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填海
剑网恢恢,那些如线如丝的剑意再如何凌厉紧密,也不可能挡住所有的海水。
大海落下的势头不复先前那般可怕,但就像被不断拧紧的湿毛巾,看着明明快要干了,却总还是在不停地淌水。
接下来要做的事情,便是在这层数十里方圆的无形剑网之上,铺上石头与泥沙之类的事物,再用阵法或者符文将其凝结成块,等于是在大漩涡的底部重筑一片地壳。
巨人祖上负责疏浚天地通道,他自然也擅长这种事情,半跪在大海里,不停地从身后挖出大块的岩石与泥沙,然后小心翼翼地放到剑网的上面,从远处看去就像是海上的一座大山,却被风吹着不停地摇摆。
他的手掌很大,一捧岩石便是一座小山,如果按照这个速度,也许用不了多长时间便把能大海入冥的通道堵住,问题在于海底的岩石数量有限,挖了没多会儿便到了底,险些再次弄出一个洞来,只好另外选择一个地方。
暮色渐深,巨人缓慢在海面上移动着,带起无数巨浪,挖出无数巨石,也不知道究竟什么时候才能把海填平。
在冥界里,那条绵延数百里的山川挡住了向冥河而去的海水,其中出现一个巨大的溃口,一座大佛坐在那里,任万重浪拍打,自巍然不动。
终究还是有些海水顺着石缝流向了远方,冥河里生起缕缕青烟,两岸到处都是没有呼吸的尸体,冥部两大势力的军士与无辜的民众,哭喊着向远处逃去,只是不知道能不能躲过这场灾难。
世间最大以及最伟大的两个人正在沉默地、孤单地拯救着这个世界。
那个曾经最冷漠、最沉默却已经救了这个世界的人不知道去了哪里。
暮色渐隐,夜色骤深,满天繁星露出面容,星光洒落在黑暗的海面上,让那些轰隆的水声变得更加令人心悸。
满天星光微折,终于有人赶了过来,来的是位圣人。
布秋霄昨日成圣,为了堵住罡风入冥的通道耗尽了心血,接着又被白真人偷袭重伤,但还是最快赶到了这里。
鲜血涂满了布衣,被星光一照,没有半点血腥味与煞气,反而显得圣洁无比。
巨人看了布秋霄一眼,心想这个人类还算强大,只是一个也解决不了问题。
布秋霄看着巨人有些吃惊,看着他在做的事情,顿时生出很多敬佩之意,只是心想就凭你我二人恐怕也填不平这海。
天边忽然出现了数道剑光。
来的是广元真人、南忘以及三名布秋霄不认识的老者,但从对方的剑意能够清晰地感知到也是青山宗的通天大物。
巨人对青山剑意很熟悉,而且有种天然的亲近感,对着那些剑光喊了一声阿加。
数道剑光折转而回,没入数百里外的海底,开始进行切割。
本应是尖锐的飞剑切割声,被海水一隔显得有些发闷,轰隆作响。
布秋霄明白了巨人的意思,也向那边飞去,与青山宗的道友联手进行搬山填海。
……
……
满天繁星,从不眨眼,只是平静或者说冷漠地注视着海面,仿佛在嘲笑那些生命徒劳的努力。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那些星星可能疲惫了,消失在了晨光里。
晨光渐盛,时间继续流逝,直至暮色再次来临,大海那边又来了数道剑光还有十余道法宝的光毫。
那边是朝天大陆。
各宗派的强者们陆续赶到了这里,甚至连风雨飘摇里的中州派也来了一位炼虚境的大长老。
这些修行强者们看着如山般的巨人,自然生出惊骇之意,下意识里便要进攻,被布秋霄拦了下来,让他们按照巨人的指挥,去大海各处搬运海底的山脉来此间填海。
那位中州派的炼虚境大长老与布秋霄低声说了几句话。
布秋霄这才知道中州派的内乱已经结束。
谈真人向来低调温和,却没有想到这次行事极其雷厉风行,不顾重伤之身,先是镇压住了麒麟,又请出了云梦后山的两名老人,处死了任千竹等几名长老,在最短的时间里稳定住了局面。
“掌门真人伤势颇重,可能要百日之后才能赶至此间。”那位炼虚境大长老低声说道。
布秋霄看着下方的大漩涡,眼里流露出忧虑的神情,心想景阳真人留下的这道剑网能撑住一百天吗?
暮色消失,夜色再至,星星继续出来嘲笑这个人间。
海底的山被飞剑与法宝断开,然后运到大漩涡处,由巨人小心翼翼地捏碎,散到剑网之上。
布秋霄不再与参与搬山填海,坐在大漩涡上空的云里,用圣人血不停写着符文,让剑网之上的那些碎石与泥沙凝为一体。
修行界的强者们继续沉默地拯救着这个世界,没有谁会看星星一眼,没有时间也是不屑。
晨光再次照亮海面,红暖一片,天边来了一朵更红的莲云,禅子终于从遥远的雪原那边赶了过来。
疲惫至极的布秋霄精神一振,紧接着他看到了一幕难以忘怀的画面。
无数道剑光与法宝豪光正从天边慢慢飞来,还有数十艘剑舟云船,当然也有一茅斋的苦舟。
在大海远处,数百艘来自蓬莱岛的宝船也在向着这边而来,在碧蓝的海面上留下数百道白色的浪花,画面看着壮观至极。
当这个世界将要毁灭的时候,所有的人族修行者都赶了过来,甚至还有一些大妖。
他们的能力手段可能远没有布秋霄与南忘等人强大,但人数够多。
只要他们不停地去做,相信总有能填平这片大海的一天。
……
……
落入冥界的海水在两天前便已经漫过了那道山脉,那些绕到山脉两头的海水变成无数条细流向着冥河而去。
那座大佛提着巨大的铁刀行走在沼泽般的田野间,斑驳的脸上满是沉静,并没有太多的悲痛,可能是因为他在不停地呼吸,想要把那些青烟全部吞进肚子里的原因,无法做出太多表情。
远处的黑山里,难以计数的冥界子民躲在崖洞间,互相拥抱着哭泣,矮小的身躯瑟瑟发抖,不知道那些可怕的青烟什么时候能被风吹到这里来。
大祭司死了,冥师重伤不知道在哪里,冥部强者也是死伤惨重,各自逃散,根本没有人来理会这些可怜的普通冥众。
第二次落入冥界的海水与冥河接触的不多,青烟也大多停留在地面,只有很少的部分向着天空而去,随着微风穿过通天井。
一道身影从青烟里落下,五彩的衣饰在灰暗的世界里显得无比醒目。
阿飘闪亮登场。
无数道视线落在天空里的她的身上,包括那些在隐蔽处的很多情绪复杂的视线。
过去一百年里,她一直以冥皇的身份在这里生活,但除了冥师的那些部属,还有很多冥部子民不肯认同她的身份,尤其是大祭司那边的强者们,因为她没有冥皇之玺。
冥界里的风雨极少,此刻却忽然狂风呼啸,吹拂着她的黑发,像利箭一般向后方刺去。
因为她的手里多出了一件事物。
那件事物从形制上来看是件玉玺,通体幽暗,散发着难以想象的魔力。
这便是离开冥界数百年的冥皇之玺!
感受着那道绝对无法伪造的气息,很多冥界子民不顾青烟的威胁,纷纷从崖洞与树后跑了出来,跪在地面,对着天空里的阿飘连连叩首,哭喊着请求冥皇拯救她的子民。
阿飘看着黑山明水之间的世界,看着那些正在受苦的子民,眼里流露出愤怒的情绪,望向那些隐僻的地方,沉声喝道:“还不给我滚出来!”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一个散发着幽冷气息的冥将从一间民居里走了出来,啪的一声跪到了地下。
紧接着,越来越多还活着的冥部强者们都走了出来,包括那些曾经忠于祭司的强者们。
“都随朕来。”
阿飘面无表情向着远处飞去。
数百名冥界强者赶紧跟上。
在路途中又有更多的冥界强者们现身,加入了这个队伍。
前方的田野已经变成了沼泽,海水不停向前而去。
那座大佛在其间行走,手持铁刀,不停起山。
看着那个身影,所有冥界强者的眼里都流露出恐惧与敬佩的神情。
“你们随刀圣大人修山为堤。”阿飘说道。
有位冥界强者说道:“就算山再长,终究也会被海水绕过去。”
阿飘说道:“白痴,难道你不会把这道山连成一个圆?”
那名冥界强者无奈说道:“陛下,就算连成了一个圆,海水若不停落下,终究还是会漫过山顶。”
阿飘抬头望向还在不停落着暴雨的天空,说道:“那就要看人族那边什么时候能堵住了。”
……
……
冥界没有太阳,也没有星辰,很难确定时间的流速。
不知道过了多少天,天空里落下的暴雨忽然变小,然后某一刻、全无预兆的某一刻,就这样完全消失。
数千名冥界强者已经累到了极点,甚至活生生累死了好些,神思已经恍惚到了极点,竟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曹园收回铁刀,缓慢地抬头望向天空,唇角微微翘起,露出一抹开心的笑容。
大海入冥的通道堵住了。
直到很久之后,冥界的人们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或者说相信发生了什么事。
首先响起的不是欢呼声,而是哭声,冲天而起,那是劫后余生,是死里逃生,是活着。
落入冥界的海水被那道连起来的山脉围成了一座大湖。
这座大湖没有任何风景可言,只是浩瀚。
冥界称之为呼伦。
意思就是海一样的湖。
阿飘来到呼伦湖畔,看着碧蓝的海水,想起了心胸如大海一般宽广的先生。
先生,您究竟在哪里呢?
……
……
(倒数第二句可以手动狗头一下。)
第七十九章道理我都懂
(本章说恢复了,有些心疼我用心写出来的前面几章是那样的孤独~)
……
……
冥界在痛哭,接着便是冲天而起的欢呼,人间亦如此。
只不过与冥界相比,人间没有那么惨,那些从通天井里冒出来的青烟绝大部分都被刀圣曹园给吞了,后来又被青帘小轿堵着。除了通天井畔的那些昆虫与无辜的野兽,人间受到的真实伤害相对较小,所以主要都是在欢呼。
那些欢呼声仿佛越过了辽阔的大海,来到了东海之畔。
人们望着大海深处的那抹金光,脸上满是喜乐的笑容,但当他们转身望向通天井所在的那片山崖时,场间的气氛顿时变得低沉起来,就连说话的声音都小了很多。
如今看守通天井的除了那顶青帘小轿,绝大部分都是朝廷的军队与官员,清天司更是差不多全部搬了过来。
各宗派修行者的填海大业能够成功,与朝廷的全力配合、后援支持分不开干系。
要处理如此多的事务真是件极辛苦的事情,不过十余日时间,顾清便瘦了整整一圈,眼窝深陷,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东海畔的朝廷官员们都知道,顾清大人现在的状态如此糟糕与辛苦无关,而是因为另外那件事。
“我不理解为什么会找不到。”
他看着跪在身前的清天司指挥使与卷帘人总管,平静说道:“如果再找不到,那我就只好请你们去死了。”
清天司指挥使已经不是当年的张遗爱,卷帘人总管却是位老熟人,正是当年井九在朝歌城白马湖畔找过的那位医师。
他们是朝廷地位最高、权势最大的两位官员,听着顾清的话却不敢有做任何辩解,恭恭敬敬地应下,然后以最快的速度离开,准备再次发动全部的力量去搜寻,同时准备好自己的后事。
“你不是一个喜欢迁怒的无趣人,到底为何如此紧张?”
童颜走了过来。
顾清看着海上面无表情说道:“我担心师父会出事。”
童颜说道:“听说他是被赵腊月带走的,为何还要担心?”
顾清说道:“他们没有回青山。”
童颜想着赵腊月的性情,也沉默了下来。
对赵腊月来说,天地之间只有两件事,那就是大道与井九。
既然她没有带井九回青山,甚至没有留下自己的行踪,这就说明她确定井九现在的问题就连青山都解决不了。
……
……
大海是茫茫的,雪原亦如此。
与天崩地裂的世间各处相比,今年春天的雪原反而显得格外宁静,大概正是因为这个原因,禅子才敢离开白城小庙。
忽然有阵风在雪原表面生起,穿过数座黑山之间的峡口,带起一条雪龙,继续向着雪原深处而去。
赵腊月的衣袂上飘出数十道剑光,破开风雪,避开身后,消散于空中。
白刃仙人降临青山的时候,她的弗思剑便断了,刚勉强修好,便又带着她去了极其遥远的大海深处,再次断裂,这时候就像两截铁片一般插在她的腰带上,看着很是惨淡。
她的精神状态也很惨淡,因为那天受的重伤,也因为数万里的来回奔波,更重要的原因是道心深处的那抹恐惧。
现在的她是破海巅峰的真正剑道强者,而且是修成了后天无形剑体的厉害人物,就算没有弗思剑,世间也找不到多少对手,如果昆仑派想给何渭报仇,不过是一剑杀之。
她恐惧的也不是雪国女王。
她的恐惧全部来自于身后。
这是她第二次来到雪原的最深处。
上次她来的时候,井九在朝歌城里沉睡不醒。
这一次井九在她的身后沉睡不醒。
看着消散于眼前的剑光与雪花,她忽然觉得自己上次来雪原修道,可能就是为这次探路。
雪原真的很宁静,那种单调的美好甚至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那座孤高的冰峰已经出现在她的视野里,却依然没有遇到一只雪怪。
擦擦数声轻响,坚硬的冰块表面出现数十道清楚而笔直的裂缝,那都是剑意留下的痕迹。
赵腊月停下脚步。
冰川四周隐隐传来无数道强大的气息,应该是曾经险些杀死她的那些女王亲卫。
她没有理会那些隐匿着身形的雪国强者,望向百余里外的那座冰峰,说道:“请您为她治病。”
那些强大的气息渐渐远去,同时一道更加强大、强大无数倍的神识落在了冰川上。
轰隆的巨响里,那些剑意留下的裂缝瞬间扩大,冰川裂成了数百个巨大的冰块,在蓝天泛着幽异的光泽。
如此宏大的神识自然只能属于雪国女王。
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的,女王始终是朝天大陆最高阶的生命。
那道神识里充满了居高临下与嘲弄的意味上次我没有杀你,希望你能活着走出雪原,只不过是基于对你的一丝好奇,难道你以为与我之间就有什么交情,居然敢来这里求我办事?
赵腊月对那座冰峰说道:“上次你说我们很相似,我们都不是替代品,我们会更加强大,然后真正战胜那些造就我们的人……但那不意味着我们必须去恨那些造就我们的人,就像你现在应该知道你母亲为何会离开,你不应该恨她,而是替她感到高兴,同样我不恨他,我希望他能活着,而且他帮助你母亲离开了这个世界,也许将来某天我也可以帮助你。”
那道神识安静了很长时间,终于再次动了起来,落在她的背后。
片刻后,那道神识里传来意外的情绪,似乎想不明白景阳这种人怎么会把自己弄到这种地步。
“他的剑元没了。”
“他是剑。”
“剑没有剑元,就像人没有血,自然就会死。”
……
……
最开始的那个白天,井九战太平,杀白刃,没有受伤,却是耗尽心力。
然后他想了整整一夜,离开了青山,飞过东海,下到冥界,在天地之间纵横穿行无数万里。
清晨的时候,他在天寿山被偷袭重伤,正午的时候,他在浪花里杀死了白真人。
接着他便去了大海深处,开始用自己的剑意缝补这个到处是伤的可怜世界。
就算他是景阳,也到了尽头,因为他把自己用到了极致。
赵腊月一直在剑峰里盯着平咏佳,知道发生在井九身上的所有事情,而且她很了解井九的身体,所以知道雪国女王的判断没有任何差错。
“道理我都懂。”她看着那座泛着淡蓝色光泽的冰峰,认真问道:“但是怎么让他活过来?”
那天在血般的暮色里,她在海底抱住了井九,那位巨人对她说过类似的话剑承大海,总要付出代价。
当时她的回应与今天一样,道理我都懂,但怎么救活他?
巨人说他做不到。
赵腊月心想那就只能去寻找一个比巨人更高的人。
不管是朝天大陆还是别的大陆,比那位巨人更高的便只有雪国女王。
于是她来到了雪原深处,来到了这座冰峰之前。
“你知道的,他没有死。”
赵腊月把井九放到身边的雪地上,看着他说道:“虽然他现在已经没有了呼吸。”
通天大物离开这个世界,天地必然会生出极大征兆,比如春雨比如晨光比如暮色比如落叶。
不知道井九死去的时候,天地会以何物来纪念他。
赵腊月永远不想知道那个答案,但既然天地没有动静,她便认为他没有死。
雪国女王的神识再次落下,说道她也无法救活井九,但同意赵腊月的判断,井九肯定没有死。
听到她的回答,赵腊月精神放松了很多,疲惫涌入身躯,有些无力地低下了头。
是啊,他怎么会让自己死呢?
就算他再放不下那段因果,就算他忽然莫名其妙地开始热爱这个世界,他又怎么会为那些去死呢?
……
……
赵腊月带着井九离开了雪原。
她没有惊动白城那边的人,却在居叶城留了下来,然后让人召来了苏子叶。
苏子叶走进那家酒楼,看着坐在火锅旁边大口吃肉的赵腊月,心头微惊,神情却是没有任何变化,堆着笑说道:“大小姐怎么忽然到了这里?”
