看出来,他这句话不是对少女祭司说的,而是对真正的花溪说的。
虽然现在那个小姑娘根本听不到。
赵腊月对柳十岁说道:“这不是你做的事。”
柳十岁说道:“总不能坏事都让你做了,却让我得个好名声。”
最近五百年的朝天大陆,从来不闻战鼓之声,只有太平。
青山宗固然强势,必然要有很多冷酷的手段才能成就如此盛世。
没了井九的约束,赵腊月真的杀了很多人。
卓如岁的吞舟剑都断过三次,更不要说其余。
那些血与死亡被柳十岁借着宗派的便利变成了天下太平的养分。
他也成了修行界里最受尊敬的前辈高人。
所以他才有这此一说。
然后他转身望向轮椅里的沈青山,认真行了一礼,说道:“请祖师三思。”
……
……
你不相信公子的威胁,那就先看看。
或者说公子威胁不到你,那也要试试。
所以柳十岁先斩了花溪一臂,再来请祖师三思。
沈青山在柳十岁给花溪治伤的时候,什么都没有做,只是静静看着那边。
直到治伤完毕,确认花溪的伤口完全愈和、甚至生出新肌,他才收回视线。
擦的一声轻响。
柳十岁的身前闪过一片幡影。
幡影骤碎。
他飘然而退,退至那片椰林里。
椰林里爆发出一团极其明亮的剑光。
树叶与椰果碎成粉末。
椰汁满天溅飞,如雨一般落下,把沙滩打出无数小坑。
隐隐听着一声剑的哀鸣。
柳十岁化作一道黑色的火龙,冲天而起。
龙鳞如雪般飘落。
他左手画出一道彩虹。
彩虹刚生,便从中断绝。
又是擦的一声轻响。
他手里的扇面出现了几道裂口,无力地分开。
忽然,天空里响起一道雷霆,却没有看到闪电。
柳十岁从天空里落下,重重砸到沙滩上,手里的龙尾砚上出现几道深刻的痕迹。
彭郎握住了剑柄,盯着轮椅里的老人。
赵腊月的声音比他的剑更快响了起来。
“你真想她死?”
现在她只需动念,更能杀死花溪。
祖师再强,也无法阻止她。
不二剑从椰林飞回,藏在了柳十岁身后。
先前椰林里的那声哀鸣应该就是它发出来的。
此刻它也表现的极为畏怯,比卓如岁身后的阿大还不如。
柳十岁更惨,衣衫破烂,血水从唇角溢出。
万魂幡被斩开了一道难以修复的大口。
血魔教的魔功毫无用处。
惊神笔刚拿出便被削断了一小截。
那把扇子不堪一击。
龙尾砚也挡不住那道雷霆。
到最后他甚至有了放弃的念头,干脆没有拿出冥皇之玺。
……
……
朝天大陆深受敬仰、境界高深、神通广大的多宝书生柳十岁……就这样败了。
沈青山只是看了他一眼。
众人震撼无语。
不管是万魂幡还是惊神笔又或者是不二剑、初子剑都是朝天大陆最高阶的法宝。
那些法宝经过仙气淬炼后,对飞升仙人也有极大的威胁。
谁能想到在祖师面前竟是如破铜烂铁一般。
最震撼的是,在先前这场对战里,不管是沙滩还是椰林又或者是天空,都没有出现一道剑光,人们也感受不到一道剑意……柳十岁就像独自与虚无战斗的疯子!
这等境界已经高深的难以理解,只怕井九全盛时也有所不如。好在这场对战被赵腊月的那句话喊停了,不然柳十岁还真可能有性命危险。
祖师的愤怒以及最终的罢手,是不是表明井九的想法是正确的?他真的会因为花溪的生死,而答应让雪姬活下来?
“别做梦了。”沈云埋嘲弄说道:“你们不知道他有多冷血无情。”
放眼整个人类历史,无论是星河联盟这边还是朝天大陆那边,无论是从真实重要性还是象征意义来说,青山祖师都可以排进前五位。
那些帝王将相、墨客骚人完全没有资格与他相提并论。
毫无疑问,他是位真正的伟人。
伟人们有很多不同的特质,也有相同的地方。
那就是把人类的命运放在最重要的位置上。
他们认为自己是有资格、有能力代表人类做出决定的人,那就要肩负起这种责任。
与之相比,无论是自己的生命还是别人的生命都不重要。
祖师看着花溪。
花溪看着他。
两个人的视线相会,其间有无数故事。
那些故事在星河联盟的宗教里已经是神话。
“我对你们的故事不感兴趣,请快些做决定。”
井九虚弱的声音无情地响了起来。
沈青山闭上眼睛。
然后,他睁开眼睛。
花溪知道了他的选择,小脸上露出生气的表情。
“有趣。”
沈青山看着井九,从袖子里取出一样东西递了过去。
那个东西是金丝缠成的镂空小球,里面有个小架子,应该可以用来放香料或者光源。
看着就像一个常见的首饰。
这时候金丝镂空小球里面是颗黑色的菱形宝石。
应该是宝石吧,因为黑得那样纯净,那般幽暗。
人们的视线如果落在上面,仿佛都会被吞噬进去。
童颜等人猜到,那应该就是井九要的东西,不由震惊无语。
第三章我是来杀你的
众人只知道雪姬这时候遇着了极大的危险。
赵腊月只知道那个危险应该就是神明控制雪姬的方法。
只有井九隐约猜到那个危险真正源自何处,但也不知道是座黑色方尖碑。
不然看到那个金丝镂空小球里的黑色宝石的第一眼,便会确定没有错。
伴着沉重的脚步声,机器人走了过来。
沈云埋在控制室里俯视着沈青山,沉默片刻后忽然说道:“你是我爸爸吗?”
卓如岁扶着柳十岁走过来,刚好听到这句话,下意识里说道:“小青蛙找爸爸?”
柳十岁问道:“什么?”
“人类文明童年时期的一本童话书,里面的小青蛙很蠢。”卓如岁说道。
“我也看过那本书!”沈云埋恼火说道。
机器人伸出仅存的那只机械手,稳定地伸到沈青山与井九之间。
宇宙里大概也只有他敢在青山祖师与井九对峙的时候忽然参合进来。
井九没有说话。
童颜神情微异,心想你就这么信任他?
沈青山把那个金丝镂空小球放到了机械手上。
机械手缓慢而无比稳定地上升,来到控制室外。
沈云埋神情认真地看了半天。
井九嗯了一声,表示催促。
“我不知道你要的东西是什么,想来你自己也不知道,但我觉得就是这个。我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完美的工艺,简直是艺术……”
沈云埋激动说道:“我说的是里面那个宝石的切割艺术,不是外面这个徒有其表的小球,这个小球上附着的阵法确实也很精妙,但一眼便能看出是朝天大陆的手艺,应该是老头子自己做的,而且层次与那个黑宝石比起来差太远了。”
井九喊道:“阿大。”
卓如岁扶着柳十岁走了过来,现在阿大躲在哪里?
椰林里的一座沙堆忽然散开,阿大带着一身凄苦与碎沙飞了过来。
沈云埋的脸上被落了些沙,连连啐了几口。
阿大颈间系着的清心铃轻轻摆动,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无数道如清风般的气息落在了金丝镂空小球上,以最温柔的方式将其裹了起来,然后拉至它的头顶。
一直藏在猫耳里的寒蝉小心翼翼爬了出来。
寒蝉看都不敢看下面的沈青山一眼,紧紧把那个金丝镂空小球抱在了怀里。
井九看了阿大一眼。
阿大明白了,轻身而起化作了天边的一朵白云。
下一刻,那朵白云破开大气层,向着太阳那边飞去。
……
……
微风轻拂沙滩。
吹不散大家心里的不解。
所有人都不懂为何祖师会答应井九的条件。
就连亲自出手的柳十岁都不懂,心想公子果然永远不会犯错。
祖师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你是怎么想的?”沈青山看着井九问道。
井九说道:“很简单,她会把那个东西给你,你就会为了她舍弃那个东西。”
这两句话互为因果。
因果是万物之间的联系。
用稚童的话来说,就是你对我好,我就对你好。
你对我不好,我心情就糟糕。
用成人的话来说,你送我百蝶巾,我就送你猫头鹰。
你爱我,我也总会去爱个谁。
因果就是这么简单。
作为媒介的那个东西越重要,二人间的因果便越强大,难以拆散。
那个金丝镂空小球可以决定雪姬的生死,当然是宇宙里最重要的东西。
沈青山与那位少女之间的因果自然无比强大。
“所有的感情、情绪其实都是热力学问题,比如孤立系统里的总量不变。”井九说道:“只要雪姬活着,我就保证她不会死,也是同样的道理。”
“什么乱七八糟的,听着居然还有些意思。”
沈云埋看着轮椅里虚弱的他,脸上满是佩服的神情,说道:“那等会儿雪姬过来杀了我家老头子,你不就赢了?这就是躺赢?”
卓如岁纠正道:“是我们赢了。”
沈云埋不喜欢另一个自己,而且对他在祖星生活了这么长时间、居然还看了童话书非常有意见,望向沈青山说道:“你也是的,怎么就答应他了呢?”
祖师会答应井九的条件,自然是因为花溪。
从卓如岁想到花溪,沈云埋的意见更大了,微酸说道:“到底谁才是你儿子?”
谁都没有想到,花溪居然也有很大意见。
按道理来说,她这时候不被沈青山感动得热泪盈眶,至少也要说声谢谢,然而她却是面无表情看着他,沉声说道:“你怎么变成了如此愚蠢的一个人?”
沙滩上只有她一个普通人。
她这时候流露出来的神态却比任何人都要高傲。
“陛下已经废了,那条狗也废了。”
沈青山看着她认真而耐心地解释道:“就算他们被那只白猫带回来,也无法改变当前的局面,我会把这些人都打死,你再等会儿。”
花溪撇了撇嘴,不再理他,自己去了海边。
海浪温柔来回,带走浮沙,露出了一些贝壳与石头。
她拎起裙子蹲了下来,用剩下的那只手开始拣贝壳。
看着很美好的画面,但她小脸有些苍白,不知道是断臂的痛楚,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她忽然看到了一块微黑的小石块,眼睛微亮。
那是月亮落下来的石头,在大气层里燃烧解体,棱角有些尖,就像小刀一样。
……
……
听到祖师与花溪的对话,众人才知道原来尸狗去了阵眼那边,想来正在试着解救雪姬,不由多了些担心。
更令他们担心的是祖师的那句话——我会把他们都打死。
是啊,这场交易达成了,但这场战争还没有结束。
祖师到底能不能打死在场的这些人呢?
“你怎么看?”
童颜来到祖星后一直沉默不语,直到这时候才说出第一句话。
彭郎与赵腊月望向柳十岁,只有他与祖师正面较量过。
柳十岁浑身破烂,鬓角被自己的魔火灼了一块,看着就像刚从燃烧破庙里逃出来的乞丐。他诚实说道:“如果我真的拼命……大概也就是把命拼掉而已。”
童颜望向彭郎说道:“那除非你再有领悟,或者还有一线希望。”
作为当今朝天大陆的最强者,他是众人最后的希望。
彭郎谦虚说道:“我在太阳系剑阵里感知多日,祖师剑道境界深不可测,我就算再修两百年,也及不上他老人家的一根手指。”
卓如岁恼火说道:“现在可不是谦虚的时候!”
