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备年
娇俏婢女笑的室内三人有些不知所措。
“韩郎君,你多想了,我家不是来捉女婿的。”婢女忍着笑说道。
此言一出,韩元朝松了口气又有些讪讪,不由回头瞪那两人一眼。
两人亦是讪讪,对视一眼,也笑了。
“真是可惜,我还以为这次终于有机会要在道义中抉择一时,尝尝那等痛却不得不为的凛然。”
“是啊是啊,我已经想好了,只待元朝背弃旧约另投新人,我就能与他割袍断义了,你说我到时候割这件,还是再换一件旧衣?”
刚忍住笑的婢女又再次笑起来,清脆的笑声从屋门中传出,让这年节萧条的客栈增添了几分生机。
“不知那几位秀才遇到什么好事了。”店伙计投来好奇纷纷说道。
笑声停下,屋中人整了整形容。
“你是说,你家主人要请我帮个忙?”韩元朝问道,有些惊讶。
婢女点头应是,同时推过来一个钱袋。
“昨日见那妇人孩童可怜,想要略施小助,我家主人有不得已处,不能出门,再者,郎君与那妇人有恩,所以托由郎君前去的话,那妇人更能信任。”她说道。
韩元朝惊讶,但又点头。
“贵主侠义。”他说道,“只是…”
“到底是耽搁郎君苦读,很是抱歉。”婢女接过话头说道,一面带着歉意施礼。
韩元朝忙还半礼。
“客气客气了,读书又不在一时之功。”他说道,略一思虑便点头,“好,我明日与你同去便是。”
“明日我来这里找公子,探望了那妇人我好告我家主人放心。”婢女说道,起身告退。
韩元朝送出去,看着婢女披上斗篷戴上兜帽在风雪中远去。
“元朝,该不会是骗子吧?”同伴带着几分疑虑说道。
“骗子?骗我什么?”韩元朝笑道。
同伴故作认真的端详他一刻。
“色。”他说道。
韩元朝哈哈笑了,伸手给他一拳。
“在割袍断义之前,你还是快些去给我租个马车来,明日再让你们几个的伴当随从都与我同去才是要紧事。”他笑道。
自己租的马车,加起来六七个随从跟随,一般京城之中的小贼也足可以应付了,如果是大贼的话…
“想我韩氏在肃州算个大族,在京城,只怕还不值得谁人费尽心机。”韩元朝笑道,“如果真是要费尽心机相待,那自然已经不是我想要应对就能应对的,与其动,不如待。”
“谁说侠义多傻儿,说这话的人真该打嘴。”同伴摇头感叹。
婢女踏入家门,身后跟着两个小厮,各自抱着两个包袱。
刚走了两步,一旁传来爆竹炸裂的声音。
“金哥儿,不许顽皮!”她忙伸手掩住耳喊道。
开了门就跑开的金哥儿笑嘻嘻的将手中的竹竿扔下。
婢女拉开门,笑语喧哗,温香暖气扑面而来。
屋内的说话声停了下。
“半芹来了。”徐茂修含笑说道。
“见过三郎君。”婢女施礼,又对着屋中坐着的其他男人逐一施礼。
然后转身接过身后小厮递来的包袱放在屋子里,那小厮告退,婢女拉上纸门,隔绝了外边的冷气。
“要说半芹姑娘也太多礼了,咱们哪里当得起你一口一个郎君的,偏三哥说什么接受你的礼就是对你的尊重,我棒槌怎么都听不懂…”坐在最后的一个男人说道。
“听不懂就别懂,少说几句。”一个男人低声喝斥道。
总共还没见过几次,婢女认真想了一刻,才记得这是大哥范江林。
“年节临近来不及裁衣,所以娘子让我买了成衣来。”婢女说道,将包袱推过来。
男人们哈的一声又乱起来。
“怎好让妹妹给我们再添置新衣。”徐茂修说道。
一直安静而坐听他们说话的程娇娘嘴角弯了弯。
“家中女眷姊妹,不就是做这个的吗。”她说道,“只是我未有亲做,算是取巧了。”
范江林等人道谢。
“不知合不合身,郎君们且去试试,好让裁衣铺子修改。”婢女笑道。
“哎呀我好久没有过年穿新衣了。”徐棒槌第一喊道,抱起包袱就往外走,笑得合不拢嘴。
有他充作带头,其他人也不再拘谨。
“正好顺便洗个澡,免得新衣还没穿就臭了。”
“老四你才臭呢,我昨天才洗的。”
“三哥,你的胡子也该修修了。”
“哥哥们自去,等收拾好了,正好一起吃饭。”程娇娘说道。
“如此,辛苦妹妹了。”徐茂修说道。
由他带头,其他弟兄也忙道谢。
程娇娘还礼,大家说笑着起身都出去了。
屋子里带着喧闹的余音,以及男子们特有的气味,婢女先是伺候了程娇娘喝水,又念了一段书供程娇娘默写,之后才跪坐过去。
“娘子,韩郎君已经答应了,明日我便与他同去。”她说道。
程娇娘点点头。
“娘子,为何要我请个郎中去,而不是….”婢女迟疑一下问道。
娘子自己就会看病,何不同去,而是多费周折另请大夫?
