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老屋、井底以及桃源
一道淡而精纯的道家气息从童颜的指间溢出,很快便充满了整个房间。
雀娘等人也纷纷纷坐下开始调息。
彭郎静养的方式有些奇特,抱着那把弯剑,往墙上一靠,闭着眼睛就像是睡着了。
沈云埋在机器人的中控室里说道:“那我做什么?”
机器人已经非常破烂,但这个基地里肯定没有合用的材料与装置,根本无法修复。
他就剩一个脑袋,神识又没有受损,确实无事可做。
没有人理他。
房间里安静异常,数道看似不同,实则又有些相似的气息不停回荡。
……
……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童颜睁开眼睛,发现柳十岁与彭郎已经醒了。
接着雀娘等人也醒了过来。
房间里却没有那个高大机器人的身影。
童颜微微蹙眉。
众人看得出来,他因为沈云埋擅自离开有些心情不好。
童颜对柳十岁说道:“你这时候应该出去走走。”
元曲与玉山心想小荷已经走了,荒凉的火星,破败的古代人类建筑,他一个人有什么好走的?
柳十岁明白他的意思,确认侵入体内的那些剑意都被逼了出来,便向房间外走去。
走,是要走给山上的那些仙人看,所以要走的从容,随意,像真的观光一般。
于是所有人都跟着他一道走了出去。
这座环形基地确实已经非常古老,从残存的一些痕迹可以看出,各种系统都还比较落后。
尤其是能源系统,居然还是用的恒星光能板。
像田野般的恒星光能板铺出去极远,现在只剩下沙砾间的一些黑色微粒。
“难怪要说是人类文明的童年。连一级核聚变都还没有发明出来?真是落后啊。”苏子叶感慨说道。
柳十岁却有别的解读,说道:“在这样的科技水平下,那时候的人类居然就勇敢地进入宇宙,真是令人佩服。”
前方远处传来一道嘲弄的声音:“苏子叶,你十天前知道啥叫核聚变吗?一个乡下人居然也好意思嘲笑别人。”
众人循着声音走了过来,到了合金隔墙的另一边,发现那个破烂的机器人正坐在一处石阶上。
石阶下是数十米高的悬崖,崖下是他们在山顶没有看到的另一个世界。
那片悬崖下有着很多机器与飞船的残骸,隐约还能看到一些当初的模样。
多年的沙尘暴,掩盖了绝大部分的真相,但还是能够感觉到当初的惨烈。
如果说环形基地还有一种人类文明童年的感觉。这个世界就像是乡村里被人遗忘多年的老屋,爬满了青藤,给人一种异常阴森的感觉。
“我扫描过,这里爆发过一场小型核战争。”
沈云埋说道:“如果你们乐意,也许挖到最下面,还能找到远古人类的化石。”
苏子叶不解说道:“不是说他们还没有掌握一级核聚变?”
机器人转动脑袋,像看白痴一样看着他说道:“掌握需要明白创造,但武器只需要理解毁灭。”
这句话很好理解,苏子叶的脸色更深,转了话题说道:“远古文明……挺粗暴的。”
“准确地说这个文明不是我们所以为的远古文明。”
沈云埋开始给众人上课:“神明所在的那个远古文明已经是人类文明的重生。人类文明童年时期,人类都生活在祖星上,无法离开,就像婴儿无法离开摇篮,雏鸟无法离窝,为了争夺资源只能自相残杀,这大概就叫窝里横?”
苏子叶说道:“他们已经能够在火星建立基地,为何还叫无法离开?”
“因为他们没有能力离开太阳系,就算他们能够离开,也无法找到新的家园,这么个小星系与窝有什么区别?”
高大的机器人站起身来,沿着石阶向前方走去,一路散落着零件,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
不知道为什么,那个机器人有些滑稽的背影,却透着份难过。
是啊,太阳系是人类童年的老屋,那么现在的星河联盟呢?也不过是个稍微大些的村落罢了。
人类文明的科技水平依然不够发达。
更令人绝望的是,人类这种生命的进化前景似乎也不如何,看不到任何突破的可能。
突破思维的惯性?不,是突破光速。
只有找到突破光速的办法,才能完全摆脱扭率空洞——这个像某著名之剑般的存在——从而获得真正的自由,可以离开本星系群,前往遥远的他方,甚至抵达宇宙的物理边缘,抑惑时间的源头或者结尾。
沈云埋五岁的时候就隐约发现了这个问题,于是扑到温泉边的少女怀里哭的一脸鼻涕。后来他不再为这个问题痛苦哭泣,而是有些自暴自弃,当然他的自暴自弃在别人看来完全没有任何哲学方面原因,纯粹就是精神有问题。。
“喂!”童颜忽然喊了一声。
机器人停了脚步,头也不回问道:“怎样?”
童颜说道:“我们那天不是聊过曲率飞船?不是说可行?”
机器人低头说道:“那只是小说家粗劣的想象。”
童颜说道:“但人类的进化才刚刚开始,远没有到尽头。”
在那艘黑棺材般的战舰飞向朝天大陆的漫长旅程里,朝天大陆第二聪明的人以及星河联盟第二智慧的大脑曾经进行过很多次这方面的谈话,从星辰海洋到粒子切割,从社会学到核动力炉的升级爆炸……
童颜认为不管是雪姬还是那位少女、青天鉴灵又或者平咏佳以及最重要的井九,都是人类的不同进化方向。
虽然在很多人看来,这些存在都不是人类。
“至少不是人类本身的进化结果。”机器人说道:“人类这种碳基猴子,如果真的与光速亲近起来,他们会疯的。”
不要说超越光速,只要接近光速,人类都会发生极强烈的异化,尤其是社会学的角度上。
那时候每个人类都会是一个社会。
这是浩瀚宇宙必然带来的距离。
“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时间。”
机器人抬头望向夜空,说道:“从这方面来说,我家老头子难道是在做实验?”
这时候他们已经离开了古旧的人类建地,来到了火星表面的荒原上。
一个破烂而高大的机器人仰着头。
童颜穿着黑色现代正装,背着双手站在他的身后。
柳十岁换了件新的灰格子衬衣,站在童颜身边。
彭郎像是剑客。
雀娘四人就像病人。
这个奇怪的组合正在看着夜空。
机器人说道:“如果老头子真把这里变成了自己的世界,井九会死的。”
“师叔肯定能破了这座剑阵,嗯……待女王陛下养好伤。”
元曲说道:“当年师叔与陛下就曾经联手阴死过白刃仙人,现在又弄死了九个处暗者,配合一向很好。”
那台机器人依然望着夜空,声音散漫而冷淡:“你说的是他把雪姬骗进青山剑狱?”
元曲是上德峰的根骨,自然知道那些秘密,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说道:“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是的,这段往事与青山剑狱有关,现在上德峰已经被踏平,剑狱也早就没了。
机器人沉默了会儿,忽然说道:“听说在剑狱里向上面望去,就像从井底望着外面?”
元曲想着那个已经数百年未见的、满是冰雪的洞府,带着些追忆的情绪说道:“那条通道本来就是一口井。”
机器人举起粗重的机械臂,指向夜空里的繁星,说道:“如果太阳出现在那里,我们看着也像是井口。”
每颗星辰其实都可以理解为一个井口,只不过有的井深,有的井浅。
青山祖师把太阳系变成了一座剑阵,所有人都无法离开火里,这里就是一座新的剑狱,只能徒劳地看着井口?
“无问道人刚往井口爬了一步便死了。”机器人说道:“我不喜欢这种感觉,这种无法呼吸的感觉,童颜你不要说话,我知道我没有身体,没有肺,根本不能呼吸,事实就算有肺,我们何时又需要过呼吸,我说的是感觉,感觉你知道吗?”
童颜站在机器人的阴影,根本没有说话的意思。
其余的人也都沉默了。
不知道沉默了多少时间,机器人忽然举起双臂,伸了一个懒腰,说道:“伤春悲秋到此为止!让我们继续破阵吧。”
童颜微微一笑,伸起一块石头在身边的墙壁上开始写字,只用了十几秒的时间,便写满了长达数米的一面墙。
无比复杂的数字、函数、公式以及文字解释,把那面墙填的极满。
“还是要明确这座剑阵的运行规则,祖师的神识是何种状态分布在太阳系里?”
“这座剑阵极有可能也是放大器,不然无法解释他的神识当初如何穿越数千光年,抵达了雾外星系。”
“祖师神识能够穿越宇宙,那么这座大阵就不是放大器这般简单。”
“我觉得关键还是找到阵眼,如果无法通过计算与观察找到,应该可以从阵枢倒推。”
“按照十岁与彭郎的亲身体验,太阳系这座青山剑阵是自生阵,阵枢隐于最深处。”
“从陈崖用青色光绳召引剑阵杀机来看,如果有人能够从阵枢处发出信号,我们也许能够确定相对位置。”
“这听上去是不可能的事情,但我觉得很有意思。”
“什么意思?”
众人热烈地讨论起来,声音回荡在人类文明的遗迹间。
繁星在夜空里一眨不眨,看的很是专心。
……
……
星光洒落在海上,反射进洞里,光线如水般温柔好看,但并不明亮,但对一位飞升的仙人来说足够了。
卓如岁坐在地上,拿着一本蓝皮书仔细看着。
这本书是青山祖师在这颗星球上考古的最新成果,是一位陶姓诗人写的散文,描述了一个与世隔绝的桃源之地。
之所以确认那位作者是诗人而不是散文家,自然是因为考古里发现了作者更多的创作是诗句。
读完那篇《桃花源记》的最后一段,他摇了摇头,把蓝皮书小心放回极为高级的保存箱里,然后关掉了电影。
今天光幕上的电影已经放了三十多部,都是用的快进,他读书的时候用余光看着,也一道记进了脑海中。
这是祖师给他的功课。
但他总觉得这篇《桃花源记》不是功课那般简单,而是隐有所指,不然为什么偏要背这篇?明明另外一篇要美很多,田园将芜胡不归……多好,祖师你就退休了不行吗?非要与那些晚辈,尤其是井九这样的家伙对着干做什么?
卓如岁走出山洞,来到沙滩上,看着奇异的风景,不由露出一抹苦涩的笑容。
他觉得祖师让自己背《桃花源记》隐有所指,就与此时眼前的风景有关。
按照时间来算,这时候明明还应该是白天,然而天空里的太阳却消失了,不知道去了何方。
不远处的海水黑的像墨一般,随着风轻轻起浪,如被一只无形的大笔轻轻蘸着。
月亮静静悬在地平线上,比前些天要大很多,而且颜色极红,如血一般透着股邪意。
他甚至能够看到夜空深处的那些行星排成了一个倒十字形。
就像是一把巨剑。
这座横亘太阳系的剑阵,实在是太宏伟,太不了起。
他甚至不敢多加观察,总觉得视线看到的这片虚幻的星空,下一刻便会吞噬掉自己所有的精神。
祖师不愧是人族的第一飞升者,手笔实在是壮阔。
想来也是,祖师统治星河联盟多年,一直留在祖星,难道就是想在这间老屋里翻些人类文明童年时期的玩具?
卓如岁走到池边,看着如平常一般在钓鱼的祖师,有些犹豫问道:“太阳系就是您为自己打造的桃源吗?”
“如果真是桃源这般美好的地方,我当然不会留给自己一个人,你不是在这里吗?”
祖师放下钓竿,插进旁边的沙地里,指着夜空里某处说道:“而且不是还有人来吗?”
卓如岁顺着那根苍老的手指望去,便看到了火星。
第二十二章积沙成塔
卓如岁是青山掌门,自入门便开始修行承天剑法,而且此时身在祖星,自然对这座太阳系大阵看的非常清楚。
那颗极小的红色星球看着就在祖师的指尖,事实上的位置却不知在何处。
他犹豫了会儿,问出了心里最大的疑惑:“为何生门要摆在阵柄中段?”
除了像太平真人在东海摆出的绝杀之阵可以不留生门,其余的阵法都会留着生门。生门的位置非常讲究,最常见也是最经典的位置,便是隐于阵柄之间。问题在于,祖师应该清楚他要对付的那些晚辈,大部分都是青山弟子,相对容易便能发现生门的位置,为何还要如此做?以他的境界神通,完全可以把生门的位置放在更隐秘、更凶险的地方。
“因为将来我们也是要出去的。”祖师说道:“我说过我腿脚不好,弄的太复杂,别自己走不出去了。”
卓如岁更加觉得不对劲,小意问道:“那火星上的那些人怎么处理?”
祖师问道:“你知道那边是怎么回事吗?”
卓如岁老实地摇了摇头。
祖师说道:“我也不知道。”
这座横亘太阳系的剑阵隔绝了外界的宇宙,那个宇宙里的人们不知道太阳系里的具体情况,火星上那些人也只知道自己脚下的星球,相对应的,祖师即便神通无边,也不知道现在的星河联盟究竟是个什么情形。
“可是……难道您不担心那些人找到破阵的方法?”
卓如岁比远在火星的童颜、沈云埋更早确认破解这座太阳系大阵的方法——阵枢与阵眼的空间座标至少需要确定一个。
祖师没有理他,从身边拿起另外一根竹竿开始钓鱼。
卓如岁来到祖星之后,便一直看着祖师坐在池边、海边钓鱼,但就没见他钓起来什么好东西。
他忍不住提醒道:“我知道破阵很难,但……童颜真的很厉害。”
祖师忽然举起那根刚刚入水的竹竿,向着夜空里挥去。
竹竿上带着的水滴飘了出去,如箭一般,消失在夜空里不知何处。
远方那轮血色的月亮,隐隐发生了瞬间变化,然后很快回复如常。
祖师望着更远处的那颗火星,忽然叹了口气。
卓如岁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知道肯定有事情发生,微微紧张问道:“怎么了?”
祖师收回竹竿,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说道:“世间哪有破不了的阵呢?我又不是真的神明。”
卓如岁怔怔说道:“那我们接着做什么?就这么等着。”
祖师说道:“是的,等着。”
“等什么呢?”卓如岁望向沙滩上的那片椰林,像是提问,又像是自言自语。
太阳消失在了那座大阵里,白天也是如此的昏暗,于是能够看到月亮以及满天繁星。
沙滩被星光照成了银色,椰林的边缘却仿佛在起火。
“等井九死。”
祖师大概也觉得钓鱼没有成效很烦,把竹竿插回沙地里,扶着卓如岁的手慢慢站了起来。
“雪姬不可能一直帮他稳着,冬眠?时间长了就是长眠,总有一天他必须醒来。”
祖师苍老而略显疲惫的声音被海浪送到了远方。
“也许是几年,也许是几十年,反正那时候我还活着,那就是他的死期,不管他躲在宇宙的哪个角落里。”
卓如岁扶着他向洞府走去,压抑不住心头的疑惑,说道:“在那之前他们肯定要来试着杀您,雪姬怎么办?”
祖师慢慢走到洞府门前,坐到了一辆轮椅上,微笑说道:“推我去岛后逛逛。”
那抹在皱纹间浮现出来的笑意,就像是海浪里跃出的鱼,不起眼却生动至极。
这自然不是感谢卓如岁的礼貌微笑,而是代表着某种超然与不在意。
卓如岁震惊至极,心想您居然连雪姬都不放在眼里?
轮椅碾压着青石板路,穿过合金门与直到现在卓如岁都不清楚作用的装置,来到了洞府的最深处。
穿过那里的小门,便是另外一方世界。
这种感觉,不禁让他想起了上德峰底的剑狱。
剑狱走到最深处,推门而开,便是隐峰。
这里当然没有隐峰,也没有空间转换,只是到了岛的另一边,有了与那边完全不同的风景。
被岛上的山崖隔绝,那边的海浪声已经悄不可闻,耳边能够听到的水声来自一道瀑布。
海水从岛山缝隙里涌出,顺着山崖落入另一片安静的海里,落差大概有二十余米。
说来也是神奇,明明没有空间阵法,这座并不大的岛居然能够把海面切割成阶梯般的存在。
山崖极为陡峭,而且极为光滑,石质也很特殊,如碧玉一般。
就算是海水冲洗亿万年,也很难形成这样的地貌,不知道是何来历。
卓如岁推着轮椅来到瀑布边,看着水雾里的那轮血色圆月,想着先前对话里提到的生门、陈崖、破阵以及祖师对雪姬的不在意,越想越觉得诡异而且莫名心惊,忍不住感慨道:“您的这座阵太有深意,实在真假难辨。”
这句话可以理解为双关,也可以说极有深意。
“假作真时真亦假,你应该看过这句话。”青山祖师淡然说道。
卓如岁撇了撇嘴,说道:“我不喜欢看那个故事。”
“那不是故事,是人心。”
青山祖师微笑说道:“就像井九写的那个故事一样,哪里看得出来什么真假呢?”
卓如岁微惊说道:“那个瞎编乱造的东西您也看得下去?”
“如果不是从那个故事里看到了你,我又怎会把你接到这里?”祖师看着瀑布消失在海里,轻声说道。
在那个叫做《大道朝天》的故事里,卓如岁出现的次数不少,承担的戏份不小,但终究与神末峰一脉隔着些什么。
从根本来说,天光峰一脉是太平真人嫡传,与景阳那边是两枝花。
李将军死在雾外星系,沈云埋被井九收服,故而被放逐。
青山祖师回望朝天大陆,便看到了卓如岁。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卓如岁都是青山宗最佳的继承者。
这里说的不是朝天大陆的青山宗,而是祖师在这个宇宙里开辟的事业。
“当了这么些年傀儡掌门,感觉确实……其实挺轻松的。”
卓如岁沉默了会儿,说道:“我对神末峰没有什么怨气,除了师父那件事。”
柳词在西海替太平真人挡了那记天劫,是童颜的手段。
童颜是神末峰的不记名弟子。
更重要的在于,西海之局,本来就是井九放手的结果。
这就是问题。
“我不在意你对他们的态度,也不在意你说的话是真是假。”
祖师伸出枯瘦的食指,在瀑布激起来的淡淡水雾里划过,说道:“你只需要看到我的胜利,接受我的道理。”
就像他的儿子沈云埋在火星上说的那样。
宇宙里可能没有什么道理,因为终结是必然的,但谁能存在的更长久一些,那么那就是这个阶段的真理。
胜利即是正义?
不,是道理。
卓如岁听完这句话,看着祖师的后背,沉默了很长时间。
祖师坐在轮椅里,就在他的眼前,他的手甚至还在轮椅上,但他却觉得祖师已经去了很远的地方。
很多年前的朝歌城梅会上,井九听着连三月的琴音有些走神,当时在赵腊月的眼里他也去了很远的地方。
——本就不应该在人世间的存在,偏在人世间弄出这么多事情来。
卓如岁望着瀑布落入海里,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
如墨般的海水从碧玉般的光滑崖壁上落下,如群马奔腾,把海面撞开一道口子,然后带着无数气泡继续向下。
那些气泡没能进入海里太深,便缓缓停下脚步,然后向着海面浮去。
有些从崖上落下的海水,则在更多海水的包围里向着下方流去,形成肉眼无法看到那些暗潮。
这里的海底没有一粒沙石,而是无数石板,明显可以看到人工的痕迹。
石板缝里生着水草,缓慢的摇摆。
如果顺着水草的根系继续向地底去,便能看到一个极大的空间。
那个空间高约千米,四周更是看不到尽头,不知道会延向何处。
无数座黑色方塔静静地矗立在空间里,看着像是墓碑,又像是某种古老仪式的器具。
黑色方塔里有着极其精密、复杂的线路,隐隐散发着淡蓝色的光泽,组成了一座以核动力炉为能量来源的大阵。
不知道这座大阵与横亘太阳系的那座大阵之间有什么联系,科技水平明显远超现在的星河联盟,应该与远古文明有关。
几只奇形怪状的海鱼从远方游了过来,想要啃食石板缝里的水草。
当它们刚刚来到这片区域,便感受到了地底涌出的无形波动,产生了极度的痛苦,惊惧地向远方游回。
“井九这时候肯定会头疼。”
青山祖师把视线从海面收回,望向夜空,说道:“其实我也有些头疼。”
卓如岁很自然地说道:“我给您揉揉?”
青山祖师摆了摆手,示意他在自己面前不用像在井九面前那般。
卓如岁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问道:“您头疼什么?”
“你知道祖星有些时候的白天,也会像今天一样看不到太阳。”祖师说道。
卓如岁在祖星上看了很多考古挖掘出来的典籍,自然知道答案,说道:“您说的是日食。”
“不错,在远古蛮荒时代,祖星上的人类把日食视作天狗食日。”
祖师看着夜空里某处说道:“真的很巧,今天也有条狗。”
卓如岁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声音微颤说道:“夜哮大人……也出来了?”
“都说狗是人类最忠诚的朋友,那么它应该对青山最忠。”
青山祖师揉着膝盖,微笑问道:“我真的很好奇,它会忠于谁呢?”
在太平真人与景阳真人这对师兄弟的战争里,尸狗始终严格地保持着中立。
按道理来说,在青山祖师与井九之间,它也应该保持中立。
为何它会带着童颜等人去了火星,此刻又漫步在太阳系里寻找阵眼的位置?
可惜的是,它抵抗着太阳系里的无穷剑意行走,走的那般无畏,也走不到祖星,也无法找到阵眼。
卓如岁很确定这一点。
这座太阳系剑阵的阵眼与阵枢互生互隐,除非祖师让其自行显露,不然根本无法找到。
他推着轮椅回到了岛的那面。
祖师不知道是困了还是累了,坐在轮椅上,听着海浪,闭着眼睛开始小憩。
卓如岁在轮椅边蹲下,看着眼前如雪般的银色沙滩,看着边缘微红的椰林,看着不远处的那座沙塔,沉默不语。
前些天他跪在沙滩里背书,实在闲着无聊,用海水混着沙子堆了一座塔。
有些像果成寺里的那座石塔。
很多年前,他在果成寺里把那座石塔抱了很久很久。
当时他按师父柳词的交待,把玄阴老祖盯了很久很久。
那么现在他应该是抱着身边轮椅上那双枯萎的老腿,还是盯着那座禁得半点风雨的沙塔呢?
……
……
一颗太阳暂时被藏住了,宇宙里还有无数颗太阳,照着那些星球上的生命。
晨光从地壳崖壁上方落下,首先照亮了守二都市边缘的草地,继而照醒了一个熬夜到了凌晨的中年男人。
中年人打着呵欠、端着浓茶走到门廊下,看着路边走过的那位短发少女,心想现在的年轻人真是不行,居然如此小便开始夜不归宿。待他看到短发少女怀里抱着的那只长毛白猫,更是吃惊,心想要不要报警?