在青山宗赵腊月是神末峰主,是顾清等人的师姑,但在苏子叶心里,赵腊月其实是另外一个身份,那就是景阳真人的真正首徒,于是,不知道从哪年开始,他在信里便时常以大小姐称呼她。
赵腊月没有什么表示,那便是默允。
默允便是喜欢。
苏子叶一心想坐实自己神末峰嫡系的身份,当然要挑着她喜欢的事情做。
赵腊月低头吃着肉,还在努力习惯麻酱的味道,没有空理他。
苏子叶说道:“居叶城的手把肉其实更好吃,您要不要……”
赵腊月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眼神有些冷淡。
苏子叶的声音戛然而止,心情有些慌乱,不知道这句话哪里说错了。
赵腊月放下手里的碗筷,问道:“玄阴宗精通阴煞之气,你更是用毒的大行家,那你有没有什么方法,能够弄醒一个怎么都弄不醒的人?”
苏子叶正想说怎么弄都弄不醒的人那是死人……忽然想着前些天朝天大陆的连番大事,隐约猜到了些什么,神情微变,用最严肃的语气询问了一番那个病人的情形。
火锅里的汤早已被不知何处来的寒意冻结,包厢里悄然无声,苏子叶低声提出很多种建议,都被赵腊月一一否决。
从大漩涡到雪原深处,一路上她不知道用了多少种方法,如果玄阴宗的阴煞道法与毒物无用,别的方法自然也无用。
苏子叶看着她苍白的脸,不知为何忽然生出一抹怜惜,起身行礼准备离开,将要离开包厢的时候,终是忍不住停下脚步问了一句:“真人他老人家……还好吗?”
“你的药不会断。”赵腊月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
离开包厢,回到天字甲号房,她走到床边坐下,伸手轻轻摸了摸井九的脸,沉默了很长时间。
直到现在井九都没有醒,也没有恢复呼吸,但她相信雪国女王和自己的判断,他肯定没有死,身体也没有朽坏的迹象。
问题是这种状态一直持续下去,最终会变成什么局面?
他当初在朝歌城沉睡百年,与现在的情形明显不同。
那时候的他有呼吸,有体温。
是的,道理她都懂。
她知道他没有死。
可是如果他永远都醒不过来,那和死了又有什么分别?
……
……
当朝天大陆各宗派的修行者在大海深处搬山填海的时候,北方的海面上曾经有道剑光飞过。
那道剑光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甚至就连布秋霄都没有感应到。
因为那道剑光太快,离得有些远,而且当时海上的局势太过杂乱。
当填海成功,人间与冥界到处都是欢呼声与喜悦的哭声之时,那道剑光抵达了朝天大陆,或者说回到了朝天大陆。
那道剑光微敛,在一棵松树下显出那位修行者的身影。
那个中年人背着一只手,脸上没有任何情绪,但没有什么冷漠的感觉,只是就像雕刻出来的石像一般。
离开松树便来到了官道之上,前方的食铺边挂着一个幌子,看着那个幌子上的文字,中年人的眼神有些了变化。
那些随处可见的文字,竟似乎比大漩涡处的填海伟业更加令他动容。
那间食铺里有几个行商正在吃饭,似在嫌弃菜色太过单调,不停骂着脏话,说东易道如何如何。
“喂!我说那个猎户,你手里这只山鸡瞅着倒是不错,多少钱?”
“不错,炖锅汤也是好的。”
“你们根本不懂吃食的道理!山鸡骨炸来吃最是美味不过,下酒!”
中年人怔了怔,望向手里提着的阴凤,才明白这些人在说什么。
第八十章打西边来了个中年人
阴凤是青山镇守,是通天境大物,是通天杀阵的主阵者,是很了不起的存在。
但再如何了不起的存在一旦死去,也就只剩下了一具尸骸。
如果它的尸骸还能保持住的话。
死去的阴凤浑身覆着冰霜,就像是一只刚从雪堆里拣出来的山鸡或者锦鸡,只不过尾巴长了些。
在那些食客的嘴里,现在的它只是可以用来炖汤或者油炸的食材。
中年人没有理会那些食客,继续向前走去,身后传来询价与不甘心的恼火的声音。
那些声音变成对当前世局的议论,从朝歌城里的国公联姻,说到商州城的新改建,甚至还提了几句修行界的事。
“我想打听一个人。”不知什么时候,那名中年人走回了食铺门前,看着那几名行商问道。
一名行商打量了中年人一番,笑着说道:“拿你手里的山鸡来换?”
中年人说道:“你们吃不得,会死。”
那名行商气极而笑,说道:“果成寺的和尚也敢偷偷吃荤,为啥我们就吃不得?”
另外一位行商见那中年人气度不凡,明显不是普通猎户,打圆场说道:“不知阁下尊姓大名,要打听何事?”
“我叫西来……”
不待中年人把话说完,前面那名行商嘲笑说道:“这是哪里来的假名字,这里是东易道,但凡来这里的人可不都是从西边来的?”
……
……
中年人确实叫西来。
是的,他就是离开朝天大陆一百多年的西海剑神。
在那个遥远的异大陆,他是教庭的首席剑圣。
他从来没有为教庭出过剑,因为不值得。
直到前些天,他发现那片隆起的海忽然向下落去,知道朝天大陆发生了大事,忽然动了归心。
在归途的一片海上,他遇到了刚刚死去的阴凤,不知因何原因动用极大神通,把阴凤的尸体封存了起来,没有让它就此消散于天地之间。
令人不解的是,那间食铺里的几名行商都没有死。
他去了东易道的一家宗派,很轻易地打听清楚了朝天大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那些震动世间的大事,他都不感兴趣,不管是太平真人的野望、白真人的雄心还是被骗下来的仙人,又或者是最后修行者们的填海壮举。
他只关心井九去了哪里。
此次归来,他就是要与井九试剑,结果对方却忽然不见,这怎么可以?
他离开了东易道,开始在朝天大陆寻找井九,手里提着那只阴凤,看着就像是一个离井背乡的孤苦猎户。
……
……
西海剑神当年便是朝天大陆最强大的修行者,便是与他的师父雾岛老祖南趋相较,也差相仿佛。
如果不是被柳词用万物一剑重伤,他又怎会如此轻易地离开朝天大陆。
时隔一百多年,他再次回到朝天大陆,不知道到了何等样的境界。
赵腊月不知道有这样一位强者在寻找井九,她还在寻找让井九醒来的方法。
离开居叶城后,她便去了大原城外的三千院。
庵里的师太们看着她到来,赶紧撤了阵法,视线更是根本不敢往她看一眼。
来到晨光散去的廊下,走进那间圆窗禅室,她把井九放到了白早的身边。
那些天蚕丝快要散尽,白早的脸露了出来,还是像当年那样清丽动人。
赵腊月看着那张脸看了很长时间,心里生出些莫名的情绪,便是自己都想不分明。
离朝歌城之役已经过去了一百多年时间,对她来说却只是一瞬间吧?
她伸手抓了抓满是灰尘的凌乱短发,不再去想这些事情,有些粗暴地脱掉井九的衣裳,望向腰间那个伤口观察了片刻,伸手从白早脸边取了些天蚕丝。
……
……
当天夜里,她结束了自己的工作,跨过圆窗来到湖边,把手伸到湖水里认真地洗了洗。
青儿挥动着透明的翅膀,停在了湖边一根树枝上,看着她说道:“你确定这样有用?”
赵腊月沉默了会儿,说道:“若因果是线,也许能连上?”
青儿说道:“你明知道不是这么回事,而且你是不是应该给他缝之前先洗手,而不是这时候来洗?”
赵腊月有些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说道:“我本来就不会女红这种东西,随便缝缝便是,难道还想指望我缝的多好看?”
青儿知道她的心情不好,说洗手的话也是想哄她开心,幽幽地叹了口气,飞进了禅室里。
井九的情况她已经看过,确实与在朝歌城沉睡那次不同,神魂无法被渡引到青天鉴里,而她在青天鉴里也没能找到什么方法。
窗外忽然传来落水的声音,青儿转头望去,看到赵腊月跳进了湖里。
她当然不是想自杀。
一名破海巅峰的剑道强者想被湖水淹死也做不到,就算那个湖是碧湖。
赵腊月在湖水里认真地洗了一个澡,尤其是头发洗的非常仔细。
然后她抱着双膝在湖边的石凳上坐了一夜。
第二天清晨她走进禅室,确认井九没有醒来的迹象,对青儿说道:“麻烦你通知青山,我们要回去,派人来接。”
青儿注意到她的眼睛有些红,明显哭过,不敢多说什么,振翅飞出了窗外。
……
……
中年人提着死去的阴凤,在朝天大陆一边行走一边推算井九的行踪。
走到朝歌城外的时候,他看了一眼满地野花,便明白了井九现在的情形。
能够解决问题的那位在雪原,他便往雪原而去,刚好路过了大原城。
天空里有青鸟飞过的痕迹,他抬头看了一眼,说道:“原来在这里。”
顺着溪水来到尽头,他走进了那间庵堂,看到了那座孤坟,有些不理解为何此地会葬着一个凡人。
三千院的大阵自然生出感应,从湖畔的花树直到桥前的青石散发出无数道气息。
然而那些气息根本未能接触到他的身体,便被尽数切碎。
赵腊月出现在桥那边,看着中年人的身影,神情微变,撕下一截袖子把头发扎了个小鬏,往桥上走去。
“你回来了?”
中年人说道:“是的。”
感受着横亘在天地之间的强大剑意,听着这两句简单的对话,庵堂里的师太们猜到了这个中年人的身份,震惊喊道:“西海剑神!你居然还活着!”
“他还活着,你们喊我西来就好。”
中年人望向桥那边的禅室。
赵腊月有些意外他的反应,仔细看了他两眼,不知道想到什么,眼神忽然变得明亮起来,问道:“你的境界比以前更高了?”
西来看着她明亮如镜的眼睛,微微挑眉说道:“你的天赋确实极高,但远不是我的对手,这种情形下生出的战意近乎粗鲁。”
“我不是想和你战。”赵腊月看着他满怀期望说道:“你现在境界这么高,有没有什么方法能让他醒过来?”
西来有些无语,想到东易道的那几名行商,心想一百多年没回来,朝天大陆的人都疯了吗?
第八十一章疯子也会害怕
青山宗与西海剑派的关系一直不怎么好,因为大家都是用剑的,更因为隐藏在云雾里的那个原因。
为了灭掉青山宗,西海剑派做了几百年的努力,奈何太平真人一直在更高的地方静静看着这一切。
于是柳十岁在浊水底吞了那颗妖丹,被接进不老林,在云台里看了好些年的卷宗。
于是云台覆灭、西王孙身死。
又过了些年,西海剑派也被灭了,雾岛老祖南趋死在万物一剑之下,西海剑神身受重伤,被迫离开朝天大陆。
结果,赵腊月看着他的第一句话,却是要他想办法把井九救醒……这不是疯了是什么?
赵腊月盯着他的眼睛,明亮至极,热情至极,就像春天的太阳,足以融化一切的冰雪。
所有的热情都源自希望。
现在朝天大陆剑道境界最高的除了井九便是西来,雪国女王无法唤醒井九他却也许可以。
无论怎么看这都是非常莫名其妙而且荒唐的请求,但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西来沉默片刻后竟是应了下来。
一个敢请青山宗最强大的敌人替井九看病,一个居然没有动手杀了她与井九,反而答应了她的请求。
不得不说,痴于剑者与痴于情者一样,都是疯子。
……
……
西来走过小桥来到了那间禅室里,只看了沉睡中的白早一眼,便在井九身边坐下。
他伸手握住井九的手腕,闭上眼睛。
只听得一阵极细微的轻响,圆窗外的那枝花树骤然分解,变成碎屑落在湖面之上,就像是皇宫外那些沟渠清晨时的画面。
西来松开手,走到圆窗畔,望向窗外的湖光树影,站了整整一夜时间。
当晨光照亮湖水时,他转过身来,对一直站在门外的赵腊月说道:“我想了十七种方法,但推演出来的结果都不好,唯有一种可以试试。”
赵腊月说道:“最后那种?”
西来说道:“不错,当他感知到自己要死亡的那一刻,强烈的求生**可能会让他醒过来。”
这方法很极端,用在井九身上却很合适,因为他真的很怕死,而且他有创造奇迹的能力与底蕴。
赵腊月走进禅室,看着井九的脸沉默了很长时间。
如果是以前井九还没有受伤的时候,不要说是她,即便是西来想杀死他都很困难,但现在不一样了。
在青山的时候,他的耳垂已经崩落了一截,后来与白真人在人间冥界厮杀连连,更是受了极重的伤。
那张脸还是那样完美,别人看不出任何变化,但她清楚已经不再完美,因为他的左眼角被撕开了一道极小的口子。
那道口子比发丝都要细。
过往一百多年里,井九很多时间都在沉睡。
在朝歌城的时候,是柳十岁与顾清陪着他。
在果成寺的时候,她也看了他好几年,而且看的很认真。
“还是再等等。”她说道。
“好。”西来向禅室外走去。
赵腊月抬起头来,看着他的背影问道:“为什么?”
西来说道:“你应该知道。”
他从遥远的异大陆归来,就是为了战胜那道剑光。
这与复仇有关,也与复仇无关,这是他大道前行必须要迈过的那道门槛。
如果井九无法醒来,那他的剑道生涯便不再完美。
赵腊月说道:“你果然是个剑疯子。”
西来转身看着她说道:“你不也一样?”
不痴于某物,便无法入极致。
剑与道都一样。
痴到极处自然疯。
可是在修行界看来,西海剑神当初只用了短短两三百年时间便把西海剑派发展到那般强大,是位实实在在的枭雄角色,与这种痴于剑道的形象并不相合。
赵腊月问道:“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和他是一样的人。”
西来望向沉睡中的井九,停顿片刻后又说道:“或者说和以前的景阳真人一样的人。”
为什么从异大陆归来的时候,看着举世填海的壮观画面,他没有片刻停留?
为什么在东易道的时候,他看一眼便能杀死那个出言不逊的行商却没有?
因为从本质上来说,他是个除了剑道什么都不关心的人。
如果他不是这样的人,很多年前雾岛老祖也不会选中他,把他送回大陆。
“我什么都不想做,不管是创建西海剑派,接手不老林,都不感兴趣。”
西来转身走到桥上,举起自己的右手,就像举起一把无形的剑,又像是在发誓。
问题是他的神情还是那样的淡漠,还是像块石头,于是本应该很有趣的画面顿时变得寡淡起来。
“只不过以我们现在的境界,始终无法跳出因果,因果在很多时候被名为责任。太平真人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最了不起的人,所以要对这个世界负责,我的一切来自雾岛,我也总要帮着做些事。”
他看着灰暗的天空沉默了会儿,继续说道:“师父死了之后,其实我解脱了不少,不用再背负那些我原本不想背负的事情,雾岛就在雾里好了,与世隔绝,平静过日子有什么不好?当然,因为我早就已经离开了雾岛,所以这些事情我还是要做,我会战胜他,顺便证明云雾始终在青山之上。”
这个时候,一道清冷的声音从天空里落了下来。
“云雾终究会散开,而青山始终都在。”
随着那道声音落下的还有数百道无形的剑弦。
那些剑弦极其细密,轻而易举地破开三千院的阵法,笼罩住了整片小湖以及湖畔的楼台桥溪。
伴着尖锐的破空声,如网般的剑弦疾速缩小范围,向着桥上而去,森然却又飘渺至极的剑意凝成一个圆。
擦的一声轻响,一道秀丽至极的细长飞剑从那个圆里破空而出!
紧接着,天空里的晨光变得无比明亮,显得炽烈无比,仿佛那轮太阳瞬间来到了中天之上。
一道极其明亮的飞剑从阳光里飞了出来,带着难以想象的剑势,斩向桥上的那道身影。
锦瑟剑!
回日剑!
广元真人与南忘自海上归来,得到青鸟传讯,便要来接井九回青山,哪里想到竟会在这里看到西海剑神的身影,自然毫不犹豫,施出最强大的剑招!
……
……
看着忽然出现在眼前的两道青山名剑,西来没有任何慌乱的神情,漠然挥手。
他的右手一直举着,这时候向下一挥,便像是握住了一把无形之剑凌空斩落。
桥下的溪水倒映的天空,仿佛都被他扯动了起来,带着呼啸的风声,迎向了锦瑟剑与回日剑。
如雷鸣般的撞击声,震得湖面上的花枝碎屑都飘了起来。
两道剑光与那把无形之剑同时消失。
三道剑意飘然而起,直至极高远的天空里,消失在云雾之后,阳光之中。
无数声剑鸣从高空里传向大原城四周,甚至就连远处的居叶城里的民众都听到了。
无数道剑光从阳光里迸射出来,落在所有人的眼里。
人们愕然地望向天空,心想如此晴朗的清晨,怎么会有如此多的电闪雷鸣?
……
……
风静。
三千院平静如常。
那些师太们坐在房间里,闭着眼睛,低声祝祷着什么。
那座孤坟依然沉默。
庵堂外却已经有了极大的变化。
那条沿着山溪而至尽处的山路表面,出现了无数道裂缝。
那些裂缝深不见底,甚至有些地方甚至涌出了泉水。
崖壁上的裂缝更深,不时有沙石崩落。
山溪中段积着一片水潭,生着很多荷花,此时天时未至,没有花开,只有青叶如田。
南忘站在一片莲叶上,随风起伏,发丝微乱,脸色苍白。
广元真人站在齐膝深的水里,浑身湿透,唇角溢着鲜血,心想师妹真是要强,竟是宁肯伤重些,也不肯吐血。
……
……
赵腊月看着桥上的那道身影,没有生出任何战意。
就像对方说的那样,境界实力相差太多,所谓战意只是徒劳,实在是粗鲁至极,毫无美感与意趣。
她只是有些隐隐担忧。
广元真人与南忘是通天境强者,联手竟也不是此人一剑之敌。
甚至此人还没有真正出剑。
这等境界实在是强的难以想象。
如果井九醒来,就一定能战胜此人吗?
西来看着十余里外的那片荷塘,面无表情说道:“你们本就不是我的对手,现在伤势未愈,剑亦有疾,何必自取其辱?”
