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太阳落山之后
那名少年道士看了井九很长时间,眼里的困惑渐渐转成了然,最后多了些笑意,说道:“原来是你。”
井九说道:“是的,是我。”
少年道士问道:“你怎么变回了小时候的模样?”
井九说道:“师兄,你也是当初的模样。”
那名少年道士自然便是躲进青天鉴的太平真人,不知为何也像井九一样,变成了少年。
“可能因为我们都是神魂的缘故,算了,不去想这些,我只是不明白……”
太平真人问道:“我抹掉了自己的记忆,连我都记不起来我是谁,你怎么能找到我?”
井九举起手里那根血色羽毛。
“原来如此。”太平真人感慨说道:“我在果成寺听经多年,还做了一阵子的住持,今日始知因果之说不虚。”
井九指着他手里的竹扫帚上说道:“还有这个。”
他清楚青天鉴与外界的时间流速之差,看扫帚的磨损,便知道对方在这座道观里停留了多长时间。
也就是说对方来到青天鉴多长时间。
那么自然不会认错人。
其实就算没有这些条件,他也不会认错人。
就像张大公子还识得他一样。
井九离开楚国都城的时候是傍晚,这时候天空的暮色越来越浓,远方的太阳眼看着便要落山。
这还是道观所在的山峰足够高的缘故,低处的那些山溪早已提前进入了黑夜。
“这座山确实很高,有些像天光峰。”太平真人说道。
井九顺着他的视线望向山外的白云,说道:“是啊,就像千年之前的天光峰。”
……
……
现在的青山宗被称上德峰一脉,那是因为太平真人、景阳真人都是出自此峰,但他们小时候第一次见面是在天光峰。
因为他们的师祖和师父都是青山掌门。
很多年前,道缘真人从朝歌城带回一个小孩子。
天光峰顶崖畔正在踩云的那名少年道士转身望去,笑着说道:“师祖,这个师弟与我天赋差不多,让我来教吧。”
道缘真人说道:“小太平,那你可要好好教。”
……
……
青天鉴的天空有高度。
如果在这方天地里呈现出来高于天空的境界,便会引发天劫,后果或者是像墨公那样死去,或者是像井九当年那样破天而出。井九想在这里杀死太平真人,便必须把自己的境界压制在破海境之下,对太平真人也是同样的道理。
太平真人微笑说道:“现在的我们就是两缕幽魂,你不再是剑体,确定能够战胜我?不要忘记你的剑是我教的。”
井九说道:“师兄,你的天赋确实不如我。”
……
……
千年前,少年太平是青山天赋最高之人,直到他多出来一位叫做景阳的师弟。
他对景阳没有任何嫉妒的心理,也没有排斥,对景阳悉心教导,绝不藏私,除了那座烟消云散阵。
他相信自己的剑道天赋不比景阳差,更相信景阳这一世都会听从自己的意志。
所以他把自己会的所有剑法都教给了景阳。
……
……
深山道观前,两名少年道士相对而立,就像是一千年前。
他们用的还是当年的那些剑法。
剑光照亮青树与渐深的暮色,在天空里写下并不壮阔、有些秀气的痕迹,与隐峰里的那场剑争无法相比,却更有一种真实的感觉。
承天剑法、雪流剑法、苍鸟剑法、无端剑法、六龙、七梅、八方……就像是当年那对师兄弟练剑一样。
可能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无数九峰秘剑先后出现,再没有别家宗派的道法出现。
有趣的是,井九没有用过承天剑,太平真人却最喜欢神末峰的九死剑法。
也和当年一样。
……
……
当师祖与师父死后,他们在上德峰相依为命,太平变得更加沉默,开始收徒,开始交友,开始喂鸡喂狗。
景阳木讷如前,暗底里练剑却是更加勤奋刻苦。
他们吃完火锅,就去杀人,然后一统青山,继而威震天下。
太平真人出面多,景阳暗底里杀人也不少。
直到最后,又是一顿火锅,景阳带着柳词与元骑鲸走向了太平真人,一剑刺向他的后背。
……
……
一道剑光穿胸而过。
一道剑光也是穿胸而过。
看似无甚区别,无论是剑光入体的位置还是角度。
伤势似乎也是差不多重。
道观早已在满天剑光里化成粉末。
井九与太平真人靠着两棵大树,身上满是血迹。
只不过那些血不是真实的,正在随着山风渐渐飘散,融入暮色之中。
“我真的天赋不如你吗?不然怎么可能这次又输给你了。”
太平真人年轻的脸上露出一抹痛楚的意味,声音有些干涩。
“你没有输给我,而是输给了这个世界,因为你的对手是世界本身。”
井九说道:“当然,如果这个世界没有我,也许你会赢。”
“真的很无趣。”
太平真人看了眼胸间的伤口,带着些无奈的情绪说道:“我想过无数次自己会怎样离开这个世界,包括进入青天鉴之前都在想,我想过自己可能被你留在这里的某个棋子一闷棍敲死,想过可能被那些无知的村民像野兽一样咬死,想过喝醉看着水面的繁星淹死,甚至想过溺死在粪坑里……现在这种死法真是了无新意。”
井九扶着大树慢慢站起身来,没有说话。
太平真人抬头看着他说道:“当然我想的最多的是你找不到我,我在这里过个几百年,然后忽然被钟声惊醒,想起那些前尘往事……总之就这样一剑过去了,着实无趣。”
井九说道:“死亡这种事情不管用何种方式出现,都很无趣。”
“我最不喜欢你的就是这点,永远无趣,但我不得不承认,可能像你这样的人才有希望长生。”
太平真人笑着说道:“因为正义的胜利千篇一律,有趣的灵魂必死无疑。”(注)
井九说道:“师兄,有件事情我一直没忍心告诉你。”
太平真人神情专注道:“什么事?”
井九说道:“那年你从冥界归来,决意要做救世主,从那之后你就变得很无趣了。”
他只喜欢那个喜欢吃火锅、打麻将的师兄。
虽然他不喜欢吃火锅、打麻将。
太平真人沉默了会儿,说道:“是吗?也许吧。”
说完这句话,他闭上眼睛,身体渐渐虚化,变成无数光点,如萤火虫般散开。
那些光点是红色的,聚如火焰,散如暮光。
井九看着空无一人的大树,沉默了会儿,向着天空里走去。
天空里没有阶梯,他却越走越高,直至来到苍穹之上,只有在这里还可以看到没有落山的太阳。
阴云无由而至,雷暴落下,便是天劫。
他挥了挥手,破天而出。
……
……
隐峰里的青草依然清新如前。
青天鉴静静躺在草地里。
井九睁开眼睛,右手落在胸口上停留了会儿。
那是被太平真人最后一剑刺穿的地方,还有些疼。
青儿问道:“怎么了?”
井九说道:“没事。”
他伸手在野草里拾起那根骨笛。
青儿说道:“要吹首曲子吗?”
井九说道:“不用。”
他望向天空。
那里在隐峰之外。
是真实的天空的最高处。
“太阳落山了,她要来了。”
……
……
(注:这句话来自来自英式没品笑话百科的读书评论g源少,用在这里其实有些硬,但想了半天没舍得不用,因为当初看到后便想把这句话写给太平,我写大道唯一的遗憾就是给太平的笔墨太少,我原本是想把他写成那种变态有爱有趣的邪恶少年,当然还有个重要的原因是,真正邪恶的东西现在没办法写,章节比较难通过,所以相对应的,有趣的成分我也减少了很多,不然担心会产生误解,太平当然是这个故事里除了井九最重要的人物之一,不知道大家还记不记得,他可是本书第一个出场的人,等写完这一大段情节再来和大家聊吧,接下来还有两个**情节,希望大家能喜欢。)
第四十九章无尽暮色里落下的一粒光尘
柳词走的时候,是一阵春雨。
元骑鲸走的时候,是一场风雪。
连三月走的时候,是一片晨光。
裴白发与南趋走的时候,天地也生出异象。
通天境大物离开这片天地,总会留下清楚的印迹。
此刻的青山群峰笼罩在无尽的暮色里。
暮光来自天际各处,色泽极深,如血一般,给人一种极其温暖、却又极其恐怖的感觉。
于是人们知道太平真人死了。
……
……
太平真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道缘真人死在南趋偷袭之下,沉舟真人走火入魔而死,其后的青山陷入了很长时间的内乱与虚弱境界之中。直到太平真人带着景阳、柳词、元骑鲸与尸狗、阴凤血洗诸峰,才重续青山道统,完成了复兴。
朝天大陆的的人族也有过很长时间的混乱期,在雪国兽潮面前分崩离析,离些灭族,直到太平真人在朝歌城梅园召集各宗派定下大事,景氏皇朝重掌大权,人族始而中兴。
如果算上景阳与冥师,他一手教出了七位通天境强者。
冥皇因为他被关进了镇魔狱。
他做过果成寺的住持。
他一手创建不老林。
这些事情里的任何一件,都足以让任何人名留青史,更不要说放在一个人的身上。
所谓传奇人物,莫过于此。
多年后,他忽然想要推翻自己一手建立的梅会制度,杀死世间所有凡人,创建一个崭新的世界。
有人觉得他疯了,有人觉得他走火入魔。
他成为了人族历史上最令人恐惧而厌憎的魔头。
但谁也无法否认他曾经为人族立下的功勋以及曾经抵达过的地方。
今天,这位天才而疯狂的怪物终于死在了满天暮色里。
天光峰顶一片死寂。
赵腊月站在崖边,看着隐峰方向,苍白的脸上没有什么情绪,心里却不停地默默念着那几句话。
我想呼风唤雨。
我想一瞬千里。
我想睡在梦境。
醒在梦里。
这是太平真人在神末峰说的话。
现在你死了。
可会在另一个梦里醒来?
……
……
太平真人之死,让很多修行者怅然之余,更多的是如释重负的感觉,朝天大陆终于彻底摆脱了灭世的威胁,修行界终于不再继续生活在那个人的阴影之下。
谈真人、水月庵主、大泽令还在被鹿国公等人护在身后的景尧,都在看着隐峰的方向,情绪则要复杂很多。
那团云雾依然不散,在夕阳的照耀下,隐隐可以看到一道身影向着隐峰方向微微躬身,行礼致意。
白真人在这一刻表达了自己的尊敬。
很多青山弟子则是早已跪在了地上或者剑上,满脸哀容。
墨池老泪纵横,一些长老痛哭失声。
广元真人看着满天晚霞,沉默不语。
晚霞太浓,南忘红了眼。
……
……
无尽暮色以难以想象的速度在天空里蔓延,很快便笼罩了整片朝天大陆。
从雪原深处那座孤独而寒冷的蓝色冰峰,到极南处的雾岛,天空都被染成了红色。
无论是修行者还是普通凡人,都看到了这幕异象。
朝歌城里,几位国公与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的大臣在自家的宅院里对着暮色跪拜不起。
果成寺、风刀教、甚至封山的无恩门里,很多宗派里都有苍老的长老与年轻的弟子对着暮色悲伤不语。
一艘中州派的云船在被夕阳照亮的云海里穿行,任千竹不知何时离开了一茅斋,站在舟首,叹了口气。
嗡的一声,云船撞破云海来到天空里,只见不远处还有七艘云船,舟首的光罩挡着罡风,被夕阳照成了红色。
前方,青山群峰隐隐可见。
……
……
在无尽的暮色里,人们感伤、释然、欢喜,情绪不一而足。
青帘忽然微动,传出水月庵主的轻噫,她似乎发现了什么,震惊异常。
谈真人抬头望向高空,眼神沉静如常,似乎是早就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他身边的那团云雾忽然飘动起来,在夕阳的照跃下,仿佛跳动的火焰,准备焚尽世间一切事物。
紧接着,越来越多的人感觉到了天空高处落下的那道威压,纷纷抬头望去,脸色顿时苍白,眼里满是惊恐的神情。
……
……
隐峰里。
尸狗静静看着那边的山野,眼里有着淡淡的悲伤。
方景天的神情有些茫然。
阿大沉默不语。
忽然。
尸狗抬头望向天空的最高处,眼里生出难以想象的狂野战意。
便是当年青山剑舟围云梦的时候,它在云端盯着麒麟时,战意也未如此强过。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那是它发现从天空里落下来的那位要比麒麟强太多,是它此生未见、甚至无法想象的的强大对手。
青儿在青天鉴旁,想着太平的离去,不停流着泪,根本没有发现隐峰外的变化。
井九伸手擦掉她睫毛上的泪珠,说道:“我有件事情出去办,你就在这里,不要知走。”
隐峰的远方是一道山脉,崖壁皆石,正是通往剑狱的地方。
忽然,碧蓝的天空里传来恐怖的吱呀声,紧接着大地震动不安,青岭变形!
轰的一声巨响!
那道山脉消失了,变成了一条线。
……
……
无尽的暮色瞬间消失。
碧蓝的天空出现在众人的眼前。
在遥远而高远的某处,出现一个空洞。
空洞里没有雷域的漩涡,也没有风暴的迹象,除了漆黑一片,什么都没有,仿佛可以通往另外一个世界。
那个黑色的空洞里缓缓落下一个光点。
那个光点向着地面飘落,因为距离的原因,看着有些缓慢,给人一种轻飘飘的感觉,就像是一粒尘埃。
但就是这样一粒微渺的光尘,却有着难以想象的的威压与无法形容的高妙气息。
地面的人们根本无法看清楚那个光点是什么,却能清楚地感受到这些。
那是怎样的存在?竟能把威压与气息穿过雷域与虚境,落在如此遥远的地面?
事实上,那个光点能够在虚境与雷域之外存在,这便已经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
要知道就算是通天境大物能在虚境来去自如,却也只能偶尔进入雷域。
雷域之外……那难道不是仙人的世界吗!
