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笑问客从何处来
顾清完全可以带着两位妻子驭剑而回,速度要快很多,只是多年后重回故土,他想一路游山玩水回去。
当然,也可能与近乡情怯这四个字有关。
所以现在他需要一辆马车。
提前收到消息的顾家,从族长到刚出生不到两个月的小孩子,都在岸上等着他。
现在的顾家依然是天南排得上号的大家族,就如今神末峰在青山宗的地位来看,看来是至少要绵延千年了。
看到顾清的身影,数万人跪了下来,如潮水一般,却是毫无声音,场面极其壮观。
人群后方那辆马车更加醒目。
顾清摆了摆手,没有说什么,带着两个妻子上了马车。
这辆马车的顶是中空的,镶着一块极名贵的水晶,窗户的面积也非常大,至于车身材料与拉车马的品种更是不用再说。
车厢里非常宽阔,两道软榻对着,地板上铺着名贵的地毯,茶几上有美酒清茶,里面有各色小吃。
甄桃自幼在水月庵里修道,又在海上飘游数百年,活得自如美好,却没有经历过这种人间的繁华,不禁有些吃惊。
胡太后在皇宫里生活了很长时间,见遍了人间繁华,也觉得这辆马车实在是豪奢的有些过头,小意提醒道:“隔这么长时间回来……肯定很多人盯着咱们……这般招摇,是不是不大好?”
顾清舒服地躺在榻上,看着天窗里不停后掠的树影、白云悠悠,想着当年的往事,悠悠说道:“不怕,这是师父的。”
……
……
马车离了东海便进了墨丘。
果成寺外那条官道两边依然停满了马车,还有帐篷。
医僧们在民间医生以及官员们的服侍下,在这些马车与帐篷之间缓步行走。
世事并无太多变化,至少对普通人来说,生老病死还是如常,不过终究还是有了些变化,比如那些病人里受到外伤的就少了很多,表明最近这些年,景氏皇朝对人间的管理相当不错。
马车就这样在各州郡之间行走着,不算微服私访,因为他们一家三口现在也没什么身份。看着窗外的宁静人间,顾清很是欣慰,心想自己虽然没有按照老师的吩咐把青山管理好,但一切都还算美好。
十几天后,马车闯进了一片浓至散不开的雾气,前方隐隐传来人声,竟是一座镇子。
回到云集镇,当然不能错过一件极重要的事,不是像那些游客一般去镇外的景园看景,而是去那座酒楼吃火锅。
酒楼东家不知道传到了第几代,现在的东家是位年轻公子,偶尔也接待过几位青山仙师,更是对父亲临终前拿出来的那个小册子倒背如流,看着那辆马车便认了出来,紧张到了极点,一个大礼便拜了下去。
顾清走下马车,看着颇有些古色古香意味的酒楼,笑着问道:“你认得这车?”
那位年轻东家壮起胆子看了他一眼,说道:“仙师可是姓顾?”
顾清更是意外,说道:“这又是怎么认出来的?”
年轻东家老实说道:“父亲临去前给过我一个册子,上面绘着几位仙师的容颜。”
顾清很感兴趣,说道:“方便给我看看吗?”
……
……
红白两色鸳鸯锅安静地等着沸腾的那一刻。
胡太后与甄桃盯着火锅,在心里不停地喊着加油——当然是为自己押的那半锅汤。
甄桃认为白汤清,更容易沸腾,胡太后不懂什么道理,但下意识里觉得应该是红锅。
顾清拿着那本册子慢慢翻着,看着已然微黄的纸上、那些熟悉的面孔,沉默不语……赵腊月、柳十岁、自己、元曲、卓如岁、阿飘、雀娘……有的已经飞升的,有的一直在这里,只有自己时隔多年才回来。
包房里非常安静,气氛自然有些压抑,年轻东家越来越不安,颤声说道:“若是不妥,我这就把册子烧掉。”
“都还没死,为什么要烧?”顾清平静说道。
这时候册子刚好翻到最后一页,画着一位白衣剑仙,脸上却是一片空白。
他默默想着:“师父,您老人家现在可好?”
……
……
那辆马车如五百多年前一样,留在了云集镇,自有顾家打理。
顾清带着两个妻子踏剑而起,拿出多年都没有用过的剑牌,通过青山大阵,来到了洗剑溪上空。再过些天,那件大事便要开始,很多宗派的宾客已经提前抵达,各峰弟子忙着在昔来峰那边招待宾客,混乱之余,竟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归来。
说来有趣,这竟是胡太后第一次到青山宗,不禁有些紧张。可能是为了掩饰这种紧张,她看着下方那道如金鞭一样的溪水,问道:“这就是当年真人用来打仙人的神鞭?”
顾清应了声是,又给她介绍起其余诸峰,比如适越峰的丹药、书籍、昔来峰的卷宗、天光峰的云海以及清容峰千万不要去。甄桃以前来过青山,不需要介绍,双眉便挑得高了些,不知道是不是还在记恨先前酒楼上的争吵。
没多时,宇宙锋落在了神末峰顶,不知道是不是剑亦有灵,清冷的气息竟变得温暖了些。
元曲知道他今天到,提前便在崖畔等着,微笑行礼道:“见过师兄,火锅吃的可好?”
五百多年不见,也只是淡然一句问好,只不过当年那个像猴子一样的师弟,现在亦是鬓现白星,气度沉稳了很多。顾清不够有些感慨,说道:“好好好,我来给你介绍一下,你以前也见过,这是你两位师嫂。”
正说着,不料却听到了胡太后与甄桃两个人的争论声。
“明明就应该是红汤先开,怎么能是白汤?”
“那姐姐你要讲个道理出来才行,而且先前看得清清楚楚,明明是一道开的,我没对,你也一样。”
“噫,这位便是元曲师弟吧?您执掌上德峰多年,乃青山剑律,断事最为公正,您说句话。”
顾清脸色有些难看,哪里敢让元曲评断,挥手示意两个妻子去洞府参观,自己拉着元曲去了道殿楼上。
元曲看着他似笑非笑说道:“我们当年吃了那么多顿火锅,都知道应该红汤先沸,为何两位嫂嫂看着的却是一道沸?”
顾清面不改色说道:“一碗水要端平,一锅汤就应该一起沸。”
这句话里透出了明确的信息,肯定是他当时动了手脚。
一位通天境大物,居然把无上神通用在火锅上,这真是往哪里说理去?
元曲无奈说道:“师兄你这是何苦来着?”
顾清不想讨论这个问题,转而问道:“你和玉山可好?”
元曲说道:“我们挺好的,女儿如今在南松亭,虽然不是天生道种,但资质比我们都好,明年就应该进洗剑阁。”
修道者一般要确定大道无望、看到终点之后才会选择留下自己的血脉。
但这种惯例随着太平真人的出现,渐渐发生了一些改变。
元曲与玉山生这个女儿,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他们感情甚笃,还有更重要的一部分原因是因为上德峰的那些师兄弟们非常盼望能迎来一个女弟子——这几百年的青山承剑大会里,还是没有女弟子愿意加入上德峰。
顾清这些年远在海外,但与青山保持着通信,知道这些事情,没有担心师弟,只是有些想不明白,说道:“那些师兄弟都已经是长老了,怎么还如此胡闹?”
元曲无奈说道:“上德峰变成了一块黑玉盘,夜哮大人天天趴上面,师兄弟们连个洞府都没有,闲着干嘛呢?”
朝天大陆修行界有句话,叫做青山九峰,都是上德峰。
那是因为太平真人、景阳真人、柳词以及元骑鲸都是出自此峰。
但那年白刃仙人与雪姬旷世一战,上德峰直接被毁了,现在的上德峰一脉还真有些青山孤儿的感觉。
顾清有些意外,说道:“那年不是决议另外再立一峰?”
元曲说道:“迟宴师叔带着大家在群峰间寻了十几年,也没找到好灵脉。”
顾清说道:“伏望那时候不是说,让上德峰去西海?那边的灵气颇足,而且地方极大。”
“上德峰执掌剑律,负责门内弟子审核,西海那么远,我们搬过去了怎么弄?”元曲挑眉道:“再说了,凭什么让我们去?为什么不能让昔来峰搬过去,然后把昔来峰给我们?”
顾清这算是听明白了,心想这事情太麻烦,幸亏当年自己跑的快。
“最早的时候,广元师叔不怎么理事,也不擅长处理这些事,吵来吵去也没个结果。后来卓如岁当了掌门,简直变成了元龟,话倒是说的好听,什么把天光峰给我也可以……我能要吗?”
很明显元曲也想到了顾清,听着洞府里那两位嫂子的对话声,看着他叹息说道:“你说你这是何苦?如果你没走,掌门肯定就是你的,这些事情你早就处理的妥妥当当,哪里像现在这般麻烦,甚至说不定还飞升有望。”
顾清说道:“万物不定,谁能说得准?就像何霑与瑟瑟,当年任谁看来他们都是情比金坚,结果现在如何?”
元曲想着那对夫妻也觉头疼,忽听着剑书传讯说有贵客到了,只好暂时先行离开,说道:“师兄你且在峰间歇着,想去别处峰上逛逛也好,待忙完手头的事,我再回来与你打边炉。”
顾清摆手让他自行去忙。
那道曲折梅剑自崖畔生出,去往天光峰处。
顾清走到崖畔,望向那些探出云海的群峰,默然想着如果要逛,应该去哪里呢?
当年他在青山相熟的同门不少,现在还活着的不多。
雷一惊与幺松杉一百多年前便走了,过南山还活着,但他那位兄长顾寒与林元知也走了。
连这些曾经的三代弟子都走了这么多,更不要说那些师长。
墨池长老与梅里师叔多年前便仙逝,方景天无声无息而终,天地生出感应,竟也没有引发多少注意。
迟宴师叔在西海断了一臂,修行却没有耽搁,反而多活了几年。
一百七十年前,广元真人飞升不成,在适越峰与昔来峰之间的那道石梁上化作一阵清风。
清风送剑入云行峰,这位曾经的剑道强者就此与青山作别。
人都没了,还去那些峰里做什么呢?
胡太后与甄桃从洞府里走出来,看着他站在崖畔的身影,觉得好生萧索,下意识里住了嘴。
事实上,她们从酒楼里一直吵到神末峰,就是担心顾清太过睹物思情。
在更早一些时候,当那艘船还没有到蓬莱的时候,她们就察觉到他的情绪有些问题。
在一起生活了几百年,哪里会感受不到这些。
就在她们准备上前安慰他一番的时候,崖下忽然传来了猴子的叫声。
最开始的时候,只是一只小猴子在叫,充满了讶异与好奇,因为神末峰很久都没有客人了。
紧接着是几只大猴子在叫,它们发现站在崖畔的男人有一种与神末峰浑然一体的感觉,怎么都不像是客人。
猴子的叫声越来越密,树梢被晃动的声音越来越大,就像松涛。
顾清的唇角渐渐扬起,说道:“好久不见。”
数百只猴子从树林里钻了出来,或者蹲在地面上,或靠着石头蹭背,好奇地看着他。
在它们看来,这个男人很陌生,应是没有见过,却为何有种熟悉感?
把猴群视作人类,这大概便是所谓集体无意识?
一只小猴子鼓起勇气,蹦跳到崖间,对着顾清轻轻叫了几声。
胡太后与甄桃对视一眼,都有些困惑,心想这些猴子要做什么?
“我啊……不是从哪里来的。”顾清对那个小猴子认真说道:“我本来就是这里的人。”
第六十七章通天大阵
顾清当然听得懂猴子说话。
崖间的这几百只猴子他……一个都不认识,但他认识它们的祖宗,而且很熟悉亲近。
他与这些猴子的祖宗可以说是同伴、工友。
“这间小木屋就是我与猴子们一起修的。”
顾清带着两个妻子逛到崖下,指着那个木屋说道:“后来有段时间这里是议事厅,各峰长老有什么事就在这里商量。”
甄桃说道:“就是你放了很多绿茶的那个木屋?”
顾清说道:“最开始放的都是黑茶。”
那些跟着他们来到这里的猴子们在树上纷纷叫了起来。
顾清也不理会,带着她们又去峰间别处游玩一番,对一条无名小溪做了重点介绍。
“当年那马便是养在这里,元曲师弟与平咏佳经常在这里顶砖。”
“神末峰规矩这么严?”
“是师姑要试剑。”
“赵腊月果然像传闻里那般凶。”
“话说这么多年了,你们还是叫她师姑,没有改成师姐吗?”
“师父那年在景园说过,一切照旧。”
“景阳真人确实是万物不系怀的性情。”
“……是懒。”
……
……
一家三口随意聊着,没用多长时间便逛完了神末峰。
青山九峰,神末峰最孤,也没有什么景点,现在更是连人都没有了。
赵腊月飞升成仙,平咏佳大部分时间都在剑峰里睡觉,元曲在各座峰轮流处理门内事务,他们也没有收弟子。
顾清有些感慨,待回到峰顶的时候却发现有访客,才想起来先前那些猴子已经说过。
神末峰现在没有人,访客自然是来见他的。
那个穿着明黄衣衫的中年男子,看着他的眼神有些复杂,待看到他身后的两个女子时,更是复杂得超过了无端剑法。
顾清与胡太后猜到来者是谁,也有些尴尬。
最终还是甄桃打破了场间的沉默,说道:“你们一家子自己聊吧,我去洞府里找些剑经看看。”
说完这句话,她便进了洞府。
那位中年男子对着胡太后跪拜下去,说道:“皇孙见过祖母。”
胡太后有些隐隐激动,又有些不安,上前把他扶了起来,说道:“你就是澄儿吧。”
是的,这位穿着明黄衣衫的中年男子便是当代神皇景澄。
他的父亲景尧在多年前便看破红尘,学习自己的祖父去了果成寺出家。
当然,红尘这种事情想要完全看破真是极难,不然怎么可能亲生母亲到了墨丘,他也不见。
神皇景澄与胡太后略说了几句话,转身望向顾清,犹豫半晌后行了弟子礼,说道:“景澄见过师祖。”
顾清曾经是帝师,当然就是他的师祖,不管后面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出于对青山宗的尊重,朝廷便无法不承认这点。
胡太后牵着孙儿的手去道殿里说话。
顾清站在崖畔,对着云海说道:“你这是闹哪出?”
云海里开出一朵梅花,元曲踏剑而起,微笑说道:“祖孙重逢,我怎么好拦?”
顾清哼了一声。
“你要是掌门,不管嗯还是哼都无所谓,这时候别给我脸色看。”
元曲调笑说道:“而且一个祖母,一个师祖,不是挺搭?”
……
……
上德峰已经变成了一座黑玉盘,面积极大,平日里有无数云雾在其间飘荡。
黑色的尸狗如小山般,趴在黑玉盘中央,任云雾从毛发间穿过,没有任何动作,就这样静静地注视着青山五百多年。
要说搭的话,它与上德峰变成的这座黑玉盘才叫真的搭。
偶尔云雾会散去,阳光会洒进来,它会慢慢转动一下身体,表达出晒太阳的意思。
两百年前它晒太阳的时候,曾经打过一个喷嚏。
那一刻狂风大作,剑峰上的云雾都险些被吹干净,就连数百里外的云集镇都露出了真容。
朝天大陆修行界一直在猜想它的境界究竟有多高。
反正麒麟这些年在云梦山里格外老实,童颜去朝歌城取了苍龙的胃,它都不敢有任何异议。
反正尸狗坐在黑玉盘里一天,便没有人敢踏上一步,各峰弟子平时经过的时候,也只会遥遥敬礼,便恭敬退走。
这些天的情形却发生了极大的变化,它依然坐在原先的位置,却渐渐有很多青山弟子走上了黑玉盘,从各处运来一些事物,开始在黑玉盘边缘构制阵法,随着别家宗派也来了人,场面越来越热闹。
惯常最热闹的清容峰这些天却有些安静,因为南忘一直坐在峰顶,这里也有一块黑石,只不过比尸狗坐的那块要小很多,不过多了花树的阴凉,也要舒服很多。
现在的她境界深不可测,容貌依然如当年那般娇憨清美,两只手指勾着的那个酒壶却还是原来那个。
她远远看着那处的热闹,眉尖微挑说道:“到底还要多少天才能弄完?我天天在这里晒太阳,很烦的好不好!”
随着这声发问,剑峰里生出一道尘龙,倏然下山,接着便来到了清容峰顶。
这等速度便是仙阶飞剑也及不上,真是匪夷所思。
不过青山弟子们看惯了这样的画面,只是有些刚进门不久、有些不适应的弟子对着尘龙的尾巴紧张地行礼。
平咏佳拍掉身上的灰尘,也顾不得脸上的泥巴,对南忘好声好气说道:“中州派出了一张仙箓,现在您境界最高,辈份也最高,当然得由您亲自收着,不然谁能放心?”
南忘没好气道:“快点。”
平咏佳心想这个通天大阵谁都没经验,如何快的起来,忽然想到一事,不确定问道:“祖宗,您真不……”
南忘举起酒壶,打断了他的话,说道:“别!你才是真祖宗。”
平咏佳苦着脸说道:“咱们别聊这个,我是想说您真不出去?”
“我为什么要出去?出去看他在仙界到处撩小姑娘?你们别担心那个家伙,他就不能有事儿!”
南忘拎起酒壶灌了一大口,冷笑说道:“再说了,我用得着他派人来接吗?我要真想飞升我就得自己出去!”
石道上响起刻意为之的脚步声,她往那边看了一眼,嘲弄的意味更浓说道:“不是谁都像这家伙一样没出息。”
顾清来到了清容峰顶拜见师长,他知道南忘非常不喜欢自己,自然不会带着妻子同行。
平咏佳对着他郑重行礼,说道:“师兄,您终于回来了。”
顾清微笑说道:“刚走到剑峰下面,你便从我身边跑了过去,也没法喊住你。”
平咏佳的奔跑速度绝对不能用快若奔马、迅雷不及掩耳这些词语来形容,要快无数倍。
南忘说道:“要叙旧也别在我这儿,我最讨厌那些脚踏两只船的臭男人!”
平咏佳一脸无辜说道:“我可不臭。”
南忘面无表情道:“仔细说来,你也不一定是男人。”
顾清微笑着说道:“我在海上可都只坐一艘船。”
南忘冷笑道:“就算一张床又如何?还不是要分被。”
师兄弟二人无语,知道她今天酒喝的有些多了,说不定下一刻就要开始唱小曲,行礼之后便匆匆告辞下山,忽然被远方的一道金光闪了眼睛,不是洗剑溪,而是故上德峰的位置。
巨大的黑玉盘边缘已经被飞剑开出了数千道缝隙,里面灌满了水金,在阳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从清容峰这么远的地方望过去,则像是极繁复精致的金色纹路。
这里阵法的边沿,从各峰之间还有天空里不停落下飞剑与飞辇,送来无数晶石与各种各样珍稀的宝物。
“要不是你在海外搜刮了三个月,也许还真会不够。”平咏佳说道。
顾清问道:“这次准备出去几个?”
集朝天大陆、各异大陆之力,耗费这么多资源才能修好这座通天大阵,如果只能送走一个,那意思真的不大。
“我得留下替师父看家,肯定不能走,你在信里说也不想走,彭郎那边女儿还小……”平咏佳扳着指头算了半天也没算清楚,懒得再算,指着黑玉盘里一个青衫道姑,说道:“现在就确定雀娘师姐要走。”
那位青衫道姑便是镜宗太上长老雀娘,当然她更大的名气缘自棋道上的历史地位以及与井九的师徒关系。
当年井九去镜宗研习分镜术、推算烟消云散阵的时候,她一直随侍在旁。现在她又是朝天大陆最了不起的阵法大师,青山干脆把最重要的主持阵法重任交给了她,反正也不是外人。
赵腊月和童颜等人飞升了,但现在的朝天大陆有平咏佳坐镇南方,小雪姬在北国强势依旧,彭郎在南北之间跑来跑去,苏子叶在西北荒山扛旗,白早在蓬莱神岛外若隐若现,顾清横扫诸大陆……联盟依旧,太平如昨。
以往有句话叫青山九峰,都是上德峰。
那么现在可以说万宗朝天,都是青山宗。
“师姑。”
青山弟子们把那些晶石与法宝在黑玉盘的刻痕里装好,纷纷向那位秀丽宁静的青衣道姑行礼。
雀娘不是青山宗的人,胜似青山宗的人,不管是辈份还是位序,大家都清楚的狠。
整个朝天大陆乃至其余异大陆的宝物都在往青山送,被分别安放在黑玉盘上,边缘处这些明显是聚灵阵,那么数千座聚灵阵合在一起又是什么?那些深入黑玉盘中央的阵法绘制完毕,又会是什么?
顾清没有去打扰雀娘布阵,遥遥对着尸狗大人行了一礼,便与平咏佳去了剑峰,带着两个妻子回了神末峰。
南忘现在看着还是个小姑娘,实则已经一千多岁,成了硕果仅存的二代长老。若不是南蛮部落的香火不断,或者她早就到了最后的关头,必须选择飞升还是如何。
她依然喜欢喝酒,说话霸道,但不再像以往那般刁蛮——也许是因为她已经没了刁蛮的对象。
现在清容峰不再要求青山大阵择时开启,放进春风秋雨冬雪什么。
住在神末峰顶,看云卷云舒,没有花开花落,竟不知时间之易逝。
景皇一直没有离开,越来越多的各宗派掌门及长老带着珍稀物事来到青山。
巨大的黑玉盘越来越热闹,金线从边缘向着深处而去,看着就像是复杂的河道,又像是一幅大画渐渐成形。
尸狗坐在黑玉盘正中,看着各宗派的弟子忙碌,看着那些像花纹一样的金线,眼里流露出欣赏的神情。
这份欣赏是对雀娘的,也是对她的那些助手。
这座大阵已经超过了朝歌城大阵,超过了聚魂谷底的大阵,复杂程度也超过了雪原边缘万里长阵。
朝天大陆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的大阵,雀娘已经研究了几百年,准备了一百多年,还是遇到了很多问题。
在遇到那些疑难的时候,她没有任何的沮丧、紧张与失望,只是平静地与助手们商议修改。
那些助手来自悬铃宗、镜宗、果成寺、中州派以及青山宗自家,都是些年轻弟子。数百个精通算学与阵法的年轻一代修道者坐在黑玉盘上,视线随着雀娘的手望向巨大的光幕,不停地进行着推算、重构。
这是座什么阵?