听着这句话,南忘苍白的脸上生出一抹恼意,眼里生出一道狠意,骂了一句脏话:“我日……”
晨风拂动青色的荷叶,拂动她微湿的发还有身上的那些银铃,一道带着蛮荒意味的气息从她少女般的玲珑身躯里散发出来。
广元真人暗道不好,知道小师妹来了脾气,要起神与对方决生死,赶紧阻止道:“掌门安危为重!”
听到这句话,南忘冷静了些,慢慢平静气息,对着三千院方向哼了一声。
“你想挟掌门真人以令青山吗?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广元真人说道。
“我没有这个想法,但我不会让你们带他回青山,因为我有种感觉,如果他回青山,可能便再也无法醒来。”
西来转身望向廊下的赵腊月,心想你带着井九在世间寻医问药却不肯回青山,是不是也有这种感觉?
赵腊月微微用力抿着嘴唇,没有说话,脸色比南忘还要苍白,不知道在害怕什么。
扑楞,扑楞。
青鸟从天空里落到栏杆上,望向赵腊月,用不安的眼神说道平咏佳已经醒了,他也很害怕。
……
……
(云雾青山那句,用的是巴萨皇马梗,顺手写的,请不要介意。)
第八十二章天才也会犯蠢
平咏佳的来历有些问题。
那些看似简单、没有任何奇怪地方的卷宗,就像曾经的井九一样干净,而这就是问题之所在。
当他最开始进入青山的时候,那个问题自然不会被注意到,而当上德峰开始注意这个问题的时候,迟宴又不方便再继续查,因为他的身份已经不一样了。
他是神末峰的老幺,掌门真人的关门弟子,现在更是有了一个极显赫的身份剑峰之主。
有很多青山弟子觉得不服,觉得平咏佳完全是靠着掌门真人才坐上这个位置,天天在剑峰上睡觉又算什么本事?
能在满是凌厉剑意的剑峰里一睡便是几年,其实这真的就是极大的本事。
更不用说广元真人、南忘等人亲眼看到了他做了些什么。
组成青山剑阵的无数把飞剑现在只听从他的意志,就连那道纵横天地的剑光也随着他的指尖而行走。
当灭世危机解除,大海的缺口被填上之后,平咏佳再次开始沉睡。
人们以为他是疲惫到了极点,只有赵腊月与青儿知道他是在装睡。
暮色里的云行峰没有剑的模样,看着就像是一个有些别扭的盆景,通往峰里的通道已经被封住,更可怕的封禁是来自远处的那对漠然的目光。
尸狗一直盯着这里。
元曲来到峰下,看着云雾深处沉默了会,走了进去。
他的身份也有些特殊,云行峰的长老弟子自然不敢拦他,远处的尸狗也选择了无视。
穿过陡峭的山崖,掠过前些天崩塌的碎石,听着高处铁鹰的声音,他来到剑峰的最高处,望向那道崖壁。
那道崖壁里有三个洞,每个洞里能坐一个人。
到今天为止,青山宗只有三位无形剑体。
平咏佳睁开眼睛,看着他高兴说道:“师兄你来了?”
元曲说道:“既然装睡,就装的认真些,醒过来做什么?”
平咏佳说道:“我想了十几天,还是觉得不放心,师兄你的剑最适合做剑索,而且七梅剑诀修的极好,能不能麻烦你把我锁起来?”
元曲像看傻子一样看着他,喃喃说道:“我就知道是这么回事。”
平咏佳看着他满怀期望说道:“师兄,你的剑呢?”
元曲说道:“我根本就没带剑,没看我是走上来的?”
平咏佳急了,说道:“你既然知道我要求你办事,怎么能不带剑?”
元曲冷笑说道:“明知道你要犯浑,我这个师兄还能由着你乱来?”
平咏佳抱着头痛苦说道:“你根本不知道我在怕什么。”
元曲上前两步,直接拉开他的手掌,盯着他的眼睛说道:“那你到底在怕什么?”
平咏佳沉默了很长时间,低声说道:“小时候我以为自己就是个天赋平平的普通弟子,那年被师父与师姑指名带到神末峰也不过是因为运气好的关系。”
元曲很清楚那段往事,感慨说道:“你当年也真是心大。”
平咏佳抬起头来,看着他无辜说道:“我怎么会知道师父与师姑在想什么,直到在剑峰睡了几年,修成无形剑体,我才发现原来自己的天赋不错。”
元曲带着些复杂的情绪说道:“何止不错……”
“后来在朝歌城里,那些剑围着我飞,我的心里便开始犯嘀咕……我不说不代表我不知道古怪,我又不是傻子。”
平咏佳看着天边的晨光,脸上满是茫然的情绪,停顿片刻后继续说道:“直到前些天,师父与师伯把青山剑阵毁了,那一刻我又感觉到极强的古怪,仿佛能够知道这些剑在想什么,又接着,师父……你知道的……我当时又惊又喜,心想原来自己和师父一样是个剑妖啊……但……”
他收回视线,看着元曲可怜兮兮说道:“师兄,我不是剑妖,我好像是万……”
元曲闪电般伸手,捂住他的嘴巴,警惕地看了看四周,说道:“不要说出来。”
平咏佳连连点头,待元曲收回手后,压低声音说道:“我知道师父在想什么,我甚至能让师父去哪里,我与他老人家之间好像产生了某种联系,我真的很害怕……”
元曲盯着他的眼睛说道:“师父现在是什么情况。”
平咏佳想了半天,说道:“不知道怎么形容,好像醒不过来了。”
元曲拍了他的脑袋一下,说道:“说什么呢?”
平咏佳委屈说道:“可是真的是这样啊,所以我才害怕嘛。”
元曲深深地吸了口气,看着晨光下小师弟寻常无奇的脸,缓声说道:“你到底在害怕什么?”
平咏佳低着头说道:“我害怕……自己会占了师父的身体。”
不知道想到什么,他赶紧抬起头来,连连摆动双手说道:“我不是说我有如此大逆不道的念头,只是害怕离师父近了,那种联系会直接把我吸过去……”
“这个念头哪里大逆不道了?”
一道灰色的飞剑歪歪扭扭地落在了崖间。
吞舟剑本就以形似落叶、无精打采著称,这次在仙人降世的过程里受到了重创,行动更是缓慢。
就像此刻的卓如岁,眼皮耷拉的比往年更加厉害,完全没有睡醒的样子。
他走到平咏佳身前,毫不在意地揭开了那个惊人的事实,说道:“如果你真是万物一剑的剑灵,那具身体本来就是你的,掌门真人死了,你拿回来只不过是物归原主。”
元曲很是无奈,心想这种事你想说便说吗?用眼神询问平咏佳,这个家伙怎么也来了?
“我请卓师兄来帮忙出些主意,如果师兄你的剑索无法锁住我的话。”平咏佳有些紧张地搓了搓手,数道剑意自然飘出,在崖间留下几抹痕迹。
卓如岁看着崖间的那些剑意痕迹,说道:“如果你真是万物一剑的剑灵,什么剑索也不可能锁住你啊。”
元曲更加无奈,心想你还说起劲了?
“那该怎么办?你不要说什么物归原主之类的混账话,我是肯定不会这么做的!”
平咏佳苦着脸说道:“要不然……你们杀了我?”
卓如岁没好气说道:“这么血腥无情的事情,不要说我们,就连赵腊月都做不出来。”
平咏佳的头垂得更低,声音也更加低沉,喃喃说道:“我知道师姑想杀死我。”
卓如岁说道:“赵腊月不会因为你没有做的事而杀你,她只是在观察你的弱点,确保你威胁到掌门的时候,能在第一时间里杀死你。”
如果平咏佳真的去了大原城,想必会看到一道血色的剑光,哪怕弗思剑这时候已经断成了两截。
这也就是赵腊月为何不肯带着井九回到青山的原因。
忽然满天晨光碎散,三艘巨大的剑舟离开洗剑溪畔的崖坪,向着西北方向而去。
一封剑书破开云雾,来到崖前。
“掌门在大原城。”元曲收回视线,望向平咏佳说道:“你应该知道才是。”
平咏佳有些紧张说道:“师姑不带师父回来,我怎么敢说他在哪里?”
“你呀……”卓如岁指了他两下,不知道该说什么,踏上吞舟剑便准备离开。
元曲说道:“我把剑专门留在神末峰上了,还有些东西要带,你带我过去收拾一下。”
卓如岁伸手把他拉到了剑上,飘然而去。
平咏佳从崖洞里跳下来,对着天空里的剑光挥手,大声喊道:“我不敢过去,你们别忘了告诉师父他老人家,我很想他。”
……
……
三艘巨大的剑舟降临在大原城外,毫不客气地征收了群山里的庄园与别舍,还有那片秀丽的荷池。
朝廷的配合也极快,神卫军连夜封山,挡住了普通民众好奇的眼光与脚步。
紧接着,更多的建筑在三千院外的山溪两侧拔地而起,就像当年朝歌城的那条街。
广元真人与南忘在各自的院子里养伤,青山长老与弟子们把那座庵堂围了个水泄不通。
红暖的暮色笼罩着小桥流水,让那座孤坟也少了些凄凉感。
赵腊月坐在湖畔,右手握着弗思剑慢慢炼养,视线落在燃烧的湖面上,不知道在想什么。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她松开双手,弗思剑依然还是两截。
她起身把两截断剑插回腰间,通过圆窗回到禅室里,确认井九没有醒来的迹象,白早也像过去的一百年那样。
走出禅室,踏上小桥,看着坐在暮光里的西来,她微微挑眉,说道:“你能不能讲究些?”
西来正抱着阴凤的尸体感受其间的刀意,听着这话微微一怔,问道:“何事?”
赵腊月指着他怀里的阴凤尸体,说道:“无论如何,它生前都是青山镇守,你让它死不得解脱,还用来悟剑……我倒是无所谓,但若让院外的青山弟子看见了,你们觉得他们不会发疯?”
青山弟子里有很多像她一样的疯子,不然也不会有那样一句著名的口头禅,若让他们看着桥上的画面,真的热血上脸,哪里还顾得上掌门真人的安危,肯定会直接冲进来。
就算是剑道第一的绝世强者,又如何挡得住整个青山宗发疯?
西来想了想,觉得此言有理,抱着阴凤的尸体下了小桥,穿过禅室,去湖边坐着继续悟剑。
这画面怎么看都有些诡异可怕。
三千院的木门忽然被敲响,然后被推开。
元曲提着一只铁壶和几个茶杯走了进来。
卓如岁端着一个热气腾腾的火锅跟在后面,脸上满是生无可恋的表情。
第八十三章 唤
井九在禅室里沉睡不醒,不死不活。
西来在湖边抱着阴凤悟剑,不言不语。
在这样的背景下,元曲与卓如岁提着茶具、抱着火锅走了进来,这画面怎么看怎么荒谬。
赵腊月却很淡定,问道:“怎么这么晚才来?”
青鸟报讯回来了,广元真人与南忘来了,青山剑舟来了,荷花池边的房子都修好了,这两个家伙才过来。
元曲提着铁壶,躬身行礼,看着就像茶楼里的伙计:“师父,我们去找了些东西。”
火锅正在沸腾,里面的煤炭散发着红光,可以想象抱着有多烫,卓如岁不怕,还是觉得有些别扭,说道:“等汤烧开也要点时间啊!”
赵腊月知道他们的想法,摆摆手示意他们自行去廊下摆桌。
元曲把铁壶与茶杯放到廊下的地板上,跑去寻师太们要了个小炉,便开始煮茶。
卓如岁放下火锅,便去借桌椅,一路唉声叹气。
西来听着动静,从湖边穿过禅室走到廊下,看着场间的热闹,微微挑眉,不知道众人在做什么。
卓如岁与元曲来的路上便知道西海剑神在这里,而且境界较当年更加深不可测,此时见着对方现身,顿时变成了两个木头人,站在廊下一动不动,满满的神末峰作派。
西来看了卓如岁一眼,说了声不错,然后又看了元曲一眼,说了声普通。
虽然对方是青山宗的敌人,但毕竟是西海剑神,举世公认的剑道大家,卓如岁得意地挑了眉,元曲则是神情不变,想来早已习惯了这种挫败感。
赵腊月说道:“汤要烧干了。”
卓如岁与元曲醒过神来,顾不得强敌在侧的压迫感与紧张感,赶紧继续手里的活儿。
不多时,茶香渐起,肉香四溢。
赵腊月吃了阵后,卓如岁与元曲便开始运筷如剑抢肉,廊下一时间剑光四起,切开暮色,好不热闹。
看似热闹,自有深意,他们一边吃着肉,一边注意着禅室里的动静。
很遗憾,井九还是没有醒。
忽然有数十道剑弦落下,凝结成丝,落在桥上。
伴着银铃的响声,南忘来到三千院,她看都没有看西来一眼,面无表情走到桌旁,接过卓如岁恭恭敬敬递过来的筷子开始吃肉。
片刻后,卓如岁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瓶酒,双手递到她的身前。
她打开酒壶,喝了两口,起身望向窗内,发现井九还是没有醒,不禁有些失望,转身就此离开。
赵腊月这时候已经吃完了,端着一杯茶,凑在唇间似饮非饮。
整个过程里,没有一个人说话,廊下是那样的安静,只能听到红汤沸腾的声音、铁壶里茶水咕噜的声音。
西来隐约明白了些什么,摇了摇头,抱着阴凤的尸体走回湖畔。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卓如岁与元曲终于放下了筷子,看着赵腊月说道:“我们真吃不动了。”
赵腊月沉默了会儿,说道:“这也不行吗?”
卓如岁说道:“是不是应该换成白汤?”
……
……
不管红汤还是白汤,只要能煮火锅就是好汤。
卓如岁与元曲在三千院里住了下来,当天夜里还用剩的火锅汤下了三大碗面条。
伴着满天星光,吃着红油素面,听着赵腊月的雪原之行,他们的心情不再那般焦虑,对湖畔那个抱鸡悟剑的可怕强者,也没了最初的警惕与恐惧。
隔了数日,雀娘来了。
她在镜宗知道了先生的消息,连夜赶了过来,镜宗离大原城不算太远,所以到的还算快。
听完元曲的话,她说道:“我也做了些准备。”
看着她拿出来的棋盘与两罐棋子,卓如岁忍不住唇角微翘,嘲笑说道:“我说师妹……你觉得一个昏了的人如何与你下棋?还是说你想让掌门听你扒拉棋子的声音?”
话音方落,三千院的木门再次被敲响,这次来的是童颜。
赵腊月知道他按照井九吩咐去了冥界,做了很多事情,看着他苍白的脸色说道:“你伤太重,能行吗?”
童颜平静说道:“下棋下到吐血,那是故事里才会有的画面。”
赵腊月没有再说什么,心想一百多年前在朝歌城是谁下棋下的差点昏死过去?
叮叮当当,噼哩啪啦,黑白棋子落在棋盘上的声音是多样的,也是好听的,就像势头大小不一的雨水落在廊前的缸里。
童颜与雀娘毫无疑问是朝天大陆的棋道第二人以及第三人,如果让世人知晓他们在这间圆窗禅室里对弈,必然会激动的无以复加,恨不得用数年寿命来换取观看的资格,然而能够看到这场对局的只有沉睡中的井九以及白早。
赵腊月、卓如岁与元曲对下棋这种事情毫无兴趣,坐在廊下,手里捧着茶杯,看着微雨静静地发着呆。
西来在对局刚开始的时候看过一眼,便抱着阴凤的尸体回了湖边。
赵腊月看着雨丝,忽然说道:“他们真的很像。”
卓如岁知道她说的是西海剑神与掌门真人,沉默片刻后说道:“是啊,有些麻烦。”
元曲回头看了他们一眼,隐约明白了意思。
雨停的时候,对局也结束了,童颜站起身来,静静看着沉睡中的白早看了很长时间,然后走出禅室,对赵腊月说道:“要不然试试景云钟?”
西来毫无情绪起伏的声音从圆窗外那边传了过来:“不行,他的神魂会散。”
童颜说道:“那就没有别的办法了,除非他自己想醒。”
西来说道:“杀了他吧。”
“不行!”赵腊月等人齐声说道。
正拿着湿毛巾准备给井九擦脸的雀娘盯着湖畔的那个背影,脸上写满了警惕。
“那我走了。”童颜向桥那边走过去,在桥上忽然停下脚步,转身望向赵腊月问道:“他让我回中州派……你知道吗?”
赵腊月说道:“你本来就是中州派弟子。”
……
……
童颜走后的第三天,顾清终于处理完了朝歌城里的一大堆子政务家务,赶到了大原城。
他走进圆窗禅室,盯着湖畔那个高大的背影看了半天,发现看不出任何问题,然后转身望向正在给井九擦脚的雀娘,一眼便看到了很多问题。
井九在朝歌城里睡了一百年,他与柳十岁每天都要做这个事,自然做的极为熟手,细心地告诉雀娘如何如何。
待他来到廊下,又看到了很多问题。
首先是元曲泡的茶太浓,而且用的君山银眉虽然名贵,却不是师父最喜欢的小雅。
其次是卓如岁的火锅味道太浓,牛油又放的太少,沸腾的汤汁没有油覆着,各种菜味冲天而起,混在一起,明显会令师父不喜。
说到泡茶、做火锅这种事情,神末峰有谁能比他做的更好。
于是铁壶被从里到外仔细地清洗了一遍,泡上了适越峰连夜送来的小雅茶,火锅也换了个样式,配上了顾家早就准备好的各色菜肴。
同样的事情又做了一遍,奈何屋子里的人还是没有醒。
顾清左手三根手指捉着碗底,看着白汤里不停浮沉的那几根青菜叶子,沉默了很长时间。
当年为了炼化仙里白刃留下的仙识,井九在果成寺里睡了六年。
后来强行越境用青山剑阵杀了白刃的分身,他在朝歌城又睡了一百多年。
按道理来说,他应该早就已经习惯了,问题是他明确地感知到师父的这次沉睡与以往那几次有很大的不同。
没有呼吸,甚至没有心跳,连一丝暖气都没有,这与死人有什么区别?