程娇娘抚着凭几低下头。
“他,还不够让我来看病。”她说道。
是说那等下人,不够资格?
婢女猜测,但这只是念头闪过,对于主家的想法,她从不多想,适才问出这句话已经是冒昧,忙转开心思,掩嘴噗哧笑了。
“娘子,那韩郎君适才好笑呢。”她说道。
程娇娘抬眼看她。
“怎么?”她询问道。
娘子很少主动询问他人的事,看来这个韩郎君果然是娘子的旧相识,婢女想到,忙坐正身子。
“他,以为,我们是上门提亲的。”婢女笑道,“义正言辞的拒绝我呢。”
程娇娘嘴角弯了弯。
“怎会如此想?”她说道。
“也怪不得他如此想。”婢女笑道,“京中一向有这种习俗,每大比之年,权贵富豪人家都会榜下相女婿,如今秘阁校理王伟政当初就被两家权贵相争抢,官司都打到皇帝跟前了。”
“这京城习俗倒是,有趣。”程娇娘嘴角再次弯弯,显示她在笑,说道。
“别的地方不是京城,不会如此厉害,但好儿郎,在哪里都是要被人争相求结亲的。”婢女笑道。
程娇娘点点头。
“不过那韩郎君竟然如此想。”婢女又忍不住笑起来。
正说笑着,屋门外脚步声,以及一个男声轻轻的咳嗽一声。
“妹妹。”徐茂修的声音在外响起。
婢女忙含笑过去,拉开门。
“三郎君,这么快就…”她说的话抬起头,忽地愣住了,话音停下。
程娇娘也随声看过去,在几案上描画的手略停。
门外站着一个男子,穿着崭新的青色棉袍,脚蹬布鞋,身材修长健壮,面容干净,脸上还带着才洗漱过后的湿润,浓眉大眼,宽额钝颌,虽然肤色粗糙,但却掩不住几分俊朗。
“挺合身的,倒也不用再改。”他低头打量自己的衣裳,一面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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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一章漏了个字,周六不是嫡长子,是嫡子,嘿嘿,改了
第四十九章 费心
男子似乎有些不自在,手不自觉的在残留青茬的下巴上摸来摸去。
屋门两女子的陡然安静以及审视的目光,让他更有些不自在。
“三郎君?”婢女回过神喊道,带着几分讶异。
徐茂修抬起头看婢女,又忙低头看衣裳。
“不合身吗?我觉得还行啊。”他说道。
“三郎君!”婢女这次笑着打断他,“你把胡子刮了,我都认不得你了!”
把胡子刮了,徐茂修显然也很不习惯,坐下来总有些不安,偶尔会拽一下衣角。
婢女在一旁忍不住笑了。
“我还是把新衣换下来,等过年那天穿,免得坐皱了。”徐茂修说道。
婢女忙起身拉开门。
“三郎君,这衣服太合身。”她笑道。
“是你挑选的好。”徐茂修含笑说道,出门去了。
“娘子,郎君们换了新衣是不是都要变个样子啊?”婢女笑道,一面带着几分顽皮看着门外。
不过可惜的是,接着穿着新衣来让妹妹看的男人们或者没变化,或者变得更滑稽。
“…这个小了….”
“…我已经是试遍了,这是最大的…”
“..六郎君,奴婢记下来,这就拿出改换…”
“…我跟你一起去好了,省的改不好糟践了衣服…”
看着这边说说笑笑,已经换了旧衣,觉得自在多了的徐茂修转头对程娇娘笑。
“年货什么的,你千万不要再费心了。”他说道。
话音未落,门外金哥儿跑进来。
“娘子,陈相公家给年礼来了。”
这一声喊让屋子里的人愕然,旋即忙都站起来。
“陈相公?陈相公是哪个?”
