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在一起,在一起
没有人知道顾清为何能确定太平真人的行踪,更没有人知道他为何会忽然发起攻击,就连主持诛仙剑阵的平咏佳都不知道。
要知道那可是太平真人,更不用说还有阴凤与玄阴老祖这两个魔头。
就算顾清有皇城大阵、诛仙大阵,有禅子的暗中帮助,这依然是极其冒险的事情,胜算极低。
如果不是井九忽然醒来,展现出通天境剑仙的强大杀伤力,顾清肯定会死在旧梅园里。
如此行事,实在不符合他谨慎的风格。
听到胡太后的话,顾清有些生硬地笑了笑,没有说什么。
她睫毛微颤,滴下一颗小泪珠,轻声说道:“我以前说过,我要的不多,只求死的时候能握着你的手便好,然后你把我与先皇赐我的东西一道烧了……如果你那天死了,我死的时候,谁来握我的手让我不害怕?谁来把我烧了呢?”
顾清握住她的手,看着她的眼睛说道:“以后不要说这样的话,这会让我嫉妒陛下,而我知道这是不对的。”
胡太后破涕为笑,说道:“陛下气量这么大,就算知道你嫉妒他,也不会生气。”
如果卓如岁这时候在场,听着这话肯定会连翻白眼,心想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对话。
殿里很是安静,满天星辰微微闪动,就像对着人间的痴情人们不停地抛媚眼。
顾清与胡太后牵着手,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这种时候也不需要说话。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胡太后感到手心里的汗,终于从宁静的气氛里醒了过来,发现了他眉心的那抹郁结之色,关心问道:“怎么了?”
“师父……没有回青山,应该还在朝歌城,但他怎么不进宫?我在想他是不是恶了我……”顾清有些难过。
胡太后闻言也很是紧张,喃喃说道:“不会,掌门真人肯定有要事办,说不得明天便来了。”
顾清望向远方那座被寒意笼罩的宫殿,心想有什么事情会比那座殿里的事情更重要呢?
……
……
不要说明天,直到明天之后,井九也没有来到皇宫,直到春意渐深,暑意将至。某天清晨,神卫军统领顾盼在下属们的拱卫下结束了对皇城的巡示,接过下属递过来的梳子,把微微飘起的斑白发丝抿了下去,挥手示意开门。
皇城门缓缓开启,忽然传来一阵惊呼。
顾盼微微皱眉,沉声喝道:“出了什么事?”
晨光微乱,一个人落在了皇城前,白衣飘飘,如画中仙人。
顾盼神情微凛,赶紧拜了下去,说道:“见过掌门真人。”
那些下属与侍卫们也猜到了来人的身份,紧张而又兴奋地跪了下去。
井九没有理会这些人,向着皇宫里走去,数息间便来到了广场中间。
有些青石板明显是最近新修复的,想来应该是顾清砸出来的那个深坑位置。
百年之前那些被寇青童、谈真人、连三月、白刃与他轰击出来的痕迹,则是早就已经消失无踪。
站在晨光里,他想着当日广场上的鲜血与满地尸体,还有插在尸体与血泊里那些如野草般的剑,沉默了会儿。
对世间来说,朝歌城之役已经过去了一百年,对他来说却是一年前的事。
她离开的画面,更仿佛还在眼前。
他望向那座落着风雪的偏殿,静静看了一眼,便去了正殿。
景尧、平咏佳与阿飘听到动静,都来到了殿里,对着他拜了下去。
“师父!”
“学生见过先生。”
“孩儿拜见叔祖。”
顾清也被搀扶着走进殿来,跪到井九的身前,低着头一言不发。
井九挥手示意景尧三人避开,望向顾清说道:“说话。”
顾清惭愧至极,颤声说道:“徒儿对不起师父。”
井九问道:“哪里对不起?”
“徒儿被美色……不对,徒儿道心不静,贪恋美色,勾引了……太后娘娘,实在是罪不可恕。”
顾清此话出口,反而平静下来,把自己与胡太后是怎样开始的,仔细禀报了井九,除了某些细节没有任何隐瞒,当然也没忘记把责任把自己身上揽。
井九没有什么反应,说道:“还有吗?”
顾清怔了怔,心想是啊,除了这件事情自己还做了很多不干净的事,于是又把这一百年里朝堂上发生的大事说了一遍。
在这些大事里,他都是隐藏在幕后的那只黑手,不知道弄了多少阴谋诡计,实在是谈不上光明正大。
没等他把这些事情说完,井九举起手来,示意他不用再说,说道:“这些你都对我说过了,不用再重复。”
顾清怔了怔才想明白是怎么回事,脸色不由更加苍白,羞愧之余多了很多尴尬。
过去的这一百年里,他在朝堂上施尽手段,清洗了很多大臣,还有与胡太后之间的那件事,都给他带去了极大的压力。这些事情,他无法与任何人说……于是每天夜里回井宅后,都会对师父仔细说一遍。
“您一直是醒着的?”他吃惊问道。
井九说道:“没有醒,但能听到。”
顾清不是很懂那是怎样的一种状态。
接着他难过地想到,师父知道自己做了这些事情,必然不喜自己心机深刻,不然为何这么多天才会进宫?
井九知道他在想什么,说道:“很多年前,你刚到神末峰的第一天,我就对你说过,你的心机较深,但我对此并无喜恶。”
顾清怔住了,心想这是什么意思?
井九接着说道:“但是你遇到这种小事便要去死,实在是有些愚蠢,死能解决问题吗?”
“我提前通知了禅子,也与元师伯做了禀报,如果太平师伯真如何,他……”
顾清说到一半忽然发现有些不对,师父刚才说什么?
遇到这种小事?
自己与太后的私情被太平师伯知晓,被他用做把柄逼自己祸害青山,难道这还是小事?
他带着七分茫然与两分不解与一分期盼问道:“您……您不觉得这件事情弟子做的不对?”
“我说过,任何选择只要能承担其后果,便无关对错。”井九说道:“更何况男女情爱之事,哪有什么对错,我只是觉得麻烦,你学不了我,随心而行也是道。”
这话听着高妙,实际上非常简单。
他想表达的意思就是,这是你自己的选择,你可以为之而死,我会认为你蠢,但不会认为你不对。而且喜欢就喜欢了,就算我认为你是错的,那又如何?就算全天下都认为你是错的,那又如何?你连死都不怕,还在意这个?这真的很蠢。
在神末峰的所有人里,顾清不是能最快明白井九意思的人,也不是与他最亲的人,却是最能准确、全面把握他意思的人。所以他把井九这句话里藏着的意思体会的清清楚楚,毫无遗漏,不由沉默了很长时间,虽然心生欢喜却又觉得压力巨大。
“可这件事情如果让世人知晓,必然会引出很多事端。”
“还天珠在我这里。”
“师父……您没看吧?”
“嗯?”
顾清闻嗯明意,赶紧转了话题,说道:“但这件事情终究会传出去。”
井九说道:“有人猜到,那是你本事不够,本事不够,你还弄这些做什么?”
顾清觉得有些尴尬,还是必须说道:“就算我能瞒住天下人,但总不能一直瞒着甄桃,这件事情终是对不住她。”
“你不想麻烦,那就瞒着,能瞒到死或飞升最好。”井九面无表情说道:“如果你做不到,就直接对她说,让她选。”
让甄桃选,自然是让她选还要不要顾清,或者能不能接受。
正常而言,那是不可能的。
那么最后还是要轮到顾清做选择。
顾清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就算我选了这边,也没办法和她在一起。”
井九说道:“你们此时在哪里?”
顾清明白了他的意思,眼神渐渐平静,神情渐渐坚定。
他与胡太后此时在皇宫里。
已经在一起。
那就是在一起。
……
……
把眼睛蒙上,让世人猜去,这就是井九的解决方法?
顾清想漏了一种可能,但胡太后不会忘记。
知道井九来到皇宫的第一刻,她就把所有太监宫女赶了出去,跪在殿里,等着对方过来把自己杀死。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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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吃着火锅,打着麻将……
微风从窗外进来,拂动白衣的袂角,井九居高临下看着她,说道:“你很聪明。”
胡太后低着头,没有说话。
井九坐到椅子上,看了眼软榻与这边的距离,微微挑眉,说道:“是的,杀了你是最简单的解决方法,但我不会这样做,因为陛下走之前就拜托过我。”
胡太后再也忍不住了,抬起头来看着他,一脸茫然说道:“您这句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您是说陛下走之前就判定我……守不住?在他眼里我肯定会秽乱宫廷……所以才会求你饶我一命?”
她越想越难过,眼泪汪汪说道:“我虽然是个狐狸精,但我才不是那样的人!陛下怎么能这么想我呢?”
井九沉默了会儿,说道:“是的,你不是那样的人,所以他也不是这个意思。”
胡太后睁着大而懵懂的眼睛,问道:“那陛下为何要提前拜托您?”
“狐妖多情而深,陛下担心的是他死后,你太过伤心,无法走出来,甚至会随他而去……”
井九看着她平静说道:“这不是他希望看到的,他希望你能开心地活着。”
胡太后怔怔地看着他,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一百多年前,神皇陛下离开世间的那天,她确实悲伤至极。
没有人知道,就连景尧与顾清也不知道,好多个夜里,她都差点随神皇而去。
井九说道:“很多年前,他让顾清进宫教景尧,便是在提前做准备,他知道你会喜欢哪样的男人,而要忘记他与那些伤痛,最好的方法不就是再喜欢一个人?”
胡太后脸色苍白,跌坐在了地上。
“所以不要辜负他的这番苦心,开心地活着吧。”
说完这句话,井九端起案上的茶杯饮了一口,便离开了宫殿。
胡太后坐在地上,又是愧疚又是欢喜,又是想念又是难过,泪水不停地流淌。
……
……
处理完了这些无趣的事情,井九才去了那座偏殿,不是因为这里的事情不重要,而是他不想来。
那座偏殿里的温度极低,廊柱与窗上满是冰霜,雕刻的再如何精美的纹饰被霜雪填平,也看不出美来。
一道风雪从殿间平空生出,带着刺骨的寒意,向着地面落下。
元骑鲸穿着黑衣,盘膝坐在那道风雪下方,已经坐了一百年。
风雪落在他的身上,瞬间消失无踪。
他极为消瘦,不再像往年那般高大,破损严重的黑衣随风轻飘。
走进这座偏殿,井九觉得仿佛走进了上德峰的那座洞府。
他在上德峰住了几百年,依然不喜欢那种寒冷潮湿的感觉,今天更是非常不喜欢这座偏殿。
“你变了。”元骑鲸睁开眼睛,看着他神情漠然说道:“换作以前你肯定一剑就杀了那只狐妖,不管神皇以前对你说过什么。”
井九当年曾经说过赵腊月一剑杀之的行事风格很像自己。
这是真的。
元骑鲸与柳词看过太多这样的画面。
当年做景阳真人的时候,他从来不理会青山事务,那是因为不喜欢麻烦,杀人其实很痛快,因为那是解决麻烦最简单、最快速的方法。
看来柳词与连三月的先后离开,终究还是对他带来了一些影响与改变。
“你也变了,变瘦以及变丑了。”
井九在元骑鲸身前坐下,看着他枯瘦的脸颊,沉默片刻后说道:“辛苦。”
很多年前他便与赵腊月说过,元骑鲸与柳词的寿元都只剩下了几十年,按照时间计算,元骑鲸应该早就已经离开了人世,之所以现在还活着,是他用了青山秘法强行续命。
泰炉便是用这种秘法,在剑狱里苟延残喘到了一百年前。
这种续命并不是真正的延寿,因为动用这种秘法后,修行者会失去所有感受,却要承受神魂里的无数冲突,比活死人还要更加痛苦。如此活着要比死亡更加可怕,泰炉如果不是对太平及景阳的恨意太深,断不会用。
元骑鲸用这种秘法续命自然不是因为怕死,而是因为井九沉睡不醒,朝歌城需要他亲自坐镇。
“连这些苦都受不了,还修什么道?”元骑鲸面无表情说道。
井九说道:“当年打麻将的时候,你好像不是这种说法,记得你说输赢无所谓,但过程开心比较重要。”
元骑鲸说道:“你我都不是柳词那种擅长闲聊的人,不如闭嘴。”
井九说道:“你想不想吃火锅?”
元骑鲸说道:“我还有一天才会走,你先忙你的去。”
井九说道:“该忙的已经忙完了。”
从春天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好些天。
他在赵园里看星星看的眼睛都直了,就是不肯进宫。
与顾清想的没有关系,他不愿意进皇宫是因为他知道,自己一旦进来,元骑鲸就会醒来,然后离开。
“来两个会打麻将的。”他忽然回头对着殿外说道:“要打的好。”
他的声音并不大,却像是钟声一般在皇城里回荡,甚至传到了朝歌城里,不知惊着了多少百姓,引出多少误会。
……
……
井九喊了一声,于是整座朝歌城都乱了起来。
朝廷很快便推举出胡大学士为首的数名代表,却被顾清毫不犹豫地否决掉。麻将牌打的好只是一方面,关键还要看打牌的人是谁,他很确定师父不想对着这些头发苍白的老头子,而且这种机会怎么能随便给人?