那道巨大的威压与气息越来越清楚地落到朝天大陆,落到每个人的心间,也落在每件事物之上,包括空气。
狂风呼啸而起,吹断了崖间的无数棵青树,飞沙走石之间,猿猴奔逃惊呼甚疾。
很多境界稍低些的修行者,根本无法在大风里停留,纷纷驭剑避去各峰。
如果是以前,感受到如此巨大的威压,青山大阵早就已经自主开启,剑阵甚至已经开始迎敌,但……承天剑已经毁了,青山剑阵没有了。
那粒光尘继续向着地面飘落,看似缓慢,实则极为迅速。
很多人也已经猜到了那粒光尘的来历,或者说可能的身份,脸色苍白,浑身颤抖,根本说不出话来。
数息后,那个光点离地面更近了。
这次人们确定它的目标就是青山群峰,只是不知道会落在哪座峰上。
狂风更加恐怖,就像是虚境之下的罡风一般,修行者们四处躲避,很多人跪在地上,瑟瑟发抖,根本不敢抬头。
“是上德峰!”
南忘的衣衫被狂风撕开了两道口子,露出雪白的小臂。
她眯着眼睛,盯着天空里的那粒光尘,眼里全无惧意,只有近乎疯狂的战意。
听到这句话,广元真人神情微变。
一道血色忽然照亮青山群峰。
仿佛无尽暮色重至。
弗思剑以最快的速度杀向天空。
紧接着,数十道青山飞剑先后破空而起,杀向那粒光尘。
第五十章这就是仙人
到这个时候,很多人都已经猜到了那个看似微渺的光尘是什么,虽然真实的答案是那样的不可思议。
那还能做什么呢?除了跪下表示臣服以及迎接。
不,还可以迎战。
井九与尸狗还在隐峰里,那是青山宗现在最强大的战力,而通往隐峰的唯一通道便在上德峰底。
那粒光尘想做的事情非常清楚。
很多青山弟子同样在那粒光尘的威压之下心神失守,无法站起,但还有些人则是一直骄傲地站在狂风中。
比如南忘,比如广元真人与成由天,比如赵腊月与顾清、元曲,比如过南山、卓如岁还有顾寒、幺松杉、雷一惊那些二代弟子。不是他们不畏惧,而是青山宗修的是剑道,剑道如此而已。
弗思剑的血光照亮青山群峰。
紧接着更多的剑光出现,争先恐后向着那粒光尘而去。
数十道剑光出现在天空里,很是壮观。
谈真人望着这幕画面叹了口气,似乎有些同情。
赵腊月的境界不如广元真人与南忘,但弗思剑是青山最快的飞剑,也最快飞到了天空极高处,来到了那粒光尘之前。
咔的一声脆响,就像闪电般从高空里落下,清楚地传到所有人的耳里。
这明显是坚硬事物断裂的声音,难道弗思剑断了?问题在于,弗思剑是仙阶飞剑,是青山宗的重宝,在景阳真人与赵腊月的手下,不知斩杀过多少强者妖魔,怎么可能一个朝面便断了?
赵腊月喷出一口鲜血,向后一仰,重重地倒在了地上。
弗思剑没有回来。
广元真人的剑,南忘的剑,卓如岁的剑,所有人的剑都没有回来。
碧蓝的天空里出现数十道细线,那是飞剑被击飞、断裂后产生的痕迹。
天光峰顶传来数十声闷哼,过南山喷出一口黑血,元曲直接昏了过去,其余的人也各自剑丸受震,重伤倒地。
只有广元真人与南忘还勉强能站稳,脸色也是难看至极。
青山宗的强者们同时出剑,竟是没有任何作用,惨败而归。
那粒光尘继续飘落,速度渐渐变慢,但明显不是青山群剑的作用,是自身的行为。
此时的光尘,更像是一片落叶,不,甚至比落叶还要轻,比风还要轻。
终于,那粒光尘来到了青山群峰上空,露出了真容。
那是一个身着白裙的美丽女子。
那件白裙不知是何织物,柔若流云,随风而起,任意舞动。
衣袂舞动之间,隐隐有淡金色的线条,形成的图案却没有任何规律。
用美丽两个字来形容这个白衣女子,其实并不确实,或者说多余。
因为任何看到她的人,视线都只会落在她的眼里。
她的眼神宁静而温和、清澈而深远。
像一条小河,却又有河面上映出的满天繁星。
那女子向着上德峰顶缓缓飘落。
看着这幕画面,过南山、卓如岁与顾清的眼里流露出绝望的神情。
就在这个过程里,那女子忽然转头望向了天空某处,眼神微冷。
水月庵的青帘小轿在那处。
刚刚飘扬而起的青帘忽然落下,如冻凝的水面一般,表面的皱起都一丝不动。
一道血水染红了青帘。
只是看了一眼,通天境的水月庵主便吐血重伤。
青山宗的强者们不要说阻止她落下,那些飞剑根本无法触到她的身体,便纷纷重伤,无再战之力。
这个白衣女子到底是什么人?
“拜见白仙人。”
“拜见仙人。”
天光峰上方的天空里响起谈真人的声音。
紧接着,越来越多夹杂着兴奋、恐惧、惘然情绪的声音响了起来。
那两个字可能是仙人可能是先人,但无论是哪个词对这一千多年的朝天大陆来说都只意味着一个人。
中州派前代掌门、千年来朝天大陆唯一的飞升者白刃。
今天来参加青山宗掌门大典的各宗派代表里,有不少曾经在百余年前见过朝歌城一役的画面,但令他们感到不解与震撼的是,今天的白刃仙人明显要比百年之前的那道分身更加强大,而且更加真实!
那道无比巨大的威压与那道高妙的气息,其实都是无比浓郁而真实的仙意。
难道今天重回朝天大陆的并不是白刃仙人的一道神识?
难道白刃仙人真的回来了!
……
……
就在人们震惊地想着这些问题的时候,白刃仙人已经来到了青山群峰的上空。
青山剑阵已毁,还有谁能阻止她的归来?
白刃落在了上德峰顶。
这里没有黑石,没有花树,没有碧湖,只有洁白的雪。
她的脚落在雪地上,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哪怕是最细微的、像蚂蚁行走般的声音也没有。
紧接着,却有无数悉悉的声音响起。
那是雪化的声音。
那是黑色崖石裸露在空气里的声音。
那是青茎从崖石缝隙里生出的声音。
那是花开的声音。
上德峰的冰雪以难以想象的速度融化,雪线迅速地向着山下退去,露出越来越多的青松,生出越来越多的野草与花。
整个天地都感受到了仙气带来的自然清新意味与勃勃生机。
所有人都感受到了那道宁静而悠远的意味,心情也变得平静下来。
忽然。
黑色崖石间的缝隙就此消失,青茎折断,然后向下坍塌!
这种坍塌不是剥落,而是所有的崖石都在向着上德峰里而去,更应该说是坍缩!
就像是鼎炉里的药材与天地灵气,骤然间凝缩成一颗丹药!
伴着如雷鸣般的轰隆巨响,上德峰不停塌坍,震起无数道烟尘!
不知道隔了多长时间,烟尘渐渐敛落,画面出现在人们的身前。
高逾千丈的上德峰现在只剩下了以前三分之一不到的高度……整座山峰的体积也缩小了很多,完全变成了一座陌生的山峰。
更令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是,那些黑色崖石的表面异常光滑紧密,看不到任何生命的迹象,也没有任何裂纹,就像是一块融为一体的铁球般!
天空里传来近乎呜咽的啸鸣,一道严重变形的灰剑落了下来。
那道灰剑落在上德峰侧崖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终于承受不住,断成了两截。
“我日你先人……”
卓如岁脸色苍白,喃喃低声骂了一句脏话,再次昏了过去。
那道灰剑不是元曲的,是他的吞舟剑。
吞舟剑的层阶极高,极为坚韧,就像卓如岁的人一样,纵然在先前的攻击里被白刃仙人重创,也死命地撑了下来,死皮赖脸地也飞回了青山。
然而当吞舟剑落在上德峰后,却直接断成了两截。
这时候的上德峰究竟坚硬到了什么程度?紧密到了什么程度?只怕就是最高阶的法宝也不过如此!
上德峰都变成了这样,峰底的剑狱自然早已不复存在,那些过往曾经犯下无数罪孽、凶煞滔天的囚犯自然也都变成了粉末,死的不能再死。
无数道视线落在上德峰顶。
修行者们看着那名白衣飘飘的女子,眼里满是惊惧。
她轻轻地落下。
便把青山踩到了脚下。
原来,这就是仙人。
第五十一章居高临下
禅子离开佛座,走到小庙的门槛外,看着天空里的无尽暮色,生出复杂的心情。
但那些怅然情绪与喜悦没有持续很长时间,便被震惊所替代。
对于一个世界来说,最大的震动不是谁的离开,因为这样的事情几乎每天都在发生,哪怕今日离开的是太平真人。
真正的震动是已经离开这个世界的人,却再次回到了这个世界,因为那样的事情以前基本没有发生过。
满天暮光尽敛,南方的天空最高处出现了一道极细的黑线,他知道那应该就是仙人归来的通道,脸色变得凝重至极。
下一刻,雪原深处那座冰峰里传来了女王的神识,准确地落在他的意识里,让他的脸色变得更加精彩。
雪国女王的神识里充满了好奇与跃跃欲试的感觉,很显然是想去南方与归来的仙人战上一场。
禅子的赤足踏碎门槛,直上高空,对着雪原深处急声说道:“首先从道理上来说,你不应该离开雪原,其次我们曾经说好了,这次你不要动,我便承你的情。”
雪国女王的神识里充满了轻蔑的味道。
禅子深吸一口气,说道:“不是承我的情,我知道你瞧不上,是曹园的情。”
雪国女王沉默了会儿,神识带着些依依不舍回到了那座冰峰里。
禅子松了一大口气,擦掉额头上的汗水,落回到小庙中。
如果今天雪国女王真的南下,去与白刃仙人战上一场,不管谁胜谁负,这个世界至少要毁灭一半。
……
……
冥界的天空依然昏暗,风正在变小,海水正在变少,青烟的数量也不如先前,冥河两岸的视线渐渐清楚。
只有冥河里的火焰还在喷洒着热量与暗红色的光泽,似极了暮色。
一道雪亮的刀芒切开了十余里长的火焰,斩落一片山崖,然后敛于那座大佛的手中。
“你此时的情绪有些不妥,确认要与我战下去?”
曹园深深吸了口气,看着黑山深处的一座崖台说道,声音如钟声般传了过去
数道青烟从冥河表面分离,随着他的吸气进入他的腹中。
冥师站在崖台边缘,看着下方混乱而充斥着死亡的战场,看着不停变淡的青烟,沉默了很长时间。
淡淡的光线在他半透明的脸上缓慢的折射,就像他此时黯淡而悲伤的心情。
先生真的死了吗?
忽然,一道难以想象的巨大震动从深渊处传来,如重锤般落在冥界的天空里,落下好些崖石。
冥师霍然抬头望向那处,脸上的光线骤然加速,变得凝重很多。那些在冥河两岸冒着生命危险厮杀的士兵,那些正准备去偷袭曹园的冥界强者,也感受到了那道宏大而恐怖的气息,脸上流露出惊恐的神情。
那是他们无法想象的存在,那是令他们本能里想要避开的威压。
曹园看着昏暗的天空,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喃喃说道:“天地六动……”
冥师脸色难看说道:“……仙人归来。”
他想到童颜手里的景云钟,想到忽然在战场上失踪的大祭司,心情变得异常沉重。
中州派到底在谋算什么?问题是既然把仙人都请了回来,又哪里需要什么谋算呢?
……
……
白刃仙人回到人间,一脚便把青山踩到了脚底,只是那些带着震骇目光看着她的修行者们,大多数都不理解,为何她的目标是上德峰而不是天光峰。
如果说是不想沾惹太多杀孽,仙人完全可以选择剑峰或者是别的地方。
只有青山宗峰主们知道原因,那是因为剑狱在上德峰底,而通往隐峰的唯一通道就在剑狱里。白刃仙人把上德峰变成了一块坚逾法宝的石头,便等于是把剑狱里的所有囚徒连同剑狱本身一道毁了,那条通道就此被完全堵住。
尸狗与井九是青山宗最强大的战力,也可能是唯一能够对白刃仙人带来一些麻烦的人物。
能够给仙人带去一些麻烦的人,必然是朝天大陆最了不起的大物。
连三月死了,柳词死了,曹园重伤,现在井九与尸狗又被封在了隐峰里。
就算井九是万物一剑,拥有着世间最锐利的锋芒,又如何能够突破白刃仙人用神通凝成的上德峰?
那么现在还有谁能够……稍微给白刃仙人带来一些麻烦?
……
……
云海骤散,数艘中州派的云船显露出身影,在青山群峰间投下巨大的阴影。
修行者们很是震惊,再次确认这一切都是中州派准备好的手段。
很多视线落在谈真人与他身边那团云雾上。
中州派算到太平真人会在青山掌门大典上现身,必然与景阳真人两败俱伤,甚至影响到青山剑阵,于是请白刃仙人回到人间……问题是白刃仙人为何会回到这个世界?
要知道这可不是仙识分身,而是仙人自身,当那条通往雷域之上的通道关闭后,她还能够再度飞升吗?
中州派镇压青山,一统朝天大陆,固然是极重要的事情,与飞升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
她为何会回来?
修行者们看着上德峰顶那名白衣飘飘的女子,眼里的情绪除了敬畏便是惘然。
太平真人死去。
白刃仙人归来。
修行界的局势乃至整个朝天大陆的历史从今日起必将彻底改变。
可是这一切到底是为了什么?