其他男人不懂,徐茂修自然懂,能被称呼为相公的可不是一般人。
“妹妹,我们回避下。”他忙说道。
程娇娘摇头。
“哥哥这话错了,你们是哥哥,难道还要我这个妹妹待客?”她说道。
屋内的男人们顿时更有些慌慌。
徐茂修看着程娇娘深吸一口气,含笑点点头。
“如此,大哥。”他看向范江林,“我们迎客。”
范江林点点头,抖了抖衣衫,大步先迈出去。
“…我…我要不还是换上新衣吧….”
身后有其他男人低低的声音响起。
院子里陈家的管事正看着小厮们卸车,听的脚步声忙整了整衣衫过来施礼,却抬头见是几个陌生男人,不由吓了一跳。
“某范江林替小妹谢过。”范江林身为老大,当先拱手说道。
陈家的管事反应机敏,立刻施礼。
当日金哥儿被拐卖的误会私下都传遍了,此时定睛一瞧,便明白了。
原来这些人不仅是和程娘子认识,竟然都兄妹相称。
陈家管事认真的施礼,也不问程娘子,只把范江林等人当正经主家对待,递上帖子,礼单一一交代,没有丝毫的怠慢。
范江林接了礼,徐茂修负责说话,虽然生疏,但并没有慌乱,一番后将陈家的管事送出门。
“哎呦我的娘啊。”徐棒槌立刻喊道,伸手故作摸汗,“我棒槌长这么大第一收年礼呢。”
有人去看礼品,也有人催着徐茂修看帖子。
“什么人家什么人家。”
徐茂修打开名帖。
衢州陈朴。
这个名字倒不认得,徐茂修又翻看其内,一个名帖里竟然有两个礼单,除了最大头的一个,还有另外一个随礼。
随礼的主人也留了名字。
陈绍。
徐茂修手里的帖子一抖,范江林眼明手快伸手接住飘落的礼单。
“老三?”他问道,“是什么人?”
“是,吏部侍郎陈相公。”徐茂修低声说道。
虽然朝廷的大小官员他们搞不懂,但最起码几个大官还是人尽皆知的,更何况还是吏部相公这种掌管升迁的大老爷相公。
“这可就是通了天的人物了。”范江林惊讶道,忍不住回头看屋内。
屋内婢女正提笔记下什么,一旁程娇娘不时低语两句,看上去就如同所有人家的女眷一般无疑。
徐茂修沉吟一刻,将名帖收好,迈步进去。
“妹妹,你看咱们回些什么礼好?我们初次进京,不知这里的风俗习惯,还要你来拿主意才是。”他含笑说道,将名帖递过去,丝毫不提不问。
程娇娘看着他弯了弯嘴角。
“哥哥,我也是才来京城的。”她说道,又看婢女,“不过,半芹倒是京城熟客。”
徐茂修不由看婢女。
这个婢女竟然是京城熟客?而程娇娘却不是京城的?这?
“那好。”徐茂修含笑点头,一面喊范江林,“上次妹妹留的钱还多,半芹拿着去置办吧。”
婢女施礼应声是。
“钱我收着,你跟我来拿。”范江林起身说道。
“还有,顺便我们一同去街上,把衣裳送去铺子修改。”徐棒槌也说道。
“顺便,再置办年货。”婢女说道。
“对,对,桃符爆竹什么的都要买。”
“酒,酒。”
“香烛祭祖的也不能少。”
“都去,都去,我还没逛过京城呢。”
兄弟们都站起来,说笑着,如果不是他们刻意的压低声音,房顶都要被喧闹掀掉了。
徐茂修收回视线,看向程娇娘,见对面的女子安静而坐,嘴角弯弯。
自认识以来,很少见这女子神情波动,如此已经是难得的心情外露了。
“吵到你了吧。”他说道,“大家粗汉子,什么规矩也不懂。”
程娇娘看向他。
“一家人,不需要规矩。”她说道,“这样才热闹,才喜庆,谢谢兄长们,不拘束,不见外。”
徐茂修伸手摸胡子,触手才想起已经剃掉了,有些不自在的摸了两下下巴。
“你看,你要总是这样,就是见外了。”他笑道。
“哥哥说的是。”程娇娘说道,坐直身子。
外边传来叭叭的烧竹声,街门打开,街上孩童笑闹着跑过,年节就要到了。
街上的爆竹声越来越多,婢女躲开几个笑闹举着兔儿灯跑过的孩童,迈进葵园居。
伙计看到她立刻笑着迎接。
“姐姐来了。”他说道,“韩郎君吩咐过,您来了小的就是叫他。”
婢女含笑道谢。
不多时,韩元朝披着大斗篷过来了。
门外伙计也通知了马车赶过来,婢女上了马车,韩元朝上马,又请了一个大夫,二人便向城外而去。
