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咸雨如泪
阿飘离了天光峰,借着星光出了青山,便上了那顶青帘小轿。
当初她与平咏佳在朝歌城住了十几年,刚好那时候水月庵轮值,庵主对她颇为熟悉,抱到膝上坐着,一夜便到了东海。
晨光初显,但满山野草上的霜明显不是自然之物,很多已经断折,那些垮塌的山崖与死去的人们,更是表明了昨天这里的战斗是怎样的惨烈。
“庵主!”水月庵与果成寺的人们纷纷站起身来,面露惊喜。
青帘小轿落在某处崖下,一道清光穿帘而过,如水般抚过童颜的身体,让他醒了过来。
阿飘看着他吃惊说道:“你应该在地底,怎么在这里?”
童颜把冥界发生的事情简略说了一下,最后说道:“刀圣已经入冥,应该能控制住局面,青山那边如何?”
阿飘哪有时间去复述青山宗这一天里发生的那么多大事,摆了摆手,说道:“先生说你以前的师父在下面,让你安排计划,让曹园杀了她。”
童颜神情微变,说道:“师尊为何会去了冥界?”
阿飘说道:“我哪里知道?先生说话向来神神叨叨,故弄玄虚,你赶紧下去便是。”
童颜智谋无双,从她转述的井九的话里隐约猜到了些什么,脸色苍白说道:“这怎么可能……她向来以正道领袖自居,怎么可能做这样的事?”
阿飘心想原来你与先生一样都喜欢故弄玄虚,着急问道:“到底是什么事?”
童颜望向青帘小轿,说道:“大祭司是她的人,冥师也会支持她,得到整个冥界帮助,刀圣也拿她没有办法,井九怎么会算不到?”
水月庵主的声音在青帘后响起:“如果能算到她在哪里出现,或者还有一线机会。”
童颜沉默了会儿,望向晨光照耀下的东海深处,说道:“她应该在那里。”
水月庵主挥了挥手,青帘上出现一朵桃花,一道极其清雅的气息从花瓣里生出,落在崖壁上那些符纸以及历代先师刻下的经文上。那些符纸与经文骤然间大放光芒,竟是将晨光都掩了下去,就像是一朵巨大的火花。
这朵火花照亮了整个东海,相信就算远在青山也应该能够看到。
……
……
无数的冥部士兵在数十名强者的带领下,冒着生命危险趟过还残留着淡淡青烟的冥河,向着那边的山崖冲了过去,看着就像是无穷无尽的潮水。
不久前还在拼命厮杀、势若水火的双方,这时候忽然重新变成了生死与共的同袍,局势倒转之快,让那些最忠于冥师与大祭司的部属都有些无法适应。
山崖里坐着一座大佛,佛的手里握着一把巨大的铁刀,口鼻间也残留着淡淡的青烟。
他是来冥界拯救生灵的,这时候却成了对方想要杀死的对象,这甚至要比冥师、大祭司重新联手还要荒谬。
除了雪国女王,他便是天上地下最强大的存在。
这里说的地下自然指的是冥界。不管是那些能够伤及道心的魂火,还是附着幽暗之力的弩箭,都很难伤害到他,奈何冥部强者与士兵的数量实在太多,就像密密麻麻的蚁群,想要想要把那座大佛淹没。
冥师站在远处一座孤山上,看着冥河那边的画面,脸上散溢出来的光线,表明他此时的心情有些复杂,更多的是震撼。
“一天一夜时间,他从雪原去了鸣泉天境,杀了阴凤,又回到东海畔,杀了玄阴老祖,按道理来说损耗已是极大,也受了不轻的伤……但现在看来,即便你我联手依然奈何不了他,最终只会被那把铁刀斩成两截。”
大祭司站在另外一座孤山上,感慨说道:“好在你我联手便是整个冥界,至于这位……那就只能等真人办完大事后,用仙来镇压了。”
……
……
冥河里有一道线,河面莲花与尸船的灰烬随之分开,露出明亮的河水,偶尔会有几朵魂火冒出水面,好奇地看一眼四周。
火鲤游在那道线的最前方,直至来到某处落雨的所在,才缓缓停了下来。
冥界里没有阳光,自然少有雨露,从天空里落下的那些雨水,实在是有些古怪。
火鲤飞了起来,迎着那些雨水向天空飞去。
越往高去,雨丝便变得越密。
火鲤是大陆火脉蕴生的生灵,自幼生长在岩浆河流里,冥河倒还罢了,这种真实的、陌生的水实在让它很不喜欢。更令它感到不解的是,按照小张的说法雨水与地底的那些水汽一样都应该是无味而清澈的,为何这里的雨却这么咸?
它吧嗒吧嗒嘴,把流到嘴里的雨水吐了出去,眼里满是愁苦与恼火,却不敢在言语上抱怨什么,按照白真人的意志继续向上,不知道飞了多长时间,终于飞到了天空的最高处。
那里一片坚硬而细密的黑色岩石,岩石里有无数道缝隙,如果从远处,大概会错认为成一片蛛网。
不停有水从那些缝隙里溢出来,落到冥界的天空里便成了雨。
白真人站在火鲤背上,看着眼前的景物,眼里流露出赞叹的神情。
她轻挥衣袖,满天咸雨骤然飞舞,其中一条裂缝向着两边飞开,露出幽暗的内部,不知通向那里。
火鲤忍着对未知的不安与恐惧,飞进了那条幽暗的裂缝。
不知道飞了多长时间,它的眼前豁然开朗,出现了一片碧蓝。
那与那片碧蓝天空一道到来的,是如雷鸣般的轰隆声,那是无数向着海底落下的、瀑布般的无尽海水发出的声音。
天空是碧蓝的,海水也是碧蓝的,在碧蓝的天海之间却还有着无数血滴形成的线条。
那些血线在逐渐消散的过程里,依然散发着令人恐惧的煞气。
白真人乘火鲤而入冥,又从大漩涡里飞了出来。
这是火鲤第一次抵达朝天大陆的地面,紧张地望向四周,发现四面都是海水形成的瀑布。
那些透明的海水墙,让它想起了自己的家。
那些血线则让它感觉到强烈的不安,它想回家。
白真人来到天空里,伸出手指拈了颗血珠,感受着其间传来的妖兽神魂之力,沉默不语。
火鲤轻轻摆了摆尾巴,声音微颤问道:“真人,我这就要死了吗?”
“是啊。”
白真人轻弹手指,那颗血珠碎成无形。
……
……
(事情明天就能办完,接下来的这个月争取稍微多写点,希望一章能有三千嘛,这么写我也急……我本来想写火鲤大王流泪,然后它发现泪水也是咸的,但太容易联想到当年那些非主流的情话,所以便删了。)
第六十四章我只是一条有很多话想说的鱼
火鲤其实就是条鲤鱼,只不过因为浑体通红,像火焰一般,又生活在火脉里,才会被称为火鲤。
它确实是神兽级别的生命,不然也不会活了几万年还没有成年,所以才会自称火鲤大王。
但事实上,它还是个孩子。
它看着胆小遇事怯懦,想欺软时常怕硬、神情天真却又话痨,都是因为它在地底活了数万年却没有见过几个人,没有与谁交流过,但那并不代表它很蠢。
同样都是应火而生的神兽,不说像朱鸟那样能够教化圣人、改天换地,它也是聪慧至极,并且天生能够感知天机与危险,随白真人去往冥界,再逆雨而上来到大海深处,看着天空里的那些血珠,哪里还不知道迎接自己的会是什么。
血珠连成线,线连成网,网便是阵。
这座大阵充满了血煞与恐惧的气息,海水里那些残破的尸块、海风吹了一天一夜都未能吹散的妖血腥臭味道,都在清楚地表明,这是一座需要血祭的强大阵法。
它发出了一声幽幽的叹息,带着自怜又有那么一点自的情绪想着,当今朝天大陆比自己还要高阶、更加尊贵的神兽也没有几个了,自己的血当然是最合适用来献祭的宝物。
想到这里,所有的自怜与自都变成了恐惧与难过所以自己要死了?
……
……
从冷山到鸣泉秘境,如果从朝天大陆地面走,那会是极漫长的旅程,经由冥界通行却拉短了很多距离。
但在死亡面前,再短的距离也足够火鲤思考很多次怎样才能脱困,甚至直接弄死白真人。
问题是无数年前,中州派前代祖师便用无上神通在它的身体里下了极强的禁制,那道禁制分布在它的身体各处,像被树叶切开的阳光或者柳枝梳开的风一般,与它的神魂紧密相连,根本无法分开。
不要说偷袭白真人,便是想要离开都会让那道禁制生出反应,继而让它生不如死。
打肯定是没办法打了,好在火鲤还有一项很擅长的绝技,那就是说。
它抬起头望向天空说道:“白渊小友,你看我的年龄比你大很多,辈份也高很多,你这样随随便便对我喊打喊杀,是不是有些不敬师长?”
白真人站在大漩涡上方数里高的天空里,视线顺着海水里的一条黑线,往向西北方向。
那里的海水明显要比别处更高一些,就像平原里隆起的一座高山,看着极为神奇,仿佛有谁在海底做什么。
想来是那位异大陆的巨人堵住了海水入冥的通道,这时候正在修复大漩涡通往别处的通道。
火鲤颤着声音喊道:“怎么说我也是云梦山的神兽啊!虽然我出生后一次都没有去过云梦山……但那是你的祖先们说山里没有火脉,可不是我有二心!我忠于中州几万年,你怎么能拿我的血去祭阵呢?”
白真人收回视线,望向被海水巨墙封住的火鲤,说道:“中州养你两万多年,也该你为中州派做些事情了。”
火鲤摆动了两下尾巴,带着不忿嚷道:“谁养我了?谁养我了?你又不是我小妈!我是在火脉里自己活下来的,你们什么时候管过我?隔上几百年来看我一次就算养?我和你们就不熟!早知如此,我不如直接投了青山宗!”
白真人伸出手指在身前画了一个圆。
先前那颗散开的血珠渐渐重新凝结,变成了一座血色的小塔,看模样形制与谈真人在青山宗拿出来的十方伏妖塔很像。
看着那座血色小塔,火鲤感觉到死亡的阴影越来越近,声音再次颤抖起来:“还能不能商量了?”
白真人望向大漩涡里越来越高的海水,带着欣赏的神情说道:“以天地为炉,真人的手段真是了不起。”
火鲤心想老子都要死了,难道还要挥动鱼鳍喝彩?
白真人接着说道:“这等手段非我所能,但做些添柴加火的事情还是可以。”
火鲤咕哝道:“我是一条鱼,又不是一条柴。”
白真人说道:“冥河是火,无尽海水是柴,我引火脉入冥,只是浇了一勺油,终究还是要把柴添进去,你助我重新打开大海入冥的通道,必然会在朝天大陆的历史上留下极重要的一笔,也算是死得其所。”
火鲤惊恐至极,说道:“真人莫要着急,青山宗那只鸟也算是神兽,想必它的血也有用,我去帮你拣回来?”
白真人说道:“阴凤就算是主阵者,被曹园与那巨人合击,也必死无疑。”
火鲤着急喊道:“就算死了,血也不见得流干!真人让我去拣尸吧!”
白真人闭上眼睛,开始炼化那座血色小塔,不再理它。
“那要不然……要不然,您先放了我,我假意归顺青山宗,去那边做个卧底,偷偷宰了那只老乌龟!放干它的血!我听童颜说过,那只老乌龟的年龄比我还大,它的血肯定比我的血更香!”
“这也不行吗?真人!我这时候还小,血的效果不见得好,要不然您再等些天,我很快就要成年了,真的!我绝对没有骗你,再过几天待我成年之后,这座恶心……不,帅气的阵法肯定会变得更强,到时候不要说打通入冥的通道,就算青山宗所有人杀过来,就算下面那座大佛飘起来,就算那边海底那个强的不像话的怪物过来,您都可以一道杀了!”
“真人啊真人……就算您要我死,能不能不要在这里,我不喜欢海水,死之后沉在海底,难道您要我变成一条咸鱼吗?”
不管是晓之以理还是动之以情,又或者撒泼耍赖,都没有任何效果。
火鲤不再说话,看着天空里越来越深的血线,眼里流露出绝望的神情,决定拼死一搏。
念头刚刚生出,它便发出了一声惨叫,在海水瀑布溅起的水雾里开始痛苦的翻滚。
数道极深的血线出现在它的身体上,无比坚硬的鳞片被切开,发出啪啪的声音,就像是琴弦被绷断一般。
鲜血从那些伤口里涌了出来,遇着海风便开始燃烧,即便淌落在在海水里,火焰也依然不熄。
火焰里不停传出火鲤的惨叫与痛哭声,就像孩子一般。
白真人睁开眼睛,右手指向那团火焰,神情淡然至极。
咔嚓!数道恐怖的切割声里,火鲤碎裂成无数块,纷纷坠入海水中,溅起一些浪花,就此消失。
……
……
(从明天到十月二十号,每天平均三千。)
第六十章一拳碧落为黄泉
火鲤的血像雨一般落在海面上,轰的一声燃烧起来,真真应了春雨如油那句话。
白真人手指微动,那片泛着金色、蕴着神兽气息的火焰缓缓飘离了海面,进入天空中的那些血珠里。
那些血珠散发出极其明艳的光芒,煞气变得更加浓郁,里面隐隐传出稚嫩的哭声,不知是鬼泣还是什么。
阴凤被曹园杀死,那些妖兽被巨人击昏至大海远处,通天杀阵没了主阵者,又没有血祭补充,经过一天一夜时间已经淡了很多,眼看就要消散在海风中,这时候得到火鲤真血的献祭,不再衰减,反而变得更加强大!
远处那片隆起如山的海水忽然散开,海底的那道黑线也开始变粗,白真人知道是那名巨人感知到了通天杀阵的变化,准备赶回来,神情不变举起右手,伸向了天空。
满天血珠里再次传出稚嫩的哭泣声。
就在那道哭泣声消失的瞬间,数千滴血珠如雨般纷纷落下,随海风来到白真人的头顶,形成一个充满血腥味与煞气的血珠,被她举在了手掌上。
她的眼神依然淡漠,眼底深处却蒙上了一层诡异的血色。
火鲤是真正的远古神兽,再加上她隐藏着的十方伏妖塔为阵眼,当年血魔教祭了无数生灵都无法摆出的通天杀阵,终于在她的手里展现出了全部的威力,要比太平真人摆出的阵法更加强大!
即便她是大乘圆满、离飞升只有一步之遥的绝世强者,也有些承受不住。
她对此早有准备。
只听得遥远的天空里忽然响起一声极其悦耳、无比宁静的仙音。
无数道金光从她的手掌间喷薄而出,把那个充满血腥味与煞气的血珠尽数蒸发!
那是一张仙!
那些气息凶煞至极的妖血并没有完全消失,而是进入了仙里!
本应是洁净无比、仙意蒸腾的金色仙,边缘被染上了一层血边,看着竟似比天空里的通天杀阵更加阴秽。
白真人握住拳头,向着大漩涡里轰了下去。
当年井九参加中州派的问道大会,在青天鉴里夺鼎成功,得到了一张仙,也曾经握着仙轰过一拳。偷袭他的白千军直接被废了一只胳膊,如果不是得到白真人相救,只怕当场就会死去。
白真人的境界较当日的井九高出无数倍,集结着通天杀阵与仙的全力一击会有怎样的威力?
……
……
海水入冥的通道已经被巨人封住,通往异大陆的通道却还没有修道,这时候的大漩涡里已经积满了海水,在四周海水瀑布的灌注下发出轰隆的声音,海面上生出无数泡沫,偶尔可以看到残着的几抹血水。
一道金光伴着可撼层云的拳风落下,落在海面上便自散开,然后骤然收敛成一个点。
大漩涡里的海面忽然变得平静无比,连一丝风都没有,然后迎来了碎裂。
首先破碎的是那些泡沫,然后是那个点四周的海水本身,白色的湍流里出现一道笔直的黑线。
黑线以难以想象的速度穿透无尽海水,接触到了地底,然后融穿坚硬的岩石,刺穿那些缝隙,最终抵达深渊的所在。
在黑线抵达虚的那一瞬间,无数仙气与煞气在黑线的前端散开!
轰的一声巨响,仿佛天劫的雷威来到人间,轻而易举将那些瀑布的落水声压了下去,海面骤然下沉了数十丈距离!
坚硬的海底震起无数泥沙,本就存在的、如蛛网般的裂缝疾速扩张,开始向着深渊里坍塌。
数息时间里,大漩涡的海底便多出了一个十余里方圆的大洞!