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事情,顾清的脸上露出一抹决然的神情,啪的一声把碗放到桌上,转身又进了禅室。
又是啪的一声,他跪在了床前,对井九说道:“师父,我回去就对太后与桃子说清楚,让她们自己选,您看怎么样?”
卓如岁与元曲顿时变色,因为这句看似简单的话里隐藏着太多信息。
赵腊月挑出那根边缘被烤焦的青菜扔到桌上,面无表情说道:“继续吃。”
卓如岁与元曲对视一眼,没有说什么。
可惜就算是这样,井九也还是没有醒。
顾清走出禅室,卓如岁拍了拍他的肩膀,感慨说道:“你这真是尽力了。”
“这本来就是我答应过师父的事。”
说完这句话,他走过小桥来到那座孤坟前,沉默地站了会儿,说道:“你家那幅画是我让人找回来的,我看过,应该就是连三月前辈,说起来,我们倒有些相像。”
他知道这座孤坟里葬的是大原城里的李公子。
他擦了擦眼睛,便离开了三千院。
宇宙锋在夜色里留下清冷的剑光。
卓如岁站在廊下,看着那道渐渐淡去的剑光,不知道在想什么。
西来的声音在湖畔响起:“他的天赋不如你。”
卓如岁挑眉得意说道:“那是当然。”
西来接着说道:“但若是掌门,我也选他。”
卓如岁的眉顿时落了下来。
……
……
又过了几天,柳十岁终于赶到了三千院。
看着那个肤色黝黑的年轻书生,不知道多少人心里响起了同样的声音:该来的终于来了。
雀娘不该把心声吐露出来,惹来了卓如岁与元曲幽怨的目光,心想自己在这里冒着被西海剑神一眼斩杀的危险做了这么多顿火锅,泡了这么多壶茶,难道统统都是白搭?
就连赵腊月对柳十岁的期望都与众不同,直接问道:“你有什么主意?”
柳十岁到的最晚,因为离得最远。
这些天他一直与一茅斋的同窗们在大漩涡处用符文加固海底,消耗了极多精神与元气,脸色苍白至极,整个人都瘦了几圈。
听到赵腊月的话,他忽然转身离开了三千院。
第八十四章时间到了
顺着那条沿溪而成的山道,柳十岁疾速前掠,如一道尘龙,只用了数十息的时间,便来到了那片莲湖。
青山宗搬了几座殿宇在这里,看着景致颇美,他自然毫无兴趣,也没有去求见广元真人及南忘,而是直接找到了过南山。
过南山听到他的要求,忍不住看了一眼顾寒,说道:“居然还让你猜到了。”
顾寒让人去剑舟上搬下了一捆竹子。
看着那捆竹子,柳十岁很是惊喜,对着顾寒认真行礼致谢。
这些竹子是当年他种在天光峰里的,时间已经过去了一百多年,他曾经的师父白如镜也死在了剑狱里,那些竹子却还在,而且老竹死了再生新竹,几丛竹子已然快要变成一片竹海。
看着扛着那捆竹子离开的柳十岁,想着当年的那些时光,便是冷情如顾寒也不禁忍不住叹了口气。
柳十岁扛着竹子以更快的速度回到了三千院,取出管城笔,从上面削下细枝,开始制作竹椅。不二剑在他的手腕上嗡嗡颤动起来,表示自己乃是世间最锋利的仙剑除了禅室里躺着的那个你怎么用管城笔也不用自己?
“笔端更柔软一些,不需要再次打磨。”柳十岁耐心地解释了一句,手下的动作却没有停止。
很多年前在那个小山村里,他见公子做过一次竹椅后,便再没有忘记,手艺越来越好,便是连剑狱里的雪姬也对他的本事很是欣赏。没用多长时间,一把崭新的竹椅便做好了,与神末峰上经常看到的那把没有任何区别。
卓如岁下意识里便要躺上去,看到赵腊月与柳十岁的目光才停下脚步,一脸无辜解释道:“我就想替掌门试试躺感。”
柳十岁不理他,走进禅室把井九抱了起来,来到廊下,轻轻把他放到竹躺椅上。
雀娘看着他脚下裂开的地板,有些吃惊问道:“先生怎么变得这么重?”
卓如岁说道:“这说明他是真睡死过去了。”
元曲赶紧把他拉到一边,说道:“晚上宵夜吃啥?”
……
……
井九静静躺在竹椅上,闭着眼睛,仿佛睡着一般。
但他没有呼吸,没有心跳,没有体温。
赵腊月与柳十岁站在竹椅两边,认真而专注地看着他的脸,没有片刻移开。
从清晨到日暮,阳光的颜色与亮度改变了数次,井九的睫毛都没有眨动一下。
其间元曲小心翼翼地建议师父要不要试着也坐到竹椅上去,赵腊月居然采纳了他的意见,然而井九还是没有醒来。
卓如岁忽然说道:“不过掌门好像真的很喜欢躺在竹椅上,你们看他的神态是不是比先前更放松了些?”
雀娘与元曲看了两眼,惊喜说道:“好像真是这样,眉都没有皱了。”
柳十岁听着也很高兴,只有赵腊月沉默不语,知道那不过是室内室外天光有差的原因。
井九没有醒,但有了这张竹椅,他不需要再继续与白早并排躺在榻上。
无论是起风的时候,还是落雨的时候,他都静静地躺在竹椅上,在廊下感受着这个天地。
又过了两天,春意渐尽,暑意渐生,阳光变得炽热无比,众人知道井九不喜欢,便把他搬回了幽静的禅室里。
天空里响起银铃清脆的声音,众人以为是南忘又来蹭火锅、看井九,不料落下的却是一道白光。
终于,这次是真的终于……阿大来了。
阿大落在竹椅上,警惕地望着圆窗外的西海剑神,浑身白毛竖起,就像是即将炸开的蒲公英,时刻准备着随风而逃。
西来转身望向那只白猫。
阿大轻轻的喵了一声,表示你要与他打架等他醒来再说,我就算了。
西来没想到这位传说中的青山镇守竟是如此怕死,微笑点头。
阿大才懒得理会这是嘲笑还是礼貌,确定对方不会一剑杀了自己,才慢慢走到井九的怀里,小心翼翼地趴了上去。
这画面看着很美、很令人心情宁静,就像夏天午后的皇宫里,一位睡着了的美丽贵妃抱着白猫在睡觉。
但对阿大来说,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式其实真的很无聊。
它有些想念自己曾经的佩饰、玩具、同伴,那个叫做寒蝉的奇特雪甲虫。
忽然,它看到了窗外枝头上的青鸟,眼睛顿时变得明亮起来。
青鸟的眼神毫无波动,口吐人言道:“你试试。”
阿大与青鸟打过交道,知道对方是天宝真灵根本抓不住,心想你虽不会打架但又不会受伤,玩玩又怎么了?
暖和甚至微热的天气,幽暗而安静的禅室,容易令人犯困,也容易令人恹恹。
阿大恹恹地想着,忽然看到近在咫尺的白早的清丽的脸,眼睛再次亮起了起来,便想跳过去,忽又回头看了眼门外,最终还是放弃了这个念头,了无生趣地趴在了毫无生气的井九的身上。
门外支着一桌火锅。
赵腊月与元曲、卓如岁、柳十岁又在吃火锅,好在没有打麻将。
当年上德峰吃火锅、打麻将的风气到了这一代只保留了前者。
现在的三千院仿佛变成了神末峰。
神末峰的人们就有这样的本事。
在遥远的青山,平咏佳站在剑峰的崖壁上,听着铁鹰的声音,想象着此时三千院的画面,向往至极又难过至极,说道:“我也想吃火锅,我也想去看师父您老人家,可是我不敢啊。”
西来抱着阴凤的尸体离开湖畔,来到了廊下,看着理都不理自己,一个劲儿低头吃火锅的几个人,说道:“我想不明白,景阳真人怎么会有你们这样的传人。”
从最开始元曲与卓如岁提着铁壶、抱着火锅来到这间庵堂开始,他一直在观察这些神末峰的弟子。
卓如岁用筷子在红汤里扒拉着,说道:“谁能想明白呢?”
元曲夹了一块肥肠扔进嘴里嚼着,说道:“我也想不明白呢。”
赵腊月伸出筷子挡住卓如岁的筷子,没有理会西来的问话。柳十岁放下筷子,擦干净嘴,指着他怀里的阴凤尸体说道:“前辈,我还是希望你能对我派镇守尊敬些,虽然我打不过你。”
西来望向禅室里竹椅上的井九,说道:“我与他是一类人,所以我不理解他会做救世这般无聊的事。”
这个问题不需要回答,因为他已经有了答案。
西来说道:“最开始的时候我以为是因为连三月,现在看来是你们所有人。”
赵腊月等人都放下了筷子们,望向了他。
“我是我之所有因果的指向……我听说过景阳真人的这句话。”
西来收回视线,看着他们说道:“你们也是他们的因果,包括外面的那些人,所以他才会是现在这样的他。”
……
……
因果这种事情,有的可以试着推演计算,更多的时候根本无法算清楚,甚至有的甚至就连当事人自己都记不清楚。
比如卓如岁到现在都还记得当年跟着井九修行时天地灵气随风而至的快活,却早已忘了那份快活发生在一座雪山的峰顶,而在那座山下有一个名为玄天宗的小门派。
朝天大陆修行界有个很有趣的现象,越是出名的宗派名字越寻常低调,比如青山宗,比如中州派,再比如果成寺,而那些毫无底蕴的普通宗派却往往有一个了不得的名字,比如三清派、通天教、玄天宗。
只不过玄天宗百余年前出现一位天赋极佳的人物叫做周云暮,竟是凭着自家的功法修到了元婴期,其后为了再求突破闭关,把掌门传给了弟子卢今,卢今的修行天赋也颇为不错,师徒二人后来又有奇遇,百余年后竟都成了化神期的强者。
化神期便是破海初境,到了这等境界,便是在青山宗与中州派里也能成为长老级别的人物,对那些普通修行宗派来说,更是难以撼动的高山,故而玄天宗这些年逐渐发展壮大,成了豫北一带颇有影响力的宗派。
地位越高、能力越强,责任自然越大,即便担不起那些承任,关心的事情也要往高处走。
这个夏天玄天宗弟子们讨论最多的当然是修行界发生的这些大事。
“你们是没见到填海时的盛况,真是壮观,现在只是有些担心,如果冥部恢复实力,攻到地面怎么办?”
“七百多年都没有交战过,何必担心这些。”
“那是因为冥皇被关在镇魔狱的缘故,现在谁能控制住冥界?”
“真是孤陋寡闻,难道你不知道新任冥皇是景阳真人的学生?青山宗不便说,但谁不知道?”
随着时间的流逝,太平真人与白真人给朝天大陆带来的动荡渐渐平息,各处的入冥通道重新稳定下来,冥界那边的灾难也正在解决当中,只是令人们感到震惊不安的是,那些重新稳定下来的入冥通道失去了屏障,竟变得畅通无阻。
“原来如此!现在雪原也很平静,真是难得的好日子。”
“太平真人与玄阴老祖、萧皇帝……白真人都死了,当然太平。”
“我看不然,听说冷山那边有股势力正在与昆仑派争夺地底灵脉。”
“听说那个领头是百年前的玄阴宗少主,不明白为何掌门会要让我们选择无视,甚至……还暗中帮了对方几次。”
“莫说我们,就连风刀教都在暗中帮那边……现在看起来,昆仑派真的撑不了几年了。”
“这些都是小事,谁知道大原城那边如何了?难道青山宗就能一直忍下去?”
“夜哮大人最后挡了白真人的那道仙,听说受了很重的伤。”
随着这场波及整个朝天大陆的大战,很多修行界的秘密都显露了出来。
比如青山宗的隐峰、剑狱,还有那位如山般不可撼动的镇守大人。
“待入冥通道全部稳定下来,只怕刀圣、斋主与禅子都要去大原城,朝天大陆好不容易才太平,怎能因为西海剑神归来就前功尽弃?”
“关键是景阳真人还没有醒,不然哪有这么多事。”
“景阳真人还没有醒吗?”
……
……
周云暮听着晚辈们的议论声,满是皱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转身望向卢今问道:“真人还没有醒?”
卢今说道:“听说这次情形与朝歌城那次不同,连呼吸与心跳都没有。”
周云暮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难道就是这次?”
卢今说道:“我无法确定。”
周云暮带着卢今走到了洞府的最深处,解开极严密的几道阵法,来到一幅画像前,恭敬地磕了几个头。
那幅画像上画着一位白衣仙人,脸却是空白的,不是因为没有见过,而是世间并无笔墨能画出那人的容颜。
周云暮取出一块黑牌,递到卢今身前。
卢今有些紧张,说道:“确认这次送过去?”
周云暮说道:“当年真人说,我们觉得该送回去的时候就送回去,我现在觉得就是这个时候。”
第八十五章高,真高
很多年前,承天剑自海外归来,柳词化作一场春雨,青山宗掌门之位空出来,井九说了声我来。谁能想到,方景天随后在满山野花之间通天,太平真人让阿飘做了一封信,直接把他逼出了青山。
在云集镇外的景园里井九住了一段时间,引来世间无数修行者朝圣,但能够进入景园、见到他的只有两个人。那就是玄天宗的周云暮与卢今这对师徒,人们以为他们必然得了极大的好处不管是功法还是丹药。
怀璧便是罪过,当他们离开景园之后便开始受到那种被嫉妒激红双眼的人们的追杀,好在被两忘峰弟子与苏子叶先后护了下来。其后的一百多年里,邪道势衰,修行界的局势渐趋平静,那些一直注视着玄天宗的视线,发现这对师徒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渐渐放松下来,直至忘记了这件事。但事实上,他们确实从景园带走了一样东西。
这件事情就连赵腊月都不知道。
那块黑色的牌子不是青山宗的掌门令牌,也不是那个翠绿色的阴凤命牌,不知道有何用途。
卢今接过那块黑牌,觉得好生沉重,说道:“那我们这就动身?”
周云暮说道:“如果这块牌子真是什么了不得的宝物,只怕会引起一场轩然大波,你留在宗门里坐镇,我走一遭便是。”
……
……
某天清晨,朝霞染红了天。
东方的天空里忽然牵出了云线,比朝霞还要更红,但没有弗思剑的血腥意味,带着令人宁静的禅息味道。
三千院外的天空里传来剑鸣,朝霞被剑光照的更亮,想来是青山宗的强者正在往此间来。
莲云照亮荷池新开的花,也照亮了那座小桥,啪的一声轻响,一双洁白如莲的脚落在了桥上。
赵腊月与卓如岁、元曲、雀娘对着桥上那个依然如稚童般的僧人行礼:“见过禅子。”
禅子结束了大漩涡处的事情,回白城的路途中专程绕到了大原城,袈裟上满是被海风割开的口子还有盐花。
柳十岁问道:“那边没问题了吗?”
“你老师在那边收尾。”
禅子走下木桥,来到禅室里,右手手指微张,便拢成了一道光镜。
天空里的晨光从门窗处漏进来,经由那道光镜的凝聚,映出数百个缓缓转动的经文,落在井九的身上。
赵腊月等人看着这幕画面,没有出言打扰,也没有抱太大希望。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禅子收回光镜,摇了摇头说道:“剑元俱无,就像是精血流尽,按道理来说,他这时候应该已经死了。”
这与西来最初的判断相同。
禅子接着说道:“只不过真人有改天换地的能耐,也有切割生死的神通,不知道有什么方法在最深处保留了一丝剑意。”
“如果那丝剑意是掌门早就做好的准备,为何他一直没有醒来?”卓如岁不解问道。
“因为他受的伤太重,换句话说,此次救世一战,他比自己想象的更拼命。”禅子看着井九的脸,看着被晨风轻轻撩动的睫毛,想不明白他为何会这样做,“现在他的神魂也在深眠,所以无法进入青天鉴。”
窗外传来清悦动听的鸟鸣,那是枝头的青鸟在表示赞同。
卓如岁有些无奈说道:“我们当然知道他是在沉眠,问的是他为何不能醒。”
“你们想过没有,他的身体是万物一剑所化,那么对这具身体来说,他的神魂是什么?”禅子转身望向赵腊月问道。
赵腊月说道:“是……借住在此的客人。”
她很早便想到了这个问题,所以才会如此警惕平咏佳,才会带着井九离开东海去了雪原,却不肯回青山。
对万物一剑所化的这具身体来说,此时在剑峰里不敢离开的平咏佳才是真正的主人。
“梦里不知身是客啊……”
禅子环视众人,说道:“真人当年曾经说他是所有因果的指向,那么现在的他还是以前的景阳吗?”
西来也曾经表达过相似的意思。
在他们看来,以往的景阳真人与现在的井九是一个人,但又不是完全相同的一个人。
他们不是两条一样的河流,而是一条河流的上下游。
现在的井九能够舍掉景阳的那些因果,成为真正的此刻的他吗?
如果可以,他便有可能醒来。
柳十岁听完禅子的讲述,认真地想了很长时间,然后诚实地说道:“听不懂。”
他曾经在云台里读过无数卷宗,在果成寺里听了好些年的经,在一茅斋里更是博览群书,虽然看着还是那个肤色黝黑的农家青年,实则是这一代的修行者里学识最渊博之人,连他都听不懂禅子的话,卓如岁等人自然也听不懂。
“其实我自己也不是很懂,这是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可能……只有他自己懂吧。”
禅子再次望向沉睡里的井九,说道:“不过我倒不担心他醒不过来,不管他是景阳还是井九,当然会给自己留后手。”
卓如岁说道:“您不是说掌门真人没想到自己会受这么重的伤,所以那道剑息无法醒来?”