沈云埋几乎同时嚷道:“你谦虚个什么劲儿呢!”
两人对视一眼,仿佛看到了镜子。
沈云埋忽然想到还有一位极重要的人物,生出了些希望,对童颜问道:“谈真人呢?”
如果不是谈真人隐忍两年,一举破月,他们根本都到不了祖星。
谈真人去了哪里?他这时候要是参战,能不能扭转局面?
童颜沉默不语。他从小在云梦山长大,很了解谈真人。真人没有留下,表明非常不看好接下来的局面。为什么不看好,理由也非常清楚。
那是从开始到现在一直都没有解决的问题。
也是大家都刻意避而不谈的问题。
——井九随时会被承天剑控制。
当祖师握着万物一剑的时候,这个宇宙里有谁是他的对手?
就算雪姬没有受伤,都不见得能够击败他。
避而不谈不代表不知道,童颜的沉默很快影响了其余人。
沙滩上的气氛变得有些沉重压抑,甚至有些绝望。
“要不然取消交易?”卓如岁看了眼花溪,对赵腊月低声说道:“用这个小姑娘威胁祖师放我们离开祖星怎么样?”
赵腊月看了海边一眼,说道:“他是自己来的,又怎么会离开?”
卓如岁的视线随着她望向那边,好奇问道:“他们在聊什么呢?”
……
……
按照井九与青山祖师达成的协议,必须等着阿大去了阵眼,确定雪姬与尸狗不会有事,才会解除对花溪的威胁。阿大起云的速度再快,想要绕到太阳那边,解决那个复杂的问题也需要些时间,这些家伙闲的无聊,只好聊天。
海边的椰林被风拂动,太阳炽烈的光线吞噬了残缺的月亮,沙滩如金,两个轮椅被阳光拉出斜斜的影子,也是聊天的好风景。
沈青山看着远方的太阳说道:“一切都是为了人类。”
井九无力地靠在轮椅里,说道:“我就是人类。”
人类的本质就是重复。
这两句对话在雾外星系的时候已经发生过一次。
沈青山收回视线,看着他苍白的脸说道:“你没有资格代表人类,因为你不是人。”
井九说道:“我是更高级的人类。”
沈青山说道:“修道者以此自况,不过虚荣心作祟。”
井九说道:“二者并不相同,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沈青山说道:“如果你觉得自己是人工智能,凭什么说自己还是人类?”
“人工智能是人类文明为了适应这个宇宙、能够存在更久而自然产生的进化。”
井九说道:“这是一种延续。”
沈青山说道:“从水母到人类也是一种延续,难道你就是水母?”
话题至此,不管是不是诡辩,总之不好接了。
井九却回应的很快。
“我是人类文明的一属,人类文明源自祖星,那祖星从古至今的所有生命就是我。”
——不管是水母还是游鱼、蟑螂还是老鼠、雄狮还是老虎,橡树或是花朵,或者会灭绝在漫长的时间里,只要他还活着,或者别的任何源自这颗星球的生命还活着,那么这条生命线便没有断,还能继续沿着时间的线条继续向前。
存在,就是生命的最高原则。
海风轻拂水面,带来湿意,让那些破裂地椰壳表面生出一些露珠。
那些露珠很快便被炽烈的阳光晒干。
生命就像这样脆弱,才会不断进化,以求在深渊般的无尽虚空里能够存在更久。
井九觉得自己是人类进化到今天最完美的产物。
那么他就是人类本身,乃至祖星上的一切生命。
沈青山说道:“就算追求终极进化的目标,那个人也应该是平咏佳而不是你。”
“你知道他的来历,与人类没有什么关系,最多就是受了些影响。”井九不等他说话,继续说道:“这不重要,你可知道为何我飞升之前便开始提前警惕你吗?”
“倒也不难推断,只是不想做事罢了。”
沈青山说道:“难道还能是因为画像里的我太过严肃无趣?”
这句玩笑话倒真是无趣至极。井九没有笑,说道:“我自幼与万物一是玩伴,一道修道,他说过你是什么样的人,而我不喜欢那样的人。我好不容易才找到带着他一道飞升的方法,他却忽然跑了。后来我才明白……原来他是怕飞升后遇到你。”
沈青山说道:“所以?”
井九说道:“他现在还留在朝天大陆,也是因为怕你。但我希望他能够到这片广阔天地来看看,所以我答应了他一件事。”
沈青山说道:“原来如此。”
井九说道:“不错,就算你不杀我,我也要杀你。”
……
……
(中午刚起床,便看到姜老师凌晨三点的微信,说大道飘白银了,我有些懵懂可爱地打开.asxs.读书,翻了半天也不知道在哪里,后来还是海棠同学找到了,感谢阿c同学,合十。但就像以前说的,真的没有必要,啊啊啊啊,这些年靠大家的支持,兄弟我现在真的不差钱,我也没啥贵的消费~这辈子大概是够花了,订阅就非常感谢,打赏真的不用。再次感谢阿c同学以及以前因为不希望大家打赏而从来没有感谢过的所有打赏过的同学,谢谢你们。另外,姜老师为啥凌晨三点发微信?是因为他每天都晚上八点前睡觉,保证三点起床码字……真是可怕的医生朋友啊。他的医者无眠上架了噢,和前本手术直播间是相似的风格,大家感兴趣的话,去看看呀!)
第四章坐而论道
卓如岁等人一直在沙滩上盯着海边的两辆轮椅。
这场对话必然会写在人类的历史上,怎能不被听到,然后记录下来?
所以他们都在偷听,紧张而且隐隐兴奋,就像做坏事一样。
为了不打扰那场对话,他们的交流都是在神识里完成的。
数道神识汇在一处,影响了空气的流动,形成一个模糊的气团。
“掌门真人果然还是这般嚣张。谁先出手?居然说得出我就是人类这种话!”
“老头子让你看了童话,难道没看那些历史书?谁能抢得过那个女人?有个皇帝说过类似的话。”
“祖师这句话来的犀利啊,该怎么应?我殿后。难道掌门真人要承认自己是水母?”
“公子应的真好,我就是所有的生命……如果能不打就好了。”
“他又听不到,十岁你能不能不要拍马屁?待会不准手软,法宝一起扔出来。”
“这一剑不错。如果说代表人类的进化方向,那也应该是平咏佳或者那个小姑娘。”
“青儿姑娘算不算?说起来她人呢?她会参战吗?”
“平咏佳与这个世界无关?这是什么意思?万物一剑有别的来历?他在就好了。”
“掌门真人居然说这不重要,转话题如此生硬,真是有些无耻。”
“他真能摆脱承天剑的控制吗?”
“掌门真人居然在朝天大陆的时候就想杀祖师?为什么?难道他真有办法?”
神识交谈至此结束,因为已经商量完毕。
“真是无趣。”沈云埋说道:“人类的本质果然就是重复。”
柳十岁认真请教道:“何解?”
沈云埋说道:“生命、进化……这些应该是小时候就应该想明白的事情,两个活了不知道多少岁的老家伙还如此认真地讨论,拖时间还是真的太无聊?”
“是吗?”柳十岁与彭郎有些茫然,“我们从来没有想过。”
沈云埋啧啧出声,正想嘲弄几句,忽然发现赵腊月有些不对劲。
赵腊月没有参与他们的讨论,一直注意着海边的花溪。
花溪的位置离那两辆轮椅有些近。
祖师若出手,她便要动念杀人。
小姑娘偶尔蹲下拾贝,海风拂动发丝与断袖,苍白的小脸被晒的有些红,汗珠渐生。
谁能想到,这么可爱的她随时会死呢?
数道剑光自衣袂间亮起。
赵腊月从原地消失,瞬间来到花溪身边。
柳十岁等人反应极快。
又是十余道剑光在沙滩上平空而生,他们也到了赵腊月身边。
童颜用天地遁法也飘了过去。
只剩下那个机器人依然站在沙滩上。
沈云埋骂了几名脏话,坐了下来。
……
……
赵腊月等人警惕地看着海上。
一场极小的风雨自海上来,然后立刻消失。
海面微隆,一个穿着黑色道衣的男子走了出来,正是剑仙恩生。
离开火星的时候,他抓着阿大的毛,一路悬挂着过来。阿大一直没有做什么,直到抵达祖星大气层的时候,才骤然发难,把他远远地击落到极远处的大海里。
它不想恩生参与到随后的战争里,才会这样做,却没有想到,井九与祖师见面后没有立刻动手,而是用花溪的性命与雪姬的性命做了交换,然后开始闲聊。
即便是无垠的大海,这么长时间也足够恩生找了过来。
众人警惕地看着他,就连彭郎也是如此。
谁也不知道剑仙恩生会不会打破短暂的宁静。如果他不是想要救出花溪,而是杀死花溪,从而帮助祖师获得自由出手的权力怎么办?
恩生没有理会他们,直接走到不远的椰林边,看着轮椅里的井九说道:“虽然现在再来说这些话没有意义,但我还是想说一句话,没有祖师开创青山剑宗,就不可能有现在的你,更不可能有这些晚辈,你们是不是对他缺少基本的尊重?”
听着这些话,柳十岁低下头去。卓如岁也觉得好生不自在。彭郎想着如果没有恩生祖师在天寿山开宗,也不可能有现在的自己,不由叹了口气。
赵腊月与童颜亦是沉默不语。他们都学过青山剑道,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都应该算是受过祖师的恩惠,现在却是在围攻祖师,感觉确实有些不对。
只有一个人不这么觉得。
“他只不过刚好在山里拣到了那把剑而已。”
井九说道:“换成别人拣到那把剑,也会有青山宗出现。”
这句话是回应剑仙恩生的说法。
既然祖师不是他们这些后人存在的必须条件,那么何必感激?
“换成别的人拾到那把剑,可能用来砍柴。”
恩生盯着他的眼睛说道:“祖师是被命运选中的人。”
“被命运选中的人叫做命好,如果命好指的是拣到了那把剑,那剑当然才是关键。”
井九这句话的意思也很清楚。
恩生看着他冷笑说道:“青山宗的名字便是自祖师而来,你何必强辞夺理?”
井九说道:“数万年前若是卓如岁拣着了这把剑,那就叫如岁宗,十岁拣着就叫十岁宗,我若拣着了,便叫九宗,叫什么很重要吗?”
卓如岁苦着脸说道:“还是比较重要,这些名字太怪。”
沈云埋在远处说道:“那是沈青山的名字刚好合适,得感谢我爷爷奶奶。”
“就算没有人拣到那把剑,青山宗从来没有出现过,又算什么呢?”
井九没理会这两个无聊的家伙,看着恩生继续说道:“我可以去云梦山、果成寺,可以去大泽、镜宗,就算去昆仑派,我同样会天下无敌。”
赵腊月都听不下去了,倒不是因为他的自恋而感到肉麻,主要是对某个宗派有意见。
“昆仑派不行。”
“好吧,那我就自创一个景园派又如何?宗派有什么重要的呢?”
井九说道:“青山宗确实对我不错,所以我一直没有离开,但那是后来的青山宗,与小楼里的那些画像并没有什么关系。”
他对青山宗的记忆以及感情自师祖道缘真人开始。如果说只要是青山宗的人,便天然亲近有情……他与师兄、尸狗阴凤那年杀的那些师伯师叔算什么?