无数海水向着那个大洞里涌入,带起无数惊涛骇浪,因为泻落的速度太快,竟连漩涡都无法形成。
鸣泉秘境就这样消失了。
大海再次入冥,这次更加汹涌,更加澎湃,更加狂暴,自有天地伟力,谁能拦阻?
……
……
整个冥界都听到了天空里的那声巨响。
无数海水从极高处落下,看着就像是数百条狰狞的蓝色巨龙,想要吞噬下界的所有生命。
正在向着那座大佛进攻的冥部士兵们注意到了天空里的异象,惊恐地放下了手里的武器,不知该如何办。
那些海水用不了多长时间便会落到地面,就像无数石头,会直接压死无数冥部子民,接下来的大洪水会杀死更多人……
更可怕的是当大海遇着冥河,无数青烟再起,冥界与人间真的会生灵涂炭。
曹园看着自天而降的无数道海水,看着随海水而至的那道白色身影,斑驳的脸上露出沉怒的神情。
刀意森然而起,破开山崖,毁掉那株没有颜色的树,向着那片海水飘摇而去。
白真人看着起于地面的那道寒冷刀光,面无表情张开右手。
喀喇!数道极其难听的声音在天地间响起。
刀光敛于冥河畔的山崖。
来自上界的仙威敛于染血的黄色仙。
那把纵横天上地下的铁刀上出现数道豁口。
曹园起身。
他要去将白真人斩于刀下。
哪怕要毁了金身。
黑色的夜空里忽然出现数百朵白色的莲花。
就像冥界固有黑白二色一般,自然形成一种极其稳定的屏障,把他的刀意与杀意尽数拦下。
冥师与大祭司出现在冥河对岸,理都没有理那些四处逃散的部属,只是神情专注看着山里的那座大佛。
“刀圣大人,请赐教。”
……
……
白真人落在冥河上,脚尖轻点一株莲花,瞬间掠出十余里地。
数百朵白色莲花,随她的气息而动,自冥河两岸游来,组成一朵洁白无瑕的莲舟。
她负着双手,站在莲舟上。
莲舟顺着冥河飘然而去。
她知道莲舟是冥界用来送度死者亡灵的船,但她不在意吉利与否。
就当是给人间送葬好了。
冥师是太平真人的学生,是下界的最强者,如果没有被童颜用景云钟偷袭,境界实力离柳词差距也不大。大祭司即便稍弱,也是能呼风唤雨的大人物。他们联手就算不能杀死曹园,也能把他留在那片山里,那么还有谁能阻止她?
莲舟顺流而去,不知要去何处。
昏暗的冥界里有微风流动,那并非天空那个大洞里吹来的风,而是来自别处。
那些风丝丝缕缕,似乎温柔,其间却蕴藏着罡意。
莲舟离开河面,逆着风的方向往天空里飞去。
风的那边是一茅斋。
……
……
无数海水还在天空里,等着给冥界带来灭顶之灾,但轰隆的破空声已经响起,就像闷雷般响彻冥河两岸。
冥部子民们走出房屋,看着天空,脸上流露出绝望的神情。
昨日这样的事情已经发生过一次。
天破了,好在后来不知道被上界哪位神仙补好。
今天的天空里出了这么大的窟窿,在地面都能清楚地看到,谁能补好呢?
……
……
晨光渐明,朝阳已升,海面生起巨浪,巨人回到了大漩涡畔,如山般的巨大身躯上到处都是泥沙与伤口,眼里满是茫然。
整个夜晚,他都在修复由大漩涡通往远处的通道,谁曾想到回来时,发现大漩涡已经变成了一个洞。
海水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向着下方泻落,碧蓝的颜色让幽暗的洞底显得更加恐怖,就像是巨人的眼。
他下意识里摆了摆头,想把这个形容或者说比喻从单纯的脑海里驱赶出去。
茫然的神情渐渐变成沮丧与无奈,他伸手摸了摸头,险些砸落云上的一群飞鸟,心想这么大个洞,就算自己躺下去也堵不住,这该怎么办呢?
他越想越是失落,生出很多歉疚的情绪,甚至开始悲伤起来。
这个时候,他忽然在满天血珠里感到了相似的情绪,不禁更加难过,心想是谁在这里死了?
……
……
青天鉴里的张大公子,早就已经变成了张老太爷。
不管是多么浑不吝的人,随着年岁的增加,难免都会变得有些糊涂,他也不例外,当然,浑不吝的性情倒是没什么变化。
就在这两天,他忽然让自己的小儿子,也就是现在的张家家主把祠堂重新整修了一遍,点燃一根粗香,并且严厉地警告家人,这根粗香绝对不能熄,不然他就要打人,甚至杀人……
老糊涂的老太爷还是老太爷,没有人敢违逆他的意思,而且也就是修个祠堂,点根粗香,算得什么呢?
张府上下现在最担心的就是老太爷时常要出去闲逛,这要是有个意外可怎么办?
“别拦我!”张老太爷拄着拐杖,看着满院的子孙后辈,大怒骂道:“老子没有糊涂!m的你们就没个人陪我说话,我只能对着天说话,看着当然和白痴一样!”
说完这句话,他余怒难消,举起拐杖便往小儿子的背上砸了过去。
张家家主不敢躲,准备生生受这一杖,被小女儿一把拉到旁边。
那个小姑娘上前扶着老太爷,轻声细语说道:“爷爷,你到底想去哪儿?”
张老太爷气鼓鼓说道:“我要去前院看井。”
听着这话,院子里的人都流露出无奈的情绪,又觉得好笑。
那个小姑娘苦笑说道:“家里这么多口井,您要看哪口?您是要看八角井还是涌泉,或是去年新挖的那口苏井?”
第六十六章看井
张家毫无疑问是旧楚地首屈一指的大家族,权势地位甚至比当年张大学士执政时也差不了多少,这自然要仰仗于张老太爷实在是太能活,但只有张家的人自己知道老太爷实在是个很难侍候的主,因为他有很多怪癖。
对着天空说话倒也罢了,他竟还有个挖井的喜好,从南方搬回旧都城后,他第一件事情就是在宅院里挖了几口井。随着张宅越扩越大,庭院里挖的井也越来越多,走过回廊,绕过影墙,花前树下,随处都能看到黑乎乎的井口,自然谈不上安全,更何况喜欢看井的老太爷身子骨越来越弱,万一失足怎么办?所以这两年张家把绝大多数的井口都用铁条封死了。
“都他m封死了还看个屁,你们给我起开!”
张老太爷挥舞着拐杖,满脸通红的嚷道。
孙女扶着他的胳膊,看着爷爷花白的头发,心里涌出难过的情绪,对父亲使了个眼色。
张家家主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挥手示意管事去把那些井口的铁条打开,上前扶住了父亲另外一只手臂。
在张家数十个有头有脸的老爷、夫人、公子、小姐的簇拥下,张老太爷开始看井。
走到那口名为涌泉的井时,他扶着井壁看着井底,沉默了很长时间。
家人们担心地看着他,生怕出事。
“这口井与南边那口井最像……”张老太爷喃喃说道。
张家上下其实一直不明白为何这口井要叫涌泉,要知道都城的地水并不丰沛,要挖很深才能见水,哪有什么泉涌。
“你们都不知道,那家伙话痨的……比我还厉害,不停喷水,啧啧。”
不知道想到什么有趣的回忆,张老太爷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一抹笑容。
忽然,他的笑容在脸上消失,身体摇晃了两下,喷出一口鲜血。
血水落在井壁上,慢慢向着下面淌落。
院子里响起一片惊呼,众人赶紧上前,想要扶他离开。
张老太爷的双手却像是铁一般,抓着井沿,盯着幽暗的井底,苍白的脸上满是难过与愤怒,喊道:“陛下,杀了她!”
听着这句话,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心想老太爷难道已经到了最后的时刻,不然何至于糊涂至此?
众人都知道他喊的陛下是故楚国最后一位皇帝。
那位皇帝很多年前便与那位残暴的秦皇同归于尽。
您喊他做什么呢?
……
……
扑楞,扑楞。
一只青鸟无视那几只铁鹰的敌意,落在云行峰顶,变身为人。
青儿看着对视无语的井九与平咏佳师徒,有些不安说道:“应该出了事,虽然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的。”
一道血色的剑光照亮浓厚的云雾,赵腊月也从神末峰赶了过来,很明显非常担心井九的状况。
平咏佳还停留在井九那个请求带来的震惊里,问道:“师父,您到底要我做什么?”
听到这句话,青儿与赵腊月隐约猜到了井九要做什么。
青儿能猜到是因为她与平咏佳是同类,赵腊月则是因为知道井九太多秘密。
很明显,井九对平咏佳的请求就像当年西海之战时柳词对他的请求一样。
现在承天剑鞘已毁,只有平咏佳可能号令青山群剑。
井九想用青山剑阵去杀白真人,便必须把平咏佳握在手里。
问题在于,如此一来平咏佳的生死便等于操于井九之手,平咏佳再也无法违背他的意志。
云雾缭绕着山峰,自然带上剑意,生出一股森然之意,让人觉得有些不舒服。
赵腊月看了井九一眼,对平咏佳说道:“掌门想要借剑。”
“借剑?我没剑啊……”平咏佳一头雾水说道。
忽然,他想明白了一切。
他就像火鲤一样,只是天真,并不是真的蠢。
过往那么多事情,依然历历在目,只不过他从来没有想过,直至今日赵腊月说出了借剑二字。
是啊,他一直都没有剑,在剑峰上睡了几年,便学会了无形剑体。
在朝歌城的时候,满天剑雨落下,却没有伤到他分毫。
还有很多细节,比如井九刚才问他可否知道为何要让他成为剑峰之主?
“原来……我也是一把剑?”
平咏佳指着自己说道,初始的震惊与不安消失之后,竟生出了很多开心。
如果是刚入青山的时候知道自己不是人,而是一把剑,他肯定会夜夜以泪洗面,痛不欲生,甚至可能会去禀报师长,问自己是不是要被关进剑狱去与那些妖魔鬼怪作伴,但现在……师父就是一把剑,我是一把剑又怎么了!
只是师父要借自己这把剑……他已经感知到承天剑鞘被毁,明白那是师父最忌惮的事,难怪师父会说的如此严肃郑重。
平咏佳的眼神渐渐变得坚定起来,就像在朝歌城那样,逼出了身体里的所有剑意,然后把手伸向了井九。
那些森然的剑意离开他的衣袂与身体,自然变成剑光,照亮了晦暗的山崖。
看着这幕画面,青儿的眼神有些异样,赵腊月则是有些佩服,换作她也会答应井九的请求,但终究是不一样的。
井九看着那些从平咏佳身体里飘出的剑光,忽然笑了起来。
对于他来说这是很少见的事情。
赵腊月忽然生出很多不安。
井九说道:“我不是借剑,只是想拜托你一件事。”
平咏佳吃惊问道:“啊?到底什么事啊。”
“不要杀我。”井九看着他说道。
山峰变得更加安静,甚至有些死寂的意味。
云雾外传来铁鹰的凄厉的鸣叫。
井九接着说道:“就算我要杀你,你也不要杀我。”
平咏佳张着嘴,完全不知道师父在说什么。
“将来我如果变成师兄那样的人,想要毁灭这个世界,或者毁灭了你珍视更逾世界的爱人,你也不要杀我。”
井九最后说道:“总之,不管发生任何事情,你都不能杀我,也不能禁锢我的自由。”
青儿与赵腊月明白了他的意思,神情微变。
平咏佳也终于懂了,脸上流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神经质般挥动着双手,喊道:“这怎么可以!这不是反了吗!”
“人无法把自己提起来……”井九说道。
赵腊月忽然截断了他的话,说道:“可以。”
井九看了她一眼,说道:“那是飞,两回事。”
然后他继续说道:“我可以成为一把剑,但无法同时成为出剑者。”
是的,他可以是一把剑。
一把开天辟地以来最强大的剑。
那把剑曾经在西海的天空里,杀死了雾岛老祖南趋,曾经一剑斩开烈阳峡,毁了玄阴宗的山门,曾经一夜照亮浊水,斩杀妖兽无数。
谁有资格用这把剑?
柳词死了,太平真人死了,雪国女王学会了承天剑法,但被他算得极准,直接送去了天外。
更重要的是承天剑也毁了,世间再没有人能用这把剑。
所以他来到了剑峰,站在了平咏佳的身前。
“不行。”赵腊月说道。
“你既然猜到了他的来历,就应该知道他应该能做到这一点。”
井九说道:“所有人都以为我毁了青山剑阵,事实上只要他在,青山剑阵总是能重建的。”
赵腊月盯着他的眼睛说道:“既然如此,为何你不与他联手重建青山剑阵,然后再去杀白真人?”
井九说道:“重建青山剑阵太慢,剑阵本身也慢。”
如果慢了,就会像他感慨过的那样,会来不及。
赵腊月召出弗思剑,说道:“用它,你还可以带着不二与宇宙锋,再组一个诛仙剑阵都可以。”
弗思剑在青山群剑、甚至世间群剑里,都是速度最快的那一个。
“你知道的,这剑不如我快。”井九平静说道。
赵腊月望向云雾外的天空,短发被山风吹的更加凌乱,脸上的神情非常倔强。
“我还是不同意。”
“他可以信任。”
“不,在这件事情上,我连自己都不信任,柳十岁也不行,谁都不行!”
赵腊月收回视线,看着他认真说道:“你的命必须在你自己的手里。”
一直没有说话的青儿忽然问道:“你不应该是这样的人。”
井九问道:“我应该是怎样的人?”
青儿毫不犹豫说道:“你是一个贪生怕死之人。”
举世皆知,无论是以前的景阳真人还是现在井九,都非常的懒而且怕麻烦,最大的特点当然是怕死。
他只愿在青山里闭关静修,不理世事,除了这一世为了连三月,从来没有冒过一次生命危险。哪怕昨日修行界迎来千年未有之事,太平真人归来,仙人自天而降,依然全部都在他的推算之中,他都不肯向险地里踏一步。
当年柳词想要用他这把剑,他是从来不肯松口,直到最后被南趋在庙里重伤,才终于答应了柳词。这一次为了彻底消除隐患,他更是不惜代价毁掉了承天剑,结果……这时候却主动自己生死的操控权,交到平咏佳的手里?
就因为白真人想要灭世?
赵腊月想不通,青儿也想不明白。
井九说道:“具体的原因见着白渊了我会与她说。”
赵腊月有些生气说道:“你到底想做什么?”
井九说道:“我想做什么就要做什么。”
这是一个非常妙的回答。
赵腊月沉默了会儿,问道:“那这时候你想做什么?”
井九笑了笑,说道:“我想唤风唤雨,遨游万里。”
赵腊月这才知道前些天她与太平真人的对话被他听到了。
青儿在旁边咕哝道:“他不是太平,也不是柳词,你可撑不了多久。”
她与井九一样都是生而藏天下的天宝真灵,判断自然最为准确。
赵腊月盯着井九的眼睛问道:“真会没事?”
这是第三次问了。
井九摸了摸她的头,说道:“放心,我不会死。”
说完这句话,他把手伸向青儿,说道:“把青天鉴给我。”
青儿没有像往年那样对他冷嘲热讽,伸出小手在他的掌心拍了一下,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平咏佳终于从震惊里醒过神来,带着哭腔说道:“师父,这样太危险了,万一我将来变成大反派怎么办?”
井九今天与他说了这么多话,耐心已经消耗殆尽,微微皱眉。
毕竟他不是赵腊月。
平咏佳脸色苍白,却也不敢再作拖延,伸出颤抖的手指向了他。
井九的脚底离开地面,飘了起来,显得特别轻,就像是是一缕清风。
当年在镇魔狱里他练成幽冥仙剑后,曾经在冥皇的面前飘过一次。
后来在那片深山小庙的废墟上,他曾经在南趋的面前飘过一次。
剑光在山崖间不停飘着,缭绕在他的身边。
剑意相通,便是心意相通
平咏佳忽然发现自己能够知道师父的所有想法,不由激动异常,手指颤抖的更加厉害。
下一刻,他把右手指向了遥远的东海。
……
……
轰的一声。
井九从原地消失。
崖间生起一场大风。
赵腊月三人望向东方。
剑峰的东面是两忘峰。
两忘峰里溅起一道烟尘,就像是开了一朵花。
烟尘溅散间,隐隐可以看到山崖里出现了一个洞,晨光从那边投射过来,笔直如剑。
远处的天空里,隐隐可以看到一道剑光,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向着东方而去,很快便消失在了晨光里。
世间怎么可能有如此快的剑?