“太平的做法有些激进,想法却没有错,雷域之上并非仙界,而是黑暗、寒冷至极的陌生世界,在那个世界里,有着无数远超想象的强大存在,如果让他们发现这个世界,随时可能毁灭我们。”
白刃仙人的声音在朝天大陆所有地方回荡着,就连蓬莱岛的人们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这个世界的天地元气随着飞升者的数量增多而逐渐稀薄,最终那道屏障会消失,弱小的你们便会暴露在那些冷酷的视线之下,景阳二度飞升会带来极致的危险,所以我必须回来阻止他。”
太平真人也说过,现在的景阳是万物一剑身,飞升需要带走难以想象数量的天地元气,这个世界的毁灭也许就近在眼前。
原来都是这个道理。
听着很有道理。
“什么乱七八糟的,这道理根本不通。”卓如岁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过来,看着上德峰顶的白衣女子嘲弄说道:“你说师叔祖飞升会带给这个世界危险,所以要杀了他,那你怎么不自己解体而亡,把仙气还给这个世界先?”
白刃仙人看着他问道:“你想死吗?”
她的声音很平静,没有任何情绪,淡然至极,落在所有人的耳中,却引发了极复杂的情绪。
畏惧、紧张以及难过。
这是青山宗的口头禅,今天却人被用在了青山宗的身上。
奈何是仙人。
包括广元真人、南忘在内的青山强者们都受了伤,尸狗与井九这两个最强大的战力被封在了隐峰里,青山还能怎么战?
“我是这个世界的守护者,自然也是你们的守护者。”
白刃仙人望向天光峰顶的青山强者们,平静说道:“我不会杀死你们,包括景阳。”
赵腊月在雀娘的搀扶下站起身,盯着她说道:“你已经杀过他一次了。”
“他当时已经飞升,我若不杀了他,无法阻止他离开。”
白刃仙人淡然说道:“现在他还没能飞升,我不需要杀他,只需要永远把他关在隐峰里就行。”
高空里的那条黑色通道正在缓缓合拢,速度很慢,吞噬着四周的光线。
仙人凌空,阳光不再,繁星照耀着世间,夜色提前来临。
忽然,满天星光淡了几分。
一道的声音响了起来。
平静而淡然如水,却又无比坚定。
“我不喜欢被困在一个地方,不管是井底还是这个世界,我都要出去,谁都无法阻止我,师兄不行,你也不行。”
无数人震惊地望向声音起处。
天光峰顶,元龟正在缓缓地咀嚼着一片星光。
它驮着的那块方碑上的裂缝不停变深,忽然有无限星光从中间溢散出来。
咔嚓数声脆响,方碑骤然碎裂,明丽的星光照亮了峰顶,所有人下意识里闭上了眼睛。
下一刻,一只巨大如山的黑狗出现在满天繁星之下。
它踏着银色的云层,眼神冷漠地看着上德峰顶的白刃仙人。
井九站着它身上,怀里抱着一只浑身是血的白猫。
碎石滚动的声音响起,方景天与三名苍老的修道者先后从星光里走了出来。
原来那座方碑居然是隐峰的另一道出口!
在场的人者们自然识得银眉飘飘的方景天,却没有谁对那三个苍老的修道者有任何印象。
一道有些震惊与不确信的声音响了起来。
“您是……莫成峰的……程……程师叔?
墨池看着一位苍老的修道者,眼里满是惊讶的情绪,说道:“您……您居然还……活着?”
紧接着,又有数道震惊的声音响了起来。
“鲁师伯!雷破云说您飞升失败,已经道消身陨,您怎么……怎么还在?”
“灭云长老……您是灭云长老吗?六百年前是您接引我进的青山啊!”
听着这些声音,感受着那三名苍老修道者身上深不可测的气息,各宗派的修行者们再次震惊。
白刃仙人降世,广元真人、南忘等青山强者尽数重伤,无力再战,青山的局面一塌糊涂,眼看着可能被灭门,结果一转眼井九与尸狗便站了出来,更冒出来了三位通天境大物!
这就是数万年大宗的底蕴吗?
那中州派设这个局有什么意义?白刃仙人用神通把上德峰变成死去的法宝又有什么意义?
难道这一切都是在青山宗的预料之中?
无数道震惊的视线落在云海之上,落在白衣飘飘的井九身上。
“你居然真的回来了,我有些失望。”
他居高临下看着白刃说道。
第五十二章天上地下
满天繁星里有一条黑线,通往遥远而未知的世界。
黑线下端是上德峰,峰顶站着一位自那个世界归来的仙人。
云海在星光下闪着银光,尸狗静静地站在云海上,就像浮出海面的礁石,给人一种不可撼动的感觉。
井九抱着阿大站在最高处,居高临下看着那个仙人,平静地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相信所有人都再也无法忘记这幕画面,无法忘记这一刻。
白刃仙人看着井九,脸上出现一抹似有似无的笑容。
她的眼神一直淡然而温和,但那是一种居高临下的、俯瞰苍生的平静。
在她的眼里,不管是水月庵主还是南忘这样的通天境大物,都是孩子,都是子民。
直到这时候,她才终于流露出一丝真实情绪。
不是因为井九这时候站得比她高,而是因为对方曾经与她站在同样的高度过。
“你算到我会用真身回来?”她看着井九轻声问道。
“算到这种可能,但我不希望看到这种可能,毕竟是你是前代的飞升者。身为修道者好不容易出去了为何要回来?不管你用什么理由……”井九望向云海下的群峰说道:“哪怕理由是这个世界,这依然是懦弱的行为。”
白刃说道:“你修的是无情道,又怎知什么才是真正的勇气。”
“为了这个世界而归来,放弃探索未知世界的可能,这便是勇气?如果真是这样,当年坠仙岛上那位谪仙为何要天天把自己灌醉?”井九说道:“不要忘了,你们是飞升者,是人族的代表,你们的懦弱便代表着人族的懦弱。”
繁星在夜空里默默看着大地,人们默默看着那片云海,看着白衣飘飘的井九,心里生起极强烈的敬畏。
除了他,有谁能够与归来的仙人如此平静对谈,甚至带着些居高临下的教训口吻?
井九说道:“不过回来也好,当年你的偷袭让我不得不重来一次,今日我送你离开,也算了一段因果。”
“就凭你?”白真人的声音从那团始终未散的云雾里透了出来,比平日里更加冷漠强硬,“即便我没算到隐峰另有出口,让你们逃了出来,可是那有什么意义?你与夜哮再强又如何是先人的对手,还是说你依然藏着什么手段?”
这句话让那些刚刚因为隐峰长老从星光里归来而兴奋的青山弟子再次陷入惘然与沮丧之中。
是啊,今天青山宗的对手是真正的仙人。
那粒自天而降的光尘,直接震飞了那些仙剑,震伤了广元真人、南忘、赵腊月等青山强者。
她只看了一眼,便让那顶青帘小轿染上了血……
就算掌门真人与夜哮大人再强,就算那三位不知道具体辈份的前代师长境界再高,在仙人面前又有什么意义呢?
今夜青山宗的强者就算尽数死在当场,也最多只能拖延一些时间,根本无法改变根本的局面,就算刀圣、禅子、布秋霄尽数来援也不行……
现在的朝天大陆没有飞升者,便没有谁是白刃仙人的对手。
而如果现在的朝天大陆有飞升者存在,他又怎么还会停留在这个世界里?
只需要做最简单的推论,便可以知道白刃仙人在这个世界里是无敌的。
那么有没有什么法宝或者阵法能够抗衡仙人?
也许青山剑阵可以。
但今天青山剑阵已经毁在了井九与太平的手下。
中州派这次真的很能忍,哪怕已经准备好了请仙人归来,也一直没有出手,直到那对师兄弟真的分出胜负,并且打烂了所有家底难道青山宗就像历史上所有那些强大至极的宗派一样,最终都会毁于内乱?
那么现在青山宗还能做什么?
……
……
云行峰里。
平咏佳站在满天飞剑里,看着远处的上德峰,看着那个仙人,脸色苍白,害怕的浑身发抖。
他的双手颤抖得更加厉害,不停释出剑意,想要把满天飞剑重新排列成阵。
然而青山剑阵是历经无数代祖师才修成的绝世杀阵,他再如何天赋惊人,又如何能做得成这件事情?
凌乱的剑意在崖石里与他的心里不停来回着,他越努力越绝望,最后无力地跪在了地上。
……
……
“景阳,现在的你远不是我的对手,为少作杀孽,你便降了吧。”
“夜哮君,你替人族镇守妖邪万年,功劳极大,我也不想杀你。”
“你们都不是我的对手。”
“没有人是我的对手。”
白刃的声音再次传遍整个朝天大陆。
这是真正的仙音,永远那样淡然却又是那样的不容质疑。
这便是天上地下,唯我独尊。
这甚至不是无法战胜,而是根本无法触摸的境界。
“是吗?”
井九摸了摸怀里的阿大,把它放到尸狗的身上。
他直起身体,看着白刃说道:“我不这样认为。”
上德峰的最深处忽然传来一声闷响。
光滑的黑色崖面上出现一道清楚的裂痕。
现在的上德峰在白刃的仙家神通之下,已经坍缩成如一坨精铁般的存在,极为紧密,堪比法宝一般。
就连仙阶飞剑都难以斩开,为何此时会出现一道裂痕?
那道裂痕以极快的速度向着两侧延伸,越来越开,也越来越深。
伴着恐怖的震动摩擦声响,无数黑色的碎粒从那道裂缝里喷射出来!
咔嚓一声,上德峰就这样裂开了!
白刃从峰顶消失,瞬间来到十余里的高空中,变成一粒光尘。
不愧是归来的仙人,她的速度竟是比井九用幽冥仙剑时还要快上数倍之多!
但她并不是这个世间身法最快的存在。
上德峰的裂缝里生出一道雪线,以更加难以想象的速度向着夜空而去。
一道极细的烟尘从雪线里分开,向着天光峰里而来。
夜空里的云与水雾遇着那道雪线,尽数凝结成冰,还来不及飘落,便被雪线带动继续向前。
满天繁星照耀着世间,那道雪线带着无数冰晶来到最高处,与那粒光尘相遇。
轰的一声巨响,无数冰晶瞬间蒸发无踪,变成无数道光流,向着四面八方而去!
夜穹震动不安,星光摇晃!
一道恐怖的气浪从高空来到地面,变成狂暴的飓风。
山崖骤然碎裂,无数古树倒塌,天地仿佛都要倒转一般。
“孽畜敢尔!”
夜空的狂暴光流里里响起白刃仙人的声音。
仙音再次传遍整个朝天大陆。
只不过这一次不再那般平静淡然,满是惊怒之意。
第五十三章雪姬
当那道雪线刚刚从上德峰裂缝里生出的时候,便生出了一道极细的灰线,就像花草生长之初极不经意地探出一根细蔓。
那道灰线向着天光峰而来,惊着了峰顶的所有人。
广元真人与南忘震惊之余,赶紧戒备。
卓如岁以最快的速度躲到了元龟的身后。
顾清挡在了雀娘与赵腊月的身前。
好在那道灰线没有什么杀伤力。
伴着一声沉重的闷响,天光峰的崖壁上出现一个洞,山石簌簌落下,柳十岁躺在碎石上,捂着胸口,衣服上到处都是血,黑脸变得苍白了很多。
看到是他,赵腊月等人很意外,或者说惊喜。
井九与尸狗从隐峰里出来的时候,没有带着柳十岁,众人都以为他随着太平真人一道死了,就算没死,上德峰被白刃仙人一脚踏成那副模样,也没有任何生还的可能。
谁知道他居然还活着,而且那道雪线的主人与仙人战斗的时候,还没忘记把他扔回天光峰来。
“这是怎么回事?那边是谁?”
卓如岁以最快的速度来到柳十岁身前,急声问道:“那人如此之强,难道是道缘祖师?”
那道雪线散发出来的气息,明显高于朝天大陆所有层阶,甚至与仙人相近,不然怎么能让白刃仙人去到那般高远的夜空里。
怎么猜想他都想不出来,青山宗怎么有如此恐怖的人物,下意识里便在心里编了个故事。
想到这种可能,他忍不住骂了一句极脏的脏话,心想师祖和师叔祖这两个怪物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谁都敢关在剑狱里……青山宗真有欺师灭祖的习惯吗?
柳十岁哪里知道在如此短的时间里卓如岁便想了这么多有的没有,有些茫然说道:“那并非我派的前辈。”
卓如岁看着夜空里的那道雪线,感受着极遥远的夜空里传来的震动,震惊说道:“我x……仙人居然都镇不住他!这到底是谁啊!”
所有的视线都在望着夜空里的那些光流与喷射而出的冰晶,即便隔着遥远的数十里距离也是那样的清楚,甚至快要占据整个夜空一半的领域。
人们惊骇异常,心想那道雪线之上究竟是什么人,居然敢与仙人正面交战,而且能够持续这么长时间!
直到这时候,那两道巨大力量交接形成的气浪才降临到地面,变成恐怖的飓风在群峰之间穿行,瞬间吹散云海,带落无数山石,树木更是成片的齐腰而断,喀喇之声不绝于耳。
这时候不止卓如岁,别的修道者也纷纷躲去了避风处,不敢与这道堪比天地之威的气息相抗。
呼啸的狂风刚刚停歇,便有雪花降落,一道难以想象的极寒气息落在青山群峰之间,那些断树的木茬上瞬间蒙了一层浅浅的霜。
那道雪线回到了上德峰顶,风雪里隐隐可以看到一个很矮小的身影。
过往无数年里,上德峰因为地底寒脉以及雪流剑法的缘故,终年风雪不断,但也从来没有这般寒冷过。
伴着一道淡金色的清风,白刃从夜空里缓缓落下,眼眸里有着金色的烟雾氤氲,那是仙意残留,可以想见在前一刻的战斗里,她并没有压制自己的境界实力。
更令人们感到震惊甚至有些茫然的是,她的衣袂一角已经切落,随风飘拂之时,向夜空里洒去极细微的光点。
飞升后的仙人乃是真正的离尘之身,无论身体还是衣服都是仙气所凝,这幕画面说明她在先前的战斗也受到了损伤。
这个世界上居然有人能够伤到仙人?
白刃看着上德峰顶的矮小身影,声音微寒说道:“露出你的真面目!”