没过多长时间,胡太后有些羞涩地走进了偏殿,对着井九与元骑鲸行了一礼,说道:“我打的还可以。”
紧接着,殿门处响起雀娘惊喜而有些惘然的喊声:“先生?原来您在这里。”
春天的时候,整个朝天大陆都看到了云海里的数十道车辙,知道井九醒来,赵腊月很平静,元曲只好被迫平静,雀娘则是直接来了朝歌城,却不知道他在哪里。今天她正在棋盘山重摆先生与童颜当年的那局棋,忽然听着朝歌城里传来先生的声音,不由很是吃惊,赶紧来了皇宫。
看到来的是她,井九很满意,对元骑鲸介绍道:“我的学生里她的棋力最强,打牌想来也不差。”
胡太后确实没有说谎,井九也没有看错,这两个女子的牌艺确实极好,而且两男两女的搭配也极好,翠绿的麻将牌在桌上不停滚动,发出的声音也很好听。
景尧站在胡太后身后给她壮胆,平咏佳站在井九身后时刻准备倒茶,阿飘坐在元骑鲸身边不停支招,有时候忍不住亲自动手去出牌,叽叽喳喳的很是喜庆。
顾清在不远处亲手做火锅,青鸟在窗台上看着远方。
殿外则是站着无数大臣、太监以及宫女,时刻准备着伺候。
……
……
打打麻将、吃吃火锅,配合得挺好。
胡太后与雀娘也不再像最开始那般紧张,配合的更好,出牌的速度带着某种舒服的节奏,彼此之间的默契更是不需要眼神交汇,让元骑鲸输的自然,赢的惊喜,全然没有发现自己是牌桌上技术最烂的那个人。
这场牌局持续了整整一日一夜,直至晨光再次降临,元骑鲸忽然停下了砌牌的双手。
殿里的气氛顿时仿佛凝固了。
殿外的人们更是紧张到了极点。
元骑鲸有些好笑地看了众人一眼,忽然说道:“我这辈子都没做成过九莲宝灯。”
然后他望向井九说道:“你们三个都做成过。”
这里说的三个自然不是井九与雀娘、胡太后,而是很多年前上德峰上的景阳与太平、柳词。
听着这话,众人松了一口气,赶紧继续牌局。
说来也是……巧。
巧巧的妈妈生巧巧那么巧。
就在下一局,元骑鲸做成了一个九莲宝灯。
他望向井九似笑非笑说道:“你们一直都在唬弄我。”
这说的仍然不是今天这场牌局,而是很多年前上德峰的那些牌局以及这几百年里发生的那些事。
井九说道:“谁让你老实。”
“也对,不过这几百年也算开心。”
元骑鲸看着整齐的麻将牌,大笑三声,起身走出殿门,在晨风里化作满天雪花。
……
……
第五章重回人间,为君开锋
入夏后的朝歌城,忽然落了一场大雪。
这场雪持续了三天。
温度骤降,湖面结出一些薄冰。
井九去了赵园。
白天的时候,他用笠帽盖着脸。
夜晚的时候,他看着星星发呆。
雪停了,云也散了,满天星辰忽然被涂上了一抹血色,那并非不吉的象征,而是赵腊月到了。
小船微沉,响起破冰之声,那是她刻意弄出的声响。
井九转头望去,说道:“来了?”
赵腊月嗯了一声,在他身边坐下,牵起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上。
夜空里出现数百道光线,那不是流星,而是剑光。
青山宗来了朝歌城,准备迎回他们的剑律大人。
虽然人已经走了,风雪也停了,但那份肃杀与干净需要带回去。
井九收回望向夜空的视线,问道:“南忘呢?”
“留在青山坐镇。”赵腊月放下他的手,轻声说道:“她好像很伤心。”
南忘是太平真人门下的小师妹,现在最疼她的两位师兄都走了,以后她该怎么办?
她已经是通天境大物,放眼世间无人敢撩拔于她,可是她该怎么办呢?
……
……
井九与赵腊月离开了朝歌城,没有直接回青山,而是去了大原城外。
走过那片满是莲花的山溪,穿过山间的石道,绕过那块伏于草间的石头,看到那座已经很古老的木桥,便来到了三千院里。
三千院的师太不知道是当年那位老太师的第几代传人,不认识井九,但他没有戴笠帽,师太看着他的脸与赵腊月乌黑的短发便猜到了他们的身份,赶紧恭敬地把他们迎了进去。
桥下有溪,溪畔曾经是舍屋的地方现在已经变成一片树林,树林里有座坟,看着有些孤单,却并不孤清。
那位师太知道井九与庵里的关系,也知道他与三千院的渊源,见他的视线落在那座坟上,担心他不喜,赶紧解释道:“这是李大善人的坟,七年前……”
井九示意不用多言,带着赵腊月走到那座坟前,说道:“这就是我与你说过的那位李公子。”
墓碑上没有写李公子的名讳,只有四个字。
殊途同归。
前面两个字说的是仙凡殊途。
后面两个字是说我们最终仍将同归大道。
李公子吃过丹药,还是会死。
连三月是朝天大陆的最强者,也会死。
赵腊月忽然说道:“我觉得他家那幅画里的人……是连三月。”
很多年前,那位李公子家道中落,有一幅珍藏多年的画被所谓友人骗走,被顾清派人拿了回来,她在神末峰看过。
那幅画里有星夜老山崖雾,雾里有位撑伞的姑娘。
那位姑娘眉眼如线,神情温婉,却又漠然至极。
井九没有说话,也没有去找那幅画。
那幅画是李家祖传的,如果画里的姑娘是数百年前的连三月,那么或者便能解释李公子为何一往而情深。
当然,这种解释不见得对,也不见得需要。
……
……
这是赵腊月第一次来三千院。
走过小桥,来到庵堂前,她看到那扇圆窗,以及窗外的湖景,就像所有人一样,心情变得平静了很多。
然后她的视线下移,落在庵堂的榻上。
白早还在榻上沉睡,不知道身体里的仙气何时才能完全吸收。
百年时间,让她身上的天蚕丝都残了很多,露出脸来。
在睡梦里,她微微蹙着细眉,看着还是那样的惹人疼惜。
“就这么睡着挺好。”赵腊月说道。
井九说道:“是的,终究还是活着。”
赵腊月转身看着他问道:“她是在哪里走的?”
井九说道:“就在这里。”
屋檐下便是那些晨光的起处。
这里就是连三月离开的地方。
赵腊月上前抱住他,轻轻拍着他的背,说道:“没事,我不会走的。”
井九抬起右手,在她背上拍了拍。
……
……
接着他们去了白城,落在雪原边缘的庭院里,与何、瑟瑟见了一面,赵腊月吃了两条烤鱼,井九看了几眼那棵梨树。走出庭院,行走在满是泥水与残雪的原野上,赵腊月忽然说道:“顾清在大家族里长大,有些事情想不明白。”
何与瑟瑟在一起已经几十年时间,柳十岁与应小荷在一起更是已经一百多年,没有成亲,也没有办任何仪式,不在意世人是怎么看的,反正世人也看不到,这样反而没有什么麻烦。
井九说道:“他想的比较多,所以容易把事情弄麻烦。”
这是他们第一次讨论顾清身上发生的事情,赵腊月有些不理解,说道:“这种事情就这么有意思吗?”
很多很多年前,他们在商州摘星楼上看着那幢楼时,她曾经问过相同的问题。
井九说道:“喜欢,不喜欢,喜欢,都喜欢,不喜欢你喜欢,可以形成很多种组合,有时候还算有趣。”
赵腊月说道:“喜欢我懂,但书里的情爱经常会让人丧失理智,痛不欲生,我不明白这是为何。”
“所谓爱情,便是男女之间的吸引、亲密带来的平静以及承诺。”
井九说道:“承诺便是镣铐,有仪式感,有压力,就像烹肉一样,味道反而容易浓郁,当然,打破承诺本身对人类也很有吸引力,总之还是像先前说的那样,各种组合,自有趣味。”
赵腊月飞了他一眼,说道:“说的像是你多懂似的。”
井九说道:“这种事情又不复杂,多想想便能明白。”
赵腊月想了想,说道:“如此说来,岂不还是很没劲?”
井九说道:“是啊。”
说话间,二人已经走到一座颇为简朴的佛寺前。
禅子在白城便居住在此。
寺院门前很是清静,三两僧人沉默进出,忽然有名中年僧人停下脚步,望向井九。
井九也觉得这名僧人有些眼熟,而且无来由地有些亲近。
那名中年僧人看着井九的脸,怔了片刻,醒过神来,眼里满是惊喜。
井九也认出了对方是谁,正是与他有过数面之缘的那位年轻僧人,只不过一百多年时间过去,对方的脸上满是风霜,竟是没能立刻认出来,而且那位老僧也不在旁边。
那名中年僧人刚想说话,下意识里捂住了嘴巴,紧接着又想到师父已经死了,再没人要自己修闭口禅了,不由悲从心起,哭了出来。
从始至终,他一句话都没有说,井九只是看着他的神情变化,便猜到发生了何事,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中年僧人哭的更加伤心。
不知为何,井九一直很喜欢这对师徒,知道那位老僧已然圆寂,看着他哭的如此难过,心头生出不忍,一掌便拍了下去。
赵腊月瞪圆眼睛,心想难道你觉得有生皆苦,把他打死他就不会难过?
啪的一声轻响,井九的手掌落在了中年僧人的头顶。
中年僧人直接跌坐在地,然后发出鼾声。
“多谢。”禅子从院门里走了出来,看了一眼那名中年僧人,心想福缘这种事情真是说不准,谁能想到这个天资普通的晚辈居然能得到景阳真人灌顶?
井九说道:“不用谢我,与你们果成寺无关,只是我喜欢这个孩子。”
禅子问道:“为何?”
井九想了想,说道:“可能是因为他喜欢说话?”
禅子说道:“你当年不是嫌我话多?”
井九说道:“现在也一样。”
禅子叹道:“男人啊。”
赵腊月说道:“这话是不是应该由我来说?”
……
……
盛夏的白城恢复了不少人气,信徒的数量还是很少,但神卫北军与各派修行者需要的生活物资让城里挤满了南方来的行商,街道上看不到积雪,只有被踩的极其难看的泥泞。
井九与赵腊月穿城而过,沿着斜斜向上的石径向上走着,远方隐隐能够看到那片红崖,还有那间小庙的上半身。
“十七年前你真的醒了?”
“那是骗他的。”
“可你听到了顾清对你说的所有话。”
“听到不代表能够醒来,准确来说,我那时候的神魂在青天鉴里。”
“……原来如此,想来青天鉴里也发生了很多故事。”
“一百年确实很长,不过没有太多故事,绝大多数时间我都在修行,只是张家小子不时来打扰,有些令人心烦,就像顾清一样。”
“张大公子还没死?”
“别说,他身体还挺好,还琢磨着要去海上,去找那条金鱼怪。”
“说起来那位火鲤大王真没办法带回青山?”
“除非能把冷山地底的火脉带走。”
“何必如此麻烦,直接把冷山占了不就可以?”
说着这些闲话或者是隐有深意的话,那片红崖的颜色越来越清楚,那间小庙也露出了全部的身姿。
跨过那道门槛,走进庙里,井九看着那尊胖乎乎、笑眯眯的佛像,安静地站了会儿。
金佛残破的地方就像是在流血,隔了这么多年,血渍的颜色早就淡了,佛前那柄十余丈长的铁刀依然布满了缺口,不知何时才能重现锋芒。
井九走到铁刀一头,右手落在对着上方的刀锋上,然后向着那头走去。
火花在他的手掌与刀锋之间生出,一路溅射而出。
第六章初露
铁刀仿佛被重新开锋,很多细小的破损就这样被抹掉,除了中间那处极大的缺损无法修复,其余的地方顿时变得明亮如新,一道极其清澈的刀意,像水般弥漫开来。
“多谢。”刀圣曹园说道。
井九说道:“不必客气,我这百年领悟了一些新的法门,你看看对你的伤势有没有帮助。”
话音方落,一道极其精纯却又凛冽至极的剑意从他的右手里生出,落在了那柄巨大的铁刀身上,与那道刀意交汇在了一起。
嗡的一声响,小庙里起了一场风,金佛表面那些残破的漆皮簌簌颤抖,随时可能落下。
这是世间最强大的剑意与刀意的切磋。
赵腊月是破海巅峰强者,依然很难承受,数缕黑发断落,只得退出了门槛。
啪的一声轻响,小庙的门被风关了进来。
……
……
过了很长时间,小庙的门才重新开启,井九走了出来,脸色有些苍白,破损的耳垂处隐隐可以看到血迹。
赵腊月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不知道他们到底是在切磋,还是真的切磋……
井九没有解答她的疑惑,如果这真的是一场切磋的话,不会有任何人知道胜负。
小庙门再次关闭,隐隐可以看到那尊佛像表面的金漆大部分都已经剥落,但比先前反而显得精神了很多。
井九走到崖前,望向远处的雪原,问道:“走出来很难吧?”
赵腊月走到他身边,说道:“你会不会怪我?”
井九说道:“如果你死在里面,我必然会生气。”
赵腊月说道:“以后这样的事情也许还有很多,毕竟我是我自己。”
井九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生死之间有大物,也许你是对的。”
在雪原里,她在生死之间行走了很长时间,再次确认她的道与井九不一样。他们也许会分道而行,但她不觉遗憾,很多年前她就对白早说过,大道漫漫,能够同行一段已是福分。而且就像井九对顾清说的那样,他们此时在一起,那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
……
不是凭吊,哪怕一路都在与逝者告别。
也不是怀念,虽然路线与百年前他与连三月走的相同。
这只是一趟简单的旅程而已,就像人的生命一样。
井九与赵腊月行走在居叶城的街道上,戴着笠帽,仿佛回到了很多年前。
无数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涌来,进入他们的耳中,经过快速的梳理与处理,变成有用的信息。昆仑派与风刀教的较量早就结束了,五场对战里昆仑派胜了三场,获得了冷山的控制权,就连居叶城的局面都变得有些不稳。
昆仑派掌门何渭出手极狠,最后两场重伤了风刀教主,还斩了一名风刀教的长老。
这是春天时候的事情,因为朝歌城的那件大事,没有引起太多人注意,而事实上这非常重要。
经过朝廷与正道宗派百余年的搜刮,冷山看似没有留存什么邪道宝物,实则还藏着不少资源。
只说地底的那些火系灵脉,便令很多人眼馋。
昆仑派大举进驻冷山,在烈阳峡旧址重新布置阵法,背后明显有中州派的影子。
听完这些消息,赵腊月杀意渐盛,说道:“我要吃火锅,全红汤。”
井九说道:“居叶城涮肉多,红汤不见得好,不如吃手把肉。”
赵腊月盯着他的眼睛说道:“我要吃红汤!”
井九伸手摸了摸她的头,说道:“依你。”
进入酒楼,吃了顿并不怎么正宗的麻辣火锅,赵腊月满意地眯起了眼睛,唤出弗思剑给他削了一个果子。
青鸟落在窗台上,眼里毫无情绪说道:“何渭出来了,在烈阳峡。”
赵腊月看着她问道:“你不打算变成人形了?”