“你开创青山宗是你自己的事,又不是为了我。”
井九看着沈青山说道:“你都不知道数万年之后世上会有一个我。”
古代的皇帝修那么大一个皇宫,那是为了自己住的舒服敞亮。后世进皇宫参观的游客,难道还要感谢他为人类、自己留下了这个伟大的建筑?
“歪理。”沈云埋的声音里有着难得的认真严肃,“但我喜欢。”
沈青山静静看着井九,没有说话。
海边忽然进入一片诡异的安静。
众人的感觉非常不好。
讨论人类的时候他还说了不少话,为何现在只是看着井九?
他明显不是觉得井九说的这些话没有意义,更像是看着一个死人。
都要死了,那就随便说吧。
井九的话也确实太多了些,和他的性情完全不符。
人之将死,其话也多?
忽有微风起。
椰林迎风而响。
这风来自海面,来自天空,来自大气层外,带来了一道微渺而明确的信息。
那道远方的信息是封平安信。
阿大不负众望,真的解除了那边的危机。
海边的气氛却没有变得轻松起来,反而更加紧张。
那边的危机解除,意味着协议结束,也就意味着这边的宁静将要不复存在。
紧张的气氛与若有似无的压力甚至影响了海。
海浪涌至沙滩,忽然变得粘稠起来,然后浪花渐凝,如静止的雕刻。
花溪蹲下身去,用手指轻轻扳一块,发现不是冰,而是某种玉般的存在。
祖师望向井九。
井九轻轻嗯了一声。
赵腊月望向海边仿佛什么都不关心的小姑娘,收回了那数道剑意。
花溪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
片刻后,她缓缓站起,转身望向椰林边,视线落在了沈青山的脸上。
沈青山没有看她,还是看着井九。
海边的安静忽然被脚步声打破。
赵腊月没有理会,只是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那几道从花溪脑里取出的剑意就像薄冰般躺在生着薄茧的掌心,是那样的安静而轻柔,就像寒蝉的翼。
那脚步声很稳定,间隔完全一致。
沙滩上出现一排足印,很明显是赤足。
灰格子衬衫早已残破不堪,鞋子又哪里保留得住。
柳十岁走到轮椅前行了一礼,说道:“晚辈还想请祖师赐教。”
看着这幕画面,卓如岁神情微变,心想最先出手的不是赵腊月吗?
“去吧。”赵腊月在心里说道。
她掌心的那几道薄冰般的剑意忽然消融,变成了两道剑光。
那剑光微微弯曲,如弧光一般。
下一刻,那两道弧光出现在了椰林旁、轮椅的后面。
弧光之下渐生真实,那是两道薄膜,其间隐隐有着丝状的结构。
那是双透明的翅膀。
在青儿的身上。
原来不是那两道弧形剑光自行离开,而是青儿把剑光粘在了翅膀上。
然后她悄无声息出现在沈青山的身后。
这比中州派的天地遁法还要玄妙无踪,比幽冥仙剑的速度还要快。
透明薄翼无声而落。
带着那两道剑光斩落。
与此同时,沈青山轮椅下方的沙地里探出了一抹剑尖。
殷红如血。
正是被赵腊月以血开锋的初子剑。
赵腊月的眼眸深处亮起无数道剑光。
那些剑光穿透黑白分明的眸子,涂抹了一道极其凛然的意味。
她鬓角飘起的发、领口的布带上,都生出了数道剑光。
无形剑体为何如此鬼意森森?
……
……
满天繁星点缀在夜穹之中,青山群峰宁静而有些乏味。
南忘坐在清容峰顶的黑石之上,看着星空,沉默不语。
与往年相比,她终还是有了些变化,就像黑石旁的花树不知生出了多少新枝。
比如她没有躺在黑石上,也没有喝酒,更重要的是没有唱歌。
她收回视线望向不远处的神末峰,发现比自己这里还要冷清。
那些人都已经飞升离开,或者去了海上。
崖畔时常能够看到的画面,早已不复存在,想来也不会再出现。
星光忽然变得黯淡起来,夜空忽起大风,天地气息微乱。
南忘神情微凛,望向碧湖峰的方向。
三十年前被平咏佳修好的青山剑阵,为何会出现如此大的反应?
无数阴云自天地四周汇聚,遮住了星光,如盖子般压在了青山群峰之上。
一道尘龙自天光峰顶生出,迅速来到清容峰顶。
平咏佳对着她行了一礼,说道:“稍后会有天雷。”
天雷不是天劫,却也是极罕见的天象,往往意味着什么重要的事情。
南忘挑眉不解问道:“掌门真人可知是何缘故?”
平咏佳沉默了会儿,望向远处的碧湖峰,说道:“看看再说。”
碧湖峰顶的天空,便是青山剑阵的阵眼所在。
没过多长时间,无数道雷霆从云层里落下,明亮的闪电把青山群峰照的非常清楚。
各峰弟子都已经接到了命令,严禁于今夜雷暴里洗剑,都留在了各自的洞府里。
绝大部分闪电都落在了碧湖峰顶。
湖水动荡不安,浪涛不断,偶有道道水雾生起。
今夜的雷暴确实太可怕了,那座宫殿里的雷魂木,竟是在很短时间里便炼成了两根。
“看出什么没有?”南忘看着平咏佳问道。
平咏佳脸色苍白,神情有些不对,说道:“外面有事。”
南忘明白了他的意思,脸色也不由变了。
平咏佳能够看出来,是因为数万年前他见过很多次那人无情的眼神。
没有过多长时间,天雷便停了。
阴云骤散,星光洒落,仿佛先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可是真的什么都没有发生吗?
平咏佳低头抱膝坐在黑石上,像小孩子一样害怕。
南忘面无表情说道:“既然我们改变不了什么,做好自己就是。”
平咏佳怔怔说道:“那我该做些什么?”
南忘说道:“明天会有新的洗剑弟子入山门,你是掌门,当然要安排一下。”
第五章天上地下
青山群峰沐浴在晨光之中,洗剑溪泛着金光,就像是一条鞭子。
新入门的弟子迎来了第一天。
刚刚睡醒的他们站在溪边,看着如斯美景议论纷纷,说的最多的当然是景阳祖师当年用这条鞭子捆住了白刃仙人,然后用青山剑阵杀死了她。
数百年后已经很少有人知道雪姬在那场惊天之战里扮演的角色,更是没有谁知道那条真正的鞭子已经被柳十岁飞升的时候带走,这里留下的只是一道真的溪水。
当朝阳从远方完全升起的时候,二十余名新入门的弟子,在两名师长的带领下,离开洗剑阁,去了终年云雾缭绕、看着便令人害怕的剑峰。
“照旧年间的规矩,所有新入门的弟子都必须自行上山寻剑,直到昨夜掌门真人才颁下谕旨,把寻剑放在了第一项,而且由我们带着入峰游历,你们的运气真是不错。”
一位师长看着年轻弟子们笑着说道。
这里已经是剑峰高处,云雾以及凌厉至极的剑意都被另一名师长手里拿着的剑符排开,年轻弟子们才能停留,但听着峰顶传来的铁鹰叫声,他们还是被吓了一跳。
两位师长带着弟子们来到一处崖壁前跑下。弟子们不知所以,随着跪下行礼。一位师长带着向往与敬慕之意说道:“腊月真人便是在这里修成了后天无形剑体……”
……
……
祖星海边。
两道弧形的剑光悄无声息斩向那辆轮椅。
沈青山没有回头,仿佛无所察觉。
青儿却看到了他的眼睛,是那样的沉静,最深处却有无数道雷霆。
她的心里生出无限恐怖。
如果她这时候在朝天大陆,看到碧湖峰顶的那些雷暴,便会知道那是一样的。
轰轰!根本来不及反应,那些剑意蕴成的雷暴在她的意识里炸开。
沈青山沉静的眼神变成了漠然无情。
青儿灵体骤虚,发出一声哀鸣,竟有了性命之忧。
沙滩上的那些剑光骤然停顿,隐约可以看到一只手伸了出来。
青儿被召唤了回去。
受此影响,赵腊月的剑势略滞。
从沙地里冒出来的初子剑啪的一声,被无形的力量横拍到了地面,无法挣动。
剑光微敛,她出现在轮椅侧方,拿着青天鉴砸落。
青天鉴如山般落下,幽暗而繁复的花纹间,忽然伸出一道火焰。
有只红色的鲤鱼乘火而出!
沈青山终于动了。
他转头看了一眼。
红色鲤鱼的灵体上顿时出现了无数道裂痕,发出一声痛苦的嚎叫,回忆起数百年前在东海通天杀阵里的最惨经验,恐惧至极地摆尾而回。
已然成年的火鲤大王乃是真正的神兽,也是赵腊月在青天鉴里隐藏着的最强后手,竟然还是挡不住沈青山的一眼,惨败而归!
沈青山的视线穿过青天鉴带来的阴影以及青天鉴本身,落在了赵腊月身上。
无形剑体骤然被天地间的无尽剑意所破!
赵腊月倒飞而起,落在沙滩上,单膝跪地,喷出一口鲜血。
……
……
西边的天空红艳异常,仿佛血色。最高的天光峰红暖一片,某个洞府外有一片竹海,如同被点燃了一般,每根挺拔的翠竹都像是一把燃烧的剑。
竹林深处正在发生一场争执。一名年轻弟子低着头站在原地听着师兄们的教训。
“居然敢砍竹子!你脑子是怎么想的?”
那名弟子低声说道:“我就是想做个竹床,也没砍两根就被……”
“就被抓住了?你也知道这是抓?”一名师兄看着他恼火说道:“难道你不知道这是我们青山宗的圣地?这些竹子谁敢随便动?”
那名弟子有些不服说道:“门规里又没有说这里的竹子不能砍。”
另一名师兄气极反笑,问道:“你知道这里的竹子是谁种的吗?这是柳圣人当年在这里种的,你也配用?”