“姑娘口音是江南人?”韩元朝一面闲聊。
今日晴好,婢女掀开车帘,裹着大斗篷也不觉得冷,也好跟韩元朝说话。
“是,江州人。”婢女没有隐瞒点点头说道。
“在京城长居?”韩元朝又问道。
“这个么。”婢女摇摇头,“还不知道,听我家主人的。”
韩元朝明白了点点头。
“还有一件事。”婢女说道,“郎君或许不知,这神仙居跟中书门下秘阁铨事刘校理大人有些来往。”
韩元朝一惊,扭头看婢女。
第五十章 关切
婢女看着他微微一笑。
“如此。”韩元朝略一沉吟,“我知道了。”
并没有停马回头,也没有说什么,而是继续谈问京城风俗,婢女也没有再说什么,说说笑笑前行。
看着不远处的酒舍,韩元朝勒马,招手叫过一个伴当。
“知道怎么问吗?”他问道。
那伴当一路跟随,自然听到婢女和韩元朝说的话,此时一被提点就明了,笑嘻嘻的点头。
“小哥敢问,这里可有一个醉凤楼?”那伴当一边说一边抬起头看外边的匾额,露出不解迷惑的神情,口音浓浓。
此时尚未到饭点,人还不多,伙计们散散的站在柜台边,闻言都笑起来。
“外乡人,也知道醉凤楼?”他们笑道。
“是啊是啊三年前我家郎君路经此地吃了一顿饭,甚是难忘,今次再来,特意寻来。”伴当笑道。
三年前,大比之年,再次期望求中的学子,这种人常见不怪。
“外乡人,记性好,这就是醉凤楼。”
“不过现在改名就神仙居了。”
“吃了神仙难忘呢。”
伙计们嘻嘻哈哈的不以为疑,开始跟那伴当攀谈,不多时,伴当就把话套问出来,店里也开始上人,伴当趁机退了出来,也没人注意,一溜烟的回到韩元朝和婢女这边。
“倒是不远,就在那边的宋家村。”伴当低声说道,一面伸手一指,“村口往东,门前一棵大槐树的那家。”
韩元朝和婢女都看过去,不远处一个村落散落在冬日的原野上,清晰可见。
李大勺不是真名,只是学厨之后被喊起来的浑名。
“你们是来看牛圈的?”一个枯瘦如柴的老妇睁着混混的双眼问道,“不是来看地的?”
韩元朝被说的有些不解,婢女笑嘻嘻的上前。
“不是的,我们不是买地的,听说病了,我家郎君来看看有什么可帮忙的。”她大声说道。
老妇老眼昏花,耳聋不清。
“那地可是好地,你们多给一些。”她也大声喊道。
屋子里妇人闻声出来,眼睛红红,显然刚哭过。
“娘,人来了吗?”她问道,先看到婢女愣了下,然后看到韩元朝,很是惊讶,“这位郎君,你怎么?”
果然跟着韩郎君来,省了好些口舌,婢女看了眼韩元朝,娘子思虑周祥,不过,娘子是为了路见不平相助?如是如此,当时店前娘子为何并不理会?
她心中闪过念头,韩元朝已经与那妇人见礼。
还没说话,屋中传来男子沙哑无力的喊声。
“不许卖地,那是你的嫁妆田,等我死了,你不改嫁,一家人怎么活!”
妇人的眼泪顿时再次流下,忙又伸手擦去。
韩元朝点点头。
“不用担心,我们不是来买地的。”他说道。
那门口坐着的老妇这次听见了。
“啥?”她喊道,瞪着眼用力的看过来,“不买地?那你们来做什么?”
婢女回头看她,抿嘴一笑。
“我们,是来帮忙的。”她大声说道。
韩元朝回转客栈的时候,已经到了午后,两个同伴都坐立不安的等着,见他进门都松口气。
“你要是真被人拍花子拐带了,我们可怎么给你家父母交代。”他们打趣说道。
韩元朝哈哈大笑,一面坐下来,饮了杯热茶,暖了暖身子。
“既不是花子,也没有半路劫持。”他笑道,转动茶杯,“也看了那妇人和男人,那小婢给了一袋钱,还请了大夫诊治,那男人病的倒是不重,就是心情郁郁,不过经过这番开解,想必没什么大碍。”
同伴们点头松口气。
“只是。”韩元朝话锋一转,看着二人微微一笑,“这神仙居似乎与中书门下秘阁铨事刘璋刘玉琢有干系。”
两个同伴顿时瞪大眼,倒吸一口凉气,大家都是成年人,一句话便知这意味这什么了。
“元朝!”他们不由坐直身子,面色瞬时凝重,“此事,果然不妙!”
