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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猫腻     大道朝天txt下载     大道朝天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六十四章开课啦

    井九看着阿飘头上的小鬏鬏,觉得有些眼熟。

    他想了想才记起来,当年初上神末峰的时候,自己曾经给赵腊月扎过一个。

    阿飘的小鬏鬏,想来应该是她的手笔。

    赵腊月看起来很满意自己的手艺,用手指弹了弹那个小鬏鬏。

    井九说道:“我给你扎的好看些。”

    这句话里带着些遗憾,赵腊月自然懂,说道:“我不喜欢。”

    人生总是有很多不得已、求不得、爱别离。

    比如火锅里的白汤总是先干,赵腊月不肯留长发,每个人都会离开。

    井九想开了。

    当初神皇把这颗卵交给他保管,就是托孤的意思。

    还有几年时间,那就应该抓紧时间。

    井九抬起头来,看着还有吃火锅的那几个人,说道:“今天上课。”

    阿飘刚兴致冲冲拿着筷子冲到桌边便听到了这句话,不由悲郁莫名。

    ……

    ……

    “青山以剑拟万物,才有万物一的说法。”

    听着井九开篇的第一句话,庭院里的弟子们便感觉有些怪异。

    不是说这个道理如何,顾清与元曲以前就受过类似的指点,问题是万物一除了是剑道、是境界,同样也是一把剑。

    而那把剑现在……就在他们眼前说话。

    不提到的时候还好,提到了谁会忍得住不去想?

    井九自然不会在意他们在想什么,说道:“各修行宗派的阵法、雷法、符道、道门玄功都能以剑法拟之,这便是九峰真剑的由来,大道千万最后总能相通,那些你们理解不了,弄清楚剑道的本意就好。”

    庭院里的弟子们收敛心神,认真听着。

    世间有几个人有机会听到景阳真人亲自讲解剑道?

    这一世之前,只有禅子有过这样的机缘。

    “剑是用来切东西的,不管是黄瓜还是人头,总之它的作用是把原本一体的事物,切断成两段或者更多段。”

    井九说道:“要弄清楚剑道的本意,便是要学会如何切断。”

    这道理更加简单,甚至有些俗气,但众人还是听得无比认真。

    “万物皆有缝隙,那就是光能照进来的地方。”

    井九走到庭院间,指着一个瓷瓶子说道:“就像这个瓶子。”

    众人都怔住了,心想这个瓷瓶如此光滑紧密,怎么可能有缝?

    顾清更是知道这个瓶子是顾家专门从名窑里买来的珍贵瓷器,按道理来说更不应该有什么瑕疵才对。

    “举高些。”

    井九走到瓷瓶后面,伸出右手。

    无声无声,他的指尖仿佛多出了一个太阳,散发出无穷的光毫。

    众人毫无准备,险些被照瞎了眼睛,片刻后才醒过神来,走到瓷瓶的另外一边,只见原先看着浑然一体的瓷瓶里,竟然多出了很多道极细的裂纹,而所谓裂纹其实不过就是光明的交界,并非真正的缝隙。

    “光能进的地方,剑就能进,明暗交割,亦是剑道。”

    井九说道:“剑道至简,没有那么多讲究。”

    卓如岁想着入门后读的剑典,学的那些繁复至极的剑诀,皱眉说道:“按这般说法,境界岂不是毫不重要?”

    井九说道:“境界的差别只在于你的剑能飞多远,速度有多快,准确度有多高。”

    顾清若有所思道:“距离其实并不重要。”

    数十年前他第一次参加青山承剑大会时境界还在井九之上,结果却惨败在井九剑下。

    那天的事情他当然不会忘记。

    “只要飞剑无法及身,破海巅峰与破海初境本就无所区别。”

    井九说道:“你们如果境界不够,便尽量拉短与对方之间的距离,若是对方已经通天自当别论。”

    还是这般简单。

    真这般简单?

    “那为什么你可以杀死泰炉真人?”

    阿飘的声音从下方飘了起来。

    原来她竟是一直跪在地上,双手举着那个瓷瓶,就像画师对着的花架……

    挺清美可爱的一个小姑娘,就这样跪在地上,高举着双手,着实有些可怜,明显这是惩罚。

    阿大趴在竹椅上,看着这幕画面,在心里啧啧称奇。

    对冥界妖人它自然没有什么同情,都是一口一个的对象,问题是它没想到景园里的这些青山后辈也都如此冷酷。

    井九看着阿飘说道:“因为我是我。”

    阿飘这辈子就没见过这么……自恋无耻的人,却不敢有任何怨言,哪怕腹诽也不敢有。

    冥河血誓的可怕她没有见过,但自幼听族里人说过无数次。

    “先生,我又不能修行青山剑道,听这些没用,您当我老师,总要教我些什么吧。”

    阿飘仰着小脸,可怜兮兮地看着井九。

    按照以往的惯例准确来说是太平真人收冥师的惯例她称井九为先生而不是师父。

    井九说道:“三年之后我会教你魂火之御。”

    阿飘不依了,说道:“当年皇叔祖把冥皇之玺给你,你肯定就答应了他要教我,为什么要等三年?”

    井九说道:“我答应的是替他选个继承人,然后教那个继承人教魂火之御。”

    这句话的意思非常清楚,他可以不选阿飘做下代冥皇,那自然就可以不用教她魂火之御。

    阿飘觉得生活好难……哭兮兮说道:“好吧,那这三年里我做些什么?就等着您考验还是服侍您的生活起居?”

    井九心想这方面你比十岁与顾清差远了,说道:“我会教你帝王之术。”

    阿飘怔了怔,问道:“什么?”

    井九解释道:“就是教你如何做皇帝。”

    所有人包括赵腊月的视线都落在了他的身上,满是诧异与惘然。

    做皇帝是件极麻烦的事,不管是人间的神皇还是下界的冥皇都极辛苦,极操心,你这个世最懒居然要教人怎么做皇帝?

    井九感觉到众人眼神里的不信任,有些不解,说道:“我做过皇帝,做的还不错。”

    在场的人除了阿飘都知道,他说的是在青天鉴幻境里做了几十年楚国皇帝。

    在青天鉴幻境里,赵秦两国极为强势,楚人性柔,楚国能在这样的险恶环境下撑了几十年,而且过的还不错,不得不承认楚国的统治者治国有方……但那是你的功劳吗?全部靠的都是人张大学士!

    尤其是卓如岁,跟着他在楚国皇宫里生活了好些年,哪里不知道那些事情,赶紧给阿飘连使眼色。

    阿飘哪里知道这些事情,听井九说自己做过皇帝还不错,又见卓如岁使眼色,会错了意,傻乎乎地点了点头。

    赵腊月转过身去,顾清捂额,元曲低头,都有些不忍看到这个画面。

    ……

    ……

    深夜时分,群星被云雾隔绝在天空的高处,庭院里一片黑暗,只能听到潺潺水声。

    这样的夜晚,最适合观看微弱的光,比如萤火虫,又比如阿飘的魂火。

    井九静静看着眼前的那朵幽冷小火焰,不知道在想什么。

    阿飘的脸色有些苍白,魂火离体对她来说不难,在体外维持一段时间也不难,但要让魂火停留在井九眼前,却让她太过紧张,于是消耗也有些大。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井九示意她把魂火收了回去,说道:“以后有时间记得提醒我给你讲讲镇魔狱里的故事。”

    与冥界在镇魔狱里的时光,对他来说也是很有意思的回忆,他希望冥界能知道,然后尽可能地流传更长时间。

    阿飘连连点头,又问道:“先生,帝王之术很难吗?”

    “做皇帝很简单,首先便是识人,然后便是用人,最后也是最重要的就是,你不要动。”

    井九看着她平静说道:“因为你是皇帝,不管你的想法是不是正确的,天下人都必须跟随,而这不合道理。”

    就像当年的太平真人,一手打造梅会,开创千年太平,是举世公认的正道领袖。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才是朝天大陆的君主。

    井九望向夜空,挥了挥衣袖,满天云雾散开,露出灿烂的繁星。

    星光照着云集镇,也照着朝天大陆的每一处,想必也正在照着那个人。

    羽化成功的你,现在又在做什么?

    ……

    ……

    青天鉴幻境里的世界早已醒来。

    秦国白皇帝暴毙,天下动乱不安,用了数年时间才重新太平。

    齐国与赵国复国成功,秦国退回原先的疆域。

    楚国的情形也差不多,只是先皇没有留下血脉,最终经由大臣与学子们共同商议,决意奉赵太后为主。

    赵太后对故楚之地极为宽仁,故楚国的世家与大臣依然享有着极高的地位。

    前张大学士的大公子,就是这些人当中的一位。

    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张大公子在这些世家大臣心中的地位极高,但他不肯搬离故地,依然留在了乡间。

    他没有养望的意图,声望却越来越高,不停有人前来拜访,赵太后甚至颁下数道旨意,想请他去赵都会面。

    张大公子谁都不见,也没有理会赵太后,依然带着全家人在乡下种菜。

    只是现在终究不能像以前那样种菜,相邻的宅院与田地都被朝廷征收,送到了他家。

    那一大片山头有了个名字叫作张园。

    张大公子每天都会去旁边院子逛逛。

    那里曾经是他的邻居。

    院子里有口井。

    张大公子每天都会背着双手,看着井底,不停自言自语:“鱼儿啊鱼儿,你究竟去哪里了呢?”

    鱼没有回来,鸟来了。

    一只青鸟落在枝头,看着打着赤膊、浑身干瘦的张大公子,摇了摇头。

    青天鉴里的时间流速正在与青天鉴外趋同,表明越来越真实,她对此很满意,对张大公子却很不满意。

    青鸟化作一道电光,划破苍穹,在世间各处巡游一番,发现海上的那些海盗居然在筹备起兵反攻赵国,很是无语,又是摇了摇头,挥翅扇动了一场飓风,把那些海盗阻了几年。

    越真实的世界,越是容易陷入无趣的重复,就像变成人一样。

    青鸟带着一丝倦意离开了青天鉴,落在了又一道枝头。

    天空里忽然传来声音。

    一只通体殷红的鸟儿落了下来,就在它的身边。

    青鸟转过头去。

    乌溜溜的黑眼珠。

    对上了。

第六十五章平咏佳出关!

    青天鉴里的时间流速与真实世界不同,朝天大陆的时间流速可能与外面也不同,但时间流动的方向永远都不会改变,总是那般无趣而冷酷地向前,就在某个平常无奇的日子里,平咏佳终于在剑峰顶上醒了过来。

    时光让他的身上满是灰土,他却是无甚感觉,觉得这一觉睡得好生香甜,浑身舒泰,下意识里伸了个懒腰。

    只听得他身体里发出啪啪的轻微爆音,紧接着四周的山崖间也响起了如骤雨般的爆音。

    啪啪啪啪!

    无数道无形的剑意随着他张开的双手散开,落在坚硬的崖石上,割出了无数道痕迹。

    落石簌簌而下,瞬间便在地面堆了一层。

    他从崖洞里跳了下来,看着崖壁上那些清晰而深刻的剑痕,吃惊无语,望向自己的双手,心想这是怎么了?

    想了半晌也想不明白,他也懒得再想,在山间随意走动起来,想看看能不能拾到一把合眼缘的剑。

    只听得峰间传来无数响动,石砾翻滚,剑意渐生,数十道飞剑与剑胚从地底与石缝里飞了出来。

    说来也是奇怪,当年他来剑峰寻剑时,剑峰里的这些剑也都是自己飞了出来。

    但今天有些不同,当平咏佳伸手想要拿下一把有些顺眼的剑看看时,那把剑却是向后退去,避开了他的手。

    平咏佳怔了怔,伸手想要握住另外一把剑,结果那把剑在地上翻了几个圈,竟也是避了开去。

    如果你们不想被我拿到,那何必出来见我?

    平咏佳很是不解,向着前方走去,那些飞剑果然随着他的脚步让开,就像潮水分开一般。

    他就这样在剑峰里走着,至少有数百把飞剑出现迎接,然后又避开。

    他隐约明白了,这些剑不是不想随他走,而是有些敬畏与自卑。

    “我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平咏佳站在一块大石头上,看着峰间那数百把飞剑,神情无辜说道:“我不嫌弃你们了不行吗?”

    那些飞剑微微低头,不知道是表示臣服,还是不相信。

    云雾高处传来铁鹰的叫声,仿佛是在回应平咏佳。

    平咏佳没办法,灰头土脸地向云行峰下走去,心想还是没拿到剑,这真是给师父丢脸啊。

    来到云行峰下,遇着几名青山弟子,他很自然地喊了声师兄。

    那些青山弟子以为他是新来的内门弟子,不以为意,嗯了一声便继续向前行走,说话都没有停。

    “今年去景园叩头又多了十几个人,前些天小满的时候居然也有人去,真是……”

    “那些同门都疯了吗?那明明就是个妖物,居然当祖宗一样供着!”

    “这种话不要随意乱说,谁都没有证据,没看现在连昔来峰都不说这话了?”

    “如果他不是剑妖,那年为何不敢把承天剑拿出来?还什么先天无形剑体……就是一把剑!也只有那些疯子都会信他。”

    “疯子?神末峰的人且不提,卓如岁师兄难道也是疯子?”

    平咏佳已经走出去数十丈远,却听到了这些对话,尤其是后面那几句,不由怔在了原地。

    微风起,他转身来到那几名青山弟子身后,问道:“师兄,你们在说啥?”

    那几名青山弟子对视一眼,觉得好生奇怪,心想这件事情整座青山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你要问什么?

    ……

    ……

    没有谁有耐心对新来的内门弟子说太多话,平咏佳也没耐心听完整个故事,当他大概知道现在距离青山掌门大典已经过去了四年多时间,而大典上发生了什么事情之后,便转身向神末峰跑去,脸色苍白的像纸一样。

    一道尘龙卷起无数草屑,他以难以想象的速度从云行峰跑到了神末峰底。

    神末峰禁制已开,山间到处都是剑意,隔绝了上山的通道。

    站在山道入口处,平咏佳清楚地感受到了禁制的强大与可怕。

    听说当年师父与师姑都险些没能上去,自己怎能行?

    可是想着先前那几名师兄说的话,他实在是没办法就这样站在峰外。

    师父居然是个妖怪?这怎么可能!

    神末峰禁制开启,这是他老人家与师姑、两位师兄都被囚禁起来了吗?卓师兄也被关起来了吗?他们现在怎么样?

    强烈的担心与不安还有愧疚心理,让他生出了极大的勇气,咬牙便往着山道上跑了过去。

    啪的一声轻响。

    平咏佳刚冲上山道一步,便停了下来。

    他低头望向自己的右腿,发现膝盖下方出现一道伤口,笔直如线,鲜血从里面慢慢溢出,伤口也在渐渐绽开,隐见白骨。

    他怔了怔才醒过神来,剧烈的痛楚让眉眼都挤在了一处,张着嘴,半晌喊不出声音来。

    前方不知何处隐约传来猿猴的叫声,平咏佳稍微清醒了些,赶紧撕掉一截衣袖,把伤口认真地包扎起来。

    做完这些事情,他的脸色已经苍白如纸,用微哑的声音不停喊道:“痛痛痛痛痛!”

    猿猴的叫声再次响起,似乎带着几分嘲弄。

    平咏佳懒得理那些家伙,坐到地上,对着伤口不停吹气,同时不停自言自语:“不痛不痛不痛不痛……”

    不知道用了多长时间,痛楚终于渐渐消退了些,他再望向那条看似安静的山道时,眼里便多了很多惧意。

    但再如何害怕,终究是要上去的。

    平咏佳忽然闭上了眼睛,神情渐渐平静,甚至如睡着了一般,就像在剑峰里那样。

    没过多长时间,他慢慢站起身来,就这样闭着眼睛,向着山道那边走去。

    明明身前没有任何事物,他却忽然抬起了右脚,跨过了一道不存在的障碍,然后右转……

    接下来,平咏佳就变成了一个木偶,仿佛被无形的绳索牵引着,在山道上或进或退,或转或退。

    说来奇怪,就这样走着,他却再没有被剑意所伤,只是身上的衣服不时会被削落几个角,才显现出凶险来。

    半个时辰后,他终于来到了神末峰的中段,脸上多了几道极细的血痕,身上的衣服更是破烂不堪。

    在这里他似乎遇到了什么麻烦,停了很长时间。

    平咏佳忽然骂了一句脏话,勇敢地睁开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向着前面跳了过去。

    “我跳!我跳!我跳跳跳!”

    于是木偶变成了兔子,就这样在山道上蹦着一路向前。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居然就这样跳到了峰顶。

    ……

    ……

    神末峰顶冷清无人,洞府石门紧闭,道殿上落着枯叶,看着极为萧索。

    洞府是睡觉的地方,道殿是看雪的地方,崖边是踏云的地方。

    现在云海如昨,想必冬天也会落雪,那些人却不在了,那把他曾经偷偷躺过的竹椅也不见了。

    看着眼前熟悉却又陌生的风景,平咏佳觉得好生孤寂,不由悲从心来。

    师父被那些奸人背叛,没有被囚神末峰,看来竟是被逐出了青山,只怕命不久矣……

    哪怕是可以被视为家的地方,没有人也没甚意思,平咏佳失魂落魄的向着山下走去。

    不知道是神末峰的禁制特殊,还是满山剑意已经知道了他是谁,他竟是没有遇到任何问题。

    没过多时,他便到了崖下的那间小木屋。

    小木屋已经很久无人居住,台阶上的灰尘上满是猴子们的脚印,黑茶被翻的到处都是,绿茶却好好的在罐子里。

    那些猿猴知道顾清这些年喝的都是绿茶,自然不会祸害。

    平咏佳看着罐子里的绿茶,鼻头一酸,心想顾清师兄又在哪里呢?还能回来喝茶吗?