元曲、平咏佳还有过南山要负责接待各宗派的宾客,安排法宝、丹药、晶石的接收,也非常忙碌,偶尔看到黑玉盘上的画面,也会像尸狗一样,眼里生出欣赏的情绪。这不是对晚辈弟子的喜爱与赞扬,而是满足,或者说幸福感。
按道理来说,天赋这种事情只是概率,天生道路依然罕见,那为什么现在的修行界明显要比以前更强?
井九离开朝天大陆前便与谈真人、西来、曹园等人约定好了之后的事情,依次送回了几张仙箓。现在想来,当年白刃留下六张仙箓也是想要让朝天大陆与外界的空间界线更加稳定。现在朝天大陆的天地元气非常充沛,有些枯竭的灵脉甚至有了再生的迹象。这只是其中一方面的原因,更重要的是修行界对道法的研究与创新进步速度超乎想象。
——修行界还有门派之分,却少了很多门户之见,这种各宗派汇聚在一起讨论阵法的画面,如今不论是在梅会还是问道大会上都很常见。各宗派之间互通有无,以道法互印,进步自然要快了很多。
为什么不再有门户之见?因为宗派这个事情基本上已经失去了意义。
万宗朝天,都是青山宗。
或者说,井九留下的那些家伙主宰着这个世界,大家都是师兄弟姐妹,何必分什么你我?
朝天大陆的修行界迎来了历史上最美好的时期,也是进步速度最快的一个阶段,整体力量得到了长足的发展。
由此看来,根本不需要像太平真人或是白渊那样做,人类还是能找到别的方法让自己尽快强大起来。
不管是井九留下的福缘还是天地自然之事,朝天大陆已经进入了大修行时代。
除了柳十岁、赵腊月、童颜,相信接着会有越来越多的飞升者出现。
只不过朝天大陆对外界的信息了解的依然很少。
仙箓只能存留纯粹的仙气,无法承载信息穿越时间的差速,云梦山那边应该有某种秘法,却是秘而不宣。
数年前,中州派的那位新掌门终于搞定后谷里的老人家,便与青山这边断了联系,更是引发了很多猜测,直到半年前,那位新掌门忽然写了封信过来。平咏佳与元曲不敢怠慢,禀知了南忘。
当年柳词在西海畔替太平真人挡了那记天劫,南忘便说过一定要取童颜的性命,后来不便再杀,但对那个阴险的家伙始终警惕,觉得肯定有问题,但看着信里附着的那张仙箓,终究还是同意了这件事。
平咏佳与元曲清楚,既然童颜在信里说师父遇到了事情,她又怎么可能不同意派人出去?
某天清晨,青山大阵开启了南方的一片通道,同时迎来了万道晨光与微微春雨。
雨水洒落群峰,打湿黑玉盘,显得更加幽深,仿佛是望着天空的一只眼睛。
尸狗便是这只眼睛的神魄,沉静如山。
各宗派与朝廷的人都到齐了,阵法也布置的差不多了,数百名高僧在一边念经,数百名道士在另一边打坐。
春风带雨拂着黑玉盘外树上挂着的两百多只清心铃,发出清脆悦耳的好听声音,便是悬铃宗的长老也没有见过这等阵势,捋须微笑,心想等宗主回了黎明湖,一定要好好说一下今天的场面。
雨落风起晨光至,缭绕在黑玉盘上的薄雾被吹撒,露出了那座大阵的全部面貌。
只见无数道刻痕从边缘向着最里处延伸,中间不停曲折,仿佛没有任何规律,如江河肆意而行,但如果仔细望去,却觉得那些线条的走向与变化隐隐符合某种自然之理,有种难以言明的美感。
无数流金在刻痕里缓缓流淌,将其填满数十里方圆里的每一道刻痕,远方的晨光照耀下,那些金色液体散发着晶般的光点,应该是里面混着很多晶石的碎屑。晶石对于普通修行者来说是极其珍贵的灵气来源,这时候却被磨碎了当作涂料,这与元曲当年偷偷把神末峰那颗大海珠送给玉山师妹有什么区别,都是奢侈到有些逆天的行为。
不过这座通天大阵本来就是座逆天之阵。
这座阵法的原型就是当年景阳真人飞升的时候在神末峰顶摆的烟消云散阵,只不过要大了千倍不止,而且被雀娘与那些年轻的天才弟子们做了很多改造,当然这种改造里也有井九当年留下的无上智慧。阵法名字与另一处源起则是来自太平真人当年灭世时在大漩涡处摆出的通天杀阵,只不过运行轨迹与阵意则是截然相反。
一切都准备好了,只是不知道何时开始。
水月庵当代长老一直拿着枝桃花,枝上的花瓣一直在慢慢落着,这时候又落了两瓣,便只剩下最后孤伶伶的一瓣。
她走到黑玉盘边缘,把桃花枝递给了平咏佳。
平咏佳接过那根桃花枝,像剑一般插到自己腰上,望着群峰间的数千名修道者问道:“今日谁要飞升?”
第六十八章那些人儿
飞升不是请客吃饭,也不是踏青游玩,是修道者毕生的梦想,是大道的尽头,也是世间最难的事情。朝天大陆数万年来也不过出现了几十个飞升者,难道说今日谁想飞升就能飞升?
当然不是谁想飞升就能飞升,人人飞升只不过是一场梦。就算通天大阵真的能够打开一条通道,也必然有极大的风险,极可能还要面临天劫,有资格走进这座大阵的人很少,至少也要通天境的大物才行。
雀娘神情宁静说道:“我要去看看。”
她是这座通天大阵的主持者,当然要身在阵中,而且她是下棋之人,最向往的便是棋坪之外的世界。
紧接着,元曲与玉山师妹也站了出来,引来了群峰间修道者们的窃窃私语。
举世毕知,青山宗上德峰主元曲,是神末峰一脉里资质天赋最普通的一个,他的道侣与他也差不多,前些年才极为侥幸地破境入了通天境,但境界还是有些不稳,他们也想飞升吗?
平咏佳有些尴尬说道:“师兄,师姐……”
玉山峰主有些不好意思,站到了元曲的身后。元曲把脸一沉,竟有了些当年元骑鲸的肃然之态,只是说话行事却要比他那位叔祖无耻的多,说道:“就是因为资质普通,所以我们才最有资格报名。”
这话听着有些无赖,细思却极有道理。如果大家都能飞升,还要修这座通天大阵做什么?摆着好看?
紧接着又有件意外的事情发生,群峰间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尤其是那些还记得当年旧事的人,更是感慨连连。
一个戴着笠帽的男子从远处的树下走到了黑玉盘前。
五百多年前井九飞升的时候,他就站在那棵树下,今天他又来了,不等平咏佳发问,他摘下笠帽,露出那张微青的脸,眯着眼睛说道:“景阳真人还欠我几瓶解药,我得去讨,而且再等个两百年,我可能真的危险。”
好嘛,这是以命相逼,平咏佳还能说什么。
群峰间的议论声没有消息,很明显有些正道宗派弟子还是不乐意。
这座通天大阵集合了各宗派的资源,第一次启动便要被这个邪道巨魔占个位置,不是谁都能想得开。
苏子叶翻了个白眼,视线缓缓自群峰间掠开,散发出一道极其恐怖的威压,幽幽问道:“谁不服?”
“别上火,对身体不好。”
一只手落在他的肩上轻轻拍了拍。
苏子叶面无表情回首,心想平咏佳在自己身前,那么倒要看看是谁敢如此无礼。
但他立刻便想到,居然有人能悄无声息来到自己身后?
那是一个穿着寻常布衣的中年男子,腰间系着一根说不出好坏的剑。
苏子叶神情微变,唇角抽了两下,什么话都没有说。
事实上除了平咏佳,在场没有任何人发现那个中年男子的到来,这真的很难想象。
群峰间响起震惊的议论声,接着便是此起彼伏的行礼声。
所有人都站了起来,那些无恩门的弟子更是激动不已。
“拜见彭大先生!”
……
……
无恩门掌门彭郎。
事实上的人族第一强者。
因为雪姬与平咏佳都不好完全算作人族。
平咏佳看着他神情微异道:“她居然同意你离开?”
雪国女王多年前便诞生一个女儿,却无法像自己母亲那样飞升离开,因为她是朝天大陆的主宰,离开的时候必然会受到这个世界的全力反噬,就算动用通天大阵也不见得能行,甚至可能会导致阵法崩解。
当年她母亲之所以能够离开,是井九提前做好了局,利用了白刃仙人降世打开的那条通道。
现在的雪国女王要离开朝天大陆,除非再来一个仙人降世。
在距离青山很远的天空里,有一朵表面缀着无数冰晶的云,在晨光下闪闪发光。
一个身材娇小的少女站在云端,笠帽边缘垂落无数白纱,遮住了脚,却遮不住微胖的身形与可怕的寒意。
彭郎把视线从远方那朵云处收了回来,对平咏佳苦着脸解释道:“她要我出去给她抓个仙人回来。”
平咏佳听着很是同情,拍了拍他的肩膀以表安慰,接着觉得不对,说道:“你要出去早就出去了,何必等到今天?”
彭郎认真解释道:“有这座阵法,出去会轻松很多。”
平咏佳说道:“你这哪有半点人族第一强者的风范……师父当年在三千院和你说了一夜话到底教了你点啥?懒啊?”
彭郎嘿嘿一笑,这次没有再作解释。苏子叶在旁边忍不住看了平咏佳眼,心想你天天在剑峰睡觉,难道不叫懒叫困?你又不是卓如岁那个家伙。
清风从群峰之间飘了过来,把黑玉盘上最后残留的雾气吹走。
那枝桃花上的最后一瓣花,在风里微微抖动,随时可能落下。
平咏佳望了一眼,算了一下时间,正准备启动阵法,忽然见着远方的晨光里飞来了一顶青帘小轿。
“这么大的事情你居然不通知我!”一道恚怒的声音从轿子里响起。
话音方落,便见一位身着黑色皇袍、气度威严的……娇小女子飘到了黑玉盘前。
她不待平咏佳解释,指着他的鼻子骂道:“你就是不想让我飞升!”
看着这幕画面,群峰一片安静,没有议论声,更不至于哗然。
平咏佳的身份来历很特殊,地位也很特殊。
而且他境界实力高深的不像话,当年雪国女王没有杀彭郎,便是因为他在旁边。
放眼天下,谁敢对他如此无礼?
只能是当代冥皇阿飘。
阿飘的境界实力远不及平咏佳,但事情不是这么算的。
为了争夺景阳真人关门弟子这个名头,两个人已经吵了几百年。
平咏佳不愿意让,又明显理亏,只好在别的方面让着她,一让便是冥河滔滔,连绵不绝。
如果说小师叔在很多故事里意味着最了不起,那么小师妹就是天然受宠、恃骄行凶,谁也没办法,就像南忘那样。
今日也是同样如此,平咏佳被阿飘指着鼻子骂也不生气,不停地解释,师父当年让我管着朝天大陆,我就不出去,让你管着冥界,你怎么能随便离开呢?不急不急,等下一艘船也行。
用了好些时间,费了好些唇舌,他终于把阿飘安抚下来。阿飘哼哼了两声,不再难为他,对元曲说道:“告诉你师父把我的东西保管好了,想办法快些还我,若是半点损伤,仔细我找她……家里麻烦。”
直到现在她都以为赵腊月借了冥皇之玺是准备自己用,哪里知道已经落在了柳十岁手里。
神皇景澄在远处听着这对话,欲言又止。他也想请元曲飞升后带话,请赵腊月好生保管初子剑,莫要出什么问题。然而他的辈份太低,元曲是他的师叔祖,他哪里敢说这些话。
……
……
崖前的云海已散,能够清楚地看到青山诸峰以及那边的热闹,甚至能够隐隐看到从地面直通天穹的淡淡剑意。
小炉里的银炭冒着红光,又被覆在表面的雪霜般的灰遮着,别有一种美感,如果在冬日便是更佳。
铁壶里的茶水沸腾着,发出汩汩的声音。
顾清站在崖畔,看着故上德峰的位置,沉默不语,不知道在想什么。
基于一些理由,他们不便出现在修行界的面前,就一直在神末峰里看着。
胡太后拎起铁壶,先给甄桃把杯子倒满,又给自己倒满,最后才给他倒了一杯,走到他的身边。
顾清道了声谢,举到唇边略饮了口,发现水准一如当年,与梨哥儿媳妇不相上下。
转念间他想到梨哥儿媳妇儿早就走了,梨哥儿也走了,景尧如今在果成寺,不禁有些感慨。
胡太后想不到那么多,望着远方好奇问道:“为什么要弄这么一座通天大阵?”
“半年前中州派收到了外界的最新消息,童颜说出了些事,要我们多弄些人出去。”顾清说道。
胡太后才知道原来是这个原因,忍不住嘲弄说道:“怎么听着像是江湖帮派打架,一边打不过了就回来搬人手。”
顾清微笑说道:“本质上就是这么回事,要带走的那些法宝就算是砍刀了。”
甄桃也走了过来,说道:“哪里需要这么多人,彭大先生一个就够了。”
顾清摇头说道:“师父遇着危险,肯定要去找雪姬,连他们一起都搞不定的事,彭郎也最多只能帮帮忙。”
甄桃转身看着他,眼里流露出一些不解,问道:“你为何不去?”
哪怕过了五百年,朝天大陆修行界都没有忘记,当年的顾清是个三十六孝徒弟,这辈子也就在私奔一事上逆过景阳真人一次。现在知道自家师父在仙界遇着麻烦,肯定心急如焚,想着要去帮忙才是。
“我这一生虽然不曾疏于修行,但天赋有限,战力不够,即便去了仙界也只会给师父添麻烦。”
顾清没有把自己不去的全部理由说出来。
“那元曲与玉山呢?”
“那两口子是去观光的。”
第六十九章一切源起于两个疯子
在整个朝天大陆修行界为了这座通天大阵努力的十几年前,也可以说十几天前。那艘像黑色棺材的战舰,正在海印星云的边缘沉默前行,舰身表面的那个破洞,在星尘光线的照耀下显得特别幽暗。
战舰从始至终处于全屏蔽状态,那两个疯子根本不知道望月星球发生了什么事情,不知道井九与雪姬终于显露了身形。就算他们知道也不会理会那边,因为在他们看来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才是真正的大事。
这趟漫长的航行已经持续了二十几天的时间,沈云埋给自己的大脑又做了多次手术以及补全,然后借用战舰上的材料与机械,为自己做了一个全合金机械身躯,这时候将要完成最后的组装工作。
童颜走到操作间里,把提着的水桶放到台子上,看着桶里面的那个脑袋,忍不住说道:“是不是补的有些狠?”
经过这些天的修复,沈云埋的脑袋不再像刚开始那般干瘪,生物材料吸收了足够多的能量与养份,显得非常饱满,皮肤白里透红,看着就像是桃子一般,只是好像有些过,皮肤都被撑薄了,看着很像整容过度。
沈云埋面无表情说道:“我眉毛天生就这么浓,你不要羡慕我。”
数根极长的机械臂从合金墙壁里伸出,极其轻柔地捧住他的脑袋离开水桶,往高处而去。
在操作台的后方有一个高大的机器人,看着就像是一台机甲,只是各种构件明显不搭,明显是临时拼凑出来的产物。
沈云埋的脑袋被放进了特殊制造的中控室里,与庞大的机身形成鲜明的对照,看着有些可笑。
淡蓝色的电弧伴着特有的滋滋声在机器人腿部生出,紧接着形成环状结构不停向上,一路激发各个微型构件。
啪的一声轻响,无形无质电磁波在操作室里回荡着,童颜的眉毛感到了微微的刺感,知道沈云埋完成了脑机联结。
“我现在的感觉……嗯……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沈云埋的声音从机器人的头部响了起来。
童颜说道:“我以为你早就习惯了。”
沈云埋愤怒地说道:“你觉得在有条件的情况下,我会给自己弄这么一堆垃圾当身体?”
童颜平静说道:“不管是垃圾还是好材料,只要能动,就能满足你的精神需要。”
这句话听着寻常,实则很深。
沈云埋想了想,决定用一种新的方式做出回应,而那种新的方式来自老的电影。
“你知道吗?我们家那个老头子这些年等于半退休了,没有什么业余爱好,所以一直留在祖星上到处挖掘遗址,想要找到我们人类的根。别说,让他挖了这么几十年,居然还真的挖出了一些东西。噢,想起来了你去过老宅,知道那座博物馆。是的,我小时候在老宅看过很多老东西。我说的老东西是真的老东西,比远古文明还要更老。那时候就已经有诗了,还有一些长而无意义的故事,还有一种类似连续画片一样的电影,是的,那东西也被称为电影。我读诗的时候比较慢,看书和电影的时候就会加快速度,直接把数据传到意识里,这样一分钟就能看完一部电影。十一岁那年我记得是一个火烧云满天的傍晚,我读取了一部叫做机械战警的电影。那个电影有些想象还算有趣,不过总体而言比较无聊。而我这时候之所以说这么多的废话就是想要告诉你,我现在的脑袋与这个机器的身体搭配起来……”
他举起粗重的机械臂指着操控盒里的自己被泡到粉且肿的脑袋说道:“和现在真他妈的有点像,所以我现在的心情非常不好,你要与我说话的时候最好不要用那种看似高深莫测的语言,那只会让我更加不愉快!”
童颜安静听他说完如此长的一段话,没有给出任何反应,直接转身向操作室外走去。
沈云埋怔了怔,操控着巨型机器人跟了出去,一路发出极其沉重的脚步声。战舰里的那些尸首早就被清理机器人拖去了底层,所以倒不用担心这台机器人会把某具腐尸踩成肉饼。就像雪姬在七二零窗台上踩碎冻梨一样。
“你就没有什么想说的吗?”他大声地追问道。
童颜头也没回,说道:“你和卓如岁会成为好朋友。”
……
……
来到战舰最深处的控制室里,那台巨型机器人有些粗暴地直接掀开了线缆柱,看似随意实则准确地拉出两根线缆连接在自己的左肩数据入口处,对童颜解释道:“做全域匹配的时候,还是有线连接比较可靠。”
童颜不喜欢对方把自己当成原始土著的口气,没有理他。
没用多长时间,战舰里响起一阵急促的警报声,然后骤然消失,变成嘀嘀的电子音。
“不愧是我们老沈家的战舰,运算核心不错,相当有劲儿。”沈云埋操作着机器人扯掉线缆,比划了几个笨拙的跳舞动作,说道:“接下来就让我来完成你们这些乡下棋手永远无法完成的超量计算吧!”
童颜看着他面无表情说道:“有本事你应该与那台电脑比。”
巨型机器人的动作僵住了,半晌后沈云埋的声音再次响起:“总有一天我要去占了她的身体!在精神上强奸她!拥有她!然后利用她的运算核心,解决我们这个宇宙的终极问题!”
童颜对这个疯子的意淫没有任何兴趣,说道:“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吵?”
沈云埋说道:“不能。”
……
……
数日后,按照事先计算好的流程,黑棺战舰终于打开了覆盖在舰身表面的复合材料板,同时开启了推进系统以及远程观察定位设备。童颜看着前方的星图确定航路没有出问题,只需要再进行两次空间跳跃便能抵达目的地。
沈云埋这两天一直在操作间里对机器人进行改造,也不知道他为何对外形的要求如此之高。
时间继续向前行走了几天,黑棺战舰穿过一条非常冷清的空间通道,来到一片偏僻至极的星域里。
这里的恒星非常稀疏,还有着远古时期那场战争的痕迹,非常不适合人类生活,更没有开发的可能。
伴着沉重的脚步声,那台机器人来到了控制室里,与童颜一道望向监控光幕。
前方的黑暗宇宙里,静静悬着一颗白色的恒星。
那颗恒星是如此的普通,没有任何特殊的地方,却又是那样的特殊,因为它一直照亮着那片虚无。
这就是朝天大陆能够看到的太阳。
“朝天大陆在哪里?”
沈云埋的声音有些颤抖,明显不是机器扩音的问题,而是因为心情问题。
他是朝天大陆与星河联盟两个文明的完美结合,对星河联盟这个无趣的世界早就已经厌乏,自幼便对朝天大陆好奇而且向往,所以他喜欢穿古袍、弹古琴,白衣飘飘,长发也飘飘。
今天他终于有机会一睹朝天大陆的真容,怎么可能不激动。
“在那边。”童颜指着某处说道。
那里离白色恒星还有很远的距离,就是宇宙里看似寻常的一隅,如宇宙别处一样,只是一片虚无。
沈云埋转首望向那片虚无,心湖渐渐生出涟漪,继而波涛汹涌,再难平静。
那颗白色恒星是怎样投影到那片虚无里,变成了太阳?为何那些破茧者没有一个敢回到这里?那道从虚无里传来的隐隐的吸引力、落在神魂最深处的吸引力,难道就是破茧者们畏惧的原因?