韩元朝转着茶杯,神情还好。
“元朝,这到底是哪个人要拿你做枪使?”一个同伴问道。
“不管哪个人,这件事,到此为止,不管他们谁来,再说什么,元朝,你路见不平已经拔刀相助,仅此而已,余下便是闭门苦读,只待备考,他事皆与你无关。”另一个则说道。
“这京城之中,朝堂之上,水深不是我等能探的。”先一个也说道,带着几分隐忧,“原以为是一场趣闻妙谈,没想到竟然….果然风花雪夜只在书中有啊。”
话说到此,窗户哐当一声响,吓得二人差点跳起来,却见是起风了。
韩元朝反而哈哈笑了,一扫方才的凝重,神情变得愉悦,起身去关窗。
“也别想那么多,或许就是个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简单事。”他说道,“要不然,她怎么会提醒我说这神仙居与刘校理有关?”
“这世上哪有那么简单的事。”同伴们摇头。
韩元朝重重的咳一声,同伴看过来,见他伸手指着自己。
“我助那妇人只是见不平而已,就算当时知道刘校理之事,也必然会出面说话,这岂不是简单的事?”他含笑说道。
一句话又逗得二人笑起来。
“元朝,如你一般的人又有几个。”同伴们笑着又摇头。
“或许,这个婢女的主人便是其中一个。”韩元朝笑道。
同伴摇头苦笑。
“总之,元朝,此事到此为止,再有人寻来,千万推脱。”他们整容说道。
韩元朝笑了笑,没有说话,看窗外,北风卷起,另有两个顽皮的小伙计将爆竹丢在雪里,炸起一片雪雾气,他不由笑了,伸手关上窗,隔绝了远远近近接连响起的爆竹声。
秀王府,丧仪已经撤下,但因为守孝礼制,并没有挂红添彩,因此年的气氛并不似其他人家这般浓厚。
晋安郡王对秀王妃施礼。
“太好了,陛下和太后都催你回去呢。”秀王妃说道,带着几分欣慰,“过了年你就回去吧。”
晋王郡王带着几分不舍。
“母亲,我还是多陪陪父王吧。”他说道,“至少过了半年….”
“你这孩子,说什么呢。”秀王妃打断他,眉头微蹙,“半年,再加上路程,你离京都要一年了,一年,太后和陛下都要跟你生疏了。”
晋安郡王低下头。
“你如今大了,别意气用事,你被封了郡王,却还没有封地。”秀王妃说道,带着几分语重心长,“可不能失了君心。”
晋安郡王施礼应声是。
“大皇子二皇子,都还小,难得你可以留在宫中与皇子一般教养,与他们同起同卧,将来情分非浅,别人想要有这个机会还没有呢。”秀王妃接着说道。
晋安郡王伏地再次施礼。
“多谢母亲教诲。”他抬起头,带着几分感激以及亲切。
秀王妃点点头。
“更何况,你弟弟这边的国公爵位也要落定。”她说道,带着几分欣慰又几分郁郁,“你弟弟这国公,到底是比不上你的郡王位,你们兄弟都留在王府,于礼于制都不符的。”
晋安郡王看着秀王妃,低下头。
“是。”他说道,“儿即刻启程归京。”
第五十一章 迎节
婢女迈进家门,裹紧了斗篷顶风而行。
一路上遇到仆妇丫头,都客气的让路。
“半芹姑娘。”还有人陪笑说话。
迎面一个丫头从一旁转过,本低着头走路,陡然听到这一句,下意识的应声抬头,便看到一个俊俏婢女缓步而行过来,顿时愣了下。
“半芹姑娘是出门了?”有仆妇接着搭话。
婢女应声是,含笑嫣嫣。
“是。”她答道,又看那仆妇,“这么冷,妈妈也忙着?”
“不忙,不忙。”仆妇笑道,反应过来又忙点头,“忙,忙,要过年了嘛。”
“妈妈辛苦了。”婢女笑道。
仆妇喜笑颜开,看着婢女转弯走了。
“哎呀,这个姑娘真是和蔼近人,喜庆。”她对一旁的人感叹,“哪里有她们说的那样脾气不好?”