青鸟说道:“做人太苦。”
赵腊月说道:“但可以吃火锅。”
青鸟说道:“我吃素。”
赵腊月想了想,说道:“那确实不需要火锅。”
……
……
烈日当空,冷山却依然寒冷,看似荒芜的原野上,有道黑影正在高速前行,那是天空里的寒号鸟。
昆仑派掌门何渭坐在寒号鸟上,面无表情地看着地面。
群山与荒野上,有十几个昆仑派的附庸小派正在清理,还有两百余名昆仑剑修在前方的烈阳峡遗址处重新布置阵法。
虽然获得了与风刀教之间的战争胜利,还有中州派的暗中支持,他也没有胆量把整个冷山都划成昆仑派的地盘,朝廷与青山宗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事实上,如果不是因为那件事情,他也不会在春天的时候出手那般狠辣。
唯有把自己的后路完全断掉,中州派才会相信他的诚意。
他需要中州派相信自己的诚意,是因为……赵腊月还活着。
赵腊月极有可能猜到是他动的手。
如果青山宗来找麻烦,他自然会打死不认,但井九醒了过来……他不敢冒险,而且谁知道刀圣什么时候能养好伤。
在那之前,他必须把中州派交待的事情处理干净,这样才有机会得到云梦后山的道法甚至是一缕仙气,看看有没有机会破境,成为真正的大物。
寒号鸟飞到了烈阳峡的遗址上空。
昆仑派长老与弟子们看着掌门亲临,纷纷恭敬行礼。
看着地面那条横贯数百里、无比壮阔的大裂缝,何渭想起当年柳词的一剑之威,觉得有些心寒,沉声喝道:“动作都快些。”
昆仑派长老与弟子们赶紧应是。
忽然,何渭眼神微变,毫不犹豫召出飞剑,施展出威力最大的剑招,向着远方的天空斩去!
一道明亮至极又寒冷至极的剑光出现在天地之间,杀意十足,强大的难以想象!
荒原间的草屑被风卷起,石砾狂滚。
昆仑派弟子们愕然向着天空望去,心想难道是哪个漏网的邪道妖孽前来窥视?
真是找死!
擦的一声轻响。
那道强大的剑光,就像遇着阳光的雪一般消融在天空里。
有一抹极淡的剑光在何渭的身边闪过,拖出一道如残雪般的白色痕迹。
他的右臂离开了身体,向着地面坠落,鲜血狂喷。
剑光与白色痕迹敛没于一点,显出身形。
井九站在数里外的天空中。
白衣轻飘。
第七章总有很多事逃不掉
何渭这时候才感觉到痛楚,发出一声含着愤怒与恐惧的惨叫!
昆仑弟子们也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慌忙驭剑而起,想要布起剑阵把来人困住。
井九从原地消失。
那抹极淡的剑光与白影再次从何渭身边掠过。
何渭再次发出一声惨叫,左臂再断。
鲜血不停流淌而下,打湿了寒号鸟的羽毛。
寒号鸟感受着天空里那道森然而无所不在的剑意,眼神里满是恐惧,根本不敢飞走。
何渭忍住痛苦,从寒号鸟身上翻落,踩着飞剑便向天边逃去。
擦的一声轻响,飞剑断成两截,他从天空重重地摔落到地面,伴着剑光闪光,双腿也离开了身体。
剑光再敛。
井九出现在他身边。
远处的昆仑弟子们看着这幕画面,猜到了他的身份,惊骇难言,心想景阳真人这么恐怖吗!
何渭苍白的脸上满是绝望的神情,看着他嘶声说道:“不……”
他还有很多话要说,但没有机会了,头颅一歪,从身体上滚落到地面上。
一缕极淡的光丝从断颈处飘出,化作人形,仓惶地向着荒山那边掠去。
井九没有理会,转身望向昆仑弟子们布成的剑阵,挥了挥手。
数十道凌厉至极的剑意破空而去,如摧枯拉朽一般破掉了昆仑派的剑阵,同时切断了十余名昆仑强者的身躯。
何渭的剑鬼掠到了荒山那边。
赵腊月就在那里。
她凌空一指点出,十余道剑光飘渺而去,把那只剑鬼切成了碎片。
……
……
昆仑派的人们如鸟兽般散去。
寒号鸟却是惊恐地不敢飞走,直到井九看了它一眼,才敢离开。
苏子叶从草地里站起身来,对着赵腊月与井九恭敬行礼。
赵腊月说道:“接下来的事情,你自己好生处理。”
当年井九曾经答应过苏子叶,帮他新立宗门,那就需要灵脉。
冷山地底的火脉以前便有一枝是属于玄阴宗的,现在不过是物归原主,当然更好的灵脉在昆仑山里。
就凭苏子叶与他在西海收的那些散修、弟子,自然做不成这件事,但风刀教会参与进来,朝廷也会给予暗中的支持,想来用不了几十年时间,便能对昆仑派产生真正的威胁。
当然前提是青山宗必须保持住在朝天大陆独一无二的地位,依然能够震慑住中州派。
井九与赵腊月办完这件事后,没有立刻离开冷山,而是通过大裂缝潜入地底去看了看火鲤。
当他们从大裂缝里飞出来时,等的人已经到了。
谈真人站在满山野草间,是那样的自然,似乎就是天地的一部分。
他看着井九叹了口气,说道:“杀了何渭,还想骗走我派的神兽,真人这样做会不会太过分了些?”
井九说道:“势在青山,自然要行。”
谈真人说道:“你我皆是修道者,当知大道无形,哪有什么势在必行?”
井九说道:“元骑鲸最想做的事情,就是把你们打掉,我这个做师叔的,总要帮他完成。”
谈真人闻言没有动怒,平静说道:“你我两家争了数千年,哪能真正分出胜负?难道你们还能把云梦山给毁了?”
随着井九与南忘先后晋入通天境界,即便不算阴三那边,现在的青山宗也已经有了四位大物,还有三位镇守,再加上天才弟子辈出,如今破海上境已有十一人,破海境强者的数量更多。
相较之下,中州派这一百多年则没有出现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双方的实力差距非常明显。但谈真人说的没有错,像青山宗与中州派这种底蕴深厚的正道大派,不知道隐藏着多少手段,想要彻底战胜对方、毁掉对方的山门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事情。而且强者从来不行险,以现在修行界的局势,就算要行险招,也应该是中州派方面该考虑的问题。
微寒的山风拂着盛夏的野草。
二人隔着十余丈的距离,就这样静静对视着。
……
……
没有人知道井九与谈真人在冷山的这次会面。
在青山众人的眼里中州派已然入秋,如果不是还有谈白二位真人、麒麟这三位巅峰战力以及两张仙,只怕早就投降了。
当然青山也有自己的问题,而且是极大的问题。
就像很多俗语说的那样,最大的问题往往都是内部的问题。景阳真人与太平真人两脉之争已经持续了四百多年时间,死了一些人,更重要的是内耗严重,青山向前的脚步始终无法稳定。
方景天一直想迎回太平真人,就连广元真人也支持此议,如果不是考虑到果成寺、一茅斋等正道修行宗派的态度,还有青山内部同样强大的反对势力,他们早就这样做了。
神末峰、碧湖峰以及天光峰绝对不会接受太平真人归山。两忘峰的年轻弟子们很尊重方景天,但也不会同意这个提议,因为这干系到他们最看重的理念、是非、善恶。
如果春天的时候,方景天能够成为青山宗的新掌门,或者他能用数十年的时间改变青山九峰的看法,可惜的是他没有机会。
井九醒了过来,而且一步通天。
他在朝歌城重伤太平真人、逐走阴凤与玄阴老祖。
接着他去了冷山,当着昆仑派长老、弟子以及某些小宗派修行者的面,轻描淡写地杀死了昆仑派掌门何渭。
整个朝天大陆都被震撼了,井九现在到底有多强?难道他已经到了谈白二位真人、或者当年柳词真人的程度?还是说他已经恢复到了景阳真人的水准?
这些猜想改变了很多事情,或者说改变了很多人的态度,比如在青山宗,已经没有几个人还同意方景天当年的说法,认为他是万物一剑妖。再比如云集镇忽然又变得热闹了起来。
……
……
云集镇一直是风景名胜地,加上青山就在不远处,每天都会有不少游客到访,但很少像最近这段时间这般热闹,街上到处都能看到修行者的身影。镇上有些老人还记得祖辈们讲述的故事,忍不住连连摇头,心想难道又要乱起来?好在元骑鲸虽然走了,青山宗威名更胜当年,那些修行者活的时间长,记忆也更鲜活,知道这里不是可以放肆的地方,还算老实。
井九在朝歌城沉睡的百年时间里,景园无人居住,自然也无人前来探看,冷清了很多,现在则又变回当年的菜市场模样。有的修行者在溪边静坐,有的在演练自家剑诀,有的在不停叩首,他们还记得当年某个惨死在闪电下的同道下场,没有谁敢剑行险招。
某天清晨,忽然有几道剑光照亮天光,紧接着笼罩景园的雾气消散了些,里面生出一道青烟。
有修行者惊喜喊道:“快看!景阳老祖显灵了!”
话刚说完,此人便被拖到了外围一通痛揍,众人心想你会说话吗?
那道青烟并非是真的烟,同样是水雾,只不过雾气里夹杂着毛肚、香菜、辣椒之类事物煮出来的颜色,自然与众不同。
除了顾清与柳十岁,该到的人都到了。
大家都围坐在火锅边,并不其乐融融,反而有些剑拔弩张的感觉,尤其是卓如岁今天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竟然几次抢在赵腊月之前把肉夹了起来,惹得元曲非常生气。
阿飘与平咏佳把冥间的事情简略地说了说,便发现顾家备好的菜少了一大半,赶紧闭嘴不言,拿起碗筷专心捞肉。
童颜随意吃了些,便把位置让了出来,走到溪边开始与自己下棋。
井九躺在竹椅上,看着天空里的流云不知道在想什么。
忽然,他站起身来。
嗡的一声轻响,清风缭绕,拂得雾气大乱。
他飞到了天空里,穿过了那些流云,变成极小的一个黑点,然后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中。
卓如岁与元曲端着碗,张着嘴,看着天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赵腊月低着头继续捞肉,阿飘在旁边不停出主意:“肚儿仁熟了!先捞介个!”
平咏佳又是紧张又是兴奋,喊道:“师父又飞升啦!”
咔嚓一声响,天空里落下数道闪电,绵延不知多少里,就像一道夸张至极的剑光。
这些闪电极其明亮,照在棋盘上,就连黑色的棋子仿佛都变成了白色。
童颜用三根手指捉着一颗棋子正准备放上去,忽然停在了半空中,半晌后淡淡说道:“确实没用啊。”
在明亮的光线之前,黑白的分野并不重要,在强大的实力面前,阴谋与推演计算能力毫无用处。
他把那颗棋子放回瓮中,接着把棋盘上的棋子慢慢收了进去,起身对众人说道:“我要出去走走。”
卓如岁等人盯着高空里的那些闪电,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
直到童颜离开景园一段时间后,他们才醒过神来,面面相觑,心想就这么走了?
高空的闪电渐渐平息,轰隆的雷鸣被溪水里的蛙鸣替代。
井九回到庭院里,身体表面缭绕着蓝色的电光。
没有人知道他去做什么了,也没人敢管。
就在这个时候,景园外忽然响起了敲门声,声声如雷,震得溪水微乱,蛙鸣骤断。
这样的阵势,这般的不见外,很容易便能猜到来人是谁,赵腊月与卓如岁很有默契的对视一眼,放下碗筷便从庭间离开。
阿飘落在元曲肩上,拍了一下他的脑袋,元曲醒过神来,赶紧向外走去,却被平咏佳抓住了衣袖。
他看着元曲可怜兮兮说道:“师兄,你去开门呗?”
元曲大怒说道:“我学的是昔来峰的七梅剑诀,若是方景天来了,自然是我去,但你学的才是清容峰的无端剑法,你凭什么逃!”
第八章凭什么?
平咏佳再如何听话,听着这话也满心不服,心想自己虽然姓平,但凭什么去冒这种凶险?
怎奈何他是神末峰排名最末的关门弟子,开门这种事情怎么也逃不掉。
他垂头丧气地离了庭院,去了景园正门,不多时便牵着南忘的手走了回来。
准确来说那不是牵手。
他微躬着身子,举着右手,恭恭敬敬虚举着南忘的手腕。
这些年他不是在朝歌城皇宫就是在冥界皇城,见惯了某些人物的作派,今日因着惧意,下意识里摆了出来。
南忘神情漠然,昂首挺胸,目不斜视,也确实像极了一位太后。
来到庭院间,她收回右手,有些嫌弃地摆了摆。
平咏佳如蒙大赦,哪里还会停留,嗖的一声,化作一道剑光便消失去了远处。
井九看着她说道:“应该再晚几年,稍微稳当些。”
南忘微微挑眉,说道:“凭什么?”
井九有些不解地嗯了一声。
南忘走到他身边,坐到檐下的地板上,说道:“你从头来过,我没道理比你还慢,凭什么?”
井九微微一笑,说道:“不与你吵。”
南忘有些吃惊地看着他的脸,心想性情怎么变了这么多?难道大师兄的离开对你影响如此之大?
井九举起右手伸到她的面前。
南忘自然不会像柳十岁那样低头,也不会把可爱的小脸搁到他的掌心,冷哼一声,从怀里取出一个小酒壶重重地放了上去,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那个小酒壶不知是何材质所制,明显不凡,透着淡淡青光,瓶口处竟似还附着某种法阵。
井九却是很轻易地打开了酒壶,显得格外熟悉,想来几百年前曾经开过很多次。
小酒壶里的酒不知有多少数量,他喝了很长时间也没有喝完,心想南忘肯定重新炼制过,便是鲸饮也……嗯,不应该用鲸这个字,他放下酒壶,擦了擦并没有酒渍的嘴唇,把小酒壶递还回去。
南忘接过酒壶,随意饮了口,面无表情说道:“她都走了这么久,你还要喝酒?”
很多很多年前,连三月去白城做正事,景阳便会去清容峰找她要酒喝。
她当时不知道他喝酒的原因,于是误会了。
便误了终生。
现在连三月真的去了别的地方,无法再回来,当年的那些嫉妒与愤怒,又还有什么意义呢?
“对我来说,她走了没多久。”井九说道。
“也对。”南忘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她对你终究是不一样的。”
井九望向天空里现在还看不到的繁星,说道:“每颗星星都不一样。”
南忘说道:“不是这种不一样。”
井九问道:“那是怎样?”
南忘看了他一眼,说道:“你现在说话的语气……真的有些怪异,你确定没有被白刃的仙夺体?”
井九说道:“你想多了。”
南忘盯着他的脸看了很长时间,确认没有什么问题,这才继续先前的话题:“很多年前,她还是过冬的时候,你的境界也很低微,就在西海为了救她差点死掉。后来你为了她去中州派参加问道大会,拿了长生仙,为了炼化白刃的仙识又差点死掉,再加上朝歌城这次。”
井九问道:“所以?”