现在的星河联盟与远古文明比起来,养宠物要方便很多,但像这种品相的珍贵白猫,在郊区这种地方很少见。
晨风拂动少女凌乱的短发,被朝阳染红,就像是燃烧的火焰。
“还没找到控制雪姬的方法?”她面无表情问道。
青儿不安的声音在她的耳里响起:“没有任何线索,不过根据数据海的推算结果,他们确实有可能在这里。”
赵腊月嗯了一声,抱着阿大继续向草地那边行走。
那名中年人喊了两声,她没有理会。
青儿继续说道:“他就这么喜欢这里?因为刚来的时候就在这里,所以认做了家?”
“只是懒得找别的地方罢了。”
赵腊月说完这句话,跳过了身前的屏障网,走到裂缝边跳了下去。
那名中年人喊着追了过来,正好看到这幕画面,不由震惊到了极点,手里的牛奶杯啪的一声落到了草地上。
第二十三章原来你真在这里
本星系群里的恒星空间分布没有什么规律,不是球也不是盘,而是由几个中间紧密,外部散敌的大星域组成。
之所以如此,自然与远古文明末期的那场大爆炸,或者说无数颗恒星被神明点燃有关。
朝天大陆的位置在海印星云的一边,祖星则在更遥远的另一边。蝎尾星云与伽里通道则在完全不相干的另一个星域里。再加上那些扭率空洞带来的影响,整个星系的结构是复杂而散乱的,很难有必经之地这种概念。
至少从行政主星到祖星,并不需要经过星门基地。
三万多艘战舰这时候正在向着祖星而去,沿途顺便收服那些依然存在反抗之心的行政星球。
谁也没有想到这支庞大舰队的统帅,星河联盟现在的主宰者,赵腊月居然悄无声息来了星门基地。
星门女祭司已经启程去了主星,带着泰洋主教以及夏族长等约一万多名随员,待与钟李子汇合后,便要开始对信徒的安抚工作,同时也要与别的女祭司争夺非常重要的释神权。
赵腊月没有什么人要见,直接那名中年人的惊呼声中跳进了裂缝。
狂风呼啸,把凌乱的短发弄的更乱,裂缝里的空气不停变化着温度与湿度。
没用多长时间,她便落在了街区后方一盏坏了的路灯上,脚尖轻点,随风来到主街。
朝阳已经在地面的守二都市升起,地底的民生街区依然昏暗如夜,就像平时绝大多数时间一样。
赵腊月在这里生活过一段时间,对这种看不到太阳的感觉很习惯。
“严禁外泄,童颜都不能知道。”
她走过游戏厅,看了眼那个胖老板,面无表情说道。
青儿的声音停滞了很长时间才再次想起:“明白。”
赵腊月的话明显有问题,是刻意说给某人听的。
什么方法?自然是控制雪姬的方法,她们明明没有找到,但必须让雪姬觉得在她们手里。
青儿还是没有忍住,带着些复杂的情绪说道:“你又不下棋……怎么也这样。”
赵腊月毫不犹豫中断了通讯,继续向前走去。
主星那边的动荡,宇宙各处令人惊恐的变化,早就影响到了星门基地。
游戏厅还在开门,市场里已经看不到昨夜烧烤摊留下的油迹,不知道已经停了多少天。
街道上到处都能看到军警的身影。
走过那间电子维修铺的时候,赵腊月感觉到了些什么,望向被临时墙壁挡住的店铺,微微挑眉。
童颜行事向来稳妥谨慎,就连她也不知道那位丹先生的身份,不免有些不解为何这里会有仙气残留的痕迹。
街道四周的那些楼房,曾经被弗思剑穿过,不知道死了多少人,这时候则是半点痕迹也没有留下。
随意行走了一番,确认没有前代仙人在这里埋伏,她才走进了那座公寓楼,走到一个房间门外,伸手轻轻敲了敲。
站在门外也能感觉到,这个房间被一座青山剑阵笼罩着,比她离开时留下的阵法还要更加高明。
房门无声开启,青山剑阵也自解开,赵腊月走了进去,发现要找的人果然在这里。
那张软椅还在原先的位置。
雪姬裹着床被子蹲在软椅的一边。
井九坐在软椅的另一边,看着电视里转播的太空军棋比赛,坐姿非常端正,神情非常认真,就像在上课一样。
这是赵腊月第一次看到这样的他,心情有些异样。
然后她才注意到他的脸也变了,寻常的非常异样。
她忽然有些生气。
星河联盟动荡不安,仙人们对峙而战,世界都要因为他毁灭了,结果他却躲在这个公寓里看电视……
生气应该是这个原因吧?
赵腊月睫毛微垂,然后抬起,望向雪姬说道:“为什么不联系我?”
既然井九这时候在看电视,说明平时也有看,那么自然就会看到那天整个星河联盟的实况转播,看到满天机甲如雨般落下,看着她在温泉边控制住了整个星河联盟。
“就算他现在是白痴,你又不是。”她接着说道。
听到这句话,井九睁大眼睛,有些茫然地看了她一眼。
阿大紧张到了极点,险些抓破赵腊月的衣服,浑身白毛散开,不是准备战斗,而是极为纯净的恐惧。
好在雪姬没有因为赵腊月的话动怒,只是毫无情绪的嘤嘤了一声。
一声简单的嘤嘤,包涵着很多的信息,甚至可以说是一个故事。
故事梗概如下:
离开伽雷通道后,井九便回到了望月星球七二零栋楼里的那种状态,对黑暗的宇宙产生了好奇以及恐惧,当雪姬不知道该往何处去的时候,他忽然想起了一个星球的名字,那就是星门基地。
当他们来到星门基地后,井九如本能一般,带着雪姬来到了地底街区。
雪姬感知到了赵腊月留在公寓楼里的青山剑意,自然便破门而入,在这里住了下来。
过了一夜后,雪姬养好了伤,便准备带着他离开去祖星,却被他拒绝了。
更准确地说,他拒绝醒来,下意识里想要继续以蓝衣少年的身份活着。
不知道是厌恶那种头疼,还是头疼要去面对青山祖师,总之都与他意识里的那个程序,也就是新承天剑有关。
他不愿意醒来,雪姬自然也懒得动。
人类如何关她屁事?
如果不是赵腊月来的快,也许他们真的会像在七二零栋楼里那样,在这间公寓继续住下去。直到数年后或者数十年后的某一刻,冬眠以及低温的手段也无法再控制住承天剑,他才会醒过来。
“傻子也知道害怕吗?”赵腊月面无表情说道。
她转身望向那个穿着蓝色连帽衫的寻常少年,心想那个无比自信的家伙去哪儿了?
阿大听到了她的轻声自语,不屑地喵了一声,心想要说这个宇宙里有谁比自己更怕死,那就是这个家伙了。
别说现在他只是变成了一个白痴,就算真的死了,他还是会怕死!
噫,本镇守大人的这句话说的好有哲理的感觉。
“嘤嘤。”
雪姬面无表情地看着赵腊月。
这声嘤嘤同样简单,表达的意思也很简单,却非常重要。
——我的东西在哪里?
赵腊月修的剑道是九死不悔,行事最是干脆利落,多年修道生涯里,除了与柳十岁、童颜配合杀死洛淮南一事前后,便没有怎么撒过谎,但这一刻,她撒了一个弥天大谎,而且表现的非常完美。
“在青儿手里。”她说道。
之所以说这简单的几个字是弥天大谎,不是这个谎言有复杂,多厉害,是因为她要欺骗的对象是雪姬。
雪姬与老天爷没有什么区别。
而她之所以能表现的如此完美,是因为从主星到这里的航程中,她已经提前演练了无数遍,而且在演练时模拟了多次面对果成寺两心通、水月庵天人通的场景,从而确保雪姬不会发现任何问题。
赵腊月没有让雪姬想太多,继续道:“我不知道你们之间的协议,但应该是你杀了祖师,东西才给你。”
雪姬没有再说什么。
赵腊月心想原来控制你的方法是一个东西。
如果换作别的人,哪怕是童颜这种人,想要当面骗过雪姬都不如她有把握。
她曾经两次深入雪原,是非常罕见的抵达过那座冰峰的人族强者。
雪姬那时候就表现出过对她的欣赏,非但没有杀她,甚至可以说是救了她一命。
至于她怀里的阿大,哪怕现在吞噬星空后已经如此强大,还是对雪姬无比恐惧,看着她头顶的蝴蝶结,眼神非常幽怨。
那只蝴蝶结微微颤动了一下。
寒蝉请示主人得到同意,小心翼翼地飞了起来,先对着赵腊月凌空叩了个头。
赵腊月把阿大放到了地上。
寒蝉赶紧落在它的身前,叭的一声翻身过去,袒露出腹部,快速地摩擦甲肢,发出嗡嗡的声音,显得颇为急切与激动。
阿大低下头,用微湿的鼻头蹭了蹭小家伙,眼里出现难得的喜色。
寒蝉随雪姬飞升后,它在神末峰崖边望远的时候,再没有可以随爪把玩的事物,实在是有些不习惯。
不习惯便会想起,偶尔念几句,那就是想念了。
接下来,寒蝉如往年那般飞到了它的头顶。
阿大非常习惯地轻身一跃,便落到了井九的头顶。
井九怔了怔,把它从头顶抱了下来,轻轻放在了地上。
阿大的眼神再次幽怨起来,然后便看到了房间角落里的那个大冰块。
透明的冰块里,有个小姑娘歪着身子盘坐在里面,闭着眼睛,仿佛已经睡着。
赵腊月知道那是花溪,里面便是那位少女的灵魂,不由微微蹙眉。
阿大喵了一声,询问要不要干脆把她杀了以绝后患。
不待雪姬与赵腊月说什么,它自己就摇了摇头,模样颇为憨喜。
——如果这个少女极有可能就像那只著名的猫一样,杀死了她,宪章光辉里又出现一个新的怎么办?
赵腊月走到透明冰块前,看了花溪两眼。
然后她转身走到了软椅前,微微低头,望向井九。
两个人的脸隔得非常近,大概就是一个梳子的长度。
如果需要的话,肯定能感知到对方的呼吸。
井九有些不安,用缓慢的语速说道:“你……你好。”
赵腊月说道:“你好。”
相隔五百年。
再次相遇。
二人对视无言。
井九不知道她是谁,被那双明亮的、黑白分明的眸子看的心越来越慌。
电视光幕上的太空军棋比赛已经结束,他有些慌乱地拿起遥控器,随意换了一个台。
那个台播放的是一部制作非常低劣的太空海盗电影,刚好播放到结尾。
男主角与女主角在那艘破烂的海盗船上。
海盗基地在飞船后方不停爆炸。
明亮而拙劣的打光照亮了那对年轻男女的脸。
大功告成。
于是他们开始接吻。
第二十四章虽九死而不悔
公寓里很安静。
于是电影的配乐便变得吵闹起来,那些不怎么文雅的声音也越发清楚。
井九避开赵腊月的视线,转头望向软椅那头的雪姬说道:“这电影……我看过。”
他接着补充说道:“和伊芙老师,一起看的。”
是的,这就是他与伊芙在雾山市的那间电影院里看过的太空海盗片,只不过伊芙没有看完便走了。
他下意识里不想与赵腊月说话,想要避开她。
雪姬说的很对,他就是不想醒来。
赵腊月更加生气,面无表情说道:“我知道伊芙是谁。”
雪姬肯定不会参与这场对话,阿大与寒蝉也没有那个胆子,花溪被冻在冰块里……井九找不到任何帮手。
公寓更加安静,仿佛等着某人发声。
他只好说道:“是吗?她是个好人。”
“我不是好人,所以我只会给你一天的时间。”
赵腊月说完这句话便坐到了软椅上,把两只腿盘了起来,闭上眼睛开始休息。
井九有些不安地向远处退了退,身体后仰,小心翼翼看了雪姬一眼,想要问她这个凶恶的短发少女究竟是谁。
雪姬的黑眼珠转了转,想了想,觉得反正事情是要解决的,打消了帮他的念头。
时间缓慢地行走,公寓里的安静随着时间仿佛叠加起来,死寂一般。
阿大觉得好生无聊,跃到靠墙的桌子上,凑近那个立体像框,看着里面仿佛活着的黄猫,轻轻喵了一声。
寒蝉在它的头顶,用无声的高速频率磨擦着甲肢,对阿大说着什么,显得很兴奋。
不知道过了多久,窗外的街道忽然亮了起来。
没有任何征兆,就像有人在街道上方按下开关,打开一个特别亮的大灯。
那个大灯就是太阳。
每天只有恒星运行到裂缝正上方的时候,才能够远远地照亮地底的世界,被这里的人们看见。
而且这个过程很快便会结束。
阳光降临的时间只有极短暂的一瞬。
地底街区的民众早就习惯了希望复现然后骤然破灭的感觉,看都没有往天上看一眼。
只有那些从上面调来支援的军警,下意识眯着眼睛向天空望去。
赵腊月睁开眼睛,走到窗边望向天空。
那抹光亮就像是井口。
人们站在井底看着那里。
那抹光亮很快便消失不见,仿佛有人往井口盖了一块石板。
她转身走回软椅前,伸手摸了摸井九的脸,说道:“真是个傻子啊。”
要井九这时候醒过来确实有些勉为其难。只要他的意识开始如常活动,隐藏在意识里的程序——也就是新承天剑便会开始侵蚀他的神魂,试图在最短的时间里获得他身体的控制权。
井九拥有这个宇宙里极难一见的强大意志与神魂强度,所以这不是瞬间事,会是一个很长的过程。
这种过程非常痛苦,连他都承受不住,而且到最后他也解决不了这个问题。
他感受着赵腊月手指上的薄茧与微凉,有些不自在,再次转头望向雪姬,想要求援。
好在赵腊月很快便把手收了回去。
她走到雪姬面前,认真问道:“除了把他变成白痴,就没有别的法子了吗?”
雪姬伸出圆乎乎的小手,表示自己可以把他打死。
阿大在那边的柜子上很配合地喵了两声,表示陛下真是风趣。
赵腊月坐回软椅,取出一份资料开始认真观看。
她与童颜来到这个世界后,通过冉寒冬等人推算到井九现在的情形。
童颜更是通过丹先生知道了很多具体的情况。
他在星门祭堂在星门大学图书馆与祭堂里看了无数专著与典籍,给出了一些解决方案。
新承天剑究竟是如何作用在万物一剑,也就是井九的身体上,这个问题暂时没有答案,只能猜测。但他推演出来的几种应对方法,看着很有道理,都是集中在如何降低井九的意识强度、断掉那段程序的能量来源方面。
事实上,雪姬让井九冬眠或是用寒意让他变成白痴,就是童颜猜想到的方案之一。
井九的大脑里可能没有什么皮层,也没有什么神经元细胞,从基础上来说应该还是相似的系统。要降低他的意识速度,在物理层面上就是压制脑电波以及干扰神经元细胞之间的信息传递。除此之外还有一种方法,那就是隔绝他的每一个神经元细胞与系统的联系,强行压制脑电波的传递。
童颜给出的建议是……高能量重粒子束的冲击。
问题在于这种方法不见能得击破井九的防御,如果可以又非常危险。
现在赵腊月想到了一种替代高能量重粒子束的方法,只是没有经过实验验证。
事实上也无法验证,因为宇宙里只有一个井九,只有他处于这样的状态。
要不要冒险呢?
这个实验如果失败,就算雪姬再次让他冬眠,他的意识也可能受到无法挽回的伤害。也就是有可能变成无法聪明回来的白痴,无法醒来的长眠者。
赵腊月看着少年稚气犹存的脸,茫然无措的眼睛,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
行事向来干脆利落的她,在这一刻都犹豫了起来。
时间连神明的意志都不会理会,却会因为人们的情绪而随意变化速度。
当人们犹豫不决的时候,时间总是会比比平时更快些,最后的那根线忽然就出现在了你的面前。
一直没有熄灭过的路灯变得更加明亮,代表着夜晚的正式到来。
街头的军警们散走去吃晚餐,只留下极少的人手值班。
游戏厅的大门依然紧闭,却已经偷偷开门,各种赌博机器里的电子合成女声压得很低。
市场里被库房挡住的角落里,那家在民生街区很有名气的烧烤摊也悄悄地出动,炭火开始带出食物以及调料的香味。
那香味随风而去,迅速淡化,没有打扰正在犯困的值班军警,飘过那栋公寓窗外的时候,却被赵腊月闻到了。
那是烤茄子与麦酒、生拌苦瓜的味道。
不管是哪里的人类、甚至可能不是人类,只要是生命,在终结之前都会这样努力地活着。
赵腊月长长地吸了口气,下了决心。
最后那一刻终会到来,井九总要解决这个问题,与其用白痴的模样多熬几天,不如醒过来赌一把。
“陛下,请收了神通。”她对雪姬说道。
雪姬微微偏头看着她,确认她不是在说笑,眼神微异,但还是举起了圆乎乎的小手。
一道如同实质般的寒意从井九的眉心里飘了出来。
公寓里的气温顿时下降了数十度。
窗子玻璃外面蒙上了一层浅浅的霜,然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厚,直至化作一整块薄冰。
那道寒意回到了雪姬的小手。
井九被抽取了灵魂一般,缓缓闭上了眼睛。
他的手指微微颤抖,颤抖的速度越来越快,与软椅扶手之间发出密集连绵的敲击声。
阿大知道关键时刻到了,毫不犹豫转身进了书房,而且用后脚一蹬关上了门。
它不是不担心井九,而是比赵腊月更坚信他不会出事,所以不想他醒来后,发现自己看到了他最可怜的模样。
当手指与扶手的撞击声连绵成了一道长音,井九依然紧闭着眼睛,没有睁开。
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频率却很快,如果有滴水珠落在上面,想来会被切成很多片。
赵腊月站在他的身前,静静地看着他。
弗思剑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她的手里,散发着血一般的光色。
嗒的一声轻响,井九的手指停了下来,不再颤抖。
长长的睫毛也不再颤动。
他睁开了眼睛但没有醒来,茫然的眼神深处有抹痛楚的意味,如渐要成形的风暴般渐趋暴烈。
赵腊月握住弗思剑的两端用力一拉。
伴着清脆的剑鸣,血红色的飞剑变成了一道剑索。
她把这道剑索系在了井九的颈上。
井九茫然地看着她,不知道她要做什么,神情非常无辜,就像受伤的小动物。
“不要装,谁不知道谁呢。”
赵腊月面无表情想着,双手用力把剑索拉紧,动作非常粗鲁,甚至可以说粗暴。
很多年前,井九在那场雪里路过朝歌城的时候,在她母亲腹中看到了她,便给她留下了一个镯子。
那个镯子就是她后来用的剑索,在这个故事最开始的时候就在云集镇酒楼里锁住过太平真人。
后来她与井九参加承剑大会,一起闯神末峰,最终昏迷不醒,也是被井九用这根剑索捆着拎到了峰顶。
这根剑索便是弗思剑。
今天她把弗思剑送回给了井九,只不过方式有些特别。
她的手用的力越来越大,与寻常女子相比略有些大的手掌上隐隐涌出仙气。
井九的脸色越来越苍白,双手抓着剑索,想要说些什么,却已经说不出话来。
也就是他的身体太特殊,不然这时候早就已经尸首分离。
“阿大!”赵腊月喊道。
阿大不敢继续在书房里躲着,化作一道白光来到客厅里,把自己摔到了软椅上。
那只在它颈间系了五百年、不知被星光洗过多少遍的清心铃,终于再次响了起来。
清脆的铃声回荡在房间里。
随着铃声,井九的手渐渐放下,眼神渐清,深处的痛楚意味却越来越浓,甚至开始喘息起来。
数十道剑光从赵腊月的衣角袖口里飘出。
她晋入了无形剑体的状态,用神末峰的九死剑诀把无数道森然的剑意灌进了剑索里。
弗思剑本就是青山九剑里沾血最多、最凶之剑,这时候更是被摧发的煞气十足,映得满室皆血。
——哪里还像是正道宗派的法宝,比那些邪道魔器还要恐怖无数倍。
没有过多长时间,所有的煞气、血光与剑意都敛回那道剑索。
剑索变得殷红晶莹至极,就像是一根红色的项圈。
赵腊月把剑索打了个死结,终于松开了手。
井九不再像先前那般痛苦,呼吸渐渐平缓。
赵腊月盯着他的眼睛,没有说话。
“嘤嘤。”
从始至终,雪姬什么都没有做,只是蹲在旁边看着,乌黑的眼瞳里带着很少见的好奇与更少见的认真。
她真的很好奇赵腊月用的是什么手段,难道是把无形的剑意当作重粒子流?
“不能让他想,又不想让他始终如此浑浑噩噩、不负责任,那就让他醒来,然后不准他想好了。”赵腊月解释道。
雪姬难得出现了片刻的茫然,心想这是什么意思?要知道意识是最无法控制的事情,你让他不想他就能不想?
赵腊月说道:“所以要用这把剑。”
这是弗思剑。
弗思。
就是不想。
不知道是巧合还是真的天命如此。
这把景阳真人最初的剑,最终落在了他自己的颈间。
如此危险的手段,赵腊月竟是用在了他的身上,真是强悍至极。
井九的呼吸渐渐平稳,越拉越长,直至消失。
他的眼神越来越平静,越来越清,直至深静。
他的眉眼越来越好看,直至完美。
但他的脸还是那般苍白,而且比先前明显要消瘦了很多,就像一个卧床多年的病人。
那道血色剑索,阻断了他的意识与身体的绝大部分联系,甚至让他的意识活跃程度都用物理的方式强行降低了很多。
他眨了眨眼睛,真正地醒了过来,看着身前的赵腊月,轻声说道:“来了?”
赵腊月嗯了一声。
不管指的是从朝天大陆飞升,还是来这间公寓,她都来到了他的身前。
“没想到你真的能找到我。”
井九的语速还是很缓慢,而且显得更加虚弱,如重病之人,语气里带着些遗憾。
赵腊月心想你曾经说过,只要是太阳就一定能被看见。
哪怕这个太阳比平时要黯淡很多。
哪怕就像刚才那样,只在天空里出现一瞬。
阿大趴在软椅上,盯着井九。
井九想要伸手去摸摸它,却发现无法抬起手臂,甚至指尖连感觉都没有。
他很快便判断清楚自己现在的情况,缓慢转头望向赵腊月,说道:“这样我会死得更快。”
赵腊月说道:“这是你教我的。”
井九说道:“我也就对师兄出过剑,可没有弑过师。”
赵腊月看着他说道:“我的剑是你教的。”
神末峰修的是九死剑诀。
虽九死而不悔。
你是井九,那就应该骄傲而清醒地活着,就算死了也不能后悔。
第二十五章出井
“九死而不悔……你要这么理解……我也没办法。”
井九的语速很缓慢,而且如此短的一句话中间就停顿了两次,显得很没力气。
“另外,死了当然不用后悔,因为已经不知道后悔,能后悔那还叫死吗?”