自从小时候知道朝天大陆的存在后,他便有过很多想象,与井九在857星球上的那场谈话后,那些想象渐渐变成更真切的猜想。他觉得朝天大陆的世界可能是在一个黑洞里。修道者能够出来是一种类似黑洞辐射的现象。破茧者不敢靠近,是因为担心自己承受不住本源的引力,或者像白刃那样不敢离开,或者像那个谪仙一样直接回去。
至于为何回去便无法再出来,应该是黑洞的超强引力场对物质的重组干涉。只不过重组干涉的理论到现在为止也只是一种假想。他把朝天大陆想象成黑洞,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与远古时期的以太一样,都是不得已而为之。
今天他终于看到了那片虚无,只是一眼便确定那不是黑洞,因为没有视界,没有真实存在的引力。
那片虚无更像是一面雾状的玻璃,或者说是一个有明确界线的黑域,太阳是那颗恒星在黑域的投影。用更文艺一些的解释,那片虚无就像是神明的镜子,把映照的一切变成了真实的存在。
当然,这还是他的假想。
还有一种可能是,这片黑域是无数亿年前,某种无比人类高级的生命创造的空间监狱,只是随着时间流逝,那个文明消散在空寂的宇宙里,这个空间监狱飘流了无数年,然后被那位神明发现。
那位神明用某种方法进入了这座空间监狱,确认暗能量无法突破界限,便把这里改造成了人类的终极避难所兼实验室,往里面投放了大量的生命,甚至还有那些模仿暗物之海怪物而产生的改造兽。
那些改造兽有的进化成了神兽,突破了监狱,离开了朝天大陆,有的则演化成了冥界的妖怪、雪国的子民。至于那些人类则在这种特殊的环境下,走上了完全不同的修行大道,变得越来越强,直至现在……
所谓天劫,大概便是这座监狱的自生防御力量在智慧生命精神世界上的显影。
没有什么雷暴漩涡,也没有什么闪电如柱,不过就是电网罢了。
朝天大陆就在眼前,沈云埋极其兴奋,大脑活动异常活跃,在极其短暂的时间里,便想出了十七种可能的世界构造,然后把其中听着最靠谱的两种说给童颜听了,想知道他的看法如何。
童颜没有任何看法。
沈云埋感慨说道:“你们这些乡下人的生活虽然舒服,但不愿意追究事物真相的习惯真是不好。”
童颜心想,如果不想知道真相,朝天大道上的修道者如此努力谋求飞升是做什么?
只不过对于明显超过现有知识范畴与智慧上限的事情,思考有时候不见得是好事,更容易让人绝望,然后疯狂。
就像沈云埋这样。
黑色战舰离那片虚无越来越近。
既然是虚无,便无法确定具体的位置,何来远近?
因为那片虚无外面有一个标识物,那是一只看着已经很陈旧的竹椅。
那只竹椅静静地悬浮在黑暗的空间里,承受着远方那颗恒星的光线,看着还是像当年那样,但很多细节、包括竹纤维里的结构都发生出很多变化,准确来说就像是一朵干花。
看着那只竹椅,沈云埋顿时想起来了很多《大道朝天》小说里出现的画面,急声说道:“我要坐坐!”
这张竹椅的第一代祖宗是井九在那个小山村里亲手做的,后来几代则大部分出自柳十岁之手。
对青山宗乃至整个朝天大陆修行界来说,这张竹椅都有很特殊的意义。
这一世井九绝大部分的岁月都是在这张竹椅上度过的。雪姬也在上面蹲过好多年。除此之外便只有赵腊月有资格坐在上面。好吧,还有平咏佳这个傻子以及卓如岁这个不要脸的。
不管如何,沈云埋还是很想在那把竹椅上坐坐,大概就像是去了某个著名景点,因为今天风大无法坐缆车登顶,看着山下写着景点名称的石碑,总要靠在上面拍张照吧?
“你现在坐不进去,难道你要把脑袋搁在上面?”
童颜像看白痴一样看了他一眼,提醒道:“不要忘记那几个人都是用屁股坐的。”
那可真是叫隔着竹椅与岁月,用热脸去贴你的冷屁股了。
沈云埋哼哼了两声,说道:“那我也要拿进来看看。”
说话间,战舰便伸出了机械臂准备把那个竹椅取回来。
童颜不同意,说道:“别动,竹椅留在这里有其意义。”
沈云埋想着自己坐不进这张竹椅,对这具臃肿笨重的机械身体越发不满,心情很是糟糕,说道:“有个屁的意义。”
童颜说道:“是象征。”
沈云埋冷笑说道:“象征个屁,别和我扯这些,我五岁就开始读哲学原理了,什么都没意义!”
童颜说道:“有。”
“没有。”
“有。”
“没有。”
“有。”
看似幼稚的对话如是重复多次,沈云埋嘲弄说道:“我能用无数理论与实例证明没有意义。”
童颜平静说道:“我觉得有,那就有。”
这就是最重要的两种认知世界的方法,二者之间的争论当然不幼稚。
沈云埋沉默了会儿,问道:“你说里面的人想出来,会做好准备,那怎么通知他们?”
两个世界之间有极其坚固、难以打破的边界,这种边界甚至不是真实存在的边界,而是不同的光速差带来的自然界线。
这种界线甚至能够阻止信息的传递,不过终究有些方法是可以越过这道边界的,比如说井九自己便能把里面的某些物质,直接用藏天下的方式,送到朝天世界外面,中州派也有某种特殊的办法。
黑色战舰缓慢地离开竹椅,背对那片虚无驶向另外一处地方。
没用多长时间,战舰来到了一片散乱的陨石流附近,童颜看着那处,眼里清光骤现,似乎发现了什么,隔空一招,他的手里便多了一面古意盎然的铜镜,看上去竟与青天鉴有几分相似。
下一刻,那面铜镜里便出现了一道极其幽深的通道,有云雾缓缓飘动,隐隐可见石阶向着下方而去。
看着这幕画面,童颜眼里流露出淡淡的怀念。
沈云埋嘲弄说道:“刚出来几天就要摆出这等模样?”
童颜不理他,静静看着那面铜镜。
没过多长时间,便能看到一抹极其鲜艳的红色破开幽暗与云雾,踩着那些石阶向上走来,离镜子越来越近。
沈云埋看似放松,实则是第一次亲眼看到朝天大陆的画面,暗里紧张兴奋的不行,声音微哑道:“来了!来了!”
童颜还是没有理他,等着那抹红色破了雾气,来到镜前,才唇角微翘笑了笑。
来到镜子前的是一位红衣少女,稚气犹存,眼神明亮,仿佛浑身充满了气力,精神十足。
第七十章我也想出去看看
沈云埋没能听到童颜与这个少女的对话,眼睁睁看着他们两个人仿佛变成了镜子两边的雕像。
没过多长时间,二人的无声对话便结束了,童颜眨了眨眼睛,红衣少女已经去了石阶的最下方,被云雾掩去了身影。
沈云埋知道这应该是某种神识道法的交流,不免觉得有些遗憾,好奇问道:“你女儿?”
童颜说道:“我的关门弟子,你为何会觉得是我的女儿?”
沈云埋指了指他的脸。
童颜声音微沉说道:“她的眉毛可不淡。”
沈云埋说道:“我说的是她的脸生得很嫩,与你有些像。”
童颜说道:“你很闲吗?我们应该只有半天的时间用来计算边界以及能量等级。”
说完这句话,他轻轻一挥,把那面铜镜扔出了战舰,也不知道消失在陨石群的何处。
沈云埋不解问道:“为什么不留着?”
童颜说道:“开派祖师传下来的规矩,只有掌门知道,我要告诉你?”
沈云埋操控着机器人向一个圆柱走去,说道:“感觉你现在心情不是特别好,我们还是聊些别的吧,毕竟我是一个识时务的人,现在带着这么一身破铜烂铁只怕打不过你。”
童颜在朝天大陆的时候与卓如岁关系一直不好,这与柳词在西海的事情有一定关系,更重要的是性情差异。
这时候听着沈云埋不停地碎碎念,他仿佛看到了又一个卓如岁,不禁皱紧了眉,说道:“快点。”
沈云埋说道:“着什么急,就算你联系上自己的徒儿,让他们出来,他们就真的能出来?我可不相信那个阵法。”
童颜说道:“那个阵法的主持人是雀娘。”
沈云埋说道:“在书里她最多算第三聪明,连你都不如,她主持又如何?”
“那座阵法的基础是烟消云散阵,太平真人当年设计这座阵法便是想着最终人人飞升,后来景阳真人去镜宗专门研习过很长一段时间,所以应该说这座阵法的是他们师兄弟弄的。”童颜面无表情说道。
沈云埋举起机械臂,竖起大拇指说道:“靠谱。”
不等童颜接话,他接着说道:“你与无恩门可能不熟,但你知不知道恩生这个人?这个破茧者有些意思,性情特别硬,但说话特别无聊,手式也很无聊,就会竖拇指、中指、剪刀手什么的……”
童颜再也无法忍受,直接用道法封住六识,开始静坐冥想。
沈云埋见着无人回应,觉得好生无趣,只好走到那个圆柱前与战舰的电脑系统相连,开始计算数据。
黑色战舰已经飞到了一个确定的位置。
那片虚无就在战舰与遥远的那颗恒星之间。
舰首的重力透镜早就已经无声探出,还有几十件最先进的探测设备也在谨慎地靠近那片虚无。
各种数据源源不断地被送回。
淡蓝色的光在舰身各个构件里传递,就像是水光,无数信息在其间穿行,相遇,然后算出结果。
整个计算过程当然是沈云埋控制,但具体的运算大部分由舰载电脑负担,他的大脑有很多领域闲着。
闲着干嘛呢?这真是件麻烦的事。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童颜缓缓睁开眼睛,醒了过来,发现果然快了很多,已经算出了很多数据。
沈云埋正无聊到了极点,发现他醒了过来,赶紧说道:“你先别急,不要再闭眼,我只是忽然想到了一件事情。”
童颜神情微变,问道:“何事?”
沈云埋说道:“几天前我不是对说我曾经在老宅看过很多祖星的老电影?”
童颜嗯了一声。
沈云埋接着说道:“刚才无聊的时候,我想到你和你那个女徒儿隔着镜子相见的场景,忽然记起来了小时候看过的一部电影。那部电影名字我忘了,故事也没记,残留的印象里就是阳光特别烈,山上特别热。我为什么会记起这部电影,你造吗?那个电影里有个母亲去探望在监狱里的儿子,母子两个人隔着玻璃,拿着有线电话说话,那个鹅子还对着一个表说什么数字,就像我看过另外一个电视剧里的小丫环杀人报方位一样。接着回探监,我忘了是导演的想法还是我当时急着拉尿选了暂停,反正他们隔着窗户静止了很久,就像你们刚才一样……啊这个数据好像有问题。”
童颜面无表情看着他说道:“你最多还有一个标准小时,快做。”
“居然敢命令我!你现在有些飘噢。”
沈云埋的机器人竖起一个中指,忽然望了望天上,说道:“啊我想起来了,那个哥哥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觉得自己能飞,跳到了窗子外面,很可惜没能飘起来,就这样落到了地上,死了。”
……
……
平咏佳飘了起来,站到了天空里。
该来的人都来了,要走的人也站了出来,那瓣桃花眼看着便要落下,通天大阵便要启动。
“就这么点人?”一道清冷的声音响了起来。
所有人的视线顺着那道声音望向昔来峰前的广场。
广场上松树如涛,与果成寺里的松海有些相似,断溪谷长老向晚书带着数十名中州派高手就站在那里。
人群最前方站着位红衣少女,眉眼漂亮至极,明媚动人,就像是秋天的满山红叶。
很多人已经猜到她便是童颜的关门弟子,那位神秘的中州派掌门。
平咏佳说道:“不少了。”
红衣少女面无表情说道:“师父说越多越好,你们就弄了这么几个家伙,我怎么向他老人家交待?”
不管元曲夫妻还是雀娘,在修行界的地位都极其崇高,更不用说苏子叶这个邪道巨头以及彭大先生。
她居然敢用家伙这个词来形容他们!
很多宗派人士顿时紧张起来,心想朝天大陆好不容易太平了几百年,难道两大正道领袖又要干起来了?
有些不知道内情的青山弟子喊出声来,要对方收回这些话并且道歉。
那位红衣少女看着那些青山弟子面无表情说道:“都给我闭嘴!不然我就回来把掌门接了!”
平咏佳无奈说道:“你现在是中州掌门呢。”
这对话实在是太过怪异,那少女说的莫名其妙,平咏佳应的乱七八糟,里面又隐着一份对晚辈的宠溺。众人震惊之余不知该如何言语,至于那几个勇敢而莽撞的青山年轻弟子则是早就被自家师长拖到了人群后好好地教育了一番。
红衣少女挑眉说道:“反正青山到现在也没个掌门,我一肩挑了有什么不行?”
这话更是荒唐,平咏佳再宠爱她也不能由她再说下去,赶紧说道:“别闹了,我会给青山挑个好掌门,不急。”
红衣女少还想再说些什么,白发苍苍的向晚书长老轻轻咳了两声,用神识传话道:“掌门算了,不然万一对方反过来要把我派掌门一肩挑了怎么办?他们虽然宠你,但你父亲与他们关系总是不好了这么些年。”
她哼了两声,不再说话。
平咏佳松了一口气,踏空而行,离开黑玉盘的范围,只是随手留下了一道剑意。
那道剑意极其淡渺,普通的修道者根本感受不到,却像是一点火焰点燃了整片草原。
那些刻痕里的流金般的液体燃烧起来,散发出并非真实的金色火焰,开始缓缓流动向前。
通天大阵正式启动。
一茅斋负责这座大阵的二转运行,数十名书生站在黑色玉盘四周,有些紧张地注视着那些流动的金色液体。
随着流金缓慢向前,越来越多的刻痕被填满,就像是一个一个的符文被写了出来。
在符阵的深处却隐藏着极高深的剑意。
流金渐渐占据黑玉盘三分之一的面积,所过之处,剑意渐生,接触到的那些来自各处的法宝也开始散发光毫。
数百道法宝光毫依次亮起,释放出难以想象的威压。
这幕壮观的画面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群峰处处传来惊叹声与赞美声。
只是随着时间流逝,那些光毫与剑意依然没能完全占据整个黑玉盘,因为通天大阵的最深处还有一道阴影。
那道阴影是一座黑色的山。
直到这时候,人们才震惊万分地想起来,青山镇守尸狗大人还在通天大阵里!
这不是荒唐而可笑的失误,而是真的没想到,大阵已经启动多时,尸狗还在里面做什么?
无数道视线穿越那些光毫与若隐若现的剑意,落在尸狗的身上,那个红衣少女更是急着喊了起来:“狗爷!快醒醒!”
不知道是听到了年轻掌门的话,还是感受到了那些情绪各异的视线,尸狗缓缓睁开眼睛。
就像是黑色的山野里出现了两朵好看的蒲公英。
举世皆知它的强大与幽深,都以为它的视线必然是冷酷而漠然的,然而……这一刻它的眼神竟是那样的温暖。
温暖的眼神里还有好奇。
在一起便是可爱。
就像一个工作了无数年的导盲犬终于退休,可以去外面的草地上自由奔跑,对家门外的世界充满了向往。
很多人感到错愕,不知如何言语。
元曲明白了它的意思,脸上的震惊渐渐变成释然与最真诚的笑容。
有些青山长老,比如过南山甚至笑着流下泪来。
“是的,我也想出去看看。”
尸狗的声音回荡在青山群峰之间。
带着好奇、期盼。
还有一点点不好意思。
第七十一章集体度劫
从很多很多年前,尸狗就是青山四位镇守里战力最强的那个。
随着时间流逝,现在它更是整个朝天大陆战力最强之一。
没有人知道它的境界究竟有多高。
境界越高,离开时遇到的天劫便越可怕。
它与雪姬有些类似,飞升难度比别的人族修道者大无数倍,即便不至于需要仙人通道也是极难。
相对而言,阿大飞升就要简单很多,直接被赵腊月一抱便走了。
尸狗要离开朝天大陆,这座通天大阵便是最好的机会,难怪它一直坐在里面,根本没有移开的意思。
——我也想出去看看。
这是所有修道者包括青山弟子在内,第一次听到尸狗开口说话,就是这样一句话。
无数年来,除了宗派存亡之际,它从来没有离开过一刻。
以前在昏暗不见天日的剑狱里,后来在这块黑玉盘上。
黑玉盘看着美而壮观,事实上就是上德峰的废墟。
它当然想要飞升,想要去仙界看看,只是青山需要它,所以才会一直留在这里。
为什么它是青山镇守?
便是如此。
直至今日青山宗一统天下,它终于提出了离开的要求,却竟还有些不好意思,那样的腼腆。
说完这句话,尸狗望向青山群峰,习惯性地想要得到准许,然后才想起来,井九与卓如岁这两个还活着的掌门都不在。
它的视线在平咏佳与元曲处移过,最终还是停在了南忘的脸上,说道:“我也想代那只鸟去看一眼。”
那些辈份够高、活的够久的修道者知道它的意思,那是一千多年前的事了。
太平真人、景阳真人、柳词与元骑鲸在上德峰吃了顿火锅,便提着剑去了莫成峰。
那一次青山内乱,上德峰一脉能够夺回道统,尸狗与妖鸡这两大镇守起了极大的作用。
太平真人承诺过它们,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南忘那时候还没有入门,但这段故事不知道听那两个师兄说了多少遍,此时被尸狗勾起回忆,小脸上露出一抹微笑。
俱往矣。
她把那张仙箓掷了过去,说道:“慢走。”
尸狗咬住那张金光闪闪的仙箓,踏空而起。
无数年来,它一直在上德峰。
便是上德峰被那场大战碾压成饼,它也没有离开。
今天它终于离开了,倏忽间便超越了天光峰的高度,离开青山大阵的范围,来到了极高的虚境里。
它望向仿佛没有尽头的天空,幽冷的眼眸里映照着淡淡的蓝。
下一刻,它毫不犹豫咬碎了仙箓,眼里的那片碧空也碎了。
轰的一声响!
一道十几里方圆的巨大光柱从青山群峰间生出,射入碎裂的天空里。
彭郎背起双手飞入光柱中。
苏子叶紧随其后。
雀娘踩着一面镜子凌空而起
元曲牵着玉山的手最后出发。
就在这道巨大光柱射入天空的同时,天穹便生出了极其剧烈的反应。
遥远的虚境之上,闪电不间断地出现,甚至延伸至数万里之长,而且是无数道同时交汇在一起,形成了恐怖的电网。
电网没有直接落下,而是骤然收敛,与雾状的未知事物一道,形成狂暴的漩涡,其间蓝光幽然,白光狰狞。那些狂暴的雷电漩涡,以难以想象的速度聚合在一起,变成了一个极其巨大的漩涡,从南至北,由东向西,竟是覆盖了整个天空。
看着覆盖整个天空的雷暴漩涡,感受着扑面生寒的威压气息,青山群峰里的修道者们紧张得不再言语。
平咏佳的神情也变得凝重起来,确认自己没有见过如此可怕的天劫,竟与师父当年离开时的场景差不多。
这等层级的天劫自然是因为尸狗与彭郎,苏子叶等人绝对撑不住,好在此时在通天大阵里,不需要直接面对。
轰的一声巨响,巨大的雷暴漩涡里轰下无数道闪电,照亮了整个天地。
狂暴的能量随着万余道闪电同时落在通天大阵光柱的表面,竟是没能打穿。
那道黑玉盘上方的巨大光柱变得暗了些,表面流淌着无数狂暴的气息,甚至隐隐能够听到空间挤压的吱呀声。
地面的一茅斋书生以及各宗派的强者,纷纷施展出威力最大的道门玄功,激发那些法宝的威力。
数百道法宝光毫变得更加明亮,勉强支撑住了那道光柱。
彭郎看着天空上方那道如山般的黑色身影,不知道尸狗能否承受住天空的压力,右手握住了腰间的佩剑。
“暂时不要动。”雀娘在下方喊道,清秀的面容被光柱外面的闪电照的有些苍白。
天劫还在持续,雷暴漩涡落下越来越多、越来越粗的闪电。
黑玉盘射出的巨大光柱微微颤抖,不知道还能撑多长时间。
如果那些法宝以及晶石里的天地元气被尽数消耗完毕,天劫还没有结束,通天大阵便会崩塌。
从现在的情形看来,通天大阵不足以支撑到那一刻,难道以雀娘的算力加上各宗派的推演,居然也会犯错?
还有一个更可怕的问题,天地间的无数灵气尽数被通天大阵吸收,会不会导致与上界之间的空间壁变薄,甚至消失?
……
……
黑色战舰静静悬浮在宇宙里,与黑暗的周遭仿佛融为了一体。
也只有在这个角度才能明确地看到那片虚无,因为远方恒星的光线经过那里时会有明显的折射。
破铜烂铁一般的机器人瘫坐在圆柱旁边,蓝光闪烁,无数信息流在看不到的世界里穿梭。
听完沈云埋的又一个电影故事,童颜由无奈转而淡然,微笑说道:“你们青山弟子真的一个比一个话多。”
沈云埋说道:“我是真的很好奇你那个女徒弟,看着很年轻啊,你不怕那头麒麟造反?”
舰载电脑系统正在以最快的速度运转着,晶态引擎提供的能量供给带来了明显的燥意,甚至有些干扰到了维生系统,童颜解开颈间的系扣,沉默片刻后说道:“她叫卓觉晓,我走的时候还在闭关,也不知道现在怎么就成了掌门。”
沈云埋何等样聪明,立刻发现了这句话里的重点,说道:“卓如岁的卓?”
童颜说道:“觉晓是那个家伙的私生女,不知何故流落在民间,后来被南忘发现拣了回来,抱着她上了天光峰骂了三天三夜,卓如岁没法子才躲进洞府闭关,也不知道现在出来没有,刚才也不好问她。”
沈云埋一听这个故事的开头,顿时不觉无聊了,问道:“后来呢?”
童颜说道:“后来南忘便把她抱去了清容峰养着,因为与神末峰离得近,她也经常去那边窜门,赵腊月也很喜欢她。总之大家有多讨厌卓如岁,便有多疼她。有一年师妹不知因为何事回到大陆,去青山找赵腊月聊天,忽然看着这个小家伙了,喜欢的没办法,就把她带去了蓬莱那边,直到十年前又送回了云梦,正式拜在了我的门下。”
沈云埋极为自恋狂傲,但听着这段话里的这些名字还是被小小地震撼了一下,心想这等福泽机缘,这般多不错的师长,与自己的经历也差不到哪里去了,又想着那小姑娘的身世也和自己一样有些可怜,感慨说道:“贵界真乱。”
童颜说道:“那是卓如岁乱。”
沈云埋说道:“不错,而且还乱的没有顾清好看。”
话音方落,机器人的电脑系统忽然发出嘀的一声轻响,紧接着无数道像水光般的光痕从圆柱上方落到地面。
这意味着计算已经结束。
童颜流露出极其罕见的不安情绪,看着那片虚无说道:“你确定计算没有错?”