南忘说道:“像你这么懒且怕死的家伙,居然也会为人拼命……而且是好几次,说明你喜欢的原来还是她。”
井九说道:“我说过,我都喜欢。”
一百多年前,就在景园里,就在这里,南忘得到的就是这个答复。
山川河流,宇宙万物,我喜欢很多,当然也有你。
当时南忘泪流满面,打了他一记耳光,锤了他一记胸口,毁了一片庭院,满地的渣。
今天她没有哭,也没有动手,只是神情漠然地看着他,说道:“你能为我拼命?”
“不确定,就像我也不曾想过为她冒险,但看着她出事,还是去做了。”
井九盯着她的眼睛说道:“但你不要尝试,因为我不想你出事。”
南忘微微挑眉,问道:“这话是跟谁学的?”
井九想了想,说道:“好像是顾清?”
南忘嘲弄地看了他一眼,又问道:“那你当年为何不让我喜欢你?”
井九认真解释道:“因为我都喜欢,所以你们不要喜欢我,那样太麻烦。”
南忘无言以对,举起酒壶喝了一口,又递到他身前。
二人就这么沉默地喝酒,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小酒壶终于空了。
“谢谢你陪我喝酒。”井九说道。
这样的场面真的很多年没有发生过了。
南忘想着当年的事情,忍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说道:“大师兄最讨厌你去清容峰和我喝酒。”
井九说道:“他拿你没办法,便把怨气都给了我。”
南忘挺起胸膛,骄傲说道:“师兄都疼我。”
那是。
柳词能把碧湖峰的禁地划给她当澡堂。
最严肃的元骑鲸几百年里仿佛都没看到过清容峰的夜夜笙歌。
青山大阵每年都会准时开启,迎来春雨秋风与初雪,方便她赏景。
要说疼与宠,她真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谁让她是小师妹呢?
“听说……你们最后打了麻将?”
“是的。”
南忘举起小酒壶到眼前,看着壶口处的天空,说道:“这样挺好,大师兄……走的时候痛苦吗?”
井九想着那几声大笑,那场风雪,说道:“他说这几百年很开心。”
“那就好。”
南忘站起身来,看着他说道:“既然难得大家都开心,那就不要再弄什么了?”
井九明白她的意思,这说的是太平真人那边。
就像平咏佳与阿飘一样,她是太平真人最小的徒弟。柳词、元骑鲸的宠爱最开始时源自于怎样的习惯?方景天、广元真人对她的忌惮又是来自于何处?那些宠爱又是从哪里来的?
“我进青山的时候,与他一道研习烟消云散阵,而那座阵法是假的,被他动了手脚。”
井九说道:“从一开始,他就没想我飞升。”
对修道者来说,这就是最大的恶意。
南忘不解说道:“师父当年待你极好,没道理做这样的事情,会不会是有别的想法?”
井九说道:“我大概明白他的想法,但我的修行是我的事,他不能这样做。”
“你们的事我不会管,也无法管,但师兄们走了,我便要看着青山,你们都别太过分。”
说完这句话,南忘轻挥手臂,银铃响起,无数道剑弦起于虚空,变作一道无形的桥梁,带着她凌空而起,很快便去了远处的青山。
看着那道渐要消失在云雾里的娇小身影,井九唇角微翘,露出一抹欣慰的笑容。
用的时间虽然稍微长了些……小姑娘终于还是长大了。
……
……
南忘走了,刚才离开的那些家伙自然要回来。平咏佳的速度最快,一闪便回到了庭院,但脚刚落到地上,便又听到了天空里传来的银铃声,脸色不由变得苍白一片,心想这就叫回身剑吗?
伴着清脆的铃声,一只通体雪白的长毛猫落在了溪边,虎视龙步,气度不凡。
平咏佳看着是这位,顿时松了口气,时隔百余年,再次熟悉地一把抓住它的尾巴,拎到了井九身前,说道:“师父,白鬼大人来了。”
刘阿大的眼里……没有任何愤怒的情绪,只有无辜与无奈,与井九对视一眼,大概意思就是说你这徒弟到底是怎么回事?明知道自己是谁,还这般心大?
井九笑了笑,把它抱进怀里,同样很熟练地从头到尾撸了一遍。
阿大知道他现在的境界,更加不敢怠慢,赶紧眯起眼睛露出享受的神情,同时不忘发出轰隆如雷的呼噜声。
卓如岁等人还没落到庭院里,听到这些雷声,顿时生出与平咏佳相同的误会,以为南忘再次折回,赶紧转身跑掉,只有赵腊月对这呼噜声最熟悉,轻轻落在了檐下。
阿大讨好地蹭了蹭井九的下巴。
井九手掌一翻,取出雪白的寒蝉放在它的头顶。
阿大满意地摆了摆尾巴,从他怀里跳下,走进了赵腊月的怀里。
赵腊月注意到寒蝉散发出来的气息比当年更加阴寒,有些感兴趣地用手指戳了戳,寒蝉赶紧在阿大头顶翻过身来,露出了肚皮。
“接下来怎么做?”她一边戳着寒蝉的肚皮,一边问道,就在前些天,禅子曾经问过井九相同的问题。
“他想的再多,也不及这一世我算的多。”
井九取出多年不见的瓷盘与那些细沙,平静说道。
赵腊月没有再说话。
阿大也不再呼噜。
平咏佳不知道要发生什么事情,但下意识里知道有件大事将要发生,变得紧张至极,无助地望向溪那边,却没看到卓如岁等人的身影。
井九拈起一颗细砂,看似随意地放入瓷盘里。
一盘散沙,顿时变成了一幅画。
画的是天地。
第九章一盘散沙
从很多很多年前开始,井九便喜欢躺在竹椅上,在这个瓷盘里玩堆沙的游戏。
那时候不管是柳十岁还是赵腊月都不知道这种游戏是什么,直到后来朝歌城梅会,他在与童颜的惊世一局棋后,说了几句话,才隐约明白这是一种推演计算的手段。
时间又过去了很多年,井九渐渐不再玩这种游戏,神末峰上的人们也很少能够看到这个瓷盘与那些细砂,直至今日。
一粒细砂落下,便成图画。
那幅起伏的江山图画表面光滑无比,看不到任何缝隙。
那是因为所有沙粒都按照他的想法紧密而有秩序地排列了起来。
这需要难以想象的空间构造能力与计算能力,非人类所能为。
景园里一片安静,风拂过溪水以及溪畔的花树,都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平咏佳瞪圆眼睛看着瓷盘里的沙图,嘴巴张得极大,心想师父真是太厉害了,这可是比飞升还要更困难的事情吧?
阿大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了赵腊月的怀抱,乖巧老实地趴在井九对面,屁股撅的老高,显得极为恭敬。
赵腊月的反应最为寻常自然,可能是因为她看井九玩沙子的次数最多?
她抱着双膝,侧着脸看着瓷盘里的沙,微风拂动凌乱的发丝,掠过她的眼前,把黑白分明的眸子切割成无数世界。
她的眼睛忽然变得明亮了些,不是从这些沙子里看到了什么大道真义,而是因为渐有泪水盈于其间。
不知道她想到了什么,竟是那样的难过。
当年朝歌城梅会,听到连三月的琴声后,井九说了四个字不懂最好。
当时她只觉得那一刻他变得好远。
现在她已经是破海巅峰的大强者,世间万物很少有她不懂的事情,自然明白所谓远是什么意思。
他现在只需要足够的时间,便能离开足够远。
“还早。”
井九知道她在想什么,伸手揉了揉她的脑袋,表示安慰。
赵腊月的短发在他的手掌下变得更加凌乱。
井九取出一根辫子,递到她的眼前。
这是一百年前,她离开朝歌城井宅的时候割下来的,顾清办事稳妥细致,一直都放在他的枕头下。
“真脏。”赵腊月有些嫌弃地看了一眼,没有去接,直接指尖燃起剑火,把那根辫子烧成了青烟。
不管是剪落的发,还是水月庵门口的桃花又或者是那株海棠,都可以不要,但青山还是要回的。
一行人离开景园,便去了云集镇。
那家传承两百多年的酒家,早已不做别的任何菜式,只做各种火锅。
有着顾家庇护,还有各地游客、甚至是修行者的捧场,酒家的生意自然好的难以想象,但今天自然不敢再接任何生意。
遗憾的是,景园众人今天刚吃了一顿火锅,掌柜只能跪在地上,极度失望地看着那些身影从眼前消失。
来到某座宅子外,井九隔着院墙看了一眼里面的那辆马车,继续向前行走。
虽然没有驭剑,只依双脚而行,以众人现在的境界修为,依然只用了不长的一段时间,便穿越了漫漫山道,来到了南山门外。
浓雾无风而散,那座简单甚至有些简陋的石门出现在众人身前,门下有名青山执事坐在桌后打盹,却已经不是当年的那位。
井九没有惊动那人,自石门下走过,山风拂动白衣微飘,就像是云雾一般。
赵腊月抱着阿大、众人跟着走了进去。
离南山门不远便是南松亭,当年井九就是在这里进行的外门修行如果睡觉也能算作修行的话。
崖坪间到处都是如伞如盖的青松,松下坐着勤勉的外门弟子,头顶冒着白色的热雾,松林深处偶尔还能听到呼喝之类的练拳声。
他没有与那些年轻的外门弟子相见,更没有兴趣指点他们的修行,直接穿过松林,去了那座小楼。
多年前,他有次回到青山也是这般行走,就像雄狮视察自己的领地,今天他又是准备做什么?
卓如岁与元曲对视一眼,都有些紧张。
守着小楼的是一位适越峰长老,看着闯入楼来的众人,他正准备喝问几句,忽然看着井九的脸,下意识里揉了揉眼睛,然后叫了一声,便拜了下去。
井九摆手示意他起来,背起双手开始观看楼里的那些画像。
从青山开派祖师开始,一直看到师祖道缘真人、师父沉舟真人,接着便是……太平真人和他自己。
柳词的画像摆在最后面。
井九在这幅画像前站了会儿,忽然指着前面两幅画像说道:“都摘了下来。”
那位适越峰长老闻言震骇,却不敢反对,颤着双手摘下画像,然后问道:“掌门真人,那这……”
井九说道:“过些天我和他之间谁死了,再挂上去。”
……
……
商州城外有座山,没什么名气,也没什么风景,就是十几家寻常农户,各自围着院子,颇有些老死不相往来的劲儿。
最幽静偏僻的一座农家院子里,有个年久失修的石磨。阴凤站在石磨上,颇有威势,只是尾羽残了一根,看着又有些可怜,就像是每天清晨打鸣的公鸡,却忽然发现太阳已经好些天没有升起。
“凭什么!凭什么他的运气就这么好!凭什么这次又是他赢了!”
阴凤在石磨上开始踱步,显得颇为焦虑,就像是被困在笼中多年的老虎,声音也越发尖锐刺耳:“明明真人什么都算清楚了,让小四成为掌门,只需要十余年时间,我们便能重回青山,暗中重掌大权,北荡中州,南平果成,再把朝歌城控在手中,朝天大陆便是我们的……可是凭什么他在这时候醒了过来!而且还这么厉害!”
“呸!”玄阴老祖往地上吐了口浓痰,又清了清嗓子,继续抱着一个油乎乎的肉骨啃。
阴凤有些厌憎地看了他一眼,说道:“这种肉你怎么也下得了嘴?真是恶心!看你自己也吃的辛苦,难道就不能扔了?”
玄阴老祖把手里的肉骨放到石磨上,喘了两口粗气,说道:“我现在牙口不好,才会胃口不好,不然怎么会吃不下去?”
阴凤嘲讽说道:“就没见过你这么蠢的邪道魔头,那可是万物一!你居然都敢吞,肚子上破了这么大个洞,胃怎么好的了?”
玄阴老祖认真说道:“我与你不同,不是伤势带来的影响,只是……有些老了。”
听到老了这两个字,阴凤陷入了沉默,看着他的视线里多了些怜悯。
它是青山镇守,寿元绵长,还有很多年好活,但玄阴老祖……真的已经很老了。
农家院子里变得异常安静,风从西边吹来,把暮色拂淡,让满天星辰开始变亮。
玄阴老祖望向院子外的那棵大槐树,用苍老的声音叹道:“真人,我也没有几年了,跟着你在世间飘了这么久,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呢?”
大槐树梢上坐着一位少年,红衣在残存的暮色里格外醒目,就像是要燃烧起来一般。
他的左臂已经复原如初,只是看着异常白嫩,就像是新生的婴儿,又像是刚从泥里挖出来的莲藕。
不知道这是不是羽化带来的神通,竟连万物一剑造成的伤势都能治好。
“是啊,这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呢?”
阴三蹲在树梢上,手里拿起一颗石子,向田地里的一只老鼠砸了过去。
看着这幕画面,玄阴老祖与阴凤对视一眼,感觉到极度的不解与担忧。
第十章光说不练,那是假把式
从今天清晨开始,阴三便蹲在树梢上打老鼠,红衣兜着的满满一堆碎石,现在只剩下了一小半。
他没有用什么神通,也没有用什么剑法,只是在那里用石头扔。
纵使砸中,也不会让那些老鼠真的受什么伤,他却会很开心地笑起来,如果砸不中,他的脸上却绝对不会有什么败亦欣然的神情,很是恼怒,甚至还会骂脏话。
玄阴老祖与阴凤甚至有些担心,他是不是因为朝歌城受挫而有些心神错乱。
好在他这时候接了玄阴老祖的话,看来老了这两个字不止对阴凤,对他也有所触动。
阴三站起身来,抖了抖衣裳,把剩的碎石子尽数洒到槐树下,然后纵身飞到了夜空里。
啪啪啪啪,数十声石子落地的声音响起。
他已经在夜空里来回飞行了数百个来回。
红衣飞舞,如舞动的双翅,在黑色的背景下画出了数百道意味难明的线条,最终叠加组合成了一个极其复杂的图案。
以玄阴老祖之能及阴凤的见识,也看不出这个图案竟有何意味。
“我也想不明白为何我会一直败,一败再败。”
阴三落在农家小院里,接过老祖端过来的那杯绿色酒浆,缓缓抿了一口,清秀而干净的脸上露出满足的神情,片刻后接着说道:“总不可能是因为我贪酒误事吧?”