然后他轻轻咳了两声,咳声也不怎么响亮,甚至有点气若游丝的感觉。
配着苍白的脸,无法弹动的身体,怎么看都像一个虚弱的病人。
如果说人类思考的时候,上帝都会发笑,现在他思考的时候,便会变得虚弱。
这不是剑心归宁便能解决的问题,不然他何必需要雪姬帮自己治病。
赵腊月说道:“只要杀死祖师就可以了。”
“如果杀不死他呢?”
井九轻声说道:“难道我要去炼一个第二人格,或者更多的人格出来?”
赵腊月眼睛微亮,说道:“倒也不失为一种手段。”
井九说道:“现在你把我弄成了一个废人,有什么意思呢?”
赵腊月挑眉说道:“至少你是醒着的,这就是意思。”
五百年不见,井九不想与她争吵,轻声说道:“现在是什么情形。”
“中央电脑被青儿控制,我接管了星河联盟,柳十岁与曾举乘着烈阳号去了祖星,三万两千艘战舰也在路上。”
赵腊月说道:“祖星随时可以被我们消灭,你不用担心。”
井九静静看着她,说道:“到底是什么情况?”
赵腊月确实不擅长撒谎,也没有像骗雪姬那样演练多次,只好沉默不语。
“以你的性情,如果局面尽在掌控,不需要我担心,那你就不会来找我与雪姬,自己就把这件事情给做了。”
井九说道:“我在这场梦里不肯醒来,想来也是感知到了前方的危险,那么危险到底是什么?”
赵腊月沉默了会儿,说道:“烈阳号战舰在祖星外围的深层太空里,捕捉到了一些微粒。”
那些微粒里有些非常普通的复合材料,在星河联盟里比较常见。
问题是在无垠的太空里,尤其是祖星外围的太空里,很难会遇到这种东西。
还有一些微粒则是非常罕见的高强度合金,就算是星河联盟的新型战舰都还没有开始使用这种材料。
在对这些微粒成分进行分析后,烈阳号战舰上的人们得出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推论。
“应该是那艘消失的沈家战舰,另外就是那些复合材料粒子被某种过期培养液的分子包裹着。”赵腊月说道。
井九没有怎么想,说道:“装沈云埋脑袋的桶?”
烈阳号战舰上的官兵都曾经见过他提着那个桶的画面。
“是的,而且我怀疑童颜也在那艘船上。”赵腊月说道。
井九问道:“什么武器?”
星河联盟有什么样的武器可以让沈家的战舰变成微粒,就连沈云埋与童颜那样的人都没能避过去?
赵腊月说道:“那个星系……可能被祖师变成了一座剑阵。”
这个令人震撼的推论没能让井九的表情有任何变化,因为他这时候太虚弱,没精神做什么反应,也觉得没必要。
“曾举示警,烈阳号战舰提前停了下来,然后进行了几次实验,大概确定了剑阵的范围。”赵腊月停顿了片刻,接着说道:“但他们无法观察到剑阵里的情形,也不知道沈云埋和童颜是不是还活着,所以我让柳十岁进去看看。”
听到这句话井九有了反应,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阿大想发出嘲弄的冷笑,想着赵腊月对井九都这么粗暴,赶紧打了个呵欠掩饰了过去。
——那是柳十岁,你居然把他当盲人的棒子用?真是冷酷无情啊。
赵腊月知道井九与阿大在想什么,平静说道:“他早就修成了禅宗金身,而且我把朝天大陆所有厉害法宝都搜刮一空给了他,就是要他去做杀神,既然是杀神就应该杀在最前面。”
井九又看了她一眼,心想这可不是你的性情。
赵腊月有些情绪复杂说道:“……当然我也可以做些事情,但在朝天大陆议事的时候,没能争过他。”
井九还是静静看着她,心想这依然不合你的性情。
无论争剑还是争气,你可能会输,但绝对不会认输,怎么可能存在争不过这种事?
最重要的问题是,青山宗乃至整个朝天大陆修行界谁敢和你争?
赵腊月没有回答他眼神里的询问。
阿大轻轻喵了一声。
井九才知道原来竟是麻将输了的缘故。
他没有回忆神末峰以及上德峰顶的麻酱与麻将,只觉得麻烦。
一座星系变成了一座剑阵。
真是麻烦。
他面无表情说道:“真烦。”
这是景阳真人的口头禅。
时隔很多年,终于再次被他说了出来。
说明他真的遇到了多年未有的大麻烦。
“这些麻烦都因你而起,当然应该由你自己解决,小朋友都懂这个道理。”
赵腊月说道:“别总想着用睡觉来逃避。”
阿大回望自己漫长的修道岁月,心想确实是这个道理,逃避可耻,而且没用。
井九非常不喜欢剑索系着脖子的感觉,却连一根手指都抬不起来,没有任何办法。
他也不喜欢被腊月像教孩子一样的口气教训,但更没有任何办法。
于是他闭上眼睛,说道:“我要歇会儿。”
这不是无声的抗议,而是他真的很虚弱,很难受,需要休息。
路灯的光穿过玻璃,照在他美丽而苍白的脸上,也没能变得温暖些。
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很快便绝对平静,他是真的睡着了。
赵腊月站在他身前,却没有居高临下的感觉,因为眼里满满的都是担心。
再次重复一遍。
时隔五百年不见,相见便是这等境况,她根本来不及感慨什么,便要理会他的死活,这事儿确实挺烦。
阿大喵了一声表示安慰——当年我在果成寺的时候每天睡觉,你们也以为我老病将死,你看我现在不挺精神?
……
……
电视关了。
赵腊月盯着井九发呆。
雪姬裹着被子发呆。
花溪在冰块里发呆。
阿大抱着寒蝉趴在窗台上发呆。
街上的灯光象征上稍微暗了些,代表朝阳已经再次在守二都市升起。
没有晨光降临,井九睁开眼睛醒来,便开始咳。
咳声越为越大,越来越痛苦,吵醒了发呆的雪姬与人及猫与蝉。
赵腊月确定他是真的醒着,放下心来,听着咳声,看着他虚弱的模样,却还是很担心。
雪姬转身颇感兴趣地看了井九两眼,心想这法子居然有用,真是有趣,只不过太霸道了些。
赵腊月伸手抚了抚井九的胸口,因为从来没有做过这种事,动作有些笨拙。
井九平静了些,看着她认真问道:“你觉得我能感觉到?”
弗思剑系在他的颈间,阻断了他的意识与身体的联系,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现在就是个高位截瘫的病人。
就连咳的最厉害的时候,他的身体也不会有一点颤动。
这样的情形下,赵腊月替他揉揉,有什么意义?
“我自己好过些不行吗?”她难得地流露出女儿家的神态。
井九沉默了会儿,问道:“南忘怎么样?”
赵腊月说道:“还早,没事。”
井九说道:“差点忘了她有南部香火供奉。”
赵腊月说道:“她经常嫌香火太旺,有些燥热。”
井九忽然说道:“我有些冷。”
昨天雪姬把那道至寒之意从他身体里抽了出来,但他反而却觉得越来越冷。
他的身体无法感知到赵腊月的手,按道理也应该无法感觉到寒暑,更何况仙人本就寒暑不侵,而他的身体更是与众不同。
这种冷必然不是物理上的,而是精神层面的问题,可能是意识被阻断后的结果。
赵腊月不知该如何解决这种问题,转身望向雪姬。
雪姬裹紧了身上的小被子,表示别想。
赵腊月走进卧室,熟悉地在衣柜里找出一个毛毯,盖在了井九的身上。
这件毛毯很大,可以把井九从头盖住脚。
赵腊月把毛毯上沿掖进剑索里,满意地点了点头——那根剑索做这个用途真合适。
阿大在旁边腹诽道,这是给不会吃饭的婴儿做的围兜吗?
便在这时,它忽然感应到一道寒冷的视线,回头望去,发现雪姬正盯着自己,不由吓了一跳。
寒蝉毫不犹豫从它身上飞走,落回雪姬头上,变成蝴蝶结的模样。
窗户骤破,玻璃变成无数碎屑向街面落下,被路灯照的很好看。
雪姬来到了街道上空,手背在身后,眼神漠然。
她身上的被子随风微动。
那个透明的冰块也跟在她的身后,花溪在里面闭着眼睛,还是不肯醒来。
蚊子们的声音不停传递着女王陛下的烦躁心情。
“快点!”
“还磨蹭什么呢?”
“赶紧做完了事。”
赵腊月单手提起软椅,飘到窗外,随着雪姬向上空飞去。
路灯渐远,崖壁渐暗,很快天空里便出现了一抹真实的光亮,就像是井口。
地下街区的民众、崖壁上的工人、守二都市的晨跑者、传火塔与祭堂里的教士,都看到了那道一闪即逝的白烟。
整个星门基地的温度都低了一些。
很多人下意识里对着那道白烟行礼。
那道白烟穿透大气层,进入宇宙,没多时便飞出了星系,进入了一艘静静等候在那里的战舰。
整个过程里,井九都强撑着精神,睁着眼睛。
他这辈子做过很多事,见过很多风景,却还从来没有坐着软椅飞的经验。
战舰上的数千名官兵今天也有了全新的生命体验。
尖锐的警报声刚刚响起便被系统解除,舱门明明没有开启,指挥大厅里便多了一个奇怪的队伍。
一个蒙着被子的小女孩,被子不大,刚刚遮住她的脚,与地板之间有几毫米的距离。
一个瘫在椅子里的美丽男子,盖着一张很普通的毛毯,上面趴着一只明显不普通的长毛白猫。
那个男子脸色苍白,无力地靠着椅角,看着虚弱不堪,难道是传说中的病人?
那个小女孩看不清容貌,只能隐隐看到几根白发,难道是传说中的白化病人?
现在的星河联盟,第一次基因优化都是由政府负责,很少看到这样的存在,更何况一次便是两个。
而且他们是怎么到战舰上来的?
唯一正常的就是那个短发少女,但当官兵们看到她的脸后,顿时吓了一跳。
舰长用严厉的眼神把所有军人都逐出了指挥厅,走到赵腊月身前,谦恭说道:“您回来了。”
赵腊月嗯了一声,单手提着那张软椅向前方走去。
如果那些官兵没有离开,看到这幕画面,便能发现她也是个不正常的人。
舰长看着软椅上的井九,越看越觉得震惊,而且眼熟,试着问道:“这是顾问先生?”
赵腊月说道:“瘫了。”
舰长更加震惊,心想顾问先生应该是这场反叛的幕后大黑手,怎么就忽然瘫痪了呢?
不过就算是最麻烦的高位截瘫,以现在星河联盟的医疗水平也能够轻松解决。
“医疗区在那边。”他说道。
赵腊月提到巨大的落地窗前,放下软椅,面无表情说道:“按原定计划出发。”
阿大懒懒地抬起头来,看了那个愚蠢的舰长一眼,心想你能找到能切开这家伙皮肤的手术刀吗?
不管是高压水刀还是射线刀,来一个我就吃……不,抢一个防身。
前任军部首席顾问井九瘫痪的消息很快在战舰上传开,引发了很多猜测与震动。
战舰微微震动,晶态引擎射出蓝色的光焰。
伴着各种自检指令与数据验算声,战舰开始了前往祖星的漫长航行。
在漫长航行的大部分时间里,井九都在睡觉。
这时候的他看着在睡觉,其实是醒着的。
以前在望月星球里画画、弹琴、下棋的他看着是醒着,其实是睡着的。
现在的他太过虚弱,连睁眼的力气都不想浪费,宁可闭着眼睛养神,也不想和赵腊月说话。
赵腊月难得见他发小脾气,知道他是压力太大,不以为意,反而笑的更多。
窗外的星光时明时暗,照着他的苍白的脸,偶尔他会醒来咳几声,看着就像是一个病态的美人。
古典小说里那种得了肺痨、随时会死的那种。
某天,战舰远远经过一个巨型黑洞的时候,井九睁开了眼睛,看着看不到的那个地方,很长时间都没有移开。
雪姬坐在那个透明冰块上,也往那个黑洞望去,发现打不赢便收回了视线。
赵腊月在他身边蹲下,把毯子拉好,盖住他的膝盖,问道:“怎么了?”
井九说道:“无聊。”
赵腊月挥手示意舰长把早就准备好的一个轮椅推了过来。
雪姬回头看了一眼,没有理会。
赵腊月把井九连着毛毯抱了起来。
舰长看着从井九身上垂落的毛毯,脸上堆着笑容,说道:“好像变魔术啊。”
阿大懒懒看了此人一眼,心想如此急不择言,是怎么当上舰长的?
赵腊月把井九放到轮椅上,整理了一下毛毯,对舰长说道:“我们随便逛逛,不准打扰。”
这个命令很快便被传达了下去。
赵腊月推着轮椅上的井九在战舰里随意行走。
阿大趴在他的膝盖上,转着头到处张望着,不时下意识挠挠毛毯。
没有一个人敢说话,甚至不敢看一眼。
战舰里安静的令人心悸,只能听到轮椅碾压地面的声音。
那辆轮椅停在了战舰侧后方的窗边。
窗外还是满天繁星。
赵腊月松开手,走到他身边蹲下,摸着阿大的背,问道:“想到杀死祖师的方法了吗?”
井九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飞升前就想到了。”
当然这不是说他那时候就想好了要欺师灭祖。
只不过那时候他便明白了如何才能摆脱一切控制,获得真正的自由。
第二十六章看见真的太阳
想到方法,不代表就管用。
首先你要有实施那个方法的可能,具体到现在的情况便是怎样才能突破那座太阳系大阵,落到祖星上。
其次便是你要有实现那个方法的能力。
很明显井九没有这个能力,于是没有那个勇气。
至于那个方法具体是什么,他肯定不会说,赵腊月也不会问。
她蹲在轮椅边,看着他的脸。
在世人眼里,这张脸是完美的,只有她能够清楚地看到眼角的那个小不可见的裂痕。
因为那些年,她看的最多也最认真。
还有耳垂上的那个小破损。
她伸出手指捏住他的耳垂轻轻地揉了揉,说道:“以后不舒服,我就给你捏捏。”
井九看着窗面上映照出来的画面,看着自己颈上的红项圈,叹了口气。
……
……
漫长的航行渐渐到了尾声。
战舰穿过一条扭率空洞,完成最后一次空间跳跃,便跳进了一片星辰海洋里。
高强度复合材料板打开,舷窗外一览无遗,即便是常年在宇宙里的官兵们,看到这幕壮观的画面,也不禁感慨万分。
就算是星系群的核心地带,也不可能有如此密集的星辰。
那些星辰都是星河联盟的战舰。
三万多艘战舰在这里等待着他们的到来。
宇宙里最大的一支舰队开始移动,形成一道星河,看着无比壮观。
一艘灰色的指挥舰在最前方。
前方不需要再穿越扭率空洞,雪姬飞了出来,站在那艘战舰的上方。
地底公寓的小被子早就被换成了用超微粒子材料织成的红色大氅。
宇宙里没有风,红色大氅却在飘着,因为她觉得这样比较好看。
那个透明的冰块在她身后不远的地方飘着,无法远离,仿佛有根无形的线系在雪姬身上。
透明冰块里,花溪抱着双膝,闭着眼睛,在里面飘浮、缓缓旋转,就像在子宫里的胎儿。
很多战舰都观察、并且纪录下来了这个画面。
人们震惊至极,以至于不敢有任何议论。
没过多长时间,远方的宇宙黑暗背景里忽然出现了一个非常小的白点,但明显与远方的那些恒星不同,表明距离不远。
微暗的光线透过玻璃,落在战舰里,没能带来任何影响,却让井九的眼睛眯了眯。
祖星就在那边,那么这个小白点想来就是那颗最初的、真正的太阳。
他想起了很多年前的那句话——来人间一趟,总要看看太阳。
我代你看到了。
……
……
火星上当然能够看到太阳,而且要比星系外看着大很多倍,清楚很多倍。但根本不需要计算,此时在火星上的仙人们通过相对位置,便能知道太阳并不在自己看到的地方,也可能不是自己看到的模样。
那场看似玄意十足、实则惨烈血腥的诸仙之战暂时停止,前代仙人们留在了那座最高的山上,童颜等人则是去了人类文明初期修建的基地,双方保持着数百公里的距离,同时保持着极度的警惕。
除了死去的无问道人以及等于死了的陈崖,两边还有很多人受了重伤。仙躯受到的伤害与痛苦,对于大道有成的仙人们来说不是问题,但火星上没有天地元气,源自太阳的仙气又被剑阵隔绝,则是件非常麻烦的事。
在基地的童颜等人准备了足够多的丹药,相对要好一些。在山顶的仙人们大部分都是匆忙搭车而来,没有什么准备,这时候不免有些恼火,被童颜和彭郎重伤的几位仙人,伤势甚至有加重的迹象。
“祖师应该已经知道我们在生门……就算为了安我们的心,也应该传句话过来吧。”
和仙姑收回望天的视线,面无表情说道。
仙人们注意到她看着的地方,就是无问道人身死道殒的所在,不由沉默。
神打先师疲惫说道:“道心不定是自家的买卖,和祖师有什么关系呢,与天地又有什么关系呢?”
崖间再次变得安静,只有微风拂着石砾的声音。
带着怨气的言语以及还没有呈现为言语的怨气,代表着有些仙人已经烦了,但并不意味着他们会成为下一个无问道人。
这里没有人打过思想烙印,但也从来没有怀疑过青山祖师的选择,甚至包括无问道人。
无问道人是要替丹先生复仇,是要向青山祖师表达自己的不服。
和仙姑望向陈崖问道:“你应该有办法联系到祖星。”
陈崖毕竟有个领袖身份,把他的残躯一直摆放在沙地里总是不妥,不知道什么时候,有位仙人从空间法宝里取出一个香案,两名黑衣仙人小心地把他抬了上去。
他的双臂齐肩而断,身体更是只剩下了胸口以上的小半截,摆在香案上,看着真的很像一座半身像。
陈崖离死只差一口气,自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和仙姑看着他这副模样,心情更是糟糕,说道:“政界领袖才做半身像,你一个修仙的玩这套能玩的过谁?”
这是嘲讽也是怒其无力,同时也是前代仙人们的共识。
在他们看来,陈崖的水平比李将军差的太远了。
如果李将军不是在雾外星系被井九杀死,那些朝天大陆的晚辈根本没有任何机会来到这里。
“有时候想来,我的错不在于躲在基地里算那些星辰,而是以此为借口不理这些事情。”曾举叹息说道:“不管是赤松真人的事,还是这次的事,都是如此……一想到自己不过是个伪君子,便有些脸热。”
这句话很真实,他的脸确实有些发热,拿出那把扇子扇了两下。
火星空气稀薄,那个小扇子起不了什么风,他不禁更加恼火。
“先生,您试试这把。”
柳十岁的声音在崖下响起。
两名黑衣妖仙神情骤变,其余的仙人们也摆出了迎战的阵势,就连受了重伤的和仙姑等人也警惕地望向了那边。
柳十岁仿佛无所察觉,飞至崖上,取出一把纸扇,递到了曾举的身前。
曾举接过那把纸扇,发现带着一茅斋的气息,展开一看确实比自己的扇子要大不少,道了声谢便接了过来。
仙人们的视线落在了柳十岁的身上。
这几天他们一直在猜测那些晚辈在做什么,却没想到对方过来了。
“你们最近……在做什么?都可还好?”曾举问道。
柳十岁说道:“他们在算一些东西,我比较笨,弄不清楚。”
有些仙人以为他是故意隐瞒,不由冷笑出声,心想还不就是思考破阵之法,有什么好瞒的?
曾举展开纸扇扇了两下,说道:“有何事?”
不管是神仙还是妖怪或者人,送礼那就是必有所求,求人办事。
“童颜让我给您带话。”柳十岁诚实说道。
他是很多宗派的传人,但一茅斋的身份最正,而且带着无数法宝,伤势复原后实力最强,确实是谈判官的最好人选。
曾举合上纸扇,做了一个请的手式。
“童颜觉得祖师设下的这个局并不见只针对我们,也可能针对各位前辈。”柳十岁停顿了会儿,说道:“他想用这座太阳系剑阵把所有飞升的仙人都困住,如果情况不对,便尽数杀死。”
和仙姑面无表情说道:“这里是生门。”
只要没有青色光绳指明座标、引来剑意,就算是主阵者也无法杀死生门里的人。
“如果祖师忽然变阵怎么办?”柳十岁说道:“童颜觉得,我们应该先想办法破了这座阵,再论其余。”
“真是荒唐!”顾左冷笑说道:“且不说如此大的剑阵怎能轻易变阵,只说祖师为何要杀我们?”
柳十岁老实说道:“我也想不出来祖师要杀你们的理由,但童颜说这是他的直觉,想来也有他的理由。”
神打先师笑了笑,说道:“直觉这个词,往往只是用来掩饰荒唐与狼狈。”
这个说法确实听着很荒唐。
如果童颜是想用这种方法挑拔离间,也确实有些狼狈。
曾举苦笑一声,说道:“我跟你过去看看。”
无问道人已死,陈崖将死,云师不知去了何处,乘破烂海盗船来的仙人还有十名。
应该没有一个人会同意童颜的荒唐提议。
“我也去看看。”
和仙姑冷淡的声音响了起来。
仙人们很是吃惊。
神打先师看着她神情凝重说道:“这就是你给自己选择的道路吗?”
和仙姑面无表情道:“要选哪条路,你不得先看看再说?”
神打先师说道:“你是去找路还是找人,只有你自己知道。”
和仙姑说道:“关你屁事。”
……
……
昨夜火星上又迎来了一场沙尘暴,基地里灌满了沙尘,好在都是仙人,做起这种清扫工作来非常轻松。
玉山挥了挥袖,便有白雪飘零,把那些微小的沙粒冻住,然后微风将其卷出了门外。
还有些残余的污迹,苏子叶冷哼了一声,源自烈阳幡的魔火便迅速地灼烧了一遍。
雀娘召出数十面铜镜,把室外的微光尽数引了进来,顿时有了几分窗明几净的感觉。
连那台破烂的机器人的某些地方都开始闪闪发光。
机器人举起变形严重的两只机械臂,慢慢鼓起掌来。
同时响起的还有沈云埋的声音。
“扫描完毕,真是太干净了,我以后如果要把头安回身体,一定请你们来做无菌手术室。”
曾举与和仙姑跟着柳十岁来到这里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样的画面。
雀娘有些微窘,赶紧请二位前辈进来。
那台机器人却没有停下,继续鼓掌,而且越来越快,颇有节奏。
“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童颜从墙边走了过来,说道:“如果你不想被我用你的机械手指插进你的嘴里,闭嘴。”
机器人顿时停止了动作。
童颜对曾举与和仙姑说道:“祖师用了百余年时间才构筑了这座大阵,如果我们想要破阵,就要集中所有人的智慧。”
柳十岁遗憾说道:“可惜其余的人都不肯来。”
苏子叶嘲笑说道:“前一刻还在打生打死,这一刻就要同舟共济,也就你这种老实人才会信童颜的话。”
童颜没有理他,接着说道:“事实上我想请过来的就是二位前辈。”
曾举是一茅斋的圣人,自幼修行经算之术,来到这个世界后,更是长年在857基地计算恒星燃烧的顺序。
和仙姑在朝天大陆的时候是农家女出身,却凭着天赋,在凡人的时候便造出来了多种农具、水利器械与纺机。
要破解这座大阵,解决那些极其复杂的数学问题,他们确实是最好的人选。
“我可没说要帮忙,我只是来看看。”和仙姑说完这句话,便走到了墙边望去。
整面墙都被苏子叶用毒蚀成了平整、但并不光滑的板面,写着很多复杂的推算公式以及数据。
“其实我觉得做这些都是徒劳,就算雪姬来了,井九醒了,也不见得能破这座阵,更何况这两位。”
沈云埋的声音刚刚消失了十几秒钟时间,便再次响了起来。
和仙姑说道:“别和我玩激将法。”
沈云埋感慨说道:“你看,这就是太熟的问题了。”
曾举关心的则是另外一个问题,说道:“你说祖师设这座阵是想把所有仙人杀死,有何依据?”