……
……
那道剑光照亮了青山群峰,惊动了很多人。
南忘坐在清容峰顶的黑石上,**的脚踩着花树,手里拎着酒壶,神情漠然,不知道在想什么。
广元真人正在适越峰与昔来峰之间的那道石梁上扫落叶,感应到剑峰气息的变化,抬首望向天空,好生赞叹。
尸狗缓缓起身,望向天边的那道剑光,眼神温暖至极,似乎显得极为满意。
各峰弟子纷纷走出洞府,在晨光里目送那道剑光远去。
阿大走到崖畔蹲下,身上的斑驳血迹在晨光下微微发亮,竟有些神圣的感觉。
神末峰崖下的云海有些微乱,就如它此时的心情你这是发什么疯呢?
元曲看着那道远方的剑光,喃喃说道:“若掌门师叔此行一去不回……”
柳十岁平静说道:“那便……”
“呸呸呸!”
卓如岁往地上吐了好几口唾沫。
……
……
(昨天的章节数弄错了,但那不重要哈~)
第六十七章那就让我来拯救你和这个世界吧
剑峰的狂风还在持续,惊得铁鹰飞向更远处,却没有驱散那些厚重的云雾。
平咏佳闭着眼睛坐在地上,气息平缓而宁静,仿佛已经睡着,右手却还指着东方,仿佛在告诉世人看,那太阳多亮!
山崖间到处都是摩擦声与沙石滚动,无数道剑再次飞了出来,悬停在四周的天空里,就像在布阵一般。
赵腊月知道这不是青山剑阵重现人间,只能算是雏形。
青儿看着她说道:“以他的性情,在这种关键时刻还能耐着性子与你解释这么长时间,看来你对他来说确实与众不同。”
赵腊月没有说话,看着两忘峰崖壁上那个剑洞沉默不语,神情有些恍惚。
狂风渐静,剑峰被数道剑光照亮。
南忘、广元真人与那三名从隐峰出来的长老落在山间。
他们没有说话,甚至没有靠近平咏佳坐着的地方,各自选了一处山崖便坐了下来,这便是护法的意思。
云雾里生出一道细线,渐渐织成雪团般的事物,准确无比地落在赵腊月的怀里。
赵腊月轻轻摸了摸它的头。
阿大蹭了蹭她表示安慰,告诉她所谓祸害活万年,那个家伙想死都很难。
狂风忽然再次大作,云雾被席卷而起,向着天空而去。
尸狗出现在云海上方,望着人间,眼神冷酷至极。
……
……
青山与东海之间隔着很远的距离,即便是最快的弗思剑也无法很快抵达。
但今天这道剑光终究是特殊的。
就在两忘峰的崖壁被刺破后时间不久,那道剑光便照亮了东海畔的崖壁与那口幽暗的通天井。
剑光在霜草之间落下,衣袂轻飘,显出井九的身影。
阿飘很是吃惊,心想先生您让我来这里,怎么接着却追了过来,难道还有什么事情要交待?
“曹园呢?”井九微微挑眉问道。
既然做出了如此重要的决定,付出了如此大的代价,他便要把整个局面完全掌握住,非常不喜欢这种意外的发生。
“刀圣已经入冥。”童颜说道。
井九看着他问道:“没成?”
童颜说道:“冥师境界太高……”
井九没有听他解释的时间,伸手说道:“钟给我。”
景云钟是谈真人随身携带的法宝,之所以会出现在童颜手里,自然是因为井九与谈真人之间达成的协议。
童颜沉默了会儿,取出景云钟放到他的手里。
看着这幕画面,阿飘觉得有些不吉利,却也不敢说什么。
井九望向那顶青帘小轿,说道:“师妹,麻烦你在这里镇压一番。”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对水月庵的人们都很客气。
青帘小轿里传出水月庵主清淡的声音:“你去吧。”
嗡的一声。
井九从原地消失。
那道剑光去了东海。
海风轻拂,霜草再次折断。
青帘小轿飘了起来,悬停在通天井上方。
无数枝极小的桃花在青色的帘布上盛开,散发出极其清新的气息,如丝如缕一般,封住了那条通道。
……
……
大海深处有无数巨浪,仿佛变成了一条江河,向着某处不停奔涌而去。
无尽海水的去处是那个大漩涡,伴着轰隆的巨响,碧蓝而透明的水墙不停垮塌,落入无尽的深渊。
碧蓝的海水被一道明亮的剑光照亮,巨人下意识里揉了揉眼睛,待他看到海浪里若隐若现的井九时,不由张大了嘴,憨厚的脸上流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心想你怎么来的这么快,更重要的是你怎么会来?
数百年未见,他却不会忘记这个朋友是什么样的人。
井九望向天空里的无数血滴,感受着其间的凶煞气息,不由微微挑眉。
这个清晨,他挑眉的次数要比漫长一生里的挑眉次数加起来还多。
通天杀阵确实极为强大可怕,尤其是用火鲤血献祭之后,更是有了真正的毁灭天地之能。
但依然挡不住万物一剑。
剑光照亮海面,与最后的那抹晨光一道穿过无数道浪花,如撕破纸张一般撕破通天杀阵,来到大漩涡的中心。
井九站在满天水雾之间,看了眼海水向冥界不停泻落,再次挑眉,右手一翻便拿出了青天鉴。
升起的朝阳比先前更加明亮,阳光照在青天鉴上反射成一道明亮的光柱,光柱的四周有着极其繁复的花纹,若仔细望去便能发现所谓花纹其实是由极细小的经文符咒组成。
如果禅子这时候在这里,便会发现他用的是自己最擅长的禅镜之术,而且里面还有镜宗的分镜术气息,境界更加高妙。
青天鉴射出的光柱,带着四周缓缓流动的经文符咒,照进通天杀阵的最深处。
那些凝着妖兽血煞之气的血珠,遇着光柱便骤然消融。
通天杀阵深处有一抹极幽暗的火苗,飘忽不定,忽然被那道光柱照住,顿时无法移动。
片刻后,那抹幽暗的火苗顺着光柱而回,被他收进了青天鉴里。
……
……
青天鉴里的世界一如往常,没有多出一道天火。
街上游人如织,衙门里棍声如雷,劫道的在山里远望,望夫的脸有泪痕,张府里一片惊呼,然后哭声震天,好几位夫人一面哭着,一面偷偷看着涌泉井那边,心想老太爷居然开始吐血,是不是真的不行了?这井水里有了血还怎么用?
张老太爷气息很微弱,双手却依然死死地抠着井沿,不肯被扶走,盯着井里。
他吐出来的血水顺着井壁向下流淌,很快便无法看见,但他知道那些血已经融进了井水里。
那些血在清澈的井水里渐渐飘散,又渐渐凝拢起来,变成一团,然后渐渐生出一些突起。其中一道突起微微颤动了一下,表面出现了一些细纹,看着竟有些像鱼鳍!
随着时间的流失,那团血的形状越来越清楚,竟化成了一只浑体通红的鲤鱼!
张老太爷虚弱的身体不知从何处得到一道强大的力量,猛地站直身体,厉声喝道:“把这鱼捞起来!”
……
……
那条红鲤鱼被捞了起来,然后小心翼翼地放进了一只金盆里。
张老太爷捧着那只金盆进了祠堂,便关上了门,严禁任何人窥视,就连最疼爱的小孙女也不例外。
祠堂外围满了人,张家的子孙们看着祠堂紧闭的木门,脸色凝重至极,心想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先前还在担心井水无法再用的那几位夫人凑在角落里低声说着话,隐隐能够听到妖邪、不祥之类的话语。
张老太爷经过这番折腾,早已累的不行,坐在香案前的地上,看着金盆里的那只红鲤鱼,脸上写满了紧张。
那只红鲤鱼很没精神,身体不时歪斜,嘴里吐着沫儿,似乎随时可能会死掉。
“老伙计,是你吗?”张老太爷声音微颤问道。
“不是我还能是谁……”那只红鲤鱼有气无力地说道:“我说你丫是准备用我的洗澡水洗手吗?这么节俭?”
张老太爷茫然说道:“啥意思?”
红鲤鱼的声音里满是恼火与无奈的情绪:“别说是金盆儿,就算是真正的聚宝盆,这也太小了啊!”
它无力的尾巴忽然触着了盆壁,鱼唇骤然变圆,挤一声尖叫:“他m的……好痛!快给老子换个大地方!”
张老太爷赶紧起身推开祠堂的门,大声喊道:“把我洗澡的大桶搬过来……然后那谁……在院子里挖个池塘!”
人们都听到了刚才鲤鱼的那声呼痛,吓得脸色苍白。
这时候听着老太爷的吩咐,哪里还敢停留,赶紧借机跑了出去。
祠堂的门开着。
金盆在下,香案在上,青烟徐徐。
……
……
“阿加!”
巨人的声音从通天杀阵外传了进来,就像是闷雷一般。
井九知道他是在提醒自己,这座通天杀阵的范围太大,想用佛光消融需要太长时间。
那就用剑光好了。
海浪骤静,一道明亮至极的剑光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在海水之间穿行,在天空里画出无数道线条。
碧蓝的水墙上出现无数细细的洞,就像是雨水落后的沙滩。
密布天空的无数血珠依次碎裂,绽裂成花,然后被剑光净化。
再宏大的事物终究是由无数细节组成的,而那道剑光最擅长切断世间所有细节之间的联系。
那道剑光穿行在天海之间,肉眼根本无法看清楚。
那座无比恐怖、威力足以毁天灭地的通天杀阵,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渐渐停止运转,然后从边缘处渐渐消散。
其实没有过多久,对那道快到无法想象的剑光本身来说,却是极漫长的一段时间。
当速度快到某种程度时,天地规则会出现一些很神奇的变化。
这时候在井九的眼里,海上的晨光便似乎变成了片段的存在,似乎有了长度,有种异样的美丽。
他看着晨光,心情也有些异样。
师兄喜欢灭世,你喜欢救世……可这种事情这么累,有什么意思呢?
第六十八章直接一剑切了
无数血珠依次而破,发出啪啪的轻响,海上仿佛落了一场暴雨。
通天杀阵就像被风雨蚀化的巨大石像一般,慢慢地磨损、变小、直至最后崩解,化作乌有。
这个过程看似简单,实则已经接近时间的本质力量,或者说神迹。
当通天杀阵随海风而散的时候,距离那道剑光的到来不过数十息时间,但对那道剑光来说已经不知过去了多少天。
井九的身影重新出现,踏着海浪,白衣轻飘,却不像往日那般仙意十足。
因为那件白衣上到处都是破洞,衣袂已然破成丝缕,看着就如乞丐一般,十分狼狈。
他的状态也很糟糕,脸色苍白,满是疲惫。
海面生出一道大浪,巨人一步便来到了海瀑边。
他看着天空里通天杀阵的残余气息,脸上满是震撼的神情,把手里的巨树夹到腋下,对着井九连连鼓掌表示赞美。
狂风从巨大的手掌间呼啸而出,又带起数道大浪。
井九摆了摆手。
巨人醒过神来,伸出手指向自己的头,用疑问的眼神看着他。
他这是在问井九脑子是不是坏了,不然为什么会做这些以前绝对不会做的事。
井九自然不会解释晨光、大道那些事情,再次摆了摆手,准备告辞。
巨人更加疑惑,伸手指向大漩涡里,表示大海还在往冥界里落,你准备怎么办?
大漩涡被白真人握着仙一拳击穿,形成十余里方圆的大洞,无数海水倾落,这是天地自然的力量。
井九能够破掉通天杀阵,难道还能把这个洞补好吗?
他指了指巨人,又指了指大漩涡底的巨洞,然后横起手掌。
这个意思是让巨人用自己庞大的身躯直接把这个洞堵起来。
巨人连连摇头。
高空里层云尽碎。
他如果去堵洞,会被大海直接冲去冥界,到时候不用等着青烟灭世,冥界的子民会直接被他引发的地震碾死。
“你先在这里挡着,我去去就回。”
说完这句话,井九化作一道剑光向着海水里冲去,瞬间消失无踪。
巨人张着嘴,半晌说不出话来,心想冥界的天空破了,你不急着补天,这是要去做什么呢?
……
……
冥界向来只有黑白两种颜色,晦暗与灰都是黑白的交错,冥河的火光也只是明亮而已。
今天的冥界却多了一种颜色,那就是碧蓝。
前后两次,天空里落下了无尽海水。
这种陌生的颜色带来的不是新世界的美丽,而是死亡的阴影。
海水从天而降,穿越无比遥远的空间,来到冥界的地面时,已然变成比石头更加坚硬的事物。不管是山崖还是没有颜色的树木或是那些奇异的、视力极差的野兽又或者是冥界的子民,在天降海水的冲击下都会瞬间变成齑粉。
冥河两岸的山野间到处都是惊恐的呼叫与惨号,与海水与地面的轰隆撞击声相比却是那样的微弱。
对冥界的生灵来说,天空里落下的无尽海水就像是数百条无情的碧蓝巨龙,正在吞噬掉这里的一切。
晦暗的高空忽然出现了一道极其明亮的光线,照亮了深渊与在深渊里如浮岛般无规律出现的穹顶。
听说人间传闻的冥界子民,看着那道光下意识里想到了一个有些陌生、但很美好的词语星辰。
事实上那是一道剑光。
那道明亮至极的剑光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在冥界的天空里穿行着,在极短的时间里出现在百余里方圆的每一处,斩断了所有海水形成的粗大水柱,就像是同时斩落了数百条碧蓝巨龙的龙首。
海水柱被斩断,向着四周散开,虽然继续向地面落下,威力还是减弱了很多。
那道剑光忽然在冥界的天空里停止,无数道明亮的丝线凝成一道人影。
数十道剑意自衣袂里飘出,又撕出了几道口子。
井九没有理会这些,望向下方那片黑白的山水。
很多海水已经流进了冥河里,生出了很多青烟,让那片黑白山水蒙上了一层诡异而恐怖的氛围。
漫山遍野的冥界士兵就像被大风吹垮的树木一般,倒在泥泞的山崖间,有的已经没了呼吸,有的捂着咽喉痛苦地抽搐。
他与冥界之间有着很复杂且紧密的联系,比如阿飘、童颜、蚊子以及冥师。
更重要的是,冥皇是他的朋友。
这却是他第一次来到冥界。
他就要拯救这个世界。
冥部的强者与祭司们不受那些青烟的影响,依然活着,在冥河两岸布下了一座阵法,围住了某座大山。
那座大佛就在此山中。
森然而深远的刀意,破空而起,就连数百里外的野草,都应之而偃。
无数魂火熊熊燃烧,形成一道巨大的幕布,抵挡着那道刀意。
冥师与大祭司站在巨大幕布的两端,已经快要撑不住了。
不停有祭司选择自尽,爆体而亡把自己的魂火送入阵中。
那把铁刀孤镇风雪数百年,今天来到冥界依然无人敢挡其锋,只能靠命来挡。
……
……
冥界的天空便是人间的地底,只要相连便是通天。
太平真人以天地为炉的手段,最重要的便是这些通道。
入冥的通道太多,谁知道白真人接下来要攻击的地方是哪里,所以他不准备跟在她身后去补天。
在他看来要解决这件事情并不难,只需要把那些破天的人杀干净自然就好了。
当年在朝歌城里他见过大祭司的投影,确认自己不会认错。
冥师的那件宝蓝色的衣服也很醒眼。
那么自然不会杀错。
确定了二者的方位,他告知遥远的青山,再次化作了那道剑光。
……
……
那道剑光是如此的明亮,就像是传说里的星辰。
冥师与大祭师这种层级的强者,在剑光刚刚出现的时候便发现了它的存在,并且看到了它的本质。
“大师兄复生了吗?”