这笑话并不好笑,但玄阴老祖与阴凤都很捧场地干笑了几声。
“不管是西海之局,还是朝歌城前后两局,都是我与萧皇帝共同商定的,无论从大略还是细节来说都没有任何问题。”
阴三微笑说道:“然而我们只是在云台一役里拣了些小便宜,其余都是输家,为什么?因为我们在西海之局遇着了童颜那个小朋友,朝歌城又遇着连三月醒来,再接着便是他自己醒了。”
玄阴老祖说道:“运气,我坚持认为这是运气。”
阴三又喝了口酒,说道:“如果这一世他的运气还能持续这么长时间,那就是气运,我们还争什么呢?”
阴凤发出一声不服气的低啸,说道:“现在局面并不差,青山里还有那么多支持真人的晚辈,真要是双方真来一场,我们也占优势。”
阴三把杯中残酒一饮而尽,望向夜色里的南方,淡然说道:“可如果这一世的所有事情,都已经是他提前算好了的,你确定我们还占优势?”
玄阴老祖摇头说道:“柳词与元骑鲸先后离开……就算此事不可逆,那连三月呢?如果他什么都能算到,难道就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却任何事情都不做?如此绝情灭性,岂不是比我们这些邪道恶人还要可怕?”
阴三说道:“绝情灭性这四个字岂不是最适合他?他当年就是极自私的修道者,只求大道,不念其余……当然这些只是猜测。”
玄阴老祖说道:“真人究竟想说什么?”
阴三微笑说道:“我想知道他这一世是怎么过的,为何会比前一世的气运还要更好。”
……
……
想要知道一个人的一生是怎样过的,最好的方法不是去看他的传记,也不是去听那些见过他的人的叙说,而是去他出生的地方、成长的地方亲自看看。
时隔多年,阴三再次回到了青山……不远的云集镇。
这次他是一个人。
他在那家著名的酒楼很认真地吃了顿火锅,发现已经不是当年的味道,然后才想起来自己也不是当年的自己,口味已经变化了很多。
当年就在这个包厢里,他附身的那位冥界妖人被赵腊月用剑索索住,然后被一道飞剑杀死。
想着这件往事,他有些郁闷地把筷子扔到桌上,卷起袖子,看了看自己的左手。
当时那道剑索就是弗思剑。
在朝歌城旧梅园里的那道剑索还是弗思剑。
人无法踏进同一条河流里,却能被同一道剑索绑两次,难道同样的事情还会再次发生?
离开酒楼,他去了镇外的景园,当然没有给钱。
景园外的雾气非常浓郁,修行者们还在外面等着,他直接破雾而入,落在溪畔的花树上,当然没有惊动阵法。
闻着依然残着的淡淡火锅味道,他有些可爱的皱了皱鼻尖,喃喃自言自语道:“你一个不爱吃东西的人,怎么教出了这么多爱吃火锅的徒弟?”
下一刻他冷笑说道:“终究还是要学我。”
离开景园,他去了顾家,偷了那辆马车,惬意地靠在软垫上,看着天窗透下来的光,不停地饮着夹壁里隔段时间便会换的美酒。
车轮碾压着青石板,一路前行,竟是深入大山,来到一处很偏僻的山村里。
按道理来说,如此偏僻的山村,断没有道理会修建如此平直宽敞的道路,但这座山村本来就是极特殊的。
站在村外的山崖上,阴三眯着眼睛看着下方的田野,只见稻田金黄成片,到了要收获的季节。
山村里有着好些大宅院,不时能够看到壮武的家丁出没,明显不是普通人家,必然非富即贵,根本不像深山里可能有的画面。
信步来到村子里,在田间寻了个矮瘦的老农夫,他凭着可亲无害的脸,很简单地便了解了很多情况。
大概一百五十年前,这座小山村里来了一位仙师,带走了两名天赋极佳的孩童。
后来的事情,村子里的人们不是很清楚,只知道其中一名孩童最后成为了某家修行大宗极厉害的人物。
那位孩童姓柳。
柳姓孩童的父母得仙师照拂,享寿百余年,生下很多子女。
看在那位仙师的份上,无论是朝廷还是别的大户人家,对这些柳氏子女自然极为尊敬,更不敢得罪。
如此这般,到了现在柳家已然成为州府里首屈一指的大户,这座山村更是俨然成了柳家的私产,原先的那些人家或者搬走,或者成了柳家的下人。
“这柳家真这般厉害?”阴三问道。
那位矮瘦老汉拿起布巾,擦拭掉黝黑脸庞上的汗水,指着眼前的稻田说道:“所有的田产都是柳家的,你说厉害不厉害?”
阴三说道:“这等大户人家,想来也做过很多腌事……”
不待他把话说完,那位矮瘦老汉的眼里满流露出惊恐的神情,连连摆手说道:“我可什么都不知道!”
阴三笑着说道:“就是随便聊聊,老丈何必如此小心。”
矮瘦老汉哪里敢接他的话,挥手示意他赶紧离开。
阴三正准备离开,忽然想着修行界里的那个传闻,说道:“老丈,种田这种事情很难学吗?”
矮瘦老汉不明白他的意思,说道:“种田有甚难的?”
阴三来了兴致,说道:“那能不能麻烦您教我种田?”
矮瘦老汉更加糊涂,看着他身上的红衣裳,说道:“你不是唱戏的?”
阴三忍不住笑了起来,说道:“也可以这么说,唱戏是假把式,我想学学真把式。”
矮瘦老汉的眼神忽然变得有些浑浊,下一刻重新清醒过来,完全忘了为何要教他这些,问道:“你想学什么?”
阴三说道:“什么都可以。”
矮瘦老汉问道:“你会什么?”
阴三认真说道:“什么都不会。”
……
……
在阳光的照耀下,洗剑溪就像是一条金鞭被青山群峰握在手里,此时平静至极,又仿佛随时可能破空而起。
溪面上忽然出现无数道光点,并非溪中的锦鲤提前很多年便知道了有位极厉害的大王前辈要来以此表示欢喜,而是天空里的无数道剑光的投影。
无数道剑光自诸峰而起,来到洗剑溪的上空,然后快速落下,场面极其震撼,吓得洗剑阁里的那些年轻男女们脸色苍白,根本不敢言语。
井九与赵腊月等人的身影出现在溪水下游。
“恭迎掌门真人归山!”
洗剑溪畔、两岸崖间到处都是人。
声音回荡在青山群峰之间,久久没有消失,惊得云行峰上的铁鹰破空而起,适越峰的猴子们开始大呼小叫。
井九望向远方的适越峰,微微挑眉,于是那些猴子聒噪的叫声戛然而止。
广元真人苦笑想着一切都是真的,小师叔果然不喜欢自家的猴子,对着井九行礼道:“陆广元见过师叔。”
赵腊月微微挑眉,说道:“师兄?”
广元真人怔了怔才明白她的意思,再次苦笑,然后郑重行礼道:“拜见掌门真人。”
第十一章回青山便是战
紧接着,碧湖峰主成由天、代表天光峰的墨池与过南山,还有各峰的长老都纷纷上前行礼。
不是所有人都来迎接他的归来,比如南忘,比如方景天。
修道者最重要的事情就是修道,往往一闭关便是十余年甚至更长时间,谁也无法以此指责什么。
同样,也不是所有人都欢迎井九的归来,比如新任云行峰主,虽然随着众人行礼,神情却很冷淡。
平咏佳百年未回青山,低声问元曲道:“师兄,这人是谁?”
元曲说道:“金思道,伏望死后,他现在是剑峰峰主。”
平咏佳对云行峰有特殊的好感,对新任云行峰主本也很好奇,看着对方的神情与气度不禁有些失望,低声说道:“就这样啊……还不如我呢。”
他的声音真的极低,只有元曲等人能够听到,险些失笑。
谁也没有想到,井九忽然开口说道:“那就你来好了。”
洗剑溪畔鸦雀无声。
清风吹拂水面,波光微乱。
各峰长老与弟子们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接着才醒过神来,不由震惊无语。
金思道的脸色变得很难看。
好在井九只是随意说了这句话,并没有真的做什么。
接下来,他没有回神末峰去看自家的猴子,也没有急着去天光峰修那把椅子,而是直接去了昔来峰。
看着向着昔来峰而去的那道身影,人们更加慌乱,心想掌门真人刚回来,难道两边便要开战?
无数道剑光随之而去。
广元真人担心至极,想要与井九说几句,却发现自己竟是无法追上他的速度,不禁心生骇然。
嗡的一声轻响。
井九落在了昔来峰前的广场上。
清风自白衣间散出,向着四面八方拂去,把青石板缝隙里的那些经年尘埃尽数吹了出来,如气浪般卷向远方。
广场四周的青松随之而动,如浪花一般,久久无法平静。
方景天从幽暗的大殿里缓步走出,两道极长的银眉也被清风拂动。
他没有闭关,也没有假装闭关,一直在这里等着。
“已经很久了。”井九看着他说道。
是的,真的已经很久了。
一百五十年前,他再次回到青山,与赵腊月一道登上神末峰。
从那之后,方景天就一直想要杀他。
景阳真人假洞府开启的时候,方景天便动了杀心,只是禅子莲驾刚好路过。
云台之役,青山强者尽出,方景天坐镇青山,也曾经想过要杀死神末峰上的所有人,只是刘阿大刚好在场。
井九是个看到死亡阴影便会转身离开的人,这一世他经历过的数次生死危机都是他自己的选择,做过仔细的准备,唯有方景天的数次杀机让他真切地感受到过威胁。
因为那时候的他还很弱小。
更不要说百年前的青山掌门大典。在世人眼里,他终究是被方景天逼了出去。
火焰骤敛,剑光亦收,广元真人落在井九身边,反手便是一袖拂出。
无数道极其精纯的剑意破空而去,在昔来峰大殿前形成一道屏障,把所有的三代弟子都拦在了外面。
只有各峰峰主及二代长老,还有已经破海成功的那些天才弟子,比如卓如岁等人才能进来。
广元真人劝说道:“师叔还请息怒,数年前新立掌门之议并非师兄贪权,而是您当时在朝歌城沉睡不醒,九峰无主……”
墨池长老这时候也赶了过来,顾不得调息平静,赶紧上前苦苦劝说道:“师……师……师……”
紧接着,成由天与越来越多的长老都来到了昔来峰前,大多数人不敢上前,只有地位最高、资历最老的那几位围着井九不停劝说。他们说的话当然极有道理,现在元骑鲸刚离开不久,青山如果便陷于内乱,如何说得过去,更重要的是,现在青山气势正盛,如果受此重挫,岂不是会给中州派喘息之机?
但不管广元真人等人说些什么,井九始终没有任何反应,只是静静看着远处的方景天。
渐渐的,劝说的声音小了下去,憨厚老实的墨池长老依然不甘心,急得红了脸,口齿不清说道:“师叔……叔……”
忽然,卓如岁上前扶住墨池长老,笑眯眯地把他搀着向外走了几步。
墨池长老更是着急,朝他头上打了一巴掌,说道:“大……事,这是……大事,别闹!”
卓如岁哎哟一声,直接倒在了墨池长老怀里,痛声说道:“师叔,你下手太重了,我要不行了……”
墨池长老唬了一跳,心想这是怎么回事,赶紧扶着他坐了下来。
一道冷漠的声音打破了广场上带着些尴尬紧张意味的安静。
“今天都在喊师叔,可是那年呢?那年掌门大典,哪怕他拿着柳词真人的遗诏,哪怕剑律大人亲口说了,你们依然不承认他是师叔,为什么?因为他那时候刚刚破海,在你们看来不够打,那为什么现在你们不再怀疑?是因为禅子的态度还是连三月前辈?都不是,是因为他现在能打。”
无数道视线落在赵腊月的身上,带着强烈的不安等待着她接下来的那句话。
她看着方景天面无表情说道:“既然如此,今天怎能不打?”
昔来峰前的广场变得更加安静。
方景天银眉微飘,看着赵腊月欣赏说道:“不愧是我青山宗开派以来最快破海巅峰的天才人物,青山剑道就在于敢争,怎能不打?”然后他望向井九说道:“其实我已经等了你很久了。”
听着这话,场间一片哗然,广元真人想再说些什么,方景天举起右手,说道:“诸位师弟,此事与尔等无关。”
话音方落,他的身影便从场间消失。
井九摸了摸赵腊月抱着的白猫,随风而去。
……
……
上德峰终年积雪不化,行走在峰间,除了青松崖柏便只能看到单调的白色与黑岩,竟让人仿佛置身北方的雪原。
微风忽作,井九与方景天落在洞府外,带起些雪粒。
很多年前,他们都曾经在这里生活修行过,现在再次回来,不知有何感慨。
“我在这里住的时间不长,师妹他们的时间更短,入门没多长时间,师父便……被你们害了,说起来我们与师父相处的时间并不是太长。”方景天站在崖畔,看着雪雾外的莽莽群山,面无表情说道:“但是一日为师,终生为父。”
井九没有理他,转身向洞府里走去。
方景天银眉微飘,就像是雪一般,唇角微翘,露出一抹嘲弄的笑容,转身随之而去。
那口通往地底剑狱的井依然冒着淡淡寒意,往年经常站在井边向下望着的老人却已经不在人世。
“大师兄走的时候如何?”方景天问道。
井九不想与此人多说话,但关于元骑鲸或者柳词的问题还是愿意多说几句,说道:“他说他很开心。”
“那就好。”方景天飘然而起,向着井底落下。
伴着那道仿佛亘古不变的天光,两道身影飘落到井底,地面一片干燥,没有雪花也没有潮湿的积水。
如黑山的尸狗缓缓睁开眼睛,眼神还是那般深邃,却又是那样的平静温和。
……
……
(今天打开《这个明星来自地球》的网易云歌单在听,忽然听到极熟悉的前奏,有所感。窦唯黑梦那张专辑,我在大学里翻来覆去听了无数遍,非常喜欢,我姐夫也很喜欢。姐姐怀孕的时候,家里也是天天放这个,后来孩子在地上爬的时候,家里也经常放这个,我们一直自己打趣,外甥女的胎教以及幼教真的是有些与众不同。今天之所以有所感,是因为音乐响起的时候,我的宝贝外甥女就坐在我旁边的书桌上,对着电脑画画。她已经是大学生了,专业学画画的。我听听歌,看看她,问她还记得吗,她说当然。我没有感觉到自己老了,只是感觉很好,虽然传承这两个字有些大,但这种家人、前后辈之间的影响终究是在的。就像太平于方景天一样,其实关于方景天我本来想写的更多,但为了节约篇幅都删了。大概意思就是这个,其实换一个故事,他就是陈萍萍,他就是复仇者,我谈不上喜欢他,因为吝啬地没给他笔墨,这里补几句算是感谢他。)
第十二章野花深处,大戏开场
落下的天光,照亮舞台般的地面。
方景天向尸狗认真行礼不管尸狗对太平真人究竟是何态度,他当初能够离开剑狱,明显是得到了对方的许可。
尸狗的眼里流露出一抹笑意,然后望向井九,用眼神问道你确定要这样?