童颜说道:“您看过《大道朝天》吧?”
曾举点点头,说道:“我还进过那个游戏。”
“太平真人想在朝天大陆做什么,祖师就想在这个世界里做什么。”童颜说道。
曾举说道:“没有道理,也没有逻辑,太平真人是想培养出更多修道者,去应对域外天魔,也就是暗物之海的威胁,虽然他那时候并不知道这一点。”
和仙姑赞赏说道:“太平这个晚辈着实不凡,在井底便能算到井外事,站的极高,看的极远,手段极有力。”
曾举苦笑一声,继续说道:“既然我们要解决暗物之海的威胁,祖师为何要杀死所有仙人?”
童颜神情不变,说道:“我听柳十岁说了大悲和尚,也就是欢喜僧的事,如果祖师在多年前就像他一样,认为人类没有希望,产生了与他一样的想法,要把所有人变成灵魂的存在,那他会如何做?”
直到现在为止,不管是在朝天大陆还是这个世界,灵魂依然是难以触碰的领域,于是才有禁区之称。如欢喜僧那般的极端做法,得不到任何人的支持,如果青山祖师也是这样想的,那他……还真有可能先行屠尽所有仙人再说。
这也是元曲、雀娘等人第一次听到童颜说出这个可怕的推论,不由惊的怔住了。
房间里一片安静。
没过多长时间,曾举摇了摇头,说道:“祖师不是欢喜僧,倒与井九有几分相似,如此自信之人,不会如此。”
童颜说道:“如果我没有记错,现在的田园投降派的幕后之人叫做启明人,应该就是他?”
曾举还是不肯接受他的推论,连连摆手。
童颜没有坚持,说道:“那请您帮我们想想这个问题。”
曾举望向墙上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很快便看到了关键点,神情微异说道:“这不是要算出来了吗?”
这些天他们推演计算的是太阳系剑阵的阵眼描述。
如果对这个阵眼的数学描述足够精确、足够多面,便有可能确定它的空间座标。
“几个值的数字不对,能量描述不谈,首先是质量数值便出了问题。”
童颜说道:“我们计算出来的阵眼质量太大,比那颗冥王星还要大,太阳系里没有这样的天体。”
八大行星排列成阵,构成这座太阳系剑阵的阵柄,自然被排除在阵眼的备选范围之外。
曾举心想这确实是个问题,抬起手腕调出终端,开始重新运行墙上的那些程序。
和仙姑忽然说道:“是一艘战舰。”
她的声音毫无情绪,其余人的情绪则发生了非常剧烈的波动。
雀娘轻呼一声,又是懊恼又是惊喜。
第二十七章来了
元曲等人也像雀娘一样,豁然开朗之余对自己生出很多恼意,心想如此明显的事情为何自己就没有想到?
根据计算,太阳系剑阵的阵眼不停改变着空间座标,他们总想着是小行星之类的自然天体,因为思维定式,根本没有考虑人类飞行器,现在想来,如果阵眼是一艘战舰,那么所有疑问就都得到了解释。
苏子叶自嘲说道:“我们是不是修道都修傻了,居然连这个也想不到?”
接着他望向童颜,嘲弄说道:“我们也就罢了,你不是一向觉得自己智谋无双,怎么也没想到?”
“我想到过。”童颜的神情很平静,没有因为和仙姑的话有任何变化,“但按照计算出来的阵眼质量,这艘战舰会非常大,比现在最大的远程运输母舰还要大七十几倍,星河联盟没有这么大的飞行器。”
远程运输母舰就是联盟从蝎尾星云那边转移撤民众的巨型战舰,可以容纳八万个人类在里面长期生活。比那个巨型战舰还要再大七十几倍?从理论上来说,在无重力的宇宙里制造这种战舰没有太大难度,但在工业设计以及多系统集成方面,会遇到很多想象不到的问题,所以直至今天,星河联盟都没有进行过相关的尝试。
听到他的这句话,苏子叶微微挑眉,雀娘沉默不语。元曲与玉山对视一眼,心想是啊,我们怎么可能就想不到呢?只不过因为这明显不可能嘛,所以我们才没有往战舰那个方向去想。
“就算如此巨大的战舰真的存在,也很难解释这条曲线……”雀娘走到墙前,指向某处说道。
“不是就算。”曾举的表情有些复杂,“那艘战舰确实存在。”
雀娘微怔问道:“您可有什么实据?”
曾举说道:“你们应该从云埋处知晓,我这些年一直在857基地进行计算工作,顺便也会处理一些军方的资源调配,你们可以把我理解为一个会计。我有一年做核算的时候,发现百余年来的资源计划里都有一些问题,明显是暗中流失。李纯阳表示另有用途,我以为是那些实验星球拿走了,这时候才明白,那些资源应该是运到了太阳系。”
雀娘认真问道:“有多少资源?”
曾举说道:“比你们推算出来的这艘巨型战舰还要多。”
至此,和仙姑的推论似乎已经成立。
太阳系剑阵的阵眼就是那艘从来没有人见过的巨型战舰。
元曲等人面露喜色,雀娘却更加沉默,甚至有些沮丧的感觉。
“怎么了?”玉山看着她轻声问道。
雀娘说道:“如果阵眼是战舰,就不会像自然天体那样按照固定线路运行,可以随时改变方向与速度,那我们永远无法算到它的具体位置,更可怕的是,这代表祖师随时可以通过改变阵眼位置来调整这座大阵。”
如果可以随变阵,那也就意味着生门……不见得永远都是安全的。也就是说童颜的推论不管正确与否,但至少有了这种可能,这时候在火星表面的仙人们,都有可能被祖师杀死。
房间里刚刚变得轻松了些的气氛再次凝重起来。
“先算阵枢。”童颜面无表情说道。
阵枢是一座阵法里最重要的地方,必然处于阵中相对稳定、也就是固定的位置。如果能够找到阵枢以及阵法运行的规律,也有可能找到阵眼,从而一举破之。
这座太阳系剑阵的阵枢不需要寻找,就是那般醒目地悬在那里——就是太阳。问题在于太阳如此巨大,在运算里应该取太阳表面的哪个点?如果那个点在太阳深处怎么办?
当然,这是稍后才需要思考的问题。
“二者之间函数关系必然是一条并不平滑、却会无限往复的曲线。”沈云埋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
谁也不知道祖师会不会真的疯狂到变阵,杀死火星上的所有人。
时间还是如常的流淌,却多了很多紧迫的感觉。
雀娘与童颜走到墙前,擦掉那些多日的研究成果,开始新的课题。
曾举神情凝重站在他们身后,偶尔出声指点一二。
和仙姑转身离开房间,向着基地外走去。
急促的脚步声响起,玉山追了过来,双手奉上一瓶丹药,小心翼翼说道:“这是掌门飞升前炼的最后一炉药,很好用。”
和仙姑沉默了会儿,没有解释自己只是来看看,不是想求药,也没有道谢,直接接了过来。
玉山脸上流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
“我把你伤的如此之重,为什么我在你的心里看不到一点恨意?”和仙姑看着她问道。
玉山有些不好意思说道:“我与元曲师兄天资普通,能够飞升便是侥幸,与前辈对战,本就该输。”
既然该输,那自然就不会恨。
和仙姑不解问道:“既然明知必输,为何要战?”
不等玉山回答,她便想起了雀娘的回答,自嘲一笑,望向房间说道:“那个小姑娘也是,用了这么多天时间算了这么多东西,忽然一朝要全盘推翻,但只是片刻我在她心里便读不到任何失望……你们这些小家伙到底在想什么呢?”
“算不出结果,也算前期准备,就像我,哪怕伤再重,不死就好。”
玉山微笑说道:“只要师叔醒来,知道我们在这里肯定会过来,到时候不就什么都解决了?”
和仙姑想了想才明白她说的师叔是谁,更加不解问道:“你们为何如此信任景阳?”
玉山说道:“就像前辈们信任祖师一样。”
和仙姑淡然说道:“祖师此生,从未败过,也没有错过。”
玉山自信说道:“师叔也没有真正败过,哪怕现在被祖师所困,也没有死啊。”
这就是青山宗自太平、景阳以来的一惯看法。
只要没死,就算不得败。
和仙姑沉默了会,转身继续向基地外走去。
不知道是不是伤势颇重的缘故,她没有踏云而飞,更奇怪的是也不是回山顶的方向。
玉山在她身后喊道:“前辈你要去做什么?”
“我要去找找云师那个家伙,都什么时候了,还像小孩子一样闹脾气,玩什么离家出走。”
和仙姑举起右手的药瓶摆了摆,很是潇洒。
房间里的推演计算还在继续,不时响起沈云埋的粗口。
彭郎与柳十岁等人实在是听不下去,反正也帮不上忙,便走了出来,坐到了沙砾地上。
玉山很自然地坐到了元曲的身边,抱住了双膝,像极了当年上德峰崖石星光下的少女。
苏子叶看了一眼便收回了视线,望向彭郎说道:“我是真没想到你这么强。”
彭郎谦虚说道:“只是还可以。”
苏子叶笑了起来,说道:“真是虚伪。”
彭郎想到自己在北方家里的地位,心道自己哪里虚伪了……
任何事情都要讲究个远近亲疏,井九虽然传过彭郎剑道,无恩门与青山也极亲近,但终究是两派。玉山下意识就说道:“十岁师兄也很强的。”
苏子叶看了柳十岁一眼,说道:“他主要是靠那些宝贝。”
柳十岁也不生气,说道:“公子说过,人与石头的分别就在于会用东西。”
苏子叶冷笑说道:“问题在于那是你的东西吗?”
柳十岁认真解释说道:“事情结束了,自然把幡还你,小师妹往里面灌了那么多的魂火算是利息。”
元曲说道:“不过就是借个东西,值当你唠叨一百多年?听到没?又不是不还你!”
苏子叶大怒说道:“那是借吗?赵腊月知道借这个字怎么写吗!”
时间就在这些无聊的对话与翻旧账之间流走。
火星迎来了又一个黄昏,然后又迎来了新的清晨。
一天一夜的时间过去,那边的工作还是没有什么进展,因为沈云埋的脏话就没有停过。
柳十岁几个人坐在沙砾地里,百无聊赖地看着天空。
他们的伤势还没有完全复原,但也没有什么太大的问题。
真正的问题还是在这片天空里。
越过前方那座最高的山,再往天去三百米,那边的天空里有无尽剑意,有难以自知所在的虚无之海。
他们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提到尸狗了。
不是不想,不是不担心,而是有些害怕。
尸狗在上德峰镇守多年,对青山剑阵无比熟悉,而且一路行来,不知吸收了多少星光仙气,境界更加高深玄妙,才能在柯伊伯带护住他们,并且带着他们找到这条通往生门的道路。
但现在它是在剑阵里寻找阵眼,无时无刻都在承受着剑意的侵袭。
彭郎都险些迷失在那片虚空里,勉强退了回来,它又在里面停留了这么多天,可还好?
基地建筑里忽然响起了嘀嘀的报警声。
紧接着,建筑里某处又有一道报警声响起。
柳十岁与彭郎从原地消失,留下数十道剑光。
苏子叶等人也用最快的速度赶了回去。
当他们回到房间的时候,警报声已经消失。
童颜等人的脸色非常凝重。
他们正在用机器人里的计算终端,推演编写好的程序,曾举也用自己的设备进行二次推演。
先前那一刻,自行运转的程序忽然出了问题,先后发出了两次警报。
从数据显示来看,应该是有极大质量的天体在靠近太阳系,引力扰动了剑阵,也干扰到了他们的计算。
他们现在暂时无法算出来,那个天体究竟是什么东西,甚至不知道引力影响的范围有多广。
究竟有什么东西正在靠近太阳系?
雀娘盯着墙上的那些数据,忽然转身望向曾举手环射出的光幕,喃喃说道:“开始变阵了……”
听到这句话,所有人神情骤变。
太阳系剑阵可以随时变化,这是他们已经算出来的结果,也是他们最不愿意看到的事情。
变阵如果完成,生门便不再会继续是生门,甚至可能变成最危险的死域。
火星应该还会继续存在,停留在火星上的这些人呢?
“祖师……”雀娘脸色苍白说道:“得赶紧想办法阻止他。”
童颜望向曾举说道:“变阵还需要一些时间,请那些前辈过来一道试着破阵吧。”
曾举微涩一笑,心想你哪里是需要那些人帮你一道破阵,只不过是想多绑几个人质,也是指望如果太阳系剑阵真的开始落下,那些人能帮你多撑会儿。
不等他说些什么,那台破烂的机器人便已经跑出了建筑,来到了环形基地中间的平地上。
机器人对着远处的那座高山,开启了最大功率的扩声器,喊道:“快来啊!我家老头子发疯了!你们要死了!”
……
……
海水在不远处拍打着沙滩,调戏着椰壳,逗弄着那些因为血月黑昼而不敢出声的猴子。
池子里的海水轻轻拍打竹竿,仿佛在安慰它钓不到鱼也没有问题。
青山祖师坐在轮椅里,身体微歪,半闭着眼睛,脸上的皱纹仿佛也被双重的海浪声抚平了很多。
他忽然睁开眼睛,望向宇宙深处,感觉到有一个大质量的天体靠近了太阳系,甚至干扰了到大阵。
那个天体有些奇怪,引力扰动不是特别厉害,范围却非常广。
卓如岁从洞府里走了出来,看着黑暗天空里的变化,神情微变。
低悬在海面上的那轮血月隐隐有些变形,太阳系剑阵里仿佛起了一阵涟漪,什么样的事物能够带来如此大的影响?
“来了。”青山祖师说道。
卓如岁转身望向他,有些紧张问道:“谁来了?”
祖师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有些艰难地坐直身体,伸手把海水池边的那些钓竿都拔了出来。钓竿在沙滩上插出的眼立刻被溢出的海水填满,在星光的照耀下,就像水银一般。
在人类文明的童年时期,水银一般用在帝王的陵墓里。
那边的海底有片像陵墓般的巨大地底空间。
无数座黑色方碑表面闪耀着蓝色的电芒,电芒并非一般粗细,看着有些像锁链。
或者是剑索。
无数道并不怎么凌厉、却无比深静的剑意,从那些蓝色电芒里生出,曲折而上,穿过地层与无尽海水,离开了大气层。
那些剑意被一道无形的力量拔动,仿佛琴弦,仿佛剑弦,射向了太阳系深处某处。
无形的力量来自海上的那轮血月还是别的存在?
卓如岁看着夜空,感受到太阳系剑阵正在改变,脸色渐渐苍白。
那些行星还在原先的位置。
满天星光也似乎没有变化。
有件事情变了。
生死在变。
只要太阳系剑阵转变完成,不管是谁在生门里,都会面临无穷剑意的攻击。
换句话说,这时候不管是谁来到了太阳系,只要他落在火星上,便会死在这座剑阵里。
可是火星上的那些仙人怎么办?他们无法离开生门,难道只能眼睁睁看着生门变成死域,为此时到来的那人陪葬?
卓如岁啪的一声跪在了轮椅边,抱住了祖师枯瘦的双腿,颤声道:“我知道您已经杀了一个,能不能不要再杀了?”
祖师看着夜空没有说话,眼神深静。
至深的无情。
卓如岁觉得很寒冷。
那是只有神明才能有的眼神。
在神明看来,众生皆为蝼蚁。
仙人亦是众生一属。
为何死不得?
……
……
赵腊月推着轮椅来到战舰最前方的窗前。
窗外远处是那颗太阳。
夜空里的星辰都是战舰。
有的战舰长约数公里,有的甚至长约二十几公里,比小行星还要巨大。
三万多艘战舰隔着安全距离排列着,组成一个半圆球表面,就像一个无比巨大的盖子,盖住了太阳系。
这画面何其壮观。
赵腊月在轮椅边蹲下,手掌落在他的膝头,问道:“开始吗?”
阿大趴在他的腿上,轻轻舔了舔她的手背。
井九盖着毛毯,脸色苍白,就像没有多长时间的病人。
他觉得这样做没什么意义,但知道不试一下赵腊月肯定不会甘心,便嗯了一声。
第二十八章他来了
随着某人的一声轻嗯,三万多艘战舰陆续开火。
无数激光、等离子炮、高能粒子炮向着太阳系发起了轰击。
笔直的光线与淡蓝色的电离线,就像无数道细线,很快便织满了宇宙的这片空间,然后照亮了这里。
这些远程武器的攻击,并不像平时那般稍纵即逝,更像远古时期的排枪兵,一轮接着一轮,仿佛没有任何间歇。
狂暴的轰击持续了很长时间,到后半阶段,那些太空战争里极少使用的多相核弹都被扔了几十万颗进去。
昏暗的宇宙一隅被持续照亮,如果别的星系群有生命,或者再过几千万年还能看到这幕瑰丽而壮观的画面。
毫无疑问,太阳系自从稳定之后便再也没有这样明亮过,星系空间里的能量也没有这般混乱过。
标准时间二十七分钟后,这场壮观至极的舰队齐射终于结束,宇宙渐渐平静。
这是人类文明有史以来单位时间里输出能量总数最大的一次。
甚至远远超过了当年青山祖师用舰队摆成青山剑阵,把那颗行星轰碎那次。
这次参与的战舰数量更多,更高级,而且开火时间更长。
只是一轮连续发射,便打掉了三万多艘战舰百分之十二的能量储存。
攻击结束之后,据太阳系边缘探测器发回来的数据,这片宇宙里的背景温度都整体提高了四摄氏度。
可以想见这种威力究竟恐怖到了什么程度。
没有任何一个仙人能够抵挡这种能量等级的攻击。
就算是一颗巨行星,也都会被这场能量风暴给撕碎。
前方的那片宇宙却没有任何变化。
太阳还是像个小白点,静静悬在远处。
人类文明的童年家园还是那样的宁静,似乎没有受到任何打扰。
三万多艘战舰上的数千万名官兵震撼无语,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数分钟后,中央电脑的计算结果出来了。
人类文明历史上最强大的一次齐射,成功地削减了那座太阳系剑阵……百分之零点零零三的能量域。
为什么会这样?
因为这是一座太阳为能量核心、以行星引力为阵意的剑阵。
星河联盟的战舰确实强大,那些超级战舰一艘便足以扫平一颗行星,三万艘战舰组成的舰队确实所向无敌。
问题在于,那是因为战舰从来不会愚蠢而狂妄到向宇宙本身发起战争。
面对恒星等级的防御系统——也就是现在这座大阵——舰队根本无能为力。
如果人类的武器能够消灭恒星,那还需要井九做什么?这个故事早就走向了另外一条道路。
赵腊月站起身来,看着前方毫无变化的宇宙,眼神微冷。
她修的是杀伐剑道,从来不在意仙人风度这种事情。
所以她会事先夺取了星河联盟的权力,做足了准备,才会去唤醒井九,来到祖星完成最后的终极一战。
带着数万艘战舰,横扫宇宙,把祖星轰成碎片,当然要比去与祖师单打独斗稳妥的多。
她没想到的是祖师竟然早有准备,把整个太阳系都藏了起来。
“还真是青山宗的风格,打不赢就把头缩进龟壳里……”她在心里想着。
太平真人遇着解决不了的事情的时候,也会非常警惕地提前离开,躲到谁也找不到地方,比如萧皇帝的那个龟壳。
青山宗还有位老祖宗,本来就是只老乌龟,看着危险,便会闭眼缩头。
三万多艘战舰的连续轰击,没能留下任何痕迹,也没能撼动那道无形的切割线一寸。
什么都没有发生,这个事实震撼住了战舰里的数千万名官兵。
就连雪姬站在战舰上,看着远方的太阳的眼神也变得认真了很多。
透明冰块里的花溪依然在沉睡,唇角不知何时多了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意。
痛苦的咳声响了起来,打破了战舰里的沉默。
赵腊月回头望去。
井九靠着轮椅里,脸色还是那般苍白,虚弱至极。
“好一座青山剑阵。”
他不需要像童颜等人那样,直到进入太阳系深处,遇着那些剑意,才能猜到事情的真相,也不需要像柳十岁那样,用烈阳号战舰做多次实验,才能找到一些线索,他只需要看一眼,便知道前方的宇宙里是什么。
青山剑阵的源头,便是青山祖师飞升之前在剑经上为后代弟子们留下的那四个字——万物一剑。
这是青山剑道的最高层次,也是青山剑阵能够震慑朝天大陆三万年的底气。
这种至高剑道还不是李将军、西来、恩生等人曾经领悟到的万物皆可为剑,而是万物可为一剑。
祖师把整个太阳系布置成了一座青山剑阵,
换句话说,他现在能以整个太阳系为剑。
至于祖师究竟用什么手段,能够利用太阳源源不断的仙气以及那些行星,暂时还不知道。很多年前他用数千艘战舰布置成一座青山剑阵,摧毁了那颗行星,或许便是对今日的一次演习?
在人类文明的历史里,能够领悟并且掌握这种剑道境界的只有两个人。
就是他与青山祖师。
他忽然想要摸摸猫,才想起自己的手不能动。
阿大很乖巧地主动蹭了蹭他的大拇指。
伴着一道清光,青儿从某处飞了出来,看都没有看井九一眼,报出了中央电脑的最新计算结果。
如果什么事情都不做,任由这座太阳系剑阵能量自行逃逸、解体,大概需要九十四万年。
井九看着落在赵腊月肩上的小姑娘,微笑不语。
青儿没有看他,也能感受到他的视线,很是不自在,扇动了两下透明的翅膀,继续说道:“我建议不要管这边,把舰队撤回去,然后彻底改造星河联盟的社会结构,全力推动科技水平发展,让本地文明早日抵达恒星级别。”
如果人类文明真的进入恒星级别,想要对付这座以太阳为核心的剑阵,自然是极为简单的事情。
赵腊月问道:“大概需要多少年?”