禅子像看白痴一样看了他一眼,说道:“像他这么怕死的人难道只会留一道后手?”
“你的那些推论,或者说的是……今日方知我是我?”
西来的声音忽然在圆窗外响起。
“虽然我真的不懂,但确实有可能就是这个意思。”
说完这句话,禅子提起僧衣下摆跨过圆窗,来到湖边,与西来并排坐在了石凳上。
如白莲花般的赤足探入微凉的湖水里,一荡一荡,引来好些鱼儿嬉玩。
西来问道:“传闻里你前世是果成寺的那位德高望重、严肃方正的临大师,转世重生之后却像孩子一样贪玩,其间有何玄妙?”
禅子说道:“我与景阳真人探讨过这个问题,义父死后,我渐渐记得了前世的一些记忆,但那是否就能证明我是我?”
西来说道:“确实极难证明,就像他一样,他到底是景阳还是井九?或者说他愿意成为谁?”
“我真的不懂,不过你那句话说的不错,这一世的我确实很贪玩。”
禅子从袖子里掏出一大把细木棍,扔到两人间的石凳面上。
那些细木棍就这样随便的搭着,有些散落在外,但如果仔细望去,便能发现结构极为复杂,想要拆解开来非常困难。
这是孩童们最常玩的、也是最简单的游戏,西来再无心世事,一心修剑,也知道怎么玩。
他看了禅子一眼,发现对方的眼神非常清澈,却又是那样的认真。
他想了想,伸手从那些木棍里抽出了一根。
不是最上面、最简单的那根,也不是位置最艰难的那根,就是很随便的一根。
晨风轻拂湖面,微乱晨光,迎来了两道剑光。
广元真人与南忘落在了湖畔,赵腊月等人也来到了场间,视线落在石凳之上。
他们知道,这堆木棍就是禅子与西来之间的战局。
禅子伸手抽了根木棍。
西来接着忽然同时抽出了两根。
禅子看了他一眼。
湖畔异常安静,便是晨风来到石凳处都很自觉地停下,更没有人会出声打扰。
对孩童们来说都很简单的游戏,自然不可能难住西来与禅子这样的人。
没过多长时间,南忘等人便看出了这场游戏的真正意图。
禅子与西来每次抽木棍时的选择看似随意,实则不然。他们选择木棍的目的并非只是抽出那一根木棍,而是让那堆木棍变得更加复杂,更加脆弱,为对方增加无数困难。与其说这是抽木棍的小游戏,这更像是下棋,而且还不是普通的棋局,已经有些接近当年井九在朝歌城棋盘山给人们演示过的立体棋局。
很明显,雀娘已经想起了当年的那幕画面,眼睛变得异常明亮,神情无比专注。
……
……
随着时间的流逝,晨风依然温柔,晨光越来越浓,越来越红。
湖畔依然安静无声,二人抽出木棍的速度变得越来越慢,禅子的神情很凝重,西来也改了一次坐姿。单以境界实力论,禅子应该比西来略逊一筹,但他当年去青山向景阳真人问道百日后,便一直在苦心研究这堆木棍,还真不知道最后的胜负。
终于,绝大部分的木棍都已经被抽了出来,或者落在地上,或者飘在湖水表面。
石凳上只剩下三根孤伶伶的细木棍彼此搭着,以一种难以形容的方式,呈现着稳定与平衡的美感。
看上去就像是篝火的架子,正在晨光里缓慢燃烧。
这时候只要再抽出一根木棍,剩下的两根木棍必然倒下,除非动用神通维持,但那有什么意思?
接下来轮到禅子的顺序。
他看着石凳上的三根木棍,沉默了很长时间,白莲花般的赤足在湖里轻轻拍着,把那些扰人的鱼儿赶到了远方。
“我输了。”
禅子微笑说道,就像一个投子认负的棋道高手。
这场对局的胜负关键,不在于他们的手法与选择,从最后的结果来看,只在于木棍的数量以及顺序。
禅子放下那堆木棍,除却那些散开的木棍,搭在一起的木棍数量,他们一眼便能数清楚。
“你的推演计算能力已经不在他之下。就算他醒过来,也无法以此胜你。”
说完这句话,禅子走到湖面上,湖水轻动,自然生出一道莲云。
南忘看着他说道:“就这么走了?”
禅子说道:“我打不过他,不走怎么办?回白城。”
晨风运力,送着莲云去了天上,在满天朝霞里向雪原而去。
众人收回视线,望向石凳上如雕像般的西来,生出强烈的挫败感。
这时,青鸟离开枝头飞了过来。
它用两只小爪各抓住一根细木棍,低头咬住另一根细木棍抽出,扔到了一旁。
它抬头望向西来,得意说道:“这算我赢了吧?你是不是应该离开?”
西来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别丢人了。”
卓如岁认真说道:“你这是在踩高跷。”
……
……
(写了一些话,想了想还是删了,祝大家都天天开心。我也会多写像今天这章一样开心的文字,都加油噢。)
第八十六章黑,真黑
夏天的味道越来越真切,天气越来越热,就连风都是闷闷的。
不知道大原城的人们会不会想念当年那场莫名其妙的风雪,反正那张竹椅越来越少会出现在廊下。
莲池里的花开到最盛之时,布秋霄终于结束了大海上的辛苦,乘着苦舟来到了三千院。
这位是真正的圣人,按道理来说,青山宗的欢迎应该更隆重些,但不知道是布秋霄自己的要求,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广元真人与南忘都没有在三千院里出现。
布秋霄比禅子还要更惨,布衣脏得完全不像话,就像是被染黑了一般。
柳十岁接着自家先生,以最快的速度准备了毛巾与热水,还备好了新的衣服。
布秋霄接过热毛巾随便擦了擦脸,换了衣裳,却不肯洗澡,先去看了看井九,然后像禅子一样,直接跨过圆窗来到了湖边,在石凳上坐下。
“我还本想试试圣人的洗澡水能不能养出些好药材来。”卓如岁看着窗外,带着些遗憾的情绪说道。
雀娘性喜洁净,听着这话忍不住皱了皱鼻尖。
布秋霄与西来的这一局更加简单,他取出一本书给了西来。
西来接过那本书开始观看。便是清风也能翻动的书页,在他的指下仿佛变得无比沉重,就像是一座大山般。
每翻动一页,湖面便会生起一场大风,尤其是翻到最后几页时,就连天地都生出了感应,阴云齐聚,挡住炽烈的阳光,洒下的却不止清凉,还有寒意。
没用多长时间,西来便看完了那本书,把书递了回去,揉了揉脸,显得有些疲惫。
布秋霄接过那本书,带着些感慨说道:“现在的朝天大陆还有谁是你对手?”
西来说道:“你受的伤太重,这些天又没有休息过,不算数。”
布秋霄摇头说道:“便是平时,我要读完这本书用的时间也要比你长。”
一茅斋的圣人要比通天境更要高出半个层次,连他都自承不是西来的对手,西来现在到底强到了什么程度?
那本书又是什么呢?
柳十岁感受到卓如岁与元曲投来的目光,摇了摇头,心想镇斋四宝里没有此物。
布秋霄站起身来,准备离开。
大海虽已平静,但千里风廊里的那座山还不稳定,冷山地底的破口也要处理,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去做。
柳十岁再次送上滚烫的热毛巾。
布秋霄用毛巾用力地搓了搓脸,看着他的神情,微笑问道:“你想知道这本书的内容?”
柳十岁很诚实地点了点头。
布秋霄想了想,把那本书取出来递给了他,说道:“不要强行往下翻阅,量力而行。”
柳十岁郑重接过那本书,说道:“先生放心。”
看着这幕画面,卓如岁等人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然后想起修行界那些好事者给柳十岁取的外号。
当天夜里,卓如岁便找到了柳十岁,搓了搓手,问道:“多宝书生,那书里写的是些啥啊?”
搓手不是因为不好意思,而是有些兴奋,他明白既然布秋霄没有交待,柳十岁绝对不介意把那本书与神末峰的人们分享。至于他是不是神末峰的人……不管别人怎么想,反正他在需要这么认为的时候绝对就是这么认为的。
“书里是……江河湖海。”
柳十岁的脸色有些苍白,应该是看书的时候受了些伤。
他看着卓如岁毫无畏惧、灼热无比的眼睛,把书递了过去,提醒道:“如果难受,千万就别再继续看。”
卓如岁说道:“你觉得我是那么没数的人吗?”
……
……
“卓如岁为什么会昏过去?”
南忘摘下一朵莲花扔给清容峰弟子去做菜,望向广元真人说道:“他是掌门师兄最疼的弟子,可不能出事。”
广元真人说道:“三千院派人传了话,没有说细节,想来应该没有大碍。”
没过多长时间,又有最新的消息传了过来,说卓如岁已经醒了,而且也知道他昏迷的真实原因。
南忘挑眉不悦说道:“柳十岁都说了让他小心,他还如此贪心……掌门师兄怎么就瞧中了这个家伙?”
广元真人说道:“他也是为了掌门师兄,想争下一任的掌门,才会如此着急,莫要怪他。”
南忘听着这话神情微霁,不过想着卓如岁与顾清日后又要争掌门便觉得不爽利,直接转了话题。
“下界没有什么消息?”
广元真人摇了摇头。
南忘说道:“禅子与布秋霄都不是他的对手,难道真没人能把他赶走?”
西来抱着阴凤的尸体在三千院里悟剑,守着沉睡里的井九,虽然没有做什么,但青山宗便是被雾岛一脉压住了,时间越长,青山宗越是丢脸,每每想到这点,她的脸都会变黑。
广元真人叹道:“他现在的剑道修为与境界只怕已经超过了当年的南趋,除非那人回来,谁都奈何不了他。”
他们这一代的修行者里,以柳词、谈白、刀圣曹园最强。
西海剑神离开之前,便已经在这个行列里,
现在谈真人受了重伤,尸狗也受了重伤,柳词与白真人都已死去,除了那座大佛还有谁是他的对手?
……
……
冥界没有风,浩瀚的呼伦湖就像是一面灰色的镜子,沉默地安放在群山之间。
那些山都是新的,不时还有崖石崩落,但在冥界强者与无数民夫的努力下已经变得很稳固,绝对没有塌陷的危险。
冥河里的异火已经消失,那些青烟也不知消失去了何处。
在极高远的天空里,那座大佛拿着满是缺口的铁刀正在修补着什么,腹部比往年更圆,想来青烟都在其间。
那些崩溃的河堤修好了,沼泽不知何时才会干涸,他这时候在做更重要的事情。
喀的一声轻响,坚硬的崖石裂开一道缝隙,然后迅速扩张,无数明亮的岩浆奔涌而下。
大佛发出一声疲惫的叹息,迎着岩浆河流飞了过去,把自己的身体锲进了那个缝里。
隐约可以看到,在裂缝的那头,在岩浆河流的来处,布秋霄正在施展咒符。
岩浆冲击在大佛的身上,四处溅射,看着就像满天火花。
想要破坏这个世界很难,想要修复更难,需要很长的时间,也不知道他还要在这不见天日的冥界停留多少年。
一道五彩的光束从地面生起,看着就像是道彩虹。
彩虹敛没在满天岩浆花火的外围,露出阿飘的身影。她掀起如叶般的黑色刘海,看着堵在天空里的那座大佛,大声喊道:“你到底什么时候去啊?我家先生被西来盯着,随时可能死!”
大佛说道:“西来是要找他试剑,他没醒,西来自然不会动手。”
阿飘心想是这个道理,苦着脸说道:“现在就担心先生再也醒不过来了。”
大佛说道:“如果是这样,我去杀西来做什么?他自己不肯醒,我又能有什么办法?”
……
……
三千院又迎来了访客。
不是刀圣曹园,也不是神皇陛下,而是一个很不出名的人。
玄天宗掌门卢今是破海境的强者,但哪里会被青山宗的大人物们放在眼里,又如何有资格与禅子、布秋霄相提并论?
在那片莲池处他们便被拦了下来,如果不是雷一惊等人记得很清楚他确实进过景园,南忘肯定不会放他们过去。
哪怕是再寻常的修行者,只要是当初景园唯一的客人便不寻常。
来到三千院里,卢今依然不肯说明来意,坚持要先拜见井九。
走进那间圆窗禅室,卢今看着竹椅上毫无气息的井九、在榻上已经沉睡百余年的白早,不禁想起当年的那次梅会,恍若隔世。那次梅会道战上,他曾经跟着井九、白早共同作战过一段时间,也可能正是因为如此,才有了后来的那番机缘。
周云暮担心此行危险,让他留在玄天宗里坐镇,他身为弟子哪里肯答应,只是没想到一路行来竟是如此顺利,根本没有遇到任何问题。现在他才想明白,世间有谁还能把百年前发生的事情记得那般清楚呢?
“现在可以说了吧?”南忘面无表情说道。
卢今的视线在众人的脸上移过,最后落在赵腊月处,取出一块黑牌郑重地交了过去。
南忘觉得这块黑牌有些眼熟,好似在哪里见过一般,隐约猜到了来历。
她看着卢今把这块黑牌给了赵腊月,不由眼神微寒,心想居然不是留给我的?
赵腊月接过那块黑牌,感受着里面的隐隐剑意,沉默片刻后分出一道剑意度了进去。
十余道光线从黑牌里射出,组成一个画面,从轮廓来看应该是朝天大陆的地图。
南忘当初与井九去寻找南趋的棺材时曾经见过相似的神通,看着地图上的那个光点挑眉说道:“这是哪里?”
那个光点在延绵不绝的山川外围,看那片山川在地图上的位置,应该就是青山。
不远处有道细线,应该是条河。
柳十岁觉得有些眼熟,片刻后终于想了起来,有些吃惊说道:“我……好像小时候去过。”
第八十七章人间最苦是无识
谁都没有想到,在这个时刻赵腊月忽然收了剑意,那些光线骤然碎散,地图与光点随之消失。
卓如岁抱怨道:“都还没看清楚。”
赵腊月看了他一眼,他咳了两声,心想前些天被那本书弄的如此之惨,今天就别多事了。
现在谁都已经猜到这块黑牌应该与井九有关,只是那个光点代表着什么意思?如果说是一个位置,那里藏着什么?
柳十岁对卢今说道:“卢掌门,请说。”
卢今说道:“当年我与师父曾经进过景园,在座几位应该还有印象。”
赵腊月等人点了点头。
卢今接着说道:“就是那次景阳真人把这块黑牌给了我们师徒,告诉我们如果将来他有事,就让我把这块黑牌送回来。”
他与周云暮离开景园后遭到了很多邪道中人的追杀,也是青山宗保下来的。
但直到今天,赵腊月才知道原来井九真的给了他们很重要的东西。
“这块黑牌在玄天宗保存了一百多年,从来没有任何变化。”
卢今知道他们想问什么,解释道:“我也是今天才知道原来这是幅地图,至于那个光点的位置有什么,更不知道。”
卓如岁心想难道是掌门师叔祖一百多年前在景园就算到自己现在要死,提前做了准备,那个位置藏着他的遗产?那接着便是分家产的节奏?思绪可以纷飞,可以放飞,但他不是傻子,自然不会说出来。
南忘说道:“有什么好猜的,直接去看不就是了。”
赵腊月却不这样想,问道:“为何当年他在朝歌城沉睡的时候你们不送?”