冥师的脸上散出震惊的光线,魂火最深处传来一抹颤栗。
他是太平真人的学生,也算青山宗一脉,面对着那道剑光,根本生不出任何抵抗的念头或者说勇气。
他猛地转身便向着夜色里逃去,根本顾不得那道魂火凝成的巨幕会因为他的离开而崩解。
大祭司的反应稍慢,也没有慢太久,发出一声惊惧而恼怒至极的厉啸,挥动缀着红色丝线的衣袖,便要用天地遁法逃走。
冥河之水忽然静止,然后出现一道裂口,就像是冰块被切开一般。
浓郁的青烟里也仿佛静止了一瞬,中间也出现了道裂口。
那些裂口里传来一股铁血的味道,然后耀起刺眼的光芒,凝在一起,便成了道横贯天地的刀光。
那道刀光斩开冥河与魂火,把大祭司从虚空里斩了出来,也斩断了冥师身前的那抹夜色。
几乎同时,那道明亮至极的剑光也来到了冥河岸边。
擦擦两声轻响,大祭司的身上出现无数道血线,就此爆成一蓬血花,消失无影。
蓝色衣衫破飞如蝶,那些蝶尚未来得及展翅便纷纷碎裂,就像冥师身周的魂火与齐膝而断的双腿。
只是瞬间,冥界最强大的两个大人物便一死一废。
这还没有结束,那道明亮的剑光借着刀意而去,飘飘摇摇落在了黑色的大地上。
轰隆巨响里,大地剧烈震动,生出裂缝,坚硬的地层彼此摩擦,斜斜离开地面向着天空而去,最终形成了一条数百里长、千余丈高的雄奇山脉,从天而降的无尽海水被这道山脉堵住,只能向着两侧流去,暂时无法进入冥河。
……
……
一百多年前,柳词的一道剑光照亮夜晚的冷山。
曹园远在白城拔刀相应。
烈阳峡从地面跳了起来,然后摔个粉碎,邪道第一大派玄阴宗就此消失。
一百多年后,那道剑光照亮了冥界,铁刀再次相应,只不过这次没有山川消失,反而让这个世间多了一道山脉。
汹涌的海水不停撞向那道山脉,发出沉闷如雷的声音,溅起惊天的巨浪。
从天空望过去,那道山脉就像是一道无比坚固的大堤。
井九收回视线,望向曹园说道:“四个时辰,海水便会绕过山脉。”
曹园说道:“到时候我会横刀,只是挡不了太久,而你这种情形也撑不了多久。”
海水与冥河相遇生出的青烟,缭绕在大佛四周,就像是庙里的那些香火。
他不停吸着青烟,袒露的腹部越来越鼓,就像被香火填饱了的真佛。
“你们来不及了。”
某处山崖下方传来冥师痛苦而低沉的声音。
如果有时间,换作别的人大概会想知道冥师为何会愿意帮助白真人,难道他与大祭司把冥界的生灵当成蝼蚁吗?
井九没有时间,也不关心,再次化作一道剑光离开。
幽暗的冥河上出现一条明亮的线,白莲花碎裂成絮,就像是三千院里随风而动的天蚕丝。
那道剑光很快便消失在幽暗里。
要解决一件事情并不见得需要知道原因。
比如你要炒一盘土豆片,不需要知道它是怎么发芽的。
妓院里的酒客太吵,骑马的家丁太闹,有人打老婆,有人打孩子,你也不需要知道他们的心路历程。
直接一剑切了便是。
第六十九章送钟
冥河里不是人间的水,那些痕迹消散的也极快,白莲花的香味也是如此。
那道剑光在幽暗的夜空里消失,井九的身影浮现出来,望向昏暗的四周。
他没有来过冥界,不知道那些通道的具体位置,但知道该如何回到人间,只不过从冥界往人间的通道有很多,最重要的也有近十条之多,白渊会去哪里?是千里风廊还是另外两处大漩涡?
他下意识里翻开手掌,却没有任何事物出现,才想起来寒蝉已经随着雪姬去了外界。
数只看不见的蚊子离开掌心,向着高空飞去,他的眼里闪过一抹明亮的光线,确定了方位,便把那些蚊子重新收了进去。
冥界与人间之间有深渊,有空间碎片,也有浮岛一般的坚硬崖壁。
剑光闪动,他出现在一道崖壁之前,看着那层透明的、如琉璃般的事物,微微皱眉。
这里是镇魔狱的最下方,是世间最坚固的屏障,但对现在的他来说,没有什么是破不了的。
他之所以皱眉,不是觉得很困难,而是不喜欢。
擦的一声轻响,透明的琉璃上出现一道几乎看不见的细痕。
除了那些看不见的蚊子,大概也只有那道剑光能穿过去。
……
……
朝阳已经升起,朝歌城从沉睡中醒来。
太常寺经过百余年的风雨洗礼,已经不像重修后那般生硬,多了些历史的沧桑意味。后院通往镇魔狱的石板通道上满是沉重的车辙,园子里的紫色野花生得极好,不知因为什么原因,从来没有被采摘过。
微风轻拂,一抹剑光照亮太常寺黑沉的屋檐,仿佛死去的苍龙将要醒来。
井九站在那片紫色野花之间,自然想起当年在镇魔狱里的那段岁月,想起了那个朋友。
随着微风的吹拂,那道剑光在朝歌城里穿行着,极其幽暗,根本无法被看到。
剑光飘过曾经种着一株海棠树的井宅,井宅对面那座被搬过来的净觉寺大殿,那座太平真人曾经喝过茶的酒楼。
当然还有那座皇城。
这里是他出生的地方,也是他沉睡很多年的地方,在这里发生过很多故事,在这里生活着很多人。
太后娘娘坐在窗前,看着墙上的那个禅字,神情有些痴怔。
顾盼站在城墙上注视着繁华的朝歌城,鬓角的霜发被照的极亮,眼神极其平静,似乎正在欣赏自己守护的人间。
旧梅园外的街边,那些摆摊的人们彼此打着招呼,揉了揉困倦的脸,准备开始今天的骗钱生涯。
早点铺里的蒸气已经散去,最后的半笼牛肉包子冷静地搁在案上,包子表面沁出如血般的油汤,看着极其腻人。
街对面一个小乞丐看着那些牛肉包子,不停地吞着口水。
春日照着朝歌城,一切都是那样的安宁、美好,当然也有丑陋,各自如常。
有些人知道昨天青山那边发生了大事。有些人看到了昨天的奇异暮色。但他们并不知道这个世界正在毁灭。
景尧以及朝廷使团还在回来的路上,顾清也没有回到朝歌城,因为他来的太快。
昨夜他让顾清离开青山赶回朝歌城的时候,至少在那个时候,他还没有想过要自己来拯救这个世界。
剑光在朝歌城里穿行,井九看到了这些画面,同时仿佛看到了很多时光碎片里的画面,然后想了很多事情。
赵腊月都想不明白他为什么愿意冒着如此大的风险来救世,他自己也很难说清楚,大概与因果有关。
想要把这些缘由解释清楚,他还需要再想一想,当然,不需要想他也知道自己想这样做,那就够了。
数息之后,井九便看完了整座朝歌城,确认白真人不在此间。
在如此短的时间里他还能想这么多事,生出那么多回忆,还是因为那道剑光太快。
……
……
朝歌城外有座棋盘山,山里有间小亭子,早就已经被朝廷封了起来,在修行界与棋道高手们的心里,这间亭子是圣地。
亭子里有张棋盘,盘上的黑白棋子仿佛两军对垒,其间隐着无数锋锐,甚至可以说是风雷。
忽然,那些棋盘上的黑白棋子被一道剑光照亮,顿时变得生动无比,仿佛要活过来一般。
那道剑光穿过无数株青树,留下无数片落叶,向着东北方向而去,很快便消失在天空里。
剑光再次出现时,已经到了千里风廊。
一天一夜之后,这里的风已经不再那般可怕,但依然呼啸如刀。
客栈墙壁上到处都是裂口,很多木板甚至直接断裂开来,道旁的青树更是早已倒在地上,看着极其惨淡。
剑光没有在客栈处停留,直接随风进了千里风廊深处,在那片莲池边才停下。
“原来已经来过了……”
井九看着湖面上那些残破的荷叶默默想着。
一切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湖底隐有暗流,而且不是水流,依然是风流。
他看似平静,眼底却有着掩不住的疲惫与倦意。
他的白衣被风拂动,如战场上被无数枝箭射穿的旗,破烂不堪。
离开青山后,他去了东海畔的通天井,去了大海深处,又去了冥界,杀死了大祭司,斩残了冥师,最后重新回到人间,看了一眼朝歌城,这时候才第一次停下脚步。
事实上,做完这一切他只用了小半个时辰的时间。
这是朝天大陆从来没有出现过的事情。
那夜柳词的剑光也不及此。
这是真正的神迹。
至此,他再如何了不起,也剑意将尽,需要休息片刻。
井九走在湖面上,一身风尘,如自无数年后归来的仙人。
破荷微颤,水波微动,远处的墨蛟探出头来,对着他恭敬行礼。
便是走路,也是极快,没用多长时间,他便来到了千里风廊的尽头,看到了那座比自己的衣服还要破烂的石山,看到了石山四周比自己还要疲惫的一茅斋书生们。
还有那个浑身浴血的圣人。
布秋霄的血就没有停过,就算偶尔凝结,也会被他自己重新割开。
因为只有圣人血才能封住这条通往冥界的通道。
可是此时他身上的血未免也太多了些。
那些血里泛着金色的光泽,与仙气竟有些相似,只是那座石山里的血迹已然黯淡,金色光泽几乎快要看不见了。
这种时刻,自然没有什么时间寒喧,更不需要说什么恭喜。
井九问道:“她为何如此之快?”
“有仙气加持的天地遁法,没有你快,但也很快。”
布秋霄望向不远处奚一云已经冰冷的身体,说道:“她偷袭伤了我,但我还能撑一段时间。”
井九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看到了十几具一茅斋书生的尸体,沉默片刻后说道:“你可能还要再撑两个时辰。”
布秋霄看着他的脸,问道:“你还撑得住吗?”
井九说道:“应该可以。”
……
……
整个朝天大陆,甚至应该说整个天地,这时候都已经陷入了僵局。
以天地为炉,这真的是绝世手段。
有能力改变当前局势的真正强者,都因为各自的原因无法离开所在的地方。布秋霄无法离开千里风廊,巨人无法离开大漩涡,曹园无法离开冥界,青帘小轿无法离开通天井,因为他们要让这个世界继续存在下去。
可是他们能撑多久呢?最关键的问题是,井九还能撑多久呢?
白真人回到人间后的第一件事情便是来到一茅斋,重伤了布秋霄这位新晋的圣人,接着便消失在了天地间。
很明显,她就是要等着井九撑不住,等着这些绝世强者们撑不住。
井九如果不想转身,便必须在这两个时辰里找到她,杀死她。
问题是白真人这时候在哪里?
剑光照亮湖面的荷花,照亮石山里的那些血迹,照亮了一茅斋书生们的眼睛,然后照亮了云梦山里终年不散的云雾。
……
……
中州派的云船还在路上。
因为童颜的缘故,井九与柳词曾经进过一次云梦大阵。
即便没有这些前提,现在世间又有什么阵法能够挡住这道剑光?
通天杀阵都不行,云梦大阵自然也做不到。
云雾微微下陷,然后生出一个极小的细洞。
紧接着,某座山谷高台边的一棵树断了,溪水也断了,地面出现一道裂缝,向着深处延伸而去,不知到了何处。
这里是地底的最深处,也是云梦大阵的最深处,这里有着最深的夜色,却又有着最美丽的星空,仿佛能够从人间通往仙界。
淡淡的雾气里,有道极其庞大的身影,散发着难以想象的威压。
“景阳!你也太嚣张了吧!”
如雷般的怒吼撕碎了所有的雾气。
麒麟终于显露了真身。
很难用言语来形容。
如果说尸狗像是一座黑色的石山,麒麟就像是那座黑山上挂满了彩色的幡,还镶着各式各样的宝石,明**人,宝气十足,令人望而生畏,却又让人觉得极其丑陋而恶心。
但不管它究竟是美是丑,终究是朝天大陆最古老的生命,最高阶的神兽,拥有着翻天覆地的威能。
放眼世间,除了雪国女王还真没有谁敢说是它的对手,尸狗能够对它形成震慑,也是因为尸狗打起架来更不要命。
井九看着它的眼里却没有任何警惕,平静问道:“白渊究竟在哪里?”
麒麟沉怒说道:“我怎么知道?”
井九说道:“如果知道我要杀你,她会不会现身?”
麒麟就像是听到世间最荒唐的言语,大笑说道:“就算你是万物一,难道就能轻易地杀死我?不要忘记我是真正的神兽!我真正的境界本事,你根本没有见到过,以为快就了不起吗?哈哈哈哈……”
它的笑声忽然戛然而止,眼里骤然出现不可思议与愤怒的神情。
井九不知何时张开了右手,掌心搁着一只古意盎然的钟。
景云钟。
第七十章夭寿
井九身下的地面已经生出了无数道裂缝,如果这里不是云梦大阵最核心的地方、地面坚若法宝,只怕会把他的人压进地底。
沉重如山,这就是景云钟最重要的特征之一。
麒麟看着他手里的景云钟,眼里的不可思议与愤怒渐渐变成畏惧与害怕,就连呼吸都变得急促了很多,前蹄更是不停轻蹬地面,腰身微微下沉,不是想着逃走,而是准备下跪……
景云钟是中州派的至宝,拥有着难以想象的威力,不能像法宝一样隔空施出,但如果在修行者的耳边响起,不管是通天大物还是所谓谪仙,都会神魂溃散,痛不欲生。
当年朝歌城一役,便是强如连三月,对谈真人手里的景云钟都极为忌惮,而就在昨日,冥界第一强者冥师也险些因为童颜用景云钟偷袭而死去。
现在世间无人能够及得上井九的速度,如果让他拿着景云钟追着对方不停弹响,那确实是不可解的杀招。
问题在于麒麟是真正的远古神兽,拥有着难以想象的天生威压与境界实力,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不知道隐藏着多少手段,按道理来说,就算忌惮井九手里的景云钟,也不至于害怕成现在这个样子,简直比阿大都不如。
这到底是为什么?
“传说景云钟是你的天生神物,从远古时期开始就一直系在你的颈间。”
井九看着麒麟说道:“而我不相信任何神话以及传说。”
他自己就是朝天大陆的传说,自然知道传说往往与真实相差甚远,只不过有些莫名其妙的联系。
比如修行界都传说萧皇帝躲在一个龟壳里,这明显是受到了元龟的影响。事实上那只是一个堪称世间最为坚固的异宝,有时候是一个龟壳,有时候则是一个河蚌,如果萧皇帝愿意,甚至可以把它变成一座宫殿。
而在某些时候,这种联系更加有趣,传说与真相甚至是截然相反的。
景云钟如果不是麒麟的天生神物,为何一直会系在它的颈间,又为何会变成中州派掌门才能持有的法宝?
只需要做简单的推论,他便得到了接近真相的答案。
事实上,这个答案数百年前他与太平真人便有了,只不过今天才通过麒麟的反应得到了证实。
景云钟不是麒麟的天生神物,而是天生克制它的神物,有可能是天地自然而生,有可能是远古时期某位大能所炼,也有可能是中州派的开派祖师所铸。
青山宗有承天剑鞘克制万物一剑,便是相同的道理。
听到井九的这句话,麒麟便知道他了解了景云钟的真实用途,眼底深处闪过抹怒意,强行压抑住内心的颤栗,说道:“你用中州派的宝贝来对付我这个中州派的神兽,是不是有些过分?”
井九说道:“很合适。”
麒麟绝望而愤怒地喊道:“这件事情和我又没关系!”
井九说道:“我也很奇怪,白渊做这件事情为何没有带着你。”
麒麟说道:“我是仙家高人,偶尔杀几个人倒无所谓,怎么能做这种事情,不怕天道收了我?”
天地气息的异变自然瞒不过这种远古神兽的感知。
“真人,请你冷静一些,白渊那个丫头明显已经疯了,才会做出如此令人发指的事情。”
麒麟看着井九无奈说道:“既然如此,她怎么会在乎我的死活?”
井九说道:“如此说来,就算她知道我要杀你,也不会现身?”
麒麟认真说道:“不错。”
“如果一个时辰内我没有杀死她,就回来杀了你。”
井九说完这句话,收起景云钟,转身便离开了云梦山。
……
……
那道明亮的剑光破开了无尽云雾,回到了朝天大陆的田野与山河之间,以难以想象的速度飞舞着,穿行着。
剑光看遍了整个人间,也被整个人间所看到。
乡野城镇里的凡人们都以为是看到了不祥的白昼流星,觉得好生晦气,不停地吐着唾沫。
各修行宗派的人们自然不会这样认为,看着天空里一闪即逝的剑光,心里生出无限的敬畏与向往。
某艘巨大的云船上,谈真人收起带血的手帕,看着天地间不停亮起的剑光,宽广的额头上皱纹更深,叹了口气。
青山里的人们自然也看到了那道剑光,情绪与反应则是各不相同。
神末峰顶,柳十岁双手合什,低声念着从果成寺里学来的经文,元曲拿着笔与纸,不停地计算着那道剑光的速度以及入冥通道的数量,想要算出掌门真人需要多长时间,才能找到白真人,卓如岁躺在竹椅上,双手抱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当那道剑光在人间穿行的时候,平咏佳则是在剑峰里不停地捏着剑诀。
他的脸色苍白,剑意消耗极大,对着天空里的手指不停颤抖。
与其说是他在驭剑,其实现在的情形更像是那道剑光在牵引着他的意志。
赵腊月没有看天空里的那道剑光,从始至终都在盯着平咏佳的脸。
广元真人以为她是在担心平咏佳支撑不住,导致掌门真人无法继续化剑而行,南忘以为她是在思考后天无形剑体替代平咏佳的方法,只有青儿知道她除了这些,还有一个不能让任何人知道的念头。
“你是想要观察出他的弱点,以方便将来随时杀了他?”