青儿骄傲地抬起小脸,说道:“待我与中央电脑融合完毕,提速过程可以非常快,最少只需要三千年便可以了。”
井九说道:“到时候记得去我坟上帮我拔拔草。”
青儿回头望向他冷哼一声,说道:“你要死了,这身体可是我们对付暗物之海的重要武器,肯定不会埋进地底。”
这是要他死无葬身之地的意思?
井九没想到时隔五百年,小姑娘对自己的怨念还没有消失。
赵腊月看了青儿一眼。
青儿有些不愿意地飞到井九的肩上。
谁也不知道,这个看似被迫去安慰井九的动作,实则是一次信息的传递。
赵腊月静静看着他,等着他做出判断。
井九的神情没有任何变化,简单地嗯了一声,表示赞同。
如果让雪姬知道他们没有那个能控制她的东西,肯定会立刻带着花溪转身离开,去行政主星以及别的那几个运算星球寻找,根本不会理会眼前的这座太阳系剑阵,更不会在意他们的死活。
赵腊月眼帘微垂,没有说话。
青儿的视线在二人之间来回,有些害怕地想着青山宗的人原来都这般冷酷啊。
井九转而问道:“十岁有消息没有?”
“烈阳号一直在进行不间断观察,但他与曾举进入太阳系后便消失了,所有联络也完全中断。”赵腊月说道。
从某些方面来说,这座太阳系剑阵与黑洞还真有些相似。
赵腊月带来的这支舰队确实天下无敌,井九与雪姬的组合也是另一种天下无敌,对这座剑阵却没什么办法。
“根据中央电脑的计算结果,他们还活着的概率很大。”青儿看着井九苍白的脸,以为他是在担心那些失落在剑阵里的晚辈,有些心疼,安慰说道:“只要沈青山还想离开,肯定会留下生门。”
赵腊月看着井九说道:“再看一段时间?”
这座太阳系剑阵可以理解为一座监狱,青山祖师自我隔离在世界之外,自然也影响不到外面的世界。
如果这只是一场战争,他们确实可以转身就离开,再不管这里的事情就好。
但井九被赵腊月强行唤醒,撑不了太长时间。
就算死后没有坟,不需要担心坟上长草的问题,他也不想。
阿大幽幽想着:“当年你在神末峰把自悟的剑法取名九死剑诀……还真是不吉利呢。”
数道视线落在轮椅上,等着井九的决定。
井九说道:“他摆出这座阵,就是等着我来破阵,既然如此,总是要走一遭。”
阿大被这句话说的热血沸腾,青儿看着他的眼神也温柔了很多,只有赵腊月生出了一些不好的感觉。
每临大事有静气,这是一句很美好的形容,而对井九来说,越遇着真正重要的大事,他的决定越干脆,说的话越少。
第一次飞升的时候,他什么都没有说。
第二次飞升的时候,他也只说了两个字——走了。
今天他却说了整整一句话,而且还说了要去的理由。
但不管如何,他既然做出了决定,赵腊月便会毫不犹豫、不打折扣地执行他的决定。
她推着轮椅到了窗外。
阿大从毛毯上飘了起来,赶紧勾住了他颈间的剑索,抱紧了他。
井九知道它是要表达一些美好的情感,只是无法用动作回应,便笑了笑。
所有战舰都在缓缓后撤,避免对剑阵带去太多干扰,影响到他们入阵的过程。
只有烈阳号战舰会留在柯伊伯带之外,继续观察。
看着光幕上坐在轮椅里的井九,烈阳号战舰舰长姜知星与其余的参谋军官生出非常复杂的情绪,缓缓举手敬礼。
满天星辰渐渐远去,宇宙变得更加黑暗而且宁静,却无法带来更多的安全感。
赵腊月看着虚空里的无形剑阵,推演计算着入阵的通道。
她的剑道境界非常高,已经到了万物一剑那层,与李将军、西来、恩生处于同样层级。
当然井九的剑道境界更高,按道理来说,应该由他推算剑阵入口以及前往生门的道路。
问题在于,她比谁都清楚,他的承天剑学的很糟糕,而且现在虚弱不堪,没有什么精神,自然不敢指望他。
忽然一道白光从侧方飞了过去。
那是雪姬。
这里没有空气,她的红色大氅却飘的很起劲。
透明的冰块被无形的力量牵引着,跟在她的身后。
寒蝉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了阿大,稳稳地缀在她的头顶,迎着阳光张开了触须,不停微微颤动着。
前方的虚空骤然出现一道裂缝,掩去了雪姬的身影。
赵腊月神情微异道:“原来她真的会承天剑?”
当年白刃仙人降世,最后死在万剑之下,很多人都在猜测,已经毁灭的青山剑阵因何重生。
现在终于有了最准确的答案。
“我教的。”井九说道。
他的声音很虚弱,眼神却很明亮,颇有几分得意。
在大原城三千院里,他做过雪姬的老师,虽然只是十几息的时间,但也值得骄傲。
赵腊月没有再说什么,推着轮椅往前方飞去。
青儿站在她的肩头,说道:“在太空里推轮椅,总感觉有些怪。”
阿大喵了一声,表示这与脱了裤子放屁差不多。
轮椅进入了虚空里。
雪姬果然没有错。
他们进入了通往太阳系剑阵生门的道路。
当然,前方也有可能是死地。
……
……
奥林匹斯山是太阳系里最高的山,哪怕被陈崖与柳十岁那次撞击碾压的矮了很多,依然最高。
机器人在西北高原喊了半天,也没能喊动一个仙人,沈云埋一气之下,带着所有人离开了基地,再次回到了山顶。
山不来就我,我便来就山。
有本事,你把山搬走啊,或者你们从山上搬走啊!
前代仙人们自然没有道理把山顶让出来的道理,警惕地看着他们。
童颜用最简单又好理解的言语,把自己的猜想说了一遍。
前次柳十岁带话的时候,根本没有仙人相信,曾举与和仙姑也只是去看看。但现在所有仙人都已经隐隐感觉到,这座太阳系剑阵正在慢慢发生着变化,他们的心态自然也发生了变化。
如果祖师真的是在变阵,列于阵柄之上的行星位置便会发生改变。
火星原本是生门,不久后却极有可能变成死墟。
变阵完成的那一刻,无数剑意便会从太阳系里奔涌而至,在场的仙人们就算能撑一段时间,又能撑多久?
至于离开火星再次寻找生门……连彭郎都无功而返,他们更没有自信。
这就意味着,如果不能阻止变阵,大家都是死路一条。
可直到这一刻,依然不是所有人都相信童颜的说法。
神打先师与紫气东来君、董先生坐在崖石里,神情漠然,明显不会参与此事。
那两名黑衣妖仙守着香案上的陈崖残躯,更是脸色阴沉至极,只不过其中一人依然看着满脸喜气,画面有些好笑。
顾左声音微冷说道:“祖师变阵,必然是有什么突发情形发生,怎会是针对我们?”
剑仙恩生沉默站在远方的崖边,看着天空里那颗遥远的蓝色星球,也许是在猜测祖师的想法。
“我会布置一个阵法,愿意记的就记一下,到时候可以保命一段时间。”
机器人用力地拍打了两下手掌,说道:“时间不多了,赶紧的!”
最后只有三名仙人愿意与他们一道参详破阵之法。
曾举看了一眼童颜。
童颜满是稚气的脸上流露出恰到好处的感谢与欢喜,看不出半点问题。谁都没有注意到,苏子叶与元曲一边听着沈云埋说的阵法,一边观察着四周,准备着待剑阵落下时,怎样让这些前代仙人顶在最前面。
“这个应该最好用。”苏子叶的视线落在香案上,看着陈崖的残躯,在神识里对元曲说道:“结实。”
元曲倒吸一口冷气,心想不愧是朝天大陆最后的邪道魔头,连将死之人的尸体都不放过。
“太冷酷了吧!”他传回去一道神识。
苏子叶冷笑一声,说道:“柳十岁是果成寺金身,你想把他举在头顶?”
第二十九章他带着她来了
就在他们想着这些阴损事的时候,童颜、雀娘与曾举等前代仙人已经再次开始推演计算。
下方的崖壁被飞剑刻出无数个数字与复杂至极的方程式。
众人站在空中,对着崖壁不停思考分析,不时从调出终端进行计算。
破题方式可以有多种道路,至少在开始以及中段的时候,在正确答案出来之前谁也不知道自己是对的。那么讨论自然很容易变成争论,众人的语速越来越快,声音也越来越高,倒不局限在彼此阵营,更像是一场混战。
机器人坐在崖边,学着书里柳词的模样荡着双腿,不时用脏话加入众人的争论。
雀娘有些受不了,说道:“你能不能安静点儿?”
机器人传来沈云埋的声音:“凭什么?你不觉得我这样很天真可爱?”
雀娘说道:“你把崖石都蹬掉了,上面的数字弄混了怎么办?”
沈云埋嘲笑说道:“也就他们那些老家伙和你们这些乡下人还要把数字写在墙上。”
雀娘与童颜等人对视一眼,决定不再理他。
崖外天空里激烈的争论声消失,众人开始用神识交流,确实要比语言交流来的快很多。
沈云埋喊道:“还是我提醒你们的,怎么能不带我玩?”
……
……
太阳系剑阵可能正在变阵。
火星可能会变成死地。
思考破阵的方法当然不是玩耍,而是非常紧张的工作。
随着推演计算向前推进,逐渐靠近答案,气氛越来越紧张。
一位前代仙人不停地挠着头,发髻早就散开,披头散发,蓬头垢面。
他盯着崖壁上的那些数字,眼睛有些失神,喃喃自言自语不停,像极了大学里多年无法毕业的博士生。
“我说倪叔,你自言自语能不能声音小点?有些吵。”沈云埋对他说道。
这位姓倪的仙人修道之前乃是月华城太守,因为官场上常见故事下狱,被折磨的精神有些失常。谁也没有想到,就在要被斩死的那天,他竟是一朝觉悟,在秋雨里大笑越狱而去,拜在了某个隐世宗派门下。
百余年后他境界大成,闻知当年的那个皇帝决意禅位于子,自己做个逍遥的太上皇。他毫不犹豫破关而出,不顾朝廷背后的修行宗派警告,直闯皇城,当着三万御林军的面,直接割下了那个皇帝的脑袋。
千年后他终于飞升成仙,来到了这个世界。通过后来的飞升者,他才知晓自家那个隐世宗派早就消失在历史的长河里,但诏狱里的那些记忆似乎还在折磨着他,他时不时便会陷入这种微微失常的状态。
他看着沈云埋冷笑道:“我承认你的天赋智慧都在我之上,但你个小屁孩现在就剩一个头了!”
沈云埋冷笑说道:“破题不靠脑袋,难道像你们一样靠屁股?”
倪姓仙人闻言大怒,说道:“你提出要用迭代穿线法,又是用什么器官想的?你有器官吗!你连屁股都没有!”
沈云埋怎能忍受别人质疑自己的智慧与身体,寒声说道:“只有傻逼才会试图从代数几何转到数论方向去。”
倪姓仙人想着自己来到这个世界后的修学生涯,脸色顿时苍白,竟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另外那位仙人忍不住说道:“云埋啊,你说迭代穿线法是你五天前才弄出来的……好吧,且不说急促之下会不会出问题,只说你这个方法验算起来都不可能,我们根本没有足够功率的运算核心来跑程序。”
沈云埋五天前设计了一个全新的数学工具,希望通过验算,映射确认太阳系剑阵的阵枢。但就像那位仙人所说,这需要大量的计算,除非此刻在火星上能够连上宪章网络,用中央电脑才能算出结果。
但众人身处太阳系剑阵里,哪里能够与外界联系。
沈云埋冷笑说道:“换作以往,我自己也就算出来了。”
童颜平静说道:“但你现在不行。”
沈云埋那具完美的身体在那场核动力炉爆炸里毁去,同时毁掉的还有极重要的专用数学处理核心……
机器人默默举起机械臂,竖起中指。
“我觉得应该用纯阳变换。”
雀娘有些不确信的声音在崖外的天空里响了起来。
天空里的仙人们以及坐在崖边的沈云埋都安静了片刻,纷纷嘲笑起来。
就连崖上的剑仙恩生等人都向那边望了一眼。
“你在哪里看到的纯阳变换?”沈云埋问道。
雀娘说道:“战舰上你不是给我们上过课?”
沈云埋说道:“我肯定没有提到过纯阳变换,灌输的数据里也肯定没有。”
雀娘说道:“我在战舰资料库里自学的时候看到的。”
曾举微笑说道:“你能知道就不容易,但这个确实不可行。”
很多年前,星门大学数学系的大教室黑板上,忽然被人写了一篇论文。
那篇论文讲的是函数相关,标题已经拟好,就叫作:纯阳变换。
这篇论文立意极新,方法极为巧妙,如果成立的话,可以解决数学几个悬而不决的难题,引发了数学界的极大震动。但随着研究的深入,很多数学家发现这篇论文有极大问题,而且在现有条件下根本无法解决。
几大数学期刊经过一番商议后,做了撤稿宣告,这篇论文也就此回到了图书馆,再也无人问津。
直到很久以后,才有很少人知道,原来这篇论文竟然出自李将军之手。
他离开朝天大陆后,便被祖师安排在星门大学进修,学习了半年时间,就写出了这样一篇论文。
前代仙人们自然知道这件事情,都当成个笑话,只不过除了沈云埋,没人敢在李将军面前提起。
雀娘居然说要用这篇著名的论文观点为破题法,自然引来了很多嘲笑。
“可我觉得……好像可以用。”雀娘更加不自信,轻声说道。
童颜用鼓励的眼神看着她说道:“有证明的思路?”
雀娘有些无助地摇了摇头,说道:“只是直觉……就像和仙姑看出阵眼是战舰那样的……直觉。”
“我说过,直觉这个词,往往只是用来掩饰荒唐与狼狈。”
神打先师苍老的声音从崖上飘了过来。
他与两位黑衣妖仙等人一样,根本不相信祖师会变阵杀人,但对崖外的讨论难免有些好奇。
“直觉是人类为了弥补自身计算能力缺陷而产生的一种救济手段。你们的计算能力都很糟糕,所以直觉才是你们唯一应该抓住的工具。雀娘说的没有错,要解决这个问题,就应该用纯阳变换。”
一道声音从天空里飘了下来,显得很没精神。
说话的那人就像是很多天没有睡觉,又像是在病床上睡了太多天。
神打先师冷笑说道:“真是荒唐至极!是谁在大放厥词?”
一辆轮椅从天空里落了下来。
井九坐在轮椅里,身上搭着毛毯,毯子微微拱起。
赵腊月推着轮椅,短发微乱。
看着这幕画面,众人震惊异常,片刻后才反应过来。
数道法宝光毫冲天而起,然后被大气层上空的剑意压了回来,把崖间照得极亮。
前代仙人们警惕异常,如临大敌。
剑仙恩生盯着轮椅里的井九,眼底深处隐有剑光闪现,战意十足。
他伤势未愈,但忽然间遇着公认的剑道最强者,还是生出了强烈的出剑**。
神打先师缓缓自崖石间站起,握住手里的破鼓,面无表情说道:“原来是景阳真人来了。”
两名黑衣妖仙如鬼魅般分开,落在了轮椅的两边。
……
……
井九没有看这些仙人一眼,因为转头很累。
他看着崖外的雀娘继续说道:“当年下棋的时候就看得出来,你的直觉比童颜强,不要轻易怀疑这一点。”
时隔多年终于再次见到老师的仙颜,雀娘心情激荡不已,哪还管纯阳转换之类的东西,跪到空中行了一个大礼。
童颜挑了挑眉,没有说话。
柳十岁等人惊喜异常,飞至轮椅前拜倒行礼。
公子、老师、师叔、真人之类的称呼在崖边不停纷飞,直至被一道惫懒的声音打破。
“哎呀,老九你果然还活着!这可真好。”
井九差点以为卓如岁也来了,然后才听出是沈云埋的声音,脸上浮现出一抹微笑,说道:“你也还活着,确实很好。”
看到这幕画面,柳十岁等人很是吃惊,心想原来沈云埋没有说慌,两个人的关系居然真的挺好。
下一刻他们才觉得哪里不对,元曲面带寒霜之色,仿佛变回了青山剑律,沉声说道:“大胆!岂敢对真人无礼!”
“看啥?吼啥?”机器人站起身来,居高临下看着元曲,嘲弄说道:“真按辈份算,你们谁有我高?我与他平辈论交,那是我们的友情关系!我要你们跪过吗?到底是谁无礼?”
这话说的不错,他是青山祖师的血脉以及传人,按辈份算那是真正的二世祖……
柳十岁等人对视一眼,很有默契地不再提及这个话题。
“这就开始叙旧了?你们是不是也太不把我们这些老家伙放在眼里?”
神打先师举起手腕上系着的小破鼓,看着井九面无表情说道:“船烂也有几十吨合金,鼓破也能响几声,你听不听?”
两名黑衣妖仙对着轮椅伸出了右手,都是那样的苍白,却有着截然不同的气息,隐隐相连。
紫气东来君与董先生也艰难支撑身体站了起来,取出了峡谷战斗里根本来不及用的最强法宝。
剑仙恩生的手落在了剑柄上。
与彭郎一战时,他把剑插入了崖壁里,没有受到任何损害。
六位前代仙人围住了轮椅以及那些人。
火星的短暂和平又要被打破了吗?
“不听不听,王八念经。”沈云埋欠抽的声音再次响了起来,这是回答神打先师那句话。
神打先师神情沉怒,握住小鼓便准备敲响。
忽然。
一只圆乎乎的小手从他的手臂下方伸了起来,拿走了那只小鼓。
就像一个逛夜市看到玩具的孩子,有些蛮不讲理,也有些可爱。
神打先师如同被冻住一般。
他这时候有些恍惚。
那只鼓是他随身千年的打神法宝,彭郎用剑斩破,却也无法将其夺走,依然有着极强的神通。
怎么就这样被人一伸手就拿走了呢?
鼓绳是什么时候断的?
又是怎样断的?
剑仙恩生的神情在这一刻变得无比凝重。
比面对彭郎、看见轮椅里的井九时更加凝重。
他带着无恩门特有的无畏气质,握住剑柄便要出剑。
却没能如愿!
因为剑与剑鞘之间被冰住了。
一个小小的身影从他身边走过。
所有人的视线都望了过去。
那是一个发如雪的小姑娘。
小姑娘的脸很圆,很白。
她的眼瞳很黑,很深。
她的手里拿着那个小鼓,向崖边的轮椅走去。
第三十章雪崩
崖上崖外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这不是一种形容,也不仅仅是人们心情的投射,更是真实的温度急剧降低带来的变化。
这一刻那些仙人才是真正的如临大敌,如见深渊。
随着那个小姑娘的距离越来越近,那两名黑衣妖仙的手甚至颤抖了起来。
没有谁见过雪姬,但没有谁不知道她,而且能够轻易地认出她。
伸手便拿走了神打先师的鼓。
只是路过便冻住了剑仙恩生的剑。
虽然那两位都是重伤之身,也没有人能够做到这一点。
是的,没有人能够做到这一点。
青山祖师不行。
井九也不行。
只有她可以。
从远古到当下,她一直都是朝天大陆真正的主宰。
……
……
如临大敌,但谁敢真的与雪姬为敌?
紫气东来君与董先生刚刚祭出法宝,此刻竟连收回法宝的勇气都没有。
神打先师看了看自己空着的手,默默坐回了崖石里。
恩生举起自己的剑凑到眼前认真看着,想要弄清楚那些寒意微粒究竟是什么,为何有哪些强的作用力。
曾举叹了口气,对着雪姬行礼道:“见过陛下。”
其余的前代仙人与柳十岁等人也纷纷行礼。
“见过娘娘。”
“女王安好。”
“给雪姬大人请安。”
不同的称呼,代表着不同时期的朝天大陆修行界对她的态度,但都是同样的敬畏。
只有一个称呼与众不同,再次震惊了场间的所有人。
彭郎对着雪姬一揖到地,声音微颤说道:“见过岳母大人。”
雪姬看了看他,翻了一个白眼。
仙人们本来就震惊于雪国女王的出现以及她是这个样子,现在再次被双重震惊。
彭郎居然是她女婿?
女王居然会翻白眼?
井九这个最熟悉雪姬的人也很少看到她如此人性化的一面,不禁有些担心她会不会对彭郎做些什么。
好在什么都没有发生,彭郎很自然地站到了雪姬的身后。
人们的视线被他引动,才看到了那个像被线牵着、离地面约半尺距离向前飘着的透明冰块,看到了冰块里的花溪。
震惊这种事情,真的有些像有钱人的钱一样,又像是雪崩时的雪一样,有了就开始连绵不绝,越来越多。
仙人们都知道伽雷通道里发生的事情,知道这个小姑娘的身体里是那位。
那位少女祭司乃是远古文明的传承者,也是现在文明的象征。
以曾举为首,所有人都对着冰块里的小姑娘低头行礼,表示自己的尊重。
“知道向这位行礼,却没有勇气救她,何其虚伪!”
说话的人是快要被人忘记的陈崖。
只剩下小半截身体的缘故,他的声音断续而充满了空气,有一种徒劳的愤怒感。
他真的只剩一口气,本想凭着这口气支撑到祖师用太阳系剑阵改变人类命运的那一刻,但此时看着所有人在雪姬面前的可怜模样,尤其是雪姬的那件红氅让他想到了李将军,终究是没能忍住那一口气。
他厉声喝道:“在这个雪国怪物的面前噤若寒蝉,我真是替你们丢脸!”
沈云埋看着香案上认真说道:“陛下要看你一眼,就算我输。”
雪姬当然不会看陈崖一眼。
对于她无法战胜的存在,比如黑洞,她不会关心。
对那些永远无法企及她的存在,她也不会有任何关心。
但她也不喜欢听这些废话。
蝴蝶结迎风而飞。
寒蝉落在了陈崖的头顶。
陈崖顿时噤声,被冻成了冰块。
还是半身雕像,只不过现在成了冰雕。
……
……
雪姬已经走到了离轮椅不远的地方。
陈崖最后的气息变成一道冰雾,在空气里散去。
两名黑衣妖仙对视一眼,出乎所有人意料向雪姬发起了进攻!