那名年轻弟子听着配这个字,再也忍不住了,说道:“不就是根竹子吗?柳圣人又不是我们青山宗的,何至于此。”
那名师兄冷笑一声,说道:“你去修行界随便问问谁,看看柳圣人与我青山宗是何关系再说,而且你可知道他种这些竹子是给谁用的?不懂就问,别犯浑。”
……
……
柳十岁不知道青山宗的晚辈正在因为自己种的竹子争论不休。
如果知道这件事情,他肯定会认为那个年轻弟子砍些竹子不算什么。
几丛翠竹早就变成了竹海,成为了天光峰著名的一景。
公子只有一个,哪里用得了这么多。
至于那个年轻弟子有些犯浑……他更没资格有什么意见。
他是个看似老实沉稳甚至木讷的家伙,但真正遇着事情的时候比谁都要浑。
比如现在他站在轮椅前,看着祖师仿佛什么都没有做,青儿的灵体便险些被震碎,看着火鲤大王惊恐而回,看着赵腊月的无形剑体被破,重伤落地……但他还是想都没想到,拿出法宝便向祖师砸了过去。
隔着如此近的距离在身前用法宝,这是很罕见的事情。
当然,那些法宝是朝天大陆层阶最高、神通最厉害的存在,本来就很罕见。
更震撼的是,他竟是同时把所有法宝都祭了出来。
最纯正的佛光与最凶煞的魔焰从他身后生出,变成了十几只手臂。
每只手臂上都抓着一件法宝。
缺了一角的冥皇之玺、残鞭、破幡、龙尾砚、管城笔……如暴雨般向着轮椅砸落。
带着怯意的不二剑,从他唇间闪现,射向沈青山的眉心。
轰轰轰轰!恐怖的气息波动在沙滩上炸开,法宝光毫如烟花般四射。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一切终于回复平静。
法宝光毫敛没,那些佛光与魔焰凝成的十余只手臂逐渐崩解,然后消失。
柳十岁退到了海水里,脸色苍白,忽然喷出一口鲜血。
海水顿时被点燃,形成一片雾气。
雾气里隐约可以看到坐在轮椅上的沈青山。
轮椅的轮子向着沙滩上陷落了一些。
沈青山没有任何变化,看着海水火焰里的柳十岁,眼里流露出一抹欣赏。
……
……
晨光点燃了天光峰的竹海,也点亮了群峰间的黑玉盘。
那是上德峰曾经存在的地方。
以前那里还有剑狱,还有隐峰,都已经不复存在。
尸狗在这里工作生活了很多年,阿大在这里做过盗墓惯犯,雪姬做过囚犯。
当年的上德峰是黑色的,却覆着白雪,看着颇为单调。
只有很少人知道,童颜也曾经在这里停留过很多年。
……
……
太阳系剑阵崩塌的波动已经远离,火星回复了从前的荒凉。
元曲与玉山坐在崖石间,对视一眼,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在上德峰第一次夜话的画面。
人类在某些特定时刻比较容易回望旧事。
比如遇着某些大事的时候。
他们很担心去往祖星的井九与那些家伙,还有尸狗。
雀娘盘膝坐在地上,低着头继续算着什么,脸色越来越苍白,觉得无解。
……
……
沙滩是白色的。
眉毛是黑色的,哪怕再淡。
满天的黑色棋子却在变白。
不是阳光造成的错觉,而是剑意的侵蚀。
童颜的棋道在雀娘之上,这方面本事也远胜于她,却依然不行。
天空里的黑色棋子尽数变白,静悬不动。
“有些意思。”沈青山说道。
满天棋子被剑意切碎,簌簌落下,就像是上德峰的雪。
童颜缓缓坐回沙滩,脸色比雪还要白。
……
……
没有一名年轻弟子能够拿到属于自己的剑。
他们在师长的带领下离开了剑峰,却没有回洗剑阁,而是去了某个小楼。
小楼里摆着很多张画像,大多数都是列代掌门真人,还有一些为青山宗做出极大贡献、在修行界历史上享有盛名的前辈祖师。
最后一张画像当然是飞升的前代掌门真人卓如岁。
年轻弟子们看着那张画像里的中年人,心里生出有些奇怪的感觉,却不敢说什么。
“是不是觉着卓祖师耷拉着眼皮,像是没有睡醒?”师长笑着说道。
年轻弟子们不敢接话。
师长摇摇头说道:“卓祖师哪里会在意你们想什么,行礼吧。”
年轻弟子们赶紧跪下,对着画像里的卓如岁参拜,心思纯净。
……
……
卓如岁在沙滩上已经坐了段时间。
那些沙塔被毁,他也被祖师剑意夺了神魄,根本无力再做什么。
他看着谈真人来了,谈真人走了,井九和这些家伙来了,然后开始聊天,已经困的不行,眼皮子耷拉的很厉害,仿佛下一刻就要睡着。
修道者不需要长时间休息,更不会犯困,何况他是一位得道飞升的仙人。
那些家伙都知道他困意十足的时候往往只意味着两种可能。
他想逃避什么事情。
或者他下一刻就要杀人。
那么这一刻他耷拉着眼皮,到底是哪个原因呢?
不知道是不是感应到了遥远的朝天大陆、那些刚入门的弟子跪在了自己的画像前,卓如岁抬起头,也完全地睁开了眼睛,发出一声无奈的叹息,对着轮椅伸出了手。
无数道细密的剑意离开他的手指,以极快的速度构成了一座承天剑阵。
这里的一切都是祖师的剑意,而且随其心意而合一,那么按照井九当年在大原城的说法,这就是一座万物剑阵。
怎样才能破解万物剑阵?他想用承天剑阵试试。
是的,卓如岁不再犯困,但也不敢去想能不能杀死祖师,只是想要试试。
至少,他不再逃避了。
果不其然,当那些剑意离开他的手指,构成承天剑的那一刻,他就感觉到了明确的凝滞意味,那意味着他终于真切地接触到了那座万物剑阵。
沙滩上出现无数道线条,织成一座网。
那片无形剑网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向四周侵蚀,来到了他的身上。
衣衫破碎,仙躯上出现了凌乱的剑意,深刻入骨。
卓如岁没有咳血,因为血都从那些剑口里流了出来,点燃沙滩。
那些沙粒很快被烧成了琉璃状的事物,因为里面的杂质,看着有些脏。
他看着那些事物,叹了口气,眼皮重新耷拉了下来。
……
……
至此,曾经有青山宗正式弟子身份的几个人都出手完毕。
还有一个人没有出剑。
当代朝天大陆无可争议的人族第一强者。
彭郎提着剑,向着祖师走了过去。
他没有用与赵腊月、柳十岁等人一道参详出来的鬼剑道。
他也没有用井九那天夜里教他的青山剑道,甚至也没有用无恩门的剑法。
他的脚步落在沙滩上,速度不快,脚印很清楚,满天剑意却没能拦住他。
看着这幕画面,剑仙恩生神情微变。
很多年前,无恩门还在封山。
白真人在旧皇陵里设伏,伤了井九。
其后二人去了别处继续战斗。
萧皇帝从陵墓里走了出来,遇着一个入门不过百余年的无恩门年轻弟子。
那个年轻弟子就是彭郎。
当时他就是这样向着萧皇帝走了过去,刺出了手里的剑。
萧皇帝就那样死了,化作满天黄叶。
不久前在火星上,他被陈崖设局重伤,就是这样走了回来。
不管前面的是和仙姑还是神打先师,还是自家祖师,他都是这样一剑刺过去。
彭郎走到了轮椅前,一剑刺了过去。
沈青山的神情明显认真了起来。
他第一次真正出手。
两根枯瘦的手指出现在空中,夹住了那道剑光。
不能用两座山来形容,因为山绝对不可能挡住这道剑——那剑看似普通,却是平咏佳在剑峰里专门挑的,而且握着剑的人是彭郎。
那两根手指就像是天与地。
天地合。
事实上没有相遇,还隔着一段距离,剑被夹住了。
这是彭郎的剑第一次无效。
啪的一声轻响。
那剑越来越弯,骤然断裂,然后碎成无数碎片。
碎裂继续向前,直至剑柄,然后蔓延至彭郎握着剑的手。
不知道为什么,碎裂到此为止,没有继续向前。
沈青山收回视线。
海风吹拂着他花白的头发。
他的身体看着是那样的干瘦老弱。
他的神识却是那样的强大无敌。
惊天动地。
旷古绝今。
第六章断剑
刚入门的年轻弟子们在师长的带领下继续参观小楼,一路行礼不止。
从最后那幅卓如岁的画像开始,接着是赵腊月,再往前是广元真人,然后便是阴凤——青山镇守的地位毕竟有些特殊。
继续往前便是井九。
值得注意的是那张画像就是井九,而不是把前面的景阳真人画像移到了后面。
越过元骑鲸、柳词的画像便是景阳的画像。
两张画像分开是南忘的要求。
再往前便是沉舟真人、道缘真人。
到这里,那些年轻弟子们对那些画像与名字便很不熟悉了,渐渐加快了脚步。
那些画像快速地向后退去。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小楼终于走到了尽头。
有一幅画像单独摆在那面墙上,比别的画像都要大不少。
那幅画像里的中年人神情漠然,严肃至极。
弟子们纷纷跪下行礼。
画像里是青山祖师沈青山。
那些刚入门的弟子们离开后,平咏佳与南忘从墙后走了出来。
他看着画像里的祖师,沉默了很长时间。
南忘问道:“怎么?想一把火烧了?”
平咏佳摇了摇头,说道:“如果烧了这画像能够影响到他,烧了倒也无妨。”
……
……
没有什么能够影响到沈青山。
太阳系剑阵正在崩解,但他依然是无敌的。
那些年轻的天才们都败的很彻底,倒在了沙滩上,再没有还手的可能。
朝天大陆已经从夜晚到了黎明,对这里的人们来说只不过是一瞬间。
沈青山苍老的声音与海水一道在沙滩上响了起来。
“我在这颗星球生活很多年,发掘出了一些很有意思的东西。我最喜欢的是那些神话故事。人类文明真正的童年时期,对这个世界的认知非常有限,反而不会受到那些知识、认识的束缚,对世界本源的想象是那样的放肆而夸张,很是有趣。
那时候的人类对造物主的想象都有很多种,全知全能之外更有很多细节方面的描述,比如有个宗教说这个世界是神明的一个梦……
禅宗,也就是外界的佛家有类似的说法,比如一念一世界。我不会狂妄到以神明自况,也不会像井九一样狂妄说自己就是人类,我只是一个很普通的人,但我在的地方就有青山剑阵。这座阵的所有规则都由我确定,所以我只需要想一想。”
这段话的意思非常清楚。
祖师早就与大原城时的井九一样,抵达了真正的万物一剑境界。
用西来当时的话来说,这种万物一剑更像是一座剑阵。
井九说那就叫万物剑阵吧。
沈青山在哪里,哪里就有万物剑阵。
在这座剑阵里,万物随他心意成剑,那与神明有什么区别?
没有人能在这座万物剑阵里击败他。
宇宙里唯一与他境界相仿、也拥有万物剑阵的那个人现在又是个高位截瘫的病人。
难怪开始的时候,他根本不在意井九的威胁,却同意那个协议。
一切都在掌握中,他当然愿意用雪姬换取花溪活着。
赵腊月望向轮椅里的井九,心想已经走到了最后,你在战舰说自己有方法……真的有,还是在安慰自己?
其余人也望了过去,心想你要不要再努力一下?
井九这时候也在想一些事情。
他想的是那年掌门大典,师兄借着柳十岁回到青山,曾经在某座峰上说过几句话。
“我想呼风唤雨,我想一日万里……”
后来他要去东海拯救世界,舍弃一切把自己交给了平咏佳的时候,也说过这句话。
沈青山说这个世界是神明的一场梦,难道他想活在梦里?
“我不想。”他轻声说道。
海浪忽然变大,轰隆如雷,不停地拍向沙滩。
……
……
离开小楼后,那些新入门的弟子被带回了洗剑阁。
接下来他们便要正式开始学习青山剑道,房间里非常安静,少年们有些隐隐兴奋,却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晨光渐盛,穿过窗户,落在书桌上明亮异常。
一位英俊的少年接过师长发下来的书籍,看着上面写着的剑典二字,险些被晃了眼。
他往后挪了挪凳子,避进了阴影里,有些紧张地翻开第一页。
青山剑典的第一页上写着四个字。
“万物一剑”。
那四个字写的极好看,而且仿佛有种魔力,也许下一刻便会飞起来。
少年看着那四个字,怔然出神,心想这是什么意思呢?