青儿飞到赵腊月的身后,小心翼翼地用神识问道。
赵腊月沉默了会儿,难以察觉地点了点头。
……
……
那道剑光去了人间各处。
白真人可能在的地方都去了。
井九把冷山等通往冥界的通道都看了一遍,甚至又去了趟大漩涡与冥界,最后还在东海畔又停留了片刻。
最终他什么都没有发现,而时间已经到了,于是他再次回到云梦山,进入云梦大阵的最深处,来到了麒麟的身前。
“我以为你会尝试逃走。”井九说道。
麒麟看着他苍白的脸与眼底那抹有些黯淡、却趋向疯狂的光亮,知道他真的要出剑,愤怒说道:“我能比你更快吗?”
井九说道:“你可以像白渊一样藏起来。”
麒麟无奈说道:“你能不能不要再试我了?我真不知道她在哪里,也不知道她用了什么方法隐去了气息。”
井九说道:“那我只好杀了你。”
麒麟的眼里流露出得意而冷酷的神情,说道:“可我刚刚想到了一些事情。”
井九取出景云钟,没有说话。
麒麟急声说道:“你是不是忘了天寿山?”
……
……
天寿山在朝天大陆东南方向,离果成寺与水月庵都还有一段距离。
此山色泽青翠,云雾极少,乃是前皇朝的陵墓,多年前便被无恩门占了,成了宗门之所在。
当年裴白发与西海剑神一战后便离开了人间,无恩门没有了通天大物,被迫封山自保,除了记名弟子柳十岁再没有谁在出现过。
前皇朝陵墓有着屏蔽气息的阵法,再加上无恩门启动大阵封山,可以说是隔绝天地,难怪没有人能感知到白真人的气息。
更重要的是,前皇朝陵墓的下方也有一条通往冥界的通道,无恩门世代驻守此通道,不知道死了多少人。
青翠的山崖被剑光照亮,然后很快回复寻常。
山风吹拂白衣,带起丝缕,与那些渐敛的剑光融在一处。
井九站在云端,看着下方的连绵山丘,双眉再次微挑,如将要出鞘的剑。
青山宗与无恩门世代交好,很多年前他也曾经在此云游过,却很是不喜此间气息。
与陵墓的阴气无关,也与冥界散出来的阴风无关。
这座山陵里埋着的是前皇朝的历代皇帝与皇后,他却是景氏皇族的子孙,感觉自然有些不对。
前皇朝陵墓的阵法对他来说不值一提,无恩门的封山大阵却确实有些厉害,就像一个无形的、坚不可摧的盖子笼罩住了数百里方圆的地面,把阳光雨露尽数挡在了外面。
不过井九真的很擅长切断。
他的视线落在天寿山上,很快便看遍了每道山崖甚至是每棵古树,发现了这座阵法唯一的通道。
青山宗与无恩门是生死与共的盟友,他这个青山掌门如果直接破阵当然很不妥,但他没想这些,直接向那边飞了过去。
明亮的剑光照亮一株古树,破开树皮,瞬间消失,再出现时已经到了大阵之内。
无恩门的长老弟子都在洞府里闭关修行,没有感知到这道剑光的到来,那抹森然的剑意只是惊动了无数落叶。
有着封山大阵的隔绝,此间的寒暑与朝天大陆并不一致,竟似乎还是秋天。
黄叶飞卷,如无数蝴蝶舞动不停。
剑光破开无数片黄叶,来到无恩门正殿之前,悄无声息破开极厚的石门,继续向着天寿山深处而去。
这座正殿便是前皇朝陵墓的前庙,往里面去便是到了陵墓的内部。
无数声清脆而轻微的破裂声响起,那道剑光连续破开数十堵石墙,穿过七重殿宇,终于到了陵墓的最深处。
这座陵墓里葬着的是前皇朝一位声名赫赫的暴君,建制不同寻常,墓室高大。
墓室中央那口通体由白玉砌成的棺椁散发着幽寒的味道。
白真人就藏在那口白玉棺材里。
擦的一声轻响。
白玉棺破裂,那道明亮的剑光飘了进去,却……停了下来。
这道剑光曾经斩了一座峡,起了一道山,天上地下,无人能抗,这时候却被一样东西挡住了!
这真是世间最以想象的事情。
剑光静止。
白玉棺的碎片如雪花般飘落。
井九的身影出现。
白真人静静地看着他,手里拿着一只蚌。
井九的手指被那只蚌壳夹着。
第七十一章互算
(你们这些流氓……今天没有本章说和书评,看你们还能开啥脑洞~祝大家节日快乐,开心噢。)
……
……
很多年前井九第一次来天寿山时,便不喜欢这里的气息。
当时他以为是因为这座陵墓里葬着很多前皇朝的血脉。
今天来到天寿山,那种感觉再次出现,他没有怎么在意。
直到这时候,他的手指被那只蚌壳夹住,才知道原来那是凶兆。
那只河蚌看着很寻常,色泽微微发灰,并不光滑,表面也没有好看的弧线。
他当然知道这只河蚌的来历,当年还曾经带着弟子们去大泽寻访过一次。
这是萧皇帝的河蚌。
萧皇帝是朝天大陆的第三位遁剑者,跟着太平真人在世间煽风点火,不知害死了多少无辜者。
他的境界实力修为在玄阴老祖之下,更是远不如南趋,能够在青山剑阵的威胁下活到今天,靠的就是这只河蚌。
当然,在修行界的传说故事里这只河蚌更多时候是以龟壳的模样出现。
萧皇帝的河蚌为何会出现在白真人的手里?就算是井九这时候也来不及思考这个问题,因为他已经停了下来,时间的流速不再与众不同,而且他正面临着重生以来的最大危机。
那只河蚌也许能挡住青山剑阵的攻击,也无法真的挡住万物一剑,但至少能够支撑一段时间。
无论那段时间是多么的短暂,哪怕只能延滞剑光一瞬间也够了。
因为拿着河蚌的是白真人。
咔的一声脆响,河蚌上出现一道深刻的裂缝,震起一些飞灰。
井九的手指还没有离开河蚌,白真人的拳头已经来了。
轰的一声巨响!
她的拳头不偏不倚地落在了他的脸上。
那个拳头很小巧,却沉重如山。
不,更准确的形容应该是那个拳头里有着整个天空的重量。
无数道金光从那个拳头的指缝间溢出。
那些金光不仅仅是仙里的仙气,还有这座前皇朝陵墓里的皇气!
无论白刃的仙气还是前皇族的皇气,都是井九最不喜欢的东西,也是最能克制他的东西。
想象数量的仙气和皇气照亮了如雪般落下的玉屑,照亮了幽暗的陵墓。
井九的双眼也被照的极其明亮,如晶石一般。
他脸上的皮肤亦是如此,如透明的玉一般。
晶石微暗。
透明的玉微微变形。
他倒飞出去。
……
……
轰轰轰轰轰!
无数道沉闷的撞击声响起。
进入陵墓的时候,他是不可一世的剑光,轻描淡写仿佛破纸。
被震飞的时候,他就像是颗石头,粗暴又有些可怜地摧毁着那些厚重的石壁。
他直接被击飞出了陵墓,连退十余里,最后重重地落在山崖上,形成一个大洞,崩起无数飞石。
白真人从陵墓里飘然飞出。
无数道炽烈的光线从天空里的那轮春日里射出,穿透无恩门的封山大阵,落在秋色深重的山崖间。
一切缘由都是她手里的那张仙。
与此同时无数道皇气从陵墓的各处通道里涌了出来,如尘龙一般来到白真人的身下。
天寿山失去了这些皇气,对冥界通道的镇压之力自然要削弱很多。
对白真人来说这真是一举两得的事情。
那些受到仙征召,从春日处落下的光线,织成一道明亮而无形的帷幕,眼看着便要把这片山崖罩住。
山崖侧方某片野花处,忽然溅起一些泥土,出现一个极细小的洞,然后有道剑光飘摇而出,以极快的速度向着山外而去。
那道剑光看着很微弱,很细小,就像被农夫挖出来的蚯蚓一般,拼命地向远方逃走,看着很是可怜。
这道剑光依然快的难以想象,竟连仙征召来的阳光都没能挡住它,但在白真人的眼里这道剑光明显比先前慢了很多。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那道剑光的痕迹有些不稳,想来万物一剑的本体有些弯折。
换句话说,井九被那一拳伤的很重。
可即便稍有受损,依然是天上地下最强大的万物一剑,与手持仙的白真人应该还能再大战一场,他怎么就跑了呢?
白真人有些意外,旋即想着景阳与井九两世的行事,不由唇角微翘,露出一抹嘲弄的神情。
……
……
天地为炉,万物被煮,留给这个世界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井九才会急着找到白真人杀死她,然后再回头去处理那些麻烦的问题。
只不过他没有想到,整个世界都没有想到,白真人也一直在等着杀死他。
现在看来麒麟的那番说辞是她事先做好的准备。
天寿山的陵墓里出现无数破洞,白玉棺椁化成了一场雪,无数皇气自地底流失,还有那只河蚌……则明显是萧皇帝的手段。
受伤的井九消失在了天空里。
白真人用仙气施展天地遁法,踏步之间便来到了虚境之上。
她举目环顾四野,没能发现那道歪歪斜斜的剑光,不禁微微挑眉。
从朝天大陆到冥界,井九追杀了她一个多时辰,就像一世那般漫长。
谁能想到局势陡转,这时候轮到她来追杀井九了。
她的局面比井九更好,因为破坏比建设容易。
除了杀死井九,她还有更多的选择,而且是更好的选择。
这里的冥界通道即将打开,别处的冥界通道开启则遇着些问题。
她想让这座天地大炉尽快全面运转起来,便要去解决那些问题。
离天寿山最近的入冥通道在东海畔,正是通天井。
海水入冥,青烟再起,丝丝缕缕从幽暗的地底升起,却遇着一道无形的屏障,无法散开。
青帘小轿静静停在通天井上方,青帘上的桃花越发明艳,无数道清新的气息,笼住了海畔的山崖。
水月庵主的手段要比曹园温柔很多,美好很多,效果甚至也更好些。
童颜确认那些青烟暂时无法冲出禁制,终于放下心来,准备去救治那些死伤惨重的水月庵、果成寺同道,忽然发现地上自己的影子变得暗了些。
身影变暗,是因为阳光变少。
他霍然抬头望向天空,直视着那轮太阳,苍白的脸上写满了震惊与绝望的神情。
有道身影从极高处的天空里落了下来。
看高度,那人甚至是来自虚境。
从地面望过去,那人就像是从太阳里跳出来一般,也夺去了太阳应有的光线。
炽烈的阳光被挡住,只在那件白衣的边缘镶上了一层金边。
童颜很熟悉那道气息,知道是谁,才会如此绝望。
……
……
染着金边的白裙,更似极了一朵云。
白真人从天而落,一掌拍向那顶青帘小轿。
整个过程里,她似乎没有看童颜一眼,没有看到这个曾经最疼爱的弟子脸色是怎样的苍白,眼神是怎样的绝望。
哗的一声,青帘小轿顶部如花般绽开,一只洁白如玉的手掌破轿而出,迎向了白真人的手。
啪的一声轻响,两只手掌相遇,无数劲风呼啸而起。
青帘飘动不安,就像是千里风廊外那间客栈的酒幡,正要被罡风撕碎。
东海的海面上涌起无数巨浪,看着就像是数千道白线,却没有向着岸边席卷而来,而是向着大海深处而去。
白真人神情淡然,却有着极其强大的自信,甚至给人一种不可一世的感觉。
水月庵主也是通天境的大物,却怎么会被她放在眼里。
她连仙都没有动用,便准备直接把对方直接进通天井的最深处。
忽然,她的眼里出现一抹异色。
擦的一声。
水月庵主洁白如玉的手掌里忽然生出一道剑尖。
那道剑轻而易举地刺破白真人的掌心,然后化作一道剑光。
剑光进入她的手臂,转瞬间从她的肩后破体而出,带出一蓬血花。
第七十二章落叶与秋风无关,只是时间到了
那道剑光进入任何事物,都可以将该事物内在所有细节之间的联系斩断,换句话说就是切碎。
按道理来说,那道剑光从白真人身体里离开的那一刻,她就应该变成了碎片,就此死去。
但这样的事情没有发生,因为就在那道剑光进入她掌心的那一刻,她的眼睛深处亮起了一抹极其明亮的金芒。
那道剑光在她的身体里似乎遇到了某种屏障,最终只贯穿了她的手臂,带出来篷如雨的血花。
白真人转身如云,飘然而入血雨之中,就此消失。
看起来她竟是动用了最后的那张主,如此才避过了杀身之劫。
就在她消失前的那一瞬,阳光照亮了她的脸,隐约能够看到一些不一样的地方。
那道剑光破开海浪,回到通天井的上空,显现出井九的身形。
他望向东南方向,眼里闪过一抹剑芒,看到了阳光里那道若隐若现的气息波动,再次化作剑光追去。
……
……
不管是化身剑光的井九,还是手执仙的白真人,都是这片天地最极致的战力。
除非白刃仙人复活,又或者雪姬回来,世间再找不到如此强的人,便是曹园也不行。
只有他们有资格彼此追杀,事实上,他们也在极短的时间里成功地重伤了对方一次,却不知谁会获得最后的胜利。
白真人遁入天地之中,剑光追之而去,东海畔再次回复了安静。
微风吹过,青帘微飘,然后裂解成无数碎片,露出了轿中人的脸。
水月庵主看着就是一位寻常清秀的少女。
此时她的脸色有些苍白,唇角带着血,为了接住白真人的那一掌应该是受了不轻的伤。
只有如此才能觅到偷袭白真人的一线机会。
清晨的时候,那道剑光在人间寻找白真人,曾经在东海畔停留了片刻。
也就是那时候,童颜为井九定了这个偷袭的计划。
那之后井九回到云梦山听到麒麟的那段话,去了无恩门,然后被白真人偷袭成功。
童颜看着破损严重的青帘小轿,问道:“庵主可还好?”
水月庵主看着他,忽然问道:“你知道自己在修行界的名声不怎么好?”
童颜平静说道:“知道。”
他曾经是中州派的天才弟子,却忽然叛出山门,消失无踪。
直到这些年,修行界才知道原来他竟是转投了青山宗。
但这些其实并不重要,对水月庵主这样的大人物来说,童颜令人不喜、甚至隐隐忌惮的是别的方面。
比如先前白真人自天而降时,他苍白的脸色、无助的眼神……
“骗到自己曾经的师父,这是什么样的感觉?”水月庵主有些情绪复杂问道。
童颜想了想,没有说什么。
……
……
前皇朝陵墓在天寿山的最深处,天光穿过井九撞破的十几个破洞来到此间时,已经变得非常暗淡。
白玉棺椁已经变成了满地雪屑。
一个容颜清矍,气度不凡的中年人看着手里微微裂开的龟壳,发出一声意味难明的叹息。
他看着就像在赏雪、准备吟诗的书生。
但那身明黄色的皇袍,自然散发出的淡淡威严与真实的皇气,都在昭示着他的真实身份绝不是这般简单。
他便是萧皇帝。
前皇朝的子孙。
数百年前天下动荡的真凶。
朝天大陆的最后一位遁剑者。
他还有个身份是太平真人的同伴,也可以说是军师。
以天地为炉,青烟灭世,便是他与太平真人共同设的局。
这个局看似壮阔而粗砺,实则非常精细,他在大泽畔算了整整百余年才最终确定所有细节。
然而太平真人还是死在了青山隐峰里。
眼看着数百年的苦心孤诣尽数化作泡影,白真人出现了。
“吾道不孤。”
萧皇帝感慨了一声,向着陵墓外走去。
无数皇气同样向着陵墓外散去,微微带动他的皇袍,随之而来的是寒意十足的阴风。
如何能不感慨?