    离开小木屋,他又去了溪边。

    那几年他经常在这里拣师姑用弗思剑斩碎的石头,偶尔也会骑一下那匹马。

    那匹马又去了何处呢?

    平咏佳环视山溪四周,忽然发现了一个微微隆起的石头堆,眼里剑芒闪动,便看清楚了里面的事物。

    那匹马原来已经死了。

    原来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

    平咏佳走到那个石头堆前,用手轻轻摸了摸石头,擦了擦眼睛,没有说什么。

    猿猴们的叫声近了。

    树梢微弯,野风骤起,猿猴们从林子里跳了出来,围在他的身前,小心翼翼地拍着他的背与手,表示安慰。

    “谢谢,谢谢。”

    平咏佳红着眼睛,真情实情意说道,再不觉得这些猿猴烦人。

    他感谢这些猿猴安慰自己,更感谢它们把那匹马安葬的很好。

    前一刻溪边的气氛还很低沉。

    下一刻平咏佳的情绪便崩了。

    他对着峰下愤怒地喊道:“我他么一剑砍死你们这帮王八蛋!”

    ……

    ……

    愤怒的喊声回荡在山间,与溪水相和,向着峰下流去。

    猿猴们静静地看着他,大多数视线都落在他的右手上。

    青山剑修无彰境后,便可以飞剑合一,手中无剑,不代表真的就没有剑,但这些猿猴的意思非常清楚。

    你的剑呢?

    平咏佳很是无辜,说道:“这个事情说起来有些复杂,不是我拿不到剑,关键是那些剑……”

    不等他说完,一只老猿猴忽然从外面走了过来。

    很明显这只老猿在猿猴群里的地位极高,所有的猿猴都停止了聒噪,极其敬畏地看着它。

    老猿走到平咏佳身前,慢慢牵起他的手,向着溪那边的山崖走去。

    平咏佳先是怔了怔,接着便想起小时候看的那些故事,不由生出狂喜。

    猿猴们静静地站在溪这边,看着老猿带着平咏佳过了山溪,消失在野林的那头,依然未散。

    野林那边是陡峭的山崖,崖间生着很多青藤,青藤最密的地方……果然藏着一座洞府。

第六十六章豆子惹的祸!

    景阳真人当年不知道在神末峰里留下了多少宝贝,有些甚至连他自己都忘记了。不过只是他还记得的那些,就足以保证赵腊月等人的修行所需,所以这几十年里,神末峰的这几名弟子从来没有担心过丹药之类的问题。

    但当平咏佳推开洞府的石门,看到架子上的那些飞剑与那瓶丹药之后,依然忍不住激动起来。

    那是一只纯色的青玉瓶,用一茅斋的符纸封印,没有半点气息外溢,可以想见里面的丹药何其珍贵。

    那些剑也绝非凡品,只是让平咏佳有些无奈地是,当他走到那些飞剑前时,再次感受到了对方的敬畏与自卑。

    既然这些剑不能用,那就吃些药吧。

    平咏佳自然知道丹药不能随便乱吃,但他现在急着提升境界,又想着是老猿带自己过来的,应该不会出什么问题。

    在那些故事里,你见过哪个男主角跳下山崖找到宝藏却因为这些原因就死了的?

    奇遇从来不会出问题!

    想着神末峰顶的孤清,想着那几名青山弟子的议论,他的脸上闪过一抹狠色,拿起那只青玉瓶,撕下符纸,毫不犹豫举到嘴边便倒了进去!

    看着这幕画面,那只老猿不由呆了。

    “挺脆啊,有些像黄喉……”

    平咏佳把那些丹药像嚼豆子一般嚼了,看着老猿的神情,说道:“啊,抱歉,忘了给你留一颗。”

    那只老猿忽然发出一声怪叫,头也不回地便跑出了洞府,还没忘记把石门关上。

    平咏佳心想这是怎么个意思,正准备追上去问几句,忽然觉得肚子一阵绞痛,脸色骤变。

    ……

    ……

    老猿以最快的速度离开洞府,穿过溪水,浑身湿漉地回到猴群里,发出尖厉的叫声,示意众猴赶紧避回树林里。

    猿猴们不知发生了何事,惊慌失措地向着树林里退了回去,直到退到数里外,才稍微安心了些。

    老猿爬到树梢上,望向洞府的方向,眼里满是担忧与恼火的神情。

    那瓶丹药的药力极其强大,即便是冲击游野境,一颗也足矣,而且至少需要闭关散化一年时间以上。

    平咏佳竟是不管不顾吃了一瓶,肯定会直接爆体而亡,而且甚至那片山崖都可能会被震塌。

    它正想着这件事情,树梢忽然晃动起来。

    树林里的猿猴们惊叫连连,东倒西歪,有些小猴子甚至从母亲的身上摔了下来。

    溪水生起无数浪花,地面生起无数道尘烟,竟是地震了!

    轰!一道仿佛闷雷般的声响从山崖那边传来。

    紧接着,又有一声雷鸣响起,山崖再次震动,溪水再次不安。

    还没有结束,雷鸣不停地响起,大地不停地震动,直到很久很久之后才回复平静。

    树林里的猿猴们也冷静下来,看着山崖那边,满是好奇与不安。

    老猿看着那边,苍老的眼眸里满是同情与伤感。

    青山宗已经很多年没出现这样天真或者说白痴的孩子了。

    ……

    ……

    神末峰的禁制是当年景阳亲自布置,强大至极却又玄妙非常,人不能进,视线亦不能进,风雨却能进。

    初冬时节,一场落雪应期而至,落在峰顶,道殿的窗子开着,窗边却无人相看。

    雪也落在山崖下方的树林里,猿猴们盯着某个地方一动不动,头顶积着雪,看着很是可爱。

    那只老猿接着子孙们递过来的一颗果子,随意啃了一口,便扔给了树下最小的那个崽子,继续看着那边。

    那边的山崖已经塌了,那座洞府被埋在了里面,那个天真的白痴肯定死了,问题是猿猴们却始终无法靠近那边,隐约有一道阵意与极其强大的力量,隔绝了山崖与外界。

    老猿有些警惕,才会让子孙们盯着那边。

    接下来的日子里,冬雪又落了数场,便到了初春,又是一年。

    某天清晨,老猿忽然被惊醒,望向山崖那边,忽然发现坍塌的岩石微微隆起,然后破开了一个洞。

    在晨光的照耀下,一个人从里面走了出来,正是平咏佳。

    看着这幕画面,老猿与别的猿猴们都震惊异常,明明已经死了的人,怎么又活了过来?

    老猿带着猿猴越过溪水,向着平咏佳迎了过去,然而还没能靠近,便眼神剧变,尖叫着逃了回来。

    平咏佳浑身灰土,头发蓬乱至极,看着就像个乞丐,身上的味道则是比乞丐还不如。

    他捂着鼻子,看着四处逃散的猿猴,眼里满是抱歉,然后跳进了溪水里。

    雪花落在溪水上便化了,水却极寒,他毫不在意,仔细地搓洗着身体,不时还会用剑火去除一下顽固的污垢。

    不知道用了多长时间,他终于觉得身上没了味道,对着下游溪面飘着的那些死鱼说了声抱歉,走了出来。

    就在他准备拾起衣衫穿上时,再次闻到了那股恶臭,不由一阵干呕,赶紧用最快的速度把那些衣服烧成了青烟。

    青烟飘荡在溪边,依然带着臭味,就像他的眼里依然留着余悸。

    一年前他把那瓶丹药尽数嚼了,强大的药力直接开始改造他的道树,顺便把他的身躯也洗炼了一遍。

    他身体里所有的杂质与污物都被药力逼了出来,连续放了几十个屁。

    也就是那天猿猴们听到的雷鸣。

    那些屁恶臭至极,偏生那座洞府的阵法隔绝太好,完全没有半点空气流通,只有灵气循环,竟是半点没有外泄。

    平咏佳等于就是在这般恶臭的环境里被迫闭关了一年时间,险些成为第一个被自己屁熏死的可怜人。

    至于为什么他没有成为吃多丹药而爆体死去的白痴,却是没有人知道。

    他自己更是毫无概念,以为这是理所当然之事。

    还是那句话,奇遇怎么会出事呢?

    过了些时间,那些青烟终于消散在天地间,老猿带着猿猴们掩着口鼻,小心翼翼地靠近过来。

    平咏佳对着那只老猿挥了挥手。

    他刚结束闭关,控制还不够好,剑意自然外溢,随着他的挥手,一道剑意便落在了溪水里。

    溪水忽然变得安静起来,自然分出一道裂缝,从侧面看着就像是透明的玉石。

    抽刀断水,本就是极难的事情,哪怕对于最擅长切断的青山剑修也是如此。

    看着这幕画面,平咏佳怔了怔,望向那些猿猴问道:“我现在境界……怎么样?”

    他拜入青山后,在洗剑阁只学了一段时间便被井九指名带进了神末峰。在神末峰的这些年里,他除了学了清容峰的无端剑法什么事情都没做过,没有见识,更没有与别的修行者较量的经验,难免有些不自信。

    那些猿猴们犹豫了会儿,纷纷拍起巴掌,表示那是相当可以。

    它们之所以犹豫,不是觉得平咏佳不行,而是因为拍巴掌需要把捂在口鼻上的手掌放下来。

    平咏佳有些不自然地问道:“那你们觉得我什么时候才能破海?”

    猿猴们这次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动作很是整齐,画面看着很有趣。

    这是不可能破海的意思?还是要自己安心修行,不要太好高鹜远?

    平咏佳有些茫然,当然他绝对不敢去想,这有可能是说他已经破海了,不用再想着什么时候的意思……

    “师父说不破海不能出山,那我怎么能才能出去找他们呢?”

    他有些苦恼,紧接着想着自己境界总算是有些突破,又高兴起来,去了林间那座小屋,给自己泡了杯绿茶喝。

    绿茶放了几年,自然不可能是新茶,喝着有些苦,却让他精神一振,想到了某个方法。

    他从柜子里取出一件淡青色的剑衫换上,又取了一顶笠帽,便向峰下走去。

    某年之后,神末峰便一直常备着笠帽,帽檐极宽,只要戴在头顶,便很难被人看到容颜。

    来到峰下,平咏佳直接去了洗剑溪,想要寻到自己认识的梅里师叔,问问她这次的梅会什么时候开始,如果照常举行的话,是不是只要在试剑大会上拿了前十,便能拿到参加梅会的资格,从而出山。

    没想到他在洗剑阁里只看到了一些像他以前那样懒散、趴在桌子上睡觉的新入门弟子,却没有看到一位师长。

    他抓住一位执事问了问,才知道原来今天就是青山试剑大会的日子,即将决出参加梅会的人选。

    听到这个答案,平咏佳忍不住望向如银缎般的洗剑溪,出了会神。

    想要提升境界为师父报仇,便有老猿带着去了一间洞府,吃了一瓶丹药,想要去参加梅会,下峰便遇着试剑……

    这么好的运气,想来那位传说中的何也不过如此吧?

    ……

    ……

    (日常表现一下对豆子新书的想念及怨念。另外接下来的一个半月,要处理搬家以及家人来东北避暑事宜,更新会尽量保证,数量可能会少些,向大家提前报告一下。)

第六十七章我也没剑啊!

    青山试剑如往年一样,在天光峰的剑林举行。

    平咏佳没有剑,自然无法驭剑,只能用跑。

    一道尘龙带着草屑离开洗剑溪,很快便来到天光峰下,然后被人拦了下来。

    那名天光峰弟子抹掉脸上的草屑,又往地上啐了几口,看着平咏佳恼火问道:“你是哪座峰的?”

    平咏佳没有说话,十余道剑弦自指间生出,织成一道无形的剑网。

    那名天光峰弟子怔了怔,说道:“原来是清容峰的师姐,请进。”

    天光峰是青山主峰,但现在已经是没娘的孩子,并不敢太过得罪其余诸峰,更何况这位是清容峰的师姐。

    整座青山都知道,南忘峰主号称闭关,喝的酒却比往年更多,明显心情非常不好,而且已经持续了好几年。

    ……

    ……

    剑林由数百道石柱组成,每根石柱都高逾百丈,看着细长如剑,半入云里,杀机十足。

    在剑林对面的崖壁间有九座石台,那是九峰长老的座位,至于普通青山弟子则是散布在剑林四周。

    平咏佳低着头走到清容峰师姐们的身后,后面不远处便是适越峰的弟子,如果他退一步便会被人认为是适越峰弟子,进一步便会被认为是清容峰的弟子,真可谓是进退随意。

    至于为何那名天光峰弟子与别的人会把他错认为女子,则是因为他在剑峰睡了几年,又在洞府里闭关一年,滴水未进,身材瘦小,而且还戴着笠帽的缘故。

    他觉得自己的选择极妙,正在得意的时候,忽然发现一双脚出现在自己的视线下,同时一道平静而温和的声音响了起来:“你在这里做什么?”

    那声音他有些年没听到了,却很容易便听了出来是清容峰的梅里师叔。

    他不由暗自叫苦,心想您不在石台上坐着,来我们这些普通弟子的地方做什么?

    就在他准备开口说自己是适越峰弟子的时候,忽然听着梅里说道:“既然来看就好好看。”

    说完这句话,梅里从他的身前离开,却也没有去高台上,而是站在了清容峰弟子们的前方。

    平咏佳怔了怔,也没有多想,因为这时候试剑大会已经开始了。

    ……

    ……

    一道极其冷厉的剑光,在云雾之中穿过,追击着前方的那道飞剑。

    那道飞剑威势不弱,所过之处惊雷阵阵,却拿后面那道剑光没有任何办法。

    数次擦身之后,两道飞剑终于在石林上空相遇,只听得咔嚓一声,仿佛有闪电生出。

    云雾里的石柱被照亮,看着极其可怕。

    一道身影从数里外的一根石柱上跌落下来,被师长接住,鲜血连喷,明显受伤极重。

    “雷一惊师兄这些年境界提升颇快,居然不是对方的一剑之敌?”

    “你也不看看他的对手是谁,短短几年时间,便把飞剑养好,这等天赋……只怕将来的两忘峰便要以其为首了。”

    听着那些青山弟子的议论声,平咏佳才知道那位败者是雷一惊。

    这个名字他记得很清楚,顾清专门对他和元曲解说过青山各峰弟子对师父的态度,雷一惊、幺松杉、林英良这都是师父的坚定支持者。

    雷一惊浑身是血,被同峰师弟扶着,看着云雾上方,眼里满是不甘的情绪。

    云雾渐散,一道剑光落在石林下方。

    简如云收起飞剑,走到雷一惊的身前。

    当年他便是两忘峰最强的弟子之一,这几年他在云行峰苦心修行,不止修好了被卓如岁斩坏的飞剑,也修复了体内的伤势,更是一举破境,现在已经是游野中境的弟子。

    有青山弟子甚至在议论,他与过南山究竟谁更强些。

    简如云看着雷一惊冷漠说道:“每年去磕头,有用吗?”

    这说的是从第二年开始,雷一惊等青山弟子每年都会去景园给井九磕头的事。

    雷一惊知道自己技不如人,与对方争吵只是自取其辱,甚至会让景园难看,沉默不语地擦掉身上的血水,没有说一句话。

    他没有说话,他的师父则是有些不悦,心想简如云你的境界实力远在我徒儿之上,为何还要出手如此之重,沉声说道:“修行不是一时事,只要剑在心间,总会有用。”

    简如云摇了摇头,面无表情说道:“你们想奉剑妖为正朔,那便是走上了邪路,越修只会越糟糕,能有什么用呢?难道你们还真以为世间有什么先天无形剑体?”

    剑林四周的青山弟子听到这句话都沉默了。

    平咏佳抬起头来,微微掀起笠帽,看了此人一眼。

    ……

    ……

    雷一惊被扶了下去,幺松杉,包括那些心向景园的年轻弟子都自认不是简如云的对手,只能沉默。

    简如云也没有再说什么,收剑走回云行峰。

    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他没有去两忘峰弟子所在的高台。

    现在心向景园的年轻青山弟子越来越多,但在青山九峰里却是没有人提起此事,因为这可能会涉及到青山分庭,而这是所有青山弟子都不愿意看到的事情。

    看着雷一惊与简如云没有继续对峙下去,很多人包括那些长老在内都松了口气,没想到一道有些傲然、有些冷漠的声音响了起来:“简师兄所言甚是。”

    一名神情冷傲的年轻弟子走到场间,众人知道他叫做方星外,是昔来峰弟子,据说是方家的子弟,天赋颇佳,入门时间不是很长,却已经是无彰上境,破境入游野有望。

    方星外环视那些青山弟子,说道:“歪门邪道是行不通的,谁来战我?”