……
……
海浪的声音很大,井九的声音有些虚弱,有些难被听清。
众人的视线落在了他的脸上。
阳光洒落于此处,就像雨落在荷叶上,很是好看,仿佛有种魔力,也许他下一刻就会站起来。
“你说什么?”沈云埋喊道。
“我说我……”井九轻声重复了一遍那个词:“不想。”
随着这两个字出口,海浪骤静,再次变回那种蓝色的琉璃。
椰林也静了下来,沙滩上的水痕都不再变化。
天地间的那座剑阵忽然出现了一些松动。
彭郎深深地吸了口气,向后连退数步,与柳十岁站在了一起。
卓如岁哪里还有半点困意,连滚带爬,躲到了那台破烂机器人的身后。
童颜的脸色也好过了些。
只有赵腊月一直盯着井九的脸,不知道是不是在想,他究竟准备用什么方法。
唯万物能制万物。
世间就只有井九能用万物剑阵对抗沈青山的万物剑阵。
“弗思,就是不想。”
井九说道:“我也是被人教了,才想到这个意思。”
沈青山说道:“你是想让我不想,这也是想。先前是你漏出来的一些意识,最多就能改变你身周这点地方,连这座小岛都影响不到,又怎么改变得了大局呢?”
如果井九真的什么都不想,又如何能够构建自己的剑阵?
井九说道:“是的。”
沈青山看着他颈间的红色剑索说道:“你要是解开,或者可以试试。”
沈云埋在远处喊道:“别听他的!”
沈青山说道:“你看,像那个逆子都知道不行,你又如何能不知道?”
是的,所有人都知道那根剑索不能解开。
这与勇气无关,只与最简单的逻辑有关,那是无法解决的本质问题。
如果赵腊月解开剑索,井九便会重获自由——身体上以及精神上的——在他施出万物剑阵之前,精神便会被承天剑击垮,身体被控制,成为沈青山的剑。
“除了神话,这颗星球还有一些别的故事。据说所有的狗最早都是狼。那些狼都很凶,行千里吃肉,绝对不会吃屎。直到后来这些狼被人类捕获,用棍棒打到不敢反抗,再在颈上套上锁链,接着给它们肉吃,就这样驯化成了狗,而当它们习惯了做狗,就算解掉锁链也不敢、不想跑之后,人类给它们屎,它们也一样只能吃。”
沈青山指着他的颈间说道:“你不觉得这就很像狗项圈?”
“这个故事不错,但不能用在这里。”
井九说道:“这根剑索对我来说是呼吸机,可以支撑着清醒的我来到这里。”
沈青山问道:“清醒很重要?”
井九说道:“只有清醒,才能想清楚。”
沈青山说道:“想清楚来不来见我?”
井九说道:“是的。”
沈青山说道:“然后?”
井九说道:“自然是杀了你。”
这句话听着很没道理。
怎么看都没道理。
沙滩却陷入了死寂。
刚好海浪都停了,树也静了。
在那艘战舰上他就说过,早就想好了对付祖师的方法,甚至是在飞升之前。
赵腊月不怎么相信,或者说非常清楚,如果真有那个方法,对他来说肯定极为危险。所以她就当作不知道这件事情,直至此时终于被他自己挑明。
那么到底是什么方法?
“那你为何看着这些晚辈受伤?”
沈青山说道:“这只能说明,那个方法有可能会要你死。”
“有可能。所以我需要思考的时间。”井九说道:“因为我不是圣人,不是佛,不是神,只是一条命。遇着这种事情当然要多想想,当然也有些贪心,万一这些家伙忽然厉害起来把你杀了,又或者你刚好就在这一刻老死了,那岂不是省事儿?”
沈青山忽然说道:“你想学南趋吗?”
听到这句话,赵腊月等人很吃惊。井九离开朝天大陆后多年,南海雾岛禁制破除,柳十岁带着他们去了那里,凭西来留下的信物以及自己的剑拿到了南趋的剑道传承,其后他们又深入雪原,与雪姬、彭郎参详多年,终于开创出属于新一代的鬼剑道。
听到祖师的话,他们很快便猜到了井九想做什么。
井九如果能像当年南趋那样,把剑鬼与身体分开,似乎真的就可以无视身体被承天剑控制,只要他的剑鬼能杀了祖师,自然就可以破了此局。
“问题是你没办法学南趋,因为你根本没有剑鬼。”
沈青山平静说道:“剑鬼是修道者神魂与飞剑融合的产物,你本来就是景阳的神魂与万物一剑的产物,你就是一个剑鬼,又如何再弄一个出来?”
井九说道:“你能想到这点,我不意外。”
沈青山说道:“我看过你写的那本书。”(想到邰之源看过帕布尔的书。)
在转世重生,再次进入青山修行的数百年岁月里,井九没有遇到过任何修行方面的困难,只是在无彰境的时候碰到了一个问题。
为了解决这个问题,他深入朝歌城镇魔狱,找到前代冥皇学习控制魂火的方法。两位了不起的人物用了数年时间,才终于开创出了幽冥仙剑。
付出了那么多时间精力与代价才解决的当然不是小问题。那个问题就是他没有办法养出自己的剑鬼,所以他没有办法像南趋那样以剑鬼离体。
景阳真人的神魂与万物一剑融合,就是井九。
这是一个无法被切割、分开的整体。
就像一束鲜花的颜色与香气。
这具完美的身体给他带来了无数好处,最终却带来了一个无法解决的问题。
沈青山清楚这一点,才会确定承天剑能够完全控制他。
“他的神魂去过青天鉴。”赵腊月说道。
沈青山说道:“那只是感知的延伸。”
沙滩更加死寂。
海浪静如琉璃。
椰林如画,不动的那种画。
“既然要杀你,我自然有解决这个问题的方法。”
井九举起了右手。
沙滩上响起数声惊呼。
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他的手上。
——看着那只手慢慢抓住毛毯,有些吃力地掀开,轻轻放到轮椅旁的沙滩上。
赵腊月也很吃惊。
弗思剑以杀意为粒子流,控制住了他的绝大部分意识。
这些天他就是个高位截瘫的病人,就连手指头都不能动一下。
为何这时候却忽然能动了?
井九的右手继续上移,缓缓伸向颈间。
红色的剑索在那里,就像一个好看的项圈。
赵腊月猜到他要做什么,神情微变。
沈云埋喊了起来:“冷静!”
卓如岁也喊了一句很不符合自己性格的话:“别开玩笑啊!”
柳十岁与彭郎站在海水里,有些茫然地想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童颜眼睛一眨不眨,盯着他的指尖。
场间的气氛变得无比紧张,真的有些令人窒息。
这个时候,很久没有说话的花溪忽然说道:“你……真的想好了吗?”
井九静静看着她,不知道是不是想起了七二零楼里的那些日子,嗯了一声。
花溪转身离开海边向沙滩上方走去,走到水池旁边,坐到小凳子上。
……
……
井九的指尖碰到了颈间的剑索。
剑索可能是有些微凉,他的手指微微颤抖了一下。
哪怕他现在是虚弱的病人,这种画面发生在他的身上、他的手上,依然有些令人难以置信。
那根指尖有些艰难地挤进了剑索里,然后慢慢向外拉开。
沙滩上再次响起惊呼声以及沈云埋、卓如岁的大呼小叫声。
如果剑索开启,他的意识活动趋于正常,那段程序便会立刻活跃起来,就像承天剑鞘装进万物一剑那样,控制住他的身体。
到时候会怎么办?
沈青山静静看着这一切,什么都没有做。
万物剑阵强大至极,想要毁掉井九的身体也比较困难。
他自然愿意静观其变。
赵腊月比所有人更早猜到了他的想法,脸色苍白说道:“我不会帮你。”
井九认真说道:“这是我的剑。”
柳十岁终于反应了过来,想要阻止他,声音微颤说道:“公子……”
井九说道:“你拿的也是我的剑。”
说完这句话,他的手指微微用力。
只听得啪的一声脆响。
接着是叮叮当当的撞击声。
血色的剑索从中崩断,断成了数十截。
断裂的碎片互相撞击,发出庆祝的声音,向着天地四周溅射而去。
就像水珠跃入天空,被阳光照亮,无比灿烂。
第七章撕耳
弗思剑就这样碎了,然后获得了真正的自由。
天地的枷锁也仿佛被砸开,阳光变得清丽无比,格外精神。
这一切自然是因为井九的变化。
一道淡雅纯正的仙意从他的身体里散发了出来。
他再次成为了完全的自己。
赵腊月盯着他的手腕。
那根青色光绳本来极淡、极细,如果不仔细看很难发现。
这时候,那根青色光绳的颜色开始变浓,变的更加“真实”——果不其然,随着他真正醒来、意识开始活跃、仙意开始散溢,新承天剑也开始了自己的攻击。
众人的视线落在他的手腕上,很是不安。
这是大家最害怕、最想避免的事情。
弗思剑索碎了,雪姬不在,井九该怎样对抗祖师的意志?