在朝歌城里井九一睡便是百年,今次在三千院他才睡了没几天。
“真人当时说,我们何时觉得该送,那便送……”卢今望向竹椅上的井九,说道:“我想应该就是此时。”
……
……
青山剑阵毁了,隔绝仙凡的山门大阵还在,即便就连大阵也一道消失,青山终究还在。
群峰终年在云雾之中,偶有风起,那些云雾便会像水一样流淌出来,汇集在一个热闹的小镇里。云集镇还是像往年那般热闹,火锅店里人声鼎沸,游客远望着群山,镇外的景园还是隐藏在花树溪水之间,没有人能看到。
数十里外依然是深山,只不过是人间的深山,那里有个村庄,村子里有很多废弃的田地,还有一方池塘。池塘边的榕树被剑光照亮,南忘、赵腊月、柳十岁的身影先后出现,这是与景阳关系最深的几个人还有那只猫。
山村里极为寂静,听不到任何声音,连鸡鸣狗叫也没有,就像是一座坟墓。
事实上这里确实就是一座大墓。柳十岁望向那些带着阴沉味道的建筑,想着被太平真人尽数杀死的那些亲人,闭上眼睛沉默了会儿,然后再次睁开眼睛,发现赵腊月的情绪也有些异样。
赵腊月抱着阿大,看着池塘水面的青萍,不知道在想什么。
很多年前,柳十岁在果成寺外的菜园听经,井九在神末峰顶闭关十二年,出来后准备去果成寺,途中带着她与阿大来过这里一次。当时她就像现在这样,抱着阿大站在这个池塘边等着井九。
她不知道井九那段时间去了哪里,去做什么,但感觉到了强烈的不安,就像今天这样。
南忘拿出那块黑牌,看了眼光点的位置,说道:“在那边。”
剑弦平空而生,发出微微的嗡鸣声,在池塘水面的青萍上留下数百道笔直的线条,看着就像是一方棋盘。
穿过死气沉沉的村庄,越过几座山与一片野林,便到了一条小河边。
很多年前,井九便是从这条河里走了出来,第一次点燃了火堆,烤干了那件白色的衣裳。
南忘、赵腊月与柳十岁要去的地方便在河水尽头的那座大山里。
对于普通人来说想要进入山腹深处是难如登天的事情,但对通天境的南忘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事。
银铃微动,她抬起右手指向那片陡峭而平滑的崖壁,准备强行打开一条通道。
“我小时候在这条河里玩过。”柳十岁说道:“那里面可以走进去。”
那片崖壁上有个洞口,一条银色的瀑布泻落而下,正是河水的来历。
三人穿过瀑布进了崖壁。崖壁里有一条幽暗无比的通道,河水不停涌出,湍流与坚硬石壁撞击的声音不停响起。不管是黑暗还是水流的冲击力对他们都没有任何影响,只是这条通道的长度有些超乎想象,竟似乎一直要通到山腹的最深处。
不知道走了多长时间,通道前方忽然有光线亮起,那是镶嵌在石壁上的明珠。
南忘看着石壁上的明珠,不知道想到什么事情,脸色有些难看。
走在最前面的柳十岁说道:“有剑阵。”
赵腊月与南忘走了过去,感受着崖壁里透出来的寒冷的剑意,觉得有些奇怪。
那些寒冷的剑意与这座隐于山体里的剑阵本身明显带着青山的味道,但明显不是承天剑阵。
“是剑狱里的那种……”柳十岁想到上德峰底的那条通道、那间囚室以及囚室里的雪国女王,神情变得紧张起来。
赵腊月也见过那间囚室,感受过那条通道里的凌乱剑意,顿时想了起来。
“千里冰封……是他布的阵。”
南忘的声音比剑意还要寒冷:“看来我们没有找错地方。”
……
……
那座名为千里冰封的剑阵,可以把太平真人关几百年,他们自然也破解不了。
这时候他们才知道井九为何会把那块黑牌留给他们。
仿佛是感知到了剑阵里的气息,数道极飘渺的剑意从黑牌表面的繁复花纹里飘了出来。
那几道剑意如忘了熄灭的灯光融入窗外的第一缕晨光那般融进了剑阵。
千里冰封剑阵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开启了,让石壁上的明珠光毫落入了黑暗里,照亮了那间洞府。
这是一间非常素净的洞府,只有着极简单的几样摆设,就像它曾经的主人那样无趣。
洞府靠着崖壁的地方有一方石榻,榻前有两个蒲团,早已破烂不堪,只要一阵风起便能消散。
阿大在赵腊月的怀里盯着那两张蒲团,忽然嗅了嗅,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旧年的味道,眼里流露出疑惑的神情。
石榻上躺着一个人,身上的天蚕衣已经烂掉,浑身都是伤口,已经没有血迹,用冥蛟制成的腰带已经断成了好些截,散落在四周。那人看不清楚容颜,脸上覆着一层雾气,仿佛万年都不会消散,其间却仿佛隐藏着亿年的星光。
赵腊月与柳十岁看着石榻上的那具尸体,虽然心里有所预料,依然震惊的完全说不出话来。
洞府里一片安静,忽然有水滴声响起。
赵腊月心想那人最是挑剔,洞府的崖壁怎么会渗水?
她转头望去,便看到了一个很难忘记的画面。
南忘在哭。
是那种无声的哭泣。
她的脸上看不到任何悲伤,平静甚至漠然,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泪水却止不住地淌落。
“原来……你真的死了啊。”
南忘走到石榻前缓缓坐下,伸手隔着那层雾气摸了摸他的脸,泪水渐渐止了,声音里却多了很多伤心。
赵腊月与柳十岁对视一眼,走到石榻前跪下,对着那具尸骸磕了三个响头。
阿大早就已经从她怀里跳了出去,盯着石榻前的两个蒲团,显得异常专注。
哪怕化成灰也认得你。
这不是阿大的想法,而是南忘的心声。
她走进洞府,一眼便认出了石榻上的那个人是谁。
一百多年前,景阳真人一剑斩天,就此飞升。
可是那座烟消云散阵有问题,接着他又被白刃仙人偷袭,身受重伤,回到人间,藏进了这座洞府。
临死前他用早就准备好的雷魂木,把神魂引渡进了万物一剑里,就此转剑重生。
石榻上的便是景阳真人留下的尸骸,或者说遗蜕。
……
……
“公子……当时真是受苦了。”
柳十岁看着那人身上的伤口,声音微颤说道。
现在白刃仙人已死、太平真人也死了,与此事有关的恨已经随风而逝,但他还是觉得很难过。
赵腊月冷静下来后最先想到的却是另一个问题。
柳词等通天境大物离开的时候,天地都会生出征兆,自身也会散解成光点,化作春风或晨光。为何景阳真人的遗蜕能保存这么长时间?是因为他的神魂还存在,所以不算真的死去,还是说当时飞升的他已经到了藏天下的境界?
“接着我们要做什么?”柳十岁望向她问道。
一百多年前,井九让那两个普通的修行者带走这块黑牌,明显便是准备好了后手。
他们现在跟着黑牌来到了这里,找到了他前世的身体,然后呢?
赵腊月说道:“还记得禅子在三千院里说的话吗?景阳与井九就像是一条河流的上游下游……”
柳十岁说道:“还有那句梦里不知身是客……我真的不是很懂。”
南忘忽然说道:“他想回来。”
赵腊月与柳十岁都不明白她的意思。
南忘轻声说道:“他想回到这具身体里,虽然这一百多年里,他从来没有流露出来这种意思,但……他想回来,这次他受伤太重,神魂陷入深眠,再无意志能够束缚,于是便出了问题。”
赵腊月微微蹙眉说道:“你是说他的神魂抵触现在的身体,所以不想醒来?”
南忘说道:“也许是他不喜欢现在的身体,也许他只是不舍这具身体,谁知道呢?”
赵腊月不解问道:“他前世就算是世间最强,但就道身而言,肯定不如现在的剑身,为何会不喜欢?”
“因为这具身体可以感受,可以痒,可以痛,可以醉,而现在他……什么都感受不到。”
南忘轻轻摸着石榻上景阳的脸,眼里满是怜惜与心疼。
赵腊月与柳十岁都懂了,再想起在三千院里沉睡的那个人,都像南忘一样,生出很多怜惜与心疼。
修道者寿元极长,见过太多生死别离,自然对很多事情都看得极淡。
但像井九这样的修道者依然极为少见。
他不吃火锅、不打麻将、不喝酒。
世间最美味的食物、最动情的事……对他来说没有任何吸引力。
哪怕是那些绝情灭性的邪道妖人,也不会像他这般极端。
甚至当年的景阳真人也不像这一世的他这般清冷。
为何会如此?
从来没有人想过这个问题,哪怕是赵腊月与柳十岁,他们只会觉得他就是这样的人。
直到此时此刻,他们才明白,井九不喜欢那些事情,是因为……他无法感受到那些美好。
哪怕是再烈的酒,再热的茶,对他来说与水都没有什么区别。
他只能在春雨里行走在白马湖畔的街巷里。
他只能在冬雪里倚在道殿边感受着落在脸上的霜粒。
他只能过着诗意而不自知的生活。
因为诗意不在文字之间,不是实物。
无识无觉,是禅宗追求的极高境界。
但如果被迫如此,那又会是怎样的痛苦?
第八十八章银铃叮当响,意思不一样
南忘抽了抽鼻子,抬起头来望向赵腊月与柳十岁,眼里的怜惜已经重新变回漠然,说道:“你们不用同情他,也许他反而觉得这样更好,能省很多麻烦。”
比如不需要洗澡,不需要吃饭,不需要满足自己的那些**,比如很多事情,但……那和死人又有什么区别?
“那天禅子还说过,也许他只是舍不得断掉景阳的所有因果。”
南忘接着说道:“这具身体便是他与前世最后的联系,他的神魂本能里想要回来,自然不想在那边醒过来。”
不想前世的所有烟消云散,所以这一世才无法醒来?
这个说法怎么听都有些过于玄妙,但禅子曾经与景阳真人论道百日,对转世重生最为了解,他的看法理应最接近真相。
“可是……已经回不来了。”柳十岁看着石榻难过说道。
石榻上的那具遗蜕到处都是或深或浅的伤口,被仙气浸染多年,根本无法修复。
“这个洞府被他藏了这么多年,说明他一直没有真正死心,但他知道必然某天会面临最后的选择。”
南忘说道:“所以他才会留下那块黑牌,又不愿意直接交给我们,还要在玄天宗处过一道手……”
选择,是最困难的事情,哪怕把选择的权利交给最信任的人,也不会变得轻松更多,只不过那份沉重会传递出去。
赵腊月与柳十岁这时候的心情便很沉重,他们应该怎么做?
幽静的洞府里忽然响起银铃的声音。
阿大一直盯着那张蒲团,不是它颈间银铃发出的声音。
那声音来自南忘,那是银镯与银饰彼此撞击的清脆声。
洞府里没有风,她的衣裳却飘了起来。
一道难以形容的蛮荒气息从她的身体里散出,随之而出的是无数朵如花般的火焰。
那道蛮荒气息并不如何高妙,却仿佛来自远古,有种莫名的神圣感觉。
那些火焰散发的热浪也并不如何逼人,却有着岩浆般的厚重感。
她用的是南蛮神术。
赵腊月猜到她要做什么,神情微变,却没有阻止。
在柳十岁不可置信的眼神注视下,那些花般的火焰落在了石榻上,落在了景阳真人的遗蜕上。
嗤嗤嗤嗤。
在洞府里躺了一百多年,没有半点变化的那具蜕蜕,就这样熊熊燃烧起来,在极短的时间里变成了灰。
那些灰里没有半点杂质,也没有一点异色,竟是纯白的,如雪一般,更像是被青山剑阵磋磨下来的极细玉屑。
忽然有风从山里来,拂动石榻上的那些灰,变成了无数道轻烟,就此消散在空中。
看着眼前的这幕画面,赵腊月与柳十岁的心里充满了怅然的意味,仿佛与某位生命中最重要、却从来没有见过的存在就此告别。
南忘微嘲说道:“死就死了,就该灰飞烟灭,何必不舍,还要弄这么多玄虚。”
说完这句话,她便负起双手,向洞府外走去。
阿大嗅了嗅那张蒲团,摆了摆尾巴,转身跟了上去。
前面是银铃在响,后面也是银铃响,回荡在幽静而漫长的通道里,与不见天日的河水发出的声音混在一起,就像是召魂一般。
……
……
青山一直有个传说,剑峰里有鬼。
因为那座山峰终年被云雾笼罩,因为那些凌厉的剑意,因为那些不时会自行飞出乱石的剑胚,这种传说的形成很好理解。
事实上,现在这座剑峰的主人确实是个鬼。
在青山宗的剑典里,剑鬼与剑灵是一个意思。
当景阳真人留在这个世上最后的联系烟消云散的那一刻,剑峰的云雾也散开了片刻,迎来了一道明丽的阳光。
阳光照亮崩塌的乱石与那道崖壁。
坐在崖洞里的平咏佳不知道去了哪里。
……
……
阳光真的有些烈,平咏佳忍不住眯了眯眼睛,犹豫了很长时间,才推开了眼前的木门,迎面便看到了那座小桥。
作为真正的无形剑体,他从青山来到大原城用不了多长时间,便是像当年那般只会在地面奔跑,速度也只会比井九慢些。
至于溪谷里的青山弟子们更是没有感觉到他的到来。
他慢慢走上那座小桥,向着小溪对面而去,脚步非常轻,比风还要轻,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禅室圆窗那边,西来正抱着阴凤尸体对着湖水悟剑,忽然转身望了过来。
平咏佳能够瞒过所有人的感知,却瞒不过他。
西来的视线落在平咏佳有些微白的脸上,微微挑眉,就像看到了世间最奇怪的东西。
听到西来的声音,元曲用最快的速度冲进了禅室里,那道灰色的、曲折的怪剑随之而入,发出嗡嗡的声音,对准了平咏佳的后背。
卓如岁更是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廊下,吞舟剑静静地搁在膝上,承天剑意已经织成密阵,挡住了禅室的入口。
明明是同门,他们对平咏佳的到来却是如此警惕,甚至还在西来之上。
“你们果然一直在怀疑我。”平咏佳站在桥下,一脸委屈说道:“但你们想过没有,你们怀疑我的前提是怀疑师父?”
如果不是怀疑平咏佳会借机夺了井九现在的身体,赵腊月怎么会一直不肯回青山?三千院怎么会忽然变成青山宗的一间别院?
元曲没有说话,神情有些尴尬。
这件事情确实有些尴尬。
卓如岁叹了口气,说道:“就算我们信你也没用,那两个师姑都不在,事后回来整治我,我怎么顶得住?”
平咏佳用了极大勇气才敢离开青山来到这里,怎么甘心就此离开,对着禅室里喊道:“师父,他们怀疑你是个坏人!”
卓如岁与元曲急了,心想就算大家都是这样想的,你怎么能说出来?
平咏佳不管他们,继续喊道:“他们总想着您飞升失败后,被迫转剑生,是强夺了我的身体……所以现在他们担心我历劫重来,就要把这具身体夺回来。”
卓如岁再也顾不得什么,站起身来喝斥道:“喊什么喊!还有外人在这儿!都听了去了!”
平咏佳还是不理他,继续喊道:“以前的事情我确实都忘了,刚开始知道自己来历的时候,甚至也有过这种怀疑,但是……但是……我觉得当时肯定不是这样的。”
卓如岁心想你觉得有个屁用!如果掌门真人当年不把你从万物一剑里打出来,怎么能转剑生?
“反正肯定不是这样!”平咏佳越想越委屈,声音里也多了些哭腔。
……
……
“当然不是这样。”
一道平静的声音从禅室里传了出来。
三千院变得寂静无声,卓如岁与元曲震惊无语,平咏佳张着嘴巴,不知道该说什么,不是因为这句话里大有深意,虽然确实极有深意,而是因为这句话是井九说的。
井九从禅室里走了出来,如瀑般的黑发披散在身后,美不堪言,仿佛梦中之人。
不管在哪里活着,都是一场大梦。
你无法叫醒一个装睡的人,也无法让一个不知身在梦境的人醒来,既然醒来,便是梦破了。
整个世界也都醒了过来。
不管是莲花池里的那些花朵还是变成冰雕的三个弟子。
卓如岁赶紧让开道路。
元曲用最快的速度递过去一条布带。
当年青天鉴里的那幕画面顾清记得很清楚,对他交待的也很清楚。
井九接过那根布带,把黑发随意束起,望向平咏佳说道:“瞎想什么呢?”
平咏佳从惊喜里醒过神来,听着师父的话更觉委屈,指着卓如岁与元曲半晌说不出话,心想是师兄们在想,关我什么事?
井九没有理他,转身便到了湖畔,向西来伸出右手。
西来把怀里的阴凤递了过去。
阴凤的尸体被他抱了好些天,犹有余温。
井九举手把阴凤的尸体扔进了天空里。
阴凤骤然散作无数道光粒,隐隐构成一只大鸟,尾羽变得短了很大,双翼却是更长,仿佛画里的凤凰一般。
光粒与空气磨擦,带起无数道火焰,渐渐消失在天空的极高处,就像是去了异世界的凤凰。
井九收回视线,看了眼身边那个中年男人,说道:“不错。”
西来说道:“还可以。”
井九说道:“来?”
西来说道:“等我三天。”
卓如岁与元曲、平咏佳也赶到了湖边,听到这番对话,心想难道你还要去沐浴焚香更衣?
“我没有什么信心,给我三天时间准备后事。”
西来微笑说道:“不过,没有信心这种感觉对我来说是很有意思的事情,所以我觉得我应该能杀死你。”
井九眼里生出欣赏的神情,说道:“现在的你有些意思。”
卓如岁心想你们这两个世间最没意思的人知道意思是什么意思吗?
西来离开了三千院,剩下几道清风在湖面来回。
井九把手伸进风里,发现还是没有什么感觉,心想真没意思。
第八十九章醒来的世界到底是谁的?
井九醒来的时候,天地仿佛都随之一道醒来。
类似的事情已经发生过几次,这次终究有些特别。
朝天大陆最上面的那些人,都很清楚这会是他最后一次沉睡,最后一次醒来。
接下来他或者死在西来的剑下,或者就此离开。
一道神识从雪原深处生出,像光线般扫过白城与那些庄园、营地,最后在红山前的那座小庙里消失。
“他活着你为何如此开心?”
禅子确认雪国女王不再注视这里,咕哝着从案下钻了出来。
他跨过那道高高的门槛,向着南方的大原城方向望去,却不知道自己的脸上也满是欣慰的神情。
井九醒来的消息同样传到了冥界,自然不是通过人传信,而是那些如火花般散开的岩浆。
曹园堵在岩浆的出口处,远远望去就像一个扛着天空的大佛。
他感知了三千院处的事情,转头望向人间的方向,与布秋霄的视线相接,露出一抹微笑。
阿飘不知道这两位正在帮她拯救冥界的大人物在做什么。
她看着皇宫里那株没有颜色的树,已经发呆了很长时间。
忽然,一片树叶变成了在冥界极其醒目的绿色,她猜到发生了什么,激动地喊了起来。
朝歌城的皇宫里到处都是青树,在盛夏的季节里,给宫里的贵人们带去阵阵阴凉,却不会让人生出什么惊喜的感觉。
某段城墙以及城外的一片原野忽然生出了很多野花。
听到清天司官员的汇报,顾清放下手里的笔,抬头望向窗外的那堵红墙。
那道红墙上写着很大的一个禅字。
随着风雨侵蚀,墙皮有些轻微的剥落。
今晨有风吹过,让一片墙皮翘了起来,刚好就是禅字右上方的那个点,斜斜指着天空,仿佛要飞起一般。
顾清缓慢而深长地呼吸了一次,终于放下心来,走到殿外对着大原城的方向磕了几个头,神情认真至极。
举世皆知他是个事师极谨、极孝之人,但怎么也不至于如此激动,甚至会让人觉得有些不舒服。
“若让人看着,都会觉得你这是惺惺作态。”
胡太后端着盘青皮葡萄走了过来,仔细剥了一粒喂进他嘴里,脸上带着淡淡的嘲弄笑容。
她进宫已经数百年,是身份最尊贵的太后娘娘,可看着依然还像一个少女,神情娇憨天真可人。
顾清看着她微笑说道:“我们走吧。”
胡太后指尖微紧,一粒青皮葡萄被捏碎,睁大眼睛看着他,声音微颤说道:“你说什么?”