“是啊。”另一个丫头也说道,目光看着已经远去的婢女身影,“我听说她连夫人和七娘子都敢顶撞呢,这样看来,也不是那古怪不知礼的。”
婢女停下脚,猛地回头看。
路上三三两两远远近近丫头仆妇走动。
只是,婢女视线转动,看着不远处一个低着头抱着手走来的丫头。
那丫头似乎冷的厉害,身子缩缩抖抖。
“这位姐姐…”婢女看着她,微微一笑开口。
话没说完,那丫头加快脚步越过她。
婢女摇摇头,笑了笑,裹紧了斗篷不再理会,迈进院门。
半芹闷头走了一段才小心的回头,那门前已经空空。
以往都在夜色里偶尔看到身影,原来这就是娘子的新半芹啊。
真好啊,长得好,也会说话……
半芹怔怔看了一刻,抬手擦了下泪,低头抱肩慢慢走开了。
院子里廊下站着几个丫头,见到婢女都纷纷施礼。
这是周夫人新送来的丫头,长辈赐,不能拒,程娇娘全部留下,只是用不用,就是另外的事了。
婢女含笑与她们打招呼,两个丫头忙抢着拉开屋门。
婢女进去后,不用说,自有人把屋门又拉上。
屏风前,程娇娘倚凭几看书。
“娘子,都办好了。”婢女说道,“大夫瞧过了,并无性命之忧,又给了些钱,大夫说了,他是心病,韩郎君也宽慰了几句,那男人当时就大好了几分。”
程娇娘点点头,放下书。
“他们记下你了没?”她问道。
婢女点头。
“我与那妇人说了好些话,她定然记下我了。”她说道,“跟着韩郎君去,她也不以为疑,很是信我。”
“如此足以。”程娇娘点点头说道。
“那,娘子接下来要做什么?”婢女好奇的问道。
程娇娘看她一眼。
“不做什么啊。”她说道,“不是,都做完了?”
婢女惊讶,旋即失笑。
“娘子,仅是如此?”她问道。
“仅是如此。”程娇娘说道,点点头,“不然呢?”
婢女无语可答,是啊,不然呢,她抿嘴笑了。
“我要听书。”程娇娘说道。
婢女应声是,取过书卷。
“上一次读到..”她一面翻开一面自言自语。
“寒食前后,湖内画船布满。”程娇娘说道。
婢女点点头。
“娘子记的真好。”她笑道,翻到那一页,清声朗读,“……头尾相接,有若浮桥。头船、第二船、第三船、第四船、第五船…”
三十这一日,家家户户都进入了迎节的最重要时刻。
男主人们叮嘱查看祭祖的配备,女主人们查看子女们穿戴以及记下来几日的宴请来往名单。
年轻子女孩童们则既悠闲又激动的等待年节的到来。
只悠闲而不激动的程娇娘和婢女已经走到门外。
“怎么这时候还要出去啊?”闻讯而来的周夫人急忙说道,神情已经不似前些日子的和蔼柔和,不耐难掩,“今日是三十,娇娇儿,怎么再出门?”
程娇娘转过身看她,没说话。
“夫人,正是今日是三十,我们娘子才要出门的。”婢女说道,带着几分惊讶,“夫人难道忘了,我家娘子不姓周的,三十除夕,怎能在外祖家过?”
外嫁的女儿不能在娘家过三十倒是有这个规矩,那外孙女也不行吗?
周夫人愣了下。
“虽然出门在外,如此年节,我家娘子还是要祭拜先祖的。”婢女说道,“我们在京城也有宅子,便要去那里,免得,两家的祖宗在一起乱了香火。”
“可是,这怎么好?”周夫人说道,有些拿不定主意。
周六郎已经闻消息大步过来了,二话不说,接过小厮手中的马鞭。
“母亲且去忙,我送她去。”他说道。
爱去就去吧,反正在家除了添乱什么好处都没,周夫人没好气的摆摆手。
“那,在外小心些,缺什么就说。”她说道。
喧闹的街市上已经人迹罕见了,偶尔有急匆匆的行人手拿肩背的带着年货而过。
周六郎勒住马,看着闻声打开门跑出来的小厮。
“娘子回来了。”他大声的喊道。
门打开着,内里的喧闹说笑涌出。
“妹妹回来了。”另有二个男人跟出来,搓着手笑哈哈,“我们正炖猪头呢。”
“四郎君,五郎君,你们竟然还会炖猪头?”婢女说道,很是惊讶,一面扶着程娇娘下车。
“会的会的。”两个男人笑着点头,“妹妹快进去,外边冷。”
周六郎站在一旁,所有人似乎都看不到他,真的是个车夫一般。
里面的人听到消息,又跑出来几个,妹妹声不断。
妹妹,哥哥,喊的倒是亲热..