看似胆怯而颤抖的手散发出截然不同的两道气息,隔空相连,形成一道湍流,笼罩住了雪姬。
这一刻的画面,就像是江中隐现白石。
无论江水如何滔滔,其势何壮,都无法撼动白石分毫。
就像沈云埋说的那样,白石甚至看都不会看江水一眼。
嗡的一声。
江水骤散。
织成漩涡湍流的一方。
那名悲观的黑衣妖仙顾左从原地消失,化作一道白光,消失在了数百里外的火星表面。
仙人间的战斗就这般简单粗暴却又麻烦,在被打飞以及回来的路上要消耗比战斗时更多的时间。
至于为何黑衣妖仙会化作一道白光……在崖间满天飞舞的黑衣碎片便是原因。
雪姬没有理另外那名黑衣妖仙,继续向轮椅走去。
那对黑衣妖仙的双合道法有些意思,但现在只剩下一个人,没有资格让她停下脚步。
下一刻她忽然停下了脚步,转头向身边望去。
那名妖仙回到了原地,不知何时重新穿上一件黑衣,只不过头发有些乱,脸色有些苍白。
如果不是另一名黑衣妖仙一直没有动,人们甚至会误以为是他做了一个移形换位。
这是怎么回事?
即便是处暗者这样的超级母巢,也承受不住雪姬的正面一击。
为何这名黑衣妖仙却像是没有什么事,而且为何能如此快地回到原地?
雪姬乌溜溜的黑眼珠微微一转,显露出了一些兴趣。
轰的一声。
那名刚刚回来的黑衣妖仙又被击飞了。
下一刻,他又回来了。
又是轰的一声。
他又被击飞了。
……
……
在极短的十余息时间里。
那名叫做顾左的黑衣妖仙被雪姬击飞了五次。
他神奇地没有死去,却也没有办法与自己的兄弟再次形成道法湍流。
他的身体已经被毁坏的不像样子,看着极其凄惨。
人们终于可以清楚地分辨出这对黑衣妖仙兄弟的身份。
雪姬的眼神越来越明亮。
不是遇到强敌那种明亮,而是她难得遇到了一件好玩的事。
——我倒要看看,你到底带着多少件黑衣服。
她就不信会比井九的蓝色运动衫更多。
“别打了。”顾左一手捂着变形严重的脸,举着另外一只手说道:“认输,我打不过。”
顾右在数十丈外的对面正色说道:“还没正式打过,怎么就能认输?”
顾左凄声说道:“得打的到人家才叫打,我们这叫挨打,再说了,被打的又不是你!”
雪姬歪着头看着这对兄弟,嘤嘤了一声。
所有人都听懂了她的意思:你们是什么怪物?
“不是怪物。”井九说道:“他们是一个人。”
不少人知道这对黑衣妖仙是青山祖师在朝天大陆留下的伏笔,但谁都不知道伏笔的意思在哪里。原来他们竟是一个人,却被祖师用无上神通分成了两个灵魂,然后经由天地灵气蕴养,变成了一对双胞胎兄弟。
这对黑衣妖仙同魂双体,所以才会各分悲喜,联手合击的时候,又能形成更大的威力。
而最大的好处在于,他们需要同时被杀死,灵魂才会真的涣灭。
这里说的同时是绝对意义上的同时。
祖师具体用的什么手段没有人知道,他们自己都不知道。但祖师居然无数年前便开始进行灵魂方面的实验,这让人们再次联想到童颜的那个推论,不由沉默。
苏子叶幽幽说道:“我以为我是个魔胎就够邪了,二位才是前辈啊!”
听到井九的话,雪姬更感兴趣,伸出两只圆乎乎的小手把那对黑衣妖仙兄弟抓了过来。
打的再远也杀不死,那就别打到远的地方,免得麻烦。
“没有意义。”乐观的顾右看着她认真说道:“反正你杀不死我。”
雪姬的眼里出现一抹得意的笑容。
啪的一声轻响。
两个黑衣妖仙重重地撞到一起,却在她的力量压制下无法弹开,而是继续向前挤压。
“陛下要做什么?”玉山睁大眼睛好奇问道。
雀娘有些不确定说道:“前些天在课上看到的那个实验?”
在物理学上有一个著名实验,就是把两个磨得很光滑的金属块用大力量紧压在一起,只要时间足够长,金属块里的分子做不规则运行,会填充到对方金属块分子的间隙里,于是两个金属块便会合在一起。
现在雪姬要做的好像就是这样的事情?
顾左与顾右靠在一起,衣服紧贴着身体,线条清楚。
仿佛有只无形的巨手,紧紧地攥着他们,他们根本无法分开。
顾左的右脸与顾右的左脸紧紧贴在一起,皮肤已经有了相连的感觉。
那个实验需要很长的时间,但实验室里怎么存在雪姬这种层级的巨大力量?
如果这个过程继续下去,只怕他们的血肉乃至仙骨都会被这道恐怖的力量压到一起。
更匪夷所思的是,人们隐隐看到两个黑衣妖仙体内散发的清光也有了相融的迹象。
难道……雪姬准备把祖师分割开的两个灵魂重新揉成一个?
如果她真可以做到的话,当这对黑衣妖仙的身体与灵魂都变成一个,自然能被杀死。
顾右露出的半张脸上毫无惧色,看着天空漠然说道:“没事,反正你们就要死了。”
顾左露出的半张脸上全是茫然,看着雪姬说道:“哥,是我们要死了。”
看着这对黑衣妖仙眼看着便要被捏成肉泥,再难分出你我,曾举心中不忍,向前踏出一步,准备向雪姬求情。
忽然间地面剧烈地震动起来,来得毫无征兆,便是他都险些踏空。
震动只是一瞬便消失,但留在了所有人的心里。
这绝对不是地震,而是更加可怕的力量,来自深远的太空里。
人们抬头向夜空里望去,隐约感觉到,那道无形的剑阵竟似降低了一段距离,与地面更近了。
夜空的极深处,一颗巨大的气态行星正在缓慢地改变位置。
这座太阳系剑阵正在发生变化,向着火星地表慢慢压了下来。
就像雪姬要把那对黑衣妖仙压在一起。
紧张的气氛笼罩住了山顶。
直到此刻,众人还没能算出阵眼的位置,无法破阵,难道就要眼睁睁看着大阵落下?
井九看着缓缓下降的天空,苍白的脸上露出了悟的神情,说道:“原来是等着我们。”
青山祖师既然拥有变阵的能力,为何一直没有试图杀死火星上的童颜等人?
因为他在等着井九与雪姬的到来。
当井九与雪姬进入太阳系剑阵,落在火星上,他才会真正开始变阵,把这个生门变成死地。
这是一个很简单的局,却很难解决。
无数道剑意像极小的流星般,开始在大气层外显现,空间隐隐变形。
这座太阳系剑阵终于展现了真正的威力。
天空慢慢下降,离地面只剩下了一百九十多米。
接下来应该怎么办?冒着在剑阵里无尽漂流、最终被剑意侵蚀杀死的危险离开火星,还是集结所有仙人的力量正面一战?
雪姬松开双手,把那对黑衣妖仙扔到了地上。
那对黑衣妖仙的身体缠在一起,衣衫破烂,看着就像两块被当作垃圾的抹布。
雪姬望向天空,一拳轰了过去。
无数道带着雪粒的白光,从她的小拳头里涌出,带着难以想象的威势,落在了无形的虚空界线上。
轰的一声巨响,火星地表再次剧震,地面的沙砾跳跃而起,形成了雾般的画面。
数千道闪电般的冰凝痕迹,从那一拳落下的地方蔓延开来,就像蛛网一般。
可以破碎虚空的拳头,也可以冰冻空间。
向着火星地表落下的天空,伴着喀喀的声音,缓缓停在了原处,再难往下一步。
……
……
(这个章节名我特别喜欢,但其实除了震惊之外并不合适,最适合用在雪姬死的时候,问题是大道朝天是个喜剧,雪姬大大永远不会死,没什么机会用到这个名字,便放在了今天。)
第三十一章天空中下着沙
雪姬居然用自己的小拳头撑住了落下的天空!
看着这幕画面,所有的仙人都惊呆了,才知道这位雪国的女王陛下现在究竟强大恐怖到了什么程度。
彭郎走到雪姬身后,右手握着剑柄,平静而警惕地看着神打先师与剑仙恩生等人。
如此关键危险的时刻,雪姬要与太阳系剑阵抗衡,谁敢趁机对她不利,必然会迎来他最强硬、最疯狂的剑杀。
井九看了一眼雪姬,又看了眼被冻凝住的天空,神识微动。
一道极小的龙卷风在地面生出,卷起一些沙粒到了半空里。
接着,那些沙粒从龙卷风最下方慢慢落下,就像沙漏。
“还有这么长时间。”他说道。
童颜看着那些沙粒的数量与落下的速度,稍一计算,说道:“标准时间七十一小时。”
沈云埋也在看着那些沙子,说道:“零四分钟。”
这也就意味着,再过七十一小时零四分钟,便是雪姬也无法阻止天空的落下。
不是她的神通只能支撑到那一刻,而是太阳系剑阵会在那一刻完成最终的变化,自然把火星吞噬进去。
最后的那个过程,乃是天地变化,实非人力所能改变,哪怕雪姬强的不是人。
那么到底要不要提前离开?离开火星会不会遇到更多的危险?很多视线落在轮椅处,等着井九给出判断,包括崖外的那位仙人,至于倪仙人这时候还痴迷于崖壁上的数学题,根本没有注意到发生了什么事。
井九轻声说道:“就在这里等着吧。”
“等什么?”剑仙恩生盯着他的眼睛问道。
井九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赵腊月推着轮椅来到崖外的天空里。
他看着崖壁上的那些数字、曲线、方程式,轻声说道:“这个题目有点意思。”
这时候的他脸色苍白,看着虚弱不堪,无力地靠在轮椅里,就像没几天好活的病人。
众人知道那是因为承天剑的缘故,在这种情况下,他还能拥有自由的意识,已经非常了不起。
即便如此,大家依然把希望放在他的身上。
此前柳十岁他们的行事早就表明过这种想法——只要他来了,什么事情都能解决。
“纯阳转换没有错,思路也没有问题,你们这些天做了很多正确的事。”
井九看着雀娘轻声说道,很是欣赏而且欣慰。
雀娘微羞一笑。
沈云埋不干了,说道:“明明我与童颜的贡献最多。”
那位倪仙人被争论惊醒,神情微惘想着,难道自己就什么都没有做?
曾举走到崖边,看着轮椅里的井九认真说道:“真人,请。”
雀娘来到轮椅边,把这些天众人观察到的、推算出来的数据,包括已经被否定的几个思路,全部汇报给了井九。
井九想了会儿,轻声开始解题。
雀娘拿出一面铜镜,开始记录老师的言语,认真专注至极。
随着她的秀气指尖在铜镜表面移动,崖壁上石粉溅飞,自然显现出一个又一个的数字与符号。
赵腊月看着这幕画面,忽然想到,冉寒冬如果知道自己的秘书位置被人夺了去,不知会是何想法。
冉寒冬是什么想法不得而知,但看着崖壁上的那些数字与符号,曾举等人的心情则是非常异样。
倪仙人更是不停喃喃自言自语着:“原来是这样……居然可以这样……”
崖上的那些仙人也很是震惊,紫气东来君脸色微沉说道:“这家伙的学问竟也这般好?”
这些仙人飞升来到星河联盟后,都曾经进行过系统性的学习,自然能看懂井九看似信手拈来的这些数学手段何其了不得。
机器人坐在崖边,嘲弄说道:“我们这种能者无所不能,难道你还不习惯?”
在童颜等人这些天的苦思基础之上,井九很快便给出了破解太阳系剑阵的方案,只剩下最后极为麻烦的验算过程。
就算这个方案不像沈云埋的方案,需要中央电脑这种层级的运算核心,也需要极为高级的数学终端。
如今在这荒芜的火星到哪里去找这种东西?
井九想了这么多事情,早已疲惫地不行,最可怕的是弗思剑的剑意在他体内不停地杀伐。
在推演计算的过程里,他没有咳嗽,也没有昏倒的迹象,实则非常痛苦,只不过无人知晓。
赵腊月知道,不容拒绝说道:“够了。”
说完这两个字,她推着轮椅回到了崖上。
众人很是吃惊,心想这是怎么回事?
井九终于再次咳了起来,片刻后才平静了些,虚弱说道:“剩下的事,就交给你了。”
他要把最麻烦、最耗时间的验算过程交给谁?
童颜忽然想到赵腊月随身带着的青天鉴,眼睛微亮,紧接着又摇了摇头。
就算青儿控制了星河联盟的中央电脑,此刻火星无法与外界联网,终究是无法借力。
那井九这句话是对谁说的?
崖边忽然响起嗡嗡的声音,就像是野蜂飞舞。
数道视线落在雪姬的身上,因为人们注意到她头上的蝴蝶结微微动了一下。
陈崖已经变成了一座冰雕,众人知道那个蝴蝶结乃是雪姬可怕的随身法虫,童颜等人自然知道那是寒蝉。
寒蝉轻轻扇动翅膀。人们什么都没有看到,却感觉到很多个无形的小点飞了起来,落在了崖壁上,然后开始不停变化着排列,组成一个个新的数字与符号。
“那些蚊子除了会说话,还会做计算?”赵腊月有些不解问道。
井九说道:“那是雪姬在算。”
赵腊月心想雪姬要与太阳系剑阵抗衡,同时还要分神进行如此复杂的运算……你也是真是要把她用到尽啊。
接着她看着他苍白的脸,才想起他把自己也快用到了尽处,有些心疼说道:“睡会儿吧。”
井九说道:“绝大部分基础他们这些前就已经做完了,我做的不多,不累。”
玉山走到轮椅前,看着他仰慕说道:“师叔,没想到你数学也这么好,我在战舰上学了些,觉得好难。”
井九想着在公寓里的学习时光,微笑说道:“我数学最差,别的方面更好些。”
玉山睁大眼睛,好奇问道:“师叔您还学了些什么?
赵腊月想着钟李子讲的那些故事,说道:“他都学了。”
现在的井九是星河联盟最好的数学家、物理学家、化学家、医学家……
如果他愿意,可以成为所有学科的带头人。
只不过这两年他没有什么机会运用那些知识。
或者这说明了,在武力的面前,知识确实稍微有些无力。
井九不愿意回忆关于数学的不好经验,望向远方荒原上的环形基地,说道:“那边好像有些意思,去看看。”
“喵~”
他身上的那件毛毯隆起处微微动弹。
阿大从里面钻了出来,延展身体伸了个懒腰,用一声喵表示赞同。
它不喜欢崖间的紧张气氛,不喜欢越来越近的那片天空。
这里是火星最高的峰顶,离天空也越近,还是去地面安全些。
仙人们这时候才发现它的存在,看着趴在井九腿上的那只长毛白猫,神情微凛。
主星发生的事情,他们都知道了。
这位便是青山镇守白鬼。
它一爪便把成霜打到了宇宙深处,更是一爪便踏碎了那个巨大的引力场……何其可怕。
井九忽然因为它想到了一件重要的事,望向元曲问道:“你们是怎么出来的?”
元曲老实说道:“童颜接了沈云埋,传信回去……”
井九听了个开头,便推算出了一个大概,示意他不用再说,问道:“狗呢?”
既然童颜与沈云埋与朝天大陆那边联系上,想办法让元曲与玉山都飞升成功,那尸狗没有道理不随之离开。
他比谁都清楚,尸狗其实很早就想离开朝天大陆,来这个世界看看。
元曲有些紧张说道:“夜哮大人去……找阵眼了。”
“胡闹!”井九脸色微冷说道。
当年青山内乱的时候,他与师兄曾经说过鸡犬升天四个字,这就是承诺。
现在尸狗好不容易飞升成功,结果却去了如此凶险的地方,如果出事怎么办?
弟子们难得看到他动怒,哪里还敢辩解什么。
“把这里的空间座标与你们算出来的流体函数方程发到外面,让它赶紧回来。”
井九按照元曲说的时间算了一下,尸狗在太阳系剑阵里已经停留了十几天,必然已经身受重伤。
元曲有些不安说道:“不知道它在哪里,要对整个太阳系广播……怎么弄?”
井九望向崖边的雪姬。
雪姬背对着他,举起了小圆手。
被冻凝的天空里忽然出现了一道清楚的冰凝痕迹,紧接着出现了更多的痕迹。
那些痕迹组合在一起,变成谁也不认识的符号。
童颜望向天空,片刻后便明白了那些是反的符号。
如果有人从太阳系里望向火星,便能看到准确的信息。
确认了没有问题,井九轻声说道:“走吧,等他们找到阵眼再回来。”
那道龙卷风带起的沙粒,还在缓慢地往下落着。
还要七十个小时才会落尽。
这段时间留在崖上做什么,发呆吗?
阿大连连喵个不停,表示快走快走。
那个透明冰块里的光线忽然微变。
花溪不知道什么时候睁开了眼睛,看着井九面无表情说道:“为了布置这座太阳系剑阵,我把星河联盟的资源调了百分之七给他,而且持续了一百七十年,他把所有时间与精神都放在了里面,你觉得他会让你这么容易就能找到阵眼?”
井九转头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赵腊月推着轮椅离开了山顶。童颜、雀娘等人要继续破阵,柳十岁等人无事可做,便也跟了上去。
时隔多年,再次相逢,他们当然想与井九在一起。
而且待沙漏落完,依然找不到阵眼,太阳系剑阵会把所有人杀死,最后这点时间要珍惜。
苏子叶有气无力说道:“这就是死也要死在一起的意思?”
元曲有些恼火道:“你不会说话就不要说,更别学沈云埋那么说。”
……
……
火星表面留下淡淡的轮椅痕迹与脚印,从奥林匹斯通往西北荒原。
既然是打发时间,随意走着便好,不需要飞。
赵腊月与柳十岁飞升后,朝天大陆又过了些年,自然会聊聊那边的情形。
最值得需要说的事情不过是谁死了,谁死了,谁又死了。
井九问道:“猴子们还好吧?”
玉山心想神末峰的猴子不知道换了多少代,这该怎么应。
元曲则知道师叔问的是猴子,实际上关心的另有其人,说道:“顾师兄还好,但胡太后可能……要走了。”
那个狐狸精也要死了?柳十岁不知道是不想起了小荷,沉默不语。
井九则是想起了自己的侄儿,沉默片刻后叹了口气。
苏子叶终于说了句特别合适的话:“真人何故叹息?”
井九说道:“无人唤我师父。”
先前他落在崖上的时候,柳十岁等人纷纷前来行礼,有的喊他公子,有的喊他老师,有的喊他师叔,有的喊他真人……就没一个叫他师父的。
朝天大陆的晚辈们飞升了这么多,却没一个他的门人。
雀娘是他的学生,但不是神末峰的弟子。
顾清是他的正式意义的大弟子,为情叛门,自我放逐于海上,也不知道何时才能飞升。
平咏佳与阿飘各有重任,暂时也无法离开。
想到这点,他感觉有些怪。
“你要我叫你师父,我叫就是。”
赵腊月面无表情说道:“当年在景园我们就提过这事儿,是你自己懒,说就这么论着。”
这还怎么聊?
井九咳了起来。
在火星地表回荡着,久久不息。
元曲看了苏子叶一眼,表示你看到了吧,这才叫恰到好处的说话。
苏子叶心想你这说的到底是腊月真人说的话,还是景阳真人的咳?
众人没有进环形基地,直接去了后方。
轮椅停在石阶上,井九斜倚着身子,看着坑里被黄沙掩埋的远古文明痕迹,不知道想了些什么。
接着,他们又去别的地方逛了逛。
火星上的风景都是一样的荒芜,实在无甚可看,再怎么浪费时间,也浪费不了太多。
第三天清晨,他们便回到了山顶。
天空里还在不停落着沙。
看龙卷风里沙粒的数量,应该还有好几个小时。
“尸狗还没有回来?”赵腊月知道他最关心什么事。
雀娘摇了摇头。
赵腊月接着问道:“阵眼?”
雀娘又摇了摇头,神情凝重说道:“我们遇着了两个麻烦。”
第三十二章需要毁灭太阳吗?
众人遇到的那个小麻烦是:如果找到阵眼,那谁离开火星去摧毁阵眼?
那个人必须在太阳系的太空里寻找阵眼,会时刻承受剑阵的压力,谁受得了?
井九的身体应该可以承受剑阵的侵袭,当然是最好的选择。
问题是他现在是个病人,虚弱的厉害,不要说飞进剑阵……站都站不起来。
雪姬毫无疑问是排名第二位的选择,但如果她离开火星,谁在摧毁阵眼之前的这段时间,撑住这片天空?
但与第二个麻烦相比,这真的只是小麻烦。因为解决不了第二个麻烦,这个小麻烦根本不需要去想。
“我们推演到最后,发现函数里有一个互隐值。”童颜来到崖下,揉了揉疲惫的脸,说道:“我们现在已经知道这座剑阵是怎么运行的,甚至知道如何破阵,但阵眼的位置被阵枢隐着了,无法算出一个很关键的数据。”
这意味着那艘他们认为存在的超巨型战舰,这时候隐藏在太阳的背后。
那么在进行计算的时候,便需要把太阳造成的引力差值计算进去,问题是那艘战舰离太阳有多远?
玉山小心翼翼说道:“上次听你们说过用阵枢倒推……”
最开始的时候,他们便设想过用阵枢的位置倒推阵眼的位置,但后来发现这不可能。因为太阳的体积太大,根本无法确认真正的位置。你只知道阵枢是太阳,那么在运算里应该用太阳表面的哪个点呢?还是说在太阳里面?
雀娘轻轻摇头说道:“我们以前讨论过,如果有人在太阳上发出信号,便可以确定阵眼的位置,但那不可能。”
井九想到自己曾经在那颗恒星表面行走过,低头看了眼自己的右手。
“不对。我们一直都以为这座剑阵以太阳为阵枢,但你们有没有想过阵枢可能在别的地方?”
机器人的中控室开启,露出了沈云埋的脸。
他这些天也耗了很多精神,而且这里没有营养液,皮肤微干,看着就像一个从沙墓里挖出的头颅。
“不可能。”童颜说道:“只有太阳才能为这座剑阵提供足够的能量,它必然是绝对的主体。”
倪仙人落到崖上,把满头乱发随便抓了抓,对井九随便行了个礼,说道:“不错,只能是太阳。”
这座太阳系剑阵以太阳为阵枢,不管从什么角度来看都是理所当然的事。
这些天的推演计算,众人也都是以此为基础,沈云埋也没有想过别的,这时候却忽然有了新的想法。
他忽然沙哑着声音笑了起来,显得颇为得意。
倪仙人心想怎么和自己一样了?
众人也以为他是看着落沙将尽,焦虑之下变得有些疯癫。
沈云埋的声音骤然寒冷,说道:“当年他以数千艘战舰组成一座青山剑阵,毁了那颗行星,我们都同意那是今日的演练,那么当时阵枢是什么?”
曾举闻言微怔,眼神明亮起来,说道:“是……指挥舰。”
“是的,因为他就在那艘指挥舰上。”
沈云埋嘶哑着声音说道:“整个太阳系就是一座剑阵,似乎只有太阳才有资格做阵枢,这听着没问题,但你们忘了一件事情,在他看来,他才是这个世界里唯一的太阳!所以这座太阳系剑阵的阵枢根本不是太阳,而是他在的祖星!”