    就算他真的是方景天的什么人,也不可能吓住所有的青山弟子。更何况他的这句话,明显是在嘲弄雷一惊与那些心向景园的弟子,场间哗然一片,好些人准备出场。

    幺松杉本想着自己参加过梅会,不准备再落场,但听着这话哪里忍得住。

    但他却忘了先前雷一惊也是相同的局面被逼出来的。

    平咏佳听着清容峰师姐们的议论,知道了此人的身份,望向他的眼光便变得有些不善。

    去年从云行峰下来的时候,他听那几名同门说过掌门大典上发生的事情,知道昔来峰主方景天已经通天,而且此人是把师父等人囚禁在神末峰……不,逐出青山的元凶!

    这个人是昔来峰弟子,更是方家子弟,他当然想要出去把对方弄一顿,而且他想借着参加梅会的名义离开青山,不管先后,总是要找机会出手的。

    问题是他……没有剑,而且没有打过架,根本不知道怎么打架,真的有些心虚。

    就在平咏佳犹豫不决的时候,幺松杉等十余名弟子都已经站了出来,准备挑战方星外。

    看着这幕画面,方星外非但不惧,双眉反而挑得更高,显得极其自信。

    就在这个时候,梅里忽然说道:“这一局就让给我们清容峰吧。”

    梅里是清容峰长老,几十年来一直在洗剑阁里教导新入门的弟子,与林无知一样,很受同门尊敬,见到是她说话,幺松杉等人不敢相争,纷纷退了回去,只是有些意外。

    无数道视线落在梅里身上的那些清容峰女弟子身上,猜测接下来出战的会是谁?

    梅里转身望向人群最后方那个戴着笠帽的弟子,说道:“那个谁……就你吧。”

    ……

    ……

    平咏佳紧张极了。

    他真的从来没有打过架,更不要说用飞剑战斗,而且他也没剑啊!

    站在高高的石柱顶端,看着远处的对手,他觉得嘴唇有些发干,双手有些微微颤抖。

    方星外看这位师妹手中无剑,知道对方已经晋入无彰境界,只是看来没有什么经验,而且吓得不轻,不由心生怜意,说道:“师妹,你先出剑吧。”

    平咏佳心想我他么就没剑,怎么出,只好摇了摇头。

    方星外心情微异,却也没有多想,说道:“那就得罪了,”

    话音落处,一道明亮的剑光照亮石柱上方的薄雾,伴着凄厉的破空声,飞剑瞬间越过百余丈的距离,来到平咏佳的身前,向着他的笠帽斩去。

    青山弟子再如何讲究风度,剑争的时候也绝不会相让,这是对自己与对手的尊重,方星外也是如此,出手便是七梅剑诀里最难防御的一式剑法,只是落剑处的选择明显仁慈了些。

    飞剑去势极疾,剑路却是诡异难测,昔来峰的高台上,方景天沉默不语,其余几位长老则是面露微笑,颇为满意,不远处的云行峰高台上,伏望更是称赞了一声。

    平咏佳哪里反应得过来,稍一愣神,便发现对方的飞剑来到了自己的眼前。

    他没有被吓得从石柱上跌落,这还要归功于在神末峰时的经历,那时候他已经顶替了元曲的角色,守在那条溪边,一面与老马说话,一面等着赵腊月出剑斩石。

    那道血色的剑光他不知看了多少次。

    和弗思剑比起来,方星外的这一剑简直就是米粒之珠,不,米粒。

    但平咏佳也不知道应该如何应对这一剑,无端剑法他早已学会了,问题是他没有剑啊!

    他忽然想起顾清师兄曾经说过的一段往事,下意识里举起双手便向那把飞剑抓了过去。

    看着这幕画面,很多人以为他是乱了分寸,忘了出剑,不由发出一阵惊呼,以为下一刻便会看到断手飘血的画面,那些清容峰师姐更是担心地喊出声来。

    谁也没有想到,随着平咏佳看似慌乱地伸出双手,方星外的飞剑停在了笠帽之前,再没办法向前进一寸,就连明亮的剑光都变得黯淡了很多!

    所有人都感觉到了,平咏佳的手指间散发出来的剑意。

    “锁清秋?”

    一名昔来峰长老吃惊地站了起来,看着石柱上方说道。

第六十八章剑法自然

    当年那次青山试剑大会的时候,顾寒就曾经试图用锁清秋锁死井九的宇宙锋,只是没有成功。

    这名清容峰的女弟子难道也会锁清秋?

    无数道视线落在了梅里的身上,梅里平静说道:“这是我清容峰的剑网术。”

    是的,很多人已经发现了,平咏佳手指间散发出来的那些剑意非常细柔,更像是一道道无形的剑弦,以一种极其繁复的方法编织在了一起,就像是一张网。

    不管方星外的飞剑是一道曲折前行的梅枝,还是别的什么,落在那张网里,就像落在蛛网里的昆虫,如何还能飞走?

    众人议论的时候,方星外也感觉到了飞剑处传回来的沼泽般粘滞的感觉,生出强烈的不安,知道必须立刻夺回控制权。

    他顾不得愤怒于这位师妹故意装作可怜的手段,剑元疾运,便要夺回飞剑,同时右手中食二指一并,捏了一个剑诀,准备紧接着施出七梅剑诀里威力最大的杀招!

    平咏佳这时候发现自己居然真的抓住了对方的飞剑,正在高兴,忽然感觉到从那道飞剑里传来一道巨力,而且那道飞剑剧烈地颤抖起来,隐隐散发出一道杀意。

    他怔了怔,然后不惊反喜,心想这个我熟啊!

    在神末峰的时候,他没有办法练剑,很是无聊,元曲师兄那时候也没有真正的剑,非但没有同情他,反而经常嘲弄他,在他面前施展七梅剑诀气他……这招剑法他没见过一百遍,几十遍也是见过的。

    问题是,怎么解决这招杀意极足的剑法呢?

    平咏佳还在想着这件事情的时候,双手已经本能里动了起来。

    他的手指在薄雾间高速弹动,看似慌乱而没有任何规律,实则却是连续施出了十余招无端剑法!

    啪啪啪啪啪啪!一阵密集的清脆撞击声里,那道正在试图脱离控制的飞剑,被平咏佳的手指连续击中!

    就像是暴雨里的蜻蜓,每次想要飞起,却被一颗硕大无比的雨珠砸中,根本无法离开,最终只能颓然无力地倒下,透明的翅膀与轻薄的虫身,就这样在满天暴雨里崩解,变成碎片……

    那道飞剑竟然就真的这样碎成了数十段,就像是被人用钳子剪下来的铁皮般,向着石柱下方飘去。

    方星外飞剑被毁,剑丸受到反噬,喷出一口鲜血,向后倒去,随之跌落。

    一道剑光闪过,接住了他。

    那些飞剑碎片却无人去管,落到了地面,发出啪啪啪一阵清脆的响声。

    所有人都惊呆了,就连梅里也是如此,她抬头看着石柱上那个瘦削的身影,脸上满是意外的神情你胜了方星外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但你怎么会清容峰的无端剑法?

    那些清容峰的女弟子们也很吃惊,纷纷询问梅里此人是谁,梅里却是没有说话。

    有些人觉得眼前这幕画面有些眼熟,然后才想起来,很多年前井九也是用自己的双手折断了过南山的剑。

    当时的过南山要比现在的方星外强多了,可井九的手当时也流了些血,哪里像这名清容峰女弟子这般随意淡然。

    有人下意识看了过南山一眼。

    过南山则是看着那名戴着笠帽的清容峰弟子,觉得有些古怪。当然,像他这种境界的弟子自然与师长们一样,能够看出那名清容峰弟子用的确实是最正宗的无端剑法,而且学的极好,造诣极高,非数十年苦功不能致。

    难道这名清容峰弟子是南忘师姑私下收的弟子?

    过南山清声说道:“这位师妹,请下来吧。”

    平咏佳还沉浸在此生第一次剑战获胜的惘然与喜悦之中,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双手,心想师姑的剑道法门居然这么强吗?

    他这时候想的师姑自然不是南忘,而是赵腊月。

    那年吃火锅的时候,赵腊月与卓如岁讨论过几句剑意入体的法门,刚好被他听到了,所以他才会在剑峰上睡了好几年……

    平咏佳忽然生出难以想象的勇气与自信,指着剑林下方的简如云说道:“不,我要挑战你!”

    剑林四周轰的一下乱了起来,不是因为他居然有勇气挑战两忘峰最强者之一的简如云,而是他的声音明显是个男子!

    清容峰上次出现男弟子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一名昔来峰长老沉声喝道:“摘下你的笠帽,表明身份!”

    平咏佳自然不在意,摘下笠帽,露出了自己的脸。

    对绝大多数青山弟子来说,这张脸都是陌生的,但有些人对这张脸的印象则极深。

    林无知看了梅里一眼,梅里平静无语,他便知道她早就知晓了那人是平咏佳,不由微微一笑。

    有些人曾经在天光峰顶看见过平咏佳,不由震惊无语。

    那名昔来峰长老脸色阴沉喝道:“好大的胆子,居然敢冒充清容峰弟子!”

    平咏佳一脸无辜说道:“我可没有承认过我是清容峰的人。”

    林无知见梅里不说话,笑容更盛,问道:“那么你到底是谁呢?”

    “神末峰弟子平咏佳。”

    他的视线在各峰师长与青山弟子们处划过,最后落在简如云的脸上,说道:“家师井九。”

    ……

    ……

    听到平咏佳的话,剑林四周变得异常安静,没有一点声音。

    很多青山弟子这时候才想起来,神末峰似乎是有个很不起眼的弟子,他居然没有去云集镇,而是一直留在青山里吗?

    那位昔来峰长老还没有来得及说什么,云行峰的时明轩长老阴沉的声音便响了起来:“在青山里,谁都不准提那个剑妖的名字!你也没有资格参加试剑大会!”

    时明轩是简如云的授业恩师,他虽然相信简如云肯定要比这个入青山时间不长的平咏佳更强,但……平咏佳明显有些古怪,而且毕竟是井九的关门弟子,所以他要阻止这场剑争。

    平咏佳理都没有理这个人,只是盯着简如云的眼睛。

    其实很多人都清楚,在平咏佳说出家师井九这四个字后,这场剑争便再难避免。

    简如云神情不变,唤出飞剑踏了上去,数息后便来到了天空里,衣袂随风飘摇,便如一只大鸟。

    “就算你学了清容峰的无端剑法,也不是我的对手,因为你根本看不到我的剑。”

    简如云看着平咏佳面无表情说道,就像看着一个死人。

    云行峰用的是苍鸟剑法,讲究的是苍鸟在天,云影相映,剑法灵动至极,颇有玄门道法、甚至是中州派天地遁法的意味。

    如果平咏佳连他的飞剑真实轨迹都捕捉不到,又如何能够像先前战胜方星外那般困住他的剑?

    简如云轻挥衣袖。

    一道飞剑自袖里飞出。

    他的动作看似随意,那道飞剑却是瞬间来到平咏佳的身前,比先前方星外的飞剑不知快了多少倍!

    “太快了!”

    平咏佳的脑子里冒出这个念头时,其实简如云的飞剑还没有从袖子里飞出来。

    准确说,那时候简如云的肩头才刚刚动了一下,他就自然生出对方的剑太快了这种概念。

    如此快的飞剑,他没有自信能够用无端剑法困住对方,那么便只剩下两个选择或者用飞剑拦截,或者避开。

    因为他没有剑……所以其实只有一个选择。

    问题在于,对方的飞剑如此之快,他凭身法闪避怎么可能来得及?

    就在平咏佳想着这个问题的时候,他的身体已经提前做出了反应,抬起右脚重重地踩在石柱表面!

    喀喇一声,石柱顶端出现一个豁口,碎石簌簌落下,借着强大的反震力,他的人向着天空里飞去,瞬间消失无踪。

    没有人注意到,在他消失之前,有数十道极淡的剑光从他的领口、他的衣袖、他的鞋底、他的发丝间飘了出来。

    简如云微微一怔,以为平咏佳用的是剑遁术,挑眉寒声道:“找死!”

    不管剑遁术再如何了得,又如何能避开苍鸟的眼睛,更重要的是,哪里可能比真的飞剑更快?

    简如云衣袖微卷,那道飞剑随之破空而回,他踏到飞剑上,向着天空上方追去,剑光顿时大盛!

    薄雾笼罩着石林,却遮不住那道剑光,引发青山弟子的一阵惊呼。

    这不是驭剑,而是真正的御剑。

    只有掌握剑道真义的剑修,才能通过御剑的手段,把苍鸟剑法的威力发挥至最大。

    谁都没有想到,简如云沉寂数年,竟然已经把剑道修为提升到这种程度!

    苍鸟剑法讲究一击则走,出剑必杀,以简如云此时展现出来的实力,平咏佳只怕要受重伤,甚至被直接杀死!

    很多人都想到了这种可能,过南山非常担心,想要出声阻止这场剑争,却发现不管是上德峰的迟宴长老,还是时明轩长老都没有说话,也没有动,盯着高空的云层后面,神情异常凝重。

第六十九章请看无形剑体!

    薄雾渐浓,普通的青山弟子已经看不到高空的画面,只能隐约看到那道剑光正在不断向上!

    忽然一阵极其密集的剑鸣在高空响起,再传到地面时已经极为轻微,就像一场温柔的春雨。

    人们都以为是简如云看破了平咏佳的剑遁术,正在向其发起连绵不绝的攻击。

    听着那些密集的剑鸣,众人很是震惊,心想在如此短的时间里居然出了这么多剑,简如云的境界究竟高到了什么程度?

    云雾忽然散开了些,露出了一条通道,平咏佳从高空落下,刚好落在了原先的那根石柱上。

    他的落势太猛,双腿根本无法站稳,左膝一软便跪了下来,重重地砸在了石柱表面。

    只听得喀喇声再起,那根本就有所缺损的石柱落下了更多碎石,更是摇晃起来,极有可能倒塌。

    看着这幕画面,青山弟子又是一阵惊呼。

    雷一惊与幺松杉等人激动想着,不愧是师叔祖的关门弟子,居然这样都没死。

    只是简如云呢?为何他还没有现身?要知道平咏佳明显已经没有再战之力,他不需要杀死对方,便可以获得胜利,难道心有不甘?

    就在人们想着这些事情的时候,云雾再次散开一条通道,一个黑影从高空里坠落下来!

    过南山神情微变,喝道:“救人!”

    不待他说话,云行峰长老时明轩已经飞离了高台,以奇快无比地速度掠至石柱之下,险之又险地接住了简如云。

    只见简如云已经昏迷,身上到处都是剑痕,鲜血正在不断溢出,明显是受了极重的伤。

    场间一片哗然,所有人的视线都望向了依然跪在石柱顶端的平咏佳,震惊想着,难道高空里的那场对剑竟是此人赢了?

    就连梅里与林无知都露出了不可思议的神情。

    要知道简如云可是两忘峰的真正强者,就算与过南山比起来,也差不了多少,怎么可能输在一个入门才十来年的弟子手下?

    平咏佳艰难地站了起来,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是一口鲜血喷了出来,又引来一片惊呼。

    不过所有人都看得出来,他的伤势要比简如云轻很多。

    有微风从天光峰顶吹来,拂动云海以及他的衣袂,这时候很多人注意到了,有数十道剑光正在随着微风敛入他的身体里。

    这是什么剑法?很多青山弟子茫然想着。

    曾经参与过当年那次青山试剑的各峰长老们则是神情各异,有的凝重至极,有的满脸欣慰。

    平咏佳抬起衣袖擦掉脸上的血水,看了眼昏迷中的简如云,然后望向昔来峰所在的那座高台,看着那个银眉飘舞的通天境大物,平静而充满挑衅意味问道:“这就是先天无形剑体,你们看懂了吗?”

    ……

    ……

    简如云刻意重伤雷一惊后,曾经说过一句话难道你们还真以为世间有什么先天无形剑体?

    那些认为井九是剑妖的人们都是这样想的,井九可以做到那些难以想象的事情,只不过因为他是一把剑而已。

    谁能想到,没过多长时间,平咏佳便重伤了简如云,而且按照他的说法,他用的就是无形剑体!

    连他都学会了无形剑体,凭什么说他的师父井九不会?

    难道你们要说平咏佳也是剑妖?

    可是世间只有一把万物一剑。

    剑林下传来时明轩的暴喝声:“拿下这个妖人!”

    简如云身受重伤,而且明显有些经脉已经被斩断了,还能不能修行都要另说,他是简如云的师父,愤怒到了极点,当然恨不得当场便把平咏佳杀死。

    然而回应这位云行峰长老的是一片安静。

    没有人接他的话,更没有人按照他的要求把平咏佳拿下,甚至没有人看他一眼。

    天光峰下的气氛这时候极其怪异。

    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崖间某座高台上。

    也就是平咏佳说那句话时看着的地方。

    方景天就坐在那里。

    广元真人、迟宴与墨池等人,也都静静地看着他。

    你说井九是剑妖,那么今天发生的这一切该怎么解释呢?

    ……

    ……

    梅里带着平咏佳来到了云集镇,没有急着去景园,而是带着他在镇里逛了逛。

    “有没有发现什么问题?”她轻声问道。

    平咏佳看着那些酒楼里、茶馆里的人,微微皱眉说道:“好多修行者。”

    梅里微笑说道:“他们都是想来见景阳真人的,虽然被赶过一次,但谁会真的死心呢?修行者的岁月长,几十年只是等闲事,也许他们还以为这是真人对自己的考验。”

    平咏佳说道:“我知道您是劝我从长计议,放心吧,我不会乱来的。”

    其实他心里想的是,方景天都已经通天了,就算他不给神末峰一个解释,自己又能拿他怎么办?

