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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猫腻     大道朝天txt下载     大道朝天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一百零二章一桩事先张扬的行刺案

    行刺君王的事情很常见,下属杀死君王再拥立主家登基的事情也不少见。www.uu234.net

    黄袍加身有很多是牌坊,也有一些是真的被逼无奈。

    张大学士确实不知道这场行刺,皇帝自然也不知道,但有很多人事先都已经知道了。

    皇宫里的侍卫都是大学士的人,虽然他们没有收到直接的指令,但知道送水车里藏着的刺客来自何处,自然保持着沉默。那些隐隐听到风声的太监,藏在被窝里发抖,根本不敢向窗外看一眼。整座皇宫处于诡异的安静之中。

    张大学士起床洗漱,在老妻的帮助下穿好官服,准备去参加朝会,却发现在府外送自己的几个儿子里少了一个人。

    “你们大哥呢?”他微微皱眉问道。

    几位张家公子对视一眼,有些紧张说道:“大哥昨夜会友,好像喝多了些,就歇在了外面,还没回来。”

    张大学士有些生气,但没有想太多,直到走进轿子里才觉得今天府里的气氛有些怪异。

    ……

    ……

    张大公子没有喝酒,也没有嫖宿,而是坐在都城某座大宅深处的屋子里。

    晨光熹微,再被纸窗一隔,屋子里很是阴暗,看不清楚人脸,只能听到十余道呼吸声。

    这间屋子里的人都是朝廷里唯大学士马首是瞻的青壮派官员。

    无论从资历还是官职论,张大公子都没有资格坐在首位,但屋子里的人没有意见,而且表现的比平时更加恭谨。

    今日事成之后,大公子便是太子。

    皇位都能坐,何况首位?

    很长时间都没有消息传来,屋子里的气氛变得更加压抑,众人如坐针毡。

    终于有人坐不住了,起身走到窗边,声音微急说道:“就算刺客失了手,那些侍卫呢?”

    楚国都城的很多府邸,那些收到风声的官员都处于紧张的情绪之中,有的官员直接称病没有去参加朝会,有的官员比如礼部尚书则是满脸红光地先赶到了皇宫外等着。

    ……

    ……

    晨光从皇宫的地面移到窗上,穿透而过,照亮殿里满是刻痕的地板,反射出水般的光纹。

    朝阳已经升起。

    井九睁开眼睛,心里生出与众多官员相同的疑问:怎么还没来呢?

    皇宫对他来说是很好的修行场所,与青山别无二致,他不想离开,但现在看来,随着他的年龄增长麻烦只会越来越多,他也做好了离开的准备。

    他已经确认了那座山的位置,准备假死之后便隐姓埋名去那座山里当野人,谁知道刺客却一直没有出现。

    殿外远处忽然传来几声闷响,紧接着有脚步声,呼喊声,兵器的摩擦声响起,而且越来越近。

    一场隐秘的刺杀为何变成如此激烈的战斗?井九有些意外,起身向殿外走去。

    推开殿门,阳光有些晃眼,他眯了眯眼睛。

    宫门半掩,几名刺客的尸体被堆在那处。

    宫墙里的尸体数量更多,除了穿着布衣的刺客,还有十几名侍卫,血水横流,散发着淡淡的腥味。

    在满地尸首与血水之间,站着一名黑瘦的少年。

    少年受了很多伤,浑身是血,双臂上的伤口白骨隐现,但握着剑柄的双手却还是那样稳定。

    宫门终于被外面的侍卫强行撞开,那几具刺客的尸体被震飞。

    数十名侍卫呼喊着护驾,鱼贯而入,把那个黑瘦少年围在了中间。

    还有些侍卫想要来到井九身前,却被一道剑光拦阻。

    那道剑光来自黑瘦少年的手里。

    眼看着便是一场血战,黑瘦少年再如何凶悍能战,最终的结局也只能是死亡,或者被擒。

    “这不是你们应该做的事。”

    井九的声音在殿外回荡,穿过那些刺客与侍卫的尸体,带上了血腥的味道。

    他走下石阶,来到那名黑瘦少年身边,看着那些侍卫说道:“他是朕的贴身侍卫,你们想要杀他?”

    听到这句话,侍卫们很是吃惊,有几名侍卫暗中对了一下眼神,最终还是没有敢继续做什么。

    这时禁军终于赶到了殿外,围了个水泄不通,禁军统领是张大学士最信任的武将,此时脸色难看的就像是刚死了妈,直接把那些侍卫全部绑了,然后啪的一声跪在了井九的身前。

    井九没有理会他,带着那名黑瘦少年回到了殿里。

    禁军统领脸色有些苍白,吩咐下属把尸首抬出去,用清水冲洗地面,然后缓缓掩上了宫门。

    凌晨的时候井九便把太监宫女都赶了出去,殿里空无一人,显得很是空旷冷清。

    井九在殿后宫女们的住处找到了些伤药,递给那名黑瘦少年,示意他随意坐下。

    黑瘦少年应该便是那名无恩门弟子,只不过进入幻境时改变了容貌,变得有些不一样。

    井九却更熟悉这张脸,尤其是眉眼间那种憨直、执着的劲儿,很难忘记。

    黑瘦少年脱掉已经被刀剑斩成丝条的外衣,开始给自己包扎伤口,整个过程里都没有说话。

    井九望向窗外,与枝头那只青鸟对上眼神。

    青鸟悄无声息飞走,可能是去赵国皇宫,也可能是去北海太守府,天涯海角再远,对它来说也只需要瞬间。

    井九问道:“你怎么从果成寺去了万寿山?就算离开不也应该是去一茅斋?禅子不是已经写了信?”

    连续提出三个问题,对性情冷淡的他来说,这是很少见的事情。

    这三个问题也揭示了另外一个令人吃惊的事实,原来这位黑瘦少年是柳十岁。

    柳十岁在果成寺修佛,为何会以无恩门弟子的身份参加问道大会?

    “掌门真人猜到公子你会来参加问道大会,便让我以无恩门弟子的身份进来帮你。”

    涉及到一茅斋,柳十岁有些犹豫没有说明,只把自己出现在这里的原因说了说。

    对视井九如师如父的他来说,这真的是很罕见的事情。

    井九明白柳词的想法。

    作为青山掌门,柳词自然知道柳十岁早已离开上德峰的剑狱,甚至知道柳十岁在果成寺。

    井九从来没有想过要瞒柳词,以他现在的境界也很难瞒过去。

    柳词想帮井九从中州派的手里抢到仙,便要给他准备帮手。

    卓如岁太引人注目,于是他想到了远在果成寺的柳十岁。

    如果这时候青鸟还在窗外的枝头,把柳十岁的话传到外界,必然会引来一片哗然与震动。

    所有人都以为中州派在这次问道大会里占据着绝对优势,因为他们一共有四名弟子进入到了幻境之中。

    谁能想到青山宗竟然悄无声息地送了三名弟子进来,代表水月庵出战的井九不说,谁能想到还有柳十岁这步暗棋?

    如此说来,柳真人亲自到访云梦山,便不见得是释放善意这般简单,更像是为了随后的胜利来亲自坐镇!

    ……

    ……

    井九问道:“你现在体内的真气情况如何?”

    柳十岁说道:“前些年有些反复,但掌门真人传了我一道功法,暂时压制住了。”

    井九说道:“出去后还是要去趟一茅斋,压制不长久,还是要想办法解决掉。”

    柳十岁不愿去一茅斋,但既然是公子发了话,没有办法,只好应了下来。

    井九还是有些担心他为了留在幻境里保护自己而撒谎,伸出一根手指点向他的眉心。

    柳十岁不敢闪避,老老实实坐直,包扎伤口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遥远的虚空里传来清脆的铃声,只有井九自己能够听到,没用多长时间,他收回手指,微微蹙眉。

    柳十岁知道公子有表情那便意味着大事,不由紧张起来,说道:“怎么了?”

    “没事。”

    井九在柳十岁的身体深处感应到了一个标记。

    现在是在幻境里,众人的身体都是神魂,谁能在十岁的神魂上烙上印记,还不被他发现?

    柳十岁现在的血魔功境界已经极高,普通修道强者根本做不到。

    很快他便想到,这应该是青天鉴灵的手段,挥手便抹掉了那个印记,没有对柳十岁说什么。冥皇死后,无论天上地下或真世幻境,他都是对神魂的认识与掌握最强的那个人,就连师兄都已经不如他,何况一个鉴灵。

    就在这时候,那只青鸟飞回了楚国皇宫,落在了枝头。

    井九没有再说话,柳十岁也沉默了,继续低头包扎身上的伤口。

    青鸟看着那个浑身是伤的黑瘦少年,眼神有些疑惑,心想自己留在这个血魔教余孽身上的标识怎么没有了?

    皇帝遇刺这种事情,再如何遮掩,消息也会传的极快。

    朝会上的气氛变得异常紧张压抑,张大学士脸色阴沉,视线在那些追随自己的下属身上扫过,眼神里仿佛有隐雷,即将暴发。最终他什么话都没有说,以最快的速度进入皇宫,来到殿前,言辞恳切求见陛下。

    宫门缓缓开启。

    张大学士看着那名黑瘦少年,想着禁军统领说的话,生出很多不解,心想陛下何时与宫外的修行强者有了联系?

    那些刺客与侍卫的尸首已经搬走,地面也已经用清水冲了好几遍,但依然残留着淡淡的血腥味。

    不知道从哪里飞来的乌蝇在其间欢呼的哼唱。

    闻着淡淡的血腥味,想着先前这里的凶险,大学士的脸色更加难看。

    来到殿里,看着斜倚在榻上的少年皇帝,大学士缓步向前,掀起前襟,神情郑重地跪了下来。

    ……

    ……

    (我的微信公众号maoni1118一会发庆余年的预告片给大家看,刚好这几天的情节有一点当年的感觉,尤其是躺在椅子上的洪老太监。另外今天这章只有三千字,再就是要到月底了,麻烦大家做好两千一章以及国庆断更的心理准备……)

第一百零三章一夜长如岁

    如果这幕画面让楚国的百姓,尤其是朝堂上的那些官员看到,必然会震惊无语。www.uu234.net

    跪拜皇帝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哪怕是个白痴皇帝,但这可是张大学士啊!

    柳十岁自然知道这场谋杀的主使者是谁,也知道这位大学士在楚国意味着什么,却觉得这很正常。

    他对井九请示道:“杀了?”

    张大学士神情不变,就像是没听到这句话,也没有转身逃跑。

    他单身进殿,便已经表明了态度。

    “别胡闹。”

    井九摆了摆手,示意大学士起身。

    张大学士说道:“陛下,这不是我的意思。”

    井九说道:“我知道。”

    张大学士沉默了会儿,说道:“陛下,如果您想亲政,我随时可以……”

    “不想。”

    井九没有让他把话说完,说道:“这件事情就当没发生过,后续你自己处理干净。”

    ……

    ……

    张大学士离开皇宫去处理那些后续,没有忘记让人把那些宫女太监找回来,陛下总不能少了人服侍。

    宫门紧闭,禁军在外面围得水泄不通,不要说是刺客,便是新闻到血腥味道赶过来的乌蝇都无法再进去。

    那些太监宫女们很是害怕,不知道何时宫门便会开启,迎来一场屠杀,瑟瑟发抖了一整夜。

    第二天,太阳照常升起。

    宫门开启,禁军撤走,皇宫在晨光里明亮至极,世事如常,似乎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当然还是有了一些变化,比如年富力强的礼部尚书忽然被夺官,几名青壮派官员被贬、被逐、被雾瘴毒死在更南方的山林里……

    张大公子被赶回老家为祖父守坟,直到很多年后才被朝廷的骑兵押回都城。

    皇宫里也有一个很小却很引人注意的变化。

    陛下身边多了一个小侍卫。

    那个小侍卫无时无刻都守在陛下身边,寸步不离,夜里的时候则会守在殿外,仿佛从来都不用睡觉。

    ……

    ……

    问道大会进入到新的阶段,最明显的标志便是开始有问道者死去,离开了幻境。

    回音谷深处的洞府里,清风徐徐,在青铜材质的古鉴上缓缓抚过,一名修道者睁开了眼睛。

    看着眼前的画面,他的眼神有些茫然,渐渐才清醒过来,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在青天鉴的幻境里他停留了十五年时间,睁开眼睛才发现原来真实的世界没有过去多少天。

    那位修道者望向身前的青天鉴,发现与进去时已经有所不同。

    清风就像一只无形的手,缓缓推动着青天鉴以极慢的速度转动。

    从洞顶落下的天光照在上面,不停变幻,上面那些如芝麻一般的小人,仿佛要活了过来。

    那位修道者的视线在青天鉴上移动,本能里想要找到齐国的位置,想看看那些自己认识的人。

    忽然他醒悟过来,那些都是假的,可是……如果那十五年只是一场梦,为何记忆却那般鲜明?

    他有些怅然。

    这种感觉很复杂,难以用言语形容,若让普通人经历,大概会发疯,或者就此沉浸,很难摆脱出来。

    修道者要相对好些,依然很难在短时间里便完全清醒。

    但通过这个过程生出的感悟,如果能够消化吸收,便能令道心更加坚定,便是问道大会的目的。

    又有几名修道者睁开眼睛,陆续醒来。他们经历了与前面那位修道者相同的过程,用了一段时间才接受了现实,开始讨论在幻境里的遭遇。然后他们才发现,原来自己这些人都是被一名境界高深、战力惊人的黑衣刺客所杀。

    那名黑衣刺客究竟是谁?

    他们望向那些还没有醒来的修道者,在心里猜测着那些人在幻境里的身份。

    井九应该便是那位楚国皇帝,白早真是那位落难的秦国公主吗?还有那个人……

    他们的视线落在卓如岁的身上。

    卓如岁闭着眼睛,仿佛在沉睡,与平时看起来没有什么不同。

    但不知道为何,有道极淡的杀意正从他的身体里缓缓溢出。

    那几名修道者对视一眼,露出一抹苦笑,猜到了那名黑衣刺客的身份,心想自己死得不冤。

    这位青山宗的小怪物,在幻境里面不想着王图霸业,却一心一意杀人,那有几个人能挡得住?

    又有一名修道者睁开眼睛醒了过来,一身文士打扮,正是昆仑派那位自视甚高的弟子。

    这位昆仑派弟子望向四周,眼神很是迷惘,忽然悲痛至极的哭了起来。先醒来的那几位修道者没有露出嘲弄的神情,因为他们感同身受,而且他们刚醒过来时,表现的也好不到哪里去。

    用了段时间,那位昆仑派弟子终于接受了现实,停止了哭声。

    一位与他相识的修道者关切问道:“丘道友,你是如何出来的?难道也是被一名黑衣刺客找到了?”

    那位昆仑派弟子姓丘名成道,闻言微怔,说道:“什么黑衣刺客?”

    那位修道者有些吃惊,问道:“如果不是被那个小怪物找上门去,以道友的本领,为何这般早便离了幻境?”

    丘成道叹息一声,说道:“我降临在罗国的镇国大教七神教中,辛苦修行,刻意经营,好不容易得了教主信任,被选进宫助皇帝炼丹,原想着在宫里停留数十年,收服皇帝,将来成为一教之主,再以教立国,谁曾想本来正在进攻秦国章郡的北海郡大军忽然折道南下,与楚国靖王私军两相夹击,不过二十天的时间,两国大军便杀进了都城,皇宫烧成一片废墟,我运气不好,没能逃出来,当然就算能逃出来又能如何?想来七神教山门只怕也被毁了。”

    这些修道者们在幻境里生活了十五年时间,骤然听闻五国之一的罗国居然就这样覆灭了,不禁生出极大感慨,沉默不语。只有一名修道者惊呼出声:“什么?罗国居然被灭了?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丘成道看了那人一眼,问道:“你何时出来的?”

    那位修道者算了算,说道:“比道兄先出来一个时辰。”

    丘成道说道:“那便是你离开之后不到三十日,两国大军便杀了过来。”

    那位修道者闻言微怔,想着还在幻境里的那些亲人挚交,眼里隐有痛苦之意。

    丘成道问道:“你是罗国人?”

    那位修道者行礼说道:“说来惭愧,死时我也只是朝中一名普通官员,倒是道友在宫里的大名我早有所闻。”

    一位帮助皇帝炼丹的少年道士居然享有大名,自然不可能是什么好名声,他不便说得太明白。

    丘成道却毫无惭愧之意,反而轻捋短须,显得有些得意。

    很快那些得意便消失了,变成了愤怒,因为他发现自己竟然是第六个出来的。

    还有二十名问道者在幻境里,自己天赋卓异,手段了得,为何这么早被淘汰了出来?