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却被她说出了极复杂的情绪起伏,从最开始的惘然到中间的惊喜直至最后的不安。
顾清说道:“景尧在去大原城的路上,整个朝天大陆都会盯着那里,这是我们离开最好的机会。”
胡太后的声音颤抖的更加厉害,说道:“可是……可是真人刚醒,还有西海剑神……我们怎么可以在这时候离开,你不担心吗?”
顾清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像看无知孩童一般宠溺又好笑地看着她,说道:“师父他怎么可能会输?”
胡太后吃惊说道:“那可是西海剑神!”
顾清说道:“所以?”
胡太后想了想,忽然把手里的那盘青皮葡萄放到顾清怀里,转身便进了宫殿,待再出来时已经换了身宫女打扮,竟没有半点违和感觉。
“走吧。”
她仰起小脸看着顾清,满是骄傲与勇气。
顾清笑了笑,牵起她的手便往殿外走去。
不管是朝歌城大阵还是皇城阵法,现在都在顾清的手里。
他就这样抱着一盘青皮葡萄,牵着太后的手离开了皇城,从此再也没有回来过。
没有人知道这件事情,直到暮色满天,宫女们端着太后最喜欢的糕点来到殿里,却发现怎样都找不到太后的身影,才开始慌乱起来。
紧接着,有人发现监国大人也不见了。
整座皇城变得死寂一片。
……
……
哪怕已经做了一百年的神皇,景尧依然没有忘记师父的教诲,没有常年自困在朝歌城的皇宫里,出行的时候也不用飞辇,更多是驭剑而行。
当然在他的飞剑四周满是皇家的供奉与青山宗派来的弟子保护。
景尧现在的境界已经要破海,罡风落在脸上还是有些轻微的刺痛,不过他没有降低高度,师父教过他修道者便必须禁受这些,而且越多越多。
他的心情真的很不错,不是因为脚下的壮阔河山都是他的,而是因为刚刚知道叔祖醒来的消息。
就在这个时候,他又收到了另外一个消息。
初子剑停留在天空里,是那样的净明,就像是一道水痕。
白发苍苍的牛供奉微佝着身子,慢慢退到后方。
没有一个人敢靠近景尧。
这时候的神皇陛下显得那样的孤单。
罡风呼啸,却给人一种异常死寂的感觉。
景尧抬头望向天空,那片被称为虚境的地方,沉默不语,只有微微颤动的皇袍衣袖,表明他这时候的心情是怎样的愤怒。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终于冷静了下来,回首望向来时的朝歌城,有些疲惫地挥了挥手,说道:“朕知道了。”
……
……
是的,景尧知道了。
皇宫里的太监宫女们知道了。
大臣、一茅斋乃至整个朝天大陆很快也都会知道这件事情。
事实上他们当中有很多人早就知道了,包括景尧自己。
太后与监国之间持续了数十年的私情怎么可能瞒得过天下人?只不过有人不敢说,有人不想问。
平咏佳的身份也有不少人知道了。
当那道剑光在人间与冥界追杀白真人的时候,守在剑峰四周的广元真人、南忘、赵腊月等人怎么可能还会不知道他是谁?
这件事情根本没有人敢问。
如果景阳真人的神魂寄在了万物一剑上,那万物一剑的剑灵去了哪里?
就连赵腊月都觉得这是一个很冷血无情的故事,觉得平咏佳有复仇的资格。直到今天,平咏佳隐隐记起了一些画面,勇敢地离开青山,来到了三千院里,委屈地说出自己的不解,然后听到了井九的声音你们都在瞎想些什么呢?(手动加tm)
……
……
赵腊月与柳十岁什么都没有想。
至少当他们从青山连夜赶回来,看到井九的时候,绝对没有想他当年飞升失败之后是不是把万物一剑的剑灵打散、继而才能用万物一剑转生,那一瞬间他们想到的只是石榻上那个满身伤口的遗骸还有南忘说过的那些话。
当着所有人的面,赵腊月直接走到井九身前,张开双臂抱住了他,把头埋进了他的怀里。
这里说的所有人包括心有戚戚焉的柳十岁、茫然无语的元曲、挑眉看戏的卓如岁、张嘴无语的广元真人、面寒如霜的南忘、以手遮脸的青儿、若有所感的平咏佳,还有快被挤死的阿大。
每年过年赵腊月都会对井九行弟子礼,然后与他拥抱,但那都是独处的时候,从来没有人见到。
井九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不明白为何她与柳十岁看着自己的视线里充满了同情,伸手摸了摸赵腊月的脑袋,又落在柳十岁的头上阻止他过来,把阿大抱到怀里,最后望向南忘,问道:“你烧的?”
在那间洞府里,赵腊月、柳十岁做出最后选择之前必然会犹豫,南忘则不然。
“不错,是我烧的,怎样?”
“看来我没有算错,你果然很恨我,就算我死了也要把我挫骨扬灰。”
如果这是笑话,完全不好笑。
如果这不是笑话,那连人话都算不上。
南忘哼了一声,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三千院。
赵腊月与柳十岁这时候才注意到西海剑神不见了,而……平咏佳在这里,很是吃惊。
“你们想问什么,以后再说。”井九说道:“我要准备一下。”
听到这句话,众人很吃惊。过往百年间,不管是梅会道战,还是在云梦山里与卓如岁的满天火花一战,又或是与太平真人、与白真人战……井九向来说战就战,何时准备过?
难道西海剑神真的强到这种地步?还是说井九的心态发生了什么变化?
平咏佳有些紧张问道:“那我要准备些什么吗?”
只有被柳词或者他控制的时候,井九才会变成那道剑光在天地之间纵横。
井九说道:“这次我自己来。”
听到这句话众人很是意外,心想你在朝歌城醒来后通天才没有多少天,境界肯定不如对方。在青山的时候可以靠着青山剑阵与太平真人、白刃仙人相争,现在青山剑阵没了,你自己怎么能是西海剑神的对手?
青儿忽然说道:“恭喜。”
赵腊月等人隐约明白了些什么,却有些无法确信。
洞府里的那具遗骸灰飞烟灭。
三千院里的那个人睁开了眼睛。
从此世间再无景阳真人,只有井九。
这意味着什么呢?
……
……
井九的准备很简单。
他在竹椅上躺了两天,在莲花的香气与蛙声里安静地睡着。
木门被推开,那个中年男人走了进来,灰色的衣衫,面无表情的脸,真的很像一座石像。
井九睁开眼睛,问道:“后事准备好了?”
西来嗯了一声。
莲花骤乱,湖面生波,狂风大作。
两道剑光冲天而起,撕开云海,向着天边而去。
……
……
一艘古意盎然、也可以说老旧异常的剑舟在碧蓝的天空里飞行着。
前方有一大片云海,挡住了地面的风景,只是在经过某些缺口处,隐隐能够看到大原城的轮廓。
“这艘剑舟已经一百多年没有用过了,速度太慢,竟是用了这么多天才到。这要换成青山宗的剑舟,七天前就应该到了!掌门啊,待开山大典之后可别忘记请青山宗适越峰的道友们过来帮着修修船。话说大原城都看见了,为何没有看到三千院?难道青山宗的道友们布了大阵?”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不停地碎碎念着,显得极为唠叨。
这位老人姓孙名长修,是裴白发的师弟,在无恩门里算是资历最老的前辈。
年轻的掌门被念了一路,早就已经头昏脑胀,却也无可奈何,只能老老实实地听着。
孙长老有些兴奋说道:“吾派封山百年,只怕早已被修行界忘记,重新登场必然要做件大事,而现在最大的事就在大原城了。天地于世人无恩,青山于吾派却是恩情极深,您要是能把西来从三千院里赶出去,那必然会一剑惊天下!”
无恩门暂时没有把开山的消息昭告天下,甚至连青山宗都没有通知,就是想给对方乃至整个正道修行界一个惊喜。
年轻的掌门听着一剑惊天下这五个字,反倒惊着了自己。
“您不是说布秋霄与禅子都打不过那位?我怎么能行?”
“朝天大陆有谁能一剑杀了萧皇帝?掌门请自信些。”孙长老说道:“就算您不是西来那个贱种的对手,但他修道多少年?您才几载?只需要多撑几剑,便足以震惊天下。”
他非常自信,只要掌门能够展现出来自己的剑道修为,那些所谓的天才……赵腊月、柳十岁、卓如岁、童颜算什么?
忽然,两道极其明亮的剑光照亮了天空。
那两道剑光仿佛有数里之宽,如两条缎带,又像是两条大河横在了天地之间。
云海骤然裂开,出现两条笔直的空无区域,不要说雾气与微尘,甚至连空气都消失了。
如此强大的剑光究竟是谁的?而且怎么可能同时出现两道?
孙长老与裴宗坐着旧船而来,一路没有与地面联系,根本不知道那位已经醒来的消息,但这时候看着如此可怕的两道剑光,怎么可能还猜不到?
两道剑光破天地而至,扑面而来,尚未触着无恩门的旧船,剑意便提前到来。
只听得无数道开裂的声音,那艘旧船上生出无数道裂缝,不管是阵法还是晶炉,尽数被切割成碎片,开始崩解。
孙长老看着被两道剑光照的一片苍白的世界,眼里满是惊恐的神情,知道下一刻自己便会与这艘旧船一道死去。
这个时候,一道身影出现在他的身前,挡住了那片刺眼的剑光。
是那位年轻的掌门。
他左手握住剑鞘,右手握住剑柄。
那两道剑光是如此的强大,让他恐惧的浑身颤抖。
但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双手却是那样的稳定。
第九十章前度彭郎今又来
前些天,白真人与萧皇帝在万寿山陵墓里设下陷阱重伤了井九,如此大的阵势自然惊醒了闭关的无恩门剑修。
看着满天枯黄的落叶与那个披着破布、手拿薄剑、神情惘然的年轻弟子,那些长老们先是震惊无语,然后涕泪直下。
无恩门有了一位新的通天境强者,终于可以结束百年封山。
那位年轻弟子自然成为了新任的掌门真人。
直到这个时候,无恩门的人们才知道他的姓名叫做彭郎。
以前在商州城的时候,彭郎是个寻常少年,进入无恩门后是个寻常弟子,拿着本寻常的入门剑经练了一百年,依然还是个寻常人。寻常人哪里承受得住如此不寻常的造化。直到现在,他依然很懵然,想不明白同门留在山里准备开山大典,为何孙长老要带着自己来这么远的地方。当然他更想不明白的还是自己怎么就成了掌门,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在他想明白这一切之前,那两道足以毁天灭地的剑光便到了。
他想都没想,便站到了孙长老身前,抽出了鞘中的剑。
他很害怕,但他握着剑鞘与剑柄的手真的很稳定,因为这是一种本能里的行为,没有经过思考。
就像过去一百多年的时间里,他在那座孤寂的陵墓前,每时每刻都重复着相同的动作。
拔剑,然后刺出。
……
……
那两道如大河般的剑光,合在一处真的有毁天灭地之能,与当年那夜的刀剑相合差相仿佛。
当初的那道剑光与刀光合在一起,把整座烈阳峡都斩到了天空里,直接让玄阴宗灭门。
如此可怕的两道剑光,怎么可能挡得住?
孙长老看着仿佛要被刺眼光线吞没的年轻掌门的背影,心里生出绝望的情绪。
轰的一声巨响,整艘剑舟在最短的时间里变成无数碎片,在天空里崩解,向着地面落去。
……
……
那两道剑光撕开了云海,照亮了整座朝天大陆,落在了所有人的眼里。
无论是朝歌城的贩夫走卒,还是商州城里的青楼姑娘,又或者是东海畔的渔夫,都看到了那两道剑光。
那两道剑光非常笔直,如缎带一般飘在天空里,让盛夏的太阳变得黯淡无比。
“快看天上!”
“那是怎么回事?”
“是神仙在打架吗!”
朝天大陆各处响起惊呼与孩童们兴奋的呼喊,甚至有很孩子向着剑光亮起的地方追逐而去。
三千院里与溪畔的青山弟子们一直盯着天空,忽然发现被割裂的云海那边,天空里出现了一艘破旧的剑舟。
紧接着,那艘剑舟非常不幸地遇到了那两道剑光,就此崩解,如落叶般洒向地面,看方向应该是会落在大原城方向。
令他们感到意外的是,那两道剑光居然也消失了,化作无数道剑痕,随之落进了大原城。
莲花被剑光照亮,广元真人与南忘带着青山弟子向那边赶去,三千院里的那几人动作更快。
无数剑舟碎片落在了城里,发出啪啪的声音,好在那些碎片的体积都很小,只是砸坏了一些花草,没有带来更多的损伤。
受损毁最重要的地方是一间古董铺子,仿佛被天外的陨石击中,整个都塌了。
清天司官员及神卫军以最快的速度赶到这边,却发现无法靠近那间铺子。
甚至就连广元真人与南忘都无法进入那条长街。
井九站在街的这头,西来站在街的那头。
两位绝世强者的剑意太强,直接封住了整条长街。
长街中段,那间古董铺子烟尘弥漫,隐隐可以看到有人从里面走了出来。
……
……
孙长老坐在砖石里,浑身都是灰土,看着很是狼狈,眼神也有些焕散。
一个古鼎从陈列架上落下,砸中他的肩头,带着轻微的痛感,才让他醒过神来,知道自己还没有死。
自己居然没有死?那两道足以毁天灭地、如天河般不可阻拦的剑光……居然没有杀死自己?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孙长老抬起头来,才发现满天烟尘里有道身影。
那位年轻的掌门一直站在他的身前。
孙长老很感动,不再像过去那些天一样,只是因为掌门的境界而尊敬他,生出了更多的情绪。
紧接着,他才发现掌门手里握着的剑断了,剑鞘也变形了,垂在身侧的双手微微颤抖。
“掌门您没事吧!”孙长老担心地急声问道。
“我没事……”彭郎没有说完这句话,便喷出了一大口血。
那些如雾般的血,瞬间染红了还没有落下的灰尘。
“……只是他们太强了。”他的脸上满是敬畏与仰慕。
“你就留在这里,不要出去。”
彭郎交待了一句,向街上走去。
他只是好奇,却不知道这幕画面落在广元真人等青山强者的眼里,会给他们带去怎样的震撼。
……
……
走出古董铺的废墟,来到长街之上,彭郎看到了街头街尾的那两位绝世强者。
一位穿着白衣,一位穿着灰衫。
他们的气质还是神情都是那样的清冷而相似,就像是同一个人。
那两道剑光现在仿佛还在彭郎的眼里,让他震撼至极。
当今的朝天大陆,只有青山宗的景阳真人与西海剑神能够施出那样的剑光,难道说景阳真人已经醒了?
他没有见过景阳真人与西海剑神,按道理来说很难认出对方的身份,不过事实上很简单。
与白衣飘飘无关,只与脸有关。
井九的脸很好认,因为很好看。
彭郎转身对着井九认真行礼,然后回头看了西海剑神一眼,没有说什么。
无恩门与西海剑派是世敌,仇恨深不可解,更在青山宗与西海剑派之上。
裴白发便是死在西海剑神的手上,彭郎哪怕对西海剑神的剑道修为极为佩服,也不可能流露出半点情绪。
……
……
长街安静无声。
井九没有说话,西来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看着从古董店废墟里走出来的彭郎。
这条街只有数里长,对于他们这种境界的强者来说,等于彼此就在眼前。
但很明显,现在他们的眼里没有彼此,只有彭郎。
人们注意到了场间的异样,视线也落在了彭郎的身上。
“那人是谁?”卓如岁问道。
赵腊月看着那个年轻人手里的断剑,下意识里摸了摸腰间的弗思剑断片,情绪微有异样。
没有人知道这个浑身是血、看着很可怜的年轻人是谁,为何能够出现在这条长街上。
那个年轻人看着很寻常,没有任何特点,为何却能让井九与西海剑神同时停手,而且如此关注?
整个大原城都落了一场碎片雨,只有街上那间古董店被砸了个稀烂,很容易很推断出,那个年轻人应该是从那艘破旧的剑舟里落下来的。那艘破旧剑舟被井九与西来的剑光同时命中,这个年轻人居然没有死?
想到这里,卓如岁的眼神变了,盯着那个年轻人,仿佛要看穿对方一般。
其余人的神情也变得凝重起来。
广元真人觉得那艘破旧的剑舟有些眼熟,忽然走到那个年轻人身后的孙长老,神情微变,说道:“长修道友?”
孙长老担心掌门的安危,哪里可能留在废墟里,走出来后听到广元真人的声音,大喜喊道:“陆师弟。”
广元真人这时候的心里有无数疑惑,但还没有乱了分寸,提醒道:“且先见过掌门真人。”
孙长老的心里同样也有无数疑惑,被提醒了才稍微清醒了些,望向长街两头的两道身影,然后毫不犹豫对着井九认真行礼,说道:“无恩门孙长修,见过掌门真人。”
长街外一片哗然,很是吃惊,就连西海剑神的神情也有了些变化。
这百年来,无恩门在朝天大陆的修行界渐渐失去任何消息,甚至快要被人遗忘,现在封山解除了?
难道说无恩门又出了一位通天境大物?为何天地没有任何征兆?
广元真人也很吃惊,说道:“恭喜长修道友。”
孙长老连连摆手,把彭郎让了出来,说道:“这位便是吾派新任掌门彭郎。”
又是一片哗然,虽说修行者寿元绵长,很难通过容貌判断年龄,但是那个年轻人……明明就是个年轻人!