    他忽然想到一件事情,问道:“师叔,您为什么如此坚定地认为我师父就是景阳真人?”

    梅里在洗剑阁里教了几十年书,青山弟子都习惯称她为梅里师叔,倒不是准确的排序。

    听着平咏佳的问题,她微微一笑,没有解释。

    那年掌门大典之后,南忘消失了一天时间,回来后便开始喝酒,烂醉至今,她哪里想不到发生了什么事。

    知道南忘喜欢景阳真人的人不多,她刚好是一个。

    离开云集镇,来到那片浓雾之前,梅里说道:“这些年,你师父和他们就住在这里。”

    说完这句话,她便踏剑离开。

    她相信景园里住着的就是景阳真人,但因为南忘的缘故也不便留在这里,更不便进去。

    平咏佳对着向青山群峰而去的那道剑光认真行礼,神情很是严肃。

    待他直起身子顿时变了一个人,向着那片浓雾冲了过去,兴高采烈喊道:“师父!师姑!师兄们!我来了!”

    云集镇里那些修行者早就注意到他与梅里的动静,一直盯着这边,看着他向雾里冲去,不由露出冷笑,心想是哪里来的白痴,这不是找死吗?但下一刻,他们唇角的冷笑便僵住了,因为那个人真的冲进了雾里!

    ……

    ……

    平咏佳根本不知道那片浓雾是座阵法,就算知道他也不会在意,师父知道是自己来了,难道还会把自己拦在外面?

    禀持着这个想法,他直接冲进了雾里,然后来到了景园的门前。

    看着眼前这片极大的庭院,他怔了怔,整理了一下衣衫,抬步走上石阶,推开那扇紧闭的院门,走进了庭院里……却没有看到一个人。

    花树下没有人,溪边没有人,雨廊下也没有人。

    平咏佳的脸色有些苍白,用最快的速度把景园找了几遍,发现这里不止没有人也没有猫,也听不到寒蝉的声音。

    他看着无人的庭院,心里生出极多悔意,举起右手轻轻抽了自己的脸一下,说道:“你真是个白痴!那天捺着性子多听别人说几句话,不就知道师父他们已经离开了青山?何至于你在山里留着?或者你和顾清师兄多学学猴子话也好啊!”

    下一刻他想到师父曾经交待过没有破海不能出山,心情稍微好了些,摸了摸有些微痛的脸颊,接着说道:“不过师父不来接你,你也没办法出青山不是?你现在靠自己的本事出山,这是好事,而且,你表现的很棒棒啊!”

    想着自己在青山试剑上胜了那个昔来峰的谁谁谁还有简如云,他的脸上露出傻笑,终于有心情欣赏一下景园里的风景。

    花树无人照料,依然盛放而不杂乱,溪水无人去看,锦鲤自在游动。

    想着顾清师兄他们这几年看的就是这些花树与溪水,平咏佳脸上的笑容更傻了。

    接着他注意到雨廊下的地板上有六个极淡的印子,猜到应该是竹躺椅的椅脚磨出来的,眼珠子微微一转,小心翼翼地坐了上去,挪了挪屁股,露出得意的笑容。

    天光转移,景园里的画面也随之改变,他脸上的笑容也渐渐消失,只余下难过。

    你们究竟去哪里了呢?

第七十章消失的人们

    平咏佳没有在景园停留太长时间。

    他是以参加梅会的名义出的青山,那么梅会总是要参加的,而且师父的家不就在朝歌城吗?想着这些事情,他离开了那片浓雾,回到了云集镇上,在那些修行者震惊、羡慕的目光注视下,找到了一家并不起眼的商行。

    在神末峰的时候,顾清对元曲与平咏佳交待过很多事情,比如修行界的形势、神末峰的敌与友,当然也包括一些在他看来应该记住的重要信息,比如这家商行是顾家的,有事情可以交待他们办。

    “我是平咏佳。”他看着那位商行老板说道:“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我?”

    元曲与他可能记不住顾清交待的那些事情,但顾家从上到下的每个人,绝对会把神末峰所有人的名字、相貌、习性背的滚瓜烂熟。商行老板恭谨无比行礼,说道:“请仙师吩咐。”

    元曲说道:“你知道我师兄去哪儿了吗?”

    青山试剑大会上发生的事情还没有在修行界传开,却瞒不过顾家的人。商行老板知道这位仙师在青山里闭关多年,不知晓后来发生的事,说道:“我们也没有收到任何消息,但大概二十余日前景园便没有要过火锅了。”

    元曲心想那就是才走二十几天?想了想说道:“我要去朝歌城。”

    商行老板怔了怔,心想那您就飞啊……忽然他想到井九,才醒过神来,看来这对师徒都有相同的怪癖。

    他带着元曲来到商行后面的院子里,指着那辆已经多年未用,却依然崭新如昨的马车,恭敬说道:“这是掌门真人当年最喜欢的马车。”

    ……

    ……

    平咏佳靠在榻上,看着天窗里的风景,吃着最新鲜的当季水果,觉得师父真是太会享受了。

    天窗里的云层忽然变得暗了些。

    他微微眯眼,发现那是一个巨大事物的阴影,问道:“前方有事?”

    赶车人恭敬回答道:“前方就是朝歌城。”

    最近这段时间,朝歌城的戒备非常森严,飞辇在天空里就没有落下过,进出城门的所有车队都要接受极严苛的搜查。

    顾家的马车却没有受到任何盘查,越过长长的队伍,很轻松地进了朝歌城。不是说顾家的势力已经大到这种地步,而是顾家提前就做了安排,知会了朝歌城里的相关方面,告诉了对方车里坐的是谁。

    一个普通的青山三代弟子当然没有这么大的面子,但如果那个人是景阳真人的关门弟子,则要另当别论。

    马车进了朝歌城,未作停留,继续向西而去,最终来到一片群山之前。

    这片群山延绵不绝,却还是在朝歌城的范围里,由此可见朝歌城究竟有多大。

    平咏佳下了马车,与那位车夫点头致意,沿着青石铺成的山道向山里走去。

    这片群山如青山以及云梦山一般,都被终年不散的雾气笼罩着,凡人根本无法一睹其容颜。

    平咏佳没走多远,便被清天司的官员拦下,然后带到了山后那片宅院里。

    青山宗今年带队参加梅会的是云行峰主伏望,他看着平咏佳很是吃惊,问道:“你来做什么?”

    平咏佳莫名其妙说道:“当然是参加梅会。”

    伏望挑眉说道:“你有什么资格参加梅会?”

    平咏佳说道:“因为我赢了简如云师兄,我赢了,赢了。”

    后面的两声赢了不是群山的回音,而是他自行加戏。

    伏望的脸色变得异常难看,想着离开青山前的决议,强行压制住怒意,挥手示意他去休息。

    ……

    ……

    今年的梅会与往年并无不同,依然是琴棋书画道这五项。

    青山宗的表现也与往年差不多,前面四项都没怎么报名,只是当作看客。

    高耸入云的石台上站满了各宗派的修行者,盛开的梅花就像繁星一样点缀着风景。

    琴声很是悠扬,书画似乎也很好看,却无法吸引平咏佳半点注意力,直到十余日后,各宗派修行者汇聚棋盘山,开始准备进行棋战,他才终于看到了自己想要找的人。

    镜宗雀娘已经很久没有参加过梅会棋战,今年也不例外,却被朝廷以裁判的名义请了过来。

    这天清晨,她在山间随意行走,看着那些雨亭、溪畔棋盘的布置,确保对弈双方的公平。

    看着那些熟悉的景物,她自然想起了第一次参加梅会时的场景,想起了先生与童颜公子的惊天一战,不由露出一抹笑容。

    正在这时,她忽然听到侧前方的树林里传来了一道声音:“这边!这边!”

    她转身望去,只见一棵大树后站着个陌生的年轻人,不由微微一怔。

    那名年轻人从树后跳了出来,挥着手说道:“师姐,我是平咏佳啊。”

    雀娘听着这个名字与师姐的称呼才想了起来,神情微异说道:“你是小平?你怎么在这里?”

    平咏佳说道:“师父他们不见了,我来朝歌城找他们。”

    雀娘有些吃惊,说道:“先生他们不是在云集镇外的景园吗?”

    平咏佳说道:“景园现在一个人都没有。”

    听到这话,雀娘也不禁紧张起来,顾不得棋战的事情,便带着平咏佳下了棋盘山。

    在朝歌城里,他们去了井宅,又去了赵园,没有任何发现,也没有任何线索。

    雀娘越发紧张,却不敢对宗里的师长说,毕竟井九的身份太过特殊,万一这件事情传出去,谁知道会引发怎样的风波。

    “道战就要开始了,你先去白城,注意保护好自己,平安回来就好。”

    她摸了摸平咏佳的脑袋,说道:“现在就我们两个人,这边的事情留给我来查,你不要太担心。”

    平咏佳感动说道:“师姐,我一定不会给你丢脸。”

    ……

    ……

    参加梅会道战的年轻修行者们去了白城,在那片冰天雪地里重复他们的前辈曾经做过的事情,可能会遇到凶险,可能有新的造化,可能会认识到人性的丑陋与善良,但首先他们需要认识的是生死两个字。

    西山仙居的雨廊下,再次摆出了数十张画,画上的梅枝光秃秃的,等待着被点上殷红的血梅。

    谁都没有想到,这次的梅会道战结束的如此之快,竟比当年井九那次还要更快一些。

    道战刚刚开始三天时间,有一幅画中的梅枝上便开满了花。

    密密麻麻的红梅快要占据整个画面,较井九当年的花数要少些,但已经是梅会历史上第二多,必然会拿到今次道战的首名。

    这幅血梅图自然是平咏佳的。

    又过了些天,在无数道震惊的目光迎接下,平咏佳回到了朝歌城的西山仙居。

    直到这个时候,他的真实身份才被众人知晓。

    想到他是井九的关门弟子,那些震惊便变成了理所当然。

    当天夜里,平咏佳与雀娘在棋盘山上见面。

    雀娘听着身后的脚步声,收回望向朝歌城的视线,转身望向他,带着歉意摇了摇头。

    平咏佳不解说道:“他们为什么要离开景园?是受到什么威胁吗?可世间又有哪里比青山更安全的地方呢?”

    雀娘安慰他说道:“也有可能是我们想多了,以先生那般随性的仙人作派,可能只是偶尔兴起,带着大家出去逛逛。”

    平咏佳摇头说道:“师父不是随性,是懒,如果没事,他肯定不愿意出门。”

    雀娘说道:“如果真有事,我们又如何能找到先生?你还是先回青山等着,说不定明日先生便回了。”

    平咏佳心想也只能如此了,点了点头。

    雀娘说道:“你那幅梅画被神皇陛下要去了宫里,明日你要进宫面圣?”

    平咏佳听顾清师兄说过,师父当年的梅画现在还珍藏在宫里,自己的梅画被神皇收藏当然也很高兴,说道:“我会认真谢谢陛下的。”

    他还是从顾清师兄那里听说过,神皇陛下与师父的关系非常好,好到可以完全信任,是自己人,就像禅子那样。

    雀娘看着他眉飞色舞的样子,提醒说道:“你进宫最好小心点,最近朝歌城有些不太平。”

    太平这个词,对所有的青山弟子来说都是个忌讳。

    尤其现在平咏佳知道自己的师父是景阳真人,更是极为敏感,说道:“放心吧师姐。”

    二人分手之后,雀娘没有回镜宗的仙居,而是直接下山去了朝歌城。她让平咏佳梅会结束之后便回青山,是担心他的安全,自己却是要继续查的,不查清楚先生究竟出了什么事,她如何能够安心?

    她准备再去井宅看看,走到离太常寺不远的地方,却看到了一道矮胖的身影,然后消失在了一片金光里。

第七十一章家里的马死了,人都关起来了

    平咏佳根本不知道雀娘失踪了,第二天便离了西山仙居,被清天司的官员带到了皇宫,然后被一名老太监带了进去。

    如果是普通官员入宫面圣,当然会很紧张,但他是梅会道战第一的青山弟子,自然颇受礼遇,而他想着不能给师父丢脸,也刻意扮演的非常风轻云淡。

    皇宫确实很大,光是走过正殿之前的广场便用了好长时间。

    平咏佳有些不耐,心想如果自己用跑的,只需要数息时间就够了。

    正腹诽着凡间的这些规矩,他忽然看到宫墙后面隐隐可见的神弩,不由有些吃惊。

    要知道神弩上附着一茅斋先生们刻着的符文,威力极其巨大,甚至堪比飞剑,如果集体发射,便是极强的修行者也会被射死。问题是,皇宫里最讲究规矩的地方,这种威力强大的神弩,怎么可能放在宫里面?

    接着他便感觉到,皇宫里的气氛确实有些不对,就像雀娘昨夜提醒的那般,戒备很是森严,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在正殿里,平咏佳终于见到了神皇陛下。

    陛下看着很正常,神情很温和,赞扬他的时候,用词也很讲究。

    其实那是因为他不知道神皇以前是什么模样,不然一定会注意到,神皇鬓角的白发较往年多年了很多。

    同样,他也没有注意到陪在神皇陛下身边的胡贵妃还有景尧太子眼里的那抹哀意。

    梅会道战上发生的事情,实在是乏善可陈,平咏佳就是不停地杀怪,几句话就说完了,然后他不知道还该说些什么,眼巴巴地看着神皇,心想快点让我走吧。

    神皇看着他这模样,忍不住笑了起来,挥手便让他走了,然后对胡贵妃说道:“当年我就说过,妖比人更有趣。”

    胡贵妃吓了一跳,心想这不是当年二人的私密话吗?有趣……这种话怎么也敢在孩子面前说,脸顿时红了,不着痕迹地拧了神皇一下,悲意却是减退了很多。

    ……

    ……

    平咏佳向着皇宫外走去,没一会儿便发现了问题。

    那位带着他进皇宫的老太监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了,而且这里明显不是进宫的道路,只见参天古树洒下阴影,园子里的花树全无盛春的杂乱,排列之间自有一种美感,竟像是某座阵法一般。

    他有些警惕地望向四周,暗自调动剑元,随时准备施出无端剑法。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矮胖的男子从一株参天古树后面缓缓走了出来。

    盛春时节,天气颇为暖和,这名矮胖男子却依然披着件大氅,也不知道他为何不会嫌热。

    有风从宫墙那边来,穿过如阵般的花树,带着淡淡香味,掀起大氅一角,显现出一片金光。

    平咏佳微微眯眼,背在身后的手指微微颤抖,那是准备出剑的征兆,同时也是害怕。

    那名矮胖男子的境界实在有些深不可测,要比简如云高出无数倍,他实在是没有半点信心能战胜对方,甚至连从对方手下逃走都做不到。

    “我不想自杀,但如果你真要对我动手,我也只好死一死。”

    平咏佳盯着那名矮胖男子,声音微颤说道:“我只是个小人物,但我的师父是景阳真人,你应该很清楚,杀了我意味着什么。”

    那名矮胖男子笑了起来,不知因为什么缘故退回了树后,就此消失不见。

    平咏佳看着那棵参天古树,愣了很长时间。

    他可不相信对方会因为自己的一句威胁便离开。

    随着时间流逝,那个矮胖男子始终没有出现,他终于相信一切已经过去,不由松了口气,汗水顿时从身体里涌了出来,打湿了剑衫。

    那个矮胖男子实在可怕,他觉得自己从来没有离死亡如此近过。

    这个时候,一道声音在他的侧后方响起。

    “如果他真的杀了你,你觉得我会为你做什么?”

    平咏佳转首望去,只见花树中间,站着一个白衣男子。

    春风轻拂,白衣飘飘。

    那男子的容颜,夺去了所有花树的颜色。

    平咏佳如遭雷击,半晌后才醒过神来,向着花树冲了过去,跪倒在白衣男子的身前,抱着他的大腿就哭了起来。

    白衣男子自然便是失踪的井九。

    看着痛哭不止的平咏佳,他微微皱眉,问道:“哭什么呢?”

    平咏佳想着神末峰上的孤寂、景园里的孤寂、顾家马车上的孤寂、雪原里的孤寂,难过至极,抽泣着说道:“师父,咱们家的马死了。”

    ……

    ……

    元曲从洞府石门处走了回来,接过顾清递过来的那碗清水喝了口,又看着剩下的半碗水出了会儿神,说道:“不知道小师弟在云行峰醒来后,发现我们都不在青山了,会有怎样的反应。”

    卓如岁躺在石榻上,翘着腿,闭着眼睛在打盹,闻言说道:“如果他去了云集镇,发现我们都不在景园,那才有趣。”

    顾清没有说话,神情很是凝重,不知道是在担心平咏佳还是别的什么事。

    这里是一间幽静的洞府,里面很是宽敞,有石榻,有引来的山泉,还有一张石桌。

    石桌边的那个人回过头来,极淡的双眉里写满是不解与困惑,对顾清问道:“你是说几年前就确认了,他就是景阳真人?”

    他是童颜,那么这里自然就是青山隐峰的那间洞府。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顾清、卓如岁等人会离开景园,然后出现在这里。

    顾清没有理会童颜,说道:“师父把我们关在这里,到底是要做什么?”

    卓如岁说道:“顾家能把火锅送到这里来吗?”