    丘成道看着那些依然闭着眼睛沉睡的人们,眼里满是痛苦与愤怒,喝道:“这不公平!凭什么他们进去就是靖王世子、北海公子、白痴皇帝,我们却要从最下层开始攀爬?”

    听着这句话,醒来的修道者们脸上都露出了同样的情绪。

    想着这十五年在七神教与皇宫里的艰难与羞辱,丘成道冷哼一声,道袖微卷,带起一阵清风便向某处袭去。

    井九闭着眼睛坐在那里。

    要说丘成道最嫉恨哪位问道者,自然是楚国的那位白痴皇帝。

    相信大部分问道者都是这样想的。

    他当然不敢杀井九,只是刚从幻境里醒来,精神还有些恍惚,羞怒之余,总想发泄一番。若让他的袖风落在井九身上,井九在青天鉴里的神魂必然受到干扰,说不定便会出大事。

    忽然有清脆的铃声响起。

    一个小巧的琉璃铃铛出现在井九的身前,把那道袖风化于无形。

    这时青儿从青天鉴里飞了出来,扇动透明的双翅,带起一道狂风,卷起丘成道的身体从洞顶扔了出去。

    天空里传来他的惨叫声,不知道最终他会落在哪里,被摔成什么模样。

    青儿望向其余五名醒来的修道者,眼神冷漠至极。

    那五位修道者敛神静气,表示这件事情与自己没有任何关系。

    青儿没有理这些人,望向井九身前那个琉璃小铃铛,神情微异,心想这人真是奇怪,身边居然有这么多好东西。

    ……

    ……

    青儿姑娘重新回到青天鉴,变成那只青鸟,在北秦与南楚之间来回飞着,偶尔会去赵国看几眼。

    时间就在它的飞行里慢慢流逝,转眼又过去了三年时间。

    三年时间里发生了很多事情,得到胡骑与靖王的暗中帮助,北海郡造反终于成功,大军杀进了咸阳。

    北海太守正式登基为帝,发布的第二封诏书便是立白昼为太子。

    这件事情没有超出人们的意料,少年武神白昼排行第二,但在起兵起到了最重要的作用,立下无数功劳。

    他的那位兄长早在起兵之前便主动要求留守北海,明确表示了放弃或者说退让,只是令人有些心寒的是,就在立太子诏书颁行后不久,此人还是死了。说的是病死,但谁知道是自杀还是被杀呢?

    那位落难公主也被迎进了咸阳城,被新皇封为护国长公主,看似尊贵至极,实则不然。

    咸阳城里所有人都知道,这位前朝公主被幽禁在冷宫里,可能这辈子都无法再出来。

    秦国的局势并没有很快平静下来,多路义军打着拥立公主的名义,前赴后继地向着咸阳城发起进攻。白昼率领大军四处扑杀,军法依然如神,手段则是越来越残暴,动辄屠村坑降,再没有人用少年武神来称呼他,而是称其为杀神。

    ……

    ……

    作为秦国新皇的暗中支持者,楚国靖王也获得了极大好处,罗国的大片沃野归了沧州,困扰那对父子多年的粮草问题,终于得到了解决。可能是因为这个原因,靖王世子最近这些天的心情不错。

    初雪落下时,他让下属推着自己的轮椅来到湖边赏雪。

    事实上他的心情并不是很好,眼底蒙着一层淡淡的阴影与不悦。

    秦国的局势一直在他控制之中,白昼的战功离开他的出谋划策,但他现在却觉得,局势似乎渐渐偏离了方向。不是因为公主被幽禁,这是他们三人商量好的事情,而是白昼最近做的那些事情。在他看来,白师兄现在的做法有伤天和,哪怕这里是幻境,里面的人类并非真实生命,亦是不妥,而且由心见性,白师兄如果稍有迷失,对大局颇为不利。

    初雪的湖上游船没有停,甚至比平日里更多,看来贪看雪景的并非他一人。船上的那些姑娘与客人,看着湖畔那辆轮椅,再看着四周散着的侍卫强者,猜到轮椅中人的身份,惊呼起来,隔着极远便行礼请安。

    那些姑娘更是不停挥着衣袖,无比希望世子爷忽然来了兴致,来船上看看。

    忽然有只鸽子不畏寒冷地飞到湖畔,落在轮椅上,被一只手取走。

    童颜看着船上的那些人微笑致意,说道:“秦太子究竟是怎么对晚书说的?”

    下属解开信鸽带来的消息,神情骤然凝重,说道:“向先生……死了。”

    童颜眼神微变,脸上却依然带着笑容,说道:“秦太子动的手?”

    那名下属说道:“不,应该还是那个黑衣人。”

    童颜心情微松,说道:“越来越近……看来他的下一个目标应该便是我。”

    他当年最先找到的问道者便是自己的师弟向晚书。

    向晚书一直隐藏得极深,专门负责在他与白昼、公主之间通信往来。无论是靖王府还是他自己的谍报组织,都不知道向晚书的存在。那个黑衣人居然能找到向晚书,说明此人并非只是盯着他这边的情报泄露,还有别的情报来源。

    “你专程出府应该就是等着我来杀你,但你难道就不怕我潜在湖水里给你来个惊喜?”

    雪里忽然传来一道懒洋洋的声音。

    王府的侍卫们纷纷拨出兵器,神情凝重,如临大敌。

    这几年里世间出现了一个黑衣人,境界高深,战力惊人,四处挑战高手,杀人无算,而且据说与王府有隙。

    王府侍卫们平时一直防着此人,谁想到还是让对方悄无声息来到如此近的地方。

    童颜神情不变说道:“你从来不搞暗杀那一套,都是正面战斗,我有什么好怕的?”

    “你是靖王世子,与那些可怜的家伙可不一样,我要杀你可不会管那么多。”

    一个戴着笠帽的人从风雪里走了出来,浑身透着懒散的意味,却又有着极锋利的杀气,就像一把鞘中剑。

    童颜看着那个人说道:“我曾经以为你是井九,今天一看你还真有些像他。”

    那人把笠帽掀到身后,露出一张平实无奇而陌生的脸,说道:“你知道我不是他。”

    童颜看着那个人的眼睛,有些不确定问道:“卓如岁?”

    那人觉得很莫名其妙,说道:“还能是谁?”

第一百零四章杀不死便对你说一句话

    戴着笠帽的黑衣人便是卓如岁。

    现在离开幻境的问道者都是被他所杀。

    童颜忽然问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说什么天下共主,问什么铜鼎归属,战火连绵,生灵涂炭,太血腥而且太慢,所以我想了个最简单的方法。”

    卓如岁说道:“只要我把别的问道者全部杀光,那我自然就会成为最后的胜者。”

    “你这个想法很有道理,可惜的是没有人能做到,哪怕你天赋再高,战斗能力再强也不行。”

    童颜指着灰暗的天空,说道:“这里的天有盖子。”

    这句话是隐指。

    幻境里最高的修行境界是初婴或者说游野初境,这是被确定好的规则。在有上限的前提下,问道者之间的天赋差距会被抹平很多,而且就算卓如岁天赋骇人,比所有人都更快修行到游野初境,也无法以一人战一国。

    卓如岁说道:“所以我在抓紧时间,争取在那些白痴赶上我之前全部找出来,然后杀死。”

    童颜说道:“想找到我与井九很简单,但想找到别的人很难,比如我就不明白,你是怎么找到向晚书的?”

    卓如岁说道:“我在云州发现了雀娘。”

    听到云州与雀娘这两个词,童颜在心里叹了口气,大致算到了是怎么回事。

    “她的运气不是太好,转生成了一个棋馆馆主的儿子,被当地的门阀欺压的有些喘不过气来。你们中州弟子最喜欢管闲事,好吧,不用瞪我,那叫心怀天下,反正向晚书帮了雀娘几次,便露了痕迹,让我杀了,雀娘也杀了。”

    卓如岁问道:“对了,你猜我是怎么发现雀娘的?她变成了男儿身,按道理最难被发现才是。”

    童颜沉默了会儿,说道:“不要试图挑拨我们同门之间的关系,我不指望你会去杀井九,你也不要指望我。”

    卓如岁正色说道:“我们两派情形大不相同,他是我师叔,我当然不能杀,但白千军只不过是你师兄,为何不能杀?”

    童颜没有接他的话,说道:“你进来前便知道自己没有任何希望,才会自暴自弃,干脆在这里胡乱杀人?”

    卓如岁说道:“我在天光峰顶的洞府里呆了太长时间,别的还好,战斗经验很少,就像当年的景阳师叔祖一样,在这里杀人可以帮助我尽快提高战力,那么我想这应该也是一种修行。”

    风雪骤停,湖里的游船再次动了起来,就像打着旋的叶子,没有走远。

    湖畔安静了一段时间。

    卓如岁的每句话都像剑一般锋利,但童颜接了下来,而且反击的非常强硬,只是也无法伤到对方。

    童颜问道:“你打算继续这么杀下去?”

    卓如岁说道:“当然,我也知道这件事情会越来越难,有些人我完全不知道他们在哪里。”

    童颜说道:“比如何,还有我师妹。”

    “你不要想着诱骗我去赵国皇宫。”

    卓如岁表情古怪说道:“那个家伙不知道怎么回事,在这个世界里带着一身邪气,我暂时不想碰他。”

    童颜笑了起来,问道:“那我师妹呢?”

    “我以前认为她应该是那位落难公主,但白千军没道理把她幽禁在后花园里,直接联手复国岂不是更加方便?”

    卓如岁说道:“后来我发现雀娘转生成了男子,那白早自然也可以,就更拿不定主意了。”

    童颜说道:“所以你决定先把已经明确身份的人先杀死。”

    卓如岁说道:“你们不怕被人知晓身份,是因为你们或在深宫,或有大军保护,都不好杀,但相对在皇宫里的师叔和白千军,还是你更好杀些。”

    童颜提醒道:“你说漏嘴了。”

    卓如岁沉默了会,望向枝头那只青鸟,说道:“师父,我要动师叔也是最后的事,你别误会。”

    童颜说道:“既然我比较好杀,为何到现在你还没有动手?”

    问道者在这个世界上是孤独的,既然相见,聊上数句是很自然的事情。

    但童颜与卓如岁对话的同时,也是在观察彼此。

    通过这些观察,卓如岁确定童颜先天残疾,境界不如自己,但是……对方的准备比自己想象的更加充分。

    雪湖里的那些游船是真的,船上的姑娘也是真的,但那些客人是假的,船厢里有很多劲弩。

    最麻烦的是,不远处的那座小山上,有位文士正在撑伞赏雪。

    那位文士鬓间有霜,从年龄来看不是问道者,气息却很强大。

    “墨公,我听说过你。”

    卓如岁看着远方那名文士说道:“听说你可能是这个世界上最强的人,有机会我一定向您请教,但今天不行。”

    那位文士收起伞,向着山下走来。

    风雪再起。

    卓如岁对童颜说道:“告辞。”

    童颜说道:“你确定自己可以离开?”

    知道埋伏已经暴露,游船上的侍卫与军士不再伪装,伴着姑娘们惊慌的喊声,无数弩箭对准了岸边。

    湖畔的侍卫也向前进逼了一些距离。

    “我当然可以离开,因为不止你一个人有准备。”

    说完这句话,卓如岁重新戴好笠帽,转身向风雪里走去。

    侍卫统领望向童颜,等着他发令。

    童颜沉默不语,片刻后举起手来,示意众人不要动手。侍卫们很是震惊,心想今日布下天罗地网,更有墨先生这样的人物压阵,正是杀死那名黑衣人的最佳时机,世子为何会忽然罢手?

    墨公来到湖畔,看着轮椅里的年轻人,也有些不解。

    便在这时,树梢上的积雪簌簌落下,青鸟飞起到了更高的枝头。

    一个人从树后走了出来,那人有些黑瘦,穿着皇宫侍卫的服侍。

    看着这个人,童颜才明白卓如岁的准备是什么,也才明白先前他对青鸟说的那句话,不止是对青山掌门柳真人所说,也是对树后这个人所说。

    他看着那人说道:“听说你从来不离开陛下身边一步,今日来沧州,想必是有极重要的事情。”

    那名侍卫说道:“陛下说如果杀不死你,就让我对你说一句话。”

    童颜说道:“天子玉言确实比我这条命更重要,请讲。”

    那名侍卫说道:“陛下说你的人总在京都吹风说大学士要篡位,挺烦,以后不要再这样做。”

    童颜心想倒确实是那个家伙的说话口吻,不过能让那家伙说这么长一句话,看来确实是有些烦啊。

    想到这一点,不知为何他的心情好了很多,轻轻弹指表示知道了。

    那名侍卫没有再说什么,转身离开。

    看着那名侍卫的背影,想着那年与大学士在草庐里的对话,墨公若有所思。

    童颜对他说道:“有扰先生。”

    墨公带着深意说道:“你们的对话有些意思,虽然我听的不是很明白,但或许正是这样才有意思。”

    童颜没有想到自己与卓如岁的对话被远在山间赏雪的他听到了,微微一惊,神情却没有什么变化。

第一百零五章朝朝暮暮柳十岁

    回到靖王府里,童颜如往常那样,取出那本已经翻旧的书翻了遍,然后开始复盘今日的事情。顶 点 X 23 U S

    如果今日墨公不在,卓如岁一定会与树后那名侍卫联手杀他。

    纵然他早有布置,游船上弩箭威力惊人,只怕也无法阻止对方。

    井九真的对自己动了杀心?难道就是因为他说的那件事情?

    夏天的时候,楚国都城发生了一件大事。

    一名高大男子凌晨时分在皇宫前逡巡不去。禁军觉得不对,前去盘问。那名男子取出木棒四下挥击,试图逃跑,最后还是被抓住了,发现此人竟是身怀利刃,意图闯宫弑君。刑部官员审讯时用刑极重,但那名男子始终紧咬牙关,除了说自己要杀昏君,不肯多说一句话,更不肯交待幕后的主使。

    最后那人被认出来曾经是蓝雨关的一名校尉,在裴将军的麾下做过亲兵。

    裴将军乃是楚国名将,声名只在靖王之下,常年驻守在楚赵边境,与赵国大军对抗,于国有大功。

    但更广为人知的是,这位裴将军乃是张大学士的亲信。

    无数视线投向了学士府,刑部自然不敢再逼迫太急,都城陷入一种诡异的安静。

    就在这个时候,那名男子忽然在大牢里自杀身亡。

    一时间,那些真正心怀公义的人、那些擅于利用朝政局势的人、那些野心极大的人都跳了出来。无数奏章像雪花般送入内廷,大理寺外的鼓每天都被敲响,甚至有些人在夜里秘密入宫面见皇帝,说了些什么无人知晓。

    这件事情背后当然有靖王父子的推动,但更主要的是,大学士的新政损伤了很多贵族的利益,摄政时间太长,却始终不肯再进一步,似乎让人看到了某些软弱之处,自然让人生出很多窥视之心。种种原因导致此次对大学士的攻击很快便演变成了一场风暴,整个京都风雨飘摇,除非大学士动用强硬手段,不然局势很难平伏。

    可如果大学士动用强硬手段,谁知道会带来怎样的动荡。

    就在最紧张的时刻,自登基以来便从来没有上过朝的皇帝陛下……忽然出现在朝会上,出现在所有大臣的眼前。

    那些反对派的官员大喜过望,以为陛下终于清醒了过来,想要借着当前这场风暴对大学士动手。

    谁也没有想到,皇帝陛下只说了一句话便要走了。

    “大学士办事很好,你们不要胡闹。”

    ……

    ……

    朝堂局势,人心趋背,政治风暴……就像真正的风暴一样是个很复杂的东西,无论成因还是过程或者结果,事后看来往往会让人觉得毫无道理。皇帝只有昏君与白痴之名,说的这句话无头无尾,按道理不应该有太大的影响力,但因为某些玄妙的原因,也可能是因为大学士的手段,因为这句话,笼罩京都数十日的那场风暴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散去。

    接着自然就是反扑。借着这件事情,大学士把朝堂与州郡再次肃清了一遍,把那些隐藏了很多年的老狐狸们全部揪了出来,至此再也没有人能影响到他的地位。

    童颜知道井九为何这么做,但真的无法理解,难道他就真的不怕大学士篡位?

    这么多人想杀死你,包括我,甚至还有你那个师侄,如果没有皇帝的名份,你还怎么活下去?