这里埋葬着的是他的列祖列宗。
来到陵墓正庙之外,萧皇帝回首看了一眼殿上的匾额,微微挑眉。
无恩门竟敢把先祖的陵墓拿来当山门,那便应该被灭门。
数百年前,他便是在这里向整个人间发起了第一次复仇。
那一次他失败了。
这一次难道还会失败吗?
“你是谁?”
一道声音在石阶下方响起。
萧皇帝转身望去。
一个年轻人站在一棵树下,面目寻常,气息也是如此。
天光被树叶割开的光影落在他的脸上,没有增添半分神秘的感觉,反而显得有些滑稽。
年轻人穿着无恩门的宗服,腰间系着一根剑,未能人剑合一,境界必然不高。
萧皇帝带着白真人潜入天寿山,井九则是直接闯了进来,再加上陵墓被破、皇气流泄,封山大阵必然生出感知。
想来无恩门的长老与弟子们应该都会陆续醒来,离开闭关的洞府。
只是不知为何,这名境界低微的年轻弟子竟是第一个来到了这里。
“封山百年,依然看不到一线天光,真是令人怜悯。”
萧皇帝看着这名年轻的无恩门弟子感慨说道:“不得不说天道果然至公,你们坚称天地无恩,那么也休怪天地无情。”
当年裴白发被西海剑神杀死,无恩门没有通天大物,故而封山。
百余年时间过去,无恩门的封山依然没有结束,这只能说明他们还没有迎来一位通天境强者。
既然如此,萧皇帝自然不会有任何担心,信步走下石阶,向着山外走去,看也没看树下的那名年轻弟子一眼。
“我们确实封山百年,但那不代表就可以任人羞辱。”
那名年轻的无恩门弟子解下腰间系着的剑,看着他声音微颤说道。
他解剑的动作有些笨拙,非常不熟练,很明显没有什么与人战斗的经验。
萧皇帝停下脚步,望向树下那名年轻人,笑着说道:“小家伙,难道你准备拿着这把剑把我捅死?”
以手执剑,无论能挽出多少剑花,能使出多少招式,那都是凡人的范畴。
那名无恩门弟子有些紧张。
一百多年前,他还是一个很普通的豫郡少年,被一个仙师发现天资颇佳,带来了天寿山。
谁能想到,他刚进山门领了一套衣裳和一把剑还有一本入门剑经,宗门便接连发生了很多大事。
掌门忽然出关,然后师父不知道怎么就死了,接着……掌门也死了,再接着便是封山。
师父在山门里的地位很高,但说实话,性情真的不好,所以他对师父的死没有太多的难过,更多的是茫然。
更令他茫然的是,宗门封山之后,长老与那些师兄们都去了各自的洞府静修,却没有人理会他。
那时候他才隐约察觉到,师父的死亡可能并不怎么光彩。
其实在封山之前,他还有最后一次机会可以离开,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却留了下来。
没有自己的洞府,他便在大殿旁边的值房里住着,好在宗门里还有大量的地精、晶石之类的事物,不用担心会被饿死,也不用担心修行……真正的问题在于,他不知道怎么修行。
他只有一套衣裳、一把剑还有一本入门剑经。
于是他就拿着那把剑,对着那本入门剑经练了一百多年。
至于那套衣裳,则是早就被他洗干净后,很仔细地收藏了起来。
直到今天,他被陵墓里的动静惊醒,知道来了敌人,才重新穿好那套衣裳,系好那把剑走到了正殿前。
他见过同门驭剑飞行的英资,知道自己的境界很低微,想来也知道,入门剑经就算再练上一千年又能厉害到哪里去。
只是这时候师长与同门们都还没有醒来,只有他一个人,他只好站了出来。
萧皇帝说完那句话后,继续向着山外走去。
他这时候可以飞,但不知道为什么偏偏要走,可能是想看看那个年轻的无恩门弟子究竟敢不敢拔剑?
那名无恩门弟子有些紧张地咽了口唾沫,握着剑便向萧皇帝冲了过去。
萧皇帝的余光里看到了一幕很奇怪的画面,眼瞳不由微缩。
那名无恩门弟子明明已经动了,却仿佛还站在原地。
动的只是他的身影。
或者说,那名无恩门弟子身法太快,竟在树荫里带出了一道残影!
噗哧一声轻响。
那把剑刺进了萧皇帝的腹部侧面,然后从另外那边透了出来。
鲜血从剑尖缓慢地滴落,微微染红那件明黄色的皇袍。
萧皇帝微微蹙眉,不知道是痛还是在想什么。
“你是谁啊?”
他看着那名年轻的无恩门弟子,带着不可思议的情绪问道。
“我……我不知道。”
那名无恩门弟子的神情很是慌乱,似乎比萧皇帝更觉得不可思议。
自己只是施展出了入门剑经里的第一式,怎么就捅进了这个人的身体了呢?
不知道是觉得太匪夷所思,还是觉得眼前的画面是假的,他下意识里抽出了那把剑。
萧皇帝缓缓坐到地上,看着身上的剑伤叹了口气,有些无力地垂下了头。
阴风从正殿里吹了出来,落在那名无恩门弟子的身上。
只听得哗哗声响,他的衣服骤然裂开,变成无数道布带,就这样垂落着。
过了一百多年,这件衣服哪怕再仔细地放着,也已然腐坏。
与之相反,他手里的剑磨了一百多年,已经变细了很多,却是无比锋利。
再锋利的剑,也不可能杀死像萧皇帝这样的人,杀死他的是这名无恩门弟子的剑意。
一百多年里,这名无恩门弟子翻来覆去地练那本入门剑经,要说到剑意之简之纯,就连井九都不如他。
时光的力量在不同的方向都证明着自己的伟大。
那名无恩门弟子提着剑,看着坐在地上的萧皇帝,感觉很是茫然,心想这个人究竟是谁呢?难道是陵墓里那些前朝皇帝里的一位,被阴秽之气蕴养万年,结果产生了尸变?不然动作怎么会如此僵硬,如此之慢?
阴风带动他肩上的一条布带,轻轻地触到了萧皇帝的身体。
哗的一声。
萧皇帝随之而散,明黄色的龙袍碎成无数布片,落入满山黄叶之中,被秋风一卷,便再分不出彼此。
第七十三章停下与经声无关,只是累了
只要时间到了,剑自然足够锋利,黄叶自然满天,没有师父的少年也能修成一代强者。
就像再漫长而令人疲惫的旅程也有结束的时候。
中州派的云船回到了云梦山。
山外的云雾生起无数道浪花,然后如梦一般碎掉。
昨天这些云船去青山的时候,不说气焰嚣张,也是沉默之中带着必胜的气势。
归来时却是如此的沉默,死寂一片,听不到任何声音。
白刃仙人归来人间,结果死在了雪国女王的手里!
更令他们感到恐惧的是,掌门真人居然与青山宗联手,想要杀死白真人!
想到这里,数百道视线下意识里落在最前方那艘云船上,却没有看到那道高大的身影。
不知何时,谈真人已经提前离开了云船,回到了云梦山。
他首先去了后山,拜见了几位隐世不出的长老,不知道说了些什么,然后便踏云而下,去了云梦大阵的最深处。
昨天在青山,他受到十方伏妖塔上的禁制反噬,受了重伤,不知为何回到云梦后他不急着治伤,却要做这些事情。
云雾缓缓飘散,露出麒麟庞大而恐怖的身影。
谈真人静静看着麒麟,眼神温和而淡然,宽大额头上的皱纹早已消失无踪。
他的眼神很奇怪,仿佛在看着别的地方,甚至是别的时光。
当然,他看的也不可能是麒麟,而是那个人。
或者说那团从来没有散开过的云雾。
曾经是师兄妹,后来是道侣,相伴数百年,原来从未真的相知,有的只是隐藏在最深处的算计。
白真人的想法比他藏得更深,开始的更早,所以他输的不冤,而且若不是他被景阳真人说动,又怎会被她所算?
现在想来,云雾道法能被十方伏妖塔所破,也应该是三百多年前她让麒麟故意说漏嘴的吧?
“渊妹现在可好?”谈真人问道。
麒麟说道:“何必这时候再来假惺惺的关心,我不理会你们的家事,只想问一声你为何要把景云钟给景阳?”
谈真人说道:“我没有给他,是给了童颜。”
麒麟有些意外,说道:“你居然想把掌门传给那个叛徒?”
谈真人说道:“早儿还在大原城沉睡,不知何时才会醒,也不知道是否能醒,除了童颜我还能传给谁?”
这本就是他与井九协议里的一部分。
只不过到现在童颜都还不知道,井九又把他反手从青山宗卖回了中州。
麒麟的眼里生出两抹幽火,说道:“那个叛徒居然敢把景云钟给景阳,你觉得我会同意他回来?还会同意他做掌门?”
谈真人说道:“我是中州派掌门,你说了不算。”
麒麟狂笑说道:“那你有没有想过,现在景云钟在景阳那里,你又受了重伤,我可以一口就吞了你?”
谈真人说道:“你看这是什么?”
话音方落,一口古意盎然的钟出现在他的掌心。
正是景云钟。
麒麟眼神骤变,发出一声凄厉的长啸。
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愤怒。
同样的画面,到底要出现多少次?
……
……
用无尽仙气施展天地遁法的时候,会有怎样的速度?
春日洒下温暖的光辉,隐藏在其间飘渺而向远方去的气息波动,瞬间便能数百里。
但依然没有那道剑光快,哪怕那道剑光飞行的痕迹已经变得有些歪斜,不像最开始时那般纵横天地,直来直往。
果成寺离东海很近。
当童颜回答水月庵主的第一句问话的时候,白真人便随着阳光来到了寺里,变成松林里的雾气,然后出现在一间禅室之前。
这间禅室名为白山,正是当年太平真人与玄阴老祖听经的地方。
昨天太平真人死了,玄阴老祖死了,果成寺讲经堂首座死了,她还活着。
白真人走进禅室,静静望向那座佛像,不知道在想什么。
钟声悠扬,回荡在寺庙里,经声阵阵,让春光多了几分条理。
前些年果成寺的老住持已经圆寂,禅子远在雪原,寺里没有一名僧人能感知到她的到来。
那些钟声与经声可以遮掩她的气息,让她稍微休息片刻。
……
……
果成寺外有座菜园。
菜园里有废弃的房子。
房子里有只剩下半边的泡菜坛子。
剑光一闪而过,沿山崖而上。
寺庙黄墙上留下了一个浑圆的小洞。
后厨里生起一阵微风。
一座大殿上的石兽上出现数道裂口。
静园里的那座石塔被剑光照亮。
井九显出身形,伸手摸了摸那座石塔,望向外面的重重殿宇。
……
……
钟声很快便停了。
经声却持续了很长时间。
不知是禅宗所言机缘,还是对昨日天地巨变有所感触,今天早课僧人们念的《是三千大愿经》。
这部经文说的是脱离此界苦,往三千大妙世界,最后一句是:无上微妙法,百千离劫意。
当这句经文随风飘走之际,井九与白真人再次相遇。
白山禅室外有片石坪,石坪那边便是果成寺的塔林,埋葬着历代高僧大德。
前些年圆寂的老住持便在最前方那座新塔里。
如果太平真人当年留在这里做住持,大概也会有自己的一座石塔。
井九轻弹手指,远处某座殿宇里的古钟被敲响。
再次响起的钟声惊动了果成寺里的僧人。
数道清光从殿宇塔林之间飘了起来,渐渐拢在一起,如随风而动的袈裟,正是山门大阵。
白真人就用天地遁法,也很难离开。
她也没有离开的意思,背着双手,仰着脸,闭着眼睛,似乎觉得钟声很好听。
数百名僧人赶了过来,围住了塔林。
井九摆了摆手。
那些僧人知道他的意思,有些不安地退到了外面。
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他没有直接化作那道剑光,把十余丈外的白真人斩成碎片。
白真人也没有出手。
两个人静静站在塔林里。
一道微风带着松树特有的淡淡香味飘了过来,牵动白衣与白裙。
啪啪啪啪,无数声轻微的脆响,从井九与白真人的身体深处响起。
石塔表面出现无数道裂缝,地面的野草尽数变成片段,白山静室里的佛像,在极短的时间里漆面剥落了很多。
就连天空里的山门大阵都生出了很强烈的反应,那件由清空组成的袈裟被撕开了数道口子,阳光就是这样落了下来,把那些石塔照成了棋枰上的雕像。
感受着飘荡在寺里的那些可怕的气息,果成寺的僧人们脸上满是悲悯的神情,不停地宣着佛号。
那些气息不是剑意也不是道门玄功,带着明确的破损意味,都是井九与白真人的伤。
白真人睁开眼睛,说道:“你还能再横行几时?”
井九说道:“不知道。”
当年在西海的时候,井九与南趋在极短的时间里,便用神识进行了很多对话,他与雪姬也曾经这般交流过。
今天他与白真人却是真的在说话。
没有什么深意,只是因为他们这时候都很累。
一天一夜时间,他们已经疲惫到了极点,伤势也已经极重。
白真人的伤口不停流淌着金色的光浆,如果不是仙护住了道心,她在东海畔便死了。
井九没有任何异样,但在天寿山陵墓里受的仙一击又岂会好受?
白真人望向他说道:“是青山宗还是景家的原因,你对果成寺的影响力比我想象的还要大。”
井九说道:“所以你不应该选择这里。”
白真人说道:“听说柳十岁曾经在这里住过很多年,你师兄在这里做过很多年住持,而且你的亲兄长就葬在这里。”
井九说道:“不错。”
白真人说道:“来到这里,你是不是想起了很多往事?那你有没有想过,只有要死的人才会如此。”
井九说道:“你的信心从何而来?”
白真人望向天空里的春日,忽然问道:“你觉得那是什么?”
当年问道大会的时候,井九去了青天鉴里。
与他同行的还有很多年轻天才,比如何,比如何的那位姜姓散修好友。
在赵国乡下那个穷村水渠边,那两个小孩也曾经指着天空里的太阳,提出过相似的问题。
青天鉴里的太阳,不是真的太阳,是还天珠。
于是就连小孩便知道,他们身处的世界是假的。
白真人为何会忽然提出这个问题?
她想听到什么答案?
第七十四章问道
听到这个问题,井九想到了在天寿山里,在通天井畔的画面。
那时候,仙在白真人的手里大放光明。
无数道明亮的光线受到仙的征召自天外而来,源头便是那轮太阳。
接着他又想到了另一个画面,在寒冷的黑暗世界里,有颗白色的燃烧火球在远方静静地悬着,注视着这个世界。
白真人会问他这个问题,是因为他曾经到过那个世界。
“我其实不需要你的答案。”她看着井九说道:“云梦山里有道仙幔,可以看到那个世界,我从小就看过很多次那颗燃烧的火球,所以我知道这个世界的太阳并不真实,或者说只是那个太阳的投影。”
井九望向天空里的春日,没有说话。
白真人继续问道:“为何修道者飞升之前没有仙气,一朝得道便有了仙气?”
井九回头看了她一眼,依然没有说话。
“因为那颗燃烧的苍白火球散发着真正的原初之光,而那就是仙气。”
白真人说道:“所以你不可能是我的对手。”
一阵清风徐来,带着松树的香气,带动如缎带的白衣。
井九想说什么,最终只是摇了摇头。
“不要说我不是飞升者,所以没办法动用仙气。”
白真人平静说道:“你我连自己是谁都无法确知,那又如何能判定我们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
很多年前,整个朝天大陆都因为井九的真实身份而茫然失措。
他到底是景阳真人转世,还是万物一剑成妖?
但今天白真人说的不是自我的身份认知,而是更深层次的问题。
这是来自何处的问题。
事实上,不管是井九还是别的修道者都想过相关的问题。
修道之始是问道。
看着山川河流、天地风云、满天星辰还有那轮太阳,总要问个究竟。
就算你刚进青山,在洗剑溪边与同门打闹的时候不想,就算你剑入无彰,只顾着在浊水两岸驭剑飞行,脸被寒风吹得生疼、浑身却充满了热气,根本顾不得想这些,可是在漫长的闭关静思里、在生死之间感知大物的时候难道还不去想?
这个天地自何处来,按照怎样的规则在运行?
修道者要飞升,那是要飞去哪里?
仙界?
仙界又是哪里?
要知道去处,首先你要知道来处。
为何会有我?
为何会有这个世界?
如果太阳是假的,这个世界也会是假的吗?
如果这个世界是假的,那我还会是真实存在的吗?