周六郎看着眼前说笑的男女,冷笑一声,将手中的马鞭一扔。
一个男人眼明手快,伸手接住。
说笑停顿下,大家都看过去,那个少年已经转身大步沿着来路而去。
程娇娘似乎没看到,和婢女进门去了。
男人们也回过神。
“不知妹妹的外家是什么人家,一个车夫也好俊武….”
“是啊年纪轻轻,臂力不小,方才这一掷,如果是杆长矛,倒能将人戳个窟窿。”
一面低声说话,一面将马车赶进门,门内一声爆竹炸开。
“金哥儿!不需顽皮!”
女子的尖叫响起,给喧闹的院子增添了几分灵动生机。
男人们对视一眼哈哈大笑,关上门。
门上已经挂上刻着神荼、郁垒二门神的桃符,门楼下大红的新灯笼随风摇摆,无一不喜庆。
第五十二章 新年
虽然只是几个粗汉,家里也打扫的里外一新,不过,程娇娘的屋子他们谨守礼制,并没有进去。
“倒是辛劳半芹了。”徐茂修说道。
看着收拾过后出来的半芹。
“对京城也不熟,一时不敢胡乱买个使女回来。”范江林也说道。
“这也不累,是新宅子,娘子又不长住,擦拭一下灰尘便好了,哪有那么辛劳。”婢女笑道,“倒是郎君们辛劳了,年节之礼置办的这么好。”
“我们孤家寡人,自来都是自己做,倒是习惯了。”范江林笑道。
屋内点亮六盏灯,廊下也加了两盏灯笼,里里外外照的亮堂。
婢女带着金哥儿以及几个男人忙碌着分食,很快端进屋子里来,就连金哥儿也不例外,端了小几案坐在门边,不过轮到他这里时,婢女递上的是一壶茶。
“姐姐,我也要吃酒。”他忍不住说道。
“还要你守夜看门,吃什么酒,不吃酒都能走丢了,吃了酒还了得。”婢女瞪眼说道。
金哥儿红了脸,屋子里响起笑声。
“是金哥儿还不熟,如今再出去,肯定丢不了,半芹莫要笑他。”范江林笑道。
“是啊是啊,大郎君说的对。”金哥儿立刻高兴说道。
婢女笑着坐回程娇娘身后。
徐茂修正与程娇娘说别来事。
“给陈相公家的年礼是我亲自送去的,陈相公未在家,陈夫人亲见了,又给了妹妹一些新衣,我想既然她能拿出来,咱们便是能收下的。”他说道,“我便替妹妹做主收下了。”
程娇娘点头。
“就该哥哥做主便是。”她说道。
“陈夫人邀请妹妹年后过去玩。”徐茂修说道。
仔细回想在陈家的所见所遇,回想起来还有些心跳加快,陈相公的门庭啊,想到刚来进京,见自己一个曾经的弟兄,不过是任着城守小吏,还被晾在门房半日,最终连正室也没踏入。
怎么一眨眼间,他就能踏入陈绍陈相公的门庭了?得到的还是陈家主妇,诰命夫人的亲自接待。
他不由看着程娇娘。
灯下程娇娘神情一如既往,或者说自相识以来皆是如此,似乎这世上没有任何事能够让这女子神情波动,就好似对世间的一切无知无觉,所以不喜不怒不怨不恨。
在范江林的主持下,互相敬酒,热热闹闹的家宴开始了,虽然有程娇娘在,但对于这些粗汉来说,一来已经多少习惯,二来几杯酒下肚,很快便说笑坐卧自在了。
饭菜吃不了多少,酒水越要越多,到最后婢女干脆将酒坛子摆进来,连不允许吃酒的金哥儿也混着吃了几勺。
“真没想到,还能过个如此丰盛自在的年。”徐棒槌举着酒碗,满面通红,醉眼迷离的说道,一面仰头将酒水灌进嘴里,流的一身都是。
“是啊,是啊,几个月前我们还仓皇逃命,只恐被那贼官抓住扔进大牢夺了性命,没想到啊没想到,如今在京城自在吃酒…”另一个弟兄伸手搭着徐棒槌的肩头笑哈哈说道。
此言一出,一旁的徐茂修身形一顿,下意识的看向对面的程娇娘。
程娇娘面色木然,看着门外,似乎没听到。
徐茂修咽下要喝止的话,再听啪嗒一声,徐棒槌掉了酒碗,人倒在席垫上笑着醉倒了。
此时再看其他弟兄,也多少都喝的醉酒,或者躺下,或者依着几案嘀嘀咕咕。
就连金哥儿也躺在地上酒醉睡了。