这也是所有人此刻最想知道的答案。
那人究竟是谁?
风雪渐渐平静,被无所不在、如春风般的仙气融成了水,滋润着今日遭受了无数损害的青山群峰。
那道身影终于显露出了真面目。
群峰之间与天空里响起无数声惊呼。
因为他们看到的不是人。
那是一个雪人。
她有着一双乌溜溜的黑眼珠,没有口鼻,也没有耳朵,头发披散在身后,应该是个女孩。
她裹着一床厚厚的棉被,棉被上绣着凤凰与花枝,看着已经极为陈旧,这时候已经湿透,边缘正在滴着水,就像是滴血一般。
如果那真的就是血,说明她也受了伤,而且比白刃仙人的伤重很多。
任何人看到雪姬的第一刻都会觉得她很可爱,就像当年的童颜与青儿那样。
接下来,他们便会感觉到恐惧,因为这是高阶生命天生具有的威压。
今天青山里的这些修道者也是如此,尤其是那些隐约猜到雪姬可能来历的人们,更是脸色苍白至极,下意识里便想要逃走。
“这就是那年你从雪原带回来的雪国女王后代?你们居然把她一直养在剑狱里……难道你们就不担心为人族带来大劫难!”
谈真人严厉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
听到这句话,场间一片哗然,那些没有猜到雪姬来历的修行者们,更是震惊异常。
一百多年前雪国女王产下了一个后代,这是朝天大陆谁都知晓的大事件。
其后雪原震动不安,雪国女王与她的后代展开了一场无情的战斗,最终把她的后代逐出了雪原。
在修行界的认知里,那位女王的后代已经死在了禅子的手里。
难道她居然还活着?
按照谈真人的说法,青山宗竟是一直把这个可怕的怪物养在剑狱里?青山宗究竟想做什么?
“便是当年的血魔教也不敢做这样的事情,你们青山宗却一直在做,你们这算什么正道领袖呢?”
谈真人看着井九叹息说道:“为了与吾派一争高下,你们竟是连人族的安危都不放在眼里了?”
井九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可能是觉得很无聊。
卓如岁却不这样想,一脸无辜说道:“中州派连仙人都喊回来了,我们请个外援很过分吗?”
这当然很过分。
中州派与青山宗的战争,终究是人族自己的事情,雪国却是悬在人族头顶上无数年的最大危险,青山宗暗中养着雪姬,真可谓是冒天下之大不韪。
白刃眼眸里的金色烟雾更加明亮,说道:“就算你母亲来了也不是我的对手,就凭你也想拦住我?”
她是朝天大陆的守护者,青山宗的做法真的激怒了她。
她不会允许雪姬继续活下去。
雪姬从来没有什么情绪,至少没有表现出来过,就算前一刻被白刃骂孽畜的时候都是如此。
直到听到这句话,她那双乌黑如墨石的眼眸里忽然闪过一道亮光,那代表着怒意还是轻蔑?
她的手从里面伸到领口,解下了厚重的棉被。
就像一位将军,在最后的战场上解下了染血的大氅。
青山群峰里响起无数声惊呼。
雪姬一拳轰向了夜空。
她的拳头很小,雪白无暇,看着就像一个可爱的雪球。
但天地间再没有比这个更可怕的拳头了。
雷域里的那些漩涡骤然明亮,却没有雷电落下。
群峰间生起无数狂风,然后凝于一点,仿佛要把夜空击穿。
白刃伸出右手,一掌拍向上德峰顶。
轰的一声巨响,天光峰下的石林不停倒塌,震起无数烟尘。
不管是神末峰的猴子还是适越峰的猴子都避去了洗剑溪处的山崖,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被仙家神通变得无比坚硬的上德峰……消失了,或者说沉到了地底。
雪姬的身体不停地淌着水,打湿了身下的黑色大地。
转瞬间,那些水便变成了冰,接着又有雪落。
所有人都感觉到她此刻的气息与威压要比先前更加强大!
金色的光点从夜空里飘落。
水是血。
金色光点也是血。
寒意是血。
仙气也是血。
只看谁流的更多。
从现在来看,这一次惊天动地的正面对抗,白刃仙人竟然不是雪姬的对手!
白刃站在夜空里,静静看着地面的雪姬看了很长时间,忽然问道:“你到底是谁?”
“她不是女王的女儿,她就是雪国女王。”
井九对白刃说道:“她才是这个世界最强的存在。”
第五十四章银溪
一百一十八年前,大陆北方的那座冰峰震动不安,直至雪原边缘。
刀圣曹园与禅子在白城小庙里看了很长时间,确认是小的。
于是禅子去了。
经文满天,光镜蔽日,那道雪尘就此消失,不知是回了雪原,还是就此死去。
数日后,从中州派带走青天鉴的童颜被玄阴宗围杀,井九“刚好”路过,把他带到了冷山边缘,却被王小明的烈阳幡所困。
火焰满天,热浪融岩,雪姬从山那边的雪地里站了起来。
她灭了满天玄火,夺了宇宙锋,拦住了井九的去路,接着忽然陷入昏睡。
井九带着她去了三千院,在圆窗禅室里堆了如山的棉袄,设置了数道阵法,才没让大原城被冰雪淹没。
雪姬醒来后,被他带去了青山。
群峰无人,柳词与元骑鲸都远远地避开。
雪姬被他骗进了剑狱,关在了千里冰封后的那间囚室里。
除了他与柳词、元骑鲸,所有人都以为,雪姬是雪国女王那年产下的女儿。
包括事后通过某些痕迹,猜到此事的太平真人与中州派,都以为这就是此事的全部真相。
只有井九从一开始便知道并非如此。
雪姬就是女王。
他不说,就当自己不知道。
雪姬见他不说破,也就当他不知道。
直到一百一十八年后的今天,她才现出自己的真实身份。
……
……
白刃仙人说自己是天上地下最强的那个存在,没有对手。
井九的这句话就是说她错了。
这个世界最强的存在从来都不是人族的修行者,包括曾经飞升的他,而是雪国的女王。
无数道视线都落在雪姬的矮小身影上,充满了惊恐与畏惧。
不管是哪家宗派的修行者,下意识里在夜空里、在浮云上向着更远处避开。
地面坚硬紧密的黑色崖石,覆满了冰雪,就像是北方的雪原。
雪姬站在雪地上,理都没有理那些修行者,看着夜空里的白刃,眼神冷漠淡然至极。
她的身形很娇小,很可爱,却散发着难以想象的强大气息。
她站在地上,就像顽童在街口堆起来的小雪人,却把天空里白刃的气势都压了下去。
就像是一位君王在城门上俯瞰着自己的子民。
就像是一位宗师在看着流云。
就像是一位圣人在体察着天地。
不,这些形容都不准确。
她就是天地自身,有着难以被撼动的稳定感与难以企及的高度。
随着她的视线,无数道极细的雪花,破空而起,卷向夜空里的白刃。
看着这幕画面,迟宴很是震惊,心想难道这……这是雪流剑法?
事实上,上德峰从来没有出现过如此强的雪流剑法,元骑鲸就算复生也无法做到。
那些细流里的雪花,比地底寒脉最深处还要更加恐怖。
数十粒金色的亮点从白刃的手指间落下,就像是沙子,如星辰般均匀地分布在她身体的四周,挡住了那些自地面而来的雪流。
青山群峰里到处都有崩落的石头,有些被风卷到了极高处,这时候才纷纷落下,穿过那片金光与雪流对峙的区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便消解成了柳絮般的碎末。
在场的修行者们根本无法参与到这种层级的战斗里来,只能像那些石头一样,充满敬畏地观看着,沉默而紧张地等待着最后的结果。
“我先前确实有些大意。”白刃看着雪姬平静说道:“但现在既然知道了你是大的,自然不会再有任何轻视。”
雪姬依然保持着沉默,娇小身躯散发出去的寒意却是越来越可怕。
夜空里繁星点点,没有一点阴云,却忽然落下了暴风雪,在极短的时间里,便盖住了青山群峰。
眼看着夜空里的无数雪流,便要把白刃凝在当场,她身形骤虚,出现在数里之外。
夜空里出现数十道极细的金光,然后渐渐隐去,最终凝结成她身边的数十道金色光粒。
雪姬再次望向她,那些夹杂着冰晶与雪花的寒风,席卷而去。
“我是仙人,就算你是朝天大陆最高级的生命,又能拿我如何?”
飘渺的仙音回荡在青山群峰之间。
那道极深的寒意随之而动,就像一只大笔在夜空里不停涂沫。
繁星仿佛都被凝固住了,对白刃却无法造成任何影响。
天光峰顶的积雪越来越深,哪怕是境界深厚的修行强者们都无法承受天地间的寒意,脸色苍白,发出痛苦的呻吟。
白刃来到天光峰顶的夜空里,对着井九说道:“难道这就是你可笑的计划?”
她是在天地之间来去自如的仙人。
就算雪姬拥有源自天地的恐怖力量,也拿她没有办法,那些无差别的攻击,很难伤害到她,只能毁灭这个世界。
“你又错了。”
井九站在风雪里,看着她说道:“既然我算到你可能回来,自然要准备好杀死你的手段。”
听到这句话的人们很是茫然不解,心想如果你是当年飞升的景阳真人,或者还能插手这种层次的战斗,可是现在你能做些什么呢?无数道视线穿过恐怖的风雪,落在井九的身上,看着他举起了右手。
就在这个时候,尸狗缓慢地在云海里向后退了一步。
无数积雪从它的身体上落下,把云海砸出了无数个洞,隐约可以看到群峰间的画面。
群峰皆雪,唯有几处保留着青翠的颜色,有一条溪水缓缓流过青色的峡谷。
那条溪水旁有很多建筑,是刚入门的青山弟子学习所在的洗剑阁,对面的崖壁上有依山而修的洞府和小院,是那些年轻弟子的住所,还有很多茂密的森林,曾经是神末峰猿猴们新开辟的家园。
平时在阳光的照耀下,洗剑溪看着就像是群山间静静搁着的一条金鞭。
今天在满天繁星的照耀下则像是一道银鞭。
不管是金鞭还是银鞭,都是鞭子。
井九的右手伸到风雪里,仿佛要握住什么东西。
洗剑溪忽然开始加速奔涌,水面上的薄冰碎裂无踪,仿佛便要离地而起。
沉寂很长时间的猿鸣骤然响起,无比杂乱而尖厉,显得非常紧张,又有些兴奋,甚至带着些野蛮的嗜血意味。
洗剑溪的尽头是道山崖,那是承剑大会的地点,瀑布上悬着数十块巨石,往年供各峰师长与宾客坐着观礼。
忽然,那些巨石飘离了水面,渐渐合在一起,组成一个长型的圆石,表面的裂缝看着就像是拼凑起来的鹿皮。
如果这时候异大陆的巨人从大漩涡来到青山,这块长形圆石对他来说就像个手感极好的刀柄。
井九在风雪里的右手忽然紧握,仿佛带着极沉重的力量,向上抬起。
轰鸣巨响里,洗剑溪离开了峡谷!
蜿蜒的溪流变成透明的水流,向着夜空里飘去,在星光的照耀下泛着银色的光泽,就像是一条横亘在天地之间的银色巨鞭!
……
……
当井九的手伸向风雪时,白刃仙人便察觉到了问题,眼里流露出意外的神情。
她从夜空里消失,破开满天风雪,瞬间便去了千里之外!
她继续远离,数息之间便来到了南河州,浊水在大地间缓慢流淌,渐有冻结的征兆。
雪姬对天地的影响太恐怖,而她的身法更是不可思议。
不愧是真正的仙人,不管是井九的幽冥仙剑、尸狗踏云、还是别的任何飞剑都不可能比她更快。
她转身望向青山,心想那个雪国女王倒确实是个麻烦,难道今夜暂时罢手?
忽然,她望向更高的夜空,眼神微变。
满天星光骤暗,一道巨大的银鞭自虚境里落下!
啪的一声脆响!
那道银鞭根本无视她的仙渺身法,无视那数十粒蕴着无上仙意的金色光点,准确无比地打中她的脚踝。
第五十五章杀仙
洗剑溪变成了一根银鞭。
它从青山群峰间飞出。
穿过风雪。
打碎星光。
破开虚境。
落在数千里之外的浊水上空。
溪水为鞭,至柔至胜,无形亦无意。
白刃就算是仙人,也无法避开。
银鞭打中她的脚踝,柔软地绕了三圈,系了一个死结,然后把她拖回了青山群峰之间。
衣裙微破,金光飘落,此刻的仙人看着有些狼狈。
她盯着井九,沉声喝道:“这是什么鬼东西?”
井九说道:“你飞升之前给云梦山留下六道仙,青山宗历代祖师飞升的时候当然也会留下些东西。”
他的声音回荡在风雪以及群峰之间。
场间一片哗然,接着是死一般的沉默。
是的,洗剑溪就是青山祖师留给弟子们的镇山法宝。
若真有仙人级别的强者,来到青山放肆,这鞭子可以用来打人,也可以用来捆人。
“青山宗太阴险了!”
白刃的脸色有些苍白,眼里有些痛楚的意味,更多的是愤怒。
飞升之前,她是中州派的掌门真人,是白家的先人。
飞升之后,她是真正的仙人。
哪怕是先前与雪姬战斗的时候她受了些伤,也不像此时这般狼狈。
一道难以想象的威压,从她的身体里生出,带着仿佛实质般的金光,向着群峰间落下。
衣袂轻飘,无风而动。
那道银鞭,在夜风里被绷的极直,仿佛随时会断裂,却又始终没有断裂。
冰晶与雪花落在那根银鞭上,渐渐把颜色变白。
“就凭这根鞭子想留住我?”
白刃看着井九沉声喝道。
井九的手在风雪里握着虚空。
那根鞭子若隐若现。
“我说过,我的目的是杀死你。”他说道。
白刃说道:“仙人不死的道理,难道你不明白?”
井九平静说道:“上次在朝歌城你是怎么死的?”