    元曲说道:“你们说小师弟到底什么时候才会醒,然后发现我们不在?”

    童颜说道:“他真是景阳真人?那有很多问题便有了解释。”

    每个人都在说着自己的话,没有理会别人。

    因为大家都很紧张。

    数十天前的那个夜晚,井九看了整整一夜星空,然后忽然说要回青山。

    他带着顾清等人回到青山,没有引起任何人注意,通过剑狱来到隐峰,走进童颜所在的洞府……然后就走了。

    顾清等人变成了隐峰里的囚徒。

    洞府深处传来有些杂乱的脚步声。

    赵腊月走了出来,凌乱的短发与衣服上到处都是尘土,手里紧紧握着的弗思剑上也是如此。

    她盯着洞府紧闭的石门,面无表情说道:“这么多年,我听你的一直忍着不惹事,因为你说活着就好,结果现在你去做什么了呢?”

    所有人都知道她这句话是说给井九听的,而且所有人都知道井九必然是要去办一件大事,心里没底,才会把众人关进了青山隐峰在井九看来青山隐峰是世间最安全的地方。

    问题是井九究竟要办什么事情,居然连他都觉得没底?

    那件事情不用想便知道极大,而且极凶险。

    顾清走到赵腊月身前,递过去一块手帕,用眼神询问了一番。

    赵腊月摇了摇头,表示洞府外的山崖里也有极强的阵法,弗思剑无法破开。

    他们已经尝试了很多次破开洞府石门,但不管是卓如岁最擅长的承天剑解阵,还是童颜的中州派道门玄功,都没有任何效果,因为洞府外的阵法是井九亲自布置的。

    “他真是景阳真人?”

    童颜自言自语道,仿佛遇到了世间最费解的事。

    卓如岁睁开眼睛,斜了他一眼,带着些嘲弄说道:“我说你就消停点儿吧,能不能说点别的?”

    童颜微笑说道:“比如什么?”

    赵腊月回身盯着他的眼睛说道:“比如他去做什么事了?”

    “很简单,即便青山有事,太平真人回来,他也不必如此警惕,果成寺那边,也不会出什么大事,至于白城那边……你们也知道他,大概是不会再去的。”

    童颜说道:“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他要与云梦山对上。”

    洞府里再次变得安静起来,青山宗与中州派已经对峙了好些年,但井九现在已经被逐出青山,为何……

    “朝歌城。”

    赵腊月沉默了会儿,说道:“……神皇要死了。”

    话音方落,洞府石门忽然开启,把元曲吓了一跳。

    正在石榻上闭着眼睛犯困的卓如岁,忽然睁开眼睛,化作一道剑光,便要向洞府外冲去。

    赵腊月的反应与速度也不比他慢,只见血色剑光照亮石壁,她的人已经到了洞府之外。

    啪啪啪三声闷响,赵腊月与卓如岁被震飞回来,落在了地上。

    紧接着,又有一个人落在了地上。

    洞府外究竟是谁?

    赵腊月与卓如岁都是游野上境,竟是毫无还手之力!

    洞府石门缓缓关闭,众人隐约看到一大片黑色的影子缓缓滑过。

    “夜哮大人?”元曲震惊喊道。

    听到这句话,赵腊月的脸色更加苍白,顾清也绝望了。

    如果是青山镇守尸狗亲自看着他们,那他们还怎么逃得出去?

    “你怎么来这里了?”

    童颜看着那个被扔进来的人,双眉微蹙,觉得最近费解的事情实在太多。

    那人是雀娘。

    她看着洞府里的人们,也觉得好生茫然,说道:“我在朝歌城找你们,然后……遇到了一个会发金光的矮胖高手。”

第七十二章窗里的人

    童颜说道:“那是皇宫供奉金明城。”

    雀娘接着说道:“我被他制服,然后就被送到了这里……对了,这里是哪里?你们为何会在这里?先生呢?”

    赵腊月与顾清对视一眼,知道大家都猜对了。

    童颜看着雀娘问道:“你先说说,朝歌城现在是什么情形?”

    雀娘已经冷静下来,知道事情有古怪,说道:“看似平静,却有暗流涌动,似乎要出大事。”

    童颜望向赵腊月说道:“看来你推算的没有错,陛下要走了。”

    赵腊月沉默了会儿,问道:“中州派会去哪些人?”

    她问的不是谈白二位真人与越千门这些闻名于世的长老,而是云梦后山里的那些隐藏强者。

    “那些老人应该不会出手。”

    童颜视线微垂,片刻后说道:“除了有个叫寇青童的凶人,现在只能希望他不会在朝歌城出现。”

    元曲说道:“就算中州派去抢皇位,掌门师叔何至于如此谨慎,提前就把我们关了起来?”

    童颜说道:“因为他很清楚,这一次中州派不会玩弄任何计谋手段,就是要与青山宗堂堂正正斗上一场,局面很是凶险。”

    元曲很是不服,说道:“难道我青山宗就不如中州派?你到底是哪边的?”

    童颜说道:“在此之前,我肯定会认为青山宗必输无疑。”

    洞府里更加安静,因为众人知道他说的是实话。

    如果青山宗与中州派真的正面开战,最巅峰的战力始终有所不足。

    柳词真人的离去,直到现在也无法弥补。

    但童颜的话明显还有后文。

    “不过太平真人好像还没有死。”

    童颜把棋盘上的棋子拨到一旁,说道:“现在又知道他就是景阳真人,胜负就难言了。”

    雀娘走到他的对面,拾起一颗黑子,看似随意、实则非常郑重地落了下去。

    ……

    ……

    朝歌城的皇宫里,平咏佳正在随井九散步。

    他很少与自己的师父如此亲近、长时间的接触,尤其是看着师父白衣上的那些泪痕,更是紧张的不行,经常走成同手同脚的模样。

    穿过那片花树,行经几方池塘,来到一座幽静的宫殿里,井九掀起白衣长襟,在椅上坐了下来。

    平咏佳得到他眼神示意,方敢看似随意、实则非常郑重地坐在了下手。

    神末峰的人们都很敬重井九,但要说亲近感,除了赵腊月便要算平咏佳了,虽然他与井九接触的次数最少。

    当年他只是个洗剑阁里的普通弟子,如果不是被井九选去了神末峰,怎么会有现在的造化。

    就因为这件事情,他对井九都会感激一辈子。

    “梅会结束了,坐会儿就回青山吧。”井九说道。

    平咏佳好不容易才找到自己的师父,哪里肯就这么离开,而且他这时候已经反应过来,师父藏在皇宫里,肯定是要办大事,这种时候做弟子的怎么能走?

    听到井九的话,他把头摇的像寒蝉的甲肢似的。

    井九看了他一眼,说道:“你的师兄们都走了,你留下做什么?”

    平咏佳说道:“师兄们才不会走,肯定是有别的原因。”

    井九说道:“不想走就不走。”

    说服这些孩子是很麻烦的事,不然他也不会直接把赵腊月他们骗去青山隐峰。

    只是他算到了很多,却唯独没算到平咏佳会在剑峰里醒来,会去神末峰吃了那瓶丹药,会去参加试剑大会,然后来到了朝歌城。

    世间万物自有其理,既然平咏佳醒了而且来了,那么自然有来的意义。

    平咏佳见师父同意自己留下来,很是高兴,不料紧接着又听到了另一句话。

    “过些天会有些小事发生,到时候我让你跑,你就跑回青山,把看到的告诉童颜,以后的事情让他安排。”

    听着井九的这句话,平咏佳感觉到强烈的压力与不安。

    然而他还没有来得及说些什么,一道声音便从殿后飘了出来。

    “那我呢?先生!”

    随着那道声音飘出来的还有一个小女孩。

    那小女孩穿着宝蓝色的衣裳,眉眼如画,额前黑发如叶,梳着一个小辫,看着可爱极了,如果没有注意到她的脚始终离地面有一尺距离的话。

    平咏佳吓了一跳,指着她的脚,声音颤抖着喊道:“鬼……鬼……鬼啊!”

    阿飘有些轻蔑地看了他一眼,也不理他,牵着井九衣袖苦苦哀求说道:“先生,你把师兄们都弄走了,为啥要把我留在这里啊,到时候也让他带着我跑好不好?人家好怕的。”

    平咏佳看出来了这个小姑娘应该不是鬼,而与自家有什么关系,带着警惕问道:“你谁啊?”

    他是神末峰的小师弟,可谓是占尽了便宜,不要说以前顾清与元曲对他的照顾,只说这次在棋盘山遇着雀娘,雀娘也都宠溺地摸了摸他的头,如果再来个更小的……

    阿飘仰着小脸,得意说道:“我是先生的关门弟子阿飘,你又是谁?”

    听着关门弟子四个字,平咏佳顿时便急了,心想凭什么啊?我这个关门弟子才做了几年,怎么又来了一个?

    不待他扑过去抱井九大腿说委屈,阿飘便委屈兮兮说道:“我是个女孩子,你和我争什么争?”

    平咏佳怔了怔,心想是这个道理啊,将来自己还是青山宗的小师叔,怕什么呢?

    阿飘见解决了他,继续开始说服井九,仰着小脸,可怜兮兮说道:“先生,你就放人家走嘛,我境界低微,又帮不到你什么。”

    井九水火不侵,哪里会在意这磨人的软剑,说道:“你既然要跟着我学帝王术,这些天便是最好的时机。”

    ……

    ……

    阿飘真的要崩溃了。

    她亲眼看着先生把顾清那些人骗回青山,关进那座洞府里,自然能猜到接下来肯定要发生大事。

    这种崩溃的感觉,直到她随着井九来到皇宫正殿,看到传说中的人间神皇时,依然没有任何减退。

    神皇看了她一眼,对井九问道:“这就是你给下界选的冥皇?”

    井九嗯了一声,说道:“带她来向你学习一下。”

    神皇洒然一笑,说道:“我这辈子当皇帝,就胜在一个稳字,有甚好学的?”

    井九说道:“稳就不容易。”

    前任神皇假死遁入果成寺,太平真人掀起那么多的风雨,中州派在旁冷眼相观,景氏皇朝却能平稳运行三百年,人间未遭战祸,无论怎么看都是大功德,甚至是伟业。

    神皇走到殿前的石阶上,望向仿佛无垠的广场,忽然说道:“既然稳了这么多年,我希望今后也能稳下去。”

    井九说道:“我答应你,今次的事情只在朝歌城,想来谈真人也是这个意见。”

    神皇得到了他的承诺,面露满足的微笑,说道:“最后这段日子,您能过来陪着,我已经知足。”

    井九说道:“每思及此,便令我不愉快。”

    这是非常罕见的直抒胸臆。

    神皇有些意外,转身看着他问道:“您见惯世间生离死别,亦不能淡然?”

    井九说道:“无法淡然。”

    神皇静静看着他的眼睛,认真问道:“为何?”

    井九说道:“因为我怕死,也怕你们死。”

    神皇忽然笑了起来,像个孩子一样,笑的非常开心。

    井九也笑了起来,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转身离开了宫殿。

    阿飘跟在他的身后,脸上写满了惘然的神情,心想你们究竟说了些什么呢?

    回到那间幽静的偏殿里,平咏佳向阿飘使了个眼色,阿飘回了个脸色,表示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井九走到窗前,神情平静望向远处。

    平咏佳与阿飘望了过去。

    窗里只有他一个人的身影,有些孤单,看着便令人难过。

    ……

    ……

    水月庵的圆窗里也出现了一个人。

    那位老人穿着灰色的衣衫,额头宽广的仿佛能把窗外的湖水全部盛进去。

    水月庵主与庵里的高手们,站在湖畔的青石道上,看着那位灰衣老者,眼神极其复杂。

    水月庵的大阵竟是根本都拦不住此人。

    中州派掌门谈真人果然不愧是朝天大陆的最强者之一。

    只是他这等行为何其无礼,如果圆窗里的那位现在还醒着,水月庵怎会任人如此羞辱?

    谈真人收回望向窗内的视线,对着庵主与一干人等微微欠身,说道:“抱歉,只是事在必行,还望庵主见谅。”

    以他的身份主动道歉,虽然水月庵方面还是无法原谅,但众人的脸色终是好了些。

    庵主缓缓向前走了两步,来到窗前,望向谈真人问道:“陛下要宾天了吗??”

    谁都能猜到谈真人的来意。

    水月庵向来清心修行,只管与果成寺共同镇守通天井,除了沉睡中的那位,极少理会修行界的事务。

    即便这些年水月庵因为某些原因偏向了青山,与中州派之间也没有任何恩怨,甚至连瓜葛都没有。

    谈真人忽然出现,以难以想象的境界震慑全场,当然是为了带那位皇子离开。

    “妖狐的儿子怎么能成为人族的神皇呢?”

    谈真人没有直接回答庵主的问题,说完这句话后,便向湖水那边走去。

第七十三章青山来的人

    湖那边有座孤独的庵堂,景辛皇子被幽禁在那里已经很多年了。

    随着谈真人离那座庵堂越来越近,湖畔的气氛越来越紧张。

    水月庵里的人们面露焦虑之色,纷纷望向庵主,等着她做最后的决定。

    当初神皇是准备让景辛皇子在果成寺落发为僧,但因为太平真人的缘故,禅子极为不满青山,拒绝了这个要求,于是景辛皇子才会来到水月庵。谈真人要带景辛皇子离开,明显就是要让他继承神皇之位,那现在的太子景尧怎么办?

    如果出了事,水月庵怎么向青山宗交待?

    庵主的视线一直在谈真人处。

    谈真人的脚步看似随意寻常,实则带着某种玄妙至极的节奏,与天地仿佛合为一体,湖水无波,水月庵的阵法竟是没有生出丝毫感应。这便是道门的最高境界吗?

    庵主知道自己远不是谈真人的对手,即便发动大阵,再加上水月庵里的所有强者,也无法让对方停下脚步。

    可难道就这样眼睁睁看着他把人从水月庵带走?

    庵主忽然想到前几年来闹事的那个青山疯女人,眼里闪过一抹坚毅的神情,便准备出手。

    就在这个时候,湖水忽然生起微澜,她微微一怔,眼神渐渐回复平静。

    谈真人不知感应到了些什么,转身望向湖面,静思片刻,没有得出答案,便继续抬步。

    就在水月庵众人的注视下,他来到了湖对岸,走进了那座庵堂。

    景辛皇子穿着一身素色布衣,早就在门槛后等候。

    谈真人的视线落在他的身上,发现他的掌侧与布衣上染了些墨渍,便知道此子并非像他表现出来的这般平静。

    “见过掌门真人。”

    景辛皇子对着谈真人深深一礼。

    谈真人静静看着他,没有说话,也没有让他起身。

    微风拂着湖面,微澜再起。

    那些稀疏的树枝微微颤抖。

    时间缓慢地流逝。

    景辛皇子保持着长揖及地的姿式,身体也微微颤抖起来。

    他明白谈真人的意思。

    他的母妃是中州派的人,按辈份来说,就算对谈真人行跪拜之行亦无妨。

    但他很清楚,这时候跪下去意味着什么。

    那意味着延续了六百多年的梅会体制将会就此终结。

    谈真人没有散发出一丝气息,更没有强压的意思,平静地等着他自己做出决定。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景辛终于支撑不住了,双腿一软便跪到了地上,膝盖与地面接触,发出啪的一声闷响。

    谈真人叹息了一声,挥手破掉门槛上的阵法。

    他回首望了眼那道圆窗,带着景辛飞离了水月庵,向着朝歌城而去。

    微风再起,湖面再生轻波,水月庵里一片安静。

    庵主收回望向天边的视线,面无表情走进那间禅室,看着跪在地板上的那名女子说道:“你应该知道她是谁。”

    那名女子穿着寻常的衣服,露在外面的手腕上系着一圈银铃,容颜媚而不失清美,正是当年不老林的刺客南筝。

    南筝被南忘派到水月庵来打探连三月的消息,却是很快便被水月庵识破了来意。

    “南忘让我过来盯着的时候,我就有所怀疑。”南筝看着那个沉睡中的女子,说道:“很多年前我就与她见过,我知道她是多么了不起的人,如果我还猜不到她的身份,那就太笨了。”

    庵主走了过去,伸手从过冬的颊畔拈去一道软败的丝絮,说道:“可惜的是她再也醒不过来了,不然……”

    她没有说完这句话,对南筝说道:“去朝歌城告诉宫里,景辛走了,我就饶你一命。”

    南筝抬起头来,有些不解地望向庵主,心想如此重要的事情,为何让自己去?难道自己还能比谈真人更快?

    庵主说道:“你坐青帘小轿过去,能赶到前面。”

    ……

    ……

    朝歌城落了一场小雨,把春末刚刚生起的热气顿时烧灭了。

    城门处的搜查依然很严,城里的街巷依然热闹。

    一名红衣少年带着一个青衣小姑娘在街上走着。

    小姑娘看着各样街景,本应充满兴趣的眼睛里,却满是警惕。

    即便是在东易道那边,除了成亲的时候也很少有人会穿红衣服,但配着少年干净可亲的面容,那件红衣非但不刺眼,反而让人觉得很舒服,吸引了很多妇人的视线。

    “不用这么担心。”红衣少年对青衣小姑娘笑着说道:“这几年里我们也时常见面,经常出游,我何时算过你什么?”

    青衣小姑娘看了他一眼,满是不信任的神情,说道:“男人呐……怎么能信?”