    ……

    ……

    柳十岁在这个世界里的父母是某个修行宗派的杂役。

    他睁开眼睛看到的便是飞剑。

    他能走路便开始学剑,从那开始便什么都不做,专心致志地学剑。

    到十四岁的时候,他已经是那个修行宗派里的最强者,成为了那个宗派历史上最年轻的长老。

    他的父母自然不用再做杂役。

    然后他下山加入了一个刺客组织,确认公子就在楚国皇宫。

    接着便是那个晨光与送水车的血腥故事。

    来到这里已经十八年,他除了在宗派里学剑,便是在皇宫里做侍卫,这还是第一次出远门。

    他急着回到皇宫,但风景就在窗外,总是能被看见。

    那些青山绿水真的很好看,他经常看得有些出神。而且路途上总是容易遇着事情,比如拦车的马贼,伤人的惊马,于是他顺手杀了几个人,又救了几个人,那种感觉有些熟悉,让他的嘴角微微扬起。

    回到楚国都城,他忽然觉得这座城市有些陌生,进入皇宫,更是觉得这些建筑从来没见过,倒是那些红墙黄瓦有些眼熟。

    走进大殿,来到窗前,看着歪在榻上的井九,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最终没有说出口。

    井九看了他一眼:“说。”

    柳十岁挠了挠头,说道:“我觉得我的记性好像越来越糟糕了。”

    井九问道:“变糟糕的速度如何?”

    柳十岁睁大眼睛,看着他说道:“你谁啊?”

    井九笑了起来,看着他的眼睛问道:“你觉得我是谁?”

    柳十岁认真地想了很长时间,摇头说道:“……真想不起来,只隐约记得你对我很好,而我要保护你。”

    他很聪明,同时也是个极简单的人,对幻境没有任何警惕,也没有防备。

    以前不受影响,是因为他的心里一直有事,记着要来找井九。

    现在他已经找到了井九,不再担心,被宫外的风景渐渐融入这个世界,自然开始忘记前尘往事。

    井九清楚这是为何,知道不会有什么大问题,却不知道他接下来会怎么做。

    柳十岁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不要怕,我不会丢下你不管。”

    井九挑了挑眉,没说什么。

    柳十岁走出殿外,警惕地注视着四周,就像以往三年那样。

    ……

    ……

    问道二十年。

    天下初定。

    大乱将起。

    秦国境内叛乱皆平,严刑峻法加上赏罚分明,国势渐盛。

    只是那位被幽禁的公主再也没有人见过,很多人怀疑她已经死去。

    在那位著名的昏君之后,赵国终于迎来了一位优秀的皇帝。

    年轻皇帝治国极为优秀,对强秦一步不让,对大齐更是步步进逼,唯一令人担心的是他的身体始终不是太好。

    齐国疆域广大,人口众多,商业发达,民间富庶,只是因为朝上诸公无力,始终处于赵国的阴影之中。

    尤其是那位何公公,手段太酷,压榨太狠,便是最慷慨的商人都不愿意再承受下去。

    那些巨商买了好多刺客试图杀死他,却没能成功。

    罗国被灭,而且正在以极快的速度被遗忘,大半归了秦国,余下的则由赵国和楚国的靖王爷分了。

    楚国与齐国有些相似,民间以奢靡生活为荣,国人性情柔媚,毫无远见雄心。

    直到张大学士执政的这些年,楚国才隐隐有了盛世上国的感觉。

    问题在于,看似繁华强大的楚国始终有两个致命的隐忧无法摆脱。

    两个隐忧,都是一心不臣之心。

    这些年看来,张大学士的不臣之心确实被他控制得极好,可远在沧州的靖王爷手握数万铁骑,纳入罗国旧地后,统治的疆域已经超过楚国的三分之一,他的不臣之心谁来控制?

    深秋时节,楚国皇帝忽然下了一道圣旨,惊动了所有人。

    皇帝的每句话都是圣旨,按道理来说,这是很常见的事情,问题是这一任的楚国皇帝据说是个白痴,很少说话。

    至于任免官员、年节祭祀时必须颁行的圣旨,听说则是由阁臣们草拟,然后由张大学士盖玺。

    皇帝为何会忽然会亲自下旨?

    更令人吃惊的是圣旨的内容。

    陛下令靖王世子入京。

第一百零六章风雪故人来

    圣旨一出,顿时引来无数议论。www.uu234.net

    靖王世子入京,想必便再难离开,这就是要他来当人质的意思?

    问题在于沧州方面怎么可能答应,如果拒旨,难道楚国便要开始内战?

    皇帝究竟在想什么,还是说这是张大学士与朝廷大臣们的意思,不然这份旨意如何能够出宫?有很多持阴谋论的人甚至想到了另外的可能,那个白痴皇帝难道是真的清醒过来,不愿意再做傀儡,想外引强援,以确保自己的安全?

    无数猜测在都城上空飘舞,就像树上落下的黄叶。

    随着时间推移,寒意渐盛,沧州方面始终没有动静,人们越来越不安。

    怎么看靖王世子都没有领旨的道理,难得的繁华盛世,便要因为那道圣旨而终结?

    想到这种可能,无论官员还是百姓都对宫里那位白痴皇帝生出了恨意,心想这哪里是什么圣旨,完全就是糊涂至极的乱命!就连允许陛下颁旨的张大学士也受到了无数腹诽……

    初雪落下,楚国都城气氛异常寒冷。

    守城的士兵搓着手,祈祷着宫里那个白痴皇帝赶紧暴毙,大家赶紧忘了那道圣旨。

    忽然,他看见城外的原野上远远行来了一支队伍。

    风雪里,靖王世子来到了都城。

    ……

    ……

    都城里的寒风被暖意取代,差不多所有的百姓都涌到了街道两边。

    无数道热烈或好奇的视线,落在最前面的那辆车上。都城的寒冷远远不如沧州,可能是因为这个缘故,靖王世子虽然身子弱,依然开着窗,斜倚在窗畔,微笑与街边的人们对视,挥手。

    靖王世子在楚国非常出名,所有人都知道他貌美如花,性情温和,天生宿慧,完美至极。

    他唯一的遗憾便是身有残疾,不良于行,却因此得到了更多怜爱。

    看着窗中的世子,街上的百姓激动异常,那些女子看着他唇角的笑意,更是如痴如醉,双腿微软。

    有人说道:“听闻陛下也生得极美,就是脑子不怎么好使。”

    这话引来无数嘲讽与贬斥。

    靖王世子为了楚国的和平,为了百姓远离战火,不惜以身冒险来到都城,如此大仁大勇,岂是那个白痴皇帝能比?

    接着很多人想到了某件可怕的事情,皇帝陛下既然是个白痴,必然糊涂,而且可能易怒,联想到让靖王世子入京的那道圣旨,万一他真让人把世子杀了怎么办?这个猜测很快便传开,街道两边的人群骚动起来,有些书生振臂一呼,带着民众如潮般卷向皇宫,要求面见大学士,为了楚国,务必要保住世子的性命。

    ……

    ……

    雪亭里,靖王世子见到了那位著名的白痴皇帝。

    童颜终于见到井九。

    时隔二十年,哪怕冷静聪慧如他,也不免生出些感慨,说道:“以此处推及彼处,果成寺的蹈红尘果然有道理。”

    井九说道:“你以前没进来过?”

    童颜说道:“嗯。”

    井九说道:“白早应该来过。”

    童颜有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说道:“你以前不是一个愿意挑拨的人。”

    井九想了想,说道:“我确实不很擅长。”

    童颜说道:“我们终究都只能是我们,哪怕来到幻境,已经在这里生活了二十年,我们还是我们。”

    井九明白他的意思。问道者来到幻境会转生成什么样的人,与青天鉴没有关系,只与他们自己有关。他们会成为自己最想成为的那种人、最深层记忆里的自己、然后按照自己的眼光与格局以及最重要的意愿成长,直至成功或者死去。比如白早一直视自己为未来的正道领袖,所以她出生便是公主,却要承受无数考验与艰难,其余人也一样。

    “白师兄杀伐果断,本就极得师尊的欣赏,但我没想到,他的意志竟是如此强大,在这里展现的更加充分。卓如岁就是想要战斗,所以他才会变成刺客,虽说在这里的修行所得无法保留,但我想他在这里得到的好处肯定最多。”

    童颜说道:“何厌恶自己在现实里的好运,所以在这里他的运气很差,他记得最清楚的是朋友的背叛,所以在这里他会继续遇到朋友,经历背叛,直到他也学会这些,或者战胜这些。”

    井九没有说话,静静听着。

    “雀娘想下棋,所以转生成棋馆老板的儿子,这也说明当初她一个女子修道,应该在镜宗里吃过不少苦。”

    白早没有转生为男子,只是因为她在云梦山里备受宠爱,没吃过什么苦?

    童颜不愿意去想那个最深层的原因。

    井九说道:“你呢?”

    童颜说道:“据我推算,我将来可能会成为一名良相,或者军师。”

    无论良相还是军师,都是辅佐的角色。

    他要辅佐的是谁,非常明确。

    井九的视线落在轮椅上。

    童颜的腿上盖着一张羊毛毯。

    他在现实里是中州派年轻强者,真正的仙家公子,为何会在幻境转生为一个瘸子?

    因为白早先天不足,柔弱多病,他怜惜极深,日夜想以身换之。

    情之一字,真是害人。

    井九默然想着。

    连这么聪明的人都避不开。

    童颜知道他猜到了些什么,把毛毯向上拉了拉,看着他说道:“我唯一想不明白的是你为何会转生成为楚国的皇子?以你的性情意愿,此事绝不可能发生,所以我真的很好奇你在现实里的真实身份,朝歌井家养不出来像你这样的儿子。”

    井九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说道:“没有人能算清楚发生在他人身上的所有事情,包括你我。”

    “二十六名问道者,被卓如岁杀了七人,我杀了两人,还剩下十七人,其中有九人在我控制之中,随时可以除掉,还剩下七个人便是奚一云、何、卓如岁、白千军、师妹,你……还有他。”

    童颜看了眼雪亭外的那名侍卫,然后继续说道。

    “奚一云始终没有出现,有些诡异,卓如岁行踪不定,很难抓住,我只能先尝试控制你们五人。”

    井九说道:“不能控制,便要试图杀死,这些年你派了七批人来,确实有些烦人。”

    十五岁后,他便没有吃过东西,至于如何瞒过那些太监宫女,自然有柳十岁处理。

    而且他深在皇宫,从来没离开宫门一步,想要杀他确实非常不容易。

    但童颜没有放弃努力,只是没能成功。

    他再次望向亭外那名侍卫,说道:“我没想到他这么强,而且这么有耐心。”

    井九说道:“知道你要做什么,应对起来自然不难。”

    童颜说道:“问题是你怎么确定那些人都是我派的?为什么不能是张大学士?你对他的信任究竟从何而来?”

    井九说道:“与信任无关,只是他想杀我,必然会调集大军来攻,不会用刺客这样小气的手段。”

    童颜说道:“你对他评价很高。”

    井九说道:“他帮我处理了很多事。”

    童颜问道:“那为何不能是别的问道者?比如白千军,又或者何?”

    井九说道:“我是一个白痴皇帝,对他们没有威胁。”

    童颜说道:“没有人会认为青山井九是白痴。”

    井九说道:“白痴是白痴的行为。在他们看来,我的选择或者说道路是错误的,那么我就是白痴。”

    童颜说道:“我不这样认为,虽然到此刻为止,我依然算不到你选择的道路是什么。”

    井九说道:“你觉得我才是对的,所以想要杀我。”

    童颜说道:“我一直认为你才是师妹最大的竞争者,其余人不足为惧,所以只有杀死你我才能放心。”

    井九说道:“你想的没有错。”

    童颜沉默了会儿,说道:“希望你能给我一个机会证明我是错的。”

    ……

    ……

    青天鉴边,向晚书与雀娘先后醒来,确认发生何事后,脸上不禁露出遗憾的神色,然后发现了彼此的存在。

    雀娘微笑说道:“多谢。”

    向晚书说道:“不必客气。”

    没有更多的言语,二人闭上眼睛,开始消化在幻境里的感悟。

    两天后他们睁开眼睛,对视一笑,向晚书准备说些什么,忽然听着远方传来了些声音。

    要知道这里是回音谷深处,最近的观战者也离得极远,居然能够听到声音,可以想象那边必然是一片哗然。

    雀娘心头微动,起身掠向谷外,其余的问道者不舍离开,只有向晚书想了想,驭起天地遁法追了上去。

    来到回音谷外,看着那些高台上的修道者,尤其是某些熟悉却又陌生的脸,雀娘与向晚书不禁有些恍惚。

    但他们还来不及化解这种怅然,便被天上的画面吸引了注意力。

    还天珠嵌在青天鉴里,便是幻境里的太阳。

    它投射在天空里的画面便是那个世界。

    那个画面是圆的,就像是某处尼姑庵里的窗。

    圆窗里有一道寒枝,枝头栖着一只青鸟。

    远处是楚国的皇宫,在风雪里若隐若现。

    一名侍卫站在亭外,衣服上都是雪。

    雪亭里,井九与童颜静静对坐,中间的棋盘上已经落了一颗黑子。

    看着这幕画面,雀娘用手捂住嘴巴,才没叫出声来,眼睛却已经湿了。

    ……

    ……

    (开始休假啦,主要是大学同学二十年聚会,肯定要不停喝,刚好遇着国庆节,就偷个懒吧。

    祝大家节日愉快,身体健康,十月八号再见噢。)

第一百零七章雪泥鸿爪各西东

    看到天空里的画面,回音谷外一片骚动,很多人像雀娘一样激动起来。顶 点 X 23 U S

    棋道有至理,对很多修行者来说是必修的功课,除了青山宗的人们。

    修行界历史上最精彩的一局棋,当然是那年梅会井九与童颜的惊天一局。

    其后童颜闭关不出,井九踪迹难觅,不知引发多少遗憾与感叹,都说世间再无这般棋。

    谁能想到在青天鉴的幻境里,井九与童颜再次相遇,并且要以楚国皇帝与靖王世子的身份再下一局棋。

    无数视线落在天空里,看着风雪里的皇宫,积雪的小亭,亭下的棋盘以及对枰而坐的两个人,炽热非常。

    青鸟在西山寒枝上,与皇宫的距离很远,她知道现实世界的人们想要看些什么,让棋盘填满了整个画面。

    棋盘上的线与那根哑光的黑棋,显得无比清楚。

    井九伸出两根手指,拈起一枚白子搁在棋盘上。

    他的动作很轻柔,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在现实世界里观战的人们却仿佛听到了一声雷鸣。

    接着,童颜用三根手指捉起一枚黑子,很随意地放在棋盘上。

    只是三枚棋子,自然谈不上什么绝妙,动作也很是简单随意,却在回音谷外引发一片不虚此行的感慨。

    井九与童颜的那局棋,在修行界与人间都流传极广,当年棋盘山上发生的所有细节,不知道被讨论了多少遍。

    人们记得很清楚童颜就是这样落子的,也记得井九落子的风格,不见已经久矣。

    雀娘双手抱在胸前,盯着天空里的画面,眼睛一眨不眨,泛着明亮的光泽。

    向晚书看着她紧张而期待的样子,微微一笑。

    雀娘忽然生出愕然的神情,说道:“这是怎么回事?”

    向晚书微惊,向着天空里望去。

    紧接着,也有很多不解的呼喊声响起。

    不是井九在第四步便下出了谁也看不懂的怪棋,而是天空里的画面忽然异常模糊,哪还能看到棋盘。

    青鸟收回视线,那些模糊的景象渐渐清晰,竟是一张脸。

    那人站在青鸟身前,白布遮住口鼻,眼睛露在外面,眼睛透亮至极,却又给人一种很没精神的感觉。

    ……

    ……

    “让开啊!”

    雀娘不知道那人是谁,有些着急地喊了起来。

    回音谷外很多人也下意识里喊了起来,完全没有想过,那个人能不能听到外面的声音。

    那些恼火的喊声甚至是喝骂声渐渐平息,变成了哗然与骚动,因为有人认出了那个人的身份。

    那个蒙着白布的男子,在青天鉴幻境里是最可怕的刺客,在真实世界里却是青山宗的小怪物。

    卓如岁为何会出现在楚国都城?而且井九与童颜在皇宫里,为何他偏偏出现在西山,站在青鸟的身前?