白刃神情漠然说道:“那不过是我的一道分身,而且青山剑阵已经被你们自己毁了。”
承天剑在太平真人与井九的手里变成了无数块废铁。
青山剑阵就此崩解。
虽然那些剑还在。
但没有了承天剑,没有了阵法,还有什么力量能够带动那些剑?
那不是属于人间的力量。
此时的局势无比紧张。
就像那根洗剑溪化作的鞭子般紧绷。
没有任何人敢发出声音。
风雪群峰,异常安静。
就在这个时候,一道很奇怪的声音响了起来。
“嘤嘤。”
人们望向声音起处,发现这声音竟是雪国女王发出来的,不由很是吃惊。
这位朝天大陆最可怕、最强大的生命,居然就像牙牙学语的小孩,或者是不会说话……
“你吗?”
白刃看着雪姬嘲弄说道:“你徒有一身蛮力神通,连交流都不会,又如何懂得如何使用神通?”
雪国女王的神通足以震撼天地,想要杀死天地之外的仙人,却需要某种方式把神通变成更加有效的攻击手段。
对人族修行者来说,那种方式便是剑道或者道法。
在她漫长的生命里从来没有学过道法,可能是没有必要,因为朝天大陆没有什么生命能威胁到她。
在很多猜测里甚至认为,因为天道至公,雪国女王也许根本无法学会道法。
可真的是这样吗?
……
……
卓如岁没有看着夜空里的白刃仙人,也没有看着雪国女王,而是盯着悬崖边某处。
那里的积雪半掩着半截灰色飞剑,那是他可怜的吞舟残骸。
他盯着那里,不是心疼不舍,而是因为他发现……吞舟剑正在微微颤动,渐渐从雪地里钻了出来!
嗖的一声,吞舟残剑破空而去!
紧接着,先前那些散落在各处的飞剑,都受到了某种无形力量的牵引,纷纷自雪地里、崖缝里飞了出来,向着某处而去。
云行峰顶,平咏佳的双脚忽然离开了地面,惊慌失措之间,发现身周那些剑意凌乱而混乱的飞剑,忽然间振奋起来,成群结队向着夜空而去!
无数道飞剑离开青山弟子,离开群峰,向着夜空而去,在星光照耀下,如万道银鳞。
青山剑阵在这一刻,仿佛重生了!
……
……
无数道飞剑向着夜空而去。
万剑所指之处,是仙人。
比这些飞剑更快的是雪国女王自己。
她背着双手,看着越来越近的白刃,眼里没有任何情绪。
无数道飞剑在身后。
此时的她就像是一位剑道万古未有的大宗师!
学不会人族的道法?当年在大原城外的三千院里,她只看了两眼,便学会了承天剑。
在青山剑狱的这一百多年里,她借着那条通道里的千里冰封剑阵,更是学会了井九的所有剑法!
这就是朝天大陆最高阶的生命。
不管是景阳还是白刃,都没有资格在她面前谈什么修道天赋。
……
……
白刃的双眼无比明亮,生出强烈的警惕,想要避开这片剑雨以及雪国女王的锋芒,却被井九手里的鞭子系住,无法分离。
擦擦两声轻响,雪姬来到她的身前,双手落在她的肩上,高度刚好平齐。
看着那双幽黑眼眸里的冷酷意味,白刃知道不妙,发出一声愤怒的清鸣。
这一道仙音如箫如笛,更如风雷,在夜空里连环炸开。
无数道金光从她的衣袂间射出,毫不留情地穿过雪姬的身体。
嗤嗤嗤嗤,密集而可怕的穿透声音里,雪姬的身体上出现数千道极细的小洞,溅出无数道清水。
那些清水刚刚离开她的身躯,便被强大的仙识震碎,变成一片雾气。
雾气被剑影所乱。
剑鸣当空。
无数道青山飞剑飞入雾气之中,穿过了白刃的身体。
雪国女王神情漠然松开双手,向着地面飘落。
夜空里,白刃仙人望向自己的身体,微微挑眉,似乎有些不理解发生了何事。
下一刻。
满天繁星忽然变得极其明亮,夜色骤无,仿佛来到白天。
无数仙气从白刃的身躯里喷涌而出,如金色的气浪向着四面八方而去!
这一刻的她,就像是太阳。
……
……
通天境大物离去,天地都会生出感应,更何况是一位仙人。
狂风呼啸,仙气横流,夜如白昼,万物复苏,冰雪消融。
不知道隔了多长时间,天地间的巨大震动才渐渐平静,青山群峰间那些垮塌的山崖表面生出了很多新草,断折的苍松林里生出了很多蘑菇。
夜空里繁星如前,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仙人不在了。
那些金色的光点,那些威压与仙识,都消失在了风中,只剩下一片虚无。
青山群峰死寂一片,如无人看守的巨大坟墓。
人们茫然地看着夜空,心里也只剩下一片虚无。
……
……
满天风雪再起,雪姬从夜空里落下,落在了重新聚拢的云海之上,散发出来的寒意,瞬间把她脚下的云层凝成实质,结出无数冰晶。
仙气在她的身上留下了无数道细洞,不停地淌着水,伤势看着极重,她的眼神却是极其冷漠骄傲。
亲手杀死一名仙人,便是她也有些得意。
这时候发生了一幕很诡异的画面。
一只甲虫忽然出现在雪姬的脸上,然后慢慢从左至右爬过。
只有神末峰的人与卓如岁知道,这只甲虫的名字叫做寒蝉。
随着寒蝉的爬行,雪姬的脸上出现一条血线。
那道血线缓缓裂开。
就像咧嘴。
“呵呵~”
一道声音从那道咧开的血线里飘了出来。
那声音很稚嫩,就像一个小女孩。
却又无比冷酷而强大,像那座最高的冰峰。
第五十六章飞雪
覆盖青山群峰的冰雪尽数被散开的仙气融化,仿佛春天来临,却又迅速被未散的寒气冻结,变成崖侧挂着的冰柱,提醒人们冬天并没有完全过去。
啪的一声脆响,不知何处崖下的冰柱断裂,在地面摔碎。
这仿佛是钟声,让人们醒过神来。
有人这时候才发出惊恐的呼喊,有人开始痛哭流涕,有人兴奋地握紧了拳头,更多的人则还是沉默不语,因为他们还处于震惊茫然的情绪里。
白刃仙人死了?
仙人死了!
仙人自上界归来,这是典籍里从来没有记载过的异事,而仙人陨落……更是听都没有听说过,想都没有人敢想。
仙躯不是更胜金身的存在,近乎不死不灭吗?怎么可能被摧毁?那仙人怎么可能被杀死?
紧接着,人们看到了寒蝉在雪姬脸上爬过的诡异画面,身心更寒。
那只寒蝉爬到了雪姬头顶,安安静静地做了一个佩饰。
阿大从尸狗的毛里小心翼翼探出头来,看到这幕画面,不禁羡慕嫉妒至极,当然更多的是畏惧。
就像所有看着雪姬的视线一样。
只有很少的几道视线没有看着雪姬,而是看着井九的右手。
比如尸狗,比如谈真人,比如水月庵主。
井九依然握着洗剑溪,没有放下的意思。
那么他的意思就非常明显了。
……
……
白刃仙人被洗剑溪所化的银鞭所困,才无法避开雪姬带着青山剑阵的狂暴一击,就此消亡。
整个局面陡然倒转,中州派云船上的长老弟子们震惊无语,有些甚至直接昏了过去。
那么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情?青山宗接着向中州派发起反攻?
不,在那之前有件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处理。
如果那件事情处理不好,不管是中州派还是青山宗都会成为只存在于历史上的两个名字。
对人族而言,雪国女王比太平真人要可怕无数倍。
太平真人想要灭世,是一直没能成功的谋划,而北方雪原的兽潮则是人族遭受过很多次的灭顶之灾。
青山剑狱已经没有了,就算还存在,难道青山宗还能把她继续关进剑狱里?
不要忘记,现在的她不像当年那般虚弱,更可怖的是,她居然学会了青山宗的剑法,甚至可以操控青山剑阵!
这样一位更加可怕的雪国女王,会给人族带来多大的灾难?
人们这时候只能指望井九有什么方法可以控制雪姬。
可他依然没有松开洗剑溪,便可以判断出他这时候很警惕,那就是没有什么好方法的意思。
风雪渐疾,天地更寒,青山群峰的气氛渐渐从茫然变成紧张。
无数道视线在云海之上来回,一时望着雪姬,一时望着如山般的尸狗,满是担心。
井九忽然从尸狗身上飞起,落在雪姬身前。
看着这画面,人们不禁倒吸一口冷气,心想就算你是景阳真人转世,但离那位如此之近……和找死有什么区别吗?
“你还不走?”井九看着她说道。
他的口吻就像在送别一个特别能吃的客人。
雪姬盯着他的眼睛没有出声。
“你知道我出来后会抢你的承天剑,所以才会故意先毁了它?”
“我当然不希望承天剑还存在,只不过自己一个人很难毁掉他,而承天剑落在你的手里会是最糟糕的结局,我要放你出来,就要毁了它。”
“你跟着我出去大杀四方,有什么不好?”
“出去自然是要出去的,但我只能作为我出去,不能作为你的剑一起出去。”
“真是可惜啊。”
“时间要到了。”
……
……
对视一眼,无数神识交流。
就像很多年前在雪原那样。
雪姬收回视线,望向夜空。
仙气的残留还在夜空里轻轻拂动,但已经极淡,只有她这种层次的生命才能清楚地感受到。
满天繁星之间有一条若隐若现的黑线,正是白刃仙人归来时的通道。
随着时间的流逝,那条黑线越来越继,表明通道正在关闭或者说崩解。
雪姬深深地吸了口气。
青山群峰里狂风再作,更胜先前。
不管是松林里的积雪还是崖峰里的雪,都被这场狂风带了起来,到处飞舞,然后顺着风势去了云海之上,被雪姬尽数吸入了腹中。
上德峰被仙家神通压平,地底的寒脉也遭受了极大损害,只听得喀喇数声,无数寒意从崖石缝隙里钻了出来,变成无数道冰晶,也来到了云海之上。
雪姬把地底寒脉的那些灵气也尽数吸了进去,乌黑的眼瞳里闪过一抹亮光,似有些满意,腹部微微鼓起。
上德峰的长老弟子们本就极为难过,此时更是愤怒至极,地底寒脉被这个怪物吃了,那将来雪流剑法还怎么练?
谈真人、水月庵主等人的神情则是非常凝重,因为他们隐约猜到雪姬要做什么,也明白了井九为何敢把她放出来。
某处忽然传来一名修行者惊恐的呼喊声:“天上是怎么回事?
人们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满天繁星忽然消失,夜空里出现一道极大的漩涡。那道漩涡里隐藏着无数道雷电,蕴藏着难以想象的威压,隐隐散发着气息,就像是一只恐怖的巨眼,无情地注视着大地上的生命。
那是虚境之上的雷域。
那道雷暴漩涡是天劫的前兆!
“天劫!”
“是谁人要渡劫!”
谈真人等的视线落在雪姬的身上,有些震惊与释然。
要渡劫的不是哪个人,就是她。
天空里那道黑线越来越细,已经隐隐有了断开的迹象。
“走。”井九说道。
雪姬知道这是最好的机会甚至是自己最后的机会,毫不犹豫把寒蝉吞进嘴里,破空而起。
大风落在她的脸上,没有拂落半点雪星,她的眼神也没有任何变化,只有无比的坚定。
数息之间,她便穿过了罡风来到了虚境之中。
天地生出感应,那道雷暴漩涡变得更加恐怖,旋转的更快,不停闪射出蓝色的光线。
“这天劫怎么这般可怕!”
青山群峰里响起无数声惊呼。
在场的不少人曾经看见过景阳真人飞升时的天劫,有人也见过西海畔中州派用那道仙引落的天劫。
和今夜的这次天劫相比,那两次天劫要显得温和太多!
那道雷暴漩涡竟是占据了一半以上的天空,给大地带来了难以想象的威压。
没有修行者敢停留在天空里,站在山间看着仿佛就在眼前的雷暴漩涡,恐惧的无以复加。那道雷暴漩涡里至少有着数万道雷电,任意一道都足以将一名通天境大物轰成青烟,如果同时落下会是怎样的画面?
“太强了……”
南忘看着天空,声音微颤说道。
雪姬这时候已经变成了一个小白点,在那条狭窄的通道里不停向上飞着。
看到这幕画面的修行强者们,都有与她相同的感慨。
赵腊月的眼里满是向往。
人族强者们感慨的不是天劫,而是雪姬的境界与生命层阶。
飞升者的境界越高,天劫的威力便越大。
在修行界的记载里,所有的天劫都不如今夜这场天劫可怕。
这也就说明了,雪姬的境界实力要超过人族历史上所有的飞升者。
她能承受这场天劫吗?
人们带着各种各样情绪与期待,看着天空里的恐怖景象。
天空骤然变白!
数百道雷电同时从雷暴漩涡里落下,在地面看着就像是一座由明亮光线构成的巨山,向着雪姬镇压而去!
碧湖峰顶的湖水狂摇不静,道殿自主开启,里面供着的一根未成熟的雷魂木,瞬间形成完美的焦色。
那数百道雷电在半空里便消失了,只是一些余韵落到地面,居然便有如此大的影响。
那身处雷暴之中的雪姬呢?
耀眼的闪电敛没。
轰隆巨响抵达地面,却压不住无数声惊呼。
雪姬还在天空里。
她向着更高处而去。
那些恐怖的雷暴竟似乎避开了那条通道!
雷暴不停落下。
风雪已然变成了大雨。
人们站在暴雨里,抬头看着天空,看着她越飞越高。
那条黑线越来越细,眼看着便要断了!