众人很是震惊,心想会是这样吗?
赵腊月与柳十岁望向了井九。
其余人也陆续望向了井九。
赵腊月与柳十岁亲耳听过,其余人也在书里见过,井九有过类似的自喻。
太阳总是会被看见的。
而且他们隐隐觉得,井九与青山祖师实际上是同一类人,也许他们的想法会相通。
如果换作井九,他会把这座太阳系剑阵的阵枢放在祖星上吗?
井九望向夜空里遥远的蓝色星球,轻声说道:“我会这样做。”
……
……
就因为这句话,所有人都同意了,阵枢应该在祖星上。
现在只需要确定它的位置,便能找到阵眼,毁了那艘推演中的超巨型战舰,继而毁掉这座剑阵。
那颗蓝色小星球就在夜空里静静悬着,但那并不是它真实的位置。
从始至终,祖师的神识一直没有显现,应该便是不想被他们通过这种方法确定祖星的位置。
如果有人能从祖星发出信号,便能解决所有问题。
“我想……有个人可能在那里。”赵腊月的声音在崖间响起。
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了她的身上,带着震惊、不解、若有所思之类的复杂情绪。
童颜若有所思说道:“既然确定他已经飞升,又一直没有出现过,那么便有可能在那里。”
柳十岁望向夜空里的蓝色星球,想到很多年前的那个夜晚。
那天夜里,果成寺的钟声已经停了,菜园里的虫鸣也止了。
童颜走了进来,说了几句某人的坏话。
某人也跟着走了进来。
然后他们谈了整整一夜。
关于朝天大局的局势以及资源分配。
以及更重要的,飞升之后应该怎么做。
……
……
这时候苏子叶与元曲等人自然知道她说的是卓如岁。
那些前代仙人也渐渐明白了过来。
卓如岁飞升离开朝天大陆后去了哪里?
“难道……他一直在祖星?”雀娘吃惊问道。
赵腊月说道:“如果他没有忘记我们的约定,就应该在那里。”
前代仙人们听出了这句话里隐藏的意思,震惊异常,心想现在朝天大陆的后辈们,心思竟然如此深沉可怕?
苏子叶忽然问道:“就算……卓如岁在祖星,他怎么知道要发出信号?”
童颜面无表情说道:“如果这种局势下,他还不知道应该怎么做,这些年的青山掌门岂不是白做了?”
苏子叶冷笑道:“你也知道他是青山掌门……那他凭什么不听青山祖师的话?别忘了他可不是神末峰的人。”
赵腊月沉默了会儿,说道:“不知道。”
没人知道卓如岁是不是在祖星上,她也只是按照事先的约定做出的判断,却没有证据。
更没人知道卓如岁会怎么选择。
现在除了等待,竟是没有什么事情可做了。
童颜等人与倪仙人等,都停下了手里的推演计算,回到了崖石里休息。
赵腊月推着轮椅来到崖边。
井九静静看着远方。
阿大在他腿上趴着。
柳十岁、雀娘、元曲与玉山站在旁边。
高大而破烂的机器人在轮椅的另一边。
雪姬在稍远一些的地方。
寒蝉莫名有些感动,勇敢地发出几声低鸣。
此情此景,真的很像神末峰。
只不过天空里没有什么云。
天空里不停地下着沙。
那些沙粒已经快要漏完了。
三天前的龙卷风现在看着已经像是一道残烟。
所有人都看得出来,那座剑阵变得越来越强,或者说与火星的相交程度越来越深。
在沙粒落尽的那一刻,大概就是变阵结束、生门变成死地的瞬间。
已经有很多道剑意,穿透了冻结的天空,飘落到了地表,刻出了极深的痕迹。
可以想见,如果真让剑阵完全容入此地,这颗星球会出现怎样的画面,彭郎与剑仙恩生的那场剑争只怕也远远不及。
某刻,天空里忽然落下啪的一声清脆响声。
人们抬头望去,只见冻凝如镜的天空里出现了一道笔直的裂缝。
无数剑意从那道裂缝里涌了进来,然后飞散而走,很快便占据了火星大气层里绝大多数地方。
雪姬从红氅里伸出小手,再次向着天空轰去。
难以想象的寒意,再次迅速冻凝住了天空,稳定住了空间。
但这次太阳系剑阵已经来到了更低的地方,离山顶只有十来米的距离。
无数道剑光在冻凝天空的那边飞舞,就像是自由的鸟,更像是海底的银鱼。
隔着如此近的距离,看着如此神奇的画面,众人惊叹之余,更多的是不安与恐惧。
哪怕是神打先师与剑仙恩生,这一刻也开始思考,祖师是不是有把火星上所有仙人杀死的想法。
山顶有块崖石的前端已经进入了剑阵的范围,但没有任何变化。
雀娘神情微异,从地面拣起一块石头扔向天空。
那块石头没能飞出多高,便变成了粉末,然后如滴入水里的墨般在冻凝天空那边散开。
“这是为何?”这神情微异问道。
“山崖与大地相连,乃是火星的一部分。”童颜解释道:“火星接下来会成为阵柄里的一环,本身不会受到任何影响。”
——但火星表面的建筑与人则会碎裂,然后死去。
这种分隔可以引发极深的思考,比如星球能不能算做一个生命整体,如果不能,那么这座太阳系剑阵又是如何成立的呢?
只不过这些思考都来不及进行了,天空离他们只有十米,真正的灭顶之灾即将到来。
雪姬把小手收回红氅里,低头坐在崖边,仿佛睡着了一般。
井九靠在轮椅里,好像也在养神。
“喵?”
阿大早在毛毯上站起身来,浑身白毛散开,就像一朵惊恐至极的蒲公英。
它看看井九又看看雪姬,眼里满是不可思议的情绪,心想这种时候还能如此安稳?这也太心大了吧?
难道大家这时候不应该离开山顶,去下面的平原?不,应该赶紧挖个洞钻到地底去!童颜你还愣着做什么?
如阿大这般想法的人很多。
虽然他们都是仙人,有自己的骄傲与自信,但对着自宇宙里源源不断而来的森然剑意,自然有清醒的认识。
除了雪姬与井九,还有谁能在变阵之后活着?
他们直到此刻,也没有一个人离开山顶,也是因为雪姬与井九在这里。
天塌下来,总有高个儿顶着。
现在井九是个废人,暂且不论。
雪姬却是世间最高的存在。
哪怕她生的很矮。
“其实,有个很简单的方法可以破掉这座剑阵。”
神打先师苍老的声音响了起来。
所有人都望向了他,心里却没有当回事。
如果他真的有破掉剑阵的方法,先前为何不说?
神打先师接下来的话,却让某些仙人生出了一些希望。
“不管这座太阳系剑阵再如何宏大,只要把那颗太阳毁了,就能破阵对吧?”
他看着井九似笑非笑说道。
这是非常正确的废话。
这座太阳系剑阵之所以可怕至极、难以破解,就是因为它的能量来源是太阳。
不管阵眼、阵枢或者阵柄,只要毁了太阳,便断了这座剑阵的根基。
问题在于……那是太阳啊!
谁能毁灭它?
神打先师依然看着井九,唇角的笑容越来越浓。
紫气东来君、董先生、顾左……越来越多的视线落在了井九的身上。
第三十三章仙人还是英雄?
无数道剑光在十米高的天空外穿梭着、飞行着,越来越密,照亮了整个火星。
神打先师坐在崖石间,脸上的光线时明时暗,笑容显得有些诡异。
“你想说什么?”玉山有些紧张说道。
神打先师微笑说道:“你们也应该听说过,景阳真人的仙躯乃是神明留下的恒星级武器,可以点燃恒星。”
玉山有些生气地握紧拳头,说道:“那又怎么样?师叔他现在是个病人,动都不能动。”
神打先师冷笑说道:“让他把颈间的那根剑索解了试试?”
柳十岁召出不二剑与初子剑,看着他面无表情说道:“你再说一句试试?”
“为何不可以说?只要他把太阳毁了,不就可以破了这座剑阵?你们这些他最疼爱的晚辈可以活下来,多好!”神打先师大笑说道:“现在想来,说不定这才是祖师此局的真义,是他给你出的一道题目,你会怎么选呢?”
崖顶变得非常安静,隐隐能够听到冻凝天空那边剑意撕裂稀薄空气的声音。
很多人都看着井九,眼神非常复杂。
在场的人都知道点燃恒星计划。
这场战争的源头就是因为井九不愿意执行这个计划。
现在他如果不想看着所有人死去,便必须做出自己不情愿的选择。
这就是祖师的真意吗?
你不愿意点燃恒星,那我就让你从点燃太阳开始?
很多人在等着他的决定。
玉山非常紧张,想出言劝说师叔不要被骗,却被元曲用眼神阻止。
这时候她才注意到,不管是元曲还是苏子叶、童颜等人都很平静,没有半点担心。
“想点儿别的。”井九的声音有些虚弱,却有一种不可动摇的坚定感。
听到这句话,神打先师微微一怔,其余的那些前代仙人也有些吃惊,心想即便你不愿意,为何连想都不用想一下?而且……还说的如此堂堂正正。
“真是无趣。”沈云埋懒散的声音从机器人里传了出来,“你怎么就不能像那些小说与电影里的男主角一样,前面坑蒙拐骗偷、无恶不作,最后眼看着要死了,就站出来表明要为人类、国家、民族牺牲自己,立刻就洗的白白净净的。”
童颜说道:“我看的小说电影不多,但你不觉得这样太老套?”
柳十岁认真说道:“老套不重要,我只是觉得那些人应该早就死了,怎么会结局的时候才死?”
他们与那些前代仙人不同,对井九非常了解,也不像玉山这般被崇拜心理乱了心神,知道他断然不会这样做。
他连为了人类牺牲都不乐意。
柳词在西海求他变剑的时候,他都推三阻四,犹豫了半天。
这些晚辈弟子的命算啥?
除了为了连三月拼过几次命,他这两辈子做过一次危险的事吗?
“想点儿别的……想点儿别的……哈哈哈哈!”
崖石间忽然响起有些疯癫的笑声。
不是本来就有些疯的沈云埋与倪仙人,而是紫气东来君。
他缓缓起身,看着井九眼神微冷说道:“那你说我们应该想点什么呢?想想你为何不害怕?”
不待有人说话,他声音更加寒冷继续说道:“你是万物一剑,这座剑阵很难毁掉你,就算可以,祖师也舍不得毁掉你,所以你可以坐在轮椅里,冷眼看着这一切发生,那我们呢?就注定要给你陪葬?”
“他若死了,我们因为他的缘故一道去死,那才叫陪葬。”
沈云埋嘲笑说道:“按你的说法,他反正死不了,那你用词就要精确些。”
紫气东来君闻言气结,发出一声清啸,竟是从崖上飞起,向着天空而去!
啪的一声轻响,冻凝的天空里出现一道圆圆的小洞,隐有紫气散溢,涂抹的如宝石一般。
紫气东来君的身影瞬间消失在宇宙里,就像是跃入了海里。
那道圆形小洞里淌落数百道剑光,便再次关闭。
人们看着他消失的地方,沉默了一段时间。
“标准时间三小时。”童颜说道。
沈云埋微嘲说道:“他此刻心情过于激荡,只怕撑不住两个小时。”
众人知道他们说的是紫气东来君在太阳系剑阵里能够存活的时间。不管是几个小时还是几天甚至几年,只要无法找到阵眼或者新的生门,便只能在这座剑阵里飘流。即便是彭郎,最终也会支撑不住而死去,更何况是他。
“那边!”曾举忽然长身而起,望着宇宙某处说道。
众人随着他的视线望去,隐约看到遥远的太空里出现了一抹极淡的紫烟。
不是朝阳初升时的紫气。
是道消仙陨的痕迹。
紫气东来君死了。
他今天被童颜用阴毒手段重伤,离开的时候又道心动荡,竟是连片刻功夫都没能撑住便被太阳系剑阵抹杀。
崖顶再次变得死寂一片。
雪姬坐在崖边,寒意自红氅间散发而起,不停冻凝着天空,看着就像一个小姑娘用小手阻止轰鸣的机器运转。
天空越来越近。
天空里落的沙越来越少。
再过一段时间,火星便会被剑阵吞没。
轮椅里的井九终于抬起头来,望向了那片天空。
谁都没有注意到,他落在扶手上的右手,尾指轻轻颤动了一下。
崖间传来沉重的撞击声,那是机器人在用粗壮而破烂的机械手鼓掌。
“准备了,准备了。”沈云埋傲然而无畏的声音从机器人里传出来,“几天前我就教过你们这套阵法,呆会儿把方位站稳了,那天没记住的那就自求多福吧。”
赵腊月不知道那个阵法,把手伸向柳十岁。
柳十岁微微一怔,才反应过来她的弗思剑此刻在公子的颈上,赶紧把初子剑从空中抓下递了过去。
很多年前杀洛淮南的时候,他们用的就是这把初子剑。
当年分开的时候,赵腊月把剑给了他,现在他还了给她。
看着这幕画面,童颜不知道是不是想起了当年的往事,沉默了会儿,然后从袖子里取出一罐棋子。
彭郎提着那把弯剑,依然一丝不苟地守在雪姬身后。
苏子叶与元曲对视一眼,悄悄向着那个香案走去——香案上摆着陈崖的残骸。
“你咋不跟着柳十岁这个金身?”苏子叶嘲笑说道。
“我让他护着玉山师妹……”元曲低声嘲笑道:“那你怎么不跟在师叔旁边?他可是比这石头人和金身都结实多了。”
……
……
在奥林匹斯相对的火星另一面。
一座极其巨大而深的峡谷边缘坐着两位仙人。
这里没有山也没有雪姬的支撑,被冻凝的天空相对较软,塌陷已经接近地面。
和仙姑伸手摸了摸头顶的天空,指尖顿时结出一些冰霜,然后蔓延至小臂。
她甩了甩毛,把那些冰霜震掉,说道:“小时候在朝天大陆刚修行的时候,就想着能够摸一摸天空,没想到时隔两千多年,居然真的摸着了,真是有趣。”
云师看着冻凝天空里的那些雪花,眼里满是欣赏赞叹的神情,说道:“这样的天空真美。”
“没想到童颜他们说的没有错,祖师居然想我们都死掉。”和仙姑挑眉说道。
云师收回视线,看着她温和说道:“祖师要杀的是雪姬,要用的是井九,我们只是适逢其会……说起来,要不是我拖着你去莫远星,你也不会与我一道上了那艘海盗船,也不会来这里,真是抱歉。”
和仙姑笑着说道:“你喜欢做英雄,我便陪你走一遭。”
云师感慨说道:“当时只觉得祖师是对的,应该如此。”
和仙姑说道:“今日之我以昨日之我为非,这还是你教我的话……不过那边应该正在紧张时刻,我还以为你会带着我回去,助那些晚辈一臂之力,继续去做自己的英雄。”
“女王陛下都来了,我们做什么有何重要?”云师认真说道:“而且我是仙人,本就不是英雄。”
就在这时候,冻凝的天空再次往下落了些。
他们如果还想留在峡谷边缘,便必须坐到地上。
“接下来怎么办?”和仙姑问道。
云师挥袖放出一朵白云,伸手相请。
和仙姑把手放了上去。
云师牵着她手走到了云团上。
洁白的云团无风而动,沿着峡谷向前,如一艘小船。
和仙姑看着峡谷里的壮观景致,微笑说道:“如此也好。”
云师自袖中取出一根竖笛,轻轻吹奏起来。
笛声悠扬。
白云作伴。
忽有歌声起。
那是数千年前,朝天大陆农家女劳作时,经常哼的小调。
……
……
海水轻轻拍打着银色的沙滩。
椰子树还在燃烧。
那轮血色的圆月静静悬挂在海平线上,看着有些像恶魔的眼睛。
不要说这个世界没有恶魔,即便有,也不敢向这片沙滩看上一眼。
青山祖师坐在这里。
咳声回荡到了海面的远方,渐渐消失。
他的胸前满是血迹。
那些血水被海风吹过,便变成了半透明的、血色的、浑圆小珠,从身上滚落。
衣衫很快便干净如初,但伤势却留在了身体里。
像太阳系剑阵这般宏大的事物,即便他是主阵者,想要进行如此大的变化,也要付出很多代价。
卓如岁跪在轮椅边,本想关心一下,却发现祖师对自己的伤势毫不关心,仿佛那并非是他的身体。
那像这样的今晚,祖师究竟在关心什么呢?
人类的命运还是池子里的小鱼?
“都会死吗?”他声音微颤问道。
“雪姬会受重伤,但想要杀死她,可能还要这座剑阵再困她几十年。”祖师说道:“井九的神魂会被切散,承天剑便会接管他的身体,至于其余的人……那就要看他们自己的造化了。”
卓如岁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您真的不担心我做些什么?”
祖师看着他说道:“你能做些什么?”
卓如岁抬起头来,勇敢地直视那双深静如海的眼睛,说道:“我是青山掌门。”
祖师微笑说道:“我也是。”
卓如岁有些痛苦地张了张嘴,半晌后说道:“您为何如此信我?”
祖师说道:“你是青山宗当代掌门,又不是剑妖,我为何不能信你?”
卓如岁说道:“可是我在犹豫。”
“如果赵腊月不是知道你会犹豫,又怎么会让你到这里来?”祖师推着轮椅向海边走去。
如果卓如岁这时候毫不犹豫便向青山祖师出手,那他之前便根本没有机会来到祖星。
赵腊月不像童颜等人那样擅长谋划,但当年在果成寺外小菜园里商议此事的时候,她还是建议让卓如岁跟着青山宗的前代仙人——如果真如他们想的那样,井九还是走上了欺师灭祖的老路。
就像祖师说的那样,因为她知道卓如岁会犹豫,而且那份犹豫是可以被感知到的。
只有这样他才可能稍微取信青山宗的前代仙人。
“您是青山祖师,是我们的老祖宗,我是青山道统的继承人,没有道理不站您这边。而且我不喜欢他们。”
卓如岁站起身来,看着远去的轮椅说道。
祖师在轮椅上没有回头,问道:“为什么呢?”
卓如岁说道:“因为师父。”
当年那场春雨落下的时候,只有南忘与他大哭了一场,不是别的修道者无情,只是他们对柳词的情最深。
柳词真正的死因是春雨前数年的那场天劫,而天劫因何而来?太平真人与井九这对师兄弟有责任,源头却另有其人——那张仙箓是童颜拿出来的,那个杀太平真人的局也是童颜设的。
“别看我那些年成日里笑容可爱,说话得趣,天真烂漫,一心向着神末峰,但我哪里能忘得了西海畔的那场天劫,忘得了童颜这个真凶?我那年便说过一定要杀了童颜,偏生被他们拦着,便是后来做了青山掌门,依然不准我动他,那这掌门做着还有甚意思?腊月看着不理事,实则眼光极犀利,早就看出我的杀心,故意让白早来青山带走了我那个丫头,让她做了中州弟子,估摸着最后还要送到云梦,让她拜在童颜门下。她们确实用心良苦,想以此缓和我与童颜的关系,问题是她们有想过我愿意吗?我不愿意,我他妈的就是不愿意,我就是想杀了童颜。师父当年这般疼我,我连这点事都不能替他做到吗?我知道师父如果活着,肯定会罗哩巴索地说什么童颜要杀的是师祖,而且他也不在意之类的屁话,我才不听他的!”
青山宗乃至整个朝天大陆的人都知道卓如岁是个话痨,但也很少有人听到他一口气说这么长一段话。人们都知道他是一个喜欢睡觉、说话尖酸刻薄、行事嚣张、天赋极高的有趣家伙,却从来没有人看到他如此真情流露、愤怒的一面。
那些年神末峰顶的火锅与麻将,并不是所有的真相。
当他拿着长长的筷子在锅里抢羊肉的时候,在想什么呢?
当他看着童颜在青山群峰里自由行走的时候,又在想些什么呢?
第三十四章塔
前方那辆轮椅的速度慢了下来,可能是因为沙滩太软。
“柳十岁他们不知道这些,但童颜与赵腊月、白早清楚。她确实知道我会犹豫,才会让我来这里。我也愿意来这里,因为我早就烦了与他们做一路人。”
卓如岁走到轮椅后方,双手落下,说道:“今次这件事我确实不打算帮他们,可那并不意味我就能眼睁睁看着您把他们都杀了,毕竟我和他们认识的年头更长,吃了他们那么多顿火锅,而您……以前就是个小楼里的一张画像。”
“现在呢?相处这么长时间,你还觉得我是画像里的那个老家伙?”
祖师示意他把轮椅推到更深处。
海水漫上来,打湿了他的脚。
“您现在是从画中走出来的一个人。”
卓如岁说道:“我必须承认,在某种程度上,您完满了一部分我对师父的怀念。”
祖师说道:“结果你还是说了这一大堆的废话。”
“因为人们都要死了。”卓如岁说道:“我看着您甩出竹竿,那些水滴破空而出,想必火星上便死了一个人,我不知道死的是谁,但想着可能是火锅桌边的旧识,便很是难受。”
祖星是这座太阳系剑阵的阵枢,在这里看不见也能感觉到很多东西,比如远方的死亡。
已经死了的那两个人是谁呢?朝天大陆的那些家伙都随着尸狗出来了吗?柳十岁还是赵腊月?
祖师看着海面的波涛,说道:“哪怕死的那个人可能是童颜?”
“不知道。”卓如岁有些惘然地摇了摇头,说道:“我只是不希望他们都死掉。”
他知道祖师已经变阵,很多人都会死去。
直到这一刻,他才发现就算是童颜死了,自己也不见得会如何开心。
“所以你要站出来反对我?”祖师说道。
卓如岁没有思考太多长时间,说道:“是的。”
祖师说道:“我让你在这里读了一年时间的书,就是希望能够让你的眼光能高些,开阔些,不想最终还是这般执拗。”
卓如岁认真说道:“修道本是逆天事,大道之前谁不执拗?”
这话说的没有错,青山祖师就是这个宇宙里最执拗的人。为了神明的遗志,为了人类的命运,为了奉行自己的道,他不惜做了这么多事。不然他完全可以继续在这颗星球上挖挖墓、看看书,做着星河联盟的精神领袖,何其愉快。
卓如岁没有再说什么,向沙滩那边走了七步,然后转身唤出剑来。
飞剑是灰色的,看着极其普通,就像片枯叶,若是落在沙地里,只怕很难找出来。
换作在朝天大陆或者青天鉴里的时候,他肯定会想尽一切办法偷袭,但知道在祖师的面前,偷袭这种事情没有任何意义。
“吞舟剑?”祖师问道。
卓如岁说道:“嗯,这些年里断过几次,无法再提升品阶。”
祖师说道:“何时断的?”
卓如岁说道:“三百年前一次,二百年前一次,一百年一次,皆为弗思剑所断。”
祖师说道:“为何还留着?”