赵腊月与卓如岁天赋惊人,前些年抵达破海巅峰,便震惊了整个大陆。
那人如此年轻,怎么可能跨过通天境那道门槛?
“那便是你杀了萧皇帝?”
就在这个时候,长街那边传来井九的声音。
彭郎现在自然知道那片落叶便是萧皇帝,想着那天发生的事情,神情无措说道:“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井九说道:“不错,难怪你能挡住西来的这一剑。”
就在这几句对话的时候,长街外的那些人们再次震惊无语。
朝天大陆修行界都知道萧皇帝死了,却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还以为是他是死于井九的剑下。
而且这个叫做彭郎的年轻无恩门掌门……居然挡住了西海剑神一剑?
这可不是普通的通天境强者能够做到的事情!
赵腊月与柳十岁对视一眼,听出了更多的东西。
当那两道剑光在天空里遇着那艘剑舟的最后时刻,井九收了剑。
井九走到古董店废墟之前,西来也走了过来。
他们看着彭郎摇了摇头,同时说道:“可惜了。”
第九十一章万物一剑(上)
不是所有人都懂井九与西来同时说“可惜了”的意思。
赵腊月隐约懂,柳十岁完全懂,于是他们两个人比卓如岁更早的感觉到了脸上的热气。
孙长老则是完全误会了意思,以为这两位剑道前辈与强者看出了自家掌门修行上的问题,脸色变得苍白起来。
下一刻他与街外的那些人才真正明白了井九与西海剑神的意思。
“多大了?”井九看着彭郎问道。
那是青山弟子们从来没有听过的温和声音。
彭郎不知道这位前辈真人为何会问这个,也不敢不回答,扳着手指数了半天,有些不确定说道:“一百四十五?”
就算前后差几年,问题也不大,井九的心情稍微好了些。
那时候他与白早被困雪原,自然遇不到这个小孩。
再往前些看,他飞升的时候,这个小孩还没有出生,那就不能怪他看漏。
井九望向街外的那些家伙,视线在赵腊月、柳十岁、卓如岁等人的脸上移过,最后落在平咏佳身上。
如果赵腊月的性子再清冷些、最开始那几年别总想着查自己飞升失败的事,如果柳十岁没有去西海剑派做卧底、而是专心修行,如果卓如岁的性情再沉稳些、把说俏皮话的精神多放几分在剑道上、腹里少些牢骚,或者可以差不多。不过要说到天赋,还真的只有平咏佳能够胜过这个叫彭郎的小孩儿。
想到这些事情,他叹了口气,心想真是可惜了,这个小孩儿怎么就不是青山弟子呢?
最麻烦的是,他现在已经成了无恩门掌门,青山总不好再抢过来。
这与他把柳十岁派到一茅斋去作斋主可不一样。
长街寂静无声,所有人都看懂了井九眼神里的意思,听到了他的叹气。
赵腊月与柳十岁有了心理准备,只是脸有些微微发热,卓如岁则是羞愧难当,喊道:“还打不打了!”
……
……
井九与西来这时候的眼里只有彭郎,自然暂时不会继续。
井九相对好些,毕竟青山宗里有天赋的后辈极多,至不济还有个平咏佳,虽然性子有些过于柔弱。
西来的反应更大,因为西海剑派已经毁了,雾岛与世隔绝,他的一身剑道又能传给谁?
这三天时间里他准备自己的后事,便是想要确定自己当年挑选的十个传人备选现在如何,最终一无可取。
结果他今天看到了彭郎。
偏生对方是无恩门的。
“你可否愿意继承我的剑道?”
他的眼神幽静而专注,所有人都能感觉到他的认真。
“不。”
彭郎想都没想便拒绝了这个提议。
虽然他入门离封山的时间极短,但也知道西海剑派是无恩门的死敌,掌门便是死在这个人的剑下。
那还需要想什么呢?就像他提着那把剑向萧皇帝冲去的时候,先前站到孙长老身前的时候,他也没有想过。
正是因为他不想,他才会有如此可怕的剑道天赋,就连井九与西海剑神都觉得可惜。
西来听到他的回答,沉默了会儿,忽然笑了起来,说道:“你会看到的。”
看到什么?
自然是看到他的剑道真义。
彭郎明白他的意思,说道:“但你没有剑。”
没有剑,何来剑道?
“当年败给你后,我便弃了十二重楼剑。”
西来望向井九说道:“今天我也想请你看一下我新悟出来的剑道。”
话音落处,一道极淡而飘渺的气息从古董店的废墟里生出,以难以想象的速度斩向井九。
那道气息淡到了极处,没有任何颜色,也没有带起一道风声,却是那样的锋利。
那是剑意。
这道剑意来自废墟里的那件古鼎。
一声剑鸣响彻长街。
一道剑光在井九身前出现,明亮至极。
井九掠退至数里之外。
白衣飘飘,落下一截。
又有一道极淡的剑意,从街边的墙壁里生出。
这道剑意并非来自任何实质,而是砖墙的缝隙。
紧接着,越来越多的剑意,从石缝里,从瓦片里,从檐下,从任何地方生出。
数百道剑光仿佛同时在井九身周出现,清脆的剑鸣声不绝于耳。
这些剑意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无数的剑意由实质的事物与虚无的线条里生出,向着井九斩落,没有任何停歇。
比如门板以及门板的缝隙、风以及被风吹飞的花瓣飘行的痕迹。
这是怎样的剑道境界?
那些剑意与井九的剑意相遇,便会生出一道剑光。
无数道剑光就像是用明亮颜色画出的线条,遮住了他的容颜,隐约间只能看到白衣上的破口越来越多。
西来望向彭郎说道:“任何事物都可以是剑,比如雨水,比如冰川,甚至就是一根线。”
彭郎只练过无恩门入门剑典上最浅显的剑诀,但天赋极为惊人,自然能够感受到那些平空而生的剑意究竟意味着什么。
他知道这就是西海剑神想让自己继承、学习的剑道,他不想看,但如何止得住这种诱惑?
就连观战的青山众人,都专注地看着街上,关心掌门真人的情形,也是被西来展现出来的剑道境界震撼。
当他们发现西来竟然还有余暇与彭郎说话,如此轻松淡然,神情不由变得极为严峻,只有赵腊月与柳十岁很平静。
“数万年前,青山宗开派祖师在剑峰里遇到了万物一剑,就此悟出剑道真义,才有了今日的青山。”
西来望向井九说道:“青山剑典的第一页便写着万物一剑这四个字,说的便是万物皆可为剑,我可有说错?”
听到这句话,广元真人想到某种可能,脸色变得极其难看。
赵腊月看了平咏佳一眼,想到了很多年前井九对自己说过那段话它有时候是个猴子,有时候是朵花,有时候是个蘑菇,有时候是块石头,当然,很多时候它是一把剑。
一剑可化万物。
万物皆可为剑。
青山宗开派祖师写在剑典第一页上的那四个字,便是青山剑道的真义。
谁能想到西来竟然悟出而且掌握了青山宗的剑道真义!
这是真的吗?
……
……
井九与西来落在了大原城的长街上,天空重新获得了平静,被那两道剑光撕开的云海渐渐合拢。
撕裂的伤口结疤之后,往往会变得更加坚韧,有着明显的隆起,云海也是如此。
渐厚的白云有着一张阴沉的脸,挡住了夏天的烈阳,为大原城带来一丝清凉与无数万滴雨水。
暴雨就这样毫无征兆地落了下来,落在青石板上,落在废墟里,把那些灰尘打湿成泥,又溅成无数个点。
万物皆可为剑,雨水相连成丝,更是最好的剑意来源。
无数道剑光在井九身周亮起,然后消失。
被割出无数道口子的白衣,被雨水打湿,有些颓然无力地垂落着。
“不错,这确实就是祖师传下来的万物一剑。”
井九的声音从雨水与剑光里飘了出来。
听到这句话,人们再无怀疑,彭郎微微张着嘴,震惊的说不出话。
就连赵腊月与柳十岁的神情都变得极其凝重。
千余年前,南趋便是想要拜青山宗的道缘真人为师,却惨被逐走,才会有后面这么多的恩怨情仇。
谁能想到,千年之后他的徒弟西来居然自行悟出了青山宗的至高剑道!
不愧是绝世的剑道天才,西海剑神之名实至名归,甚至现在应该把西海二字去掉。
如果南趋知道这件事情,必然会极为欣慰。
如果西来能够用青山宗的剑道真义彻底战胜井九,那更是完美的胜利。
就在这个时候,雨忽然停了。
不是雨水就此停歇的意思,而是雨水停在了原地的意思。
就算是瓢泼般的大雨,也不是真的一瓢水,而是无数颗雨珠组成的,只不过看雨珠的大小以及落下的数量,来区分雨势。
有的雨珠如黄豆般大小,有的雨珠有些变形,就像是被压扁的金叶子。
有的雨珠刚刚离开云层,有的雨珠已经落在了青石板上正在绽裂成四瓣。
有的雨珠掠过彭郎的鼻尖,有的雨珠已经把一半的身体埋进了白衣的天蚕丝里。
所有的这些雨珠都停了下来。
停在自己的位置上。
或者说静止。
那些从雨丝里、石板缝里飘出来的剑意也渐渐消失了,因为一切归于静止。
那些剑光渐渐凋零,然后散去,如将要死去的烟花。
“但那不是我的万物一剑。”
井九走了出来。
烟花散尽。
……
……
(以前写的小说里面,经常一个章节分成上中下,偶尔还会再中再再中再三中,大道里面很少见,因为取章节名的能力又有加强,另外就是这个故事一直是刻意地往平静的路子上走,尽量节约笔墨,所以不会有特别大段的战斗情节,井九与西来的这一战也非常简单,但毕竟是正式拿出万物一剑这个章节名了,必须分个上下。上个月说到今天为止,保证日均三千以上,当时被嘲讽了一下,说难道这很多吗?对于一个四十二岁的中年男人来说,真的不少,好在完成了。)
第九十二章万物一剑(下)
但那不是我的万物一剑。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他才承认西来领悟并且掌握的,就是青山宗开派祖师留下的万物一剑真义,为何这时候会说这样的话?
长街静寂无声,天空也没有声音,因为雨停了,云也没有动,人们甚至不敢呼吸。
难道说井九的剑道已经超越了青山宗的开派祖师?至少他自己是这样认为的。
就算他是不世出的剑道天才,这也未免太过自信了吧?
那位孙长老下意识里想笑,却笑不出来,因为对方是景阳真人,因为彭郎的眼里满是敬畏的神情。
西来也没有笑,他看着静止在天地间的无数万颗雨珠,微微眯眼。
那些雨珠在动,以极其缓慢的速度改变着角度与方位,却不知道最终要在何时停止。
“祖师领悟的万物一剑,简单但不浅,谁都能想到,要做到却是极难,可是我依然不满足。”
井九走回古董店的废墟前。
无数颗雨珠被撞碎,但依然静止在空中。
“我所追求的剑道境界,不是万物皆可为剑,而是万物为一剑。”
井九走到西来身前,举起右手。
随着他的动作,数十丈外一间酒楼二层桌下遗落的一双筷子飘了起来,对准了街上。
静止的风仿佛也有了方向,天上的云被雨水牵出的丝也有了方向。
满天的雨珠也停止了,那些金叶子与豆子都用自己最锐利的一面对准了长街上的西来。
甚至就连彭郎手里的断剑、赵腊月腰带里的两截断剑,场间所有的剑,没有动,却有了将要飞起的感觉。
所有的事物,如果有形状便会有相对锋锐的一面,那便是剑。
如果没有形状,没有存在,依然会有轨迹,那还是剑。
就像西来曾经做到过的那样,万物皆可为剑。
但这时候的世间万物并非只是变成了剑,彼此依然是分离的,而是仿佛形成了一个整体。
那些雨珠与剑、云丝与缝隙,没有剑意的抵触,是那样的协调。
世间万物便是天地。
皆为一剑。
你在天地之间。
便在这一剑里。
如果能躲开?
……
……
西来看着满天的雨,满天地的剑,沉默了很长时间,脸色略有些苍白。
“这不是剑。”他收回视线看着井九认真说道。
像这种境界的大修行者,自然不会像小孩子或者卓如岁那样耍赖皮,那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这是剑阵。”
西来说道:“就像青山剑阵,只不过合了。”
井九说道:“有道理。”
那天夜里,雪姬带着青山群剑直接杀死了白刃仙人,用的就是承天剑法。
换句话说,她就是以自己超卓的境界,强大到难以想象的实力,直接把群剑变成了一座青山剑阵。
井九这时候做的事情是一样的,只不过他带动的是世间万物,这座剑阵的范围大到难以想象。
西来带着些感慨的意味问道:“这座剑阵叫什么名字?”
井九不会取名字。
元曲以及他的剑便是明证。
而且他很懒。
他想了想,说道:“就叫万物剑阵吧。”
……
……
天地万物为一剑。
那么这座万物剑阵自然包容天地。
整个朝天大陆都是森然的剑意。
只不过这种剑意太过高远,很难被凡人以及那些生灵感知到。
禅子从门槛上站起身来,感受着红色山崖里隐而未发的剑意,头皮有些隐隐发麻。
紧接着,他感受到了雪原里的异象,那些终年不化的积雪竟仿佛也生出了剑意。
他带着几分不知因何而起的激动与期待,望向雪原最深处那座孤冷的冰峰,接触到了雪国女王的神识。
那道神识依然宏大、是整个大陆最高阶的存在,但不再像过往无数万年里那般霸道以及嚣张,而是多出了几分警惕与不安。
“我……”禅子说了句脏话,喃喃说道:“原来你也会害怕啊?”
冥界里也感受到了无所不在的剑意。
扛着满是岩浆的天空的那座大佛,闭着眼睛感受着。
岩浆上方的布秋霄,看着大原城的方向,唇角带着微笑。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大佛缓缓睁开眼睛,用浑厚而无缺的声音,像钟声般宣告。
“真人要走了啊。”
拥有冥皇之玺的阿飘,依然没有太多威严,每天都对着那棵没有颜色的树上生出来的青叶傻笑。
她忽然感受到了青叶里的那缕剑意,眼睛顿时变得明亮无比,毫不犹豫向着天空飞去。
冥宫里的大臣与强者们,以为陛下又是呆的无聊了,想去天上寻刀圣说话,忽然发现陛下飞去的方向是通天井,不由大惊失声,纷纷喊道:“陛下不可!”
虽然陛下说她是青山掌门真人最疼爱的关门弟子,但人族如此阴险狡诈,怎么能信?
就算景阳真人醒了,万一人族强者尽起来攻,他一个人又怎么能护得住陛下?
阿飘根本不理这些臣子,很快便消失在通天井里,只留下清脆而得意的声音在整个冥界回荡。
“我家先生举世无敌!”
“不,我家先生古往今来剑道最强!”
“谁敢对付我!”
……
……
是的,当年冥皇被太平真人请去人间,最终在朝歌城被关进镇魔狱,最重要的原因就是太平真人不够强。
梅会之后,太平真人已经是朝天大陆最了不起的大人物,依然称不上举世无敌。
只有今天站在满天雨水里的井九,才配得上这个形容。
“我不相信你们青山祖师当年没有想到这样的画面,但他依然无法做到,因为他也在天地之间,为何你能不同?”
西来看着井九问道。
井九说道:“祖师把万物一剑视为工具,视为奴役,而我不同,他是我的玩伴,也是我的学生。”
听到这句话,赵腊月与柳十岁想到那间洞府里的两张蒲团,再次看了平咏佳一眼。
当无恩门那艘破旧的剑舟被剑光摧毁的时候,西来其实便已经知道了这一战的结局。
因为井九那时候还有余力收剑。
但他还是想看看井九究竟怎样破掉自己的万物一剑。
现在他看到了,自然认输。
能够看到这样的剑道,得到了对方的解释,也算无憾。
他真正遗憾的,还是后事无着。
不知道很多年后的雾岛,会不会再出现一个像曾经的他一样的少年。
又或者像这个少年。
西来看着彭郎,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
“十岁过来。”
井九忽然对街那边喊了一声。
把长街与人世间隔绝开来的剑意,随着这一战的结束已经消失。
柳十岁不知道公子为何要喊自己,摸了摸头,赶紧跑了过去。
井九说道:“他原名叫柳宝根,很小时候的险些被地河淹死,结果遇着了我。”
西来自然知道柳十岁。
这个青山弟子是令他师弟西王孙惨死以及云台覆灭的最大原因。
他隐约猜到井九的意思,微微挑眉说道:“那也算运气好。”
“是的,他最大的本事就是运气好,当然这也可能是我给他的本事,与何有些像。”
井九接着说道:“他天赋不错,心性沉稳,所学极博,以前就学过你的潮来剑法,如何?”
……
……
这段对话穿过层层如珠帘般的雨滴,落在了所有人的耳里,带去了极大的震撼。
“这也太偏心了吧!”卓如岁用力一拍元曲的肩膀,说道:“你就不生气?”
元曲无奈说道:“我是师侄,怎么也轮不到我生气。”
井九把柳十岁介绍给西来为传人,这确实很令众人吃惊,但不至于震撼如此。
真正的原因是,西来要把剑道传给柳十岁,那绝非一朝一夕之事,这也就意味着,井九没有杀死西来的意思。
“为何不杀我?”西来问道。
井九说道:“为何要杀?”
西来说道:“确实问的多余了。”
说完这句话,他转身就走,很快便消失在了满天雨水里,只留下最后的一句交待。
“他走后,你再来寻我。”
这句话当然是对柳十岁说的,问题是……谁要走?
“走了。”
井九向着天空里飞去,衣衫带起数道剑光。
一道剑光触着一滴雨珠。
啪的一声轻响。
那些静止了很长时间的雨珠,就这样落了下来。
哗哗哗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