    雪落无声,西山渐寒。

    卓如岁站在雪地里,看着枝头的那只青鸟,没有说话。

    被他这样挡着,青鸟自然无法把雪亭里的棋放给真实世界里的人看。

    但不管是雀娘还是别的修行者,都没有再说什么,因为都猜到他必然有其用意。

    他与青鸟站得极近,眼睛看得极清楚,是那般的平静而令人心悸。

    看着天空里的这对眼睛,雀娘忽然想到一种可能,神情微变。

    紧接着,包括向晚书在内的很多人都想到了那种可能。

    回音谷外变得鸦雀无声,甚至比落雪的西山还要更安静。

    井九下旨令童颜进京,卓如岁忽然出现,这极有可能是事先的约定。

    他们要联手除了童颜。

    童颜是中州派智谋最出色的问道者,如果能够杀死他,对青山宗竞争长生仙当然是件好事。

    当初在沧州湖边,卓如岁便尝试过。

    问题在于,井九进入幻境后一直像个白痴一样生活,为何会忽然做出如此大的改变?

    如果这真是青山宗为童颜设下的杀局,卓如岁自然要来盯着青鸟,至少要得到某种承诺。

    青鸟是青天鉴灵,如果她想暗中帮助自家弟子,井九与卓如岁就算再厉害,也没办法杀死童颜。

    “上次你没这样做,想来是井九的意思?我不会干涉问道,我只想提醒你,想杀人就要做好被人杀死的准备。”

    说完这句话,青鸟离开枝头,向着皇宫飞去。

    回音谷外的人们都听到这句话,这便是中州派的承诺。

    卓如岁消失在了风雪里。

    天空里的画面,随着青鸟的飞翔而不停变换。

    楚国都城与皇宫里的所有细节,都一览无遗。

    回音谷外响起压抑的惊呼。

    那些隐藏成民众,却身怀兵械的武道高手,应该是沧州方面蓄养的死士?

    那些整装待发的楚国禁军,最终会听谁的命令?

    就如青鸟所言,童颜敢进京,自然有所凭峙,难道他也想毕全功于此一局?

    雀娘抱在胸前的双手,握得更紧了些,这一次不再是紧张与兴奋,而是担心。

    雪亭里的那局棋,原来竟是这般凶险。

    天空里的画面,忽然变得白茫茫一片。

    那是皇宫里的广场,覆着一层雪,上面站着一个人。

    那人一身黑衣,站在雪地里,分外醒目。

    他是墨公。

    这个世界里最强大的那个人。

    谁也没有想到,墨公也随着靖王世子一道入京,难道他是来杀皇帝的?

    墨公忽然抬头望向天空。

    真实世界里的所有人都看到了他的眼睛。

    对幻境里的这些人,修行者从来都不在意,甚至不把他们当作真实存在的生命。

    墨公在幻境里是最强者,也不过是元婴初期的水准。

    但看着此人的眼睛,回音谷外的人们却生出强烈的不安情绪,仿佛被此人看透了一般。

    青鸟也看到了墨公的眼睛。

    它落在殿顶的雪瓦上,深深看了此人一眼,然后望向雪亭。

    雪亭里的棋局,已经开始了会儿。

    棋盘上搁着二十余枚棋子,散落各处,看似杂乱,没有任何规律,也没有任何接触。

    井九忽然望向风雪那边。

    童颜也随之看了过去,微微挑眉说道:“有人在破境?”

    井九说道:“是破劫。”

    ……

    ……

    (这次的大学聚会很美好,在这里记注一笔,另外惊讶的是,居然有好几位同学在看大道朝天……在这里向他们挥手致意,也向大家挥手致意,久违了,幻境里的情节我太喜欢了,会珍惜着写的,过两天再来提速吧。)

第一百零八章就算天空再深看不出裂痕

    墨公是这个世界里境界最高的人。m.www.uu234.net

    这个事实是如此的清楚,就像他此时一身黑衣站在覆满白雪的皇宫里,一眼便能看到。

    按道理来说,他不应该站在这里,但他就站在了这里,无人敢问。

    雪地上留着一些爪印,那是青鸟在天空里飞过的痕迹。

    墨公不再看天,看着那些爪印,若有所思。

    皇城墙外的值房里,张大学士看着杯里热气渐无的茶水,同样若有所思。

    一名官员站在他的面前,表情有些紧张。

    禁军统领推开房门,带着雪粒走了进来,神情凝重说道:“沧州的人都盯住了,只是担心那些死士会不会提前混进了宫里,再就是聚拢在宫外的那些百姓书生,如果不尽早驱散,只怕会被有心人利用。”

    大学士用食指把茶杯轻轻推到离桌子边缘稍远些的地方,说道:“陛下宫里如果有动静,禁军便动吧。”

    听到这句话,那名官员神情大变,啪的一声直接跪到了他的身前,急声说道:“大人,万万不可!”

    大学士深深看了此人一眼,没有说话。

    那名官员声音微涩说道:“陛下乱命召靖王世子进京,朝廷局势顿时不稳,民意汹涌,如此好的机会怎能错过?”

    这句话没有说明,但意思已经非常清楚。无论是皇帝陛下想杀死靖王世子,还是靖王世子想要弑君,朝廷都可以趁乱做很多事情,而且事后不需要承担任何的罪名。怎么看这都是大学士最好的机会,甚至可以说是完美的机会。

    就连禁军统领都有些动摇,望向大学士,紧张地等着他最后的决定。看张大学士依然沉默,那位官员生出些希望,再次苦劝道:“就算陛下真有什么准备,但墨公就在宫里,只要他出手……什么事情不能解决?”

    “墨兄此生行事只为天下公义,怎会为了你我的私心出手?”

    张大学士起身走到窗畔,望向看不到的皇宫深处,想着那位相识数十年的友人,再次陷入沉默。

    以靖王世子的智谋与能力,既然能带着墨公进宫,自然便能说服墨公出手。今天的机会确实太好,就算陛下再如何大智若愚,深不可测,也没有办法抵挡这场风雪。但他为何还是觉得有些不对劲?

    他的视线穿过宫墙与风雪,仿佛看到了墨公站在雪地里的画面,感觉到那里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正在发生。

    墨公站在风雪里,还有很多人也站在风雪里。

    汇聚在宫门外的那些百姓与书生,顶着风雪不停哭喊,求陛下一定要保证靖王世子的安全,以免楚国陷入可怕的战火,比如那些在背街处整装待发的骑兵,还比如那些时刻准备闯宫的沧州强者。离正殿不远的地方,几名早在十年前便自阉进宫的太监穿着羽衣,借着风雪的遮掩,悄悄靠近。除了童颜与他们自己,没有人知道他们是沧州送进宫的死士。

    今日楚国都城里的这些事情和这些人,就像是青鸟故意留在雪地里的那些爪印一样,东一处西一处,看似并无相干,实则有着极其隐秘而玄妙的联系。

    这些事情最终会演变成什么模样,这些人最终是生是死,都要等着那局棋的结束。

    但那局棋这时候正处于暂停之中。

    童颜看着远方的风雪,浓眉像剑一般挑起。

    这里是青天鉴的幻境,并不是真实世界,这里的修道者无法飞升,为何会有天劫?然后他想起很多年前初进此间时听到的那句话这个世界里的修行境界最高也只能到金丹圆满至初婴,也就是游野初境,再也无法提升。

    之所以会有天劫的征兆,难道便是因为这个世界有人触碰到了初婴之上的境界?

    这样的事情以往在青天鉴里应该也发生过,这里的修道者并非真实的生命,想必都已经被抹杀。

    可是这次……童颜感受着风雪那边的气息变化,情绪有些复杂,因为他知道将要破劫的那个人是谁。

    墨公是大文士,也是大书家,更是数百年来境界最高的修行者。

    他是童颜的忘年交,也是张大学士的挚友,他今天来楚国都城,并不是为了杀皇帝,而是为了天下的和平。

    但就像张大学士想的那样,童颜既然能劝说他来都城,便一定有办法劝说他对井九出手。

    只是童颜这时候很犹豫。

    如果墨公选择破劫,必然是身死道消的结果,对他的局会带来致命性的影响。

    无论站在墨公立场,还是他自己的立场,似乎他都应该想办法让墨公选择不应天劫。

    问题在于童颜是一位修道者,他很清楚那种大道在前的感觉,所谓朝闻道,夕死可,便是这个意思,他不想墨公因为自己错过这个机会。

    “你会怎么选?”

    童颜忽然望向井九问道,这问的自然不是下一步棋,而是墨公的选择。

    井九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在他看来这不是需要选择的事情,生命本来就应该往那个方向去。

    风雪越来越疾,皇宫里的画面越来越模糊。

    时间缓慢地流逝。

    墨公站在雪地里,依然没有动作。

    井九动了。

    他拈起一枚黑棋搁到了棋盘上。

    咔嚓!

    一道极粗的闪电忽然从天空里落下,穿过无数雪片轰在了皇宫里!

    皇城内外响起无数惊呼,骚乱起来。

    童颜的身体变得有些僵硬,不知道这是巧合还是什么。

    井九说道:“去看看。”

    柳十岁看了童颜一眼,撑着伞走出宫门,来到皇宫广场里。

    封宫的旨意已经下了,哪怕天雷落下,宫外已经混乱不堪,依然没有人进来。

    如白毡的雪地上出现了一个破口,就像被灯火烧破了一般,四周出现了数道裂口。

    墨公的衣服边缘有些焦糊,沉默看着天空,眼里没有惧意,只有战意,右手已然落在了剑上。

    柳十岁静静看着他,等着他做出最后的决定。

    ……

    ……

    羽翅破雪,青鸟飞来,轻轻落在桌上。

    它没有去看雪地里的墨公,所以回音谷外那些现实世界的修行者没有看到那道天雷落下的画面。

    它也没有看棋盘上的那些棋子,而是望向了井九,眼里满是探询与困惑的神情。

第一百零九章害怕悲剧重演我的命中命中

    青鸟看着井九。

    井九说道:“不要看我,与我无关。”

    童颜看着青鸟。

    青鸟口吐人言:“不要看我,与我无关。”

    听到这句话,就连井九也望向青鸟。

    这里是青天鉴里的幻境,万事均与你有关。

    青鸟说道:“我是鉴灵,不是规则。”

    这句话隐约有深意,她没有说透,留给井九与童颜自己琢磨。

    井九没有就此事再发表任何意见,对童颜说道:“继续。”

    不管是破劫还是度劫,面对或者放弃,那都是墨公自己的选择。

    先前他落下那枚黑棋的时候,天空落下一道闪电,这时候轮到童颜了。

    童颜望向风雪深处,沉默了会儿,用三根手指捉起一颗白棋摆到了棋盘上。

    青鸟走到棋盘上,把右爪扒了扒那颗白棋,让位置摆的更正些,抱怨说道:“怎么还是像小时候那么笨?”

    童颜面无表情说道:“如果我笨,那你算什么?”

    很明显童颜与青鸟以前便相识,而且还很熟悉,井九并不在意,拈起一枚黑棋放下。

    童颜落子。

    井九再落。

    两只手不停落下。

    棋盘上的棋子渐渐变多。

    青鸟在其间行走,脚步轻盈,就像跳舞一样。

    这画面很好看。

    但回音谷外、那些现实世界里的修行者看不到。他们也看不到皇宫里落下的风雪,还有那些不时落下的雷电。他们只能看到青鸟看到的。很明显这是青鸟刻意为之,她不想墨公遇到天劫的事情被外面的人知晓,尤其是白真人。

    现实世界里的修行者们知道楚国都城的局势很紧张。但这十余天里,他们已看遍了青天鉴里的世事变化,沧海桑田,城头变幻王旗,这些事情已经很难影响他们的心情,他们只是想看这一局棋。

    只是偶尔听到画面深处传来的低沉而压抑的轰隆声,让他们有些好奇如此风雪天为何会有雷鸣?

    ……

    ……

    井九与童颜的这局棋与当年棋盘山上的那局棋并不相同。

    那局棋被称为惊天一局,是因为双方在棋枰上杀意凛然,每落一子,天地便会生出感应,风起雨落,雷电交加。

    今日皇宫里有风雪也有落雷,棋局本身却极平稳而缓和,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淡然。

    水是什么味道没有人能说清楚,也没有几个人能品出这局棋的妙处。

    井九与童颜随意地落着子,回音谷外的人们一脸茫然,完全看不明白他们在下什么。

    只有雀娘盯着天空里的画面,小脸微红,身体微晃,如饮烈酒。

    片刻后,她的脸色又瞬间变得苍白起来,仿佛喝多了酒,想要呕吐。

    她是连续数次梅会棋战第一,公认的棋道最强者,只有她能看懂井九与童颜的棋。

    她震撼地发现,井九与童颜的棋力竟然已经远胜当年。

    向晚书苦笑无语,心想自己也算知棋者,今日竟是只能通过雀娘的反应来判断当前局面,真是可笑至极。

    很多修行者也反应了过来,井九与童颜落棋之后,他们不再徒劳地苦苦思索,而是第一时间望向雀娘。

    回音谷外,只见无数人头在天空与雀娘之间来回转动,画面与当年梅会棋战有些相似,却更加滑稽有趣。

    雪亭里的棋局已经进入了中后段,雀娘的反应越来越少,人们已经很难从她的表情判断出局势。

    她盯着天空里的画面,鼻翼微张,明显紧张至极,脸色由苍白再次转回微红,眼神也由惘然变成坚定。

    ……

    ……

    那几名太监还在等着消息。

    宫外的沧州死士与混在人群里的谍子也都在等消息。

    皇宫禁严,空无一人。

    风雪里,柳十岁撑着伞,看着广场里的墨公。

    他不知道陛下喊自己看什么,但既然皇宫里只有此人,那便来看看。

    黑衣男子确实很强,境界深不可测,如果想对陛下不利,他是拦不住的,只怕两招便会被杀死。

    问题在于,你站在雪里做什么呢?莫不是个白痴?

    柳十岁想到自己忘了很多事情,也算是个白痴,不禁又对此人生出些同情。

    墨公当然不是白痴,他是这个世界上境界最高的人,也是这个世界里最有智慧、最仁义的人。

    智慧是很好的东西,仁义也是很好的东西,但二者兼具,有时候选择便会变得无比困难。

    墨公现在就面临着这样的选择,所以才会沉默了这么长时间。

    他今日来楚国皇宫是应靖王世子之邀,同时也是想帮一把少岳。

    天下大势初定,秦、赵、楚三国最强。

    如果这三个国家能保持现在的均势,战火便难再起,亿万黎民便能平安地活下去。秦国与赵国不需要担心,那位暴戾的太子与那位阴郁可怕的九千岁不会犯任何错误,唯独是楚国这个白痴皇帝让他有些不安。

    他担心楚国皇帝并非真的白痴。

    果不其然,就在楚国朝局最平稳的时候,那个白痴皇帝忽然下旨令靖王世子进京。

    这是不惜冒着内战的风险,也要趁乱重夺大权吗?

    如此手段可以说是大胆疯狂至极,哪里是白痴能做出来的?

    于是,他带着满身风雪而至,要为了天下杀了这个皇帝。

    谁能想到,就在这种最关键的时刻,他忽然明悟了一丝天机。

    当时青鸟在天空里飞过,在他的心里与雪地上留下些凌乱的爪印。

    他抬头望天,隐约看到了另一方世界。

    这灰暗的、落雪的天空仿佛并非真实,似乎……可以用剑斩开?

    就在墨公心里生出这个念头的瞬间,雪空开始落雷。

    他现在面临着一个选择。

    拔剑向天。

    还是。

    转身弑君。

    他知道就在不远处的殿侧雪亭里,皇帝与靖王世子正在下棋。

    雪空不停落下雷电,轰隆的巨响不绝于耳。

    闪电有的如柱,有的如丝,落在他的四周,积雪被融化,裸露出来的青石焦黑处处,迸出石屑,生出裂痕。

    墨公手扶剑柄,眼里渐生决然。

    看到这幕画面,柳十岁不再停留,转身就走。

    ……

    ……

    雪亭棋局进入到了最后的阶段。

    柳十岁撑着伞回到亭畔,对井九摇了摇头。

    风雪骤消,雷电不再生起。

    井九沉默了会儿,拈起一颗棋子放到棋盘上,说道:“我赢了。”

    雪宫静寂无声。

    回音谷外也是如此。

    童颜静静看着他,没有在他眼里看到任何喜悦,只有一抹倦意与遗憾。

    井九很少会有这样的情绪。

    他因何事而倦?

    又是为谁遗憾?