    “这话说的倒是越来越像普通人了。”

    红衣少年笑了起来,说道:“你有青天鉴,随时可以退回去,不管是哪个男人都骗不了你。”

    青衣小姑娘说道:“我可不觉得自己有这么厉害。”

    红衣少年说道:“天宝真灵,生而藏天下,你的境界是朝天大陆最高的那个,虽然不会打架,自保却没问题。”

    那个小姑娘自然是青天鉴的鉴灵青儿,红衣少年又是谁呢?

    难道是当年落在枝头的那只红鸟?

    青儿问道:“你带我来朝歌城做什么?”

    少年说道:“看戏。”

    青儿问道:“你的手下呢?那只山鸡去哪里了?”

    少年脸上露出一抹无奈的神情,说道:“是阴凤。”

    青儿仰起小脸哼了一声,说道:“我最多也只能把它看成锦鸡。”

    “它是阴凤。”少年的语气平静而坚定,“现在还在养伤。”

    青儿知道他对那只鸟与众不同,好奇问道:“是不是觉得你们都姓阴,所以是一家人?”

    “我以前不是这个姓氏,不过当初取这个名字的时候,也许还真是想到了它。”

    是的,这位红衣少年便是羽化成功的太平真人,也是离开青山的阴三。

    青儿不再逗他,问道:“那个秃头呢?”

    阴三说道:“这里离云梦山太近,玄阴子不能来朝歌,不然让麒麟闻到他的味道,肯定会很生气。”

    青儿又侧头看了他一眼,说道:“那你呢?世间的人都在生你的气,你怎么敢来朝歌城,难道你不怕死?”

    阴三说道:“像我们这样的人,想死也是很难的事情。”

    听到我们两个字,青儿沉默了会儿,问道:“到底要看什么戏?”

    阴三望向远方的皇城,带着些感慨的意味说道:“神皇要死了,争皇位当然是一出大戏。”

    青儿第一次知道这件事情,很是吃惊,说道:“难道会发生什么事情?”

    “世间事从不新鲜。”

    阴三看着街道上络绎不绝的马车与行人,说道:“各家都会入朝歌,中州派肯定会把景辛带回来抢皇位。水月庵现在没个能打的,只能沉默旁观。一茅斋看似公正,实则只会和稀泥。果成寺为了防我,定下寺规不得干涉朝政,也不好打自己的脸,至于其余的那些宗派,最多也只能来做个见证,没有什么用。”

    青儿下意识里觉得他说的这些都会变成真实,问道:“神皇不是已经立了太子?肯定也会有遗诏啊。”

    “遗诏向来是最没有用的东西,没有谁比我们青山宗更清楚了。”

    阴三指着街上那些驻足摊前的小姑娘、携手同行的书生,说道:“过不了多久,这些人都会死。”

    青儿看着他厌憎说道:“你真残忍。”

    阴三摇头说道:“当年梅会之后,朝廷便成了凡间与修行界的桥梁,随着时间流逝,却在修行者与凡间的双重供养下越发强大,最终成了一座要塞,没有宗派会放弃,如果想要不争,那就只能不要这个朝廷。”

    青儿睁大眼睛,有些担心说道:“那岂不是天下大乱?”

    阴三说道:“大乱之后才能大治。”

    青儿知道他的邪恶想法,警惕说道:“你还是想把所有凡人都害死?”

    阴三微笑说道:“在乱世里活不下去的人,也许本就不应该活着。”

    青儿下意识里离他远了些,说道:“你真是个疯子!你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啊?”

    阴三平静说道:“只有这样人族才能变强。”

    青儿觉得和这个疯子完全无法沟通,问道:“为什么一定要变强?”

    阴三淡然说道:“如果人族无法变强,那么总有一天会被灭绝。”

    青儿怔了怔,想要继续问些什么,忽然感应到西北方的天空里传来一阵熟悉的气息波动。

    朝歌城里起了一场大风,云海被拂向四野,十余艘极大的云船缓缓驶了过来,在大地上照出巨大的阴影。

    在很短的时间里,中州派的云船便来到了朝歌城外,遮住了日头。

    街巷顿时变得黑暗一片,民众们惊恐地看着天空,紧接着便有尖叫声响起,混乱即将来临。

    朝廷对此明显早有准备。

    伴着密集如暴雨的蹄声,神卫军全体出动,开始与官府一道维持秩序,同时向城外疏散人群。

    城墙与各幢建筑里传出吱呀的响声,檐开顶启,至少有数百座神弩露出了身形,如手臂般粗细的弩箭对准了天空,在幽暗的光线里,弩箭上面镌刻的符文闪闪发亮,就像是提前来到人间的星星。

    但想要靠这些神弩箭,便抵御住中州派的十余艘云船,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事情。

    青儿的脸上满是忧色,望向南方的天空说道:“青山剑舟在哪里?”

    阴三说道:“青山宗不参与皇朝政事,这也是梅会的规矩,派剑舟前来,未免有些过分。”

    青儿很是吃惊,问道:“难道青山不会来人?”

    阴三微微一笑,说道:“我不是已经来了吗?”

第七十四章最后一次朝会

    一根手指在神弩箭上缓缓移过,经过那些符文的时候,会稍微停一下。

    顾盼收回手指,望向天空里的那些云船,眼里的情绪有些复杂。

    他现在是朝歌城神卫军副统领,与当年的职位听着似乎一样,实则提升了好几级,称得上权高位重。但他毕竟是中州派外门出身,现在却担负起防御中州派云船入侵的重责,怎么看都是很荒唐的事。

    只是在朝廷里、在军队里像他这样的人太多,朝廷不可能因为忌惮中州派就把他们尽数去职。

    在更高些的城门楼里,清天司指挥使张遗爱也在看着天空,微微眯着的眼睛里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

    他也是中州派出身,只是当年镇魔狱事变之后便已经与云梦山渐行渐远,成为了神皇最忠诚的大臣。

    十余艘巨大的云船为朝歌城带来了巨大的阴影,也在所有人心间落下极大的阴影。

    很明显中州派就是要以势压人。朝歌城的防御再如何强大也不可能抵挡得住这样的阵势,更何况朝廷里有太多心向云梦山的人,谁知道清天司里、神卫军里还有那些部衙里有多少官员会在最关键的时刻倒戈一击?

    张遗爱沉默不语,已经做好了战死的准备。

    他与别的大臣、将领不同,已经没有回到云梦山的可能。

    但即便战死,他也要让朝歌城多撑一段时间,撑到一茅斋的先生们出来主持公道,撑到青山剑舟出现在南方的天际,撑到神皇陛下安然离去。

    问题是中州派如此大的阵仗根本瞒不过任何人,他们也没有想着要瞒住天下人。朝廷三天前便知道了,为何青山始终没有来人?

    他收回视线,望向城墙,看到了神弩旁的顾盼,沉默片刻后对身边的副指挥使交待了几句什么。

    对于这种局面,景氏皇朝早有准备,神卫军与清天司这些年不知道进行了多少次演练,当年镇魔狱事变时便曾经做过一次。在重骑与飞辇的镇压下,朝歌城的混乱局面很快得到了缓解,居民们开始有序地向着城外疏散。

    尤其是皇城附近的深宅大院很快便人去楼空。

    在太常寺与顾家护卫的帮助下,井家的人顺利地离开了朝歌城,来到了城外的赵园里。现在整个朝天大陆都知道,井九或者是万物一剑妖,或者是景阳真人转世,与朝歌城里的井宅没有任何关系,但也没有人敢为难他们。

    赵爵爷满头白发,精神却是极佳,对着井老太爷行了个晚辈礼,然后携着井商走到了池塘边,望向天空里的那些云船,面带忧色说道:“估计朝歌城守不住,你们暂歇一阵,还得继续往南走。”

    井商的鬓角也添了很多白发,精神也是不错,听着这话有些吃惊,说道:“伯父您难道不走?”

    青山宗是井赵两家的根基,井家继续往南便是要去青山。

    “如果朝歌城落在中州派的手里,退到青山又有什么意义?”

    赵爵爷的眼里闪过一抹狠色,说道:“我就不信了,青山会眼睁睁看着他们如此嚣张!”

    井商沉默了会儿,说道:“那我把父亲他们送到涿州,然后再回来与您一道看看。”

    ……

    ……

    顾盼结束了对城墙上神弩的检查,顺着城墙侧面的窄梯向下走了十余丈,向右一转便进了一道暗门。

    暗门里有一条地道,通往城墙下,那里有一处极大的空间,里面布置着各种法器,墙壁上刻着符文,经由冷银绘制的线条,源源不断地输入到城墙里。

    这座大阵连绵十余里,并非是给朝歌城的城墙提供坚不可摧的法力,而是为城墙上的那些神弩提供元气。

    如果有人在这里进行破坏,朝歌城里的神弩击发不了数次,便会变成一堆破铜烂铁。按道理来说,顾盼即便是神卫军统领,因为中州派的背景,在现在这种关键时刻也不会被允许进入到这里。只能说神皇真的很信任他。而且按照朝廷的规矩,没有人能单独进入此地,必须凑齐三名有资格的大臣才能同时进入。

    与顾盼同行的还有两个人,其中一个是清天司的副指挥使,还有一名掌着禁阵小印的礼部侍郎。

    站在高高的石台上,看着下方的禁阵,他的视线随着那些冷银线条渐渐向上,仿佛要看穿城墙,看到那些神弩,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清天司副指挥使看了他一眼,没有说什么。

    礼部侍郎的脸色有些苍白,看起来有些紧张。

    禁阵忽然生出感应,清光弥散间,能够清楚地看到一个很小的黑点,正从南方以难以想象的速度而来。

    以大小来看那个黑点不可能是青山剑舟,难道是元骑鲸或者方景天单剑而来?又或者是别的什么人?

    顾盼微微挑眉,举起右手准备命令神卫军加强防御。

    清天司副指挥使意味难明地又看了他一眼,说道:“是水月庵的太上长老,不用紧张。”

    顾盼的右手从空中收回,落在了栏杆上,指节有些微微发白。

    ……

    ……

    从南方而来的是一顶青帘小轿。

    城墙上的神弩没有发射,皇城大阵也开启了一个通道,任由青帘小轿像落叶般停在了皇宫正殿之前。

    无数道视线从殿里、从宫墙下、从廊柱后望了过来。

    青帘小轿帘布微动,人们有些好奇,心想那位从不见人的太上长老,难道今天要露出真容?

    她是为何而来?因为中州派的这些云船还是别的什么大事?

    南筝从青帘小轿里走了出来,脸色有些苍白,手腕上的银铃发出清脆的声音。

    人们知道这肯定不是水月庵的太上长老,因为她的境界与年龄都很低,不由更加吃惊。

    南筝来到殿前跪倒,说道:“景辛被谈真人带走了,应该正在往朝歌城来。”

    听着这话,殿里的大臣与将领们一片哗然,纷纷望向最高处。

    神皇静静看着远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仿佛早就已经算到了此事。

    皇城大阵已经开启,即便是中州派的云船,也很难攻进来。

    殿里的大臣们还算平静,但依然不可能像神皇陛下那般平静。他们的视线随神皇一道望向远方,穿过那片无比宽阔的广场,穿过无形的阵法屏障,落在了皇城外一座极高的飞檐高楼上。

    那座高楼是城南的应天门。

    晴朗无云的天空里,中州派的云船是云。

    应天门上也有一朵云。

    云里隐隐约约有个人影,白裙偶尔飘出云来,带出几抹丝絮,正是中州派的白真人。

    ……

    ……

    “今日朝会就到这里了,诸位爱卿回吧。”

    神皇收回望向远处的视线,看着殿里的人们微笑说道。

    景氏皇朝里有很多派系,大殿里的高官们自然也有各自立场,有的支持景尧太子,有的依然对景辛皇子念念不忘,有的出身中州派,有的则在一茅斋读了好些年书。但听着这句话,不管是什么立场,官员们都感到了浓郁的悲伤。

    这应该是陛下最后一次朝会了。

    岑宰相缓缓走出队列,然后缓缓跪下,对着神皇陛下行了一个大礼,白发如雪。

    紧接着,列位国公与朝中大臣还有神卫军的将领们依次出列,对着皇椅跪下,无论是何派系,都是真情实意。

    神皇似是没有想到这画面,微微一怔,然后朗声笑了起来,说道:“被拘在这宫里三百多年,如今看来,也算不亏。”

    说完这句话,他起身离开皇椅来到臣子们当中,先扶起了岑老宰相,然后慢慢扶起其余的大臣。

    当他扶起最后那名还算年轻的北神卫军副指挥使时,这位在北疆杀人不眨眼的武将已然泪流满面,难以站稳。

    在臣子们的视线注视下,神皇走到了殿外,看着远处问道:“这就开始了吗?”

    他的声音就像是春天的阳光,温暖却又无远弗届,飘荡在宏大的皇城里,然后传到了十余里外的应天门上。

    白真人站在应天门上,身周的云雾渐渐散开,露出一张难言真实的脸。

    她淡然说道:“陛下,中州派向来尊重您,所以在您离开之前,什么都不会开始。”

    神皇负手于后,黄袍轻飘,笑着说道:“朕走之后,中州派又能做些什么呢?”

    “陛下何必如此?我们都知道会发生什么。”

    白真人说道:“满朝文武,各大宗派,从商人到百姓,谁会接受一个狐妖之子成为人族的神皇?”

    在正殿侧方的房间里,胡贵妃与景尧太子正在窗边看着这场相隔十余里的对话,听到白真人的声音,胡贵妃的脸上现出一抹怒意,景尧却很平静,反手握住了母亲的手。胡贵妃神情微霁,紧接着眼底又生出一抹浓浓的悲伤。

    殿里的大臣们也没有太多反应,谁都知道中州派的诉求是什么,有着中州派背景的官员们保持着沉默,那些持相反看法的官员也只能沉默。

    白真人接着说道:“我们不会逼着陛下改遗诏、废太子,总之什么都不会做,您平静地归去吧。”

    听着这句话,皇宫里死寂一片。

    她说到了归去,说到了遗诏与废太子。

    那就是什么都说明了。

第七十五章陛下走吧,不要回头

    岑老宰相来到大殿门前,任由风吹乱着白发,看着应天门方向沉声喝道:“难道中州派如此行事就能服众吗!”

    看到先站出来的是宰相大人,众人有些吃惊,要知道一茅斋这些年虽然保持着中立,但与中州派毕竟是盟友关系。

    随着这句掷地有声的话语响起,天空里响起一道极其强劲的风声,东面的天空也也出现了一道阴影,一茅斋的苦舟从高空以难以想象的速度落下,然后稳稳地停在了皇城侧上方。

    如果中州派的云船想要闯进皇城,便必须与一茅斋的苦舟遇上。

    苦舟上站着好些位书生,神情肃穆至极。

    白真人神情不变,看着舟首的布秋霄说道:“布斋主当年被青山宗以小人手段逼着退让,倒也罢了,难道现在还要回护那个妖狐之子?”

    布秋霄说道:“当年有两名青山弟子对云儿说过一句话,叫做有教无类,我仔细想过这四个字,觉得颇有道理。”

    他身后的奚一云平静无语,柳十岁则有些好奇,心想这么好听的话肯定是公子说的,那传话的是顾清和谁呢?

    如果这时候卓如岁在场,必然要高喊一声,是我是我。

    白真人说道:“先前宰相说我中州派不能服众,我也很好奇布斋主愿奉妖狐之子为皇,难道斋里的先生们都同意?”

    听着这句话,奚一云与柳十岁神情微变,苦舟上有十余名中年书生则是微微皱眉。

    很明显,一茅斋内部对此事有不同看法,只是被布秋霄强行镇压了下来。

    如果布秋霄要为了景尧与中州派对上,那道裂痕便很可能越来越深,甚至当场出事。

    布秋霄早已做出了决断,看着白真人说道:“神皇继位之事不管,但我不能眼看着你们中州派如此行事,真人有没有想过,你们与青山宗一旦开战,苍生如何!”

    这便是一茅斋持奉万年的理念,君为轻,黎民为重。

    白真人似乎早就算到一茅斋的要求,说道:“我答应你,今天发生的一切都只在朝歌城里。”

    “不行!”布秋霄断然说道,声音就像石砚敲击一般清脆而有力,“朝歌城里的百姓来不及撤走,会死太多人。”

    白真人望向城墙的方向沉默了会儿,忽然笑着说道:“好,我答应你,就在皇城。”

    布秋霄没有想到中州派居然会答应自己的要求,不解之余又有些无奈。

    皇城大阵的强大,各大派都很清楚,因为这本来就是各派用了最强的法宝与力量建造的。中州派再如何强大,想要破掉皇城大阵也需要消耗极多的资源甚至人命,到时候再来面对朝廷与青山宗的力量……白真人哪里来的自信?