卓如岁的剑道天赋不在赵柳之下,做了几百年青山掌门,更是有整个朝天大陆奉养,他的境界必然早就已经攀致剑道巅峰,根本不需要这样一把剑。
“剑随人起,这是您在剑典里留给我们的道理。”
卓如岁说道:“有件事情您肯定不是很清楚,赵腊月一开始就安排我来盯着您或者别的师长,除了因为我容易取信于你们,还有个更重要的原因,那就是……我比他们都更会杀人。”
赵腊月是不惮于杀人,柳十岁是敢于杀人,但要说到真正会杀人……还得是他。
祖师转动轮椅,望向他说道:“可惜了,我现在不能完全算作人。”
听到这句话,想着这一年多时间的相处,卓如岁神情微变。
海浪缓缓拍打着沙滩,又涨了一些,淹没了轮椅的下沿。
他与祖师之前仿佛多出了一条河。
吞舟剑缓慢地从他身前离开,向着祖师飞去,剑身微微颤动。
飞剑看似缓慢,实则迅疾如雷,之所以画面如此,那是因为这条河忽然变得浩荡无垠起来。
海风徐来,至了河边,去了对岸,落在了卓如岁的身上。
他的衣衫上出现了数道裂口。
黑发落了数茎。
尾指无声而断。
膝上也出现了深刻见骨的剑洞。
血从那些伤口里涌了出来,遇着空气便开始燃烧,变成淡金色的火苗。
他举起双手,用两根食指掩住眉毛,望向身体下方涌来的火焰,眼里没有任何吃惊与痛苦,只是好奇。
之所以要用手指掩住眉毛,自然不是因为燃眉之急那句旧话,所以怕眉毛点燃了。
是因为与童颜相比,他的这对剑眉乃是骄傲,自然要护得周全。
没有吃惊与痛苦,是因为他清楚祖师的剑道境界肯定远在自己之上,只是有些好奇对方用的究竟是什么剑。
从海上来的微风、拍打着沙滩、像是条横河的海水、那些泛着银色的沙粒,都是剑。
这当然就是青山剑道的巅峰——万物一剑,却与卓如岁了解的万物一剑有些不同。
他很快便想了起来,这是很多年前曾经在大原城看到的万物一剑。
……
……
卓如岁看着自己身体里淌出的野火,想着这些事情的时候,吞舟剑还在河面上缓慢而倔强地向前飞行。
他看都没有看一眼自己的剑,也不在意。
不管大河再宽、看似无垠,但只要往前飞,总有一刻会飞到彼岸。
在出剑之前,他便已经做好了准备。
彭郎没有用万物一剑对付自家的祖师。
他也不会用万物一剑,因为知道肯定不如祖师用的好。
他用的也不是承天剑或者别的任何剑法。
他只是在飞剑。
所有的剑意精神、气魄执念都在这道剑上,都在飞这个字上。
就算下一刻他被祖师用万物一剑斩成尘埃,那剑还会继续向前飞,直至飞抵对岸,来到轮椅中的老人身前。
青山祖师堪比神明,唯一的弱点就是他这具苍老的、快要腐朽的身躯,这是卓如岁观察了一年多时间的结论。
所以他最终选择了这个方法。
你让万物为剑。
我视满天剑意为河,以剑为舟渡之。
河里水势再如何水,也很难将其间行走的木船打翻,甚至反而会让它走的更快。
灰色的飞剑在河面缓慢的飞行,不停颤动,真的就像一艘小舟,随时可能被浪头吞噬。
但就在距离轮椅还有三步的地方,那艘小舟忽然停了下来。
不是被河里的巨浪掀翻,而是直接从天空里落下,落在了忽然干涸的河床里。
啪的一声轻响,那艘小舟摔成数截残骸,接着变成碎片。
为何会如此?
因为正在上涨的海面忽然下降,向着远方退去。
那条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河自然消失了。
潮涨潮落自有规律,只与海面上悬着的那轮血月有关。
正在涨潮,为何会忽然退潮?
天地不应如此!
难道祖师居然能够改变天地法则?
最后的一道浪花,落在已经变成数十截的吞舟剑上,缓缓将其卷入海里。
……
……
卓如岁沉默了会儿,抬起头来望向对面,脸上带着释然的笑容。
他的伤很重,不在尾指与膝盖,而是深入仙躯的那些剑痕。
祖师没有杀他。
他还有很多极其厉害的剑法没有用——这些年的青山掌门不是白当的。
但没有意义。
麦田没有意义,堤岸没有意义,行舟没有意义,承天剑没有意义,鬼剑道没有意义。
最厉害的剑道可以斩天裂地,天地也不会因之而动容,因为你始终在天地之间。
卓如岁真诚说道:“祖师面前用剑,就像前些天在书里看的那几个词一样,确实可笑。”
那些古籍里的词是班门弄斧、关公门前耍大刀,夫子门前卖书。
他与祖师之间的差距就是这么大。
祖师说道:“你的剑很好,我只不过多活了这些年,想的更多些罢了。”
卓如岁懂得。
那年在大原城看到的万物一剑便是这种。
天地间存在的万物都是他的剑,这里说的不是花草树木、石头菜刀之类的具体事物,而是一个整体。
想,是自我意识与世界的相互作用。
祖师的神识散布在太阳系里,形成了这座宏伟的青山剑阵。
也就意味着整个太阳系都是他的剑。
没有人能在这里击败他。
祖师望向沙滩远处。
前些天,卓如岁陪他钓鱼的时候,似乎有些无聊,用海水混着沙子在那里堆了一座塔。
祖师视线落处,那座沙塔无声垮塌,变成一个沙堆,看着像是一座坟。
“佛家喜欢用这种画面说无常。”
祖师收回视线看着他说道:“你却忘了沙做的事物风一吹便会化为乌有。”
卓如岁收起掩眉的手指,把伤口里流出的野火碾息,说道:“假作真时真亦假。”
远处的椰林里响起一些轻微的簌簌声还有猴子着急的尖叫声。
祖师说道:“大阵启动以来,你一共布置了十七座沙塔与石塔,现在都没有了。”
椰林深处幽暗的地方,散布着一些沙堆与乱石堆,甚至崖上某个避风处也有堆石头,只是数量要少一些。
那些都是沙塔与石塔崩塌后的痕迹。
这些沙塔与石塔也是卓如岁做的,猴子们帮了很多忙。
他是青山宗掌门,自然知道如何驱使猴群。
海边的那座沙塔原来是个障眼法,只可惜这又如何能瞒得过祖师。
祖师心意一动,所有的塔便都毁了,一个都不剩,他还能如何把那些信息告诉那些人?
“飞升之前我去了趟果成寺,准备把那座石塔带走,因为我觉得它是我的道心之锚,只是怕打扰老神皇的安眠才作罢。”
卓如岁说道:“说到剑道这种事情我当然远不及您,但要说到塔这种东西,我真的比您熟。”
塔,是人类文明童年时代最早出现的高层建筑。
站在塔上可以望远,可以把喊声、电波传的更远,所以才会有瞭望塔、电视塔之类的存在。
那些石塔与沙塔就是他用来向太阳系里那些人喊话的手段,只不过做了一些调整。
“假作真时真亦假。”卓如岁再次说出这句话。
祖师明白了,视线落在远方的椰林里。
那些崩落的沙塔与石塔激起了一些烟尘,烟尘由细沙与石粉组成,被海风带动,向着四面八方飘去。
随着祖师的视线落下,很多细沙如雨般落下,织成极梦幻的帘子。
但还是有些沙粒飘到去了别的地方,也许下一刻便会飘出大气层,进入太空里。
这就是卓如岁的方法。
那些沙塔不是传播信息的工具,而是信息本身。
当它们垮塌的时候,那些信息便会散于天地之间。
……
……
天与地越来越来近。
被冻凝的天空里有着无数朵美丽而且巨大的雪花,而且每朵都不一样,有着极其复杂又规则的美感。
无数道剑光把那些雪花照的非常亮,仿佛就在眼前,事实上就在眼前。
天空离崖边只有数尺距离,过不了多久便会落下。
那台机器人已经无法坐直,不然上半身便会被切掉,只得向后靠去,用机械臂抵着地面做支撑。
就像一个人瘫在沙发上看电视。
在如此危险的时刻,这样的姿态在懒散里自然有种大无畏的气概,很是帅气。
机器人里传出沈云埋真情实感的感慨。
“我好潇洒啊……”
第三十五章点燃我胸中的朝阳
没有人理会沈云埋的自恋。
他有些无趣地叹了口气,继续抬头望天。
隔着极近的距离,看着天空平面里的那些雪花,他下意识里想伸手摸摸,然后才想起来自己没有手。
如果他知道在星球那边的云师已经做成了这件事情,不知道会不会生出很多嫉妒。
可能是因为天空太低的原因,远方那颗遥远而虚假的太阳也落到了下方,离地面非常近,自然变成了落日。
暮光照耀着山崖。
仙人们正在死去。
真的有了些诸神黄昏的意思。
当然没有人愿意就这样死了,尤其是能活很多年的仙人在面临绝境的时候,会比普通人更加冷静,也更加坚定。
曾举等仙人按照沈云埋事先的安排,盘膝坐在各自的位置,早已调息至巅峰状态,随时可以发出最强的攻击。
苏子叶与元曲不引人注意地坐在香案后面,借着陈崖的残躯遮蔽着别人的视线,悄悄用神识进行着交流。
“就这么一块石头,挡不住我们两个人啊。”
“抓着他的头倒举会不会扩大一些面积?”
“你猪头啊?”
“那怎么办?要不然到时候我举着他,你蹲在我下面?”
“我凭什么要受胯下之辱?”
“我是神末峰嫡传弟子,你只是旁门左道。”
“……好。”
“不用提前生气,如果这座阵法像沈云埋吹的那样厉害,说不定真能挡住。”
“你也知道他是在吹……什么集众仙之力横扫宇宙……我看他就是个扫帚星!”
“扫帚星是什么?”
“战舰上课的时候你又走神了,那是远古文明的一种说法,就是彗星,代表凶兆。”
“不要迷信。”
“哪里是迷信?如果不是他和童颜把我们从朝天大陆骗到这里来,我们会遇到这些事吗?”
……
……
苏子叶、元曲等人离开朝天大陆确实是因为童颜的那封信。
赵腊月与柳十岁则是自己选择的飞升。
他们来火星的时候沈云埋已经完成了阵法布置,所以没有参与布阵,继续在崖边陪着井九。
柳十岁把所有法宝都拿了出来。不二剑、冥皇之玺、万魂幡、管城笔、龙尾砚、打神鞭、万界镜……有些法宝他在前面两次战斗里用过,有些则一直留着没用,这时候全部被他整齐地排在身前的地面上。
看着这幕画面,感受着那些法宝上的威能,曾举以及神打先师等人再次震撼无语。
朝天大陆最厉害的法宝,只怕有一大半都在这里!
这家伙飞升的时候真是把修行界的家底都掏空了吗?
震撼之余,众人忽然多出了很多信心。
这座太阳系剑阵再如何厉害,这么多法宝就算不停砸也能撑一段时间吧?
“你这是在摆地摊?”沈云埋大笑说道:“要不要卖我几件?”
所谓卖他几件自然是借他几件使使的意思,他现在没有身体,用神识控制法宝便是唯一的作战手段。
那些法宝,他看着也有些眼馋。
柳十岁看了赵腊月一眼。
“不卖。”赵腊月不再理沈云埋,闭目继续养剑。
初子剑在她的头顶缓缓悬转着。
这剑她已经数百年没有用过,上次用的时候还是杀洛淮南,难免有些不顺手。
更准确地说是不顺意。
在即将到来的劫难里,哪怕是最轻微的一丝不顺意也会带来很大的影响。
确定养剑来不及之后,她毫不犹豫摘下初子剑,右手握着剑柄,左手握着剑身,直接拉到了剑尾。
就像当初在白城小庙里,井九为曹园的残刀开锋一般。
鲜血从她的掌心溢出,涂满了整个初子剑的剑身,嗡的一声开始燃烧。
火焰消失后,初子剑变得通体血红,添了一抹凛冽至极的杀意。
这幕画面就像柳十岁地摊上的法宝一样,吸引了很多人的视线。
井九都看了她一眼。
阿大蹲在他膝头,看着赵腊月手里的剑,心想这是要重新做一把弗思剑还是血战到底的意思?
忽然它感觉到井九的身体动了一下,震惊地抬头望去。
井九在抬头望天。
雪姬也在望着天空。
……
……
赵腊月与柳十岁望向了井九。
所有人都望向了井九。
很明显,他在天空里看到了些什么。
除了他与雪姬,别人都无法看到。
“啊啊啊啊啊!”
沈云埋兴奋的声音忽然响彻崖间。
“卓……卓如岁……是这个名字吧?好名字!”
听到他的话,众仙人精神一振,心想难道等待多时的信息真的到来了?
沈云埋大笑着继续说道:“哈哈哈哈……姓彭的,我比你先看到……我比你强……井九这个骗子!”
彭郎觉得自己很无辜,心想我又没想和你比,而且我现在的任务是看着岳母,哪有闲心看天?
沈云埋的笑声忽然消失,声音里带着一些疑惑与不安:“好像还不够。”
“够了。”井九说道。
卓如岁播放到太阳系空间里的那些数据确实有所缺失,但对雪姬来说足够了。
雪姬与他等着的便是这座剑阵落下。
他们看着天空是在等卓如岁的消息,也是在观察这座剑阵的变化。
隐藏再深的规律,都容易在变化的过程里显现出来,比如苹果从枝头落下。
雪姬与他通过观察变阵已经掌握了很多太阳系剑阵的规律,这时候再加上卓如岁提供的数据便能算出阵眼的位置。
至于怎样计算,当然是童颜等人在崖壁上写的那篇文章。
“能不能通过数据直接算到祖星的位置?”雀娘带着些希望问道。
井九说道:“不能。”
卓如岁在祖星发出的信息,是由阵枢入阵眼,再被太阳放大散播到剑阵里的每一处。
最后被他与雪姬看到的这些信息里有阵眼与太阳的相互关系,却没有祖星的空间座标。
事实上,卓如岁根本不知道祖星的空间座标,这便是身在此山中的麻烦。
……
……
井九与雀娘简短的两句对话间已经有很多事情发生。
寒蝉用尽全力扇动翅膀,一秒钟便扇了几万次。
那些无形的蚊子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在崖壁上不停排列组合,最终算出了结果。
有十几只蚊子无法承受这种强度,就此死去,变成能够看到的小黑点向着崖下飘落。
雪姬亲手把寒蝉摘了下来,放在了阿大的身上。
这是何其郑重的拜托。
阿大眼瞳缩小成粒,感受到了极大的压力,更觉得好不吉利……这是托孤还是干嘛?
所有人都知道雪姬要走了,崖间的气氛变得紧张起来。
曾举与倪仙人等几位向她郑重行礼。
赵腊月等人也低头致意。
彭郎没有低头,因为他要跟着雪姬离开。
雪姬先看了赵腊月一眼。
然后她看了井九一眼。
井九看了柳十岁一眼。
柳十岁明白了他的意思,把手伸向身前的地摊。
嗡的一声。
雪姬从崖边消失。
天空的那边出现一道白线,线的前端伸向极深远的宇宙里,根本不知是何处。
数道剑意自衣衫里飘出,彭郎御剑而起,却发现自己没有离开,只是身体摇晃了两下。
他低头看着压在自己脚背上的龙尾砚,自然知道是柳十岁所为,不由叹了口气,坐了下来。
当他坐下的时候,赵腊月却站了起来,走到了那块透明的冰块前。
正在徒劳追逐雪姬身影的那些视线都收了回来,落在她的身上。
曾举有些不安问道:“腊月真人,你……”
不待他把话说完,赵腊月握着初子剑便向透明冰块斩了下去。
擦的一声轻响,透明冰块整齐地分成了两块,倒在了崖石间,露出了花溪的身影。
众人很吃惊,心想你既然不是要杀她,那把冰块斩开做什么?
更令人们吃惊的是,那个透明冰块是雪姬的手段,无比坚固,怎么如此轻易地被破了?
赵腊月落剑后,才确认这个透明冰块与青山剑狱里曾经的千里冰封阵一脉同源。
当年井九就是用这座剑阵把雪姬囚禁在那个房间里,谁能想到雪姬竟是借此机会掌握了这种阵法。
她回首望向宇宙里那道正在被剑意斩散的白线,心里生出了更多的信心——雪姬肯定能够破掉阵眼!
“说来也是有趣,这是我真正意义上第一次看到你,但看到你的背影便能猜到你在想什么。”
花溪拍掉衣服上的雪霜,从崖石间走了过来,挥着小手与曾举等人打了个招呼,站到了赵腊月的身边,随着她的视线一道望向宇宙,微笑说道:“你觉得她真的能找到阵眼?”
赵腊月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挥了挥手。
数道剑意从她指尖飘离,钻进了花溪的耳朵里,迅速消失不见。
花溪脸色苍白,说道:“你想做什么?”
赵腊月说道:“不要动,不要说话。”
那数道剑意钻进花溪的耳朵,进入了她的大脑里。
此刻那些剑意很安静,可如果花溪想做些什么事情,那些剑意会在最短的时间里把她的大脑绞成碎末。
就算青山祖师忽然出现在这里,也无法救她。
这种威胁方式直接、快速,而且极为冷酷。
看到这幕画面的仙人们表情微异。
赵腊月没有再说什么。
花溪在崖石间坐下,小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雪姬离开之前看了赵腊月一眼,就是交代她做这件事情。
哪怕现在花溪看着只是一个普通的小姑娘,依然是雪姬最警惕、忌惮的对象。
她必须保证自己离开后,花溪依然被完美控制。
选择赵腊月的理由很简单,环顾崖间只有她最敢杀人。
从剑意入脑这个手段来看,雪姬的选择没有错,赵腊月比她想的还要更冷酷。
花溪的表情忽然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不知道是不是听到了些什么。
天空里响起破裂的声音,因为隔得极近,所以特别清楚而响亮。
雪姬离开后,没有源源不断的深层寒意,被冻凝的天空很快便撑不住了。
数十里外的天空首先出现一道裂口。
无数道剑光从裂口里涌了进来。
“开始。”
沈云埋的声音比平时少了很多轻佻,显得非常认真。
曾举把柳十岁给他的纸扇收好,插回腰间,自袖子里取出另一把扇子向着天空扇去。
无数道狂风离地而起,很快便贴住了冻凝的天空,如冰上的雪团般各着四面八方而去。
紧接着,倪仙人及几位仙人都拿出法宝对着天空轰了过去。
法宝的光毫瞬间取代暮光,照亮了山崖以及数百里范围内的天空。
生死存亡之际,仙人们哪里还会藏私,拿出来的都是自家的保命法宝,威力非常巨大。
就连董先生也顾不得神打先师与顾家兄弟的眼神,拿出一柄玉尺对着天空掷去。
换作平时沈云埋肯定要嘲笑此人一番,但这时候他的全部心神都在布阵上,哪里会理会。
机器人发出喀喀的声音,粗壮的机械臂举至胸口,然后伸了进去。
机械手指轻轻触着沈云埋的耳垂,从那个耳钉里取出一个黑色的方型装置。
神打先师神情微异说道:“核动力炉?”
核动力炉早就做好了激发的前期准备,随着沈云埋的意识控制,瞬间发出嗡鸣的声音,开始发出明亮的光线。
嗡鸣声越来越响,核动力炉里的线路越来越亮,最终从前端喷射出一道光热的洪流!
破烂的机器人双手握着喷枪,伴着沈云埋的一声喝,倒着插进了头顶的地面。
那片崖石里有他早就画好的阵线。
繁复的线条集中的地方,便是他的阵眼。
核动力炉喷射出的光热洪流进入阵眼,顺着那些阵线快速移走,很快便把奥林匹斯山的山顶点亮。
那些源源不断的仙气层级的光热,输送到阵法的各个位置,与那些仙人祭出的法宝相连,天空顿时变得更为明亮。
冻凝的天空渐渐分解,越来越多的剑意落下,太阳系剑阵正在吞噬火星。
那些法宝构成的光毫,渐渐连在了一起,织成了一道数十里方圆的无形屏障。
两边正式相遇。
来自太阳系剑阵的无穷力量,就像真实的天空一般。
轰轰巨响不断,奥林匹斯山缓慢下降,仙人们则承受了更大的重量。
倪仙人这些天在破阵推演里消耗了太多精神,竟是片刻都没能撑住,喷出一口鲜血便昏了过去。
不待沈云埋安排备用仙人上前,只见剑影轻飘,柳十岁便来到了倪仙人原先所在的位置,一脚踏熄了仙血引发的火焰。
他没有学过沈云埋的阵法,但承天剑学的极好,大概明白应该如何主阵,而且境界实力与法宝层阶都比倪仙人强很多。
看着是他,沈云埋不再担心,转而开始命令其余几位仙人与雀娘对阵法进行微调。
柳十岁拿起冥皇之玺,想了想又放了回去,挥手便把龙尾砚扔向了天空。
九件法宝在核动力炉源源不断提供的仙气激发下,绽放出比本身强盛无数倍的光线,终于撑住了落下的天空。
但太阳系剑阵的威力实在太过强大,谁也不知道仙人们能不能撑到阵法稳定的那一刻。
两座阵法的相遇带来了无数道如同雷鸣般的破裂声。
雷鸣里响起曾举的声音:“撑住了!”
苏子叶在鬼影滚滚的幡里大声喊着:“撑住了!”
不知何处也响起了相同的声音,仙人们也纷纷喊了起来。
就像战场上浑身是血、却死守着防线的同袍。
就像河岸边疲惫至极、却紧抓着纤绳的船夫。
不知何时,喊声停了。
崖间只剩下沉重的喘息声。
但没有一个人离开自己的位置。
神打先师与顾家兄弟坐在崖石里,看着这幕画面沉默不语。
崖外的风暴忽然消失。
天空忽然变得安静。
这是阵法稳定的迹象。
远处传来山石崩落的声音。
昏暗的视线渐渐变得清晰了些,只见剑意已经落在了火星的每个地方,西北荒原上的环形基地已经变成了粉末。
山顶却是一切如前。
这座临时构筑的阵法就像是一个泡,或者像是简易的整体浴帘,从头到脚罩住这座太阳系最高的山。
天空甚至比先前还要变得更高了些。
那台破烂的机器人终于可以挺直身体坐着,甚至下一刻慢慢站了起来。
沈云埋在控制室里看着那颗遥远的蓝色星球,沉默了很长时间。
“小时候你让我去图书馆里看那些神话故事,里面有个英雄,把自己的心脏掏出来当作火把,照亮前路,带着人们走出幽暗的森林,最后才溘然逝去,我刚才的动作像不像?但我不一样……我不会死!”
他微笑说道:“父亲,你觉得你是唯一的太阳吗?不,我才是,还是七八点钟的那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