自古以来的修道者们不知道想了多少遍这个问题,却是没有一个人会让那些想法形诸文字,流传后世。
那是大道之始,是大道所向,是众妙之门,是万劫之渊。
今天也是如此,井九始终保持着沉默。
……
……
“我们没有来处,这方天地也没有来处。”
白真人说道:“亘古以来,这里就是如此,仿佛就是在时间长河里的某一天,便出现了这个世界。”
井九伸手采下一道春光,看了片刻后说道:“如果往前看不真切,不如先往后看。”
“至少可以看到一些。”
白真人说道:“这个世界充满了设计的感觉。”
不管是那些漩涡,那些通道,那些屏障,似乎都在为了这方天地服务。
“这个推论并不新鲜,从远古时期便有很多人在寻找神明的存在,直至终于有大能飞升。”
井九松开手指,任由那道春光融于时光之中,看着她说道:“这个世界是真实,你我也是。”
白真人说道:“但依然有可能是被设计出来、与外界隔绝的世界,因为外面太危险。”
井九说道:“就算如此,我想那位造物主的意思也不是让我们就此停留在这个世界里,他的想法更可能是让我们在这里成长,直到足够强大破开他设下的屏障,那就应该离开。”
摇篮确实足够安全,可是不出去又怎么会学会走路,又怎么能走到对岸?
“你我就一走了之,这个世界怎么办?”白真人问道。
井九说道:“你真相信师兄的说法?”
白真人说道:“不错,我们都看过外面,外婆的想法解决不了根本问题,你师兄倒是走出了一条新路。”
井九说道:“不管怎么说,他都是我青山宗的掌门,而你姓白。”
白真人看着他微笑说道:“万物能为一剑,大道为何不能相通?”
太平真人是朝天大陆千年里最大的魔头。
她这个正道修行界领袖却是太平真人的追随者。
井九早就知道,但这时候做了最后的确认,还是忍不住看了她两眼。
那片云雾已经散了,露出了她的脸。
不是朝歌城里曾经出现过一瞬的那张脸,也不是问道大会时的那张脸,这才是她真正的容颜。
她的眉眼极为清丽,与白早有七分相似,只是更加清冷离尘。
白真人问道:“你觉得她有些像我?”
井九嗯了一声。
“她确实有些像我,无论容颜、性情、禀赋,包括对这片天地的看法。”
白真人微笑说道:“那些年我看着她装成大人模样,到处结交天赋好的年轻同道,想要做些什么,我便觉得好笑,真是扮家家一样,但笑过之后我才想起来,很多年前其实我也是这样做的,或者说想这样做。”
她也曾经是中州派掌门的女儿。
那时候的她天真烂漫,却想要担起天下的重任。
然而她每天只能在云梦山里修行,等着被安排与天赋最好的那位师兄结成道侣,过着极其无趣的日子。
直到那年,她随着母亲去了朝歌城,看到了那件大事。
冥皇被关进了镇魔狱。
柳词伺候他的师父喝了一夜的酒。
接着她知道了连三月的事。
然后便是梅会。
她很佩服他们,或者更应该说是羡慕。
“都是修道者,为何他们能够如此活着,我却要守着名门大派的规矩,什么都不能做?”
白真人说道:“因为我是白家的女儿,我的外婆是朝天大陆最后的飞升者,而我必然会成为未来的正道领袖。”
井九没有发表任何评论,也没有任何神情变化,不管是怜悯、同情还是嘲弄,都没有。
“我当然可以像早儿一样尝试摆脱这种无趣的生活,比如跑去青山宗向柳词提亲,那时候南忘还没入门吧?”
白真人负着双手望向天空,说道:“但我对这种事情也没有任何兴趣,在我看来有趣的事情都已经让他们做完了。”
这句话里的他们说的是太平和连三月这样的人。
“就在我不再思考这些事情的时候,事情却忽然发生了很有趣的变化。”
她收回视线,望向井九说道:“你师兄忽然从朝天大陆的真人变成了想要灭世的大魔头。”
话题已经从天上落到了地下,但还是很沉重的那种,因为重要。
“后来我知道了他的想法,我觉得很有趣,很邪恶……却又很正确。”
白真人说道:“同时拥有这三种特质的想法,真的很打动我。”
井九问道:“如果你真是他的追随者,为何一直想要杀他?如果不是柳词,当年你在西海就已经成功了。”
“我喜欢他的想法,又不代表我是他的信徒,为何不能杀他?”白真人说道:“如果在西海的时候杀了他,他在冥界的遗产就会是我的,这个世界也会是我的,到时候我再来实现他的想法便好。”
井九说道:“你一直都知道他暗中准备做的这件事?”
“只知道一部分,所以我让大祭司在冥界暗中配合他的设计,但我真没想到他的想法一旦落于纸面竟是如此壮观。”
白真人望向天地,神思悠悠说道。
……
……
从昨夜到今日,天地巨变不停。
海水入冥,生起万重浪,刀剑相逢起一道山脉,终是被冲开了一道豁口。
那座大佛以肉身为堤,挡住了那些海水。
罡风在湖面呼啸着,石山将碎,金血已淡。
那位圣人以血为墨,系住了那些狂风。
聚魂谷底的透明巨墙垮塌,岩浆如天火般洒向深渊下的幽冥。
东海畔青烟如缕,让那些桃花都重新变得青涩起来。
这都是太平真人的手笔。
……
……
“以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
白真人感慨说道:“这等手段,我可是想不出来。”
井九说道:“这句话很有意思。”
白真人收回视线,说道:“但我比你师兄想的更长远一些,就算把世间所有凡人都杀光,天地灵气依然有限,就算用上烟消云散大阵,只怕也不足以让人人飞升。”
井九说道:“所以你把白刃从天外骗了回来。”
“她不放心这里,又不敢离开太远,就这么守在外面,何必呢?”
白真人淡然说道:“她回来后,或者杀死你们所有人,或者被你与太平真人算死,把仙气还给天地,怎样都是好事。”
井九说道:“你与师兄确实很像。”
白真人看着他说道:“我现在最想不明白的事情,就是你为何要亲自落场,你不是他和我这样的人。”
举世皆知,井九是怎样懒且怕死的一个人。
凡人生活的世界就算毁灭了,与他也没有太大关系。
他却开始冒着生命危险拯救这个人间。
“你不惜以青山剑阵消失为代价也要毁了承天剑,你杀了白刃,你送雪姬离开,你算明白并且做成了所有事情。现在再没有谁能威胁到你的存在,你随时可以飞升,结果……你却忽然转身,放弃了谋划多年才得到的真正自由。”
白真人看着明媚春光里的那张脸问道。
“你就这么随意地把剑柄再次交了出去,难道不觉得很荒唐吗?”
“当然不随意,这个决定很重要。”
井九说道:“我想了整整一个晚上。”
第七十五章明灭
井九做出的这个决定究竟有多重要?
往大了说,这涉及到整个朝天大陆的历史走向。
往小了说,这决定着他千年修道生涯的最终成败。
当然对他来说,可能后者才是真正的大事。
而做出这个决定,他只用了一晚上的时间,怎么看都谈不上认真,甚至可以说极为草率。
“其实你们想做什么事情,我真的不是特别在乎,但为什么当年师兄想做的时候,我会站出来反对他?”
井九再次伸手摘下一段春光,放到眼前看了会儿,就像在看当年那顿火锅。
“道不同,不相为谋,各走一边便是,但这件事情不行,因为你们的道已经影响到了我的道。都说井水不犯河水,我只想安安静静地做一口井,但你们在河里掀起的浪太大,把井水都弄浊了。”
这些话他没有对师兄说过,昨天在天光峰上也只说了个引子,今天才算是正式做出解释。
那年吃完火锅,他带着元骑鲸与柳词向师兄走了过去。
这与果成寺里的那场祸事有关,但究其源头还是道不同。
“如果说是当年,你还要在这个人间生活修行,可以理解你的选择,但现在你大道在望,走便是了,何必还要理会这里?”
白真人的视线落在他的指间,看着那段随风轻轻变形的春光。
“你先前才说过一走了之是不对的。”
井九说道:“而且事实证明,便是走了也无法了结。”
千余年前白刃飞升成功,看到了那个黑暗而凶险的世界,生出强烈的不安,没有远离,而是守在朝天大陆的外面。
那年他一剑破天,到了外界,被她偷袭重伤,只好借万物一剑转生。
偷袭不是关键,真正的问题是他与这个世界的因果未尽。
因为那座烟消云散阵,也因为他自己。
上一世的景阳真人有着世间最锋利、最淡漠的道心,就像是被水洗过万年的仙剑,却依然无法斩断那些因果。
于是重生之后,他先去了那座小山村,找到了柳十岁,接着回到青山,带着赵腊月登上了神末峰。
他在朝歌城的梅园里听到了那道琴声,又去西海与连三月再次相遇。
那些因果没有就此解脱,反而越来越深,直至深入骨髓,与他再也无法分开。
因果,需要的是了结。
白真人明白了他的意思,说道:“这甚至能够让你暂时忘却对死亡的恐惧?”
井九说道:“我不确定,但在做出决定的那一刻我没有想这些事情。”
白真人接着问道:“那现在呢?你有感受到那抹夜色了吗?”
那抹夜色便是死亡的阴影。
井九想了想,说道:“好像有点。”
他这时候会感受到死亡的阴影,自然是因为他不能确定能否战胜对方。
白真人平静说道:“那么就让我们来看看,究竟谁的道才是正确的吧。”
大道之争,其实评判标准非常简单而直接。
最后谁能活下来,谁就是正确的。
这便是大道唯一的意思。
比如说人族的未来究竟应该怎么走?比如这个世界应该怎样存在,终究要等到无数年之后才能看到最后的结局,才能知道太平真人与白真人他们的想法是不是对的。
果成寺的僧人们都离开了,经声在院墙外的田野、山崖之间响起,随风来到塔林之间,平添了几分肃穆的气息。
“主里的仙气数量太多,层次太高,我在经声里沉睡多年才能炼化。”
井九不是提醒她,只是客观的叙述。
白真人现在有一主一副两道仙,如果她还是只能像先前那样动用副,终究不可能是他的对手。
当然,她肯定还有很多厉害的法宝与道门玄功,就像井九也还有冥皇之玺之类的手段。
但那些都不如仙与万物一剑。
既然不如,便没有资格在今天这场战斗里出现。
“这是白家的仙,我虽然无法炼化它,却知道更多使用它的方法。”
白真人说完这句话,手里忽然释放出难以想象数量的光线。
那些光线来自燃烧的仙。
那道副帮助她用天地遁法在人间与冥界之间来去自如,避着井九的追杀。
想不到的是,在战斗还没有开始的时候,她便直接点燃了这道仙。
她能够把仙点燃,这个事实其实更加令人震惊。
因为这证明就像她说的那样,白家对如何利用仙进行战斗,有着非常多的经验。
那道仙在极短的时间里便燃烧成了虚无,带着无穷热量的明亮光线,从她的指缝间溢出,遇着春风却折了回来!
这幕神奇的画面,便是怎样想象都想象不出……在它真实出现之前。
那些明亮至极的光线,尽数穿透白衣,进入了她的体内,然后就此消失不见。
她的身体似乎没有发生任何变化,但如果仔细望去便能看到她的眼睛更加明亮,皮肤表面形成一道极薄的光泽,如金似玉,在阳光之下闪闪发光,整个人仿佛都变成了一件法宝。
井九感知的非常清楚,并非是仙气在极短的时间里便改造了她的道身,而是那些仙气分散成了极细微的粒子,镀在了她身体表面的每一处,甚至是内腑里的每一处。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时候的白真人就像曹园一般修成了金身,也接近了他的剑体。
此时的白真人拥有着难以摧毁的坚韧道身,便是那些法宝甚至是通天境强者的攻击,都难以伤其分毫。
她不用再担心像在东海畔那样,被那道剑光直接穿过身躯,险些当场身死。
她的防御变得难以想象的强大,可是她会用什么样的手段杀死防御更加强大的井九呢?
难道她真的有办法动用那道正?
这时候的太阳已经到了中天,正是最热的时刻,光线无比炽烈耀眼。
忽然间,无数道阳光受到某种无形力量的征召,凝结成束向着塔林而来!
这幕画面在天寿山曾经出现过,只不过这一次的光束更粗,就像是静止的闪电,轻而易举地破掉了果成寺的山门大阵!
那些凝结成束的阳光照亮了幽暗的塔林,也照亮了白真人的脸。
她的脸被照的明亮至极,不复先前那般清冷,眼角出现了几道清楚的皱纹,鬓角飘起一缕青丝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白。
这就是她动用主所必须付出的代价?
在满天阳光里,白真人飘到了天空里,居高临下看着井九,眼里没有任何情绪。
无数道阳光落在塔林里,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也没有散开,就像是栅栏一般罩住了井九。
青石板地面上出现很多小洞,那都是光的力量。
光栅散溢着难以想象的威压,不停缩小,向着井九而来。
塔林里生出无数道青烟,石板缝里的野草随风而化。
嗤嗤数声轻响,有光线终于触到了井九的衣袂,白衣燃烧起来。
紧接着,有道阳光触到了他的手腕,割出了一道小口。
没有鲜血流出,那道伤口晶莹一片,仿佛琉璃。
井九没有尝试遁走。
剑光再快,最多便是与阳光一样快。
在这片由阳光组成的阵法里,闪避的意义不是很大。
在白真人动用仙之前,他便开始了推演计算。
更准确地说,在天寿山里被偷袭,然后看到阳光的那一刻,他就开始了自己的推演计算。
最终他得出的结果很简单,如果白真人只用副,方可以一战。
如果她召来的阳光数量太多,他便无法避开,也没有任何胜机。
他的剑元再如何丰沛,又如何能够耗得过源源不断的阳光?
那个静静悬浮在黑暗、寒冷世界里的白色火球,很明显再过无数万年也不会熄灭。
所以只有一个方法,那就是斩断仙召引阳光的通道。
在东海畔通天井偷袭白真人之后,他更加确定自己的结论,于是那道剑光在天空里写了几个字。
剑光太快,那几个字自然也消失的极快,放眼朝天大陆也只有几个人能够看到,比如青山里的那一位。
……
……
满天阳光忽然消失了。
天空里忽然出现了一座黑山,挡住了太阳。
阳光照在它的身上,把幽黑如夜的毛皮都照成了银色。
果成寺塔林里的光柱还在散着明亮的光线,但没了源源不断地补充。
白真人挑了挑眉,眼角的皱纹更深。
她有些意外,却没有任何犹豫,伸手握住塔林里的一地阳光,轰了过去。
数百道光柱组成的光栅,瞬间凝结成一道线,准确无比地落在了井九的身上。
咔嚓!无数声破碎的声音连接响起,果成寺里的大树与院墙连接倒塌,某座偏殿里的钟上出现一个人形的缺口。
……
……
海浪不停拍打着岸边的礁石,不知道拍打了多少年,也不知道还要过多少年才能把那块礁石击碎。
轰的一声。
礁石骤然碎裂,落入海浪里,生出无数个雨点。
井九从海里飞了出来,身上到处都是血。
那些血没有被海水冲淡,却被阳光涂上了一抹金色。
白真人一拳竟是把他击飞到了数百里外的一座海岛上!
他望向海那边的陆地,挥了挥手。
数道清冷至极的剑光,离开他的手指,须臾间穿过茫茫海面与数百里的距离,回到了果成寺里。
啪啪啪啪,数声闷响。
白真人的衣服上出现数道无形的下陷。
一些血水流了出来。
同样是金色的。
第七十六章浪花只开一时
青山弟子修至守一境,剑意渐实渐纯,飞剑可以断石切金,十丈之内,如臂使指,目光所及之处,便能杀人。
若修至承意境,结成剑丸结成,剑意森然,飞剑可在百丈之内来去自如。
由无彰入游野,则可御飞剑于十余里外杀人。
若修至破海境,剑意浩荡,飞剑能渡沧海,于百里外斩强者头颅。
若像当年的裴白发那般,修成通天大物,飞剑便能至于千里之外。
但就算像通天大物这般强大,他们的飞剑想要抵达目标所在,还是需要一段时间,而且需要知道目标在哪里。
井九挥手,剑光离体而出,便去了数百里外的果成寺,准确地落在了白真人的身上,这是怎样的境界与剑道修为?