    鞋踏深雪,吱吱作响。

    墨公走进了宫门。

    童颜坐在轮椅里,沉默不语,不知道在想什么。

    井九看着棋盘说了一句话。

    谁都知道,这句话他是说给墨公听的。

    “稍后当你回首往事的时候,希望你不要后悔此时的选择。”

    ……

    ……

    (每次写一个重要情节的时候,总是害怕自己写不好,甚至不敢动笔,但写着写着,尤其是不停地、奢侈地砍掉大段情节、再做调整后,到最终自己便会满意地无以复加,大道朝天我写的真是喜欢啊。)

第一百一十章不在天下,就在亭下

    (把井九与童颜的棋子颜色弄混了,稿子已经改掉,章节里不想冲掉本章说,所以先放在那里,给大家鞠个躬。www.uu234.net)

    ……

    ……

    墨公明白井九的意思,说道:“道不同。”

    大道在前,却最终没能踏出那一步,那是因为他心怀天下,这是他愿意做出的牺牲。

    对此井九没有意见,只是有些遗憾。

    但对墨公来说,井九能看出自己离天道只差一步,却说明了一个问题,正是一直以来他担心的那个问题。

    这位著名的白痴皇帝,绝对不是一个白痴。

    “当年少岳与我说起陛下,我便觉得他有些语焉不详,现在想来,他那时便知陛下乃是真正的天才。”

    墨公看着井九叹息说道:“但为了天下苍生,今日还是要请陛下一死。”

    天下为重,国为轻,君更轻,所以你可以死。

    这句话看似淡然,实则有若雷霆,是有资格写在史书上的话。

    井九没有什么反应,就像是没有听到。

    柳十岁同样如此。

    童颜忽然觉得有些不对。

    一切都在他的谋算之中。

    张大学士哪怕没有称帝之心,但想要平息官僚集团内部的狂热,也需要一定的时间与精力,更何况沧州方面还准备了很多事情让朝廷去忙。墨公进宫,井九没有任何活下去的可能,为何他现在还能如此平静?

    童颜的视线落在棋盘上,忽然在其间看到很多生灭的意味,右手下意识里握紧了轮椅扶手。

    他霍然抬头,盯着井九说道:“这不可能!”

    井九说道:“没有不可能。”

    童颜沉默了会儿,说道:“既然从一开始你就想要杀我,想来卓如岁这时候应该已经到了。”

    井九说道:“是的,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

    童颜说道:“卓如岁愿意听你安排,说明他没有忘记那些前尘往事,他也没有,青山宗真是了不起。”

    他隐约猜到了那名无恩门弟子侍卫的身份,只是没有证据。

    “遗忘不是因为红尘,而是时间的力量。”

    井九说道:“无法超脱时间,就将永远是时间的奴隶,青山弟子不可为奴。”

    听到这句话,墨公若有所思,说道:“所谓心愿,亦是枷锁,应如衣服般脱了去。”

    井九说道:“亦是一理。”

    墨公望向雪亭,发现竟是看不出这个年轻皇帝的深浅,忽然说道:“既然如此,何必坚持?或者今日可以有更好的结局。”

    话音方落,寒风卷雪而起,他从原地消失,下一刻便来到了亭间,双手落在童颜的轮椅上。

    看着这幕画面,柳十岁神情微凛,缓缓放下手里的伞。

    对方的境界实在太高,如果先前那刻向陛下出手,他根本拦不住。

    墨公推着童颜的轮椅向宫门处走去。

    车轮碾压着积雪,发出咯吱的声音,并不难听。

    “你们可以放弃杀我,但我不会。”

    井九平静的声音在亭下响起。

    墨公停下脚步。

    童颜挑了挑眉,说道:“大学士不会让你杀我,他是要名留青史的人,会在意史书上怎样记载今日。”

    井九说道:“我不在意。”

    无论是史书上的记载还是大学士的想法,又或者是别的什么事情,他都不在意。

    宫门外忽然响起数声闷响,还有交战的声音。

    那几名沧州安插在皇宫里十余年的太监,倒在了染红的雪地里。

    伴着密集的脚步声,不知道多少侍卫与禁军围住了正殿,然后叩门声响起。

    “陛下,宫外已平,还请冷静,容臣劝墨公离开!”

    宫门外传来张大学士苍老而焦急的声音。

    墨公回头望向雪亭里的井九。

    井九没有说话。

    张大学士在宫门外再次高声喊道:“请陛下三思!请墨公三思!”

    童颜看着不远处的宫门说道:“他不会让你杀我,你也不能杀我。如果我死,靖王便会带着大军投往秦国,我在此地准备了二十年的资源与力量都会全部交到白千军的手里,到那时世间再没有人能挡住他,你只有认输一途。”

    井九说道:“我说过,我不在乎。”

    童颜说道:“就算你胜了棋局、杀了我又有何用?最终天下这盘大棋还不是我胜?”

    井九说道:“你低估了自己的重要性,这场问道的最终胜负就在你我之间,就在亭下,不在天下。”

    童颜沉默了很长时间,说道:“被你如此评价,便是我也觉得有些骄傲,但我不明白你为何会如此重视我。”

    “你明白的,就算原先不明白,这时候也应该明白了。不然你为何会放弃这般好的机会,暗示墨公带你离开?”

    井九说道:“……而这也正是我一定要杀死你的原因。”

    童颜沉默不语。

    是的,让墨公放弃弑君是他的想法,因为他猜到了一些令人震惊的事情,他必须把这件事情告诉师妹。

    不然这场问道可能会迎来一个难以想象的结局。

    可惜他如此果断地放弃杀死井九的机会,井九却不想让他离开。

    童颜看着不远处的宫门,微微挑眉问道:“你确定能杀死我?”

    井九在雪亭里,柳十岁在亭畔,卓如岁不知在何处。

    墨公推着轮椅,他坐在轮椅上,离宫门只有数步,随时都可以离开。

    墨公是这个世界的最强者,青山弟子们天赋再高,哪怕出娘胎便开始修行也不过二十年时间,又如何是他的对手?

    童颜在心里默默说道:就算能搏杀自己,你们也必死无疑。

    是的,这就是最后的结局。

    雪早就已经停了,寒风呼啸,吹散铅般的云,清丽又清冷的阳光洒落皇城。

    皇城外隐隐传来厮杀声与骚乱声。

    大学士焦急的声音就在宫外门,却也仿佛在极遥远的地方。

    雪亭四周一片安静。

    真实世界也是死寂一片。

    回音谷外的修行者们看着天空里的画面,神情紧张至极,等待着青山宗与中州派在问道大会上的第一次正面较量。

    童颜说道:“走了。”

    他的声音很平静,语气很沉稳,就像客人对主人告辞。

    井九说道:“杀了。”

    宫门处的阴影微有变化,从里面跃出一人,带着凌厉而强大的杀气,斩向轮椅上的童颜。

    残雪是他蒙在脸上的白布,阴影便是他的身体。

    卓如岁原来一直都在这里等着。

    从一开始,井九就没想过让童颜活着离开。

    童颜神情漠然,右手从袖子里取出一个火铳,毫不犹豫地抠动了扳机,同时左手捏碎了一个符宝。

    那道宫门,他已经看了很长时间,也做了很长时间准备。

    墨公看来对体弱的靖王世子非常有信心,没有理会卓如岁,直接从轮椅后方消失。

    再次出现时,他已经来到雪亭里。

    一声龙吟,名剑出鞘。

    寒剑化作一道亮光,向前刺去。

    井九没有动。

    柳十岁不知何时来到他的身前。

    寒剑破胸而入,带起一道鲜血,只乘半截留在外面。

    柳十岁没有给墨公拨剑的机会,双手如铁般落下,死死握住了剑身。

    他用的不是锁清秋,而是承天剑法。

    鲜血从他的手掌与剑锋之间渗出。

    他知道自己不是墨公的对手,没想过战斗,只是想把对方的剑留下片刻。

    双方选择了同样的战法,那就是用自己的弱者锁死对方的最强者。

    只看童颜能在卓如岁疯狂的攻击下支撑多久,以及柳十岁究竟能不能锁住墨公的剑。

    墨公感觉到这个年轻侍卫的双手里传来一种奇妙的力量,仿佛变成了真正的剑鞘,微微挑眉。

    既然不能拔剑,那便向前。

    墨公清啸一声,向前疾踏,寒剑尽数没入柳十岁身体,然后破背而出,直指亭下的井九。

    柳十岁血流如注,不停倒退。

    啪的一声轻响。

    寒剑刺进了亭柱。

    井九不在那里。

    喀喇声响里,雪亭倒塌。

    墨公微惊回首。

    宫门外,轰鸣的巨响还没断绝,刺鼻的焦糊味正在散开,模糊的烟尘里,可以看到血水如瀑般飞散。

    那个火铳与符宝配合,可以产生极其巨大的威力。

    童颜此生天生体弱,无法在修行道上走得更远,便在这方面做了很多准备,竟是一举轰断了卓如岁的一条手臂。这依然无法阻止卓如岁杀死他,但至少争取了一些时间,只要墨公能够杀死井九与柳十岁,便能转头为他解围。

    可惜的是没有机会了。

    轮椅后背上出现一个很秀气的掌印。

    那个掌印穿透精钢的材质,直接印在了童颜的后背。

    如瀑般飞散的血水,不止来自于卓如岁的断臂处,也来自于童颜的双唇。

    这自然是井九出手,问题是他是怎么从雪亭到的那处?

    更令人不解的是,他这时候又去了哪里?

    墨公忽然觉得有些冷,然后觉得很冷,仿佛有无数寒风正缭绕自己的身心。

    他望向自己的身体,发现上面多出了数百个极细的小洞,正在渗着血。

    那些血洞很小,便是雪粒都不能进去,但寒风可以进去。

    血肉渐渐重新填满那些小洞,但伤害却无法再复原,真气如丝般向着天地间散去,生机亦是如此。

    墨公看着那些渐渐消失的血洞,心里生出很多不解,皇帝的境界果然非凡,但并不比自己高……

    寒风再起,井九重新出现在雪地里,脸色有些苍白。

    墨公怔怔看着他,问道:“你怎么能这么快?”

第一百一十一章越美丽的东西我越不可碰

    在青天鉴幻境里的问道者其实是他们的神魂,井九也是如此。m.www.uu234.net

    没有肉身,只有神魂,他的幽冥仙剑能够拥有难以想象的速度,即便是元婴境界强者也无法抗衡。

    井九没有回答墨公的问题,默默回复着真元。

    墨公离开废墟向雪地里走去,身上那些密密麻麻的细洞再次绽开,射出无数道血箭。

    他似乎全无感觉,走到井九身前才停下脚步。

    他感受着生机的流失以及天空里那道玄机的淡去,想起井九先前那句回首往事的话,不禁有些怅然。

    这种怅然不是悔意,因为他两件事情都想做,既想看到天空里那边的画面,又希望人族的未来很美。

    他只是有些遗憾,这两件事情同时出现,让他不得不做出选择。

    最终他没有拔剑,只能说是错过,当然也可能是因为他对天空那边还是有种本能的畏惧。

    墨公对井九说道:“可惜的是,我们往往只能选择一次。”

    井九说道:“是的,这是很遗憾的事情。”

    墨公没有再说什么,缓缓坐倒在雪地里,抬起袖子擦掉脸上的血珠,然后闭上眼睛,就此告别。

    风雪早消,一片安静。

    卓如岁封住自己流血的断臂处,把轮椅转了过来。

    童颜脸色苍白,呼吸急促,浓眉挑得极高,代表着极大的疑惑,对井九说道:“你到底怕我猜到什么?”

    井九说道:“你已经猜到,但我不会承认,所以不要再说了,死吧。”

    童颜的眼里生出遗憾的神情,然后笑了笑,脑袋一歪,呼吸就此断绝。

    柳十岁从废墟里艰难地坐起身来,喘息着说道:“有些疼。”

    他的胸口那道血洞极大,看着很恐怖,可以想见其痛苦。

    墨公的境界实力太强,如果不是剑被他用如此血腥的方法锁住,幽冥仙剑也很难如此顺利地杀死他。

    井九说道:“别撑了,走吧。”

    他是楚国皇帝,但在皇宫里杀死领旨而来的靖王世子,事后必然引发轩然大波。

    柳十岁做为他的贴身侍卫,终究是要死的。

    柳十岁抽出剑横在颈间,正准备用力的时候,忽然想起一件事情,问道:“陛下,我们究竟是什么关系?”

    井九说道:“出去你便知道。”

    柳十岁说道:“那我先走一步。”

    井九说道:“在外面等我,不要走远。”

    柳十岁说了一声好的,双手微微用力,自刎而死。

    卓如岁伤势虽重,生命无忧,作为幻境里极出名的刺客,想必有办法逃离皇宫。

    离开之前,他也问了井九一个问题。

    “你的剑到底有什么古怪?”

    这说的是进入幻境之前,在白早修行的山谷里,他们曾经战过一场,当时卓如岁就觉得奇怪,明明井九的剑看着很普通,但每次相遇,便会让他的剑元运行凝滞一丝。

    那把铁剑的古怪很多,井九知道他问的是什么,说道:“我的剑有毒。”

    卓如岁想着他平日里的表现,摊手说道:“师叔,我觉得是你这个人有毒。”

    ……

    ……

    宫门里的这段安静,对宫门外的人带去了难以想象的焦虑,大学士再也无法就这样等下去。

    轰的一声巨响,宫门被禁军用重木撞开。

    大学士挥袖斥开左右的劝阻,当先进入,看着眼前的画面,神情骤变,转身命令所有人退下,不得擅入。

    大臣与禁军们遵命退下,用布幔隔绝了内外的视线,大学士脸色冷厉看着这些事情做完,才再次转过身来。

    看着雪地上的血水还有那些惨不忍睹的画面,他的脸色有些苍白,身体微微摇晃,喃喃说道:“何必如此?”

    墨公坐在地上,浑身是血,闭着眼睛,已然死去。

    靖王世子坐在轮椅里,歪着头,已经没了呼吸。

    那位不离陛下半步的黑瘦侍卫也已经死了,胸口有个极大的血洞,咽喉上有一道恐怖的血线。

    大学士走到井九身前,只是如此短的距离,便用去了很多力气,脸上的皱纹深了很多,仿佛老了好几岁。

    井九神情淡漠说道:“靖王世子勾结墨公行刺朕,与这名侍卫同归于尽。”

    大学士自然知道这不是实情,陛下只是给自己一个说法,苦笑说道:“陛下……您为何要这般做?”

    井九说道:“靖王世子猜到了我的一些想法,所以他必须死。”

    大学士痛苦说道:“此事一出,靖王或者投赵,或者投秦,或者直接反了,楚国再难问鼎天下,陛下难道不在意?”

    井九说道:“皇宫外闹事的那些书生百姓,你应该很清楚他们在想什么。畏战避战没有错,是人之常情,但若想问鼎天下,只凭楚人不可行。”

    楚国太平日久,民风阴柔,都只想着被妥善安好,细心保存,免他苦,免他四下流离,免他无枝可依。

    这样的子民,只适合用来做子民,别的任何事情都不行。

    “只要有足够的时间,这些都可以改变。”

    大学士看着井九语重心长说道:“我虽然老了,但陛下您还年轻啊。”

    井九说道:“我只能改变身边的一些人,不能也不想改变世间所有人,太累,而且麻烦。”

    ……

    ……

    雪宫暗杀,都城生乱,有很多麻烦的后续需要处理,张大学士顾不得累,匆匆离开宫殿,自然没忘了吩咐人把雪地里的血水与尸体清理干净,就像多年前井九在晨光里遇到第一次暗杀那样。

    皇城外的骚乱、都城里的暗杀与放火,都被尽数镇压,满城尽是哭声与痛骂声。

    那些担心靖王世子安危的书生与百姓,被禁军逐散后,自然传播了很多流言,对井九颇为不利。

    比如雪空里的那些雷电,必然是天老爷对皇帝陛下倒行逆施的不满!

    很多大臣都在劝说大学士的手段不要这般强硬,还有十余名大臣更想借此生事,逼皇帝退位。

    大学士勃然大怒,直接把这些人全部下了诏狱。

    暮色深沉时,大学士再次进宫面君,把朝堂上的情况以及沧州方面的反应仔细汇报了一番。

    靖王世子进宫是真的想要弑君,问题在于现在他死了,皇帝陛下还活着,那么便没有人相信朝廷的说法。

    为了安抚民心,朝廷总要做些事情,皇帝陛下更应该做些事情。

    “废帝,或者逐出都可以。”

    井九把黑发拢至身后,用布带系好,说道:“但不要试图杀我。”

    大学士当然不会废帝,虽然他早就已经看明白陛下根本不想当这个皇帝。

    如果皇位空悬,那些没用的王爷必然会跳出来,远在沧州的靖王更不知道会做什么。

    他沉思半晌后说道:“陛下写个罪己诏吧,然后自幽冷宫。”

    井九说道:“可以。”

    大学士在心里叹了口气,起身向殿外走去。

    门槛在暮色里仿佛燃烧起来。

    踏过门槛的时候,大学士忽然想到一种可能,转身看着井九,眼睛微亮说道:“陛下,您想不想生个儿子?”