就在最后的时刻,雷域里忽然出现一次极恐怖的放电。
数千道闪电在高空密密织着,发出嗤嗤的响声,绽放出耀眼的光芒,看着就像是被阳光照亮的巨大雪花。
那条黑线如棉线般颓然断裂,在闪电里分崩离析,化成灰烬。
通道就此断绝。
“我再也不回来了……哈哈哈哈哈。”
天空里忽然传来雪姬的声音。
她的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小。
但所有人都清楚地感觉到了她声音的快活味道。
那是自由。
那是自在。
第五十七章束云
过了很久很久。
元龟忽然抬头向着夜空望去。
尸狗也看了一眼。
井九挑了挑眉。
他们听到了一声轻咦,似乎雪姬遇到了些什么。
天空里的那道黑线已然断绝,雷域里的恐怖风暴没有了目标也渐渐散去。
世界仿佛回到了过往寻常的样子。
那声轻咦却还在他们的心里久久不去,就像是远方的雷鸣。
其余的人没能听到这声轻咦,只听到了雪姬最后的笑声以及那句话。
“居然会说人话……”卓如岁喃喃说道。
心大如他都被震撼的有些神思恍惚,更不要说别的修行者。
无数道视线落在满天繁星之间。
人们心里生出强烈的虚无感。
太平真人死了。
白刃仙人死了。
雪国女王飞升了。
今天发生的这些事情,就像是无数道巨浪,不停地冲击着他们的道心。
见过沧海,溪水自乱,见过真实的天地宇宙,渺小自现。
朝天大陆的修行者们会因为今夜的事情发生怎样的改变,至少今夜无人知晓。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大泽令从风雨幡里现身,望向井九微惊问道。
景尧与鹿国公等人也从江山图里走了出来,望向井九。
大陆最强大的、最可怕的雪国女王为何会在青山宗?又为何会与他联手对付白刃仙人?
而且她最后竟然平地飞升了!
井九说道:“雪姬是诞生于这片天地创始之初的生命,按我的推算,她存在的目的应该就是保证这片天地的稳定。从某种意义来说她才是这个世界的守护者,白刃先前当着她的面说那句话,有些可笑。”
山崖间传来一位昆仑派长老沉怒的声音:“雪国乃是我人族大敌,数万年间不知多少人族强者死在雪国女王手下,历年兽潮里,更不知有多少无辜百姓死去,真人居然说她是这个世界的守护者,何其荒谬!”
“她是这个世界的守护者,又不是人族的守护者。”井九说道。
这句话的意思很清楚,那位昆仑派长老脸色难看至极,峰间众人沉默不语。
“此方天地之灵自然无法离开此方天地,哪怕她早已抵达藏天下的境界,而她很想出去,就像所有生命一样……”
井九继续说道:“不知何时她想到一个方法,那就是再造一个自己守护此方天地,如此方能觅到一丝离开的机会。”
“就是当年梅会,你与白早被困雪原的时候?”
青帘小轿里响起水月庵主有些困惑的声音。
井九说道:“不错,之前的雪国女王有没有用过这种方法无人知晓,但这位我很确定。”
谈真人神情木讷却又严肃至极说道:“她被逐出雪原,岂不是表明现在雪原里的那位更加强大?”
井九说道:“她那时候因为生产正处于最虚弱的时刻,当然也有可能是故意示弱,遮蔽天机离开雪原。”
赵腊月看了他一眼。
井九明白她的意思,说道:“我不会去雪原。”
就算现在的雪国女王没有雪姬强,他也不会去冒险。
而且这毫无意义。
就像当年连三月邀他去雪原一样。
“不管是故意示弱还是真的虚弱险些被自己的女儿杀死,雪姬离开了雪原,被我带到了青山,直至今日。”
井九说完了他愿意说的故事。
水月庵主问道:“可是你怎么能说服她替你做事?”
这也是在场所有人都想不明白的地方。
雪国女王为何要帮助青山对付仙人?
要知道就算她是朝天大陆最高阶的生命,这依然很冒险。
“我答应给她创造一个飞升的机会。”
井九沉默了会儿,说道:“她的层次太高,天劫太强,如果没有别的方法,很难直接离开。”
很多人都想到了先前的画面,再次生出颤栗的情绪。
那片占据大半天空的雷暴漩涡。
那道向着地面碾压而至的天威。
这是朝天大陆出现过的最强天劫。
如果雪姬要与那道天劫硬抗,谁能算到最后的结果?
她通过那条通道向天外去,明显轻松很多。
那正是白升仙人降世的通道。
人们把所有事情都想明白了,望向云海之上的井九,眼里满是敬畏的神情。
原来你把今天发生的所有事情都已经提前算清楚了?
……
……
星光照着云海,如雪原。
照着群峰,如雪里的坟堆。
照着那团雾,如天蚕丝的茧。
今天是朝天大陆千年来最重要的一天。
比血魔教覆灭重要。
比梅会重要。
比冥皇被关进镇魔狱重要。
比太平真人闭死关重要。
比景阳真人飞升重要。
但从始至终白真人都一直安静地站在那片云雾里,很少说话。不管是太平真人死去,还是青山剑阵崩解,又或者是中州云船破云而出围住群峰,甚至就连白刃仙人被雪姬打死的时候……她都没有什么反应。
仿佛中州派的谋算与她没有任何关系。
“你这次确实很稳,直到确定师兄死了,剑阵毁了,才让白刃回来。”
井九看着云雾里的身影说道:“但没有意义。”
“你杀了太平,毁了承天剑,断了自己所有后患,借雪国女王杀了我家仙人,甚至连时间都算的那般精确,逼着她立刻就要飞升离开,我甚至在想,青山剑阵与隐峰的崩解可能也都是你想看到的结局,那接下来你准备怎么做?灭了我中州派?”
白真人的声音从云雾里飘出,没有任何情绪,比如悲伤,比如愤怒,只是清冷至极。
奇怪的是,很多人却她的声音里听出了一些嘲弄的意味,仿佛对井九极为轻蔑。
今日青山先有太平真人之乱,后又承受了仙人灭顶之威,包括广元真人、南忘在内的绝大多数强者身受重伤,无力再战。
但青山还有尸狗,还有井九,还有从隐峰里走出来的那三位隐世长老。
即便谈白二位真人的境界极高,中州派云船里强者极多,又如何有资格轻蔑对方?
“我不是一个贪心的人,没有想过要把云梦山从这个世界上抹掉。”
井九说道:“像你我两家这种地方,总会留着一些后手,比如洗剑溪,比如仙,比如隐峰与后谷,那很麻烦。”
那些藏在青山隐峰与云梦后谷的隐世长老们,一心想着飞升破境,脱生死之苦,就算遇着再重要的事情都不愿理会。
但如果青山宗与中州派要被灭门,他们想不出手也不行。
他是最不喜欢麻烦的人,自然不想反攻云梦,把中州派灭门。
“那你接下来准备做什么?”
云雾里的白真人问道。
井九说道:“把你留下来。”
话音未落,他手里的鞭子便向星空里落了下去。
清澈的溪水映着星光,映出了无数张震惊的脸。
没有人想到,他居然就这么毫无预兆地向中州派发起际是攻。
白刃仙人飞到了千里之外,也无法躲开这根银鞭,更不用说那团云雾。
啪的一声脆响。
银鞭落在云雾之上,以奇快无比的速度绕了几圈,就像是捆粽子一样。
云雾里隐隐可见白真人的身影,有些变形。
几丝雾气,从银鞭落处飘了出来。
谈真人张开右手,射出无限金光。
金光里有座极小的石塔。
峰间某处响起一声惊呼。
“十方镇妖塔!”
传闻中这座镇妖塔是血魔教主当年用来炼化万妖之血的宝塔,也曾经被他尝试用来做通天杀阵的主塔,随着血魔教的毁灭,这件法宝早已遗失无踪,无人知晓在何处,谁能想到竟是一直在中州派的手里!
所有人都紧张到了极点。
到底是这座十方镇妖塔厉害,还是青山祖师留下的洗剑溪强大?
然而就在下一刻,发生了一件谁都没有想到的事情。
天光峰四周响起无数声不可思议的惊呼。
谈真人右手一翻,十方镇妖塔破空而起,向着那团云雾落下!
他的目标竟是白真人!
第五十八章云深
今天青山大典上发生的事情太多,就像不曾停歇的雷鸣,不停在人们的心里落下。
当雪国女王飞升之后,所有人都以为今天的事情会暂时到此为止,谁想到还有这样的一道惊雷!
井九居然与中州派掌门谈真人向着白真人联合发起了攻击!
当十方镇妖塔向着那团云雾落下的时候,所有人都震惊无语,然后生出完全不一样的感受或者说想法。
广元真人与南忘还有青帘小轿里的水月庵主、加上大泽令那些老辈人物,都想起了关于云梦山的很多传闻,比如白家,比如赘婿之类的字眼。卓如岁想的是杀妻证道四字,顾清想的是怎忍如此四字,柳十岁想的是岂可如此,元曲则是瞪圆眼睛,心想难道白刃仙人还没有死透,还有道仙识藏在那团云雾里?
只有像墨池那样的老实人才以为谈真人是想用十方镇妖塔破掉井九的鞭子。
那根银鞭神异至极,却不是妖物,而是一道溪水。
如果谈真人想救人,不用景云钟也应该用别的法宝。
洗剑溪在云雾表面流淌着,泛着银色的光泽,透着股至弱而不能断的气息。
云雾未散,里面的那道身影也没有什么动作。
想来白真人也明白,这是青山宗藏着用来对付仙人的手段,她的境界再高,也无法脱离其束缚。
十方镇妖塔来到了云雾的上方,洒落无数金光,炽烈至极。
云雾就像遇着太阳的冰雪一般,渐渐融化消蚀,里面的那道身影也渐渐清楚起来。
……
……
最震惊最惊恐的是天空里那些云船里的中州派修行者们。
白刃仙人刚死,掌门真人忽然与青山联手,要镇杀白真人!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这一切都是幻觉?难道这片星空是假的?难道天地倒转?
任千竹站在云船最前方,看着天空里的画面,面色微白,眼神的情绪异常复杂。
忽然,他感受到身后传来气息波动,霍然转身,法宝已然离袖而出。
“娄师弟,你想偷袭我吗?”
他盯着一名青衫中年人沉声说道。
那位青衫中年人冷笑说道:“谁知道你接下来会做什么?”
这位姓娄的中州派长老是位化神后境的大强者,与任千竹不同,却是掌门真人的嫡系。
类似的画面在中州派的云船里到处都是。
掌门真人忽然向白真人动手……
中州派自然分成了两派,局势紧张到了极点,说不定下一刻便是满天法宝乱飞的景象。
任千竹忽然听到一道熟悉的声音,神情微凛,伸手收回了法宝,转身望向天空里的那团云雾。
世间没有几个人见过白真人的容颜,就算曾经见到过,谁又曾经那是不是真的呢?
人们看到的永远是那团云雾。
即便是当年朝歌城一役,那团云雾也没有散开过。
谁都能够想到,这团看似柔弱的云雾,必然是白真人最重要的本命道法,极难破掉。
直至今日,这团云雾终于被青山宗的银鞭束缚在了星空里,然后在十方镇妖塔的金光之下渐渐消融。
云雾里的那道身影越来越清楚,白真人的真容便要显露在天地之间。
这个时候,她的声音从那团云雾里传了出来。
“这几百年来我白家有何处对不起你吗?居然把我当作妖物来镇杀。”
白真人的声音就像先前那样淡然,没有任何情绪,仿佛早就已经料到了今日之事。
但就像先前她对井九说话一样,人们能够从她的声音里清楚地听到轻蔑与嘲弄的意味。
谈真人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哪怕他与对方是同修无数年的道侣。
因为这个问题很难回答,而且回答没有任何意义。
他是朝天大陆境界最高的修道者,是中州派掌门。
但中州派是白家的,白家有仙还有一个随时可以回来的仙人。
太平真人今天曾经问他,他为何没有走出那一步,原因很复杂,但想来肯定与白家有关。
那他是什么时候做出这个决断的呢?
是一百零年前与井九在云集镇的那次谈话,还是去年与井九在冷山的那次谈话,或者是白真人决定用白早来承受白刃仙人的一道仙识,又或者是那年云梦山高台之上没有烤鱼也没有饭菜的桌子看着太孤清?
没有人知道答案,因为没有人知道谈真人与井九去年在冷山谈了些什么,除了他们自己以及赵腊月。
但人们很确定,他们早就达成了协议,不然出手不会如此默契,白真人竟是没有任何准备与办法。
事实上,当青山掌门与中州掌门联手偷袭的时候,又有谁能有办法呢?
人们望着云海上的谈真人与井九,心情很是异样。
这真的太绝了。
忠于白真人的中州派修行者们陷入了绝望。
云雾继续消融。
绝境已至。
白真人对井说了最后一句话。
“你真以为自己能算到一切吗?”
话音方落,云雾骤散,金光洒落,溪水四溅。
云雾里的那道身影随风而化。
星空之下,一片死寂。
谈真人的额头极为宽广,就像是大地一样,此时多了几道皱纹,就像是被河水切割出来的沟壑,显得有些愁苦。
井九问道:“她在哪里?”