    白真人用谁都没能想到的承诺,换来了一茅斋的暂时中立,岑宰相与很多文官也只能再次沉默。

    沉默啊沉默。

    真是令人发笑。

    神皇笑了起来,伸出右手指向远方的应天门,说道:“请。”

    这便是邀白真人一战。

    白真人却是没有应战的意思,平静说道:“吾派对陛下始终尊敬,陛下辛苦了三百余年,已然最后一天,何必还要这般辛苦。”

    神皇沉默了会儿,说道:“似乎也有道理。”

    说完这句话,他便离开了大殿,走进偏殿里。

    胡贵妃与景尧迎了上来。

    两杯清茶。

    神皇与胡贵妃相对没有无言,随意说着从前,说着以后,就像平时每个夜晚一样。

    当年是如何相遇的,又是如何相爱的,中间又是如何分离的,最后又是如何重聚的。

    景尧站在一旁,有些手足无措,觉得应该离开,却又不舍离开。

    偏殿深处有间静室,井九坐在窗边,看着后宫那些乏善可陈的花草树木,手里端着一杯清茶,没有喝一口。

    阿飘则与平咏佳站在门口,偷偷听着神皇与胡贵妃的对话,听得很是认真。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阿飘回过头来,看着平咏佳不解说道:“都是些情情爱爱、家长里短,这算什么帝王之术?”

    平咏佳很无辜,说道:“你问我,难道我要问师父去?”

    阿飘用力地点了点头,说道:“就是这个意思。”

    ……

    ……

    平咏佳自然不可能真的去问井九,哪怕他以前表现的有些憨直,终究不是白痴,明知道师父今天心情不好,去触那个霉头做什么?

    井九心情不好的原因他和阿飘也都清楚,事实上,现在整座朝歌城乃至整个朝天大陆都要知道那个原因了。

    夕阳已经落进了遥远的西海的西边,夜色占据了天穹,满天繁星被那些黑色的云船遮住了很多,看着有些可怕。

    城墙上的神弩对准着夜空,不知道是想把星星射下来,还是要做什么。

    朝会已经结束了很长时间,那些大臣们却依然没有离开,因为这可能是陛下的最后一夜,也可能是因为很多人的府里现在已经没人了,回去吃啥喝啥?

    朝歌城平民的疏散还在持续,街道上满是吵闹的声音,至于有没有被踩踏至死的可怜人,暂时还顾及不到。

    十余艘云船静静地悬停在星光里,没有进攻的意思,安静地等待着。

    整个世界都在等待着,但在等待的过程里,发生了一些事情。

    那些看似死寂一片的深宅大院里,渐渐出现了一些人影,不知道是夜晚还是阴谋即将醒来。

    礼部尚书的大宅子里,便出现了两个人。

    红衣少年与青衣少女。

    “尚书府里的东西还不错,哪怕这种时候,糕点都是当天做的。”

    阴三端着两盘精致的点心放到桌上,示意青儿尝两口。

    青儿这时候哪里有吃东西的兴致,看着星空里的那些巨大阴影,眼里满是担心。

    城墙下的禁阵里,顾盼与清天司副指挥使还有那位礼部侍郎已经站了整整五个时辰,滴米未进,也没有喝水。

    负责维持禁阵运行的官员们,隔一会儿就忍不住看一眼那方石台,总觉得那里的气氛甚至要比皇宫里更加紧张。

    时间缓慢地流走,夜空的星光越来越盛,直至某一刻,忽然集体发光,让朝歌城仿佛来到白昼。

    与这些晨光一道到来的,还有深宫里的钟声。

    “陛下走了。”

    清天司副指挥使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很受震撼的样子。

    礼部侍郎脸色苍白,喃喃说道:“朝歌城里的人也撤完了。”

    顾盼面无表情说道:“陛下是一直撑到所有人撤完才走的。”

    ……

    ……

    晨光渐渐退去,世界重新归于黑夜。

    皇宫里一片哭声。

    所有人都跪在了地下,对着偏殿痛哭流涕。

    哪怕是中州派背景的官员,在这一刻的悲伤也是如此真情实意。

    神皇陛下在位的三百年,是朝天大陆无数年来最太平的三百年。

    这段安静而美好的时光,便是他对这个世界的馈赠。

    善战者无赫赫之名,说的便是他这样的人。

    尚书府里,阴三不知从哪里拿了件青衣,换掉了身上的红衣。

    青儿嘲讽说道:“真是假惺惺。”

    阴三说道:“他是个好皇帝,比他父亲、叔叔都强多了。”

    天空里的中州派云船稍微后撤了些。

    应天门上的那团云雾更散了些,白真人微微低头。

    苦船上的一茅斋书生集体致哀。

    胡贵妃伏在塌上,看着散开的光点,眼里满是悲伤与绝望,甚至有些涣散,快要昏厥过去。

    景尧跪在她的身旁,紧紧地握着她的手,脸上满是泪水与担忧。

    阿飘与平咏佳看着这幕画面,生出很多同情。

    窗边的井九,没有回头。

    ……

    ……

    “请陛下登基!”

    大殿里传出礼部尚书有些轻微颤抖却足够洪亮的声音。

    听到这句话,胡贵妃的身体微微颤了一下,艰难却又坚强地醒过神来,用力地把儿子的手推掉,盯着他的眼睛说道:“晚上再哭!”

    景尧擦掉脸上的泪水,带着哭音嗯了一声,起身向着正殿走去。

    从偏殿到正殿,不过数十丈的距离,当他出现在景氏皇朝的大臣武将们面前时,情绪已经平静,脸上带着坚毅的神情,只是眼睛还是那么红。

    看着向皇椅走去的景尧太子,大臣们的情绪很复杂。不管支持还是反对,人们都不得不承认,太子这时候的表现很好,但是人们也都知道,他不可能如此顺利地坐上那把椅子。

    应天门上。

    白真人看着那片宫殿群,平静说道:“开阵。”

    十余艘中州派的云船向着皇城缓缓靠拢,星光不时被遮住,阴影便要吞噬那片宫殿群。

    城墙上的神弩依然保持着克制,没有发射,也可能是因为还没有收到命令。

    嗡的一声轻响,一道淡青色的光圈在夜空里显现出来,至少有二十里方圆,把整座皇宫都罩在了里面。

    这便是各家宗派合力在朝歌城修建的皇城大阵,平日里根本无法看见,此时却是反耀着星光与那些云船,看着就像一个光滑的大气泡。

    皇城大阵当然不可能像气泡那样一触即溃,除了云梦大阵与青山大阵,这便是朝天大陆最坚固的防御大阵。

    中州派准备用云船强行攻击吗?

    就在这个时候,忽然发生了一件极其匪夷所思的事情。

    那道光圈的颜色正在逐渐变淡,在人们的感知里逐渐变薄!

    无数道视线落在那些云船上,震惊无语,原来朝歌城一直在中州派的掌握之下!

    难怪白真人如此淡定地答应了布秋霄的要求。

    当所有人都以为皇城大阵即便崩溃的时候,皇宫偏殿窗前的那个人终于说话了。

    井九说了两个字:“动手。”

    与此同时,礼部尚书的府邸里,阴三看着星空里的那些云船,也说了两个字:“杀了。”

第七十六章卷帘方知人不老

    朝歌城墙地底深处,负责为神弩提供元气的禁阵一切如常。

    神弩之所以没有向中州派的云船发起攻击,是因为那座高台上有些混乱,城墙上的神卫军根本没有收到任何指令。

    那名清天司副指挥使已经倒在了血泊里,身上满是焦糊的痕迹,应该是被某种高阶的雷系法宝所杀,至于胸口的那些血洞还有已经变成青烟的元婴,则不知道是谁的手段。

    “高敬修与外人勾结,意图破坏禁阵,现已被杀!”

    顾盼对着台下的官员们沉声说道,“诸位好生维持阵法,只要接到宫里的命令,神弩便开始攻击。”

    没有人会怀疑他的话,因为所有人都看到了清天司副指挥使高大人想做什么,只是人们一时间有些无法反应过来,心想顾统领难道不是中州派的外门弟子吗?居然是他出手杀了高敬修?

    顾盼轻轻揉了揉依然在冒着青烟的指尖,望向不远处的礼部侍郎。

    礼部侍郎依然脸色苍白,但顾盼知道那绝不是受惊的缘故。

    高敬修胸口的血洞还有碎裂的元婴,都是这位大人的手笔。

    两个人的视线稍一接触便分开,彼此没有说一句话。

    “原来是不老林的人。”顾盼向外走去,在心里默默想着。

    礼部侍郎回首望向他的背影,心想都在猜你是中州派的奸细,谁能想到你居然是个卷帘人?

    顾盼从暗门来到城墙外的石阶上,看了眼星空里的云船,走到最高处的城门楼里,对着清天司指挥使张遗爱行了一礼,平静说道:“处理了。”

    ……

    ……

    观星台上到处都是血,顺着石阶不停向下流淌。

    一名穿着青衣的小厮走到尸堆里,用了些时间才找到了钦天正的尸体,扳开他的手指从里面取出了一样东西。

    ……

    ……

    数代詹国公都在神卫军里领兵,治府极严,却唯独奈何不了自己的老母。

    今日朝歌城疏散走了很多人,老太君却坚持不肯走,说要等宫里的儿子回来才走。国公夫人拗不过老人家,急得无可奈何,最后还是詹国公世子决意留下来照顾祖母,才把母亲与府里其余人都劝走了。

    这时候,国公府的老太君躺在床上,两眼无神地盯着屋顶,身体不停起伏,喉间嗬嗬有声,却说不出话来。

    詹国公世子生得一表人材,看着很是成熟稳重,当年向相府提亲不成,看来还是有了些进益。

    他坐在床边,没有理会难受至极的祖母,左手伸在被子里摸了半天,终于摸到了一件事物,脸上流露出喜意。

    老太君感觉到了,脸涨的通红,竟是逼出了一句话来:“不孝子!”

    “我是您孙子,又不是儿子。”詹国公世子笑着说道,拿着那件事物便向屋外走去。

    老太君又怒又急,一口气没喘过来,竟是瞪圆了眼睛便没了气息。

    来到屋外,詹国公世子把手里的东西交给了井梨,说道:“幸不辱命。”

    井梨看了屋里一眼,问道:“要不要帮忙?”

    孙子亲手杀死祖母,在他看来着实有些难以接受。

    “反正是死不瞑目的下场。”詹国公世子笑着说道。

    井梨看着他说道:“我真有些后悔当初得罪过你。”

    詹国公世子正色道:“忠孝不能两全,我也是不得已,可不是心黑手辣。”

    紧接着他的神情便变了,紧张问道:“什么时候给我解毒?”

    井梨说道:“那是南蛊,无药可解,蛊母在贵妃娘娘手里,如果陛下不能顺利登基,娘娘想必不愿独活。”

    詹国公世子闻言更加紧张,心想贵妃娘娘如果想寻死,那死之前肯定也没心情来救自己的命,声音微颤道:“要不要我进宫去劝说我爹?或者我偷袭他?”

    “宫里的事情哪是我们能够影响的,你就在府里好好祈愿詹国公在殿上不要乱动。”

    井梨说完这句话,便离开了詹国公府,然后把手里的那件东西交给了一名神卫军校尉。

    ……

    ……

    城墙下的禁阵、观星台、詹国公府……这样的情形在朝歌城里很多地方都在发生着。

    皇城大阵由十三座阵法组成,每座阵法都有一道阵眼,阵眼可能是一盆花,可能是一块命牌,分别被放在十三个地方。这是景氏皇族最大的秘密,除了神皇,便没有人知道那些阵眼在哪里,至少不可能知道全部。

    先前白真人说开阵,皇城大阵便有散开的征兆,便是因为有些拿着阵眼的人,按照她的意志在行事。

    现在那些人都死了,阵眼重新被宫里收回。

    这就是神皇的准备。

    哪怕他已经离开了一夜时间,依然在掌握着这座都城,这个朝廷。

    就像他对白真人说的那样,就算朕走了,你们又能做些什么呢?

    是的,无论是各部衙、神卫军还是那些世家都有很多忠于云梦山的人,中州派为了今天准备了很多年,但神皇又准备了多少年?他准备了三百年时间,怎么可能让中州派在一夕之间便夺去朝歌城的控制权?

    卷帘人表面是个情报机构,实际上早就悄无声息地潜入到朝廷的各个角落里,时刻准备展现他的意志。

    更重要的是,在朝歌城里的夜色里,还有一道暗流正在帮助朝廷。

    观星台被血洗,某个世家被焚为灰烬,都是那道暗流的力量。

    不老林动用了隐藏多年的那些刺客,那些隐藏最深的人都在今夜行动了起来。

    再加上卷帘人的手段,中州派一时间竟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礼部尚书府里,青儿看着重新穿回红衣的阴三,有些不解问道:“你不是要天下大乱吗?为何要阻止中州派?”

    阴三微笑说道:“中州派势盛,如果让他们很快便掌握局面,哪里乱得起来?”

    ……

    ……

    皇宫最深处的地底,一个无人知晓的地方,正在发生着一场无人知晓的对峙。

    如果让人看到对峙的双方,一定会惊的说不出话来,因为那两个人是金供奉与牛供奉。

    地面有一块缓缓转动的白玉盘,正散发着白色的光毫,随着光毫进入空气,很快便消散无踪,却没有真正消失,而是沿循着某些无形的轨迹进入了整座皇城。这里便是皇城大阵最重要的那个阵眼。

    神皇离世,他最信任也是最亲近的两名供奉没在身边,就是因为他们要在这里镇守阵眼。

    金供奉怎样也想不到,他要防备的人是自己数百年的老搭挡。他的视线穿过那些如烟的白色光毫落在牛供奉满是皱纹的脸上:“你问我为何要祭出本命法宝,那你呢?为何一直在玄阴刺隐在我的头顶,随时准备落下?”

    对峙其实已经持续了数个时辰,他们的全部心神与气息都放在对方的身上,知道对方是如何的强大而且危险,不敢有半点分神,竟是一句话都没有说过。

    直到此时,可能是想着陛下已走,可能是觉得有些无趣,牛供奉才冒着风险开口说话,然后等到了金明城的回答。

    牛供奉眼神微冷,说道:“因为今天你的呼吸乱的次数有些多。”

    金明城微微眯眼,说道:“你不是中州派的人?”

    牛供奉沉默了会儿,说道:“不是。”

    金明城若有所悟,说道:“原来你是不老林的人。”

    两个人放松了警惕,至少没有与对方同归于尽的想法。

    牛供奉忽然说道:“我不是不老林的人。”

    金明城眯着眼睛看着他,说道:“谁会承认呢?”

    ……

    ……

    眼看着便要被解除的皇城大阵,忽然恢复了全部的威力,用人们的眼睛能够看到的画面便是,那道正在变淡、变薄的光圈,忽然重新变得坚固起来。

    最前方的那艘中州派云船险些直接撞了上去,船首与那道青色光圈擦了一下。

    只听得轰的一声巨响,满天繁星失去了颜色,无数天地元气狂暴地向那里涌去,经由青色光圈喷涌而出。

    那艘云船只是稍微擦了一下,附着强大阵法的舟首便被尽数毁去,露出里面的结构,看着很是惨淡。

    紧接着,朝歌城东南城角处的神弩集体发射,十余射流光像飞剑射向那艘云船。

    轰隆如雷的巨响里,云船底部生起十余道焰火,受损更为严重,无法再做支撑,向着夜空后方退去。

    那些神弩的数量并不多,射击的位置也很安全,明显只是想略作警告,不想就此掀起战争。

    布秋霄与一茅斋的书生们很是意外,没有想到朝廷的准备竟是如此充分。皇宫里的那些大臣们则是神情各异,有的面露喜色,有的则是脸色铁青,尤其是那些家中藏着阵眼的国公与将领,眼神更是复杂。

    朝歌城已经死了那么多人,景尧还没有从偏殿走到皇位上。

    这大概便是天子一步,千里流血的意思。

    他离那把椅子还有几步的距离。

    这个时候。

    就在这个时候。

    站在最前列的一位将军忽然挥动右臂,隔空向着景尧斩了过去!

    北神卫军指挥使辛海辰。

    景氏皇朝军方数一数二的大人物!

    前些天他便被陛下急召回京,然后一直留在宫里,没有让他离开。

    他知道陛下对自己起了疑心,但不知为何陛下没有处死自己。

    现在陛下死了。

    如果让景尧登上皇位,他还能再活几天?

    所以他必须出手。

第七十七章同一个景字,同一把剑

    皇宫里的阵法顿时生出感应,无数道线条耀着星光落下,就像是一座虚拟的宫殿,压向辛海辰。

    辛海辰是朝廷军方最重要的大人物,当然知道这座阵法的厉害,闷哼一声,隐藏在衣服里的软甲骤然涨大,变成一道巨大的傀儡,挡住了那座虚拟的宫殿。

    只听得无数道密集的声响,那道傀儡瞬间崩塌,却替辛海辰争取了一些时间。

    他离臂而出的刀意,眼看着便要把景尧斩成两段。

    胡贵妃站在偏殿,看着那边的画面,脸色苍白,顾不得那么多便要露出尾巴,却被一只手拦住了。

    只听得擦得一声轻响。

    辛海辰蓄势已久的那一刀终于落了下来,却没有落在景尧的身上,而是落在了一件白衣的上面。

    那件白衣,被这一刀划破了一道浅浅的口子。

    井九不知何时来到了场间。

    他伸手扼住辛海辰的咽喉,举到了半空里。

    辛海辰发出一声郁闷而愤怒的嚎叫,气息大作,双手如扇般一合,便要把对方的脑袋砸碎在雪国北疆锤炼多年的他,拥有难以想象的坚固身躯,与山一般宏大的力量,怎么能够允许自己像只小鸡般被人举了起来!