    井九的回答非常简单而明确。

    “不想。”

    ……

    ……

    暮色渐深,夜色初至,殿外的血水混着雪水被洗掉,没有一点血腥味,甚至就连宫门都修好了。

    扑楞扑楞,青鸟展翅飞来,落在窗上,与井九对视。

    井九说道:“多谢。”

    他很少对人说谢谢,因为他很少需要别人帮忙。

    今日墨公踏进皇宫,青鸟便飞离了棋盘,站在了高处的檐角,用视角很巧妙地做了画面挑选现实世界里的修道者只知道墨公死了,但没有看到他的出手,而当时童颜坐在轮椅上,背对着雪亭,也没能看到具体的画面。

    世间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与恨,任何帮助都需要回报,只不过有些时候回报是自己精神上的满足。

    青鸟不属于这种,说道:“我希望你能帮我想明白一个问题。”

    井九说道:“讲。”

    青鸟说道:“墨公为何能够看见真实?”

    当时墨公站在雪地里,向着天空里的它看了一眼,便看见了真实。

    于是才会有雷霆落下,天劫生出。

    青鸟不忌惮这件事情,不然它不会在雪地上留下爪印,帮助墨公把真实看得更清楚。

    井九说道:“真实才能看见真实,而这样的事情,会在幻境里越来越多。”

    青鸟说道:“为何?”

    井九看着她的眼睛,若有深意说道:“这个问题要问你自己。”

    青鸟明白了他的意思,沉默了很长时间。

    如果墨公醒了过来,变成真实的生命,她这个青天鉴灵将会发生怎样的变化?

    还是说,自己在某些时刻发生了自己都不知道的变化,青天鉴里才会出现这些事?

    那个时刻是何时?

    青鸟想了起来,应该是她向白真人撒谎的时候。

    她看着井九的眼睛,带着一丝畏惧和一丝向往说道:“你究竟……是什么东西?”

第一百一十二章眉头仍骤满密云

    这个问题很难回答。www.uu234.net

    无论回答是或不是,都不好听,所以井九没有理青鸟。

    青鸟眼珠骨碌碌转动,又问道:“就算你把那个笨小孩赶出幻境,他还是可以告诉别的人,比如白真人。”

    井九说道:“只要幻境里的这些问道者不知道我的想法就好。”

    青鸟说道:“但我可以把你的想法告诉他们。”

    井九说道:“你不会。”

    青鸟有些沮丧,说道:“你为什么能猜到我的选择?”

    井九说道:“因为我知道你想要什么。”

    青鸟沉默了很长时间,问道:“那件事情我没办法帮你。”

    在雪亭里下棋的时候,她曾经说过一句话她是青天鉴灵,但不是规则。

    井九明白她的意思,说道:“我会自己来。”

    青鸟说道:“明明是不可能的事情,为什么你显得如此有信心?”

    井九说道:“可能是因为我这方面的经验比较多。”

    青鸟说道:“接下来我应该怎么做?”

    井九说道:“我说过,破晓天机的人会越来越多,你不妨去看看他们。”

    ……

    ……

    雪宫,血水,死尸。

    看着天空里的画面,回音谷外的修道者们一片哗然,然后陷入长时间的沉默。

    瑟瑟与那位水月庵少女对视一眼,看出彼此眼里的震惊,也没有说话。

    童颜居然就这么死了!

    青山宗的出手果然干净利落至极。

    但人们有很多不解。

    在他们看来,青山宗这次出手的时机与结果都非常不好。

    童颜死了,秦国铁骑还在,靖王会叛,白千军的局面顿时大优。

    青山宗这边,那名无恩门弟子死了,卓如岁断臂重伤,楚国必将受到极大影响,就此失去了与秦赵争霸的可能。

    井九此举极其不智,他为何要这样做?

    回音谷深处,天光从洞顶落下,照亮缓慢转动的青天鉴。

    铜鉴上面的人偶栩栩如生,仿佛要活过来一般,上演一幕幕悲欢离合。

    童颜坐在蒲团上,静静看着那处的人间,沉默不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那名无恩门弟子睁开眼睛,醒了过来。

    童颜望了过去。

    二人对上眼神,再次分开。

    就像水月庵少女对瑟瑟说过的那样,问道者不能把幻境里的恩怨情仇带回真实世界里。

    至于他们心里会怎么想,没有人知道。

    童颜已经猜到这名无恩门弟子的身份,惊讶之余更多的是警惕。

    在剑狱里的柳十岁居然都被放了出来,很明显青山宗对这次问道大会准备的很充分,对长生仙志在必得。

    想到那张令所有修道者痴醉的仙,还有井九的手段,童颜双眉深锁,却还是很淡,就像被风卷折的柳叶。

    他双手落在身旁准备推着轮椅离开,触着地面才想起自己已经回到真实世界,这里不是沧州也不是楚国都城。

    青天鉴边有好些位先醒来的问道者,看着这幕画面,不由露出笑容,心想原来中州童颜与自己这些人也差不多。

    柳十岁这时候已经记起来了全部的事情。

    他盯着童颜离开的背影,心想公子想隐瞒的必然是大事,自己是不是应该想办法拖住此人?

    童颜顺着通道回到小楼,出楼后没有去回音谷外,施展道法,踏空而起。

    天地遁法神妙异常,只是数十息时间,他便已经破云入峰,来到云梦山极高的一座峰顶。

    崖畔有道木栏。

    白衣女子站在栏边。

    她看着远方的雪山,把自己也站成了一座雪山。

    童颜落到峰顶,行礼道:“弟子见过师尊。”

    按道理来说,作为一名大乘期强者,不应该太过关心这场问道,但看起来,白真人竟是在这里看了二十余天。

    “井九不好好当皇帝,是想做什么?”她问道。

    童颜说道:“他不准备参与争霸天下,而是直接杀死所有的问道者。”

    “就凭他一个人?”白真人转过身来。

    她的脸上仿佛有层薄雾,看不清楚容颜,只隐约能看到极深的寒意。

    童颜想了想,再次确认自己的判断没有错,说道:“是的。”

    白真人说道:“卓如岁那样的刺客终究是死路一条,他如何能够不同?”

    青天鉴幻境有境界上限,修行者只能做到初婴或者说游野初境,再强也不可能正面抗衡一国之力。

    童颜沉默了会儿,说道:“他应该是准备突破上限。”

    井九把他逐出幻境,便是不想让他把这个猜测告诉白千军与别的问道者。

    如果让别的问道者知道井九的想法,觉得他的想法有可能,肯定会提前向楚国发起进攻,务求在他成功之前杀死他。

    白真人说道:“这是哪里来的疯狂想法?”

    童颜说道:“墨公曾经面对过一次破劫的机会,我想可能是这件事情触动了他。”

    “在幻境里也要飞升?”

    白真人脸上出现一抹嘲弄的笑容。

    童颜明白师尊为何会对井九的想法如此不屑。

    青天鉴是真正的天宝,更何况还有仙气镇压,问道者的神魂在里面根本没有任何办法突破禁制。

    像墨公这样的事情以往也曾经出现过,尽数被仙家意志抹杀,井九自然也只能有这种结局。

    童颜没有再说什么。

    井九的想法确实很荒唐。

    就算其余的问道者知道他的想法,也不会相信。

    问题在于,如果真的只是一个荒唐的想法,为何井九会做这么多事情,付出这么大的代价也要把自己逐出幻境?

    童颜想着这个问题,忽然觉得峰顶的风比往年更冷了些。

    ……

    ……

    对生活在皇宫里的人们来说,冷宫自然是最寒冷的地方。井九不这么想,因为他没有什么感觉。可能是因为他现在还是住在正殿里,一应规矩照旧,帐暖几亮,只是宫门被封,太监宫女不准和他说话。

    某天夜晨,青鸟落在窗前,咕咕叫了两声。

    井九结束冥想,睁开眼睛。

    青鸟从榻上踱到他的身前,抬头看着他的脸说道:“你那份罪己诏写的真精彩,我都差点以为你是个白痴昏君。”

    井九说道:“大学士的文字不错。”

    青鸟这才知道居然连罪己诏也是代笔,展开右翅遮住头,无奈说道:“你还能更懒一些吗?”

    井九嗯了一声。

    青鸟觉得和他聊天真是世上最无趣的事情,强打精神说道:“你绝对想不到我在哪里看到的这份罪己诏。”

    井九心想都城与各州郡的城墙上都应该有,我怎么知道你在哪里看到的?

    青鸟说道:“是在赵国的皇宫里。”

    井九说道:“你去那里做什么?”

    青鸟说道:“我按你说的去各处看,没想到真的看到了一个人。”

    井九静静看着她,没有说话。

    青鸟凝重说道:“赵皇好像也醒了。”

第一百一十三章在遮阴的栗树下

    按照井九的建议,青鸟在这个世界里走了一遍,去寻找那些可能看破天机的人,直到最后她才去了赵国皇宫。顶 点 X 23 U S

    她不喜欢去赵国皇宫,因为这座皇宫里总是充斥着药味与阴暗的味道,与赵国在大陆的形象截然不同。

    而且她很不喜欢那个太监。

    青鸟落在檐角,在暮色里看着就像是一只檐兽。

    何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然后收回视线,继续看手里那份楚皇的罪己诏。

    他的眉毛很细,脸色有些苍白,视线在诏书上停留的时间越长,细眉便挑得越高,神情更加阴鹜。

    在幻境里停留了太长时间,他已经忘记了很多事情,也有很多事情无法忘记,比如幼年时的痛苦,那只偶尔出现的、烦人的青鸟,还有某些人的身份他知道楚皇是与自己一样的人,更清楚那位靖王世子应该是自己的朋友,不过可能正是因为朋友这个词,让他从来没有与沧州方面直接联系过。

    靖王世子死了并不让他感到悲痛,反而是这份罪己诏,让他替楚皇感到憋屈与愤怒,觉得好生无趣。

    活着真是一件寡然无味的事。

    何离开御书房,来到一座宫殿前,接过宫女递过来的药。

    这药是他自己配的,药房接受着最严密的监管,没有人可以下毒。感受着碗底传来的温度,他满意地点了点头,推开殿门走了进去,对书案后那位穿着明黄衣衫的年轻人说道:“陛下,该吃药了。”

    赵国皇帝看着他笑了笑,然后开始咳嗽起来,有些痛苦。

    他的脸色很苍白,与何站在一起仿佛同胞兄弟,只是何的苍白源自少见阳光,他的苍白是因为病痛。

    赵皇接过药碗一饮而尽,又接过何从匣子里取出来的冬瓜糖含在嘴里,脸色与精神都好了些。

    何劝说道:“没必要把自己逼迫得如此之急,不妨多休息会儿。”

    赵皇走到墙边把布帘拉开,指着大陆地图说道:“还有这么多地方等着我们,怎么能不着急?”

    他的父亲必然会成为历史上最著名的昏君之一,而与之相对,他也必将成为历史上最著名的明君之一。赵国在他的统治下呈现出欣欣向荣的姿态,锋芒渐露,所有的阴暗面又尽数归了何公公,所以他的形象无比光明,颇得民心。

    何想着先前那封罪己诏,淡然说道:“至少楚国那边不用再担心了。”

    赵皇说道:“靖王魄力不足,畏惧少岳先生的能力,必然不敢起兵造反,只会带着沧州另投新家。”

    何说道:“我这些年与沧州方面联系不多,很难争取,但即便他要投咸阳,我也会想办法多割些肉下来。”

    “大概方略便是如此,具体操作你与军部看着办,只是……”

    赵皇看了他一眼,说道:“你不需要再像前些年那般行事太狠,把自己的名声弄得这么坏,没什么好处。”

    何平静说道:“我喜欢让人害怕,这样方便做事。”

    赵皇摇了摇头,指着地图上另外一处说道:“崤郡的水渠快修好了,筑高坝的事情,你交给别人去做。”

    何看着那处,思绪回到了多年前。

    那时候他还是平妃宫里的小太监,皇帝陛下还是那个不知何时就会被赐死的太子。

    他们在御花园的湖边聊过很多事情,比如怎样摆脱现在的局面,如果他们成功后,会做些什么事。

    崤郡的水渠便是当时他们的话题之一。

    这个水渠对赵国很重要,一旦修好,可以灌溉千万亩良田,同时还会成为悬在齐国头顶的一把利剑。

    为了修好这个水渠,赵国花费了极大的资源与精力,甚至被迫减缓了消化罗国的过程。

    现在看来,一切都是值得的。

    那道高坝如果将来真的动用会大伤天和,具体的主持者必然会遗臭万年,所以赵皇不想何亲自接手。

    何这次没有拒绝陛下的好意,说道:“我会挑选合适的人选,齐人肯定会想办法捣乱,到时候顺便再杀一批。”

    皇帝无奈地笑了笑,说道:“你能不能不要整日都想着杀人?”

    暮色渐深,窗影渐淡,殿里的光线红暖一片。

    皇帝与何的声音越来越低。

    太监与宫女在殿外看着这幕画面,脸上露出笑容。

    这种君臣相得、共商国是的画面,宫里的人早就已经看惯。

    只可惜何公公是个太监,而且名声太差,不然肯定会成为历史上的一段佳话。

    夜色渐至,宫里燃起了灯火。

    皇帝有些累了,咳了几声,在何的搀扶下坐到榻上。

    何再次说道:“你要保重身体。”

    皇帝左手扶在膝上,挥了挥右手,说道:“你知道朕活不了几年了,怎么能不着急?”

    如果是一般的臣子,这时候应该痛哭流涕,说什么陛下春秋正盛,何出此言。

    何没有这样做,只是静静看着皇帝。

    皇帝低着头,有些疲惫。

    他看着皇帝的头顶,三个漩很清楚,那代表着聪明。

    皇帝从来都是很聪明的人。

    “朕想为赵国子民,为天下人做些事情,如果朕来不及……”

    皇帝依然低着头,说道:“你帮朕把这些事情做完。”

    就算皇帝没有这样要求,何也会这样做,因为这本来就是他要做的事情。

    他忍受着屈辱与痛苦、行走在黑夜里不见阳光,就是为了最后扫平诸国,成为天下共主,最终问鼎成功。

    他沉默了很长时间,忽然问了一句话:“这是遗言还是托孤?”

    遗言与托孤的区别在于孤那个字。

    殿里变得很安静。

    太监宫女早就已经避开。

    皇帝缓缓抬起头来,看着他说道:“你还是不支持我的决定?”

    就在前几天,赵国发生了一件大事。

    皇帝身体虚弱,没有子嗣,决意从宗室子弟里选一侄儿过继为子。

    最终经过几番挑选,皇帝选中了河间王府那个号称聪慧又老实的小家伙。

    “我一直反对这个决定。”

    何平静说道:“那是个养不熟的狼崽子。”

    事涉皇位继承,一个太监没有资格评论,遑论出言如此粗野而放肆。

    皇帝却没有生气,沉默片刻后说道:“只能如此了,你帮我看着。”

    何说道:“好。”

    皇帝这时候却愤怒起来,因为他知道何是在撒谎。

    何刚才问这是遗言还是托孤,已经把自己的态度表现的非常明确。

    “朕知道,朕死后你不会像待朕这样待那个孩子。”

    皇帝盯着何的眼睛,说道:“因为一直以来你都想成为真正的皇帝。”

    何沉默了会儿,说道:“这么说其实也没有错。”

    关于这件事情,在朝野间甚至异国都有很多流言,皇帝没有问过,何也没有说过,直至今夜。

    皇帝的脸色更加苍白,眼里跳跃着愤怒的火焰,仿佛看着一个背叛的小人。

    何被他的眼神激怒了,说道:“没有我,你能当上这个皇帝?没有我,你不知道已经死了多少次了!”

    皇帝沉声说道:“但这是你应该做的事情!”

    何微嘲说道:“为什么?因为你是皇帝我是臣子?”