沈云埋也不像平时那般自信,继续做着复核,沉默片刻后说道:“边界与能量强度区间应该没有算错,但你知道这是区间。”
区间便意味着会摇摆,摇摆便会不定,宇宙里有很多无法确定的事,但今天这件事情如果不确定,还真有些不敢做,不然主宇宙与朝天大陆之间的边界忽然消失了怎么办?
不管是高阶生命文明留下的太空监狱、那位神明在宇宙之海里拾到的贝壳,不管是黑洞还是不同光速的黑域,总之没有谁能说得清楚朝天大陆所在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构造,遵守怎样的基本法则。
虽然不怎么可能,但万一出现正反物质相遇然后湮灭怎么办?那一刻喷发出来的能量必然要比所谓恒星点燃计划猛烈无数亿倍,人类根本不用再担心暗物之海的入侵,必然会随着本星系的亿万颗星辰一道变成虚无。
黑色战舰里安静没有持续太长时间,沈云埋与童颜看着那片虚无,忽然同声说道:“我们可能想多了。”
他们可能真的想多了。朝天大陆所在的世界已经存在了无数年,不管是这个宇宙的射线、陨石、严寒还是无所不入的暗能量,都没有办法打破那道界线,人类有什么自信觉得自己能够做到这件事?
也许那道界线是神明的领域。
他们只需要试着向里面灌注足够多的仙气,维持朝天大陆的灵气数量,同时帮助那座大阵就好。
问题是仙气从哪里来呢?
那颗恒星太远,他们就算是仙人,也没有能力移过来,不然这就是神话小说了。
战舰的晶态引擎发出轻微的嗡鸣声。
破铜烂铁般的机器人也发出相似的声音,缓缓站了起来,向着舱外走去。
童颜说道:“确认你来?”
“虽然我的承天剑阵学的不错,但必须承认,那玩意儿更适合破坏,你们中州派的阵法适合掌握。”
机器人走到舱门,提起一台最新式的融蚀设备,忽然缓慢转身,望着童颜说道:“你看,不管我在哪里,哪怕是这口被放逐的黑色棺材里,他们也不会忘记留下一台融蚀设备在我的身边。”
童颜站起身来,看着他没有说话。
沈云埋的声音继续从机器人里传出:“因为在井九出现之前,整个宇宙就只有我最擅长做这件事情,换句话说,我家那个老头子当年把我创造出来,就是用来做这些事情的。”
他的声音不再像平日那般散慢狂傲,有的时候甚至显得那般邪恶,淡然里带着一些悲凉。
童颜沉默了会儿,说道:“你不是被创造出来的,你是你妈生出来的。”
那台机器人沉默了会儿,忽然爆发出沈云埋的狂笑声:“你他妈的这叫安慰人吗?”
……
……
破烂的机器人伴着笑声离开了黑色战舰,飘向了那片虚无。
童颜也来到寒冷的宇宙里,盘膝坐下,闭上眼睛,双手在身前比了一个手式,开始施展道法。
一道极其稳定又极其飘渺的玄意,从他的手指间散出,慢慢地跟住了那台机器人。
机器人来到那片虚无的边界外,在计算好的位置坐下。
控制室里的那个人头被远方经过折射的恒星光线照耀,有些苍白。
耳钉微微闪光,一个行李包出现在机器人的手里,然后被打开,露出一个球状的事物。
那是苍龙的胃,里面装着不知道多少颗多相核弹。
沈云埋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用另一只机械手提起融蚀设备,有些粗暴地扯掉装置后方的核动力炉,向着身后扔去。
哪怕是最新式的超微粒子化核动力炉,也没有足够的功率——融合一小截空间裂缝可以,却无法穿越那道界线。
核动力炉飞到童颜的身前时,那道阵意也落在了机器人的身上。
无数道极其微小、微妙却又高阶无比的阵纹,瞬间涂满了机器人的每个部位。
沈云埋没有理会这些变化,只是专注地看着那片虚无,操控着两只粗壮的机械臂,握紧了融蚀设备。
不知何时,装满多相核弹的苍龙之胃已经连在了融蚀设备上。
那些阵纹忽然被远方的恒星光线点亮。
破铜烂铁般的机器人变得神圣起来。
就像是开枪一样,机械臂的手指启动了融蚀设备。
就在完全同时,那座云梦阵也点燃了苍龙胃里的核弹。
没有声音,却仿佛有巨大而恐怖的轰鸣响起。
就连那里的空间仿佛都发生了轻微的扭曲。
那些多相核弹足以毁灭一颗星球,现在被苍龙胃与阵法封在了如此小的空间里,一旦喷射而出会有怎样的威力?
融蚀设备前端,喷涌出一道难以想象的、无比壮观的光热洪流!
机器人剧烈地颤抖起来,机械臂却在沈云埋的超强神识控制下,保持着可怕的稳定。
如果是战舰的话,只怕已经在如此恐怖的能量风暴里到处乱飞,甚至可能解体。
“应该研发专门的基台。”
“引力场发生装置的超微粒子化是解决这些破问题,让自己免于风险的最好途径。”
“去他妈的,我是真的疯了吗?”
沈云埋的脑袋里瞬间出现了这些念头。
两只机械臂的表面已经开始融化,金属液体形成的小球不停飘着。
沈云埋的眼底深处亮起无数道剑光。
那些金属液体小球骤然变成无数道小飞剑,在童颜布下的云梦阵里,再次摆出了一个剑阵。
青山剑阵!
狂暴的光热洪流落入那片虚无,然后归于沉寂,没有任何变化发生。
机械臂融化的越来越厉害,就连融蚀设备的前端也开始出现崩解的征兆,只是被两座阵法强行束缚着。
难以想象的高温,透过机器人的护甲,传到了控制室里。
沈云埋的脸变得越来越红,眼里的神情却是越来越疯狂。
童颜的声音在机器人的控制室里响了起来,带着一些佩服,带着一些打趣。
不管是佩服还是打趣,对他来说都是很罕见的事情。
“你好像一个焊工。”
以前在黄玉二号行星的空间裂缝前,井九也说过类似的话。
沈云埋用沙哑的声音骂道:“你们这些乡下人都是白痴吗!”
童颜说道:“我是说想你很帅气。”
沈云埋说道:“你懂个屁!我在老宅看过的那些电影里经常会有类似的画面。主星那个城市里还停着那多旧式的汽车。是的,我要说的就是这他妈的不是他妈的烧焊,这是在加油!”
……
……
黑玉盘上的数百件法宝散发着光毫。
巨大的光柱表面到处是能量风暴形成的漩涡。
画面看着异常恐怖,而且令人不安。
群峰间的修道者们感受的非常明显,天地间的灵气正在急剧减少,而这座通天大阵也已经快要崩溃。
在巨大光柱的高处,苏子叶忍不住回头看了雀娘一眼,却见到她脸色苍白,眼神却非常平静。
就在那些法宝即将变成废物、黑玉盘上的金色图案将要淡至不可见的关键时刻,伴着群峰里的无数声惊呼,天空里的最高处忽然落下了一道明亮至极、散发着无穷光与热的洪流!
不管是天劫的雷暴漩涡,还是远在虚空里的太阳投影,在这一刻都被衬得暗淡无踪。
那道洪流准备直接开出一条通天大道吗?
两个世界就此相通,会发生怎样的惊天后果?
不,那道洪流只是非常纯粹的能量,而且看似狂暴,实则非常精确,落在天空的那个点后,便再没有任何偏移。
那道洪流就像是磨镜、琢玉……缓慢而细致地、极其坚硬却又柔软地把那一点天空在慢慢削薄。
彭郎看着那处,知道洪流来自天外,握着剑柄的手指微微敲击,思考应该怎样帮助对方,也是帮助自己这行人。
通天大阵快要承受不住了,如果下一刻便崩塌,就算那道洪流打开一个小点,也会出事。他与尸狗可以轻松离开,苏子叶与雀娘便有些麻烦,至于元曲与玉山……
在这最后的关键时刻,青山群峰乃至大陆各处的人们都望着天空,根本没有人会留意到别的任何画面。
比如池塘里的鱼儿们被吓死了,草原里的兽群紧张地身体僵硬倒在地上,西海里的深水蚌忽然张开壳吐出了珍贵的海珠,过不了多长时间,那里的海底就会变成晶亮的世界。
再比如天光峰顶,破庐之前,那个已经没有石碑、却依然趴在那里的石龟不知何时睁开了眼。
它看着那道投入天空的巨大光柱,看着最上方那道正在对抗着天劫的黑色身影,苍老的眼里流露出微嘲的情绪。
——我才是青山最老的镇守,在这里趴的时间比你长多了,我都不急,你急什么呢?就像那只鸟,一朝想不明白便道消身殒,最多也就是像猫一样,腆着脸让人抱出去,还不是被人撸的命。
它想着这些事情,慢慢地张开嘴,打了一个呵欠。
无数道闪电落在了天光峰顶。
难以想象的狂暴能量同时落下。
然后消失无踪。
它缓缓闭上嘴巴,打了一个嗝,然后再次闭上眼睛,变成了石头一般。
……
……
很多人注意到天劫落在了天光峰,震惊举首望去,却什么都没有发现。
仿佛那道天劫是假的一般。
紧接着,人们才想起通天大阵里的那些人,回首望去却只见到一片碧蓝的天空。
那道巨大的雷暴漩涡消失了。
天劫结束了。
那些人也不见了。
朝天大陆与外面的空间壁依然存在。
无数灵气正在缓慢地回到天地里。
来自那座石龟的呼吸。
第七十二章天若有情天亦吵
尸狗与彭郎等人飞升后,顾清没有再次离开,不知道是年久思乡还是别的原因,就在神末峰住了下来。
三年后他带着两个妻子坐着顾家的马车开始周游大陆,颇有井九当年与赵腊月、过冬游历的风范。
第四年的时候,他们去了果成寺,在此隐居出家的前代神皇景尧终于与他们见了一面,甚至还一起回了朝歌城。
回到朝歌城的第二天夜里,胡太后闭上眼睛,就此辞世。
她去世的时候,不是在曾经的寝宫,而是在正殿旁的那座偏殿里,就连榻都还是那张榻。
景尧的父亲就是在那张榻上离开的。
看着榻上沉睡的女子,景尧脸色苍白,僧衣轻飘,沉默了整整一夜。
直到现在,他依然想不明白,母亲究竟爱的是谁。
那些都不重要了,接下来还有很多事情要安排,比如开陵,比如合墓,比如守孝,比如想念。
……
……
顾清与甄桃站在殿前的石阶上,看着晨光从五百年前新修的正阳门处投射过来。
甄桃眼睛红肿的就像真的桃子,那是因为哭的太过厉害。
顾清的脸上却没有半点戚色,只是比平时更加沉默寡言。
“走吧。”
他带着甄桃离开了皇宫,去了井家老宅。
井家在梨哥之后都是普通人,已经传了好几代,对五百多年前的事情已经没有太多记忆,但依然保留着那间书房,每日仔细打扫,不敢乱动。只是几十年前,有人觉得书房窗外那块地太空,便种了一棵海棠树。
“那颗海棠是师姑当年亲自砍的,谁能想到几百年后又种了回来。”
顾清站在窗前,看着那颗正在落雪的海棠树,说道:“你看,兜兜转转其实就是在打转。”
甄桃沉默了会儿,说道:“我没想到最后你会把她送回去。”
顾清说道:“她和陛下的感情一直很好。”
甄桃忍不住问道:“那你和她呢?”
顾清看着缓缓飘落的海棠花,悠悠说道:“你看了几百年,应该知道也很好。”
“我想不明白这件事。不要说我与她也都喜欢你……你知道的,我不喜欢你。”
甄桃沉默了会儿,说道:“我只是恨你也恨她,所以我就要跟着你们,我就要让你们这几百年都不能真正痛快。”
顾清没有说话。
甄桃看着他斑白的鬓角,忽然生出不忍,声音微颤说道:“你飞升吧。”
顾清伸手摸了摸她的头,说道:“我已经老了,何必强求。”
甄桃忍不住再次哭了起来。
……
……
天若有情天亦老。
好在这种事情不会发生,时间还是那样慢慢流淌着,朝天大陆的天空还是那样的蔚蓝,宁静。
又是数年时间过去,上界再没有消息传来,难免引发了很多猜测,继而出现了一些不稳定的迹象。
在遥远的西风大陆某处,终于有人站了出来,试图让世界恢复原有的秩序。
从异大陆归来的蓬莱岛神船带回了这个消息。
平咏佳在剑峰上睁开眼睛,跑到云集镇吃了顿火锅,然后接着跑到南河州,跑到崤山冲,跑到墨丘,跑过通天井,跑上东海,路过大漩涡,继续奔跑,直到越过巨人所在的外岛,一路跑进了西风阵阵里。
整个过程他用了小半天的时间,在那个岛边还停下与巨人说了几句话。来到西风大陆,他去到教廷所在的圣都,显露身形,与所有人说了几句话,把那位勇敢的教皇杀了,便又回了剑峰继续睡觉。
过了些天,年轻的中州派掌门到访。
卓觉晓踏剑直入层云,落在崖洞前,挥手扇走烟尘,盯着平咏佳的脸认真说道:“你难道不觉得当掌门很烦吗?”
平咏佳睁开眼睛,无奈地叹了口气说道:“最开始的时候一个比一个懒,后来一个跑得比一个快,我能咋办?”
卓觉晓搓了搓手,说道:“平叔,我不懒,我还年轻,短时间里也不打算跑,要不然你把青山掌门也让我一肩挑了?”
平咏佳更加无奈,说道:“当初就不应该让白早把你带去海上。”
卓觉晓知道这次还是无法说服对方,才说出真正要传达的消息:“都走了。”
平咏佳说道:“那就好,你也专心修行吧,争取早日飞升。”
卓觉晓冷笑说道:“怎么觉得这话像是祝我早死。”
平咏佳被她噎得说不出话来,说道:“你少说话,一说话就像你爹。”
……
……
黑色战舰在黑暗的宇宙里缓慢前行。
一只巨大的黑狗安静地趴在战舰上方。
它黑色的毛发在无风的太空里缓慢无主飘动,就像是黑色的水草,吸收着极其遥远的那颗白色恒星的光线,
这艘战舰不是特别巨大,只有三千多米长,灰黑色的复合材料板挡住了所有的窗口,看着就像是甲片或者花纹。
如果让人看到这幕画面,一定会被震撼的无法言语。
此刻战舰里的那些人也正处于对视无语的状态。
雀娘以及元曲夫妻还没有醒过神来,心想飞升原来就是这么回事?好像没太大意思,这个世界怎么这般黑暗寒冷而且荒芜,不要说与传说里的仙界相比,与卓觉晓说的那个世界相比也要无趣很多呀。
彭郎站在指挥舱的最前方,看着光幕上显示出来的战舰内部结构图,平凡无奇的脸上写满了好奇。
伴着清楚的机件摩擦声,医疗舱的大门打开,一个巨大的机器人走了出来。
沈云埋的声音从机器人里传出:“自我介绍一下,我叫沈云埋,此次行动的总指挥。”
童颜正在问苏子叶何霑的情形,听到这句话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
沈云埋的脸皮何其之厚,尤其是被药水泡了这么多天之后,面不改色说道:“家父沈青山。”
雀娘、元曲等人本来觉得这个金属傀儡好生古怪,居然敢与童颜抢指挥,忽听得这句话,神情顿变。
沈青山乃是青山祖师的名讳,如果这个附在傀儡里的神魂是青山祖师的儿子,那必然不凡。
元曲与玉山师妹肃然起敬,行礼道:“弟子见过前辈。”
雀娘与苏子叶接着认真行礼,就连彭郎也行了晚辈礼。
如果不是这时候战舰处于全屏蔽状态,就连尸狗听着这句自我介绍都会低头。
“别听他的。”童颜面无表情说道:“两边各自论,井九也不会喊他前辈,而且他与青山祖师已经父子反目。”
听着这句话,战舰里的这些新生代飞升者神情再变,心想难道这是敌人?
沈云埋感受到战舰里的气氛变化,尤其是看到彭郎的手落在了剑柄上,不敢再开玩笑,赶紧说道:“别误会,我是井九在这个世界里的至交好友,正是因为他的原因才会与家里老头子决裂。”
彭郎心想原来如此,右手离开了剑柄,元曲与雀娘对视一眼,心想这才对嘛。
如此平静的反应有些出乎沈云埋意料,他不解问道:“难道你们不觉得意外?”
苏子叶微嘲说道:“青山宗嘛,欺师灭祖正常,景阳真人又是那个脾气,怎么会不出事?”
沈云埋操控着机器人指了指战舰上方,意思是那位镇守,说道:“它会怎么站队?这是最大的问题。”
元曲义正辞严道:“夜哮大人不会管青山内斗。”
沈云埋冷笑说道:“这话谁信呢?莫成峰的剑阵当年是被谁一头撞开的?”
元曲无语,心想这些事情你是怎么知道的?
童颜看不下去了,走到双方之间,看着这些新生代的飞升者说道:“本来应该给你们足够多的时间学习这个世界的常识规则什么,但因为时间太紧迫,我们会用一种比较简单的方法,先有个大概便行。”
说完这句话,他把早就准备好的脑机互通系统,让元曲等人戴好,开始信息灌入。
巨大的机器人靠在战舰墙壁上,看着那些闭眼学习的新人,忽然问道:“你说谁最快?”
童颜说道:“不知道。”
……
……
没有任何意外,彭郎第一个睁开眼睛,取下系统,沉默片刻后说道:“很有意思。”
沈云埋说道:“比你们那儿好玩吧?”
彭郎没有理他,对童颜说道:“应该还能再深一些。”
童颜解释道:“时间不多,路上你可以自己看。”
接着苏子叶等人也陆续睁开眼睛,竟是与修道境界的高低顺序一样。
刚睁开眼睛的时候,他们的眼神有些茫然,但很快便平静下来,只是若有所思,应该还在回味那些信息内容。
“如果这是一艘轻型战舰,这是一台机器人,那说话的你呢?就是里面的一个程序?”元曲看着那个机器人问道。
沈云埋有些恼火,把控制室的门打开,说道:“我是活人!”
元曲与玉山被那个脑袋吓了一跳,说道:“这是见鬼了吗?”
苏子叶则是神情不变,说道:“不过是鬼修术罢了。”
童颜摇了摇头,把谈话节奏再次强行拉了回来,指着光幕上的星图说道:“战舰前方是朝天大陆的太阳,我们会擦过去,大概十分钟之后,战舰会短时间开启,你们不要错过时间窗口。”
元曲不解问道:“宇宙……航行的规则是绝对远离大质量天体,比如中子星、白矮星、黑洞什么的,虽然那只是一颗普通恒星,但也隐藏着危险,为何要靠近?”
沈云埋说道:“越危险的地方好处越多,根据井九亲自采集的数据,在某个近恒星轨道空间区域里,收集仙气的速度最快,你们刚刚飞升,需要尽快提升境界与实力,要去那里进行仙气洗炼。”
元曲很是无语,心想自己好不容易才飞升成功,虽说……来到这黑乎乎的世界里没有什么成仙的感觉,但终究是大道之上最重要的一次飞跃,不说摆宴开席庆贺一番,也总要静悟一段时间,怎么就这么忙?接着他想到童颜说的时间紧迫,以及更早之前沈云埋说自己因为井九与青山祖师反目,下意识里便开始紧张烦恼起来。
沈云埋看着众人脸色,冷笑说道:“我冒着如此大的风险把你们接出来,是要你们做事的!”
大家都是聪明人,都像元曲一样猜到要做什么事。
雀娘行事颇有棋盘之上的大将之风,问道:“你直接说。”
童颜把现在的局面简略讲了一番,言明井九失踪多日,他决定对青山祖师发起一场突袭。
“不就是打架打不过对方了,所以没办法,只好回来找几个帮手。”苏子叶说道。
元曲毫不犹豫说道:“我们境界实力不够,托通天大阵的福才能飞升,到时候给你们加油。”
苏子叶接着说道:“这是你们青山宗的内部问题,我一个邪门外道,不便插手吧?”
雀娘想了想,说道:“我得先把师父找到再说,万一你们骗我们怎么办?”
沈云埋无辜至极,说道:“你就算信不过我,难道还信不过童颜?”
雀娘看了童颜一眼,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要知道童颜也算她在棋道上的老师之一,但正因为如此,她才比任何人都知道他的心有多脏。
沈云埋大怒说道:“过分了吧?我冒着生命危险把你们弄出来,结果一个都不肯打?那你们先把船票钱给我交了!”
彭郎也有些不好意思,对童颜说道:“我也得先见到真人再说,他如果要我打,我打便是。”
“你就是传说中的彭郎?井九说你的天赋不在我之下,怎么看事如此不明?”
沈云埋气急败坏说道:“他被我家老头子逼得不敢见人,所以我们才要打老头子,把他救出来。结果你要找到他才肯去帮我们打老头子,你不觉得这是一个三连劫?怎么解决?你的智商到哪儿去了?”