井九说道:“简单些。”
尸狗沉默了会儿,重新闭上眼睛,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幽静的地下空间里仿佛响起了一声叹息。
剑狱里很安静,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岩石比上德峰还要坚硬的岩石。
两位通天大物缓步走过,给两侧囚室里的大妖、邪修们带去了极大的精神压力,他们明明听不到脚步声,心里却仿佛有战鼓声响着,咚咚作响,一声重过一声。
来到剑狱深处,方景天停下脚步,望向那条幽静通道尽头的囚室,说道:“当年师父就是被你们关在这里?”
井九嗯了一声。
方景天问道:“现在里面关着的究竟是谁?”
井九说道:“你不是掌门,没有资格知道。”
方景天收回视线,继续向前行走。
剑狱里除了这条孤单而狭窄的死路,便只有一条通道。
想要进出隐峰,只能从这条路走,再没有别的可能。
据说这就是当年青山宗前代祖师设置隐峰的用意。
置之死地,方能后生。
只有处于真正绝望的环境,才能在艰难的修行道路上打破看似不可能被打破的屏障。
整个修行界,知道隐峰还有别的出路的只有四个人。
柳词与元骑鲸已死,而井九与太平绝对不会对任何人说这个秘密。
……
……
隐峰里的风景很美,美的不像真实的世界,然而有趣的是,在真实的世界准确来说是在天光峰顶却能看到这里。
方景天曾经在隐峰里生活了很多年,也是在这里成功地破掉元骑鲸为自己设下的死关,在满山野花里一步通天。
那些美丽的青色山峰高速后掠,迎面便是他最熟悉的那座山峰,满山的野花还在盛放。
方景天落在山间,走到野花深处,低身拾起一根竹笛。
竹笛离开地面,野花渐渐凋零,萎作碎屑,混入黑色的泥土,就此消失不见。
他转身看着井九说道:“说来有趣,当年不知道你身份的时候,我还曾经想过收你做徒弟。”
山风微作,穿过竹笛的孔洞,发出好听的声音。
这说的是一百五十年前,井九重回青山,在洗剑溪畔参回承剑大会的事情。
井九说道:“快点。”
接下来的这场战斗事关道统,会影响青山宗未来数百年、甚至更多年的传承,也必然会影响到整个朝天大陆。
在此之前,可以有些漫长的回忆,可以有些感慨,可以咏叹,可以有些长篇大论。
但没必要。
数百年的情绪终于有了抒发的机会,却被如此生硬的打断,方景天不怎么生气,只是叹道:“如果你真是师叔,像你这般无趣的人……师父当年怎么会愿意教你?”
井九说道:“我天赋好。”
方景天沉默了会儿,说道:“怎么打?”
井九说道:“输了的人,就别出来了。”
这本来就是青山隐峰的规矩,只要进来的人,想出去便只有一种方法,或者破境通天……或者像童颜等人那样,被井九与元骑鲸无视规矩。
当然,方景天就算输了这场,被囚禁在隐峰里,也还有一个离开的方法,那就是飞升。
方景天银眉微飘,感慨说道:“你自信而讨厌的样子,真和师叔有些像。”
井九说道:“连你师父现在都不再怀疑我的身份,你却依然不信……小时候怎么没看出来你是这么执拗的孩子?”
方景天说道:“因为我那时候在你眼里还是小孩子,所以我在旁边看到了很多东西,不得不执拗。”
井九说道:“既然是小孩子,又如何能够辨清真假,又能知道什么是真相?”
方景天说道:“我只知道除了小师妹,师父最疼的就是你和两位师兄,结果你们做了些什么?”
井九说道:“我们做了该做的事,不,我们做了自己想做的事。”
方景天看着他的眼睛说道:“我想你死。”
话音方落,隐峰碧蓝如瓷的天空里,忽然出现了十余道白色的痕迹。
那些剑痕组合在一起便是一枝梅。
不是梅花,就是一枝梅,光秃秃的,没有一个花骨朵。
那些痕迹都是剑意。
贯穿天地。
……
……
青山宗的人们站在昔来峰大殿前的广场上,听着四周的松涛声,茫然地看着天空,不知道井九与方景天去了何处。
赵腊月感觉到怀里一轻,发现阿大不见了,下意识里望向远处的上德峰。
广元真人早就已经发现了动静,眼底闪过一丝忧虑。
井九与方景天去了上德峰,自然是要去隐峰,去隐峰……表明这一战与当初他与师兄的剑争完全不同,是真正的死战。
清容峰顶,南忘难得地没有喝酒,也穿着鞋,站在那棵花树下,看着上德峰的方向,小脸上满是恼怒与无奈。
她知道井九等人回到青山,一直没有露面,便是准备暗中打断这件事情。
不要说什么自知之明的问题。
她的境界实力不及方景天与井九,但想要打断这场战斗有的是别的方法。
现在看来,井九与方景天明显猜到她会做什么,直接去了隐峰。
隐峰只有一条通道,有尸狗镇守在那里,她无法进去,也就没有办法阻止打断这场战斗。
花树微动,黑石上出现无数道细密的剑痕,那些痕迹浮空而起,变成剑弦,组成一道无形的桥。
她衣衫微飘,银铃微动,踏桥而去,落在了天光峰顶。
昔来峰前的人们感受到了天空里的剑弦,醒过神来,纷纷驭剑而起,向天光峰而去。
数千里青山,只有在天光峰顶能够看到隐峰一角。
无数道剑光照亮天空,敛于天光峰。
众人顾不得向站在崖畔的南忘的行礼,纷纷望向隐峰那边。
确实只能隐隐看到一角,那是云海里的无数座青丘,却哪里看得到井九与方景天的身影。
轰的一声闷响。
众人很是吃惊,转身望向声音起处,发现元龟驮着的那座石碑上簌簌落下了一些微尘,震惊想着这是怎么回事?
隐峰里的那场通天之战应该已经开始了,问题是为何看不到任何画面,那座石碑却反而生出了些动静?
有些入门时间尚短的弟子不禁惊骇想着,难道是青山宗的列祖列宗看不得这等内斗,显灵动怒?
“你们说谁会赢?”
崖畔忽然传来南忘的声音。
众人面面相觑,心想就算自己有想法,在这种时候哪里敢说出来。
“那两个家伙光顾着自己痛快,却不想想会给青山惹来多少麻烦,真是令人头痛。”
南忘说道:“谁知道他们要打多长时间?难道我们就在这里看着?不如下些赌注,看戏也热闹些。”
她的声音很平静,没有任何情绪,但谁都听得出来她的心情非常不好,充满了挫败之后的垂头丧气、破罐子破摔味道。
崖边依然很安静,没有人敢迎合她的心情。
片刻后。
赵腊月走到南忘的身边,唤出弗思剑放到了地上。
第十三章吾于青山真无敌
谁也没有想到,赵腊月竟把弗思剑当作赌注押了下去。
至于她押谁会胜,这个问题根本不需要想便知道答案。
紧接着,元曲与平咏佳也走了过去。
元曲拿出来的是那把还没有名字的灰色怪剑,平咏剑在身上摸了半天,最终很不好意思地拿出阿飘给自己的一个饼。
卓如岁咳了两声,装模作样地摸了半天,最终掏出了一片金叶子。
这真是寒酸至极的赌注,就连平咏佳的那块饼都不如。
天光峰顶,清风不断,脚步声也不断,有了赵腊月开头,越来越多的人放上了自己的赌注。
各峰长老都很稳重,自然不会随他们胡闹,哪怕南忘发了话,参加赌局的绝大多数都是三代弟子。
令人吃惊的是所有人居然都押的井九,竟没有一个人看好方景天!
昔来峰的长老们沉默不语,就算想要挣些面子,但又能拿出什么与弗思剑这样的仙剑对等?
看看南忘堆满了剑、饼与一片金叶子的左手边,再看看她空无一物的右手边,广元真人不由叹了口气。
就算井九已经在朝歌城里踏入了通天境,毕竟时间还短,如何能是方景天这名通天中境强者的对手?
道理很简单。
景阳真人没有输过。
井九也没有输过。
过去的一百多年里,井九参加了不少战斗。
从承剑大会里对上顾清,试剑大会里对上马华、顾寒,梅会道战里对上修行界的年轻俊彦,再到问道大会,直至后来的那些强者之战。
这些战斗开始的时候,都没有人看好他,但他都赢了。
他很早便在修行界有了同境无敌的称号。
想到他是景阳真人转世,更给人一种不可战胜的感觉。
现在,只要他参加的战斗,没有人会看好他的对手,哪怕他今天的对手是方景天。
……
……
方景天与广元真人争夺掌门之位那一战,打的是心平气和,毫无烟火气,很快便结束,那是因为他们争的不是生死,只要分出境界修为高低便好。但今天隐峰里的这场通天之战,争的是生死,就算境界有高下,修为有强弱,谁又会认输呢?
南忘说的没有错,不知道还要持续多长时间才会结束。
人们站在天光峰顶看着隐峰方向,明明什么都看不到,却还是那样的紧张。
石碑处不停发出沉闷的声音,就像战鼓一般,灰尘簌簌落下,更加令人感到不安。
暮色渐浓,夜色又至,星光渐盛,如水般缓缓洗着群峰以及峰间的流云。
峰顶没有人说话,也渐渐有人收回了视线,看着景物或者自己的手,出神地想着什么。
赵腊月抬头看着满天星辰,忽然发现星光变淡了一瞬,下意识里回头望向那座石碑。
元龟不知道什么时候睁开了眼睛,嘴角撕扯着一片星光,正在缓慢地吞咽。
待吃完这片星光后,它缓缓转首望向隐峰方向,苍老而沉静的眼眸里出现一抹恼火的神情,还有一抹痛意。
可能是心疼那两个家伙把青山的家业糟蹋的太厉害?
……
……
隐峰里的星空更加美丽。
群星不闪,仿佛永恒,就这样静静悬在夜色里。
夜空里出现了无数道痕迹,有的曲折,有的笔直,深刻入天,却没有破裂的征兆。
更加明亮的是那些剑光,在黑色的大幕前不停地穿梭着、撞击着、闪避着,时而迸出耀眼的花火,时而擦肩而过,就像两颗无知无识无情的流星,只想着摧毁对方。
这画面无比神奇,而且眩目,在真实的人间根本没有什么机会能够看到,自然也无法落在画家的笔端。
阿大眨了眨眼睛,那些美妙神奇的剑光与痕迹,尽数被眨碎,然后再次显现在妖异的猫瞳里。
对这样美的画面,它没有欣赏的兴趣,只是一个冷酷无情的观战者。
那些如梅枝般绽放的剑光,还是那般凶猛,比它的全力一爪也不弱。
那道笔直的、无趣的、枯燥的、快而无能的剑光……就是那样无趣地到处乱飞,也不知道他怎么就敢和方景天战。
阿大想着这些事情,眼瞳里忽然绽放了一朵极大的火花。
两道剑光再次相遇。
嗯……他的情形好像稍微差了些。
不管事后他承不承认,反正我就说你那时候看着不行了,我不出手怎么办?你这个青山掌门必须要领我的情。
出手吧阿大!
想着青山宗的历史上,必然会留下自己这个镇守大人浓墨重彩的一笔,阿大整只猫都幸福地快要昏过去,随风摆首,便要跃至夜空里偷袭方景天……
忽然,一只软软的掌落在了它的脑袋上,把它压在了原地,一动无法动。
那只掌真的很软很温暖,落在头顶很舒服,阿大却是感觉到了极大的恐惧,眼瞳急缩成豆,白毛炸开,发出一声凄冷而警惕至极的低呼。
妈的!你不是在几百里外吗!怎么会忽然来到了这里!
妈的!几百年过去,你怎么变得这么厉害了!
……
……
比星辰明亮无数倍的剑光,照亮了隐峰。
与天空里那些隐而未裂的痕迹相比,隐峰地面要显得惨淡无数倍,到处都是深数十丈、长十余里的沟壑,真可谓是满地疮痍。
有数十座山峰已经被完全摧毁,当然那些山峰里的洞府外亮着的都是绿灯。
如果天空里的那两个人再打下去,到生死危机关头必然不会再顾忌这么多,到时候天崩地裂,那些还在洞府里闭死关的前代长老怎么办?
尸狗一直在隐峰里观战,就是为了防止这样的事情发生。
阿大鬼鬼祟祟来到隐峰的第一刻,它就知道了。
很多年前,阿大便经常来隐峰胡闹,对这里很熟悉,但哪里有它熟悉?
更不要说这些年为了防猫它做了很多准备。
所以,当阿大准备跳上夜空向方景天发起最无耻、也是最强大的偷袭时,尸狗直接抬起右前爪,便把它按了下去。
……
……
如黑山般的巨狗。
如蒲公英般的小猫。
这样的体形对比,这样的画面,真的很有意思。
尸狗按住了阿大,便没有再理会它,静静看着夜空里那两道剑光。
那道笔直的剑光真的很快。
它在青山这么多年时间,竟没有见过更快的。
但那道曲折如梅的剑光也很不错,剑意周折而不定,不管那道笔直剑光再快,也很难确定它的位置,反而有几次险些被其所困。
“喵?”
峰里传来一声极其微弱的猫叫声。
尸狗低头望向掌下的白猫,眼神沉静而温暖,意志却极为坚决。
我知道井九是掌门,但这场争斗我不能插手,你也不能。
阿大知道尸狗没有随太平真人学会两心通,在心里再次骂了好几声娘,暗想当初你和妖鸡随那对师兄弟杀的青山弟子还少了?
然后,它再次理直气壮地、极其响亮地喵了一声。
尸狗微微偏头,带起一阵夜风,有些讶异地看着它,心想居然饿了?
阿大喵喵了两声,表示自己饿的不行了。
尸狗想了想,低下头把它咬在嘴里,踏夜风而起,悄无声息去了极远处的一座山前。
这座山与隐峰里别的山都不一样,没有野草,没有树木,只是一座光秃秃的石山。
山崖间有很多洞。
每个洞里都有一座石像。
每座石像都是一个在隐峰里破境失败、身死道消的青山强者。
第十四章谁是真的了不起?