没有人知道他在问谁。
天光峰的崖石崩塌的极严重,有几株古树却侥幸地存活下来。
某棵古树最高处的梢头,停着一只青鸟。
它看着夜空下的大地,眼底隐有惧意。
……
……
夜色与阳光一样,都比雨露公平,来时便要笼罩四野。
当青山群峰被星光照耀的时候,遥远北方的冷山也是一样,黑崖泛着诡异的光泽。
被各修行宗派与朝廷搜刮了无数遍的荒原,再也找不到任何宝物,也没有什么邪道修行者的气息,只有地面上那些沟壑表明前面这些年,这里是怎样的热闹。
一个白衣女子在荒原上缓缓行走,不见其疾,举步却是数十里,看着就像是一团云雾。
数百道沟壑在她的脚下流淌而过。
最后她来到一道极大的地缝前停下脚步,望向夜空。
夜空里除了星光还有些极淡的金色细线,那是仙气微粒的痕迹。
白刃仙人死亡,洒落了无数仙气,因为层阶太高的缘故很难被修行者直接吸收,却能让这个世界的天地元气数量增加很多。
按道理来说,她这时候应该感到悲伤或者愤怒,
不管是白刃仙人的死亡还是道侣的背叛,都是极充分的理由。
但她的神情却是那样的平静,甚至有一种很满足的感觉。
第五十九章真人已乘火鲤去
朝天大陆修行界强者无数,但离天穹最近的只有那几个人而已。
太平与景阳,柳词与曹园,南趋与西来以及中州派的那对道侣。
在这些人里面,白真人是最有意思的一位,因为她最没有意思。
云雾缭绕数百年,没有人见过她的真面目,奇怪的是她却没有什么神秘感。所有人都知道她想做什么,不过就是与青山争锋,然而在她执掌云梦山实权的这些年里,不管她怎样的努力,中州派始终都越不过青山宗去,尤其是这一百多年,更是被那对师兄弟玩弄于股掌之间,接连受挫,只有亲传弟子童颜与女儿白早在西海之局里替她挽回了些颜面,然而现在童颜叛了,白早则是被她亲手送入了沉睡的深渊……
巧的是,她的名字就叫做白渊。
修行界没有人这样称呼她,哪怕是在心里,因为畏惧,更多的则是因为觉得她配不上这个字。
对这样一位境界高深、权势滔天,自以为算无遗策却一事无成的大人物来说,这个字更像是一个笑话。
今日井九连施绝世手段,最后更是与谈真人联手合击,终于扯碎了那片云雾。
所有人都以为看到了她孱弱而无能的真实面目,然而云雾散时,她不在青山而是在遥远的冷山。
微风轻拂着她的黑发,落在她真实的容颜上。
眉清目秀,只是寻常。
那双眼里蕴着的轻雾里却有着极灵动的光泽,显得极为年轻而生动。
就像是清晨的第一滴露珠,就像是刚刚离家出走的少女。
在她的眼睛里看不到任何挫败的情绪,更没有伤感与愤怒的情绪,只有平静而满足以及淡淡的喜悦。
白刃仙人的死亡与谈真人的背叛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仿佛前者并不是她的亲外婆、中州派的定海神柱,后者不是她同道数百载的伴侣,就是两个陌生人。
她收回望向星空的视线,看着眼前的裂缝,感慨说道:“如果柳词你还活着,那今天该多有意思。”
这条深不见底、隐见地火、绵延数百里的大裂缝是一百多年前柳词用万物一剑斩出来的。
如果柳词还活着,今天井九与太平真人争夺承天剑的时候,他会怎么选?
这确实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假设。
白真人向着崖下跳去,疾风拂动崖壁上的泥石簌簌而落,无数朵地火喷溅而出,却沾不到衣袂半分。
无论是坚硬的岩石还是高温的岩浆,根本无法挡住她,遇风而分。
她向着地底不停落下,不知穿越了多少岩层,终于到了最深处。
星光早已消失,周遭却不是一片黑暗,而是红暖一片,那是岩浆映在巨大洞穴上空的倒影。
一条暗红色的岩浆河流向着远方缓慢流淌,偶尔有岩石从洞穴上空落下,溅起一朵极亮眼的火苗。
白真人身形骤虚,随岩浆河流而去,数息之间便来到了河流尽头。
岩浆河流撞击在透明的巨墙上,发出轰隆的低沉声音,然后倒卷而回。
她飘在天空里,隔着透明巨墙看着那边的深渊,看着深渊那边的冥界,不知是否看到了冥河两岸的惨状,看到了那座大佛。
哗哗浪声响起,炽热的岩浆翻涌分开,火鲤大王从里面浮了出来,看着她先是一怔,旋即大喜了起来。
“是真人吗!是你吗?”
白真人收回视线,看着它平静说道:“火长老,好久不见。”
火鲤大王兴奋地拍打着尾巴,溅起无数岩浆,烫得崖壁上到处是嗤嗤的声音:“太好了!终于有人来陪我说话了,你可不知道,我这些年过的有多苦!先是被一道破幡欺负,后来又被一个坏鸟欺负!又没有人聊天,真是郁闷至极……”
白真人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看着它。
火鲤大王的声音越来越低,叹息说道:“我也感知到了仙人的离开,你不要太难过,青山宗这么无耻,连雪国女王都敢用,暂避其锋也不算胆小……你就在我这儿躲着,我还不相信有谁能找到这里……呃……就算那鸟再来我也不怕!我再过几天就会成年了!雪国女王飞升后我还用怕谁!”
白真人说道:“很多年没有与你说话,你的话倒是不见少。”
火鲤大王忽然觉得有些奇怪,问道:“真人,您……好像真的不难过?”
白真人说道:“仙人死后,把仙气尽数回赠这方天地,那道屏障重新变得坚固,人族又多争取了很多年时间,这是好事,为何要难过?”
火鲤大王惊讶地张着圆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白真人抬起右手,指向那道透明巨墙。
一道难以形容的气息从她袖子里生出,落在透明巨墙上。
数万年前,中州派在聚魂谷底击退冥界大军,举北方宗派全力在这里设下了一道极为强大的禁制,阻断了这条通道。
这道透明巨墙无比坚固,即便是井九用万物一剑的锋锐,运集毕生功力也只能刺破一个小点,把一只蚊子送到冥界。
今天这道透明巨墙遇着白真人袖子里生出的气息,却像是冰雪遇着了火焰,瞬间融化,破开了一道口子。
既然是中州派的禁制,中州派自然有解除它的方法,而这个方法很明显一直在白家的掌握里。
火鲤大王的嘴张得更圆了,表明了内心的极大惊恐与不解。
“这是怎么了?”
白真人没有理它,继续解除着禁制。
透明巨墙的消融肉眼无法看到,岩浆河流却能感受到屏障的消失,通过缺口不停向那边涌去,速度越来越快。
无数火浆照亮了幽暗的虚空,向着深渊而去,不知道还要过多长时间才会抵达更远处的冥界。
火鲤大王惊声尖叫道:“白渊你丫疯了吗!你到底要做啥!”
白真人微笑说道:“你猜?”
火鲤大王看着她脸上的笑容,忽然感到一阵寒意。
在无比炽热的岩浆里,还是觉得很冷。
它感觉到无比的恐惧,鱼尾一翻,便向岩浆最深处钻去,想要逃跑。
但就像那道透明巨墙一样,受着中州派的禁制,自然无法摆脱中州派的控制。
一道来自神魂最深处的悸动,让它强行倒转方向,顺着滚滚而去的无数岩浆,穿过透明巨墙,向着深渊而去!
火鲤大王发出一声愤怒而绝望,又羞恼至极的喊叫。
下一刻,它的喊叫声戛然而止,因为白真人落在了它的身上。
岩浆像火花一样在深渊里散开。
白真人乘火鲤而入冥。
……
……
(修仙的目的除了长生就是美型?白真人乘火鲤而入冥的画面,若能画出来该多美,就像当年我写将夜的时候想把书院后山画下来,还想把桑桑倒洗碗水的画面画下来。除了前面两种,活的久些也能见到更多令人惊叹的事情,比如今天听到杀人回忆真凶落网了,头皮轻微炸开,祝我们都能长命百岁!)
第六十章一夜芙蓉生红泪
无数岩浆破开透明巨墙,向着深渊里洒落,就像是天空里垂落一条由火焰组成的天河。
哪怕今天冥河燃烧成灾,地动山摇,依然还是有很多冥界子民注意到了这幕壮观而美丽的画面,却没谁能看到那只红色鲤鱼破火河而出,入夜色而遁。
冥界是昏暗,夜色是迷离的,但到处都有火焰,那一刻的火鲤就像是冥河里掀起的一朵浪花,微不可察。
白真人站在火鲤头顶,双手负在身后,看着冥河下游那片黑色的山崖,微微挑眉。
在那片山崖里有无数被青烟毒死的冥部士兵,在那处高台上有一株没有颜色的树,还有一座在佛正静静看着奔涌的冥河。
火鲤感受着那座大佛传来的气息,惊恐至极说道:“那又是谁?”
白真人说道:“曹园。”
一百多年前,火鲤收留童颜的时候与他聊过不少当世修行界的情形,知道这个名字,震惊说道:“他怎么也下来了?真人是来杀他的吗?”
白真人说道:“即便今日他连战两场,想杀他也不是这般容易。何况他为人族立下如此多功劳,为何要杀他?”
火鲤心想就算你的境界再高,又如何敢在那佛面前如此嚣张,这般说话……正腹诽着,它忽然感受到白真人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又想着仙,再次生出极深的寒意,下意识里抿紧鱼唇,不敢多说一个字。
冥河下游无数里处的那片黑色山崖间,曹园看着冥河两岸的的尸首,叹了口气,铁刀上顿时蒙上了一层浅浅的霜。
他忽然感应到了些什么,转首向着遥远的那方夜空望去,看到了那条从天而降的火河,也看到了那粒渐渐沉寂的火星。
冥界的天空里落下的海水已经越来越少,想来那名巨人把太平真人改变的天地通道重新改了回来,那阵狂风也渐渐消止,想来应该是布秋霄的手笔,眼看着灭世的危机已经解除,为何忽然又生变化,那粒远去的火星究竟是什么?
他转身望向高台上那棵没有颜色的树,想与冥师做最后的谈判,却发现树下已经没有了冥师的身影。
……
……
冥河蜿蜒无尽,在黑色的大地间缓慢流淌,偶有大风呼啸而过,拂去水面上的石块与灰末,便会有火花溅出。
这与聚魂谷底的岩浆河流看着有些相似,但实际上却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事物。火鲤有些不安地在河水里游走,感受着那种若隐若现的拉扯力量,还有隐藏在河水里的魂火味道,直到确认无法伤害到自己才渐渐平静下来。
这里是冥界一处极荒凉的所在,因为冥河在这里会经过数道魂火窟,岸边没有城镇也没有部落,就连一点冥界子民生活的痕迹都没有。
冥河流出了魂火窟,对面的白色石滩上跪着一个很胖的人,看着就像是一堆肉山。
与矮小的冥部子民相比,冥部大祭司真的显得很胖。
大祭司是冥部权势最大的大人物,冥皇死后与冥师争了一百多年,最终还是败在了对方的手下。
从最根本的原因来说,那是因为支持他的中州派受到了支持冥师的青山宗压制。
冥界最后的大战已经在太平真人灭世的同时结束,谁能想到冥师怎样都没有找到的他竟然不在战场那边,而是跪在这片白石滩上等着自家主人的到来。
白真人面无表情问道:“都准备好了?”
大祭司说道:“所有阵法都已经掌握,青烟随时可上。”
白真人说道:“冥师?”
大祭司说道:“他是太平真人的弟子,没有道理不帮助我们。”
火鲤终于隐约猜到了事情的真相,眼里流露出惊恐与不可思议的神情,尖声叫道:“这怎么可以!”
“人间正道是沧桑。”
白真人看着被火河照亮的冥界,就像看着自己的人间。
“想要沧海变成桑田,死些人有什么不可以?”
……
……
云雾在金光之下消融,那道身影消失无踪。
只是瞬间,谈真人宽广的额头上便多出了很多深刻的皱纹,就像是老了很多岁。
他收回十方镇妖塔,喷出一口鲜血。
所有人都以为白真人死了,以为这是谈真人付出的代价,或者是精神上的创伤。
没有几个人听到井九最后说的那句话。
谈真人听到了,看了他一眼,没有说什么,转身踏入虚空,来到了中州派的云船之上。
云船缓缓启动,离开天光峰,在星空下向着北方而去。
因为今夜的事情,中州派内部必然会生出极大的裂缝,甚至陷入动荡之中,但至少在此刻,在所有人都以为白真人死了、而谈真人还活着的此刻,沉默是所有中州派修行者的共同选择,也是唯一选择。
看着在星空下渐渐变成黑点的数艘中州派云船,各宗派修行者的心里生出很复杂的情绪。
井九说道:“今天就到这里了。”
雨早就停了,他这句话明显也不是留客的意思,各宗派修行者纷纷来到天光峰前,行礼告辞而去。
最先离开的是昆仑派等北方宗派,接着是一些不怎么出名的小宗派,然后是果成寺、大泽、悬铃宗、镜宗这些与青山交好的所在。景尧想要留下,井九摆了摆手,鹿国公看出他此时的心情不佳,赶紧带着神皇踏上了回朝歌城的归途。
雀娘扶着赵腊月站在崖边,没有随镜宗同门一道离开。
青帘小轿里传出了水月庵主有些凝重的声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井九说道:“不知道。”
青帘小轿飘起,随星光而东去。
天光峰四周,只剩下了青山弟子。
以广元真人为首,九峰长老与弟子们向着天光峰拜倒,齐声道:“拜见掌门真人。”
井九说道:“都散了。”
这便是要大家各回各峰的意思。
迟宴上前,有些犹豫说道:“掌门真人……”
这时候众人才想起来,上德峰已经被白刃仙人踏平,那上德峰一脉的弟子该去哪里?
无数道视线落在远方某处。
那里曾经有一座终年积雪的寒峰,现在则只剩下了一片黑色的地面。
星光洒落群峰,也洒在那里,仿佛添了些雪的颜色。
没有了青山大阵的隔绝,眼前的景物是那样的真实,又是那样的令青山弟子感到不适应。
“不如让上德峰的同门暂去洗剑阁休息,明日再作商议?”
顾清撑着伤重的身体,走到井九身后说道。
“那就先这么办。”
井九把手里的那根银鞭向天光峰下扔去。
那根银鞭落在群峰之间,重新变回了洗剑溪。
溪水淙淙,其间隐约响起啪的一声脆响,就像是鞭子抽在了什么硬物的身上。
忽然,天光峰顶响起南忘的惊呼:“你怎么了?”