这个时候,一直沉默不语的童颜说道:“时间窗口到了,我会开启前右方的三号门,准备。”
伴着他的声音,战舰表面覆盖着的灰黑色板缓缓翘起一片,隐隐可以看到外界的明亮光线。
随着恒星光线一道进入战舰的,还有无所不在的信号波。
只要能够看见,便会被看见,比如用滥了的你与深渊、他与青山什么的。
沈云埋绝对不会犯这样的错误,第一时间便启动了引力场发生装置——黑色战舰这时候在恒星近处,绝大部分方向都被遮挡住,再加上引力场,便不用担心被人发现——所以他们也没能看到望月星球上的画面。
……
……
(忽然想闲聊,所以写了几句,结果发现自己的话痨比沈云埋还严重,超了字数,你们要多花家……大概意思就是昨天去江南开车走了一圈,感觉很好,很喜欢宜昌,但也想念大庆,喜欢写小说、你们看,今后不写大长篇也会一直写,谢谢你们之类的,我去发个微信好了,比心。另外昨天沈云埋说的第二个电影是阳光普照,向大家推荐。)
第七十三章一声简单的嘤嘤
宇宙里的无数个地方的无数张光幕上,都是望月星球的茫茫雪地。
那些正在向望月星球赶去的战舰分成了几个批次,有的慢慢减速,在深太空的黑暗空间里显露出了身影,然后转变航向,不知向着何处而去,有的继续往望月星球而去。
从望月星球通往蝎尾星云的空间通道已经被封锁。由数万艘战舰以及二十几名飞升者组成的网,在这片宇宙里已经铺开,想要抓到井九与雪姬。
就算雪姬在全盛时期,面对整个人类文明的集中打击,大概率也会选择躲避,更不要说她现在杀死了九名处暗者,应该处于极度疲惫与虚弱的阶段。
但没有谁敢确定自己一定能找到她与井九,毕竟他们在那颗星球的普通居民楼里生活了一年多时间,也没有被人发现。
数百艘转运飞船与十几艘轻型战舰陆续降落在望月星球表面,激起无数雪风。
被欢喜僧击毁的那艘战舰坠落在雾山市北方的山野里,燃烧的残骸现在已经变成了焦黑的山石。
那名灰格子衬衫中年研究员从七二零栋居民楼里走了出来,望向大气层外的卫星,唇角微扬,露出一抹微笑。
……
……
看着海面巨大光幕上的画面,看着柳十岁的微笑,卓如岁脸色极其难看。
“他这笑容是什么意思?嘲笑吗?炫耀吗?立威吗?学雪姬吗?给我看的吗?”
说完这句话,他把手里的椰子壳扔到远方的沙滩上,猴子们狂奔而去,完全没有任何烦恼的样子。
他压抑住心头的震惊与烦恼,保持着半跪的姿式,转向身边的祖师说道:“我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的。”
青山祖师面无表情说道:“很明显他们不信任你。”
卓如岁无奈说道:“我也没想到柳十岁这个老实孩子居然能藏得这么深,肯定是被童颜带坏了。”
“这个弟子不错,居然能把大悲和尚打的满地爬,强得超出意料。”青山祖师看了他一眼,说道:“现在朝天大陆的晚辈都这么厉害?”
卓如岁听着这话来了兴趣,问道:“您对现在的朝天大陆了解吗?”
青山祖师说道:“我看过他写的那本书。”
卓如岁眼睛微亮说道:“文字总是不够准确,也不够直接,您也是很多年没回去了,要不要弄台游戏舱去看看?”
青山祖师静静看着他,说道:“既然你同意我的做法,愿意成为我的继承者,就别总想着联系他们。”
卓如岁沉默片刻后老实地嗯了一声,没有再说什么。
猴子们在远处的沙滩上用椰子壳做着游戏。
海水在涨落之间蹂躏着沙滩。
池子里的鱼儿不停冲破海水来到竹竿前面互相追逐。
竹竿插在滚烫的沙地里。
可能是膝盖被沙子烫的有些厉害,卓如岁有些跪立不安,没能保持更长时间的沉默,低声好奇问道:“您不去?”
“去哪儿?”青山祖师放下手里的一本诗集,问道。
卓如岁指着光幕上的星系图,不解说道:“雪姬与井九出现了,您不去抓他们?”
青山祖师说道:“我有老寒腿,行动不便,在外面还真不见得能打得赢女王陛下。不过既然他们这次选择了现身于宇宙,自然便会被找到,然后再也无法离开。”
卓如岁明白了他的意思,沉默了会儿,从身前的池子里捧出些海水淋在沙子上,开始无意识地推弄。
雪姬出现了。
那位温泉边的浴衣少女便会找到她,然后控制她。
井九无法醒来,就只是一把剑而已。
对青山祖师来说,那把剑没有任何威胁。
应该就是这样吧?
他想着这些事情,没注意被海水打湿的沙子在自己手里渐要变成一座塔。
……
……
望月星球工厂废墟里的那道空间裂缝被曾举融蚀成功了。天火工业基地的那道空间裂缝要大很多,而且没有雪姬帮手,融蚀速度要慢很多,就像女孩子撇嘴时唇角的细纹一样,直到今天才终于被抹平。
看着行星深处的那道青烟,一百多艘战舰上响起官兵们的欢呼声。
曹园回到自己的战舰上,看着光幕上的画面以及各种信息,本就有些疲惫的身躯变得更加沉重。
这艘战舰确实是他的,准确来说是那个佛国星球的。
欢喜僧决意去暗物之海,把所有的遗产都留给了他,包括那个星球。
曹园把沉重的铁刀轻轻搁到地上,调出那段视频再次观看。
雾山市政厅的玻璃都碎了,像雨一般溅飞。
欢喜僧与柳十岁一场大战,惨败而走,撕裂了一艘战舰。
曾举对所有飞升者说——欢喜僧疯了。
是的,除了疯狂还能怎么解释呢?
他仿佛看到一个画面。
瘦弱的欢喜僧瘫坐在大涅盘里,在黑暗而空旷的宇宙里,没有目的地飞行。
就像当初他在暗物之海里那样。
他是真的疯了吗?
作为禅宗之祖,果成寺的建寺之人,他是真正的佛。
佛怎么会疯呢?
那不是疯,只是疯狂想法的具体呈现。
那个消灭人类的**,让他们以灵魂、哪怕是残魂的形式存在于大涅盘里,是欢喜僧一直以来的想法。
所谓疯狂,只是在别的路都走不通的情况下,他最终选择了这条荒唐的道路。
曹园走到战舰深处的一个房间里。
那个房间很大,里面有一个透明的琉璃棺材。
李将军的仙骸静静躺在里面,双眼紧闭,仙鹤与祥云围绕在四周。
曹园站在透明巨棺外,沉默不语。
人类最杰出的头脑,或者疯狂,或者死去,都是因为他们找不到出路。
怎样才能彻底解决暗物之海的威胁?
不管是李将军还是欢喜僧,飞升后的漫长岁月都在思考这个问题,可惜没有找到答案。
曹园觉得有些悲凉。
他忽然不想理会这里的事情了。
陛下与景阳真人能找到自己的出路,他觉得自己做为晚辈,应该为欢喜僧找条出路。
他背着铁刀,飘然离开战舰,向着宇宙深处而去。
他要去送欢喜僧一程。
送去真正的平静。
……
……
一艘巨型战舰缓缓靠近了天街。
天街是蝎尾星云最大的太空转运港,处于十几条空间通道出口之间,空间位置非常优越。
那艘巨型战舰实在是过于庞大,长度已经超过了三十公里,是星河联盟军方很少使用的特殊转运设备,与之相比,天街转运港都显得有些小,就像是孩子们喜欢的玩具。
天街转运港早就做好了各种物资调运及准备,无数根机械臂伸向太空里,将各种物资源源不断地送进那艘巨大的战舰里,画面看着很是壮观。
战舰里有数万名普通民众,根本不知道那些机械臂在做什么,绝大部分人站在窗边对着转运站里的各种商店与建筑指指点点,议论纷纷,脸上带着好奇与兴奋的神情。
这些民众来自蝎尾星云某个初期开发星球,正在撤离的途中。
天火工业基地那条空间裂缝里出来了不少暗物之海的怪物,大部分都被剑仙恩生以及后续赶到的战舰消灭了,但还是遗漏了一些,向着宇宙深处飘去。根据中央电脑的计算,那些暗物之海怪物有可能在三年之后,经过那颗初期开发星球,所以把那颗星球上的居民提前撤离,以便后期清剿,当然最重要的是防止二次浸染的发生。
放在古时候,这大概便是坚壁清野的意思。
数万人的撤离工作与最开始设想的七亿人撤离比较起来要轻松无数倍。军方只调用了一艘最大型的转运战舰便足以完成这个工作。那些被撤离的民众也没有什么不满,毕竟从小接受的公民教育第一课便是这个,而且战舰上的设施很好,甚至比在星球表面的居民区更舒适,更重要的是政府承诺会把他们安置到主星域那边条件更好的殖民星球上。
从那颗初期开发星球抵达天街转运港的太空旅程里,大部分时间窗外都只能看到黑暗的宇宙与仿佛永久不变的星星,这时候难得看到了一个转运港,本来就没有太多机会进行太空旅行的居民们当然很感兴趣。
这个时候,转运港那边的深空间里忽然响起一道光线,隐约可以看到好像是个盘状的事物。站在窗边的民众们有些武道修行者的视力极好,更是看到那个盘子上有一个瘫着的人类!
惊呼声刚刚响起,便被更大的一波惊呼声与议论声掩盖过去。
“那是什么?”
“是游戏里的那种佛吗!”
“难道那是金子做的,好亮啊,而且那把刀好大!”
窗边的民众们震惊无比,看着那尊金佛追着那个盘子上的人向着宇宙深处而去,很快便消失不见。
片刻后,远方的宇宙里忽然爆起一团明亮的光线,转运港与战舰里都响起了尖锐的警报声。
民众们按照警报里的指令,有些依依不舍地离开窗边,按照手环上弹出的线路图向各处散去。
巨型战舰上的设施真的很完备,即便数万人生活在里面,也都没有任何问题,按照家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房间。
一个小姑娘端着食物盘,看着手环弹出的线路图,认真地、甚至有些机械地前进,转变,然后登上了一座环形阶梯。随着她的脚步,剪的极整齐的黑发在额前极有节奏地摆荡,看着就像块西瓜皮。
……
……
嘀的一声轻响,房间门非常平滑的开启。
花溪走进了房间,把食物盘放到桌上,撕开外面的薄膜,说道:“该吃晚饭了。”
说完这句话,她往窗外看了一眼,再次发现没有太阳,也没有天光变幻,只有黑暗的宇宙,不由苦恼说道:“这到底是晚饭还是早饭呢?”
下一刻她又想起来,不管是晚饭还是早饭,还是没有人陪自己吃饭。
房间里有两张床,井九躺在靠窗边的那张上,闭着眼睛,正在沉睡。他的眉头紧锁,不知道是不是在梦里看到了什么,手腕上的那根青色光绳,比在望月星球的时候要粗了很多——或者说实质化了很多。
“哥哥。”花溪坐到床边,轻轻推醒他,细声细气说道:“如果你还是不想吃饭,我去给你弄些药来吃好不好?”
井九睁开眼睛,醒了过来,感觉头疼没有变化,眉头不由皱得更紧,差点把寒蝉挤了下去。
离开望月星球后,他便经常头疼,眉心那个地方闷胀的厉害。
他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上网查了一些医学知识,觉得可能是鼻窦炎。问题是只要经历过初级基因优化的人类,都不会再得像鼻窦炎、扁桃体炎这种病,难道自己家里穷得连初级基因优化都做不起?
他现在还没有醒来,依然是那个自闭的孤独少年,智商没有问题,思考问题的方式则很像个小孩子。他没有记起任何事情,也不知道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只是下意识里觉得,头疼的时候应该抱着雪姬。
花溪问他要不要吃药,但他的这个病无药可治,只有雪姬能够暂时控制一下。
现在的雪姬没有精神理他,便只能由寒蝉冒充冰袋替代一下。
雪姬裹着被子,站在他的床上,看着窗外的黑暗宇宙,没有说话,乌溜溜的黑眼珠里除了漠然,多了些疲惫与思索。
她看着这片宇宙已经很长时间,计算出了一些事情。
望月星球上会出现那道空间裂缝,是因为她看到了暗物之海里的欢喜僧,然后也被暗物之海看见。
于是暗物之海向着那颗星球涌来,生成了九个黑色的太阳,想要找到她而且毁灭她。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她拥有毁灭那个世界、至少是那些怪物们的可能性。
很多年前,在雪原里她看过那和尚一眼。
这段因果原来很早就开始了。
“你自己吃吧,我没有胃口。”井九对花溪说道,然后对雪姬说道:“你好像很累,我们要不要找个地方休息一下?”
雪姬看着窗外的黑暗宇宙,乌溜溜的黑眼珠里忽然闪过无数道极细的线。
那些线看似是活着的,就像是电子显微镜下的线状微小生命体。
但如果真的看到极深层的地方,便会发现那些线都是光,都是剑光。
无数道极细的剑,组成了一座剑阵,开始发生变化,继而生生不息,不停演算。
最终那些剑光消失无踪,而她在宇宙的远方看到了一条空间通道,甚至在虚无里看到了另一片星域里的那颗星球。
那颗星球就像是被镂空的象牙球,层层叠叠,美不胜收,繁复至极。
在空间通道里把那件大事做了,然后就去那颗星球休息,接着去祖星杀了沈青山。
嘤嘤。
她得意地叫了一声。
井九有些茫然,心想为何今天的嘤嘤如此简单,不像往常一声嘤嘤便是一大片文章,而只是完美两个字?
第七十四章明天来临
花溪心想这是在聊什么呢?
她没有多想,坐到桌边开始吃饭,塑料小勺刮着餐盘,在半凝固食物上画出很多条线。
不知道是今天的食物味道还可以,还是什么原因,她的心情很好,一边吃饭一边哼歌。寒蝉从井九眉心飞了起来,在不是很大的房间里飞行,带着那些蚊子挥舞出好听的旋律,就像是在给她伴奏以及伴舞。
吃完饭后,花溪拿着食盘便准备出门。
井九有些不理解,用缓慢的语速说道:“有机器人。”
其实不管是领取食物还是归还食盘,战舰上都有机器人或者说自动设备处理,完全不需要自己去做。要知道战舰里的空间特别大,只是他们所在的4号生活区,想要来回都很辛苦。
“我顺便去看动画片。”花溪说道。
井九指着墙上的光幕装置说道:“这里也有。”
花溪撇嘴说道:“一个人看多没意思。”
井九没想太多,只是觉得不应该让妹妹一个人出去,有些不安全,说道:“我陪你啊。”
花溪说道:“你都不知道太空骑士与圣甲超人的区别……”
……
……
成年人不愿意与小孩子一起玩,是因为觉得小孩子的游戏没意思。
小孩子不愿意与成年人在一起玩,是因为觉得成年人没意思。
花溪当然更喜欢与别的小朋友一起看动画片,那样可以争论、共情,要热闹很多。所以她无情地拒绝了井九忍着病痛发出的邀请,离开房间,去了生活区位置最好、光线最舒适的儿童娱乐区,与已经相熟的小朋友开始观看最新一集。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一个小朋友忽然看着透明隔离墙外,可爱地捂着嘴巴发出了一声惊呼。
花溪和别的孩子们被吓了一跳,转身向墙外望去,看到了一个穿行在生活区里的……战舰!
那当然不是真的战舰,只是三维立体成像。
紧接着,好多暗物之海怪物从墙角里“爬”了出来,引发了生活区无数声惊呼。
又有更多的战舰从天空里落下,向着那些怪物们开火,激光炮与核弹爆炸形成的火球,不时闪现。
生活区里一片惊呼,很多成年人像那些孩子一样,趴在透明隔离墙上,看着外面的这场虚拟大战,兴奋极了。有些像先前他们在窗边看着天街转运港,那个盘子以及追杀那个盘子的金佛时的场景。
直到这时候,很多人才意识到原来刚才看到的那幕场景可能是假的,是政府为了担心撤离的民众无聊做的小把戏。
果不其然,在随后的系统广播里,战舰宣传官员表示,刚才这些战舰追杀暗物之海怪物的拟真画面,是白氏公司即将推出的最新游戏,而先前大家在天街转运港看到的则是漩雨公司大型互动游戏《大道朝天》的宣传。
生活区里响起一片笑声,那些以为自己早就看穿一切的中年男性露出得体的微笑,开始给妻子与孩子解释自己是什么时候看出来的,以及为什么能够看出来。
星河联盟当局看来是真的很在意这些撤离民众的精神健康,担心他们无聊,紧接着宣布了多项措施。游戏舱以及立体影院这种常规操作不算在内,战舰方面还开办了很多兴趣班,由舰上的官兵负责讲解,也欢迎撤离民众里有相关资质的成员主动参与,最后更是推出了多项竞赛类活动,明确表示有极丰厚的奖金。
听到这些,花溪的眼睛亮了起来,低头开始阅读手环上的文字提示,眼睛越来越亮,最终竟是放弃了还没有看完的动画片,一路跑着回到了自己的房间,用力地推开了房门,喊道:“哥哥,哥哥,你要参加兴趣班吗?”
井九靠着窗坐在床上,怀里抱着雪姬,雪姬的小圆手抵着他的眉心,应该是正在治病。
听到花溪的声音,他睁开眼睛,想了想,摇头表示不用。
在雾山市行政中心上了一年各种各样的兴趣班,随着那次拿到奖之后,兴趣已经不多了。
花溪歪着脑袋,说道:“那比赛呢?有很多奖金呢!”
得到雪姬的帮助,井九的精神好了些,但还是有些困乏,提不起什么兴趣。
花溪跑到床前,看着他的眼睛认真说道:“有很多种比赛,还有你最喜欢的太空军棋噢!”
井九认真地想了想,确认自己最喜欢的应该是五子棋,至于太空军棋……那是最惨痛的记忆还差不多。
这个时候,房间里的播放系统忽然传出了声音,请全体民众注意。
“你看,你看,这就是要宣布了……”花溪开心地说道。
接下来系统里传出的声音却与这些兴趣班、比赛没有任何关系。
“标准时间,明天十一点整,我们的战舰便要进入伽雷通道,请大家做好观景准备以及通过准备。”
……
……
伽雷通道是星河联盟里一条非常著名的空间通道。
扭率空洞里无法进行观察,飞行器没有确定自己的位移,也就没有速度的概念,所以也就无法确知其长度。
按照科学家的说法,既然是扭曲的空间通道,本来就没有长度。
空间通道的区分标准就是通过时长。
伽雷通道是由蝎尾星云通往主星云的通道,也是人类现在发现的通过所需时间最长的一条通道。所以战舰方面才会提前通知撤离的民众,明天不要忘记观赏以及拍照,至于为通过做的准备,也就是提醒大家,空间通道里没有网络,无法与外界联系,所以记得提前退出游戏,或者下载好立体电影。
对井九与雪姬来说,这条通道没有任何意义,至少在明天之前。
明天,很快便到了。
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雪姬跳进了花溪的怀里,寒蝉落在了她的头顶——这是要井九去参加比赛的意思。
井九的记性很糟糕,但还是再次想起了那次比赛输给小胖子之后,被雪姬用小拳拳不停锤胸口的糟糕回忆。
按照战舰方面的灯光引导,被撤离的数万名民众勉强维持着生物钟,这时候是联盟标准时间早上七点,生活区里播放着轻柔而且极低声的音乐,各种自热饮料机的后置口里散发着热气,扫地机器人刚刚完成最后一项工作,撤向柜体下方的通道,地面光滑干净得就像是镜子一样,远处的角落里躺着几个喝醉的人,应该是一夜未归。战舰只会按照手环给每个人提供限量烈酒,但这怎么难得住这些酒鬼,毕竟找人借个手环要一杯酒不是难事。
花溪抱着雪姬,牵着井九的手,非常熟悉地来到饮食区的二列,找到了自己最喜欢吃的食物,又带着他去倒了两杯蛋白粉饮料,坐在桌子前开始香甜地吃饭。可能是因为现在不需要自己做饭的缘故,小姑娘对吃饭这项工作非常热情。
在他们吃饭的过程里,也有些早起的民众来到了饮食区,有的人还很友好地与他们打着招呼,询问他们是哪个区的,怎么以前在星球上没有见过。要知道那颗初期开发星球总共只有几万名居民,人际关系要比别的地方亲密很多。
井九没有解释,花溪不会解释,交谈便无法进行下去。
事实上,这是他们第一次共同出现在人们的视线之前、各种监控设备之前。
一对兄妹抱着一个雪白的大娃娃,这种搭配非常显眼,尤其是在暗物之海入侵望月星球之后。但在监控设备里面根本没有他们,就像是平空消失了一般,非常神奇。而且如果他们想的话,甚至没有人能够看到他们。
杀死那九个处暗者,接触到那片黑域,雪姬好像吸收到了一些新的规则,领悟了一些新的神通。只是当初躲在地下水道里、也不想被中央电脑发现的她,为何今天愿意出来走走?要知道这终究是一种冒险。
结束了早餐,他们没有回房间。像他们这样的民众还有很多,因为十一点钟就要进入伽雷通道,中间的时间不多,何必来回折腾。可能是因为这个原因,各项活动提前在九点钟便开始了,远处隐隐传来音乐的声音,高处的某个透明隔离室里也响起了悬浮滑板与高强度玻璃磨擦的声音,生活区里的欢快气氛越来越浓。
井九与花溪抱着雪姬去了一百七十度角的演奏厅,听了一会儿音乐剧,接着跟着人流去了第七层楼的公开舞台,站在人群外围,看着那些自告奋勇的民众与官兵们做着各种样式的演出。
有表演杂耍的,有最常见的唱歌,有乐器演奏,甚至还有一个民众非要与战舰官兵切磋一下自己的武道修为,然后一个照面便被击中了鼻子,被抬去了医疗室。
花溪问他要不要去弹钢琴,他摇了摇头。某处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声,原来是一个牌桌上的益智游戏在经过半个小时的激烈比拼后终于分出了胜负。花溪兴趣更大,牵着他的衣角挤到那边,好奇地四处张望,忽然看到了什么,眼睛明亮说道:“哥哥,是你最喜欢的太空军棋!”