    井九没有闪避,任由对方的手落下。

    只听着轰的一声巨响,在大殿里回荡不绝。

    辛海辰的手落在了井九的脸上,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井九的右手与此人的颈间却迸发出一道火花。

    喀擦一声。

    辛海辰的双手无力地垂落下来。

    紧接着,他头颅也掉了下来,在地面蹦跳了两下,然后滚出去很远。

    井九收回右手,在空中接住飘落的发绳,重新把黑发束到身后,在群臣之间走过,来到了殿外。

    东方出现了第一抹晨光,落在他的脸上,清楚无比。

    无数声压抑的惊呼响起。

    大臣们都猜到了他的身份,很多人已经跪拜下去,或称掌门大人,或称景阳真人。

    还有很多人没有动,僵立在原地,用警惕或惊恐的眼神看着他。

    白真人的声音从十余里外的应天门处飘了过来。

    “按照梅会规矩,青山宗不得插手皇族事务,就算你真是景阳真人也不行,更何况你可能只是个剑妖。”

    大臣们心想对啊,井九就算是青山掌门甚至是景阳真人,又怎么能干涉皇位的传承?

    当然按照人间的律法规矩中州派也没有理由干涉,但修行界与朝天大陆最终执行的还是梅会的规则。

    井九没有理会白真人与这些大臣,直接说道:“读遗诏。”

    话音落下,鹿国公从大臣里走了出来,看着比平日憔悴苍老了很多。

    看到是他,大臣们有些意外,又觉得在情理之中,神皇陛下最信任的臣子就是他,遗诏在他手里也是自然。

    鹿国公取出遗诏开始宣读,略有些沙哑的声音回荡在安静的宫殿里。

    遗诏前半段的内容很正常。

    如世人所料,神皇陛下传位于太子景尧,鹿国公与岑宰相等人为顾命大臣。

    顾清在遗诏里被委以重任,终于成为真正的帝师,也在人们的意料当中。

    可当遗诏被宣读到最后,人们才知道原来最重要的在这里。

    景阳真人监国!

    更令人们感到震惊的是,神皇陛下的遗诏里写的并不是景阳真人,而是……皇叔景阳!

    ……

    ……

    无数道震惊的视线落在了井九的身上。

    如果他是景阳真人,那他居然还是神皇陛下的叔父?

    景阳真人与皇族居然有如此亲密的关系?为什么朝天大陆数百年来无人知晓?

    是的,所有人都知道那是一个景字。

    风景的景,景物的景,通影的景,景皇的景,景阳的景。

    然而……世间姓景的人那么多,为何偏偏就是那个景字?

    殿里一片安静,没有人说出话。

    人们震惊地看着殿前的白衣男子,这时候才隐隐明白为何这些年神皇陛下会与青山宗如此亲近。有些大臣甚至想的更加久远,六百年前的那场梅会,青山宗完全放弃在朝歌城里的影响力以争取中州派的支持,是不是也与此有关?

    景阳真人本来就是皇族长辈,那中州派又如何能从根本上控制朝廷呢?

    景尧站在离皇位不远的地方,听着父皇的遗诏,怔了半晌才醒过神来,下意识向偏殿看了一眼,看到母亲点了点头,顿时更加清醒,对着井九拜倒:“孙儿拜见皇叔祖!”

    井九没有回头,说道:“坐到属于你的位置上。”

    属于神皇陛下的位置,自然便是皇位。

    景尧深吸一口气,扶着腰间的佩剑,向着皇位走去,脸色不再苍白,神情更加坚毅。

    过了好些年,朝廷里支持中州派与景辛的大臣、武将依然不在少数,哪怕这时候鹿国公宣读遗诏的声音仿佛还在梁上缭绕,依然有很多人站了出来,准备阻止这一切。

    甚至有两名武将与几名侍卫准备效仿辛海辰指挥使,哪怕冒着被皇城大阵镇压的凶险,也要把景尧杀死在这里。

    岑宰相与那些准备执行先皇遗诏的臣子们愤怒至极,便要准备出手。

    井九站在殿前,看着远方的应天门,没有动作。

    呛啷一声。

    景尧扶在剑柄上的右手被弹开,那把剑破鞘而出!

    一道清冷至极的剑光照亮了昏暗的宫殿!

    伴着轻微却让人无比恐惧的切割声,那道剑光在殿里以难以想象的速度穿行着,根本无法被肉眼看见,只能看见一道又一道的弧光!

    擦擦擦擦,那些武将与侍卫停在了原地,然后身上出现如蛛网般的痕迹,最后变成了满地血块!

    那道清冷的剑光骤然消失。

    只听得又一声呛啷。

    那剑已经回到了景尧腰畔的剑鞘里。

    ……

    ……

    只是瞬间,那些心怀不轨、战力惊人的将军与侍卫们便变成了地面的肉块。

    看着渐渐浸开的鲜血,有的大臣惊恐万分向后退去,有的大臣则是若有所思,更多的人则是直接望向了井九。

    谁都知道,那把剑出自景尧太子腰畔的剑鞘,真正的出剑者却是他!

    那究竟是一把什么剑,竟然如此恐怖,杀人于无形,而且竟是毫无杀意,冷漠地仿佛非人间之物。

    而且就算那把剑品阶再高,出剑者需要怎样的境界,才能瞬杀如此多的强者?

    整个修行界乃至朝天大陆的上层社会都知道,井九是修行史上最年轻的破海境强者,问题是有这么厉害的破海初境吗?

    就算你真的是景阳真人……景阳真人破海初境的时候,也不可能如此厉害啊!

    “这就是南趋的初子剑?”白真人声音从十余里外的应天门飘了过来。

    井九纠正道:“这是我的初子剑。”

    无数年前,道缘真人临死时动用青山剑阵斩了南趋的道树,夺了初子剑,顺手便给了他最喜欢的徒孙景阳。

    从那之后初子剑便一直在景阳的手里。

    六百多年前,他与太平、柳词、元骑鲸以及尸狗、妖鸡在青山里大杀四方的时候,用的就是这把剑。

    他与太平去灭了玄阴宗祖坛时,用的还是这把剑。

    直到三百多年前,前任神皇假死遁入果成寺为僧,神皇心不甘情不愿地继了位,他为了安抚自己的侄儿,把初子剑送给了他当作礼物。

    三百年后,神皇把初子剑借给了赵腊月,杀了洛淮南,被柳十岁埋在了一棵树下,间接导致了西王孙的死亡、云台的覆灭。

    其后初子剑被过冬转手送去了西海剑派,导致了西海剑派被灭。

    最后这把剑回到了青山,回到了井九的手里。

    前些年神皇立景尧为太子,他把初子剑当作礼物,再次送进了皇宫。

    初子剑的经历极为离奇,千年来不知转了多少道手,而且那些拥有过他的人与宗派,最后都没有什么好下场,看着颇为不祥。

    井九不这样认为,因为那些倒霉的都是他的敌人,而且就像他对白真人说的那样。

    这本来就是他的剑。

    甚至是他用的时间最长的一把剑。

    所以今天在朝歌城的皇位之战里,他出的第一剑就是初子剑。

    出剑就要见血。

    也要见喜。

    ……

    ……

    景尧走到了皇位前,这时候再没有人能阻拦他坐下。

    他没有坐下,而是看着殿门口的井九。

    井九向殿外走了两步,在台阶上坐了下来,右手搁在膝盖上,姿式很是随意,就像是在水边垂钓一般。

    前几天,他与神皇侄儿在这里坐过,聊过,用的也是这样的姿式。

    景尧看着那幕画面,眼睛有些微湿,吸了吸鼻子,坐到了皇位上。

    就是这么简单的一坐,他整个人的气息顿时变得与前不同,不是更加神圣、更加威严,而是更加平静,更加坚定。

    以鹿国公为首,很多大臣与将领跪到了地上,山呼万岁。

    还有些大臣则是默默地站在原地,没有动作,也没有说话。

    山呼万岁的声音传到殿外,惊动了那些早起的鸟儿,翅膀破开晨风,发出朴楞的声音,渐飞渐高。

    大殿前的广场本就极为宽阔,皇城大阵开启后,更是有种无垠之感,视线竟是看不到边缘,仿佛足有数十里之宽。

    如此宽阔无垠的广场上没有一个人,只有一顶青帘小轿孤伶伶地摆在那里。

    皇城外晨云渐浓,朝霞渐显,十余艘云船愈发清楚,颇有神圣之美。

    一茅斋的苦舟在稍远些的地方。

    朝歌城里一片安静。

    城外的天空里,不知有多少修行宗派与强者正在赶来。

    井九坐在石阶上,静静看着这一切。

    然后,谈真人到了。

    这一次,他没有起身相迎。

第七十八章广如天地,美如人间

    不是所有人都知道谈真人到了。

    井九看到的时候,谈真人在高天之上,还是地面众人视线里的一个小黑点。

    谈真人带着景辛不便进入虚境,速度不是太快,竟是被水月庵的那顶青帘小轿抢在了前面。

    当然这也是因为他的天地遁法极妙,却不以快速著称,在这方面倒是与柳词有几分相似。

    谈真人往地面落去,越来越多人注意到了他的到来,发出无数声惊呼,有的大臣急步走出大殿,城墙上的神弩箭自行转动方向,而皇城大阵的反应则最快,瞬间散发出极深的青色光泽,仿佛要变成瓷片一般的实质存在。

    中州派十余艘云船大举前压的时候,皇城大阵也没有如此大的反应,可以想见他究竟强大到了什么程度。

    应天门上的那团云雾也变得更深了,把白真人完全罩在里面。

    清风与晨光及谈真人徐徐同行而来。

    他站在天空里,看着殿前的井九说道:“你知道皇城大阵拦不住谁。”

    六百多年前,青山宗等世间大宗派集体设、修建了这座皇城大阵,如果这些宗派自己都无法攻破皇城大阵,便等于自缚双手,梅会体制便没有了意义。更何况这座皇城大阵的设计修建过程中,中州派本来就扮演着最为重要的角色。

    谈真人取出一块玉牌,示向天地四方,神情木讷说道:“云梦出诏,天地接令。”

    随着这句话传遍天地,一道极其强大而深远的气息从他的身体里散发出来。笼罩住宫殿群的淡青色光圈骤然变大了数倍,那道无形的屏障变得更加薄脆,随风而轻轻颤动,就像泡沫一般似乎随时可能破灭。

    谈真人居然只用了一道云梦诏,便要破掉朝歌城的皇城大阵!

    那些中州派的云船再次缓缓前行,准备在大阵破掉的一瞬间便控制住整座皇城。

    井九抬起头来,望向天空里那些巨大的云船,手指轻弹,发出啪的一声。

    随着他的动作,皇宫里那些代表着神圣象征的石柱忽然发射出无数道清光,如巨大的弩箭一般,射向那些云船。

    看到这幕画面,大臣与侍卫们都惊呆了,他们对皇宫都极其熟悉,但哪里想过,那些石柱居然隐藏着这样的威力!

    在皇宫深处的地底,金供奉与牛供奉隔着那块缓缓转动的玉盘对坐着,忽然玉盘放射出无限的白光,强大的气息直接把他们震飞到墙壁上。他们对视一眼,看出彼此眼里的震惊与无奈。

    直到这时候他们才知道原来皇城大阵另外有人控制,他们在这里盯着毫无意义。

    ……

    ……

    皇城大阵重新变得稳固,云梦诏被井九手里那块翠绿的竹牌给挡住了,中州派的云船再次退了回去。

    一艘云船的腹部出现了几个大洞,十几名道师悬浮在空中,正在紧张地修补。

    谈真人有些意外说道:“原来陛下竟把皇城大阵交到了你的手里。”

    井九站起身来,说道:“这座大阵修建的时候我不在朝歌城,但对这座宫殿我比较熟悉。”

    殿里的大臣们以及四周的修行者们这时候才想起来,他还有个身份是神皇陛下的叔叔。谈真人当时不在场,不知道这件事情,他望向那些石柱说道:“据我所知,最初的皇城大阵里没有这些,这应该是你师兄当年藏的手段?”

    井九说道:“我从他笔记里知道的,这些被他称为十二破空元气炮,据说一炮可以打死一个破海境强者。”

    听到这句话,苦舟上的那些一茅斋书生脸色有些异样,中州派的长老们,比如像越千门这样的炼虚境强者,脸色更是难看至极。如果井九说的是真的,先前皇城大阵打开,中州云船闯了进去,那会死多少人?

    谈真人苦笑说道:“剑出青山,世人敬畏其直,谁能想到暗底里隐藏了如此多手段。”

    井九说道:“彼此。”

    这话说的不错,中州派不一样也留着云梦诏这个后手,甚至连果成寺、一茅斋这几个宗派只怕也都留了些手段,只不过无人知晓罢了。

    “但还是拦不住我。”

    谈真人说完这句话,便从天空里走了下来。

    他是真的用脚,一步一步地走了下来,就像行走在一道无形的梯子上面。

    他的气息也已经完全敛没,看着就像一个普通的老人,或者就是天空的一部分。

    皇城大阵渐渐平静,青色光泽消散无踪,再也看不到分界线。

    谈真人离地面只有数百丈的距离时,灰白的头发与衣袂忽然向后飘去,就像是迎面来了一场风。

    天空里很平静,这风来自何处?

    起风的地方,便是皇城大阵的边缘。

    谈真人没有停下,在天空里又走了一步。

    狂风大作,吹拂着他的头发与衣服,道道线条笔直无端,发出极其清脆而动人的声响,就如仙音一般。

    下一刻风便停了,谈真人已经来到了皇城大阵里,而且还带着景辛这个普通人。

    皇城大阵竟是无法拦住他,就像是水月庵的大阵也没有办法拦住他一样。

    六百多年的时间,足够在朝歌城里拥有无数信徒的中州派了解皇城大阵,了解其余宗派在其间用的手段,但谈真人闲庭信步地走了进来,依然令人不可思议道门玄功的极致巅峰,也就是如此吧。

    看着落在地面上的谈真人,皇宫里生起一阵骚动,数十名官员奔出殿去,对着他跪倒在地,口称掌门真人。

    还有些老臣对着景辛遥遥行礼,老泪纵横,显得十分感伤。

    景尧缓缓起身,离开皇位,在岑宰相等人的注视下来到殿外,望向远方的景辛。

    兄弟二人对视无语。

    井九没有理会那些从身边奔过的大臣,看着谈真人说道:“你的天地错步果然世间第一,甚至是千年以来最佳。”

    谈真人说道:“真人谬赞,我只是喜欢在天地之间行走,才会略通此道。”

    井九说道:“天地虽广,对你来说还是太小。”

    谈真人说道:“人间虽小,但已经足够美好。”

    这两句话里自有深意,但能完全听明白的人却不多。

    井九建议他不要把眼光、视线放在人间、皇位这些事物上,而应该向往更高处。

    谈真人则是劝他,既然大势如此,何必逆而行之,祸乱人间不是美事。

    一声有些凄惋的鸟叫在西方的天空里响起。

    昆仑派的寒号鸟到了,还有些宗派也已经到了,只是比想象中要少很多。以今日朝歌城这样的阵势,中州派与青山宗这两大正道领袖极可能开战,很多自认不够强大的宗派,便是连热闹也不敢看,生怕受到池鱼之灾。天南的宗派更是一个都没到场,镜宗、悬铃宗、大泽缺席是修行界约定俗成的习惯,人们不解的是青山宗为何也没有来人?

    按照梅会规则,青山宗不得干涉皇族传承之事,但这些年青山做了些什么事谁不知道?

    就算青山剑舟不来,元骑鲸呢?方景天呢?

    此时的皇城里,井九竟是一个人。

    有人想到,他自称青山掌门真人,却已经被逐出了青山,难道青山宗根本就没有想过与中州派开战?

    “您可以带着景尧皇子与胡贵妃离开,或者去青山,或者去西海,我以中州掌门的身份立誓,绝对不会追杀他们,甚至可以保证他们的安全。”谈真人看着他平静说道:“我还可以承诺的是,梅会依然如旧,没有任何变化。”

    通过这两句话,他明确地表达了中州派的意图,那就是恢复梅会最初的想法,通过对景氏皇朝的控制,控制整个朝天大陆,而不是像这些年一样,景氏皇朝渐渐脱离了云梦山的控制,变成了与各大宗派平起平坐的庞大存在。

    “天下大乱,朝歌被毁,生灵涂炭,实非吾所愿。”

    谈真人望向四周的修行者们说道:“请诸位道友作证。”

    他的神情还是那般木讷,声音还是那般无趣,却给人一种极其值得信任的感觉。

    苦舟上的那些一茅斋书生们说了些什么,布秋霄沉默不语。

    南方远处朝霞里的莲驾也很安静。

    果成寺与景氏皇族的关系向来亲近,但从来不会参与到皇位之争里,这是寺规。

    禅子今天来这里的唯一原因就是井九,只要他没事,便不会有别的意见。

    不知道中州派是接受了前些年的教训,还是因为此次主持事务是谈真人,而非白真人,行事风格有了明显的变化。

    就像童颜推算的那样,极其光明正大,堂堂正正。

    在民间戏曲里以及普通人的认知里,像中州派今天这样的行为完全可以视作谋反,大奸大恶至极,但对修行界的人们来说却并非如此。朝天大陆的秩序维护者以及主人,从来都是各大宗派,皇权向来并非最高,只不过这几百年里情况稍有变化。中州派想要立谁做皇帝,无论从道理还是情理上来说,都只需要与青山宗及别的宗派商量一下。

    皇宫非常安静。

    无数道视线落在井九的身上,等着他的回答。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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