啪的一声轻响。
阿大落到了地上,翘起右后腿,细细嗅了嗅身上,确认没有口水的味道才安心了些。
待它抬起头来看到那座石山时,不禁吓了一跳。
当年它来隐峰玩的时候,在这座石山里翻拣过好些次,但……你啥时候换了食谱?
这些青山强者的尸体没有天地元气,但血肉筋骨皆有剑意留存,想来大补,可是……这违反青山门规啊!
它幽幽看了尸狗一眼,心想元骑鲸死了,你就这么乱来吗?
尸狗确实不会两心通,不知道这只猫在想什么,走到石山侧方,伸出前爪一刨,刨出来一个深坑。
坑里埋着一只雪国怪兽的尸体,单看外表便知道层阶极高。
阿大踱到坑边看了一眼,有些厌恶地喵了一声。
尸狗眼神微异,心想这是自己留着的好东西,这也嫌弃?想了想,走到另外一个地方,又刨出一具尸体。
这是一具冥部强者的尸体,魂火尽数化为碎晶,不知味道如何,但必然对修行极有帮助。
阿大望向尸狗的眼神里充满了同情与怜悯。
哥在神末峰吃香的,喝辣的,还能踩……啧啧,你这日子过的,居然还在吃这些东西?
尸狗有些不解地看了它一眼。
阿大喵了一声,表示自己忽然又不饿了。
尸狗没有多想,低头把那具冥部强者的尸体吃了一半,然后细心地重新埋了回去,当然也没有忘记把那具雪国怪兽的尸体重新埋好。
……
……
天亮了。
然后黑了。
天亮了。
然后又黑了。
剑光停了。
坑被刨开。
然后填平。
再次刨开。
再次填平。
吃没了。
天光峰顶的石碑不停簌簌落着尘,只是间隔越来越长。
有些青山弟子们离开了,然后再次回来,给师长们带来果子。
青山仙师们自然不怕饥饿,但怕无聊。
阿大趴在尸狗嘴里,隔着如石柱般的犬牙看着远处的天空,心想既然胜负已分,为何你还不放我出去?
白衣轻轻飘着,比天空里的那些云要生动很多。
井九落在山间,低身把手里的那根竹笛重新插回土中。
细细的青枝从竹笛孔中钻出,迎风招摇而生长,很快便蔓延开来,然后有三三两两的小白花开放,紧接着便是满山遍野的花海。
方景天躺在花海里,沉重地喘息着,再没有半点仙风道骨的模样,看着就像一个重病的老人。
在青山宗的这些强者里,广元真人以木讷低调著称,真正最不像仙人的却是他。
从很多年前开始,他就像个寻常富家翁,不管那两道细长的银眉如何飘拂,都拂不走他身上的俗气。
那种俗气不是寻常意思的俗气,指的是家常意味,是与人间有关的那种鲜活味道。
从这个角度来说,太平真人收了这么多徒弟,他才是最像的那个。
和与广元、南忘等后入门的弟子相比,他在上德峰的时间更长,对师父的印象极深。
可能正是因为这些原因,他对太平真人的忠心要远超其余人,对井九等人的恨意更是深刻至极。
“我、日、你先人。”方景天看着井九说道。
井九说道:“剑丸虽碎不代表不能重修,我在雪原上见过有人金丹碎裂重修,应该是一样的法子,你要不要学?”
方景天说道:“我操、你、祖奶奶。”
井九就像是没有听见,继续平静说道:“当然你的剑鬼也出了问题,有涣散的征兆,如果想要复原,可能需要两百多年的时间,你应该能熬到那天。”
方景天说道:“我操、你、妈。”
“以后就在这里好好治伤吧,争取活着,死总是不好的。”
井九看了眼天空,说道:“过不了多久,我们应该会再见面。”
方景天喘息了两声,说道:“我、操、你。”
井九说道:“不行。”
说完这句话,他便离开了隐峰。
来到剑狱通道里,他停在了某个地方,转身望向左手边那条幽静通道尽头的囚室,忽然盘膝坐了下来。
通道里隐藏着无数凌厉至极的剑意,那是他很多年前布下的,便是他自己都没办法承受,但现在情形有所变化。
囚室里,雪姬蹲在竹椅上,看着那片虚假的冰峰与雪原,知道他的到来,却没有转身的意思。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她似乎感受到了些什么,乌黑的眼瞳里闪过一抹亮光,缓缓转身望向囚室石门。
隔着囚室石门,他们的视线在空中相遇,然后生出无数道无形的湍流。
井九与囚室里那位曾经这样静坐相对无语数次,在那几次里他一直都处于绝对弱势,今天稍有不同。
这应该是在冷山遇到她之后,他第一次能够以平等的姿态与她对话。
当然这只是平等的姿态,并不代表他拥有了与她相等的能力。
雪姬忽然嘤嘤了两声。
百年时间过去,你变得强了些,我会给予你足够的尊重,既然你要换,那便换吧。
井九说道:“竹椅过了百年,早已朽烂,凭什么换我身体里的仙气?”
雪姬不再说话,转身望向那片真正毫无变化的冰峰雪原。
井九说道:“过些天帮我一个忙,也是帮你自己。”
雪姬缓缓抬头望向石壁。
石壁上面是上德峰。
上德峰上面是天空。
天空上面是哪里?
她嘤嘤了两声。
……
……
借天光而上,出井。
踏风雪而起,离峰。
天光峰顶到处都是人。
无数道视线落在他的身上。
他一个人出了隐峰,胜负自然清楚。
昔来峰的长老与弟子们脸色苍白,其余诸峰支持方景天的人们也是神情难看至极。
广元真人的心情很复杂,但还没有来得及问,便被南忘抢了先。
“你不会真把他杀了吧?”她盯着井九问道。
广元真人赶紧对南忘说道:“既然天地无感应,师兄自然性命无忧。”
南忘说道:“当初他在隐峰里破境通天,天地亦无感应,你凭何确信?”
井九心想真烦,说道:“他没死。”
方景天伤势奇重,离死只差一步,非数百年不能复原,而且除了飞升再无法离开隐峰一步,这与死也没有太多区别。
听到这句话,南忘没有再说什么。
“拜见掌门真人!”
天光峰顶的所有人拜了下去,包括昔来峰的长老与弟子们。
井九对赵腊月说了句话,踏空而起,向神末峰飞去。
元曲在旁听着那句话的内容,不由很是吃惊,心想难道真要如此处理?
不管如何震惊,事情总是要办的,谁让他是赵腊月的弟子。
正所谓师长有事,弟子背。
元曲走到云行峰主金思道身前,认真说道:“师兄,准备一下吧。”
金思道这时候正因为方景天败在掌门真人剑下而不安,忽听着这话,皱眉问道:“什么?”
“掌门真人那天在洗剑溪畔就说过了,云行峰主由平咏佳师弟接任。”
元曲清了清嗓子,说道:“依照门规,您需要做一下交接。”
听着这话,场间一片哗然,金思道的脸色无比难看。
轰的一声,从远处的神末峰传来。
井九回到了那座孤清的山峰,隔绝外界的剑阵骤然消散,无数道剑意与天地元气相合,变成仿佛实真实的雾箭,向着四面八方而去。这时候的神末峰,就像在燃放无数道烟火,向整个世界炫耀着自己的了不起。
第十五章什么事情都得平
(昨天方景天倒下之前,说了好几句话的,发出来后却都消失了……然后大家看到的正文里面便成了井九在自说自话……这个我也没有办法啊,写出来后海棠还专门提醒了可能会变成星号,所以我在中间加了点,结果竟是完全不见了!好吧,这下大家也应该都想到了,他说的话都不怎么好听,但那画面很好看啊,可惜了。)
……
……
听到元曲的话,金思道的脸色很难看,支持方景天的长老弟子们的脸色也很难看,脸色最难看的却是平咏佳本人。
他当然记得在洗剑溪畔师父说的那句话,问题是,他从来没有把那句话当成真的。
剑峰之主必然是青山宗的大人物,自己怎么有资格去做?
不要说什么在青山九峰里的资历辈份,自己只是神末峰的关门弟子,忽然一下成为峰主……师姑会怎么看?顾清师兄怎么看?元曲怎么看?卓如岁师兄肯定会很生气,还有……阿飘发脾气怎么办?
他又是紧张,又有些茫然无措,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想拒绝又不敢。
“如果是你,我也就认了。”金思道看着赵腊月说道:“但凭什么要我把峰主之位让给他?就因为他是掌门真人的关门弟子?柳词师兄当年在的时候,再如何宠爱卓如岁,也没做过……”
卓如岁没等他把话说完,耷拉着眼皮说道:“别拿我说事儿,不然我就要请师叔你赐教了。”
金思道冷哼一声,没有就此再作发挥。
他的辈份虽然不低,破海中境的修为也很高,却不是卓如岁的对手。
“总之他凭什么?”他看着赵腊月继续说道:“我是不会服气的。”
井九一句话便要让剑峰易主,不要说金思道本人和那些支持他的长老弟子,就连墨池、梅里、迟宴等人也觉得有些不妥。主要是平咏佳在青山停留的时间太短,虽然百年前有过两次惊艳的表现,终究境界不足,资历太浅,怎么能做峰主?
那些云行峰的长老弟子要奉这样一个人为主,自然更是不服,看着他的视线颇为不善。
在那些视线的注视下,平咏佳有些紧张,有些可怜地望向赵腊月,却没有得到任何支持,不由生出极大悔意,心想自己怎么就偏偏姓了平呢?结果谁都要来问自己一句凭什么。
“那……那……要不然咱们打一场?”他看着金思道试着问道。
金思道听到这句话不由怔住了,心想神末峰的年轻人都如此狂妄吗?就算我不是赵腊月与卓如岁的对手,收拾你们这些还不是随意至极?
“你确定?”
“嗯。”
场间一片哗然。
即便得到确认,金思道还是有些不相信此事能如此轻易地解决,望向赵腊月。
赵腊月说道:“我是神末峰主。”
这句话的意思就很清楚了,反正她不会管。
在金思道等人看来,既然你不管,那么掌门真人那么懒,应该也不会管。
金思道深深地吸了口气,说道:“好。”
话音方落,他的身前便出现了一个人。
风拂松涛,哗哗作响,昔来峰殿前,安静异常。
人们看着这幕画面,眼里满是不可思议的情绪。
平咏佳的右手落在他的颈上,带着些不确信与疑惑说道:“这算你输了吗?”
金思道的脸色变得异常苍白,然后迅速变成紫红色,颤声说道:“你这是偷袭。”
平咏佳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抱歉,有些紧张。”
说完这句话,不见他如何动作,便退回到了赵腊月的身边,数十丈的距离竟是瞬间而过,没有留下任何残影,也没有带起一缕风声,就像是没有动过一般。
看着这幕画面,人们再次震惊,心想这是什么身法?
百余年前,曾经看过平咏佳在试剑大会与梅会上表现的人们,自然知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无形剑体。
整座青山乃至整个修行界,也只有井九、赵腊月与平咏佳三人练成了这种本事。
金思道再次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愤怒、紧张与挫败情绪,不敢怠慢,召唤出自己的飞剑,准备施出云行峰苍鸟剑法里威力最大的那一招。
那道飞剑在天空下极淡,就像冰块一般,随时可能隐于无形,正是青山名剑皆空。
平咏佳心想这次对方既然做好了准备,自己肯定没办法像先前那般轻易近身,不由更加紧张。
擦的一声轻响,仿佛松涛被某种无形的屏障斩断。
皆空剑破风而起,带起十余道灵动至极的剑光,向着平咏佳斩了过来。
平咏佳完全是下意识里身体前倾,向着那边冲了过去,只听得嗡的一声闷响,地面尘埃微作。
下一刻,他再次来到了金思道的身前,右手放在了他的颈间,衣袂与黑发间带出道道剑光,手指也散溢着淡淡的森然剑意。
皆空剑还在天空里。
苍鸟剑法还未成形,更不要说扑击。
场间变得更加安静,人们完全无法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画面。
金思道的脸上满是震愕与羞愤的神情,嘴唇微微颤动,根本说不出话来。
“这算我赢了吧?”平咏佳看着他认真问道。
金思道伸手召回皆空剑,塞进他空着的左手里,转身便向广场上外走去,无论云行峰的长老弟子如何呼喊,都没有回头。
一位破海中境的峰主,居然被一名入门百余年的年轻弟子羞辱成这样,他哪里还有颜面继续留在场间,甚至极有可能受了刺激,要去隐峰里与方景天作伴。
平咏佳心想这不算偷袭了吧,为何他还是如此生气,有些畏怯地回头望向赵腊月,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赵腊月看着他,眼里满是自己年轻时在剑峰里的影子,眼眸里流露出一丝欣赏的意味,说道:“你很不错。”
远处的剑峰里忽然飞起几只铁鹰,极其罕见地发出啸鸣,云雾微散,有数十道剑意颇为雀跃地扬起,似在欢迎什么。
元曲走到他身边,有些羡慕地看了看他手里的皆空剑,问道:“你可以啊,现在什么境界?”
“不知道啊。”平咏佳一脸懵懂。
他是真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何境界,原先想着与对方战一场,必然会输,到时候师父就会责怪自己不去做什么剑峰之主,谁能想到自己居然赢了……听到这个回答,想着先前看到的画面,人们再次震惊无语,心想神末峰究竟是个什么鬼地方?
……
……
平咏佳与金思道的这一战只用了很短的时间,也没有任何炫目的画面,但青山弟子们修的都是剑道,自然明白平咏佳的那两次接近意味着什么。至于更加重要的那场干系到青山掌门归属的剑争,则没有任何旁观者。
赵腊月总觉得井九是借着这场战斗熟悉通天境的自己,别的人却觉得那是因为这场战斗极为激烈,才会用了好几天的时间。
好几天的时间足够尸狗吃完珍藏多年的美味食物,足够阿大在心里骂它三千遍坏话,也足够顾清从朝歌城赶回来。
小炭炉重新点燃,银炭渐渐变成真正的银色,铁壶里的水渐渐沸腾,到了该放茶叶的时间,他讲述的内容也终于从朝廷回到了青山宗内部。
“中州派对朝廷的分配有怨言,但没办法,山里的具体分配还是按旧例由天光峰来做,适越峰具体执行,不过弟子有些疑虑的是,过南山现在把两忘峰转给了顾寒等人打理,行事也算公正,只是手里的权力有些过大……”
井九躺在竹椅上晒着舒服的秋阳,举起手来,表示自己对这些事情没有任何兴趣。
顾清会意,没有再说什么,端起茶壶开始分茶。茶盘里的杯子有三个,他把第一杯给了自己,因为有些偏生,第二杯给了师父,因为恰到好处,第三杯给了赵腊月,因为她的口味有些重。
这时候崖畔只有他们三个人,元曲与平咏佳、阿飘在道殿里不知道在说什么,吵的很是热闹。
井九接过茶杯饮了口,问道:“你那边的事情平了没有?”