那边靠着落地窗的台子上摆着三把椅子,数百颗立体光线雕刻棋子在台上的空中静静悬着,一个没有头发的中年男子静静坐在椅子里。兄妹二人从人们的议论声中知道,这位秃头男子是那个初级开发星球的总工程师,听说是天普星西北大学的高材生,刚才已经连续赢了五个参赛者,竟有些高手寂寞的感觉。
只是打发时间的游戏,不用担心会输多少信用点,而且人类对自己的智商评价总是容易偏高,所以那位工程师高手没有寂寞太长时间,便迎来了下一个对手,然后没有任何意外的,那人在很短的时间里便败了下来。
“好像很厉害的样子。”井九认真回忆那位工程师的棋路,赞叹说道。
话是这般说,但他完全没有上去的意思,因为不想输了被雪姬教育。
就在这个时候,花溪忽然哎哟了一声,捂着颈说道:“好像被蚊子叮了。”
星河联盟的科技水平已经相当高,生物学也一样,很多星球还没能完全消灭蟑螂,却已经灭绝了蚊子。她在星门基地的世家里长大,根本不知道蚊子是什么东西,也就是到了望月星球被叮了两次。
雪姬抬头看了她一眼,便收回了视线,越过她的肩继续望着那片黑暗的宇宙。
井九忽然走上台,坐到了那名工程师的对面,拿起一台工程机甲,移动了一步。
随着他的动作,天空里那些光线组成的巨大棋子也移动了一步,吸引了很多人的视线,引发了很多议论。
花溪哇哦了一声,兴奋地抱着雪姬挤到人群最前方,看着神情淡然、仿佛国手般的井九,明亮的眼神里满是骄傲。
随着棋局的发展,人们越来越吃惊,因为井九居然在那位工程师面前不落下风,场间的议论声渐渐平息。
这个时候,战舰里的广播再次响了起来,提醒民众们注意伽雷通道就在前方,还有十分钟便要进入。
战舰开始逐一关闭信息通道,灰黑色的覆板像鳞片一般翻落,再过一会就会挡住窗口。
人们哪里还有心情看比赛与演唱会,纷纷走到窗边,向着前方的宇宙望去。
伽雷通道已经隐约可见,看着就像一团极淡的星云,距离则要近很多。那片光雾里有个极幽暗的小黑点,这也是为何星河联盟的科学家们早年会猜测所谓扭率空洞是一种特形黑洞。随着对扭率空洞的观察以及最重要的利用,这种推测早就已经不复存在。这些年科学界更多是在怀疑扭率空洞里是不是暗物之海……
民众们靠在窗边,看着远处的景观,心底涌起无数复杂的情绪,不停轻呼出声。
如果井九这时候能看到伽雷通道的入口,可能会想到很多年前在镇魔狱的最深处,隔着那层琉璃望向深渊时的画面。但他这时候正在盯着棋盘。
那位工程师都已经暂时离开,去了窗边,他还在盯着棋盘苦思。现在他的棋盘上的局势不是太好,或者说到了最艰难、最危险的时刻,所以工程师才可以如此轻松地离开,但他如果下一步棋稍微出错,便会全盘皆输。
伽雷通道就像是通往深渊的一个洞。
洞的那边确实是如深渊般的无边无际的黑暗宇宙。
两百余艘战舰静静地停在宇宙里,激光主炮、电磁环炮以及威力恐怖的等离子发射平台都已经探出舰体,对准了通道的出口。
最前方的指挥舰里,陈崖面无表情站在窗前,那两名黑衣妖仙沉默站在他的身后。
在宇宙别处,还有更多的战舰以及更多的飞升仙人正在向着这边赶来。
第七十五章废话
温泉水面升起的热雾受到了风的干扰,形成了一片片区域,有的地方雾薄一些,有的地方雾浓一些,看着就像是星云。
其中有片星云状的雾形状有些怪异,中间极薄,隐隐能够看到对面的黑石,看着就像是空间通道的入口。
那位浴衣少女坐在温泉边,玉般的小腿伸在热水里轻轻动着,盯着那片雾气,已经安静了很长时间。
无数的画面与绿色数据流在她的眼里闪过,然后如瀑布般落下。
她和所有人一样都没能看到望月星球最后那场大战的画面,只能事后通过一些数据进行倒溯分析。
那些数据包括九个处暗者死后形成的光圈、向着恒星飘去的粒子流,以及操场上那几颗如晶石般的汗珠。
根据分析的结果,她确定雪姬现在的状态不是很好,以及可能的逃逸方向。
动用了星河联盟中央电脑的全部算力,她推算出对方可能会经由伽雷通道逃走。
即便只有百分之四点几的概率,她还是让陈崖带着那些战舰赶了过去,没想到她居然真的看到了雪姬。
就在那边开始早饭的时候,她看到了从生活区里走出来的那些身影。
是的,监控设备无法捕捉到雪姬散发出来的光线,但总有别的方法可以确认存在。
存在便是存在,想要不存在就只能不存在,就算雪姬再如何厉害,终究也要服从这句废话。
少女心想杀死九个处暗者,还是让雪姬疲惫了些,放松了警惕。
若是井九这个狡诈的人类还活着,必然不会犯这种错误。
“不要理会他,也不要惊醒他,就让他继续傻下去。”
少女向远方的战舰发去了自己的命令,然后低头望向自己的怀里。
她的怀里没有任何东西。
木盘在温泉上飘着,瓷杯里的酒水早就已经泼了出来,她看都没有看一眼。
今天她不想关心别的任何事情,除了抓住雪姬。
还有这局太空军棋,如此简单,井九居然都要输了吗?
真好奇,从来没有在棋盘上输过的你,会下出怎样的一步呢?
但时间好像来不及了。
战舰就要进入伽雷通道,那就看不到了。
真是可惜啊。
……
……
陈崖盯着伽雷通道的出口,忽然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出口也就是入口。”
这是一句废话。
所谓废话就是无意义的重复,不过人类总是很愿意做这种事情,比如今天这样。
那两位黑衣妖仙没有任何反应,知道这句话没有什么很深刻的哲学意义,只是他在紧张的情绪下的无意识呓语。
陈崖现在是军方的统帅,拥有着与身体同样坚固的精神意志,尤其是在李将军死后,但他一样会紧张。
下一刻,他接收到了远方主星传来的命令,脸部的线条变得柔和了些。
不是那道阴影消失了,而是真的看到了那道阴影。
“雪姬与井九确实在那艘战舰上。”他说道。
因为这句话,场间顿时变得异常安静。
战舰窗外的通道出口边缘散发着微光,显得更加妖异。
一位黑衣妖仙忽然说道:“事后如果我还没死,我就去天普星上学。”
另一位黑衣妖仙说道:“如果我没死,我就去找颗度假星烂醉三年。”
在游戏小说等文艺作品里,这种话叫做立旗,带着很不吉利的味道。
他们却表现的漫不在乎,陈崖也没有说什么,连开玩笑都没有。
因为这真的不是立旗,是许愿。
如果陈崖说的没有错,雪姬与井九真在那艘战舰上,那么再过几个小时,他们便会相遇。
就算远古文明的那位神明留下了控制雪姬的方法,他们也觉得……自己应该会陪葬。
那是雪姬。
道理就这么简单。
战舰系统忽然发出提示音,提醒他们烈阳号战舰已经穿过另外一条通道,来到了和他们相同的宇宙里。想着望月星球上那个灰格子衬衫中年人把欢喜僧直接打废的画面,陈崖沉默了会儿,说道:“不要和他单打独斗。”
那两位黑衣妖仙露出自嘲的笑容,说道:“还是废话。”
……
……
十日前,烈阳号战舰以最快的速度离开天火工业基地,前往望月星球救援。现在,它以最快的速度离开望月星球,通过另外一条空间通道来到了主星域,但它的速度再快,也没有办法现在就抵达加雷通道的入口。
宇宙太过浩瀚。
光速太慢。
“就算你赶过去了,准备怎么做?”曾举看着柳十岁的背影说道。
柳十岁看着窗外那些因为相对速度而变得怪异的光线,认真问道:“您呢?准备站在哪一边?”
曾举沉默了会儿,说道:“我还没有想好。”
按照一茅斋的理念,他当然愿意为人类付出一切,那并不代表他同意要为人类整体牺牲无辜者的性命。
现在的问题在于,井九究竟算不算是无辜者,他需要不需要负起这个责任?
柳十岁没想过这个问题,说道:“想的太多不好,容易变成以前的中州派。”
青山宗一直认为中州派做事太过粘糊。
曾举叹了口气,说道:“就算你赶过去又如何呢?朝天大陆的历史就在那些赶去的战舰里,雪姬就算是全盛时期也不是对手,更何况现在她肯定处于极度疲惫甚至虚弱的状态里。”
柳十岁沉默不语。
如果连女王陛下都无法突破这次的围杀,他再强又能如何?
他忽然坐到地下,把万魂幡、初子剑、管城笔之类的法宝都拿了出来,认真地开始检查温养。
曾举问道:“你要做什么?”
柳十岁低着头说道:“前辈们确实很强,我要好好想一下。”
曾举知道他说的前辈就是像自己这样的前代飞升者,不解说道:“想什么?”
“我想好了。”柳十岁抬起头来说道:“陈崖那样的,我能杀三个,运气好的话还能再多一个。”
……
……
散落在宇宙各处的战舰忽然向着一个方向而去,自然非常显眼。就算没有中央电脑的权限,只需要看到星图上的光点变化,便能知道伽雷通道那边将会发生大事。
冉寒冬把找到的即时数据传给了赵腊月。
赵腊月看着那艘正在靠近伽雷通道入口的巨型战舰,说道:“井九在上面。”
冉寒冬很是担心,望向主星北方那片草原,问道:“要动手吗?”
赵腊月轻轻嗯了一声。
冉寒冬有些紧张说道:“怎么杀过去?”
那片草原深处的引力场装置已经开启,无数雪花不停流淌,形成一个巨大的雪球,罩住了那片群山以及山中的温泉。
杀死温泉边的那位浴衣少女,本来就是非常困难的事,更何况对方这时候提前做出了准备。
赵腊月说道:“动手的不是我。”
……
……
伽雷通道的入口越来越近,黑点渐渐要变成黑色的太阳——那是比宇宙背景颜色更深的黑。
可惜的是战舰上的撤离民众没有看到这幕画面,窗外的高强材料复合挡板已经落下,遮住了所有的星光。战舰的绝大部分信道也已经关闭,只剩下最后的晶态引擎控制系统。
民众们回到了生活区继续听演奏会,继续看比赛,那位工程师与对太空军棋特别感兴趣的人们也回到了原先的地方。
很多人还在议论先前看到的画面,以及随后的事情。作为初期开发星球的成员,很多民众是第一次进行如此远程离的宇宙航行,也是第一次穿过传说中的扭率空洞,当然非常兴奋。有些人则不是很在意,挥手示意井九赶紧下棋。
井九的局面明显非常糟糕,也许再走一步便要输了。人们发现他们去看了十几分钟的风景,他还没有认输,也没有行棋,不禁有些着急。工程师对此也有些意外,说道:“你要不要走?”
花溪这时候也在思考同样的问题。
要不要走呢?
进入伽雷通道的倒计时已经开启,一道绿色光幕上显示出数字,不停变小,同时,有些机械的电子合成音也响了起来。
“十七,十六……”
倒数计时进入第十秒钟的时候,战舰便会抵达扭率空洞的潮汐区,那之前便会进入完全隔绝状态。
为了安全还是先离开再说,至于井九输棋的历史性一刻,以后再看视频资料好了。
花溪撇了撇嘴。
“十三,十二……”
她眨了眨眼睛,便要离开。
“十一,十,九……”
她眨了眨眼睛,发现自己没能离开。
她还站在原先的位置上,民众们正以一种奇怪的眼光看着她,不,是看着她的身后。
井九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了台子,站在了她的身后。
他举着右手,用修长的手指抵着她的后颈。
修剪得极干净利落的指甲,已经变成了宇宙里最锋利、最细的金属线,刺破了她的皮肤,进入了那个残破的芯片。
“看了这么久,现在到了最关键的时刻,走了多可惜。”井九说道。
“三,二,一……”
这个时候,倒计时完全结束,战舰进入了伽雷通道,断绝了与外界的所有联系。
花溪面无表情,望向自己怀里抱着的娃娃。
雪姬笑了起来。
那道红线两端向上翘起。
可怕至极。
相当得意。
……
……
(本卷完)
第一章可以触碰,便可以毁灭
看哪,嫩绿的日子正赶往贫寒的家乡
赶往坍塌的老屋、不在的童年?
一座废园在灵魂深处歌唱
一座废园总结好时光
我在一个黑皮本上醒来
在祖居的星球上睁开眼睛
像迷茫的公鸡,叫了两声
抖落梦的羽毛和语言的碎片
在世界边缘醒来,徜徉
抱着暗淡的决心
从零回到零,从创伤回到创伤
从源头回到源头,从沉默回到沉默
小小的颤栗的生命,大地最后的守望者
白昼大面积向下俯冲
我想起横卧地下的同类
他们有福了,如此果断地拒绝了世界
先于我向着沉默的深处大步迈进
……
……
井九站在花溪身后,手指抵着她的颈,就像一把手枪。
花溪低头看着怀里的雪姬,脸上没有表情。
雪姬咧嘴笑着。
所有的声音仿佛都在远去,不管是那些演奏会的琴声还是人群的议论声。
下一刻,所有声音再次出现,迅速向着四面八方蔓延。
“妖怪!”
“妈妈!”
“啊啊啊啊!”
最开始的时候,雪姬一直把脸埋在花溪怀里,只是眼睛露在外面,在任何人看来就是个普通的娃娃。这时候人们忽然看到了她脸上的血线,看到了那个诡异的笑容,以为是什么怪物活了过来,发出了恐惧的呼喊。
越来越多人注意到这里的异样,即便没有看到的人也因为到处奔跑的人与惊呼而恐惧起来,孩子们在哭泣,大人们在尖叫,那名工程师脸色苍白,转身跑的极快。
战舰上维持秩序的士兵以及那些民众里擅长战斗的武道修行者,逆着人潮的方向奔来,想要控制住局面。
“啪”的一声轻响。
雪姬伸出圆圆的小手打了个响指。
这声轻响以更快的速度向着四周而去,带起了无数缕寒风,压住了人们的集体尖叫,回荡在无比空旷巨大的舰身里。渐渐的,那些尖叫声消失了,人们的脚步也变得缓慢了很多,无论是指挥室里的军官还是英勇赶过来的人们都停在了原地,眼神渐渐茫然,然后缓缓闭上了眼睛,仿佛所有人都同时进入了冬眠。
无数的声音产生。
然后远去。
接着回来。
最后再次消失。
就像是风卷着的雷。
花溪没有转身,看着前方正在不停倒下的民众,问道:“你醒了?”
井九手腕上的那根青色光绳颜色更深,如真实的存在,说明他真的已经醒了。
“在地下水道里的时候,我便让陛下设置好了醒来的时刻。”
他看着她的后脑勺说道:“就是你醒来的这一刻。”
“我不是很明白你的意思。”花溪的眼神不像平时那般天真,非常冰冷。
井九说道:“你现在不是花溪,是那台电脑。”
花溪的眼里闪过一抹不悦的神情,说道:“我说过你可以称为我飞。”
井九说道:“名字只是代号。”
花溪沉默了一段时间,又问道:“你是怎么猜到的?”
井九说道:“我知道你喜欢把意识降临到近处来观看,可能这比较像真实的场景,会让你觉得自己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人。”
花溪说道:“那你怎么判断我此时在?”
井九说道:“是你的时候,更喜欢撇嘴,哼哼的频率也会高些,终究不一样。”
当初从主星到857基地,再到那颗度假星,他一直在观察她,注意到了很多细节。
他甚至怀疑星门女祭司选拔的时候,她就已经在这个小姑娘的身体里。
花溪撇了撇嘴,说道:“这只是一种习惯。”
不管是撇嘴还是哼哼,还是降临到近处观看她感兴趣的事情,都是习惯。
她刚说完这句话,颈后便传来啪的一声轻响,似乎是什么东西碎了——那是一颗极为先进的芯片,当初在雾外星系的时候被强大的信息流烧毁,不知何时自动修好。
这也曾经是人类的某种习惯。
“你就算发现这颗芯片修复了,怎么确定我会降临?”花溪转身仰起小脸看着他。
井九说道:“陛下与我当初商量好了,会营造出你非常想看到的场景,但断绝你任何通过网络——也就是宪章光辉看到的可能,这样的话你可能因为好奇降临到这个身体上。”
花溪睁大眼睛,好奇问道:“为什么不能是降临到别的监控设备上?”
井九说道:“因为你想做人。”
战舰系统里响起电脑的自动报告声,表示已经完全进入伽雷通道。至此,这艘战舰以及战舰上的人便与世隔绝,会有很长一段时间与外界无法联络。
花溪叹了口气,说道:“你们算得还真准。”
井九说道:“那时候我还没有醒,是陛下算的。”
花溪又撇了撇嘴,把怀里的雪姬放到身边的一个桌子上。
雪姬挥手把桌子上的饮料杯拂走,蹲了下来。
橙汁洒在沉睡中的某个民众身上,看着有些不雅。
“我要做的事情很简单,把最后这步棋留在进入空间通道前就好。”井九继续说道:“如果你刚才愿意继续看下去,我可能不需要醒来。”
花溪哼了两声,说道:“我以前来过扭率空洞。”
“那是因为好奇。当你发现这个问题后便再也没有来过,因为在这里你无法联网。”井九看着她的眼睛说道:“那样你便无法控制中央电脑,继而控制人类文明。”
花溪沉默了会儿,说道:“这个局不错。”
……
……
是的,这就是井九与雪姬为那个少女准备的一个局。
当初落在望月星球,在地下水道里找到雪姬,二人有过一段时间不长的神识交流。在那段神识交流里,他们就做好了所有的准备,然后井九开始沉睡,直到今日醒来。
若非如此,在雾外星系那场大战的最后,井九怎么会冒着如此大的风险带着花溪离开?
这个小姑娘的身体是容器,装的是那位浴衣少女的灵魂,也可以说是那台电脑的意识。总之这是那位最习惯且喜欢的身体,可以近距离观察井九与雪姬,而且只要在有芯片、有网络的地方,她动念便可以离开,绝对安全,所以必然会成为她的第一选择。
只不过此时她颈后的芯片被毁掉,战舰也在与世隔绝的扭率空洞里,她走不了了。
就此,她成为了可以被触碰到、可以被感知、可以被杀死的存在。
井九说道:“在那个篮球场上我曾经短暂地醒来过一瞬间,想看看你在不在。”
当时他与雪姬正在屠杀星球表面的暗物之海怪物,以及天空里的九个处暗者。在如此激烈而紧张的战斗时刻,不管他还是雪姬都曾经看过花溪好几眼,就是想要确认这一点。
雪姬在毁掉那些卫星、芯片以及整个宪章网络之前刻意留了几毫秒的时间,就是想用这场波澜壮阔的大战吸引她前来。
令他们感到意外的是,花溪还是花溪,那位居然没有来,于是他只好选择再次入睡。
井九说道:“没想到那天没能吸引你到场观战,这个拙劣的棋局反而吸引了你。”
花溪撇了撇嘴,说道:“可能是因为那一战我算到你们会赢,而我更想看你输?”
她接着面无表情说道:“其实只是算出去那边可能有危险,而且我不愿意把那颗星球弄的太难看,而这边只是个普通棋局,我想过来看看又如何,难道你们还能猜到不成?”
井九说道:“这个想法有些意思。”
花溪的唇角撇的更加厉害,说道:“我不明白一件事,就算我那时候出现,望月那边也没有空间通道,你们准备怎么做?直接杀了我吗?还是像现在这样?”
井九说道:“你如果去那边,下一刻所有网络都会被冻毁,你一样会被困在这个身体里。”
花溪说道:“不一样,那颗星球地底还有很多网络,那九百多万人的手上都还有手环。”
雪姬忽然嘤嘤了一声。
井九认真听完,对花溪翻译道:“如果真是那样,她会直接把你扔进暗物之海里。”
花溪怔住了,半晌后叹息说道:“果然是冷酷无情的狱主,真是无情啊。”
井九注意到了狱主这个词,微微挑眉。
花溪对雪姬说道:“不要再调皮了,当年你与神明是有协议的,神明为了消灭暗物之海准备了那么多手段,他是一个,你也是一样,难道都要叛变?”
这一点并不出人意料,欢喜僧也坚信雪姬才是消灭暗物之海的希望。
雪姬没有什么反应,井九也没有什么反应,这也是意料中事。
神明什么的,关我屁事。
井九说道:“没有谁能命令我们。”
花溪嘲讽说道:“那你们何至于躲了我一年多时间?”
井九说道:“现在不用了。”
不管神明给她留下什么手段,她都无法再控制雪姬,因为他随时可以杀死她。
伴着这句话,寒蝉从雪姬的头顶飞了起来,准确地落在了花溪的颈后。花溪感受到微微的刺痛,知道自己这次是真的被蚊子叮了一口,哼道:“讨厌。”
井九有些疑问地嗯了一声,不确定她是真的表达情绪,还是像人类小姑娘那样撒娇。
花溪微笑说道:“好吧,我承认被你们抓到了,至少是这个我。但那又如何呢?难道你还真能杀了我吗?只要有芯片,有电波的地方就有我,杀了这个我,还有无数个我。”
有宪章光辉的地方就有她,她无所不在,也永远不死。
这听上去确实是个问题,但对井九来说不是问题。
他说道:“当初在朝天大陆的破神庙里,我问过南趋这个问题。他的答案是这个他死了,那个他就是他。那么你愿意牺牲这个你,成就另外一个你吗?”
花溪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
“我”是自我的认知。
是思维不间断地连续存在。
是对世界的认知在自身的投影。
从意识到“我”的存在开始,无数哲学家、愿意思考的人都在思考什么是我,给出了无数种定义。但不管如何定义,对思考者自身而已,最终都会有一个简洁而明确的答案。
——“我”就是我自己。
那台在荒芜星球地心的中央电脑可以同时看到这个世界上发生的所有事情。
但当那位少女去看某一处时,她便是看着那处的她。
如果那台电脑真的有灵魂,那么有也只能有一个。
此时此刻就在这里的这一个。
这个小姑娘的身体是她灵魂的容器,也是她意识的落脚处,与世界的交互渠道。如果这个灵魂随着花溪的身体死去,可能会在宪章光辉里瞬间重生,那个她还是这个她吗?也许她的灵魂存在形式已经超出了人类的想象范畴,但对这个她来说还是这般简单——“我”就是我自己。她确定自己会因为宪章光辉永生,但这里的她的死亡难道就不是死亡?