众人顺着她的视线望去,不由吓了一跳。
井九的耳垂上出现一道血线,似要断裂开来。
啪的那声脆响,便是起于此处。
那道血线里缓缓溢出一滴血珠,就像美人离开父母前流下的红泪。
……
……
(这几天比较忙,争取每天能写。)
第六十一章谁赢了?
看着那滴血,很多人都忍不住发出了惊呼,南忘准备过来看看,但不知道想到什么,收回了脚步。
井九摆了摆手,示意不用理会,望向方景天说道:“现在你师父死了,有什么想法?”
方景天认真地想了很长时间,说道:“如果我能把伤治好,应该还是会想办法报仇。”
井九说道:“如果那时候我已经走了?”
所有人都知道这说的是飞升的意思。
说来奇妙,无论是青山弟子还是其余宗派的修行者,从确认他是景阳真人的那一刻开始,就没有怀疑过他能不能再次飞升。
方景天说道:“那就万事皆休。”
“嗯,那你带他们三个人去昔来峰休息。”井九指着那三名从隐峰里走出来的隐世长老说道。
方景天沉默了会儿,说道:“是……师叔。”
银眉在夜风轻舞,有些像远方的洗剑溪,向着远方而去。
井九转身望向过南山,说道:“你安排人收拾。”
这里说的收拾不是昔来峰的道殿,而是青山群峰。
今日群峰遭受了数次劫难,不知多少处山崖倒塌,至少数万棵古树断裂,真可谓是满地疮痍,哪有往日里的道门仙境意味。
便是青山宗里都是修道者,想要修复这些也需要很长时间。
谁都知道井九属意的下一任掌门人选是顾清,这时候却让过南山来做这些事,不免引发了一些猜测。
只有过南山自己与神末峰的人们知道这只不过是因为他应该有更重要的事情要交给顾清做。
……
……
回到神末峰,井九确认顾清伤势虽重,一时半会儿却死不了,便对他交待了几句,便把他赶回了朝歌城。
看着顾清离开时脸上的凝重神情,又看着井九耳垂上的那滴血珠,神末峰顶的气氛变得更加紧张。
啪的一声轻响,那滴血珠向着地面垂落。
井九的耳垂消失了一截。
看到这幕画面,众人震惊异常。
这一百多年里,井九无论遇着怎样的强者,受怎样重的伤,身体表面都很难出现伤口,因为他是万物一剑转生。
只是当年与南趋的那场惊天一战里,他受的伤实在太重,耳垂被斩断了一截。
今天相似的画面又发生了,他今天究竟受了多重的伤?
赵腊月早有准备,衣袂带出数道剑光,来到他的身侧,右手闪电般探出,捏住了他的耳垂。
“死不了。”井九说道。
青山剑阵被他毁了,师兄被他杀了,洗剑溪被他提了起来打了一记仙人,必然是要付出一些代价。
他说自己死不了,那想来便是不会死,但柳十岁等人哪里能放心,尤其是发现他的脸色有些凝重。
对井九来说这是很少见的情绪。
要知道今天不管是太平真人借柳十岁来到他的身边,还是仙人破天而降,都没能让他有任何动容。
可能是因为那些事情都在他的意料之中,而他这时候思考的事情却已经在沙盘之外。
“到底怎么了?为何气氛这么压抑?我们不是赢了吗?”
卓如岁心想虽然今天青山被打成了垃圾场,付出了剑阵与上德峰两处惨重的代价……但杀了太平祖师,绝了青山宗最大的隐患,更是干死了中州派的仙人与白真人,完成了想都无法想象的绝世大胜,哪有什么不值得的?
微风轻作,阿飘出现在井九身前。
井九说道:“曹园应该在东海,你去告诉他白渊可能已经入冥,带他下去一趟,争取杀了她。”
阿飘额上的黑发轻飘,就像她此时紧张的心情,说道:“就算我带着刀圣,也不见得能杀死白真人啊……”
井九说道:“童颜在下面,让他说服冥师加入进来,他是白真人教出来的,应该知道怎么才能杀死他。”
阿飘叹了口气,说道:“好吧,那我怎么去?”
井九说道:“水月庵的轿子在山外等你,我与庵主说好了。”
……
……
原来青帘小轿离开之前那两句对话别有深意。
阿飘走出崖外,在云海里向前飘行,很快便消失在星夜之下。
众人更吃惊的则是另一件事。
他们这时候才知道白真人没有死,那散去的云雾是怎么回事?
赵腊月问道:“难道云雾里的是个替身?如何能瞒过你与谈真人的眼睛,而且谈真人……最后怎么会吐血?”
井九说道:“那座十方镇妖塔有古怪,应该是白渊为他设的反杀局,谈真人是真的受了重伤。”
赵腊月看着他的眼睛说道:“如果白真人还活着,那便是未竟全功。”
井九走到崖畔望向星空下的远方,说道:“更可能是前功尽废。”
赵腊月捏着他的耳垂,跟着他来到崖畔,顺着他的视线望向远处,喃喃说道:“她到底想做什么?”
那团云雾想必是中州派极高妙的道法,十方镇妖塔上设着对谈真人的禁制,这都表明白真人早就算到了一切。
问题是既然她算到了一切,为何还会如此平静地来到青山,还按照井九的推算请回了白刃仙人?
不管她的阴谋能为中州派带去多大的利益,又如何抵得过一位仙人的损失?
井九拍了拍她的手背,示意她可以松手了。
赵腊月收回右手,在袖子上随便擦了擦。
井九望向雀娘说道:“童颜一时不会回来,你陪我下局棋。”
没人知道在这种时刻,他为何忽然要下棋。
公认的天下第一棋道圣手童颜都不是他的对手,可神末峰的人们都知道他从来都不喜欢下棋。
柳十岁忽然想到去年朝歌城外,同样也不喜欢音律的公子忽然拿着那根骨笛吹了首曲子,二者之间会不会有什么联系?
雀娘也不知道先生为何要下棋,竟生不出往日的狂喜,有些惴惴不安地走上前来。
元曲用最快的速度搬出了桌子与凳子。
井九取出竹椅,有些疲惫地躺了上去,说道:“你先。”
雀娘不敢多想,赶紧往棋枰上放了一颗黑子。
井九拿了一颗白子放了上去。
整座神末峰包括卓如岁在内……都不通琴棋书画,自然看不懂这局棋,但知道必然有深意,所以围在桌边,睁大眼睛认真看着。
好在井九落子极快,雀娘明白了他的意思,也以最快的速度应对,竟是没用多长时间便结束了。
如此快落棋,而且对手还是井九,雀娘承受着极大的压力,脸色有些苍白,鬓角已经被香汗打湿。
卓如岁从袖子里取出手帕递给她,问道:“谁赢了?”
雀娘幽幽地看了他一眼,心想有谁能赢先生?
柳十岁等人也看了卓如岁一眼,心想这是没话找话?
赵腊月心想那手帕只怕是用来擦吞舟剑的,却是不便与雀娘说。
黑白棋子交错而依,看着极其复杂。
井九看着棋盘沉默了很长时间。
他取胜是很正常的事情。
沉默却不正常。
扑楞声音响起。
青鸟落在棋枰上,望向井九的眼里依然满是惧意,却又充满了勇气。
井九抬起头来,伸出手指轻轻点了点它的脑袋,怜惜说道:“你虽然最快,也来不及了。”
第六十二章再落子
井九的怜惜情绪有些异样,不像是对青鸟,而是对人世间的感慨。
包括来不及这句话也是如此。
青鸟踱至棋盘边缘望向崖外,想着刚刚离开的太平真人,想着云梦山里的数万载岁月,眼里生出复杂的情绪。
她知道井九不会让自己去寻白真人,因为那样太危险。
就连谈真人的十方伏妖塔都被白家下了禁制,谁知道中州派在青天鉴上曾经做过什么手脚。
那该让谁去阻止白真人呢?还是说就像井九说的那样,真的来不及了?
崖外是被星光照耀的更加洁白的云海,云海那边有一大片空缺,是曾经上德峰所在的地方。
现在那是是一片黑色的地面,崖石极为坚密,表面非常光滑,看着就像是一座巨大的黑玉盘。
无数道如丝缕的寒意从黑玉盘里溢出,让水雾变成微雪落下,所以才会没有云。
雪国女王没有把上德峰底的寒脉尽数吞掉,还是残留了一小部分。
微雪轻落,尸狗静静趴在巨大的黑玉盘中间,看着就像是与地面浑然一体的黑石雕像,有种神圣的意味,也有一种美为肃穆的美感。
没有青山弟子敢直视如这位神魔般的镇守大人,青儿落在那处的视线便显得非常醒目。
尸狗转头望向神末峰顶,用深静而淡然的眼神表明了自己的意思。
井九说道:“你要在这里守着剑狱,不能出去。”
尸狗没有因为被拒绝而生出恚意,只是眼神有些困惑。
阿大伸出爪子挠了一下井九提醒他这句话说错了,心想着你他m会说话吗?
上德峰没有了,剑狱也没有了,还守什么?
“你要守青山。”井九修正了一下自己的说法,接着说道:“而且真的来不及了。”
到底是什么事情来不及了?赵腊月与柳十岁没想,雀娘还在想那局棋,卓如岁与元曲则是越想越觉得莫名其妙。就算白真人没有死,那又怕什么?中州派会因此生出极大动荡,也是中州派的苦处,与青山宗有什么关系?难道她还敢杀上门来?难道她还能比太平祖师与白刃仙人更厉害?
井九没有理会弟子们的困惑,在竹椅上闭上眼睛开始休息。
一抹极艳丽的剑火从他耳垂断裂出生出,就像一个宝石耳环,在星光下灿烂无比。
那抹剑火烧灼了很长时间才渐渐消失,那个细小的伤口终于不再流血,而这时候,晨光已经重临破烂不堪的青山群峰。
井九睁开眼睛,不再像昨夜那般疲惫。
赵腊月盯着他的眼睛问道:“真没事?”
“真不会死。”
井九伸手摸了摸她的头,踏空而起,离开了神末峰顶。
云雾骤散,剑峰露出一抹真容,垮落的山崖就像是无数条扭曲变形的道路,凄惨不堪地彼此依偎着。
井九落在高处某道崖壁前,看到了无数道飞剑以及剑里的那个年轻人。
平咏佳脸色苍白,手足无措地站在满天飞剑里,看着他的身影,大喜喊道:“师父!师父!你终于来了!”
井九挥了挥手,满天飞剑伴着密集的破空声,各自回到崖石缝隙与石堆里,继续接受天地气息的蕴养。
平咏佳跑了过来,带着一丝余悸说道:“昨天这些剑发疯了,跟着那个白乎乎的怪物去了天上,杀死了那个仙人后,便回来困住了我,不知道想做什么。”
井九静静看着他,看了很长时间,忽然说道:“是我吩咐它们这么做的。”
平咏佳怔了怔,没有问师父为什么要这样做,很老实地喔了一声。
井九忽然伸手摸了摸他的头,说道:“你可知道我为何要你做剑峰之主?”
平咏佳感受着头上的手掌,幸福的无以复加,要知道在往常这可是师姑与柳大师兄的特权,下意识回答道:“难道不是因为弟子天赋异禀,修成了无形剑体?”
井九看着他似笑非笑说道:“你什么时候修过?”
平咏佳一时语塞,心想自己这些年就在剑峰里睡觉,确实算不上修行,有些窘迫说道:“那总不能是因为我贱吧?我又不是卓师兄。”
井九没有解释,转而说道:“有件事情我想你做,但是需要征求你的同意。”
你要我们做事向来就是吩咐,嘛时候这么客气过?
平咏佳感受到他的认真,不禁生出极大的压力,慌乱想着到底是什么事情?
……
……
白真人乘火鲤而入冥。
火鲤隐隐猜到她想做什么,连神魂都颤栗起来,不是因为兴奋而是恐惧。
它在聚魂谷底的火脉里生活了数万年,就没见过几个人类,按道理没什么感情,但一想着像张大公子那样的人可能会死去,便觉得极为不舍,鼓起勇气苦苦劝道:“真人,如此行事有伤天和,只怕于大道有碍,而且咱们中州派可是名门之秀、正道之首,怎么能做这种事呢?”
火鲤的嘴唇在冥河的河水里一张一闭,吐出很多泡泡,上面流溢着魂火的异光。
“七百多年前我随母亲去了一趟朝歌城,那是我第一次正式出山,便看到了冥皇被关进镇魔狱的画面。”
白真人微笑说道:“名门正派的德性,你这只蠢鱼哪里见识过。”
那时候的朝天大陆真是混乱至极,修行界也是如此,青山更是如此。
太平真人名义上是青山宗的上德峰主,事实上却被边缘化的厉害,如果不是带着新任冥皇来到地面,为人族立下大功,只怕他会被莫成峰的那些老怪物们随便找个理由便打杀了。
但想来他不会因此而高兴,因为冥皇被关进了镇魔狱,他被迫变成了出卖朋友的叛徒。
所以他才会去那座酒楼喝酒。
所以柳词才会从青山赶了过来,站在他的身边给他倒酒。
当时的她与母亲站在南天门上,远远看着那个酒楼里的画面,觉得这对师徒好可怜。
太平真人应该就从那时候改变了想法?
那自己呢?
又是什么时候确定了自己的想法?
白真人想着这些很久之前的往事,望向远方的那抹蓝色,说道:“你想不想陪我把这盘棋下完?”
冥师落在白石滩的那一边,浑身散发着魂火的余味,看来千里兼程,对他的损耗极大。
他看着白真人,脸上流露出不解的情绪,说道:“我不明白你为何要这么做。”
白真人说道:“因为这件事情很有意思。”
整个朝天大陆都觉得她最没意思,却哪里知道,那是因为她从来都没有流露出自己真实的意思。
冥师说道:“先生都没有成功,你怎么能成?”
白真人说道:“太平与景阳的这局棋看着是后者全胜,但我这时候再来落子,终局便成了中局,景阳连棋子都没了,又如何能胜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