    皇帝沉默了会儿,说道:“不,因为我们是朋友。”

    何说道:“我忘了很多事情,但始终记得朋友这个词不可相信,听着便有些恶心。”

    皇帝沉默了很长时间,忽然说道:“当年御花园坡上的那棵栗子树,你是不是做了手脚?”

    何微微皱眉,说道:“你怎么知道的?”

    皇帝说道:“你当时神功未成,难免会留下些痕迹。”

    何说道:“当年你也查过我,知道我与洪老太监有关系,才会与我相识,说白了,你也是在利用我。”

    皇帝带着些怅然说道:“是啊,从一开始我们就是彼此利用的关系。”

    何沉默不语。

    皇帝忽然咳了起来,显得很是痛苦。

    何微微皱眉,取出一粒丹药,斟酌良久,切下约四分之一,喂入他的嘴里,扶他躺下。

    皇帝咳嗽渐止,平静了些,闭目养神。

    何告辞,准备离开。

    皇帝忽然喊住了他,看着他的背影,问道:“你……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何身体有些僵硬,说道:“你说的是什么胡话?”

    皇帝收回视线,望向窗外的星空。

    “我以往并不觉得这个世界是虚假的,直到发现你对这个世界始终没有感情,才开始思考这个问题。”

    何说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皇帝说道:“对这个世界来说,你就像一个永远的客人,对你来说,朕似乎永远是个陌生人,这就是我的意思。”

    何低着头想了会儿,说道:“我会侍候你到最后,什么都不会做,我也会保皇后一世福泽。”

    说完这句话,他向殿外走去,从始至终没有转身,没有回头。

    “如果你不是太监,朕把皇位给你又如何……”

    皇帝的声音在他身后传来。

    走到殿外,自有太监替他披上大氅。

    夜深时分,难免有些寒冷。

    数十名太监簇拥着他向皇宫外走去。

    这些太监都是他的下属,拥有极其可怕的战力,在这种情形下,想要杀死何是很难做到的事情。

    眼看着宫门就在前方,何忽然停下脚步,说道:“我要去某处看看,你们在这里等我。”

    那些太监闻言而惊,心想天下想杀何公公的英雄豪杰不知多少,便是皇宫里也不安全,公公这是要做什么?

    何来到御花园里。

    他站在那棵栗树下,沉默看着远方。

    星光洒落黑色大氅。

    他看着就像一个怀旧的魔鬼。

    ……

    ……

    (注:章节名来自在遮阴的栗树下,你出卖了我,我出卖了你。)

第一百一十四章天下藏于吾身

    (昨天把阴鸷写成了阴鹜,这说明什么?说明我用五笔的,不用拼音。www.uu234.net这样的低级错误现在很少犯了,说明我有文化了?不,只是说明我现在写书越来越少用那些复杂的字了。难道这就是懒吗?当然不,是多了自知之明,而且审美更加进步了。今天是大道开书一周年,简单概括一下:我很满意,谢谢大家。)

    ……

    ……

    何走出皇宫,带着太监们在街上行走,行人纷纷避开。

    街上的人越来越少,因为长街尽头有一座阴森的衙门。

    这里便是何创建的缉事厂,由陛下直管,那么在大多数情况下便意味着这就是他的衙门。

    缉事厂拥有数千名密谍,数量更多的缇骑,高层官员大部分都是何提拔的太监,可以不经有司批准,直接监察、缉拿大臣甚至王公,拥有极大的权力。

    太监官员们都穿着很低调的黑衣,那些武力高强的缇骑统领则是身着锦衣,哪怕在夜色里,依然耀眼。

    何走进衙门,太监与缇骑统领们纷纷躬身行礼,他面无表情地走到最高处,解下大氅扔给下属,在椅子里坐下。

    所有人都跪了下来,齐声道:“拜见千岁大人。”

    何依然面无表情,手指微翘,示意众人起身,用右手撑着下颌,闭上眼睛开始养神。

    下属们知道大人的习惯,照惯例依次上前开始汇报最近的情况。

    “万松书院的学生怨言极多,甚至暗中与齐国的儒生联系,想做大逆不道之事,其中领头的十三人已经下狱。”

    那位官员顿了顿,接着说道:“只是消息泄露的有些快,书院学生已经聚集,如果强行弹压,只怕会引发……”

    何闭着眼睛说道:“书生不能杀,杀了反而如了他们的意,至于如何处理,难道还要我教你?”

    他的语气很平缓,那位官员却是瞬间被冷汗湿透了衣背,声音微颤说道:“厂里在做准备,只是那些来往书信做出来还需要些时间,我们会指证领头数人通秦,接着会有义士闯入他们的家里,或者纵火,或者杀人……”

    何有些不满意,说道:“还是太粗暴了些,再细致点。”

    那位官员擦着汗退了下去,接着有另外的官员上前汇报:“齐商对崤山水渠一事反应颇慢,但贺、肖两家明显已经警惕,往都城里输入大量银钱,试图买通朝中大员。”

    何睁开眼睛,在下属们的脸上缓缓扫过。

    如果说齐商想要行贿朝臣,缉事厂的这些太监自然是重点,只怕早就已经被喂肥了。

    没有人敢抬起头来与何对视,那位汇报的官员强行镇压住心头的畏惧,脸色微白说道:“请大人示下。”

    “崤山水渠不会动,所以齐商的钱,你们可以随便收。”

    何面无表情说道:“但我要的东西他们也必须赶紧送上来,要多少钱我都给,可如果他们还不肯把宝船的资料送过来,那就把齐国海商羞辱我朝使臣的消息放出去,接着……让兰屿登岸吧。”

    缉事厂官员们觉得衙门里的空气变得更加寒冷齐国商人可以收买,也可以靠杀戮来威慑。谁都知道小何公公的耐心不好,一次收买不成便要杀人,但今天很明显他的杀气格外的重。

    齐国海商羞辱赵国使臣自然是莫须有的事情,兰屿却是实实在在的杀神无论齐国还是赵国,就连缉事厂的官员都在猜测,这位著名的大海盗会不会是小何公公养的一条凶狗。至于公公为何如此关心宝船的资料,却没有人能想明白。

    第三位官员开始了自己的汇报:“陈御史还是坚持不肯认。”

    “那就继续审,好好审,用心审,别让他死了,也别让他活的太舒服。”

    何想着那位铁骨铮铮的御史大人,脸上露出一抹嘲弄的笑容,却不知道是对谁的。

    “说起来,如果朝廷里都是这种无父无母无妻无子的孤寡官,我们怎么替陛下办事?”

    那位官员鼓起勇气请示道:“如果他供出了西槐,接下来怎么审?”

    西槐是河间府一处风景胜地。

    何抬起眼皮,瞥了那位官员一眼,说道:“河间那边给你送了什么好处?”

    那位官员苦笑说道:“卑下如果收了好处,哪里敢问这个,只是……那终究是王府啊。”

    听着这话,缉事厂里的官员们神情微变,都觉得此事有些为难。

    如果是普通王府,缉事厂说查也就查了,现在的诏狱里还关着两位郡王,三个国舅,谁怕那些。

    可河间王府里那位……可是未来的皇帝陛下!

    何静静看着场间的下属们,说道:“我的眼里只有陛下,再没有别的任何人,明白了吗?”

    听着此话,官员们身心俱寒,纷纷跪倒在地,不敢说一句话。

    ……

    ……

    楚国皇宫。

    最冷的那座宫殿里,星光也变得寒意十足。

    青鸟踱至井九身前,想着在赵国都城里看到的那些画面,有些畏惧说道:“那个太监真的很变态,很可怕。”

    井九说道:“说赵皇。”

    青鸟醒过神来,说道:“何与赵皇的关系确实复杂而微妙,但这样就能让赵皇看破世界虚实?我无法理解。”

    以往青天鉴里曾经出现过有人修行至极高处,最终被天劫抹去的事情,但墨公与赵皇的情况完全不同。

    这两个人是清醒地认识到了,或者说感受到了身处的世界并非真实。

    幻境并非真实的世界,问鼎的也并非真正的天下,里面的人们自然也不是真实的生命。

    可如果有人认识到了世界的虚假,也就意味着他们看见了真实,继而成为真实。

    她在青天鉴里生活了数万年时间,从来没有看见过类似的事情。

    “我说过这要从你自己说起。”

    井九看着青鸟说道:“你首先要认清楚自己。”

    青鸟走到茶碗边,探首望向水面,看到了一只鸟的倒影。

    有风起,在茶碗水面带起涟漪,模糊了倒影。

    她变成冰雕玉琢的小女孩,透明的翅膀微微扇动,带起清新的风,向着四周散发着淡淡仙意。

    皇宫里的人们没有感觉,窗外承着雪的树以及巢里的鸟儿们却感觉到了。

    青儿再次望向茶碗里,然后抬头望向井九不解说道:“我就是我啊。”

    井九说道:“在小楼里第一次看到你时,我便确认你是天宝真灵,但还差了一丝。”

    青儿有些懵懂,问道:“差在哪里?”

    井九用手指在碗里蘸了些茶水,涂在她的眉心,说道:“你虽然不自知,但现在已然不差。”

    青儿觉得眉心一阵清凉,再次想起那个画面。

    还是那座峰顶,栏外是雪山,栏内也是雪山。

    她对白真人说了谎。

    并非弥天大谎,只是无伤大雅。

    但那终究是她第一次说谎。

    “是的,从那一刻开始,我才成为真正完整的天宝真灵。”

    青儿看着井九,带着探究的神情问道:“但那与青天鉴里发生的这些事情有什么关系?”

    井九说道:“天宝真灵自有境界,生而藏天下。”

    青儿很吃惊,用小手捂住嘴巴,问道:“真的吗?你是怎么知道的?”

    远古时期的那些天宝真灵早就已经随着古仙人飞升,或者因时间而凋灭。

    已经很多年没有天宝真灵现世,没有人知道天宝真灵究竟意味着什么。

    中州派掌门不知道,白真人不知道,甚至就连青儿自己都不知道,但井九知道。

    “我以前见过一个天宝真灵,你是第二个。”

    他说道:“一旦成为真正的天宝真灵,也就自然地进入了藏天下的境界。”

    青儿有些不可置信说道:“我记得你们的藏天下还在大乘之上,那岂不是说我现在已经是仙人了?”

    井九说道:“你也可以这样理解。”

    青儿睁大眼睛说道:“因为我成为了仙人,所以青天鉴里的人们才会醒过来?”

    井九说道:“藏天下是真正的天下,不再是幻境,那么里面的人自然也会变成真正的人。”

    青儿想了很长时间,才完全理解了这个说法,有些不确定说道:“那我就是这个天下的主人?”

    井九说道:“可以如此理解,但你的情形与我曾经见过的藏天下有很大不同,我们的天下乃是一片虚空,你的天下却是一个存在了数万年的世界,据我推算,当青天鉴里的世界毁灭时,你也会随之消失,所以更像共生的关系。”

    青儿抱着小拳头,一脸陶醉说道:“我忽然觉得自己好伟大,不,宏大。”

    井九说道:“你想多了。”

    青儿不想理会他,问道:“那接下来我应该做些什么?”

    “等待。”

    井九说道:“不能让别人知道。”

    青儿一脸骄傲说道:“朝天大陆多少年没有我这样的仙人了,除了北面那个怪物,我还怕什么?”

    井九说道:“境界不代表战力,你自己也说过,你只是鉴灵,并非规则,更何况这里还有仙。”

    青儿明白了他的意思,觉得有些挫败,忽然想着一件事情,问道:“你以前见过的天宝真灵是什么?”

    井九说道:“是个蘑菇。”

    青儿睁大眼睛,说道:“啊?”

    “有时候是棵草,有时候是石头,有时候甚至是只猴子。”

    井九最后说道:“当然,更多的时候是一把剑。”

第一百一十五章皇帝轮流死

    青儿没听明白井九的话,认真地想了想,还是没有想明白,于是便放弃了,问道:“你真的不担心秦国和赵国?白千军与那个死太监真的很可怕,更何况小早儿还一直在幻境里。www.uu234.net”

    井九说道:“别人的事情与我没有关系。”

    青儿想起十几年前,就在这张榻上的画面,叹息说道:“她可是真的很喜欢你呢,我本来以为你们之间会发生很多故事,谁想到你竟是这样的无情。”

    井九说道:“都是假的。”

    青儿睁大眼睛说道:“可你说过,这个世界正在变成真的。”

    井九说道:“对任何一个世界来说,将来注定会离开的人都是假的。”

    这句话有深意,明显说的不止是青天鉴里的世界,也包括外面的真实世界。

    青儿看着他看了很长时间,忽然问道:“那你来这个世界做什么?”

    井九说道:“我要仙。”

    每个进入青天鉴幻境的问道者,目的都是长生仙。

    这是一个很俗气的答案,也可以说简单,那么就很纯粹。

    青儿看着他认真问道:“你确定自己可以成功?在我无法帮助你的情况下。”

    井九说道:“我与他们选择的方法不同,道路不同,到最后才会知道谁正确。”

    ……

    ……

    当人们回首往事、试图厘清记忆的时候,往往会选择一些重要事件做为时间节点。令人悲哀的是,那些重要事件一般都不是喜事,而是丧事,比如家里哪位长辈在竹椅上闭上眼睛,又比如哪位亲人葬礼上的白幡被风吹倒了好些根。

    对民众而言,丧事的规格要更高,死人的份量要足够重,他们的集体记忆才能足够深刻,继而成为他们的精神纪年,比如皇帝驾崩。当然单就这件事情而言,丧事与喜事很难明确地分清,因为老皇帝驾崩便意味着新皇帝登基。

    秦国皇宫里。

    病榻上的老人满脸皱纹,满头白发枯干的像深秋忘了烧掉的霜草,两眼深陷,呼吸微弱,眼看着便要死了。

    太子白昼,也就是白千军的脸上看不到任何悲痛的情绪。因为他会是秦国新的君王,也因为他对这位老人没有太多感情,哪怕二十几年的岁月消磨了很多记忆,至少这件事情他记得很清楚,对方并不是自己真正的亲生父亲。

    病榻上将死的老皇帝本来只是一个偏远的宗室子弟,凭着接人待物的先天本事与偶尔迸发出来的一次激情,远赴北海郡袭了郡王,甚至得了太守实职,在与北方野蛮人长达数十年的对峙里,他怯懦的性情被掩饰的越来越好,更是积攒了极深厚的实力,最终借着天下大势所趋,成为了秦国新的皇帝。这段历史可以称为中兴,甚至可以说是开国,老皇帝本应在史书上得到更浓墨重彩的书写,只可惜他生出了一个更加光采夺目的儿子。

    当年的少年武神,现在已经变成能止小儿夜啼的北国杀神,就算在秦国皇宫里,也没有人敢直视他的眼睛。

    “我不喜欢被称作神,因为我知道自己不是,我也不喜欢被人称为太宗,或者什么宗,因为我觉得不管你还是以前的那些皇帝,都没资格排在我的前面,所以我决定登基之后就叫皇帝,以白为姓,你觉得白皇帝这个名字怎么样?”

    白千军说道:“登基大典已经准备好了,所以你今天晚上就死,不要浪费我的时间。”

    说完这句话,他向着殿外走去。

    老皇帝盯着他的背影,眼里满是怨毒与痛悔的情绪。

    咸阳皇宫里有无数座宫殿,以数量而论,只有齐国学宫能够与之相提并论。

    那些宫殿在夜色里就像是无数只蹲着、准备出击撕咬猎物的猛兽,被星光照亮的时候,更加狰狞。

    白千军走到最深处的那座宫殿里,挥手赶走所有的人,循着琴音找到了那个人。

    一方池塘在廊下倒映着灯火,少女在那里轻轻弹着琴,白裙随夜色轻轻起拂,就像塘里的残荷。整个画面有种孤清可怜的感觉,很符合落难公主被幽禁冷宫的想象,但事实上她的眼神平静,根本没有这些多余的情绪。

    “明天我就要登基了。”白千军走到她的身前,居高临下看着她,眼神里却满是宠溺与疼爱的情绪。

    “恭喜师兄。”白早抬起头来,看着他微笑说道。

    白千军眼里的那些情绪早已消失,说道:“齐国那边有确切消息。”

    听到这句话,白早神情微变,很明显比起秦皇驾崩,改朝换代,她更关心齐国的那件事情。

    进入幻境的二十余名问道者,现在已经死了很多,还活着的基本上也都已经确定了身份,只有一茅斋弟子始终没有现身。那位叫做奚一云的书生,自始至终都没有被人发现过,没在幻境里留下任何痕迹,就像是没有来过。

    这是童颜最想知道的事情,但直到他被井九杀死、逐出幻境,也没想明白奚一云是如何做到的。

    白早也很关心这件事情,让秦国的谍报组织查了很多年,终于在春初的时候查到了一些线索。

    “他在这里叫云栖,当年曾经求学于墨公,后来去了齐国学宫,管理典籍,前年开始出来讲学。”

    白千军说道:“这些年他没有与外界接触过,只是前段时间收的一个弟子与赵国万松学院的书生有所来往。”

    听到讲学二字,白早大概明白了这位一茅斋弟子想怎么做,但还是有很多不解。

    “他是如何能把自己的身份隐藏的如此之好?”