时间的流动仿佛迅速加快,那道青色光绳变得越来越有如实质,而且渐渐束紧,向着他的皮肤里陷入,看着很是诡异。
井九的脸色还是那样苍白,神情依旧淡然,眼神最深处却隐现痛意。
沈青山静静看着他,眼里隐有剑光闪动。
远处的海上有剑光。
高处的浮云里也有剑光。
太阳系剑阵正在瓦解,但他在的地方便有万物剑阵。
他的神识所及之处,便是剑阵覆盖的地方。
正在试图控制井九身体的那段程序是他炼制的新承天剑。
现在那把承天剑也是万物剑阵里的一环。
井九的意志力再如何强大也无法抵抗住这种控制。
也没有人能够打断这个过程。
赵腊月等人的脸色比井九更苍白,却只能站在原地看着。
雪姬不在这里,看来谁都无法阻止这一切了。
……
……
遥远的宇宙空间里,在太阳的那一边。
那艘椭圆球状的超级战舰已经尽数被拆解成了碎片。
那座黑碑静静悬浮在无数碎砾里,不再像曾经表现的那般静穆,更像一个死物。
青山祖师果然很在意花溪的生死,没有做任何手脚。
阿大带着那个金丝镂空小球来到这里,果然让那座黑色石碑平静下来。
但他们也付出极大的代价。
雪姬蹲坐在碑面上,浑身湿透,闭着眼睛,显得虚弱至极。
尸狗趴坐在黑碑的另一边,闭着眼睛缓慢呼吸,不停地养着伤。
阿大抱着碑顶的尖角,闭着眼睛打盹,长毛脱落了很多,看着极其凄惨。
寒蝉坐在它的头顶,紧紧抱着那只金丝镂空小球,无数个灵动的眼睛用不多的光泽表达着余悸未消与紧张万分的情绪。
忽然,它那些眼瞳里的情绪尽数都变成了惘然与不安。
阿大睁开眼睛向太阳那边望去,眼瞳被阳光照的金黄一片。
——那是落叶的颜色。
它感觉到了强烈的恐惧与不安,怯怯地喵了一声。
雪姬与尸狗同时睁开眼睛望向太阳那边,沉默不语。
……
……
风平浪静。
沙堆如坟。
两辆轮椅相邻。
井九与沈青山对视着。
两道可怕的意志对峙着。
这种对抗很平静,也很辛苦。
绝对无法用言语形容的、超越痛苦这个词意义的感受,正在不停侵蚀他的道心。
他的脸色越来越苍白,眼神越来越暗淡。
与之相反的是,他的眉眼越来越清楚,越来越完美,而且更加立体。
不管是微微挑起的眉,还是眼角,都流露出锋芒的痕迹。
甚至就连他身体里散发出来的仙意也已经被剑光替代。
他浑身仿佛镀着一层金属的光泽,渐要变成一把人形的剑。
看着这幕画面,众人的心情沉重而且担心,知道他被控制的越来越深。
——就像那道青色光绳在他的手腕上陷入的越来越深。
用不了多久,他的意识便会消散,成为或者重新成为那把万物一剑。
“这不是意志可以对抗的,也不是剑意能够斩断的。”
沈青山看着井九说道:“因为那不是锁链,不是镣铐,甚至连剑鞘都不能算,而是你的主程序,你天生就该被它控制。”
井九说道:“当年神明点燃那些恒星的时候,这剑不过是剑罢了,哪有什么主程序,他根本不需要控制。只不过后来这剑在朝天在陆生出真灵,你拣到手里,担心他不听你号令,才用了那多年时间想了这么个阴贼手段。”
这句话的意思很清楚。
万物本生来自由。
沈青山被他揭破真相也不恼怒,说道:“但你终究是无法摆脱这种控制,除非神魂自散而死。但就算你死了,你的这具身体我也会好好用的。”
这句话的意思也很清楚。
万物应为人所用。
井九望向自己的右手。
这只手是完美的。
就是字面意思上的完美。
谁看着都会生出赞叹的情绪。
与七二零栋里的蓝衣少年相比,这手才更适合弹钢琴。
当然,这只完美的手适合做任何事情,比如制陶器,比如画画,比如温柔地抚摸脸颊,比如轻轻拍打后背,比如稳定地握住剑。
看着这只完美的右手,他想起了一些事情。
很多很多年前,他从朝歌城被道缘祖师带到青山开始修道。
前世的那些故事暂且不提。
这一世他从小山村到了南松亭,再进了神末峰,很多画面在眼前闪过。
他用这具完美的身体行走天下,吸引了无数人的视线,在小溪边坐着,在炽热的岩浆里浸泡着,在镇魔狱里终于飘了起来……
他举起右手向下斩落。
一道明亮的剑光从手掌边缘生出。
剑光照亮了沙滩,照亮了海面,照亮了天与地。
擦的一声轻响。
他的左手齐腕而断。
沙粒微溅。
断手落在了地面上,溅起几滴金色的血珠。
……
……
谁都没有想到,井九的第一剑居然不是斩向沈青山,而是斩向了自己。
片刻死寂后,沙滩上响起数声难以置信的惊呼声。
赵腊月脸色苍白,大概猜到他想做些什么。
其余人也渐渐明白了,但看着沙滩上的那只断手,还是震撼至极。
井九的身体很坚硬,飞升成仙后更是到了难以想象的程度。星河联盟实验室用尽手段,都很难从他的身体里取下哪怕一点点材料。
从朝天大陆到这个世界,这是所有人第一次看到他的身体出现如此严重的缺损。
西海那次没有人见到,那人不在了。
左手断落,那根青色光绳自然随之落下,被沙粒半掩,然后渐渐消失。
“如果这般简单便能摆脱承天剑的控制,你又何至于犹豫到前一刻?”
沈青山的这句话打碎了柳十岁等人震撼之余生出的期盼。
下一刻那道青色光绳再次出现。
这次青色光绳来到了他左臂的上方,靠近肩部的位置。
新承天剑如果真是镣铐,那也是灵魂的镣铐,无法通过物理的手段消灭。
井九当然事先便想到了,没有在意对方的话,举起右手再次斩落。
又是一道明亮的剑光从掌缘生出,然后准确地落在他的左肩处。
擦的一声轻响,左臂齐肩而断,落到沙滩上发出一声闷响。
不管是断手还是断臂,他的神情都是那样淡然,动作是那样的自然。
不是行云流水那种自然,是像程序运行那种逻辑紧密,步骤清楚而连贯。
即便已经看到了断手那幕画面,众人还是再次被震惊了。
就连一直沉默的剑仙恩生都忍不住挑了挑眉。
……
……
仙人自然不会在意这种程度的损伤。
星河联盟的医疗与科技高度发达,仿生机械臂也很好用。
但这样眼睛眨都不眨,便断了自己的手臂,依然是难以想象的事情。
更重要的是,那不是普通的仙躯,而是古往今来最完美的一具身体。
万物一剑能以万物的姿态在天地间生存,当年景阳真人转剑生后,自然变成了一个完美的人类身体,不管是外形还是内在都是绝对的完美。
在朝天大陆的时候,人们看到这具身体的时候反应不一样。有人沉默,有人艳羡,有人向往,有人沉醉,但都难以生出嫉妒的心理,因为太美。
更不要说那些无所不破的锋利、无物能破的强大剑身。
如此完美的身体此刻却被他随意切割开来,扔在了沙滩上。
就像是丢垃圾一般。
看着这幕画面,众人生出极其复杂的感受。
有些难受,有些悲凉,甚至有些害怕。
要对世界无情到何等程度,他才会对自己如此冷酷?
“西来说,最大限度的可能性存在于自我放弃之中。”
井九把手在衣服上擦了擦,说道:“所以在雾外星系的时候,他放弃了生命。”
沈青山眼神微冷说道:“所以今天你准备放弃身体?”
“无限可能性有很大的吸引力,尤其是我面临着失去所有可能性的时刻。”
井九说道:“而且我斩过他一条手臂,他却助了我一臂之力,今天刚好还他。”
沈青山问道:“你宁肯舍了这具身体,也不愿意接受我的控制?”
井九没有说话,因为觉得不需要解释,而且也没有力气了。
“不自由,毋宁死。”
海水送来了柳十岁的声音。
剑仙恩生眼帘微垂。
沈青山微嘲说道:“自由?”
“是的,自由。”柳十岁看着他认真说道:“人类为何要修道?修道为何要飞升?公子为何要永长?因为这就是对死亡的自由。”
“这话我喜欢,但我没想这么多。”
井九看着沈青山说道:“只是你们总说这具身体是神明留下来的武器,是对付暗物之海的唯一手段,是人类唯一的希望。我听烦了,所以不想要了。”
说完这句话,他用右手捏住耳朵,慢慢撕了下来。
第八章脱衣
当年在西海的时候,井九的境界实力很低,依照剑随人起的道理,他的身体比普通修道者坚固无数倍,但依然不是完美的,所以才会险些被西来全力一剑斩断。
后来他便再也没有受过那么重的伤,直到与南趋一战时,耳垂才崩落了一块,最后与白渊的那一战里,耳垂又崩了一小块。
他的耳垂是这具完美身躯上唯一的缺损处,也是弱点。
而且招风耳很容易被揪住。
于是很容易撕下来。
事实上这个动作没有发出什么声音,但沙滩上的人们好像都听到了某个颇具韧性的事物被强行扯碎的“嘶啦”一声,顿时不寒而栗。
井九像扔废纸一样把那半截耳朵扔到地面。
接着,他把另一个耳朵撕了下来。
他的动作真的很连贯,看似随意却又给人一种严谨的感觉。
无论是脸色苍白的赵腊月还是神情冷峻的童颜,都来不及做些什么,比如叫停。
两道细细的血从断耳处淌落。
就像山间的小溪。
那些血不多,里面混着些晶莹的微粒。
这看着并不如何血腥,反而有些诡异的美感,就像是佛经故事里的某些画面。
那根象征着承天剑的青色光绳,从井九的手腕移到手臂,现在则落在了他的颈上,取代了先前的弗思剑。
随着他的手臂斩落、两耳撕落,青色光绳明显黯淡了一些。
承天剑不管是剑鞘还是程序,它存在的目的便是控制万物一剑。如果万物一剑都毁了,那它还有什么用呢?
从哲学与逻辑上来说,这当然是破解承天剑最简单、最不可阻挡的方法。
问题在于,这具完美的身躯被完全摧毁后,井九还能活着吗?
“你果然想的是这个鬼办法。”赵腊月看着他脸色苍白说道。
井九看着她认真解释道:“这个办法做起来也有些难,这身体真不错。”
万物一剑的身躯当然很不错,就算他的右手是万物一剑的剑锋,是宇宙里最锋利的事物,想要切断自己也非常困难。
“不过你应该还记得,我这身体还有些别的弱点。”
井九举起右手,用指尖指着眼角。
赵腊月神情微变,想要阻止他,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的眼角有一个非常小的裂口,比发丝都要细很多,用肉眼很难看到。
就连神末峰上的那些人里大概也只有赵腊月知道这件事。
井九的手指向着眼角摁去。
一道剑光从指尖生出,进入那道极小的伤口。
手指缓缓向下滑动,沿着鬓角直至下颌,然后继续向下。
血水顺着他的指尖溢出,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井九的手指没有停留,继续向下经过颈间,经过胸腹,然后越来越深。
哗哗啦啦。
大海还是凝固的,自然不是浪花的声音。
一些看着像宝石、玉髓般的内脏顺着他的右手流淌了出来。
他的神情依旧平静,眼里看不到半点痛苦。
谁都知道,那必然是极致的痛苦。
就算身体不痛,神魂又如何躲得过去?
……
……
“这画面我好像在什么故事里看过。”
沈云埋的声音有些微微颤抖。
卓如岁说道:“好像是个古时候的娃娃犯了天条,连累家人,只好削肉还骨。”
沈云埋声音微颤说道:“想起来了,但……看着完全不同。”
卓如岁沉默了会儿,说道:“是啊。”
那个故事里削肉还骨的情节是**部分,显得格外悲壮甚至是惨烈。
井九做的是同样的事情,但动作与情绪都是那样的平静,甚至显得有些机械。
童颜忽然想到多年前在朝歌城梅会,自己与井九第一次下棋时的感觉。
井九就是这样的人。
不管下棋还是别的任何事情,哪怕是此刻都必然有着清楚的目的与准确的行事步骤。
他绝对不是真的烦了这些事,所以破罐子破摔干脆毁了这身体,必然有别的想法。
“够了!”沈云埋看着自己的父亲寒声说道:“你还不明白他的意思吗?”
“一哭二闹三上吊?”
沈青山看着井九微嘲说道:“用这种泼妇手段威胁我,倒真是有趣。”
“我确实不想要这个身体了。”井九说道:“另外我还想知道一件事情,你到底是为了拿到我的身体去拯救世界,还是为了收服我以维持自己统治这个世界的权威?”
沈青山说道:“有什么区别?”
“如果是前者,我毁了这具身体,你拿什么点燃恒星,拯救人类?”井九问道。
沈青山看着他面无表情说道:“这身体不是你的,你只不过是个客人。”
有句被说了无数遍的话:每个生命都是天地间的过客。
还有类似的形容: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
这里的逆旅就是客栈的意思。
都是在说同一个观点,我们都是客人。
如果万物一剑是个容器或者说载体,那么活在其间的井九的神魂,自然是客人。
不管是卖掉还是毁掉,客人有什么道理去处置客栈?
“也不是你的。”井九说道。
沈青山说道:“就算你不认可这把剑是神明给我的,那也应该承认它是属于平咏佳的,不要忘了他才是真正的剑灵,你不经过他同意就毁掉万物一,是何道理?”