第十六章亲爱的,不要走进那条河
井九问的很随意,顾清的心里却响起了一道惊雷。
他端着茶杯的手顿时僵住了,低声说道:“我还没对甄桃说……说不出口。”
赵腊月看了井九一眼,心想你现在怎么对这种男女私情如此关心?
井九没有注意到她的视线,继续说道:“那就瞒着,一直瞒到她死或者你死。”
赵腊月又看了他一眼,心想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但忍着没有说什么。
井九接着说道:“这次让你回来是要准备掌门就位大典的事情,办完了你再回朝歌城。”
顾清对师父的事情最为上心,一百年前便与元曲把掌门大典的事情理了个清清楚楚,只是有件极麻烦的事情需要提前处理。
“按照门规,到时候师父您得把承天剑拿出来……”
他注意到井九的神情没有什么变化,继续说道:“依我看来,应该提前修改门规。”
对井九来说,承天剑是最有威胁的存在,当年他就是因为不肯拿出来,才会被方景天等人逼出青山。
他说道:“无妨,剑鞘在我手里,难道还有人能夺了去?”
顾清心想也对,师父现在是已经是通天大物,便是方景天都不是他的对手,加上手握青山剑阵,放眼世间有谁能从他的手里把承天剑拿走?
既然要做事,那就赶紧做,他喝尽杯中茶,便去了道殿找元曲商量。
不多时,平咏佳从道殿里走了出来,从他不时回头的模样来看,竟是被赶出来的。
“师父……”他走到竹椅旁,摸了摸头,一脸的紧张,终于鼓起勇气说道:“您真准备让我去剑峰啊?”
井九没有说话,赵腊月说道:“他做了掌门也没去天光峰。”
平咏佳听明白了意思,不由大喜,赶紧提起铁壶给二人把杯子斟满,说道:“可是……我什么都不懂,真不会做峰主啊。”
赵腊月说道:“我也不会,而且你以为他就会做掌门?”
井九看了她一眼,知道这是因为先前与顾清的那番对话带来的因果。
平咏佳哪里明白两位师长之间的暗流涌动,挠着头苦恼说道:“但我连苍鸟剑法都不会,他们怎么会……”
话音方落,井九从怀里取出一本小册子扔了给他,问道:“还有事吗?”
平咏佳拿出皆空剑,有些不舍又有些无奈说道:“我不用剑,那这剑怎么办?”
井九说道:“随便。”
平咏佳看了赵腊月一眼,终于明白了些什么,赶紧行礼告辞,跑回了道殿里。
不多时,道殿里传出眼力价儿、不懂事之类的嘲笑声。
神末峰的空气都变得松快起来。
赵腊月端着茶杯坐到竹椅尾端,看着他问道:“两件事情先办哪件?”
井九说道:“中州派经历了这么多事情,想来会变得聪明些,不等我与他分出生死不会动手,那我只能先办他。”
……
……
宁静的小山村里满是稻草被割断后散发出来的味道。
那些散落在各处的宅院,还有那些高高挂着的红灯笼却又冲淡了山居的意味,透着股富贵而腐朽的气息。
阴三在山溪里冲了个澡,回到农居里,与那个矮瘦的老丈笑着说了两句话,便回到了自己的小屋。
小屋里的陈设很简陋,点着一盏油灯,因为要省钱的缘故,灯绳被剪的极短,火苗如豆,十分昏暗。
玄阴老祖坐在床上,眼里的幽焰也如豆子般,一脸唏嘘。
“真人……就算是想重蹈红尘,感悟真义,何至于……过的这么苦?”
“我在果成寺听了很多年的经,对蹈红尘这种事情却没什么兴趣,这方面我们师兄弟确实有些像。”
阴三把湿毛巾搭在椅背上,笑着说道:“我只是想知道他这一世是怎么过的。”
玄阴老祖摸了摸自己稀疏的头发,难得地带着嘲弄意味说道:“传闻里他只用了九天便学会了所有事情,您这停留的时间是不是太长了些?”
“你是说我的天赋悟性不如他?”阴三推过去一碗清水便作了茶待客,“不管是劈柴烧火,还是割稻打粮,我以前都做过,只不过后来忙着修行,做大事,济苍生,渐渐忘了而已,难道你以为我真是要学这些?”
玄阴老祖端起清水喝了口,有些不知滋味地啪嗒了一下嘴,说道:“那您留在这里究竟是做什么?做这些便能知道他这一世到底是怎么回事?”
阴三指着自己的眉心说道:“我刚才在溪里的时候,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情。”
玄阴老祖把水碗放回破桌上,盯着他神情凝重问道:“何事?”
阴三说道:“他从小生活在皇宫,被祖师带回青山后也只知道修行,从来没有做过这些事情,为何他要做?除了适应身体之外更重要的是……他想走另外一条道路。”
玄阴老祖想着这一百多年里关于井九的那些传闻,摇头说道:“怎么也看不出与以前的景阳有何区别。”
“这便是破而后立,哪怕看着没有什么改变,终究是另一层了。”阴三似笑非笑说道:“或者说是第二条河流。”
玄阴老祖说道:“真人的意思是?”
“他在第二条河里随波逐流,我却不该随之而动,忘了自己的那条河。”
阴三笑着说道:“他修他的道,我灭我的世,如此才对。”
玄阴老祖忽然觉得房间里多了些血腥的味道,抽了抽鼻子,又揉了揉鼻子,说道:“道不同,只怕会有阻碍。”
当年景阳带着元骑鲸与柳词在太平真人的身后捅了那一剑,为何?
再如何不理世事,再如何懒,遇着灭世这种事情,总要出剑。
“我第一次下冥是七百多年前的事。”
阴三说道:“我准备了这么多年,我不相信他能真的算尽所有事,如果能,也不见得能破,因为这是我的河。”
玄阴老祖自然知道他们这些年看似丧家之犬,在世间流离失所,实则是在朝歌城,在青山宗,在各大宗派都还隐藏着很多太平真人的追随者,问题是就算那些人同时发动,又如何能够把朝天大陆毁掉?
屋外忽然传来扑楞的声音以及数道夜风。
阴凤踱着愤怒的步子进到屋里,用微尖的声音说道:“方小四这个蠢货,一点都不懂忍辱负重,居然又被他关进了隐峰!”
阴三起身走到屋外,望向夜空远方的青山群峰,沉默了很长时间。
那名矮瘦老汉早已沉沉睡去,发着幸福而无知的鼾声。
忽然,山村里某处传来喧哗的声音,隐隐还有骂声与哭声传来。
阴三没有理会那些,依然看着夜空沉默不语。
阴凤飞到墙头,望向远处的祠堂,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长长的尾羽有些无趣地摆动了两下。
今夜柳族的老爷们抓着了一个与佃工通奸的寡妇,这时候正在开祠堂用刑。
想来夜色再深些的时候,那对奸夫**便会被沉进塘底。
“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当年我曾经想过,那我算得道者还是迷途者呢?”
阴三忽然说了一句与方景天无关、与柳族祠堂更没关系的话。
第十七章顺我者亡,逆我者亡
阴凤回头望向他,不明白他想说什么。
“其实站在修道者的角度来看,我的想法没有什么问题,但为什么支持我的人还是不多?因为他们畏惧未知?不,是因为他们有太多的已知。”阴三收回视线,望向远处的柳族祠堂:“不能飞升的修道者,往往都会留下自己的血脉,便是我那两个好徒儿也不能免俗,他们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这些族人与后代都被我杀死?
玄阴老祖摸了摸头,说道:“很正常。”
阴三看了他一眼,问道:“那你呢?”
玄阴老祖还剩下数十年的寿元,却没有留下血脉后代的意思,说道:“听说苏子叶那个家伙在西边弄的不错。”
阴凤嘲弄说道:“你居然把希望寄托在一个敢背叛你的弟子身上?”
玄阴老祖冷笑一声,说道:“你这只鸟哪里懂人的传承是何意思。”
阴三笑了笑,继续说道:“柳家祖上是柳词的幼弟,柳词为了让后人避祸,安排在这个小山村里,只想他们能活下去就好,谁曾想到出了一个柳十岁。柳词死后,无人看管,这里就成了现在这副模样,比乐浪郡元家不知道差到哪里去。”
阴凤听着祠堂那边传来的声音,有些厌憎地摆了摆头,说道:“都不知道他们这么活着有啥意思。”
阴三说道:“似这样浑浑噩噩度日的凡人,活着确实无甚意思,也无甚用处。”
说完这句话,他低身在地上拣起一颗小石子,然后弹了出去。
农舍的门是关着的。
这颗小石子落在了门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门板开了一朵花,那是溅射而起的木刺。
小石子破门而出,在夜空里继续向前,遇着了池塘旁的那颗树。
很多年前,井九曾经在这里躺过,在这里教过柳十岁青山宗的心法。
又是啪的一声轻响,树皮绽裂,木屑横飞,出现一个穿透的小洞。
小石子继续向前飞行。
飞过被割得如玄阴老祖头顶般的稻田。
飞过如阴凤尾羽般杂乱的树林。
在祠堂匾额上击出一个小洞。
穿破祠堂里的光线。
穿过衣衫破烂不堪、露出**身体的寡妇的哭声。
穿过盯着她的身体满是正义与恶意的那些视线。
穿过那个倒在血泊里、已经奄奄一息的佃工微弱的呼吸。
来到了祠堂的最深处也是最高处。
那里有一张太师椅。
椅上坐着柳族的老太爷。
又是啪的一声轻响。
柳老太爷的眉心出现一个血洞。
一道鲜血缓缓流出。
他缓缓向后倒去。
……
……
在商州那棵槐树上,阴三揣着半衣服的小石子,砸了一天的老鼠,一个都没能砸死,那是因为他不愿意。
杀人这种事情他很擅长,至于愿不愿意,要看当时的心情。
啪啪啪啪!
小石子就这样不停地飞着,在门板上留下无数个小洞,在夜色下的村子里留下无数道白色的线条。
没有惨叫声,但有惊呼声,还有奔逃声,直至渐渐低沉,然后消失。
柳氏祠堂与各座宅院里倒了无数人,倒在血泊里。
阴三拍拍手,再次望向夜色里的远方。
青山九峰就在那里。
上德峰是第三峰,所以我叫阴三。
神末峰是第九峰,所以你叫井九。
这是新的一世。
你踏进了一条新的河流。
我却不应该这样做。
我不是阴三。
我还是那条大河,奔流向东,浩浩荡荡,顺我逆我,都要亡。
“走吧。”他轻声说道。
阴凤不敢在青山近处飞行,落到地面,就像蜥蜴一样,快速向着前方奔掠。
玄阴老祖蹲下身,把他背了起来。
青山还在夜色那边。
他们向着另一边而去。
他再没有回头。
从这一刻开始,他不再是阴三。
他就是太平真人。
……
……
柳十岁收到消息赶回来时,已经是几天后的事情。
锃的一声。
不二剑化作一道亮光,收回他的腕间,变成剑镯,尤自微微颤动,表达着自己的不安。
已经过了几天时间,山村里依然弥漫着血腥的味道,好在青山弟子赶到的很及时,那些尸体没有腐烂。
数百具尸体被堆放在稻田里,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眉心都有一个血洞,画面看着极其恐怖。
不管是青山弟子还是府州的衙役又或者清天司的官员,都被清了出去。
赵腊月一个人蹲在那些尸体前查看着。
柳十岁走到她身后,双拳微微握紧,说道:“还能追上他们吗?”
自从父母死后,他再没有回过小山村,没有见过这些亲人。
也许其中某些人有取死之道,但那些孩子又有什么罪过呢?
“追上也没有用。”赵腊月站起身来,说道:“三个通天同行……除非动用青山剑阵,不然没有人能杀死他们。”
柳十岁沉默了会儿,说道:“希望他们不要老的太快,死的太早。”
赵腊月说道:“我不明白他们为何会在青山附近暴露行踪,是因为方景天的事情发泄?还是说他就这么恨柳词真人?”
“都不是。”柳十岁看着稻田里的那些尸体,说道:“这是一封给公子的战书。”
……
……
秋风起,先清后寒,朝天大陆渐要迎来又一个冬天。
青山发生的事情很快便传遍大陆,人们知道了方景天败在井九剑下,也知道了那个山村的血案。直到这个时候,修行界以及青山宗的年轻弟子们才终于明白,为何他们的师长提到太平真人便会那般警惕,只想着把对方杀死。
这位祖师爷真是疯的。
接下来的这些天没有类似的事情发生,太平真人与玄阴老祖、阴凤再次消失无踪,整个大陆都变得平静下来,但无论是朝歌城还是各宗派山门,都嗅到了秋风里的不祥味道,就连冷山底的火鲤大王也生出了强烈的警兆,向着岩浆河流深处游去,直到来到那道隔绝人间与冥界的透明巨墙之前,才稍微安心了些。
这些不祥的味道与警兆源自平静里隐藏着的极大杀机。
就像暴风雨前,就像黎明前,就像世界毁灭之前。
谁都知道太平真人肯定要做些什么,问题是他如今在哪里,在做什么呢?
青山宗派出了很多两忘峰弟子,沿着浊水两岸搜索,至于不到破海不能出山的规定被顾寒强行无视,井九不知道什么原因,也选择了无视。
百年前的朝歌城之役,朝廷的卷帘人与不老林曾经并非本意地配合了一次,在那之后双方保持着表面的平静,这一次平静也被撕破了。
卷帘人在顾清的示意已经暗中搜集了百余年的资料,此番配合清天司开始进行再一次的围剿,很多隐藏在各宗派与部堂里的不老林余孽被揭穿了身份。
从朝歌城到果成寺,从千里风廊到益州,无数场隐藏在夜色里的战斗几乎同时开始,不知道有多少人悄无声息地死去。
但没有人能找到太平真人,甚至连一点痕迹都没有,他仿佛平空消失了一般。
冬天过后自然就是春天,千里风廊起了一场大风。
与往年世人避风不及不同,这一次很多宗派以及朝廷的代表却是逆风而至,纷纷前往一茅斋。
井九在朝歌城对柳十岁说过,布秋霄那边有事,而且是好事。
这件事情便是成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