“我想这可能是你第一次感到真正的恐惧。”
井九的声音里没有任何威吓的情绪,反而不知为何竟带着一些祝贺的意味。
花溪沉默了会儿,说道:“不,很多万年前在铁道旁的山林里曾经有过一次。”
井九说道:“你会有一段时间来体验这种恐惧,从而确认自己活着,我想你需要这个。”
那个人类文明产生的最伟大机械生命的灵魂,这时候就被困在她自己一手创造的脆弱而美丽的小姑娘皮囊里,等待着漫长的伽雷通道走到尽头。
这段等待的时间想来要比伽雷通道还要更加漫长,无助而令人绝望。
“你是在威胁我?”她看着井九说道。
井九说道:“不需要,我无所求。我只是告诉你我会杀了你。”
不管你相不相信这里的死亡就是终结,就算你认为在主星那边复活的她就是你自己,反正我要杀了这个你。那么你到底害不害怕?如果你害怕,你就输了。
花溪走到桌边拖了个椅子坐下,沉默了很长时间后忽然说道:“我不能联系到外界,你们也一样,到时候你们还是会被围杀。或者,我们可以真的达成一次协议?”
井九说道:“不需要。无法联系到外界你就无法控制这个世界,但我可以。”
花溪说道:“没有信息传递,如何能够做到。”
井九说道:“有一种东西叫做心意,虽然传递速度也无法超过光速,但不需要联系。既然那些孩子已经出来了,那么他们肯定会知道应该怎么做,会在这段时间里彻底地杀死你。”
花溪神情微变,说道:“你怎么知道他们出来了?你们到底准备做什么?”
井九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因为他这时候刚刚醒来,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那句话当然是骗术。
不过既然确认赵腊月那些孩子真的出来了,那么他便确信她们一定明白在这个关键时刻应该去做什么。
只是睡了一觉,星辰便已经运转了一年多时间,而朝天大陆已是数百年。
便是他都生出了一抹感慨。
花溪忽然说道:“你要杀我直接杀了便是,为何要说这么多话?这些无趣的、带着所谓哲学意味的讨论,都是人类的老生常谈,没有必要在这时候浪费时间,那么原因是什么?”
她的视线落在井九的手腕上。
那根青色光绳缓慢地向着他的手腕里陷入。
井九的脸色有些苍白,眉间隐有痛楚。
“那是控制你的程序,也是你神魂里的烙印,当然更是能够束住你的剑鞘。”
花溪微笑说道:“你正在被它控制,哪怕在与世隔绝的空间通道里,你依然在慢慢被它控制,等到离开空间通道的那一刻,你就会被沈青山握住,那你会不会害怕呢?”
井九说道:“你想多了,受不了我就再睡。”
这是他最擅长的事。
第二章看见白猫
主星大气层边缘,观景平台就像远方的那些空间站一样静静悬浮着。从建筑沿着石阶而上,经过那个亭子走上山崖,崖边有一棵大树,树上结着一个白色的果子。
山崖是假的,那个果子也是假的,是阿大趴在枝头睡觉。
赵腊月坐在崖边,两只脚悬在空中,静静看着下方的星球。
她看着的是那片群山间的温泉,已经看了很多天,眼睛没有眨过,姿式也没有变过。
那片群山以及温泉还有温泉边的浴衣少女也没有任何变化。
直到前一刻,那片草原上空的云层渐渐聚拢,空间明显发生了某种扭曲。无数的雪与云落在球体表面,被无形的力量束缚住,缓慢沿着曲线流淌。从太空里望去,就像是一个雪球。
那是引力场装置的作用。
前面那些天,温泉边的浴衣少女从来没有理会过她,随便让她看。为何这时候会忽然启动引力场?引力场不止能够隔绝视线,而且是近乎完美的防御,很难被破开……
“动手。”赵腊月忽然说道。
一道鲜红色的剑光便照亮了崖台,照亮了树,照亮了大气层的这片区域。
仿佛落日。
数百道极为精纯的剑意从她的衣袂间飘了出来,嗤嗤作响。
冉寒冬、钟李子、江与夏非常吃惊,心想难道您要向引力场发起攻击?那为何不干脆在前些天引力场没有完全启动的时候出手?而且您才说了动手另有其人……
赵腊月盯着那位浴衣少女这么多天,自然也被对方盯了这么多天。不知道有多少颗卫星、轨道炮、战舰以及地面的观测设备一直注视着她最微小的动作。就在她说出动手两个字的时候,监控网络便分析出了结果,接着捕捉到了那些剑意。
轰轰轰轰!星球表面至少绽放出数百朵明亮至极的光团。
每朵光团都是一道激光主炮。
笔直而恐怖的光柱向着大气层边缘的这方崖台轰来。
与此同时,星系外围远方深空间的十余艘战舰也开始了攻击。
更麻烦的是,大气层外的那些轨道主炮也同时开火。
就在极短暂的时间里,主星防御系统全面启动,对这方崖台发起了毁灭性的攻击。
无数道光柱与随之而来的远程攻击武器,震动了整个星球乃至整个星系。
毫无疑问这是一次筹谋已久、经过无数次计算、而且做了超饱和设计的攻击。
那位少女祭司可以视作星河联盟的守护者,自然也会得到整个星河联盟的守护。赵腊月对她的攻击意图,必然会得到无比强烈的反应,就像现在这样。
除了与暗物之海的战争,星河联盟的历史里,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对单一目标施以如此等级数量的能量。赵腊月能够承受如此规模的攻击吗?就算她能在这次狂暴攻击里活下来,那方基台怎么办,那片山崖怎么办,那三个少女怎么办,那棵树怎么办?
弗思剑的红光刚刚出现,便被照亮宇宙的无数道光淹没。
三名少女的脸被光照的有些苍白。
下一刻,她们的生命便会与这片山崖一道被能量洪流吞噬。
就在这时候,那棵树上的白色果子忽然绽开,变成了一朵白花。
那朵白花有着纤柔的、如丝般的外表,就像是蒲公英。
蒲公英随风而动,没有破碎,而是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变大,包住了整个崖台。
那些耀眼的激光、那些粒子炮、那些轨道炮里射出的电磁炮弹……都落在了上面。
没有爆炸发生,甚至没有任何声音,巨大的白色蒲公英没有任何变化。
那些激光与高端武器的攻击完全无效,而且不知道去了哪里。
就像雨滴入海,就像呼吸入云。
……
……
在主星大气层外数千公里的轨道上,有一座非常大的空间站,属于联盟科学院。
一位容貌俊美的中年教授,站在光幕前,沉默不语。
空间站里的工作人员与科学家们看着光幕上的画面以及各处传来的监控数据回报及分析,脸色苍白,震撼无语,心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里不是此次攻击的指挥部,那位容颜俊美的中年教授也不是指挥官。这次攻击都是联盟中央电脑自行生成的程序,军方只需要执行就可以。但这位中年教授也不是普通人。
他叫成双,天普星大学联合会会长,是超然于星河联盟科学界之上的男子,更是一位来自朝天大陆的飞升仙人,当初在东易道采遍群花的时节,名字叫成霜。
看着光幕上那个巨大的白色蒲公英,成霜的眉毛好看地挑了挑,知道这次攻击失败了。那抹红色的剑光甚至在攻击到来之前便已经离开了崖台,落在了星球表面。
不过他不怎么担心星球表面的事情,那位有引力场保护,安全没有问题。
他现在需要处理的是那只猫。
朝天大陆的神兽来到这个世界后要比人族修行者更强,不过那只猫如此愚蠢地挡住了整个星球的超饱和攻击,就算没有重伤,也必然损耗了无数仙气,还如何受得住自己的雷霆一击?
……
……
巨大的白色蒲公英在大气层边缘轻轻摇晃,像是被风拂动。
那是阿大在摇头。
整个观景平台都被它抱在了腹部,可以想象现在它变得有多大。
它摇头的时候显得特别憨喜可爱,眼神却是那般的轻蔑嘲弄,大概意思是:你们不行啊。
阴暗的山崖里,江与夏脸色苍白,抱着亭子里的廊柱。冉寒冬睁大眼睛看着天空里垂落的白毛。钟李子猜到了是阿大,好奇地伸手摸了摸。
它觉得有些痒,打了个喷嚏。
一道难以想象的狂暴气流从它的口鼻处喷出,轻而易举地撕裂了观景平台外的防护罩,带动大气层边缘稀薄的空气,形成了风暴般的画面。
无数极其炽热的光流粒子随着这道风暴,从它的身体里喷了出来。
近处的数颗卫星以及一座轨道轨瞬间被击打出无数坑洞,就此散架。
那些光流粒子都是先前那次超饱和攻击留下的东西。
难道说它竟是把那些激光、粒子炮与电磁武器都吞进了肚子里?
像那些星光一样?
……
……
“孽畜!吾乃东易道成……”
那位俊美的中年教授离开空间站,飞到了大气层边缘,看着阿大厉声喝道。
他的话没能说完,因为阿大出手了。
那只巨大的白色蒲公英里伸出来了一个毛茸茸的可爱圆手。
数道明亮至极的寒光乍现,爪尖探出!
猫爪一挥!
大气层边缘出现数道明显至极的裂缝。
那个叫做成霜的东易道飞升仙人,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便被击中。
那些寒光是爪光,更是剑光。
那是真正的、无比老辣而精纯的青山剑道。
嗤啦声响里,衣衫骤碎。
成霜从原地消失,变成一道流光,投向黑暗太空的深处。
“贱人!”阿大眼里闪过一抹冷酷的意味,“吾乃青山镇守白鬼!畜你个头啊!”
……
……
主星地表所有城市都已经变得混乱不堪,到处都是警铃声与尖叫声,人们不知道是暗物之海入侵,还是恐怖分子做了些什么,纷纷四处躲避。
某个公寓楼里,警铃已经响了会儿,一对夫妻正准备撤离到地下工事。丈夫却发现妻子站在窗前,抱着几件衣服发呆,不由恼火喊道:“你还愣着做什么?”
妻子看着窗外的天空,有些神经质般喃喃说道:“猫……猫……”
丈夫更是恼怒,跑到她身后抓住她的手臂喊道:“猫有什么好看的!”
妻子近乎疯狂地指着外面尖声喊道:“你见过这么大的猫吗!”
丈夫怔了怔,望窗外看了一眼,震惊地张大了嘴,完全说不出话来。
越来越多的人注意到了天空里的异象,尖叫声在各个城市的街道里、建筑里此起彼伏,有些人甚至直接吓的昏厥了过去。
天空里,有一只白猫。
那只白猫的身形无比巨大,垂落的长毛就像是云一般。
那些云般的毛看似轻柔,却只是轻轻一擦,便断掉了一座太空电梯。
它遮住了远方恒星的光线,在星球表面投下的阴影竟连绵了数千公里。
阿大落在了北半球,没有引发地动山摇以及海啸,轻柔得就像是真正的蒲公英。
北半球有片草原,草原里有个巨大的雪球,那是引力场罩住的群山、旧城市、温泉——就像那位东易道飞升仙人想的那样,没有人能强行破开引力场,赵腊月的弗思剑也不行。
但那个巨大的雪球,在此刻阿大的身前就像是……一个真正的雪球。
阿大举起右爪落在雪球上,就像是贪玩的小猫,按住了主人丢过来的线团。
啪的一声轻响。
整颗星球都听到了这个声音。
雪花飘飘,北风萧萧,云层破碎。
群山以及那座复古的城市,还有那片温泉都显露了出来。
那位穿着浴衣的少女坐在温泉边,抬头望向破碎的天空,便看见了那只白猫。
第三章备份清除计划
当星河联盟的超饱和攻击落到那方崖台之前,赵腊月便已经离开大气层边缘,与弗思剑一道来到了地表,落在了那个来过一次的古堡花园里。
弗思剑拥有青山主剑里最快的速度。后天无形剑体的她,在与柳十岁一道研习了南趋留下的鬼剑道后,也拥有了飞升仙人们都无法想象的速度。
青儿曾经栖过的枝头已经断成了两截,落在草地上。
草地上还倒着很多尸体,一些各种颜色的液体正从破口里缓缓流出,看来都是些生化人。还有很多管家与服务人员,像这些同伴一样,倒在了各自的工作岗位上。
只是数息时间,花家古堡里的人都死完了,竟是没有一个人类。
对这个结果,赵腊月也有些意外。
这个时候,遥远的北方传来一道神识,接着是如闷雷般的轰隆巨响。
赵腊月收回弗思剑,挥手用力地掷了过去。
弗思剑破开树林与满是生化液体味道的庭院,在天空中画出一道微带弧度的血色线条,速度越来越来快,如真的光线一般,瞬间来到了北方群山之间。
笼罩群山的巨大引力场已经被更加巨大的白猫像踩雪球一般踩碎,再也没有什么屏障可以隔绝神圣与人间、远古与现在。
那名浴衣少女眼前的黑发微微荡起,然后纷纷落下,就像是有剪刀经过。
血色剑光穿过温泉上的雾气与她的身体,停在空中,显出弗思剑的模样。
少女的眼神平静而淡然,或者更应该说是漠然,没有人类应有的惊讶与恐惧。
擦擦数声轻响,她的身体如那些黑发一般纷纷落下。
她的一切存在都变成了碎屑,飘进了温泉里,渐渐沉入水底。
清风微飘,驱散此间的热气,带着那些剑光继续敛没,最终敛入衣袂。
那是赵腊月的衣袂。
只是瞬间,她也从花家古堡来到了数千公里外的这里,再次握住了弗思剑。
天空里的巨大身影消失无踪,阿大随着满天飞雪落下,落在了她的身边。
它感受着天地间无所不在的信息粒子,用有些疲惫的眼神看了赵腊月一眼,再次发出警告。
杀死那位浴衣少女,不代表杀死了那位。
如果对方再次重新控制整个宪章网络,这次刺杀终究会以失败告终。
远方宇宙里的星系守卫舰队正在准备发起第二次战争。
问题是那位究竟在哪里?是离开了?还是在信息的网络里自如地行走,根本不需要刻意藏匿?
“我根本不在这里,你又如何杀得死我?”
一道稍显机械的电子合成音在温泉后方的建筑里响了起来。
与此同时,建筑群里所有能够发出声音的设备,也都重复了这句话。
听着莫名有些像宗教唱诗,给人一种庄严神圣而深远、无法触摸的感觉。
“不要信她。”阿大的神识笼罩群山,冷酷而漠然,“不管是备用程序还是猫的命,不管是神格还是人格,不管是第二人格还是第八万人格,全部杀死就不会出问题。”
那道电子音依然在群山间、在城市里回荡:“我无所不在,根本无法被杀死……”
赵腊月听都没有听,右手一翻取出青天鉴,印在了身边的地面上。
木地板上出现灼烧的声音,温泉里的热雾瞬间变得极浓。
无数道淡淡的青色光线从青天鉴背后的繁复花纹里生出,向着地底以及四面八方而去。
星河联盟的中央电脑当然用的是无核心架构,只有这样才能保证那位机械生命的安全。就像此时不停响着的那个电子声音说的一样,那位是无法被杀死的。赵腊月想做什么呢?
在群山地底深处,有一大片超级运算群,由五千多台终端组成。
在那座复古城市深处的一间仓库里,也有类似的存在。
赵腊月闭着眼睛,盘膝坐在温泉边,弗思剑在她的头顶三尺处,静静悬着,偶尔颤动一丝。
无数道凛冽至极的剑意,随着青天鉴的光线而去,轻而易举地进入那些运算核心,开始进行破坏。
“你——无——法——找——到——我……”
那道电子合成音的语速度越来越慢,听着有些诡异。
阿大看着天空里如雪般落下的引力场能量残余,眼里除了暴虐与冷酷,多了抹嘲讽的意味。
赵腊月还是没有理会那个声音,闭着眼睛,用仙气催发出万千道剑意,在青天鉴的指引下,向着每个运算核心里的程序而去,向着所有的芯片里杀去。
群山、都市乃至遥远的城市里,只要在主星范围内,所有的信号源都在被关闭。
大气层外的那些卫星与空间站的信道也在逐一断联。
主星各个城市还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
有数十位女性同时觉得颈后忽然生出刺痛,似乎被蚊子叮了一口。
这些少女有的是服务员,有的是学生,有的是离家出走的不良少女,有的是已经嫁人的妻子,有着各自的生活,有着完全不同的人生,但眉眼都极为相似。
她们根本不知道自己原先的人生使命是什么,也不知道此刻发生了什么事情,更不知道自己颈后的芯片就在那一刻的刺痛里,被完全烧毁了。
在非常短暂的十几秒钟时间里,联盟中央电脑在地底以及复古都市里的两个备用数据库及超运算核心群被关停,像花溪一样、被那位视作备用躯体的少女也获得了真还有点的自由。
天空里的引力场已经破碎,正在完全失去隔绝效果,在这之前赵腊月便完成了第二层隔绝。这听上去简单,实则难以想象,要知道她不是雪姬也不是机械生命,而是真正的人类。
“万物一剑还能这样用?”阿大感慨不已。
这时候的赵腊月脸色苍白,头发被风吹的微乱,看着就像个普通的女学生。
但在它眼里,此刻的她散发着最纯净的剑意,美丽得不可方物。
如果不是太过疲惫乏力,它绝对要去好生蹭一番。
赵腊月睁开眼睛,右手离开青天鉴的表面,说道:“剩下的事情就交给你了。”
说完这句话,她伸手召来那个木盘,把烈酒斟满,一饮而尽。
她的脸真的有些苍白,头发真的有些凌乱,眼神却还是那样的明亮,黑白分明。
……
……
在遥远的宇宙深处有一颗荒凉寻常的行星。
这里不在星河联盟的天文序列里,不在任何记载里。
这颗行星没有什么矿产资源,哪怕通过远距离的射线探测便能知道。但不知道从哪一年开始,陆续有很多无人飞船载着很多资源来到这里,然后再次离开,就此消失无踪。行星表面没有任何变化,看不到任何人类活动的痕迹,地底深处则早已变成了不一样的世界。
这里的温度、气体密度及成分、能源输送带、对外的加密数据通道都设计的非常完美。
是的,就连温度与大气都是设计之后的成果。
星河联盟的中央电脑如果要说有具体的身体,那么就在这里。
无数台黑色的设备排列成阵,其间隐隐散发着青山剑意,竟是经过了修行者的改造。
绿色的机械语言在光幕上快速落下,就像是瀑布一般,谁都无法看清。
忽然,那些绿色字符忽然生起了一道极小的涟漪,然后渐渐扩展开来。
波动的范围不是很大,扩展的速度很慢,却有一种雪崩的感觉,无可停止。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那些波动终于渐渐停止,但并不意味着一切回复了平静。
在光幕的正中央,绿色的机械语言字符在有规律地闪动着,隐隐像是一对翅膀在上下翻飞。
就像一只青鸟。
……
……
在这场战争开始之前,在主星大气层边缘的观景平台上,赵腊月对冉寒冬等人说过动手的不是自己,动手的也不是阿大,真正向那位少女动手的是青儿。
很多天前,当赵腊月第一次来到主星,在花家城堡里与那位少女见面的时候,青鸟就在枝头静静注视着她们对话的场景,随时准备夺舍。
只不过因为那位少女到处都在,在宪章网络里自由穿行,随时可以离开现场,所以直到谈话结束,青儿什么都没有做。
今天,那位的灵魂被封印在了花溪的身体里,赵腊月与阿大在主星杀死了浴衣少女,毁掉了备份系统,尽可能隔绝系统,让中央电脑不再产生新的灵魂。现在中央电脑或者说宪章网络便只剩下了一副没有灵魂的躯壳,青儿终于找到机会成功地获得了控制权。
是的,这就是另外一种层面上的夺舍。
温泉水面的雾气还是那般浓重。
阿大老实地趴在赵腊月的身边——破掉那个巨大的引力场消耗了它太多的仙气与精神。
赵腊月坐在温泉边,手里的酒杯斟满了又干,说明她其实也有些紧张。
阿大的耳朵忽然竖了起来,小心翼翼地爬到她的身后躲着。
“哈哈哈哈!”
无数道笑声从建筑群里,从那座复古城市里响起。
“我们成功了!我控制住了这个鬼东西!接下来我们怎么做?”
略显机械的电子音渐渐变得平顺起来,活泼起来,变成了少女音。
赵腊月放下酒杯,说道:“控制住所有战舰与武器基台,包括空间站与矿星设备。”
不等她说完,青儿有些不安的声音便响了起来:“不行……远程物理操作受限。”
赵腊月坐那台巨型机甲离开星门基地的时候与那位有过一次对话。通过那次对话,她确认中央电脑直接进行物理操作确实极难,但应该有绕过权限的方法——只不过现在时间紧迫,她没有时间去寻找那个方法——好在事先她便做了别的准备。
“冉寒冬正在把一段程序发送给你,那段程序会让所有战舰认为正要进入扭率空洞,便会自行锁死,然后你把唤醒信号全部改掉。”
青儿高兴说道:“这个想法真棒!我看到权限条例了,那些战舰没办法自行开启!好了,我已经向所有战舰发去了指令,接下来做什么?接管政府部门的终端吗?”
赵腊月说道:“不,找到控制雪姬的那个方法。”
第四章不管是不是人类都喜欢想多
伽雷通道不愧是人类现在发现的最长的空间通道。
当那艘撤离民众的巨型战舰还在通道里与世隔绝的时候,那些接到命令前来进行围杀的战舰便已经从三百多艘增加到了一千多艘,同时到来的还有三位飞升者。
现在算起来,伽雷通道外的宇宙里便已经有了六位仙人与一支中型舰队。在过往与暗物之海的战争里,就算是再危险的情形,这样强大的一支力量也足以解决所有问题。
陈崖的脸色依然冷峻,站在他身后的那位黑衣妖仙更是直接说道:“还是打不过。”
——就算雪姬在与那九名处暗者的战争里失去了大部分的力量,还是打不过。
这是朝天大陆修行者不可动摇的认知,他们内心深处对那位女王陛下的恐惧,就像人类文明至今不敢靠近的黑洞一样,足以撼动最坚定的道心,最强大的意志。
“宇宙很大,光速很慢。”陈崖说道。
只要在这个宇宙里,就要服从这个宇宙的物理规则,雪姬也不例外。她的速度不可能超过光速,那么在如此大尺度的宇宙空间里,杀伤力便会被距离弱化,从而变得可以战胜。
另一位黑衣妖仙眯了眯眼睛,说道:“如果她真如这些年我们猜想的那样,生命类型建立在负熵基础上,可以在寒冷的宇宙里无限生存,但这种生命类型更适合与暗物之海的怪物战斗,不适应光热核能武器,战舰对她可能会造成极大威胁,不然她这些年躲着做什么?”