“万物一剑就像是母体或者子宫,他是剑生的孩子,就像青儿与青天鉴的关系一样,如何能说这剑就是他的?”
井九说道:“万物皆无主,你我皆过客,而现在我住在这里,当然是我说了算。”
灵魂都是**的过客?
不,更准确地说应该是物质的过客。
“所以你用自杀来威胁我?”沈青山盯着他的眼睛说道。
“为什么都认为我是在用自杀威胁你?我不会做如此无美感的事情。”
井九看着他问道:“你先前说曾经看过我的书,那你可还记得结尾时的情节?”
那本叫做《大道朝天》的小说写于星门基地民生街区公寓里。
故事自然截止在他飞升的那一刻。
他从朝天大陆飞升之前,修行界所有宗派都到了青山,参加了那场大会。
在离开之前,他对修道者们说了三个故事。
第一个故事是曹园的身世,说的是修道要“想得开”。
第二个故事是苏子叶的身世,说的是“人死**朝天,不死万万年”。
第三个故事是他自己的生平,说的是“要脱了衣服。”
那句原话里还有两个类似的例子。
舍了道身。
扔了棍子。
……
……
那三个故事是井九飞升离开前留下的最后话语,朝天大陆修行界各宗派自然奉为至理,已经研究了几百年时间,不知由此生出多少说法。
童颜柳十岁等人听他发问,自然便想起了那三个故事,甚至想起了那个故事里的很多原话,比如那句——总有一天,我要舍了这道身。
想到这句话的意思,再看着此刻浑身是血的井九,众人震惊无语。
赵腊月最为震撼。
在朝天大陆的时候,早在飞升的百年之前,她便与柳十岁、童颜、卓如岁开始商量飞升后的事情,当时便是想着以井九的性情,只怕会与那些前辈仙人起冲突。
现在她想着井九在战舰里说自己飞升前就想好了杀死祖师的方法,才知道竟是真的,他那时候就在警惕祖师的存在,想好了要怎么办!
他的神魂与万物一剑密不可分,无法像南趋那样剑鬼离体而战。如果飞升后遇着有人可以控制万物一剑怎么办?朝天大陆的承天剑被他毁了,但承天剑是祖师炼制出来的,他难道不能再炼一把?就算祖师不在,别的青山前辈仙人有没有可能再炼一把?
原来他比任何人都更早地意识到了这具完美身躯的隐患。
“这剑是被太阳晒热的池水,我是青蛙。这剑是衣裳,我是爱美的女子。这剑是棍子,我是不敢离开的火焰。想要跳出池塘、脱了衣服,烧了棍子需要很大勇气……”
井九看着沈青山说道:“你的手段确实不错,最终把我逼到了这一步,逼我要踏出这一步,让我生出放弃的勇气,对此我表示感谢。”
……
……
如果万物一剑化作的完美身躯就是衣服,那便脱了去。
他帮助雪姬离开朝天大陆,帮助青儿离开青天鉴,帮助平咏佳离开万物一。
都是如此。
只不过雪姬、青儿与平咏佳都是天生灵体,可以单独存在。
他是人类,神魂与万物一剑无法分离,那该如何办?
没有什么不可分离。
把身体毁灭了,留下的自然就是单独而自由的灵魂。
池塘边的花溪忽然抬起头来,向这边看了一眼。
“脱了衣服去……这句话好像在哪里听过。”
沈青山想了会儿,接着说道:“但自由的灵魂如何能够长久?”
不管是剑鬼还是元婴,都无法长时间离开修道者的身体,而且在体外非常弱小,就像风中之烛,随时都可能熄灭,当年洛淮南就是这么死的。
沈青山说过,南趋自忖大限将致才会用剑鬼离体之道。现在井九要做的事情是彻底毁掉身体,只留下神魂,那他打算怎么继续活下去?
井九说道:“大道至此无人行过,只能且行且看。”
“你的运气足够好,可以把神魂转到万物一剑上,结果现在却要离开?如果你离开万物一,准备去哪里呢?夺舍?没有任何身体能够承受得住你的神魂。”
沈青山说道:“还是说你准备进入青天鉴或者大涅盘?到时候你只能成为青天鉴灵或者欢喜僧控制的怨鬼,与你最畏惧的情形有何两样?”
沈云埋的声音响了起来,前所未有的严肃认真。
“我也觉得你要谨慎一些。老头子像你一样怕死,做了很多灵魂方面的研究,甚至比欢喜僧走的更远。记得火星上那对黑衣仙人兄弟吗?还有童颜你在老宅看到过的那些复制人。他做过无数实验,就想灵魂能够完美转移,或者永续存在,但都失败了。”
井九知道沈青山的警告与沈云埋的提醒都有道理——朝天大陆有青儿这样的灵体,也有那些怨魂般的存在。但那些都不是真正的、单独存在的神魂。放眼整个修行界的历史,除了禅子转世,便只有他尝试过一次神魂转移。
师兄太平真人的羽化有极大问题,最终不能算成功。禅子转世后保留着前世的一些记忆,却不知道到底是不是自己——这两种状态他不会接受。
万物一剑终究是特殊的。
而且他本来没有想过让自己的神魂再次转生。
……
……
满天剑意如海雨天风而来。
来到这个万物皆静的世界里。
井九的身体散发出越来越明亮的金属光泽,甚至要把身下的轮椅都吞噬了进去,那些鲜血与凄惨的伤口,更是无法看到。
万物一剑本体渐现。
“好一把绝世之剑。”沈青山感慨说道:“真是多年未见了。”
当年太平真人说过类似的话。
炽烈的光线里,隐约可以看到井九的右手继续落下。
这把绝世之剑真的就会这样毁灭吗?
“人无法提着自己的头发站起来,一把剑又如何把自己斩断呢?”
沈云埋看着那处,有些惘然又有些兴奋说道:“真想知道最后是怎样的画面。”
没有人看到最后的画面,因为剑光太过明亮,非常刺眼。
在那团剑光里走出了一道光影。
那道光影不高,是个小孩子,只是看不清楚容颜,也分不出性别。
这就是井九的神魂吗?
那个小孩的赤足落在了沙滩上,有些笨拙地向前走了一步,就像是刚刚学会走路。
这可能是小孩的第一步。
也是人类最重要的一步。
第九章离魂
人类文明不管如何发展,或者说进化、改造、修行,终究就是不停选择。
井九与青山祖师在自身与世界的关系之间选择了不同的道路,都走到了最高的位置、最深的领域,用不是很准确的形容来说,他们就是人类文明的前人与后者。
从始至终,他们之间的这场战斗是静止的,所以海浪如雕,椰林如画。
沈青山的身体已经很虚弱,只能用神识控制万物剑阵。但他的神识真的是强得难以想象,万物剑阵统驭一切规则,不管是彭郎还是赵腊月等人,都无法触及他的身体。
井九的身体是完美的,却成为了自身的枷锁,被沈青山用承天剑控制,根本无法做什么,只能坐在那辆轮椅上。
两辆轮椅在海边,就像是坐而论道,却比任何战斗还要更加凶险。涉及到了灵魂的禁区、大道的彼岸、那位神明的意志、人类的命运,甚至还有那个未知文明的遗产。
最大的可能存在于放弃里。
井九放弃了自己的身体,却成功地从轮椅里站了起来,向前踏出了第一步。
沈青山盯着那个小孩,神情异常认真问道:“什么感觉?”
那个光影凝成的小孩应该就是井九的神魂,一道神魂该如何回答问题?
“感觉……有些怪,也有些意思。”
小孩的声音就是井九的声音,只不过有些稚嫩。
更重要的区别在于这声音明显不是空气震动发出来的,却能清楚地让人听见,比普通的声音更加飘渺,有些接近人类想象中的仙音。
“是吗?”沈青山身体微微前倾,眼神有些复杂。
小孩没有再说话,摇摇晃晃抬起左脚,向着前方再次迈出一步。
仿佛由清光凝成的小脚丫落在沙地上的那一刻,天空里响起无数道雷霆。
无数剑意自天而降,泛着寒光,斩向小孩。
灵魂是什么,没人完全明白,但有一点可以确认,那是非物质的存在,或者说是一种不能称为存在的存在。
如果是飞剑,自然无法斩中灵魂,但那些剑意自万物里来,在虚实之间。
无声无息,海边的浪花碎了几朵,小孩的身上出现了数道白色的痕迹。
那些白色的痕迹不是物质的,应该是某种空间扭曲造成空气里出现极小的湍流连线。
小孩低头望向自己的身体,伸出小手摸了摸。
却摸了一个空。
很明显,他还在适应这种全新而陌生的状态。
下一刻,无数道剑意自海上来,如春风般拂上他的身体。
那些白色的线条,顿时被温柔地抹去。
剑意来自万物间。
祖星的万物是沈青山的,也可以是井九的。
不,万物是它们自己的,只是能够被这两个人所用。
井九不再受承天剑的控制,只是一道神魂,自然能够施出万物剑阵。而且不知道是神魂与万物的联系更加直接还是别的原因,他动念出剑的速度甚至比沈青山更快。
数道剑意飘然来到沈青山的身前,绽出花来——井九无声还了数剑。
想不到的是,他没有继续向沈青山出剑,抬起另一只脚笨拙地试图再次前行。
更想不到的是,沈青山的神情前所未有的凝重。
小孩的第三步走的有些不稳,险些摔倒,张开两只细细的手臂,摇晃了半天。
看着就像是跳舞一般,很是可爱。
沈青山神情冷峻,身下的轮椅无声向后退了一步。
井九为何要走到轮椅前?
他又在怕什么?