    白千军的神情变得有些复杂,说道:“因为……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谁。”

    白早微怔说道:“你是说他完全忘记了自己的身份?”

    白千军点了点头。

    白早有些吃惊,说道:“你确认?”

    白千军说道:“我派了七批人去试,确定他真忘了自己的问道者身份,一心只想着救苍生,行大道。”

    白早看着琴上的那些弦,沉默不语在幻境里生活的时间太长,被红尘所惑,问道者真有可能忘记所有前尘往事,但奚一云明显不是那种,更像是主动的遗忘,他为何要这样做?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她轻声感慨说道:“真是高妙至极。”

    白千军也持相同的看法,说道:“应该如何处理?”

    “一茅斋的先生们不修道,道心却坚若磐石,难以动摇。”

    白早说道:“现在就想办法杀了他,不然日后会是极大的麻烦。”

    白千军忽然说道:“我也忘了一些事情,只要不去想,便很自然地忘了,但有些事情不想忘,就忘不了。”

    再平静的视线也会被感受到,更何况平静的背后隐藏着热度。

    白早没有抬头,说道:“童颜师兄出去了,你怎么看?”

    白千军缓缓收回视线,望向池塘上那些并非真实的灯光倒影,声音有些微冷。

    “我本来就反对他去楚国都城,师妹你和他都太重视井九了。”

    白早淡然说道:“师兄死了,证明井九如我所说值得重视。”

    白千军沉默了会儿,说道:“师妹你始终都是对的。”

    白早静静看着他的侧脸,说道:“是的,有什么不妥吗?”

    “没有不妥,一切都在按照你与童颜的想法进行,仙最终会落在我们手里。”

    不知何处有夜风穿宫而过,把视线所及之处的灯影搅碎。

    白千军静静看着那处,说道:“我只是忽然很想再多忘记一些事情。”

    说完这句话,他转身出殿,去准备明日的登基大典。

    白早望向水面,没有说话。

    她明白他的意思,觉得很没意思。

    池塘水面残破的灯影缓缓凑回一处。

    她想到楚国那边传的消息。

    下了罪己诏后,井九被那位大学士幽禁进了冷宫。

    罪己诏肯定不是他自己写的,被幽禁进冷宫倒是他自愿的,就像她一样。

    想着这些巧合,白早莞尔一笑,觉得好有意思。

    ……

    ……

    又过去了五年。

    秦国白皇帝行事暴虐,横征暴敛,强命洛西三千豪户入咸阳,一时间怨声载道,旋被镇压,只能道路以目。三万铁骑在他的亲自指挥下,如最锋利的剑锋,横扫整个大陆北方,所向无敌,就连那些野蛮部落也畏惧的连连退却。

    唯一能与秦国争锋的赵国,偏在这时候遇着了一件大事,他们的皇帝要死了。

    这位皇帝陛下英明至极,智慧无双,宽严相济,可惜的就是先天不足,身体太过虚弱,没有子嗣。

    过去的五年时间里,可能便是因为这些问题,赵国朝野间一直弥漫着一种诡异的气氛。皇帝陛下接连颁旨,做出多项人事任免,强力限制缉事厂的权力,大力扶植后党,明显是要对何公公开刀的模样。但不管赵国官员百姓乃至齐国商人如何翘首以待,最终皇帝陛下也没有对何公公动手,甚至依然信任有加,就连喝药也还是只喝何公公亲自熬的药。

    殿里的药味要比往年淡了很多,可能是因为窗子都开着,通风良好的缘故。

    “张大学士比我们要大五十岁,再怎么能熬,也熬不到二十年后。”皇帝喝完药后苍白的脸色没有任何好转,半倚在榻上,喘了两口气,接着说道:“今后的天下,能对付白皇帝的也只有你了。”

    何没有说话,也没有劝陛下好生休息,因为谁都知道陛下已经撑不了几天。

    迎着皇帝满是企盼与恳请的眼光,何沉默了会儿,拍了拍他的手背,还是没有说话。

    有风从宫外灌进来,随之而入的还有皇后娘娘。

    她满脸泪水走到榻前,有些粗暴地挤走何,坐到皇帝身边,牵起了他的手。

    何向殿外走去,隐约听到身后传来了一声幽幽的叹息。

    ……

    ……

    当天夜里,赵皇便死了。

    何亲眼看着他断的气,然后平静地开始布置各项事务,直到忙得差不多,才回自己的房间去睡了半个时辰。

    整个过程里,他没有做任何出格的事,没有失礼数的地方。

    皇后娘娘让人问过,知道他没有去御花园后沉默良久,竟不知是应该高兴还是失落。

    天还没有亮,皇宫内外已经站满了浑身素服的大臣,还有很多大臣按照规矩出城去迎。

    河间王世子准备进京继承皇位。

    按道理来说,这是五年前已经确定好的事情,世子早就应该以太子之礼养在宫中,今日直接继位就好。但不知道因为什么缘故,这个提议没有通过,传闻是因为小何公公不喜欢世子,暗中做了手脚。

    时间缓慢地流逝,晨光渐渐照亮宫殿的檐角,然而出城迎驾的官员们还没有回来。

    皇城内外的气氛有些压抑紧张。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长街上响起蹄声。

    快马回报。

    然后层层上报。

    殿前玉石梯两侧的大臣王公们盯着那位礼部官员,仿佛要把他生吞活剥一般。

    那位礼部官员脸色苍白,紧张万分说道:“世子……太子……不……那位不肯走正明门,要走西华门。”

    听到这句话,殿前顿时鸦雀无声,官员们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太子即位走正明门。

    皇帝回宫是西华门。

    事情很简单,却很重要。

    但凡重要的历史时刻,朝廷里总是不会缺少勇于“任事”的官员。

    很快殿前的沉默便被打破。

    一位翰林站了出来开始引经据典,论证陛下走西华门的正确性。

    接着又有数名官员相和。

    大功自然要冒大险,但在场的那些真正大人物始终保持着沉默。

    官员们辩论的声音渐低,所有视线都望向了一个地方。

    那里不是最高处,甚至离玉石梯还有些远,是一片殿角的阴影,有个人站在那片阴影里。

    “如果不想走正明门,那就请回吧。”

    整个新帝登基的过程里,何只说了这一句话。

    史书是这样记载的。

    ……

    ……

    (先明确表明态度,大礼议我当然站嘉靖。)

第一百一十六章今年到张家

    正明门是皇宫的偏门,与名字不同,并不如何明亮,阴暗幽静,看着有些可怕。

    小皇帝看着眼前那条幽长的通道,想着先前宫人的传话,脸色有些苍白。

    按照他的性情,这时候恨不得转身就走,回到河间府去做自己的世子,但五年前母亲便对他说过,如果去了京都,别的任何事情都无所谓,只需要牢牢记住两件事情对皇后娘娘孝敬以及不要得罪何公公。

    他不明白那个太监究竟有什么可怕的地方,为何整个赵国在他的面前都噤若寒蝉,更不明白自己如果当了皇帝,为何还要在一个太监面前伏小做低,想不明白无所谓,母亲用了一种很极端的方式让他记住了这件事情,再难忘记。

    五年前说完这句话后不久,他的母亲便病死了。

    谁都知道,那是因为她必须死。

    一国不可有二主,皇帝也不能有两个母亲。

    想着这些事情,少年的脸色更加苍白,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走进了宫门。

    看着这幕画面,那些官员们终于放松下来。

    史书记载,在新帝登基的过程里,何公公只说了一句话,这当然不是真的。

    只是他说的那些话除了小皇帝再没有人能听到。

    文华殿侧殿的光线有些阴暗,何的脸藏在阴影里,小皇帝的心情更加紧张,下意识里望向殿外。

    随他进宫的河间府旧人在殿外候着,没有被赶走,没有被换掉。

    这个事实并不能让他稍觉安慰,这只能说明宫里的这些人有着控制自己的绝对自信。

    何说道:“当年陛下应该以太子的身份进宫学习政务,结果被人拦了下来,流言里说是我,其实不是。”

    听着这句话,小皇帝产生了某种错觉,以为何公公是害怕了,想要表达对自己的忠心,脸色变得有些奇怪。

    好在何公公的下一句话来的很快,避免了因为误解而发生新君只当了一天的闹剧发生。

    “我不是害怕,也不是解释,只是想告诉陛下,我知道五年前是你自己不想进宫。”

    何说道:“但终究还是到了今天,不想也不行,那就在宫里好好过吧。”

    他的语气很平和,语调很从容,语句里的用词与态度却让小皇帝感到了极度的愤怒,然后生出极度的恐惧。

    愤怒源自无能为力,自然会心生惧意,小皇帝嘴唇微抖,想要说几句话,终究什么都没能说出口。

    “河间府这五年偷偷送进京的那些人,今天凌晨都已经被抓,相信这时候已经都死了。”

    何的语气依然很平静,说道:“陛下以后不会再被那些心怀不轨的反贼骚扰。”

    小皇帝的脸色变得异常苍白。

    河间府做了很多准备,五年时间里不知道输送了多少金银与死士还有谋士进京,就是想要保证他能够坐稳皇位。

    谁能想到这些事情一直都在缉事厂的掌控之中,只需要一夜时间,便扫荡的干干净净。

    “我带进宫的这些人……也要全部杀死吗?”

    小皇帝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盯着何的眼睛,愤怒说道:“公公,难道你一点颜面都不想给皇家留!”

    何说道:“自然不会,要知道从今天开始,你便是先皇的儿子,是赵国的君王,我会给予你充分的尊敬。”

    叙述的顺序是很重要的事情。

    你要记住你是先皇的儿子,与河间府再没有任何关系。

    如果记不住这一点,那么还会有很多人死去,甚至你也可以不是赵国的新皇帝。

    小皇帝沉默了很长时间,带着挫败与嘲弄的情绪问道:“那今后我该如何称呼公公你呢?”

    何说道:“私下的时候,我允许你称呼我为叔父。”

    说完这句话,他向着文华殿外走去。

    看着那个黑暗的背影,小皇帝的脸上满是震惊与荒谬,最终再次归于恐惧。

    ……

    ……

    元宫是皇后娘娘的寝宫。

    今天皇后娘娘已经变成了太后娘娘,但还是住在这里。

    太后娘娘与先帝的感情很好,后党被扶植五年,那么与何公公的关系自然不好。

    何走进殿来,神情有些疲惫,看着他这副模样,太后娘娘心里的悲痛少了些,无声冷笑。

    “我与陛下谈完了,谈的还可以。”

    何说道:“就像我们以前商量好的那样,娘娘您垂帘于后,我就不出面了。”

    “是不出面还是不方便出面,你心里清楚。”

    太后说道:“太监终究没办法站到明处,我就不明白你还撑着做什么,本宫一道旨意就可以赐死你。”

    “娘娘应该自称哀家。”

    何面不改色说道:“世间再无墨公这样的人物,朝廷在我的手里,天下无人能赐死我,就算能,娘娘您也不应该这样做。”

    太后微微抬起下颌,骄傲说道:“没有哀家,你什么事情都做不成。”

    何说道:“彼此,就靠娘娘家的那几位白痴国舅,不出十年,朝堂便会易手,娘娘您会被请入冷宫,家族被诛杀一空。”

    那棵遮阴的栗子树还在皇宫里,依然是彼此利用的关系。

    太后沉默了会儿,说道:“今次的事情,不会如此简单的平息。”

    谁都明白正明门与西华门的区别,更加明白少年天子与何公公的关系,朝堂上那些勇于“任事”、擅长投机的官员,怎么会错过这个机会?以御史台为首的言官开始试探性地发起攻击,太学学生与万松书院的书生们,反应更是激烈,而据缉事厂查得,这些事情的背后隐隐有着齐国学宫的影子,所有线索都指向了那名叫做云栖的书生。

    数十日后,对何的攻击进入到了新的阶段,无论是朝堂上的大臣还是皇宫里的太后娘娘都没有任何反应,哪怕他们也是被那些书生们攻击的一方。

    只要何亲自出面镇压此事,无论最后结果如何,他的名声都会变得更臭,露出更多的漏洞。

    何没有理会这件事情,也没有出面,等着缉事厂拿到那些东西后,深夜入宫求见太后娘娘。

    太后想要拖时间,表示天色已晚不想见他,但那些宫门与侍卫又如何拦得住何公公?

    看着依然出现在面前的何,太后紧了紧身上的衣裳,愤怒到了极点,喝道:“你究竟要做什么?”

    何没有说话,把那些卷宗放到她的身前。

    太后看了两眼,更加愤怒,说道:“你想构陷哀家?”

    “这是娘娘家里的事情,娘娘并不知情,而且并非构陷。”

    何说道:“强占良田,逼死县官,欺男霸女这些都是小事,通齐却是大事,如果让百姓知晓娘娘家里这些年一直都是被齐国商人养着的,会有什么反应?”

    说完这句话,他便离开了皇宫,连那些卷宗都没有带走。

    太后对着那些卷宗沉默了一夜时间,第二天清晨终于做出了决定,召数位顾命大臣进宫,接连颁下数道旨意,阁臣领命,御史台被清洗了一遍,该下狱的下狱,该流放的流放,万松书院被封,太学因为重建明堂而暂时停课……

    这些事情都很惊心动魄,最惊心动魄的当然还是皇宫外的杖责声。

    有的官员铁肩担道心,有的官员铁骨铮铮,但是屁股终究是软的,十余大杖下去,官服如何能不被染红?

    事态渐渐平息,虽说缉事厂的密探与何公公一系的官员,在整个过程里什么都没有做,但依然止不住天下人把罪恶归在他的身上,就像过去那些年里一样。

    何公公的名声更加糟糕,仿佛变成了真正的魔鬼,对那些夜啼的顽童来说,威慑力甚至已经超过了可怕的秦国白皇帝。

    赵国新帝年龄还小,太后垂帘听政。

    整个天下都知道,站在阴影里的何公公才是真正的掌权者,人称九千岁。

    ……

    ……

    像何这样权倾朝野,把皇帝玩弄于股掌之间的臣子,历史上有但不多,而且这种臣子往往会死的很快,很少能像他这样把持朝政如此多年。

    在青天鉴的世界里,何却并非孤例,还有一位同行者,那便是楚国的张大学士,也就是世人尊称的少岳先生。

    楚皇被幽冷宫已经十年,甚至已经快要消失在世人的记忆里。

    对很多孩童来说,更是只知大学士,不知皇帝。

    张大学士治国水准依然无双,只是脾气越来越怪异,手段越来越强硬,即便无人敢反对,怨怼之心却是越来越多。

    某天傍晚,大学士批完奏章,觉得眼睛有些花,站起身来走到窗边,看着渐要落下的夕阳,生出一种明悟。

    前代秦皇已经死了快二十年,那位北海郡的秦皇死了十年,那位年轻的赵皇都已经走了五年。

    大学士去了皇宫。

    这个消息震惊了整座都城,甚至很快传到了赵国与秦国。

    太监宫女们跪在正殿不远处,看着眼前的画面,有些茫然失措,不知道该做什么。

    紧闭的宫门斑驳如画,铁锁已经锈死,墙那边的檐角上到处都是年久失修的痕迹。

    看着这座已经废弃多年的宫殿,张大学士心里生出极其复杂的感觉,整理衣衫,缓缓拜倒。

    “臣请陛下赐见。”

    一道清冷的声音从宫殿里传出:“我说过无事不要来扰我。”

    对很多太监宫女来说,这是他们第一次听到皇帝陛下的声音,表情有些复杂。

    张大学士说道:“臣有事。”

    那道清冷的声音说道:“何事?”

    张大学士对着宫门庄重行礼,说道:“臣已经老了,要死了。”

    那道清冷的声音沉默了会儿,然后再次响起:“进来。”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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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杀一人,十步不愿行。(大道朝天官方一群,群号码:311875513,已满,请加大道朝天官方二群,群号码:220593959,欢迎加入)大道朝天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大道朝天,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大道朝天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