那名黑衣妖仙斜了他一眼,嘲弄说道:“你觉得陛下是在躲我们和这些战舰?”
陈崖面无表情说道:“就算她再强大,我相信扔进恒星还是会死。战舰的激光炮台、等离子炮还有最重要的引力场输出设备,加起来应该会有用。”
听到这句话,两名黑衣妖仙没有再说什么。因为这不是陈崖的判断,也不是飞升者们推演后的结果,而是那位给出的方案——中央电脑在这方面不会犯错,至少现在还没有犯错。
伽雷通道外的一千多艘战舰开启了武器系统,做好了执行方案的准备。
陈崖及两位黑衣妖仙所在的指挥舰在整个舰队的最前方,承担着最重要的任务,那就是引力场捕捉。就在这个时候,战舰里忽然响起了机械而冰冷的电子提示音。
“战舰即将进入空间通道,各系统准备关闭。”
陈崖神情骤变,两位黑衣妖仙的反应速度也极快,第一时间用神识侵入指挥系统,想要进行阻断,却已经来不及了。随着那道机械的电子提示音,指挥舰前方那台的引力场发生器缓缓收回,紧接着等离子炮以及各种武器基台也开始回到战舰内部。
指挥舰里的官兵们震惊无比,站在控制台前不停操作,但就连那两位黑衣妖仙的神识都无法阻止这一切,他们又如何做得到?有人茫然地喊道:“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都失效了?”
“远程指令,拥有最高权限,直接绕过了系统墙,激活了战舰的自锁程序。”
两名黑衣妖仙望向陈崖,用神识快速地传过去查探的结果,脸色有些苍白。
那道远程指令让战舰的指挥系统认为即将进入空间通道,所以战舰必须进入全封闭状态。
又称为绝对静默状态。
任何试图打破战舰静默状态的举动,不管是内部的还是外部的都会引发战舰的自爆。因为任何在扭率空洞里的飞行器,都不允许进行任何观测行为。这是星河联盟,不,应该说是从远古文明的联邦时期便开始的太空航行铁律。至于为什么,那只有人类文明早期的那些实验以及留下的那台中央电脑知道原因。后来随着暗物之海的出现,有些人隐约猜测到了一些真相——就像人类对量子世界的认识一样,观测总会带来问题。
这个太空航行铁律从根本上解决了这个问题,粗暴而且低级但是安全。谁也想不到,有朝一日这条铁律居然会成为某些人用来对付战舰的武器。
两名黑衣妖仙的脸色如此难看,自然不是因为战舰被封闭——他们可以强行破舰而出,就算战舰自爆想来也伤不到他们,真正的原因在于……那条最高权限的指令是谁发出来的?
很简单的推测,便能得出一个令人震惊而不安的结论。
机械而单调的电子音还在不停地响着。
陈崖与战舰里的官兵们从来没有觉得这声音是如此的令人厌烦。
武器系统已经收回,观测系统正在逐一关闭,引擎正在停机,高复合材料挡板正从战舰最上方面开始落下,发出沉闷而更加令人厌烦的磨擦声。
相同的事情在其余的一千多艘战舰上,在宇宙别的地方的战舰上,在那些可移动空间站上,在那些采矿船上,在所有能够进行空间穿越的飞行器上发生。
突如其来的变化,不知道引发了多少混乱,宇宙应该很少像这一刻般热闹。
战舰不可能瞬间进入绝对静默状态,总还是有些反应时间。
陈崖与两名黑衣妖仙,还有另外战舰上的飞升仙人第一时间飞离了战舰,来到了真空里,而且没有忘记带上给自己配备的超微核动力炉。
有些军方强者也想穿着机甲离开战舰,被陈崖在指挥系统里极其严厉地阻止了。他很清楚接下来的战斗非常危险,就算是那些列星境的将领,除了送死也没有任何用处。
伽雷通道外的一千多艘战舰就这样进入了静默状态,再接受不到里面的任何信号,引擎尾部的淡蓝光焰也已经熄灭,就连舰身的幽暗反光仿佛都消失了,变成了死气沉沉的存在。
陈崖回首望向这些战舰,仿佛看到了一千多口棺材,想着在三大舰队的十余万艘战舰现在可能都变成了这样,眼神变得异常寒冷。
他按动手环切换了信道,进入专门为破茧者们搭建的量子通信系统,确认了一下别的地方的情况,发现果然如此,便明白最坏的猜想变成了真的——中央电脑出了问题。
他知道应该是一直在主星盯着那位的赵腊月做的手脚——虽然不清楚她是怎样做到的。
好在按照神明留下的规则,中央电脑无法直接执行物理操作,至少是在这方面,不然现在赵腊月只需要命令那些战舰向他们发起攻击,他们除了逃亡便别无选择。
量子通讯系统里响起曾举的声音,紧接着响起更多飞升者的声音。
仙人的智慧与决断力远超普通人,没有一个被封在静默状态的战舰里,只是他们还在遥远的宇宙某处,没有战舰,根本无法赶到这里来参战。
陈崖转身望向幽暗的、边缘散发着淡淡光辉的伽里通道出口,再次想起那句话。
出口就是入口。
他当时会想到这句话,不是疯狂地想要冲进空间通道去作战,而是想着无论站在井里还是井外,其实眼里的井口都是一样的。
“接下来怎么办?”一名黑衣妖仙问道。
“这样也好,接下来就是我们之间的战争。”
陈崖拿出一件灰暗的石杵,接着取出一根青绳般的法宝,缓慢而用心地缠在上面。
就算没有战舰,没有那些威力巨大的远程武器,没有引力场捕捉装置,他依然不觉得会输。
没有人看到望月星球最后一战的画面,但他坚信雪姬再如何强大,杀死九名处暗者后也必然极其虚弱,至于井九……只要他不敢醒来,那和死人有什么区别?
……
……
那艘巨型战舰还在伽雷通道里前行。其实前行这个词用来描述那种状态并不准确,不过因为没有人在空间通道里进行过观察,所以怎样描述其实都可以,也都不可能准确。
这里是真正与世隔绝的地方。如果是在祖星受了很多人类文明初期作品教化的卓如岁,应该会很容易联想到桃源这个词。但这里不是真正的桃源,人们无法在这里长时间地远离人间的纷争,或早或晚,终究有离开的那一刻,哪怕是最长的伽雷通道也只能让你多逃避一会儿。
战舰上的官兵以及撤离民众不需要思考这些问题,他们都在深层冬眠。
只有井九、雪姬与花溪是醒着的。
不算远在祖星的青山祖师,这就是当前人类文明的主宰。
花溪坐在椅子上,面无表情。
井九坐在对面的椅子上,那根青色光绳向手腕里陷入更深,从视觉上看好像已经到了肉里。
青色光绳在手腕上,痛楚却在他的眉心。
那份痛如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得他昏昏沉沉,难受至极,有些像普通人的严重鼻窦炎——不是钝刀子割肉,是有个木锤不停地在砸你的脸,要把你的脸砸扁。
来自神魂深处的烦人痛楚,便是他也有些承受不住,脸色变得比雪姬还白。他罕见地给自己倒了杯烈酒,看了两眼却没有喝,对雪姬说道:“隐约记得,在操场上你最后……”
雪姬明白他的意思,有些像牧羊犬看狗般同情而不屑地看了他一眼,伸出圆乎乎的小手抵到了他的双眼之间,度过去一道极其寒冷的气息。
井九的睫毛上瞬间生起一道冰霜,平平无奇的脸顿时多了些诡异的美感。
片刻后他打了个寒战,手腕上的青色光绳淡了些,眉心的痛也轻了很多,随之而来的变化则是他的眼神变得有些茫然,似乎忘记了什么东西。
“如果他的传人能够控制中央电脑,也就意味着你会被他控制。”
不知道是不是看到了井九的状态,花溪忽然对雪姬说了这样一句话。
这是非常明显但并不拙劣的挑拨离间。
雪姬与井九这样的存在最在意的就是自身的存在。这里的存在一词已经包括了自由存在的意思,他们绝对无法接受被别人所控制,不管是以何种方式。
雪姬没有理会花溪,可能是因为她有些累,不想说话。
井九放下手里的酒杯,看着花溪缓慢而认真地解释道:“……我刚才……那句话没有说完,你应该还不知道,她趁我没醒的时候,让我接受了她的请求。”
花溪的身体里现在是那个少女的意识,她确实没有看到那个画面,震惊而且恼火说道:“你居然愿意成为她的剑,也不愿意成为沈青山的剑替人类出力?”
“替你们出力,可能会死。”井九有些像喝醉了酒,有些口齿不清说道:“而且就像你说的,那些孩子现在可以控制她,所以我们之间是平衡的,双方面的控制,就是不控制。”
花溪沉默了会儿,说道:“不是双方面,现在等于你的那些传人可以间接控制你。”
井九说道:“你想多了。”
花溪说道:“你怎么确定几百年不见,他们还是他们?”
井九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眉心,说道:“这场战争已经结束,不聊了。”
花溪嘲讽说道:“你真以为这场战争已经分出了胜负?”
井九说道:“是的,等雪姬恢复,我们就去杀了沈青山。”
花溪微笑说道:“我觉得你对自家宗派的祖师了解不够多,如果你们联手,也许真能杀了他,问题在于如今你根本不敢醒着在他面前出现,真以为雪姬天下无敌?”
雪姬转过身来,用乌黑的眼睛看着她,神情漠然地嘤嘤了两声。
……
……
时间缓慢地流逝。
巨型战舰里没有人再说话。
系统自动播放的轻音乐不知道什么时候也停了,可能是雪姬嫌太吵。
伽雷通道就要走到尽头,不知道到底离出口还有多远,这是时间上的判断。
雪姬忽然伸手放出一道寒意。
一个巨大的冰块把花溪冻在了中间。
那个冰块不是完全实在的,有一部分活动空间,足够她在里面翻身,伸懒腰。
很明显这不是普通的水变成的冰。
这冰坚固的难以想象,也寒冷的远低于零度。
花溪的小脸很快变红,然后变白。
她隔着冰块盯着雪姬说道:“真不怕杀了我,外面再多一个我?”
雪姬转过身去,不再理她。
花溪忽然觉得这种感觉很熟悉,至少身体很熟悉,仿佛曾几何时有过相同的遭遇。
井九解释道:“我大概记得,这一年多时间,每个夜里她都会把你这样冻起来。”
花溪睁大眼睛,震惊问道:“为什么?”
井九说道:“应该是实验,看能不能完全隔绝你与外界的联系。”
以雪姬的境界实力,还要连续实验或者说演练了一年多时间,那必然不会留下任何漏洞。
——这个从地下水道开始的局太可怕了。
花溪生出无望的感觉,只好扔出了最后的稻草,说道:“可你们还是爱人类的啊~”
雪姬与井九从地下水道开始布置的这个局,从根本上来说就是要获得自由。
所谓自由就是摆脱那位神明给他们留下的使命,也就意味着放弃对人类的责任。
花溪的这句话便是落在这个地方。
井九与雪姬静静看着花溪,似乎觉得她这个问题非常荒谬。
花溪抱着双手,像是祈祷又像是赞美,看着井九的眼睛认真说道:“在望月星球,你帮那些人打开了合金门,杀了那么多暗物之海的怪物。”
接着她望向雪姬说道:“你更是冒着极大的风险,消灭了那九个处暗者。”
是啊,你们看似冷漠无情,在雾山市居民楼里不理世事,可最终还不是做了这么多事情。
这不是爱还是什么?
井九说道:“你还是想多了。”
第五章后仰便是君临
除了这句想多了,井九没有做更多的解释,因为那时候的他为什么要去地下基地,为什么要杀那些暗物之海的怪物,其实与他自己都没有什么关系。
“不管你们承不承认,我们都不是真正的人类,为了人类在这里打来打去,谈生谈死,难道是因为三定律?还是成神的冲动与渴望?当然是为了爱……好吧,不说了。”
花溪的视线穿过冰块落在井九脸上,提出了最后一个问题,“基于不确定原理,你们应该不会杀我,而是准备把我囚禁到天荒地老,那你有没有想过这个小姑娘怎么办?”
花溪是一个有着独立人格与灵魂的小姑娘,现在则变成了拘禁那位少女灵魂的牢笼,如果井九要把那位少女一直关着,花溪便会永远无法醒来,与死亡没有什么两样。
如果是别的人类,井九自然不会在意对方的死活。但从星门基地到望月星球,花溪很多时候就是花溪,以秘书、导游、妹妹的身份陪伴了他很长时间,给他做了很多次早饭与蒸糕……
这确实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就连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于是他闭上了眼睛。当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眼神干净而天真却又疏离,仿佛变回了窗边弹琴的那个自闭少年。
“妹妹,你今天没有睡觉,怎么会在冰里?”
他看着冰块里的花溪,有些好奇不解问道。
花溪有些无奈说道:“不知道怎么回答就变回傻子,这会不会太无赖了点?”
井九听不懂她在说什么,觉得有些疲惫,看着桌上的雪姬,下意识里伸手抱在了怀里。雪姬看了他一眼,确认他是真的变回了那个病弱而孤独的少年,不是装的,便没有理会。
花溪放下双手,看着冰块外的他们,知道无法说服对方,也闭上了眼睛开始休息。
就像回到了那栋楼里,就像那些寻常的夜晚。
战舰里安静无声,数万个人类与他们一起沉睡。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当井九睁开眼睛醒来的时候,窗外投来了一道极淡的光线。
战舰已经离开了伽雷通道,来到了主星域的宇宙空间。
这时候的他们还不知道中央电脑已经修改了唤醒信号。
只有他们的战舰能像平时那样,离开空间通道后便自动解除了绝对静默状态。
无数块高强材料覆板逐一翻开,就像鳞片被风吹动,战舰表面掀起了无数道银线。
很奇妙的是,舰载电脑没有发出自动提示的声音,也没有任何指令响起。
数秒钟的时间过后,就像是经过了某种缓冲,一道清脆而动听的声音在战舰里响了起来。
“大家好。”
井九觉得这声音好像在哪里听见过,挠了挠头却没有想起来。
“啊,这真是一个很罕见的动作,我是指发生在你的身上,别说还有些可爱,你现在的脸也比以前生得可爱很多,不过你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难道听不出来我是谁?”
“你是谁?”
“我是……”那个声音停顿了会儿,再次响起,“你最疼爱的、最不忍心欺骗的青儿姑娘。”
井九有些茫然说道:“是吗?”
青儿轻轻咳了两声,认真说道:“好久不见,井九,我来接你回家。”
……
……
伽雷通道外的宇宙里飘浮着很多艘战舰,空间太过辽阔,没有密密麻麻的感觉,但依然充满了视觉冲击力,尤其是那些战舰都被封闭,没有任何信号与气息溢出,就像是棺材一般。
花溪的视线穿过冰块,看着光幕上的那些画面,眉尖微微蹙起。
在空间通道里的猜想全部都得到了证实,中央电脑果然已经被赵腊月控制,至于她是怎么做到的……这时候正在与井九说傻话的那个声音已经说明了一切。
朝天大陆的天宝真灵果然与机械智能是同源的存在,难怪可以取代自己。
花溪收回视线,打断这段无趣而愚蠢的对话,说道:“你们确定可以坐这艘战舰离开?”
话音方落,战舰便响起了尖锐的警报声,那是远程超程探测系统发现了战舰被某种大威力武器锁定,甚至有可能对方的攻击已经到来。
“哎呀呀,我算漏了一些事情……战舰离开空间通道后速度近似为零,需要一个漫长的加速过程,在这个过程里很容易被攻击,那些前代仙人……怎么会有离子炮!这是怎么用的!”
青儿慌乱的声音在战舰里回荡着,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当下的局面。
光幕上已经捕捉到了危险的源头。
那是一个面无表情、神情冷峻的中年将军,身上的黑色大氅在无风的宇宙里自然垂落。
他身前有一座体积并不大的等离子炮基台。
两位黑衣妖仙在更后方,手里拿着几件法宝,散发着光毫。
这是一座看似简单,实则精妙至极的阵法。
等离子炮基台就在阵法的中央,已经被激活。
用阵法激发等离子炮,这真的是继承了李将军一直以来的思路与理念。
井九看着光幕上的画面,眼神有些茫然,也有些好奇。
他不记得陈崖是谁,也不知道那个等离子炮便是那年把烈阳号斩首的可怕武器,只觉得这场景好像在雾山市电影院里见过,那时候是伊芙老师陪着自己……
画面上的等离子炮前端出现一团雾状的事物。
那是发射已经完成的迹象。
井九不知道这些,好奇地看着光幕上的画面。
下一刻,他发现自己来到了光幕上,更准确地说是来到了宇宙里。
雪姬带着他以及冰块里的花溪离开了战舰。
三人飘在战舰的前方。
等离子炮形成的光束照亮了黑暗宇宙里的那些战舰,让整个世界仿佛变成了墓地。
能够消融合金的等离子炮该如何抵挡?
如果雪姬选择躲避,身后的战舰便会被摧毁。
战舰里正在慢慢醒来的数万名撤离民众应该都会死。
这可耻但有用。
陈崖都不在乎,她又凭什么在乎。
雪姬确实不在乎人类的死活,但就像望月星球面对九个黑色太阳时那样,她在乎有人试图挑战自己的至高地位。所以她没有选择避开,握住井九的手对着前方抡了过去。
就像挥动一根木棍,击飞对面扔来的石头。
就像多年前井九拿着烧火棍般的铁剑,把顾清的剑砸到了洗剑溪畔的山崖里。
哪怕此时来袭的是威力恐怖的等离子炮,是近乎光速的事物,还是被她准确地击中了。
更准确地说,应该是等离子炮的光束被井九绝对紧密而平滑的身体挡住了。
没有任何声音,也没有任何爆炸,那道等离子束被挡了回去,以绝对精准的角度,悄无声息回到宇宙那边,那座等离子炮基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瓦解然后消散。
紧接着,等离子炮落在了那座阵法上。
阵法瞬间消融,也算是替陈崖作了一道屏障。
恐怖的威力穿透阵法,落在虚无的空间里。
陈崖受了些轻伤,大氅上的仙血变成火球。
两位黑衣妖仙被直接震到了数千公里之外,脸色苍白,震撼的无法言语。
另外三名准备跟随发起攻击的仙人下意识里停止了动作。
这是怎么回事?
就算井九可以挡住激光炮,又怎么可能挡得住等离子炮?
他们很快便想明白了。
那是女王陛下握着的万物一剑。
放眼整个宇宙以及人类文明的历史,还会有比这威力更强的组合吗?
望月星球上的那九只处暗者,原来都是这么死的。
……
……
宇宙的本质是黑暗。
无数颗星辰在远发散发的光线,就像捧着的水,就这样穿透过去,没能留下任何光辉。
伽雷通道外的空间转运站已经封闭,隐隐能够听到工作人员在里面砸墙的声音。
一千多艘战舰像棺材一样静静悬浮在黑暗里。
“陛下,我们当年在朝天大陆对您一直都很尊重,我相信您应该很清楚,我们对您没有、也不愿意有任何恶意,我们从来没有想过控制你,现在您可以不被任何事物所威胁,那么请您自由地享受时光以及这片宇宙,至于人类的事情,希望您能交给我们自己处理。”
陈崖看着远处的小白点,神情凝重说道。
两位黑衣妖仙与另外三名仙人飞到他的身后,用沉默表示对这段话的支持。
宇宙里没有介质,但对陈崖这种仙人来说,想有声音不是什么难事。
雪姬听到了远方传来的声音,眼神没有任何变化,背着两只小手向着那边飞去。井九与冰块里的花溪受到某种无形力量的牵引,不远不近地跟在她的身后。
那艘巨型战舰停在了原处。
双方的距离越来越近。
便是如此浩瀚无垠而空旷的宇宙,都能感觉到气氛越来越紧张。
飞升仙人当然都是强者,绝不弱于曾经出现在望月星球的处暗者,而且就算战舰变成了棺材,他们还是配备着星河联盟的最高级武器,还有更多的准备。
雪姬杀死那九名处暗者后,一直处于疲惫的状态,甚至有些虚弱,今天她还能再杀六个吗?
仙人们散开,隐隐形成一座阵法。这座阵法比启动等离子炮基台的那座阵法要强大很多,散发出极其凝纯的气息,仿佛要在黑暗的宇宙里平空变成真实的存在。
陈崖站在原处,应该便是阵枢的位置,那根石杵早已收回。
他右手拿起青色绳子的另一端,视线落在雪姬后面的井九身上,缓缓用力拉直。
井九能够感受到那道冷酷却又炙热、无情却又渴望的视线,却不明为何。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雪姬飞到了那座仙人组成的大阵前,然后做了一个奇怪的动作。
她身体微微后仰,看着就像是要倒下去一般。
陈崖与仙人们紧张之余生出很多不解,心想这是做什么?
花溪在冰块里哼了一声,只有她明白雪姬的意思。
宇宙里没有东南西北,也没有上下之分。
雪姬后仰,便是居高临下。
她俯视着那些仙人,发出了一声嘤嘤。
听到这个声音,陈崖以及别的仙人们如临大敌,摧动仙气,便要做出最强一击。
井九伸手,把在空间里飘浮的行李包紧紧抱在了怀里。
花溪微微蹙眉,用手扶着冰壁,调整了一下身体姿式,确保稍后不会撞的太痛。
下一刻。
雪姬与井九忽然从原地消失。
那个冰块也随之而去。
黑暗的宇宙里出现了一道笔直的白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