小孩继续向前走去。
沙滩上没有留下足迹。
他走的越来越稳,也越来越快,越来越兴奋,颇有些手舞足蹈的感觉。
就像是在朝歌城皇宫里与宫女玩耍。
就像是在上德峰与万物一剑玩耍。
沈青山的轮椅不停后退,也退得越来越快,在沙滩上留下一道清楚的弧线。
啪的一声轻响,轮椅被硬物硌住,竟是已经退到了那个水池边。
水池里的鱼静止不动,就像被封在了蓝色的玻璃里,又像是悬浮在天空里。
几根竹竿插在沙地里,无力垂着脑袋。
花溪坐在小板凳上,双手撑着下巴,眼神疏离而惘然地看着这一切。
到了池边并不是真的无路可退,以沈青山的神通,完全可以让轮椅像电影里那样飞起来,飞过岛上的崖山,飞过大海,飞过残缺的月亮。
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再退了。
微风从他的身体里生出,吹得那些竹竿微微颤动。
池水里的鱼仿佛要活了过来。
海边的浪花里生出无数道极细的微光。
一道凝纯而强大至极的神识笼罩住了整个星球。
万物生出无数道剑意,如无形的雨点填充着所有的空间。
一个年轻人从满天剑意里走出来,衣着朴素,手里拿着把柴刀,看模样是个樵夫。
沈青山看着身前的小孩说道:“看看我们谁能走的更远一些。”
说完这句话,那名年轻樵夫走上前来,一刀砍向小孩的颈。
刀落无声,也没有带出什么光芒,就像并不真实存在。
那个年轻樵夫不是剑意凝成的虚像,而是沈青山神识的外显。
万物剑意对他与井九来说是公平的,皆可用之,那么现在就要看到底是他的神识更强,还是那个小孩子——也就是井九的神魂更强。
年轻樵夫的刀没能直接落到小孩的颈上。
刀锋距离稚嫩白皙的皮肤还有半尺的时候,就停了下来。
祖星表面出现了无数道剑光,紧接着响起无数道剑鸣。
剑鸣之声连绵不绝,有如雷霆落在众人的耳里,又有如云里漏下的天光照在他们的心上,不管是赵腊月还是卓如岁、童颜都承受不住这道威压,跌坐到了沙滩上。
彭郎与柳十岁神情微变,向着海里再退数步,带起哗啦的水声。
不远海面反射的天光变成了无数道细线,彼此相依然后相交,绽出烟火般的碎光。
水池里那些静止的鱼有的动了起来,鳞片反射的天光也是那般的碎而灿烂。椰林不再静止,随风轻轻摇摆,把天光摇碎,摇得众人视线有些不安。
有的浪花直接像解冻的冰雕般垮塌了,里面的白色线条飘了起来,就像是柳絮,又像是远方海面上忽然跃出来的银色鱼群。
剑仙恩生擦掉唇角溢出的鲜血,转身望向大海深处,眼里生出一抹赞叹的神情。
在场的所有人都与他有相似的心情,因为大家都是学剑的,都看得懂这些画面。
浪花继续消融,开始起伏,缓缓拍打着沙滩。
无数剑光继续闪耀,剑鸣继续响起。
这颗星球已经变成剑的世界,到处都是剑意。
观之不尽。
不绝于耳。
美不胜收。
……
……
再美的画面,也不能长时间吸引众人的视线。
恩生很快便转过头来,望向水池边。
赵腊月更是盯着那边,一刻都没有离开过。
沈青山坐在轮椅里,身体微微前倾,看着前方的小孩。
年轻樵夫站在小孩的身后,手里拿着那把砍柴刀,正在砍落。
小孩张着双臂,似乎准备起舞。
这画面看着有些滑稽,又似乎有很多深意,如某些实验性话剧一般。
众人知道在这幕画面之外,隐藏着无数凶险。
那些凶险在小岛上,更在天外。
这场战斗发生在这颗星球的所有地方。
有可能是一只翻车鱼正试图咬死一只银虾。
有可能是一株草想要吞掉一只苍蝇。
有可能是一块石头要从崖边落下,砸死下方的雪莲。
有可能是山间的雾气刚刚升起,便要被云层吞没。
无人知晓最后获胜的究竟是雾气还是石头,又或者是那只虾。
场间的气氛越来越紧张。
赵腊月的脸色越来越苍白。
因为那个小孩的光影越来越淡,渐渐要与周遭的环境融为一体。
那是神魂涣散的征兆。
灵魂果然很难长时间单独存在于物质的世界里。
这就是自由的代价吗?
原来这才是沈青山的意图。
那辆轮椅不停后退,满天剑意里走出他的神识,都是为了消耗时间。
时间是真正的神器,也是那个小孩最害怕的东西。
年轻樵夫手里的柴刀慢慢向下,渐渐靠近小孩的颈。
小孩的身影越来越淡,仿佛下一刻就会消失。
下一刻,他忽然用稚气十足的声音、低低地哼起了一首歌。
“你是我的心,你是我的肺,你是我的……”
很明显这是一首恐怖童谣。
这画面真的很诡异。
伴着令人发寒的歌声,小孩的身体与脚也动了起来。
不是跳舞,而是跳绳。
轮椅前仿佛有根无形的线,他的脚步就在那根线上不停来回。
就像个调皮的小孙子与爷爷在玩耍。
啪的一声。
小孩跳了起来,落在了沈青山的膝头。
他站在膝头,刚好与沈青山平齐。
小孩看着沈青山的眼睛,用清稚的声音开心说道:“我赢了。”
第十章斩首
这就赢了?
这怎么就赢了?
卓如岁险些把这句话喊出来,但看着赵腊月等人的神情,看着沈云埋那个脑袋上复杂的表情,强行把这句话咽了回去,却依然有很多不解。
那个小孩一路蹒跚向着轮椅走去,轮椅就不停后退,然后现在小孩跳了上去,这场理应壮观、而且确实很是壮观的剑争……就这样分出了胜负?
“你没用南趋的剑鬼之术,只是神魂离体,为何能如此之强?”
沈青山看着膝上的小孩问道:“难道这条路真的能走通?”
“我们走的都是同样的路。”
小孩看着他说道:“只不过我比你走的更远些。”
彼岸并非大道的尽头,只是过了一条小河而已。
河那边还有无数座高山,大家都在爬山。
上山可能有很多条道路,但峰顶都是同一个。
不管是主动还是被动的选择,修道至此,似乎都要渐渐远离实在。
沈青山的身体早已老朽,又无法找到转移灵魂的完美方法,所以选择了把意识放在万物剑阵里,只不过依然保留了本体的一部分,不敢完全离开。
可能是因为畏惧未知的存在形式,可能是因为他还有时间。
“为何你可以?”沈青山问道。
小孩说道:“你走后,朝天大陆出了很多了不起的人物,比如南趋,比如太平师兄,比如前代冥皇,他们的道都落在了我的身上,所以我比你走的更稳,更坚决。”
这段对话里他们说的路,就是不要身体的路数。
简而言之就是那句话。
“脱了衣服去……”
沈青山静思片刻后说道:“我想起来了,几十万年前人在这里说过一样的话。”
花溪坐在小板凳上说道:“不是这里,是另一座山。”
“噢,那就是另一座山。”
沈青山对小孩说道:“你可能不知道,这座岛很多万年前也是一座山,我们在的地方是山顶,人类文明不停轮回,祖星表面不知道毁了多少次……”
小孩没有说话,也没有催促,哪怕现在的身体已经淡得快要消失。
“如果你能活下来,有些东西你应该看一下,然后……尽量让人类活下去吧。”
沈青山看着小孩说道:“你觉得自己就是人类的话。”
“那你呢?”花溪忽然抬起头来,看着他面无表情说道:“你就不管了?当年你不是说你可以解决一切问题吗?”
沈青山说道:“前些年我在某处遗址里翻到了一首古诗。”
众人心想这都什么时候了,您居然还有念诗的心情?
沈青山自然不会理会这些人。
他看着花溪的眼睛最深处的那个灵魂,轻声念了起来。
“我把石头还给石头,让胜利的胜利,今夜青稞只属于他自己。
一切都在生长
今夜我只有美丽的戈壁
空空
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注)
……
……
姐姐?
难道这就是沈青山当年飞升离开朝天大陆,来到这个世界后对那位少女的称呼?从生存年岁来看,这么称呼当然没有错,但是……不知道当年曾经发生过多少故事。
小岛寂静无声。
剑意还在天地间飘着。
花溪的睫毛颤了颤,然后无力地松开了手。
她的手里一直抓着那块在海边拣起来的石头。
那块石头来自月亮,残缺微焦,某个角很锐利。
她把这块石头在小手里藏了很长时间。
“抱歉。”
她对沈青山说道:“当他们用我威胁你的时候,我没舍得杀死我自己。”
沈青山说道:“若我如你一般有可见的无尽生命,也不会这样做。”
花溪自嘲一笑说道:“你觉得我还能活着?”
沈青山说道:“以我对青山弟子的了解,承诺过的事一般都能做到,当你对他们没有威胁的时候。所以你应该能够活着,而且祝你能活很多年。”
“是的。”赵腊月在远处说道:“你会活着。”
柳十岁接着说道:“这是我们的承诺。”
沈青山望向膝上的小孩,说道:“看,你说青山宗与我无关,你错了。”
小孩说道:“也许。她确实会活着,你会死。”
沈青山笑了起来,说道:“当年我以剑悟道数百年后开派立宗,道法渐深,心里某个疑问也越来越深,离山周游大陆,寻访那些新宗派,遇人便问。”
“什么问题?”井九说道。
沈青山说道:“我问那些人,你想死吗?”
听到这句话,众人自然想起来青山宗那句著名的口头禅,不由神情微变。
沈青山接着说道:“我是真的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但大多数修道者却觉得我是在羞辱他们,免不得便要做一场,于是他们便死了,我就在想难道他们真的想死?”
众人的脸色变得更加精彩。
直到今天他们才知道,青山宗那句著名的口头禅竟是由此而来。
青山宗的凶名只怕也是由那些血雨腥风而来。
“谁会想死呢?既然不想死,为何大家不努力争取一直活着呢?”
沈青山看着小孩说道:“直到很多年后我才知晓,这与天赋无关,也与规则无关,只是就算你不停活着,也是会衰老的,而老了,自然也就想死了。”
卓如岁的视线落在他的膝上,想着这一年多时间里看到的画面,有些黯然。
“我的那个身体没有什么感觉,比衰老还要可怕。”
小孩对沈青山说道:“但我还是不想死。”
“虽然不知道你活着的理由到底是什么,但你确实比我坚定。”
沈青山说道:“不过现在的我总之是不怕死了,所以来吧。”
话音方落,那位年轻樵夫的砍柴刀终于落了下来。
无声无息,刀锋斩过一片虚无。
小孩扑到了沈青山的怀里,就此消失无踪。
年轻樵夫收回砍柴刀,插进腰带,不舍地看了沈青山一眼,转身走入剑意里。
满天剑意骤散。
风平浪静。
……
……
卓如岁懂了。
所有人都懂了。
为何沈青山不敢让那个小孩靠近自己。
那个小孩此刻就在他的身体里。
这就是夺舍。
井九没想过让这具老朽的身躯成为自己神魂的第三个寄居地。
他只是要毁掉这个身体,继而毁掉那道神识的本源,彻底地杀死对方。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小孩稚气的声音在天地间飘着。
沈青山说道:“别的呆会儿再说。我现在想知道的是,你脱了衣服,还能穿上吗?”
小孩说道:“我打算再穿几天,然后就不穿了。”
沈青山没有再说什么。
井九准备怎样杀死他?
不二剑破空而起,飞到轮椅前。
沈青山伸手握住剑柄,横在颈上,轻轻一割。
啪的一声轻响。
他的头颅掉落到了水池里。
无头的身躯在轮椅里渐渐消解,变成沙粒被风拂走。
小孩在轮椅里现出身形。
与他的身体相比,轮椅很大,很空旷,也很冷清。
……
……
小岛寂静,却有水声。
那是沈青山的头颅在水池里沉浮。
那些很少被他钓起来过的鱼儿,惊恐地避向四角,不知随后会不会扑过来。
沙滩上响起沉重的脚步声,那台破烂的机器人终于动了、跑到了水池边。
机器人有些笨拙地向前探出身体,似乎想要把里面的画面看清楚。
控制室没有盖子,沈云埋的头颅也扑通一声落入了水里。
父子的头颅在水面飘着,不远不近,眼对着眼。
沈云埋想要抱怨为何遗言不对自己交待却与那个小姑娘说,张嘴便咕噜咕噜吞了几口池水,赶紧仰头望向天空,免得鼻子进水不舒服。
“喂!你疼不疼啊。”他看着天空问道。
……
……
(注:节选自海子的诗《今夜我在德令哈》。我知道这已经被人用烂了,但实在是太适合用在他们之间,犹豫了半年时间还是决定用。这时候我还管那么多做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