数道剑光破浪而去,刚刚消失在岸上,他再次动了。
他伸出右手向下虚斩。
一道极其明亮的剑光从虚空里出现。
海面上出现一道笔直的白线。
白线的前端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向着数百里外的果成寺而去。
……
……
经声阵阵。
塔林一片光明,与黑暗的天空显成了鲜明的对照。
那道剑光破空而至,斩断寺墙,斩破塔林,落入光明深处,逼出了一道白色的身影。
准备用天地遁法离开的白真人,竟是被这一剑直接斩了出来。
她望向远方的东海,眼神依然淡漠,又隐约多了些决然之意。
井九受了如此重的伤,居然还有如此强大的战力?
那道剑光起于数百里外,能够准确地击中她。
而她的道门玄功与仙,却没有这种精准程度。
她必须拉近与井九之间的距离。
塔林里忽然骤放光明,吞噬了她的身影,向着海上不停飘来的剑光,逆行而去。
十余息时间后,她便来到了大海之上,右手带着无限光明,镇向井九。
井九神情不变,再次挥手斩出。
剑光破开空气,在白真人的颈间与脚踝上留下两道清楚的剑痕。
拥有仙加持的她,这时候等于拥有金身,即便是万物一剑,也无法瞬间斩破。
啪啪啪啪,只听得无数声雷音响起。
在极短的时间里,便有数千道剑光离开了井九的手,来到了天地之间。
那些光撕扯下乌云,穿过树林,掠过被黑山遮住的太阳,飞过如蓝缎般的远海以及如雪绸般的近海。
在某个瞬间,那些光仿佛变成了无数道飞剑,穿过了天空里的某处。
白真人站在那里,低头望向自己的身体,看着那些极其细密的剑洞,微微挑了挑眉。
当年在朝歌城,白刃仙人的那道分身被青山剑阵摧毁的时候,也曾经做过类似的动作。
那个画面一直被她记在心里,没想到时隔多年,会在自己的身上再次出现。
仙还在她的手里散发着光明,只是还来不及接触到井九的衣袂,那些剑光如雨般穿过了她的身体。。
那些剑光自然不是青山剑阵,只不过是那道剑太快,于是看着便像是万道剑光同时出现。
也可以说,那道剑把自己变成了一座青山剑阵。
数十里外的一朵云被撞碎,井九显现出身影。
他转身回头望向那处,看到白真人从天空里落下,落在了海水里。
啪的一声轻响,并没有太大的动静。
就算是能改天换地的大人物,在落入海里的时候与一颗石头也没有太大区别。
海风微动,井九来到了这片海面。
破烂的白布被海水打湿,就像是被风暴扯烂了的帆。
他站在海面上,静静地看着白真人。
这里的海水明明极深,但不知道为什么,看着却极为清澈,看着就像是一条小溪。
更神奇的是,方圆数里的海水竟仿佛是静止的。
白真人飘在海水里,就像躺在水晶中。
无数道泛着金光的仙气从她的身体里散溢出来,慢慢进入大海里,很快便消失无踪。
她睁着眼睛,看着天空高处被尸狗遮住的太阳,不知道在想什么。
这场战斗只持续了很短的一段时间。
在这段时间里,她苍老了很多,脸上满是皱纹。
但这时候随着仙里的仙气流散,那些皱纹又再次消失,她的容颜复又清丽,眼神还是那样的清冷。
“原来夜哮比想象中更强。”她看着天空里的那座黑山说道。
在修行界的传闻里,中州派两大神兽麒麟与苍龙都是最强大的存在。青山四大镇守里只有尸狗勉强对抗。但今天尸狗竟是凭借着自己的神通挡住了那道仙从外界借来的原初之光,很明显境界层次早就已经超越了麒麟。
井九说道:“它常年在剑狱里守着,很少有人知道它到底有多强,它也不需要被人知道。”
战斗已经结束,那张仙已经毁灭,无数仙气正在进入大海,尸狗自然也不需要再挡着太阳。
天空里的那座黑山慢慢移开,边缘处骤然明亮,仿佛白日里的焰火,然后才渐渐回复如常,阳光重新降临大地。
“我总觉得这幕画面有些眼熟,仿佛在哪里见过一般。”白真人看着天空里的壮丽景象,有些不解说道。
井九说道:“我也觉得好像在哪里听说过。”
那座黑山还在天空里缓慢地移动,看来尸狗为了挡住来自外界的初始之光也付出了不小的代价。
白真人收回视线,望向井九说道:“大道之争其实不重要,我只不过想如太平与连三月那样有趣地活着。”
井九说道:“像他们那样活着,其实是很令人难过的事情。”
白真人说道:“你真是一个无趣的人。”
井九说道:“越有趣,便越悲凉,越令人难过。”
知道自己的生命必将终结,才会追求有趣、追求意义、直至将其视为唯一的追求。
白真人明白了他的意思,有些不确信问道:“难道你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死?哪怕一次都没有?”
飞升不是长生,只是追求长生的一个阶段。
而朝天大陆的修行者能够飞升的,放眼历史都没有几位。
井九究竟从哪里来的自信,坚信自己必将飞升,而且生命永远不会终结?
“先前在果成寺里,我想过自己可能会死。”
井九说道:“所以我一直避免面临这样的选择,或者说让自己陷入这样的困境。”
白真人说道:“没有人能确保自己能够长生不死,你就这般无趣的活着,万一将来那天你忽然死了,那岂不是很亏?”
井九站在海面,望向这个世界,想着在岩浆里泡澡,想着在云端钓鱼,没有说什么。
白真人说道:“你还是解决不了那个问题,永生是无法被证明的。”
“是的,这就像是一道题,永远没有答案。”
井九说道:“但我一直在解这道题,难道这不就是活着最大的乐趣?”
“原来如此,确实极有道理,可惜只有你有资格享受这种乐趣。”
白真人很满意,甚至应该是很满足于这个解释,笑了笑,然后平静地闭上了眼睛。
清澈的、静水的如琉璃、如水晶的海水缓缓流动起来。
海水的磨擦与拥挤,生出了一个小气泡。
紧接着,越来越多的气泡在海水里生出,飘荡着来到海面,渐渐凝在一起便成了沫子,而白色的泡沫聚在一起便是浪花。
无数道浪花从海里平空生出,向着四面八方而去,不知何时才会散开。
……
……
不管是一场春雨,满天晨光,又或是无尽暮色,都代表着一位真正大物的离去。
与前面几次不同的是,大海上的无数道浪花没有被人看到。
但整个朝天大陆还是都感知到了白真人的离开。
那座黑山回去了,给青山群峰带去大片的清凉。
山风微作,尸狗落在原先上德峰所在的地面,静静地趴在那块巨大的墨玉盘上,缓缓闭上眼睛开始休息。
无数道鲜血从黑色的皮毛里渗出,隐隐可以看到极其恐怖的伤口。
这个时候,青山里的人们才知道它竟是受了很重的伤。
数道剑光闪过,广元真人与南忘等人来到尸狗身前,却不知该如何替它治伤。
黑色山野里忽然生出一朵蒲公英。
阿大落在尸狗的身上,小心翼翼地开始给它舔伤口。
……
……
南忘等人都去了尸狗那边,剑峰上的人便少了很多,现在大事已定,也不需要再紧张地盯着平咏佳。
平咏佳没有睁开眼睛,脸色苍白地坐在崖洞里,手指依然指着东海的方向。
青儿摸了摸他滚烫的额头,很担心这个家伙会不会被难以想象的海量推演计算烧坏脑子。
就在她的手落在他额头上的那一瞬间,山崖与天空里的无数道飞剑忽然动了起来,对准了她。
青儿明白这是为什么,对赵腊月的忌惮更多了些真切的认知,有些不高兴地哼了一声,挥动透明的翅膀飞出剑峰的云雾,来到了天空高处,向着东海那边望去,确认那道血色的剑光已经去了很远。
她这时候确实有些不高兴,原因很复杂,就连她自己都很说清楚是什么。
赵腊月现在最忌惮平咏佳,她这些年最忌惮的自然是白真人。
白真人死了她应该感到轻松才是,可为什么却觉得心里有些堵的发慌?就像昨天太平真人死的时候一样。
……
……
海浪层出不穷,如千堆雪。
站在雪浪之间,井九沉默了会儿,换了件新的衣裳,踏浪而起,化作剑光去了大海的更远处。
没用多长时间,他便来到了大漩涡上方。
那位巨人浑身湿透,不停地挖着漩涡边的崖石,试图堵住那些下泻的海水,却是徒劳无功,看着极其狼狈。
井九示意自己来。
现在白真人死了,仙毁了,他感觉到就连萧皇帝都不知因为什么原因化作了满地黄叶。
那么开始拯救这个世界吧。
……
……
(这个章节名被我用了太多次,但实在是忍不住,因为太适合今天了。)
第七十七章补天
就像白真人在果成寺里曾经说过的那样,这方天地并非绝对的自然。
比如大海上的三个大漩涡,从自然法则来看便极难解释。
无数的海水从漩涡里泻落,经由天地通道去往异大陆以及遥远北方的冰原底部?
哪怕用最朴素的眼光来看都有问题。
所谓的天地通道真是天地自然生成的吗?
这些问题不需要现在解答,现在井九需要解决的问题是怎么堵住大海入冥的通道。
太平真人用血魔教的通天杀阵强行改变了天地通道,白真人又用十方伏妖塔的真身对这座通天杀阵进行了补强,直接把海水入冥的通道变成了一个极大的洞口。就算是巨人这时候也没有任何办法,因为往冥间泻落的海水太多,不管他往里面怎么填东西,都会被冲走。修行者把山门大阵搬到大漩涡里也无法抵抗天地的伟力。除非能想到某种办法把海水泻落的速度减缓,才能在此基础上再作补救。这就像是大河决堤,想要堵住那个决口,你首先得想办法让洪水的速度慢下来。
井九准备怎么做?
一道剑光照亮了由无尽海水形成的巨大瀑布。
那些海水里面混着从海底与远处裹来的血与沙,瀑布看着极为浑浊,依然被这道剑光照亮甚至穿透。
那道剑光在满天海水之间快速飞行,很难确定具体的方位,也没有什么规律,时而深入海底的泥沙,留下无数个小孔,时而进入大漩涡的底部,甚至抵达了冥界的天空,甚至有时候就像是同时出现在几个地方。
海水里生出无数道气泡,看着就像是一道道白线。
那些白线弱不着力,却散发着极其精纯而凝结的剑意。
随着剑光的穿行,那些剑意越来越密,气泡消散之后依然停留在天海之间,停留在人间与冥界之间。
泻落的海水遇着那些剑意自然分开,变成透明的海水块,彼此撞击、摩擦,泛起更多的泡沫,下落之势稍有减缓。
但依然远远不足以达到填海的基础。
海底被泥沙覆盖着的坚硬石块被那道剑光削碎,随着海水跌落大漩涡,就如羽毛一般,根本无法有片刻停留。
于是那道剑光越来越快,数息之间便能绕着大漩涡无数圈,在海面与冥界天空之间来回十余次。
那些剑意构成的无形线条越来越密,渐渐要变成一张网,网眼也变得越来越小,剑意之间的吸力终于能够兜住一些海水。
然而随着海水下落的速度变慢,那张剑意织成的网承受的重量也越来越大,那道剑光想要维持现在的高速也变得更加困难。
巨人站在大漩涡外,看着那道仿佛牵引着无数重量的剑光,憨厚的脸上写满了担心。
擦的一声轻响,那道剑光在大漩涡畔的崖畔掠过,带落一些碎石,飞行痕迹明显有些失控。
巨人再也控制不住,喊了一声阿加。
如雷鸣般的呼喊声压过了大海瀑布的声音。
那是在劝井九放弃。
……
……
一天一夜时间,井九做了太多事情。
与太平真人的隐峰之战,以洗剑溪为鞭困住白刃仙人,又与手执仙的白真人做了最终一战。
从冥界到人间,到处都能看到那道剑光。
他已经疲惫到了极点,受了很重的伤。
在这样的状况下,他还想用自己的剑意把整个大海都挡住,真的会出事。
就算他的剑元再充沛,还有连三月给他的仙气,只怕也都会消耗一空。
到时候他会怎么样?
……
……
那道剑光没有停下。
井九就像是没有听到巨人朋友的呼喊,继续沉默地前行。
在天寿山陵墓里被白真人与萧皇帝偷袭后,他的剑光便有些不稳。这时候他承载着整个大海的重量,更是飞的歪歪扭扭,不时便会撞到某些地方,看着就像是喝醉酒一般,给人一种踉踉跄跄的感觉。
但不管多难看,他还是在继续飞,继续布着自己的剑阵,想要挡住落入冥界的大海。
巨人看着那道越来越慢、越来越不稳的剑光,眼里的忧色越来越重,而且还有很多不解。
你不应该是这样的人啊!
那根粗大的古树在他的两手之间不停换着。
好几次他都险些拿起古树向那道剑光砸去,想要阻止井九,最终还是没有动。
海水被刺穿了不知几十万次,崖底不知道被切落多少万块碎石,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直至夕阳西下,海水被照的红暖一片,就像是血一般的时候,那道剑光终于停了下来。
井九站在暮色最深处的一朵云上,向着海面望去。
他的脸色极其苍白,不管是纸还是白城的雪都无法形容,只不过被落日照着,不怎么容易看出来。
大漩涡里的海面已经平静了很多,依然有很多海大在不停向冥界泻落,但已经不像先前那般狂暴。
那道由无形剑意织成的网,兜住了难以想象数量的海水。
如果这时候有人从冥界往天上看,或者能够看到一颗无比巨大的、蔚蓝色的水球。
这是一幕神奇的画面。
这是一件神奇的事。
巨人看着云上的井九,眼里满是佩服的神情。
这并不是结束,想要完全堵住这条大海入冥的通道,还需要做很多事情。
而现在他就要先完成一件事,那就是把这个无形的巨大剑网想办法系在天地之间。
不然海水便会带着剑网一道冲进冥界。
无形的巨大剑网是由剑意织成的,剑意便是线。
那根线的末端是一道极细的剑意,这时候正缠绕在他的右手尾指之上。
也就是说现在这道剑网里的无数海水的重量,都是被他提着的。
如此沉重的事物,他不可能一直提着,等到朝天大陆的人们赶过来。
事实上,他已经撑不了多长时间。
那道极细的剑意已经深深陷进了他的右手尾指,甚至破开了皮肤与血肉,把指骨都割裂了一部分。
能与万物一剑争锋的只有它的剑意。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没有办法把这道剑意系在海底的岩石上。
那些岩石遇着他的剑意便会被切碎。
他这时候需要寻找到一根稍微粗些的线,把这张巨大剑网与天地连在一起。
问题是有什么样的线能够承受得住万物一剑的剑意?
……
……
一饮一啄,莫非前定。
世间万物,都有因果。
当然,你也可以说这都是巧合。
井九刚好知道有这样一种线,能够承受得住万物一剑的剑意,而且极其坚韧。
而且他不需要离开大海,便能找到这根线。
暮色越来越浓,真真如血。
他伸出左手食指落在腰间。
指尖落处,鲜血溢出,肌肤切开,血肉亦分,露出了玉般的白骨。
那些白骨里隐隐有些异物,好像是什么线。
井九用指尖把那些白色的线挑了出来,然后与左手尾指上的那道剑意相连。
……
……
一百多年前,连三月在西海底偷袭西海剑神。
那时候的她还没有回复原本的境界与实力,反而落入西海剑神算中,被一剑重伤。
井九带着她从海底逃离,也中了西海剑神全力一剑,伤势甚至更重,整个人都险些断成了两截。
在那个满是树影星光的沙滩上,他用宇宙锋为针,用连三月的天蚕丝为线,把椎骨与内脏都缝了起来。
到今天那些天蚕丝在他的身体里已经存在了一百多年。
这便是深入骨髓的因果。
那些天蚕丝与他的剑意共生百年,当然不会被剑意所损,而且蕴养百年,坚韧程度更是难以想象。
轰的一声巨响,被海水泡了无数年的那根古树被巨人用尽力量插入了坚硬的海底。
剑光绕树而动。
井九把天蚕丝在那根古树上绕了无数圈,现在只需要最后打个结。
他打了一朵桃花。
水月庵前有一棵桃树。
很多年前,连三月沉睡不醒的时候,他去探望。
在棵桃树上摘了一朵花,然后放在了她的脸旁。
后来在朝歌城,连三月把那朵桃花插在了自己的鬓角,很好看。
今天,这朵天蚕丝结成的桃花在海水里轻轻飘着,也很好看。
井九看着那朵桃花,沉默了会儿。
然后他昏了过去,在海水里无力地飘着。
一道阴影遮住暮光,破开海水。
巨人准备用手把他从海底捞起来。
一道血色的剑光出现。
赵腊月把他抱在了怀里。
破损严重的弗思剑缓缓沉到海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