“让妹妹见笑了。”徐茂修笑道。
程娇娘看向他。
“很高兴,哥哥们让我见笑。”她说道。
徐茂修一愣旋即哈哈笑了,冲程娇娘举起酒碗。
程娇娘端起面前水杯。
二人各自饮了口。
婢女将屋内的火盆投了木炭,又去外边看了地龙,屋子里烧得暖气浓浓,酒醉睡去的男人们丝毫感觉不到凉意,反而哼哼哈哈的扯了扯衣衫。
“不早了,妹妹先去歇息吧。”徐茂修咳了声说道。
“守夜嘛,不睡了。”程娇娘说道。
“那,夜凉,妹妹也吃杯酒吧。”徐茂修想了想说道。
“这酒,不好吃。”程娇娘说道。
徐茂修笑了,自己饮了一口。
“是酒不好吃,还是这酒不好吃?”他问道,带着几分好奇。
“这酒。”程娇娘看着他,嘴角弯了弯,说道,“不好吃。”
徐茂修哈哈笑了。
“我说呢,妹妹能击缶而歌,岂能是不饮酒的人。”他笑道。
伴着笑声,外边原本零散的爆竹声忽地渐渐多起来。
睡了一时的男人们被惊醒,迷迷糊糊的向外看去。
“新年了,新年了。”徐棒槌喊道,“点爆竹去,点爆竹去。”
他喊着跌跌撞撞的跑出去,其他人也醒过来,笑着也跟出去。
院子里点燃了篝火,一根根的竹子被扔进去,发出爆裂声。
婢女不由捂住耳朵,紧紧挨着程娇娘,笑嘻嘻的看着。
“半芹,给妹妹取斗篷来,风凉。”徐茂修说道。
婢女吐吐舌头忙进屋内拿来斗篷给程娇娘披上。
“半芹姐姐,你也来烧一个,添福气呢。”金哥儿喊道,举着一根竹子。
婢女到底也是少年人,笑着应声是,提裙过去了。
独留徐茂修与程娇娘在廊下并排而立。
“哥哥自去玩吧。”程娇娘说道。
“我是读书人,不玩这个。”徐茂修一本正经说道。
程娇娘再次嘴角弯了弯。
“哦,还有。”徐茂修想到什么,从袖子里拿出一物递过来,“新年了,我也没什么好东西,这个,算是给妹妹的年礼,还望不要嫌弃。”
我的,年礼?
程娇娘看了他的手一刻,伸手接过来,跳跃的篝火以及灯笼照耀下,手中握着的是一把银梳,旧银打成,样式简朴。
“这个,是我娘留下的,我拿着也没用。”徐茂修微微有些不自在说道,说到这里又笑了,“我说错了,赠人当以诚,这是我所有的最贵重之物了,还望妹妹坦然受之。”
程娇娘抬手将银梳插在头上,抬头看徐茂修弯了弯嘴角一笑。
院中爆竹接连炸裂,与左右四邻以及街上的爆竹声声相接,东方渐亮,新年伊始。
天亮的时候,皇宫中一队队朝拜的人正鱼贯而出,密密麻麻的穿着朝服的人群,却鸦雀无声。
一直走出了宫门,到了御街上,人群才似乎被松开了喉咙一般吐了口气,喧嚣起来。
第五十三章 新装
因为过度情节,今日三更,抱歉,请相信,我不是想要拖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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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门前人们低声交谈,互相和相熟的说笑招呼,约好难得的年假里走访饮酒。
陈绍夫人也在其中,与别家夫人有媳妇跟随伺候相比,只带着一个小丫头的她看上去有些落单。
“这是喜事。”一个身穿诰命服的夫人携着陈绍夫人的手低声说道,眉宇间有些欢喜。
陈绍夫人虽然神情庄重,但听了她的话,也露出几分喜色。
她的长媳有了身孕,这一次自然不能陪同入宫。
陈绍一脉人丁不旺,自己兄弟本有四个,大哥二哥接连亡故,到如今只剩下陈绍以及四老爷二人。
陈绍本人一来成亲晚,二来各地奔波,好大年纪才有了长子,又纳了三房妾,才得如今三儿四女。
如今长子媳妇与侍妾同时有孕,尤其是在陈老太爷重病痊愈之时,一家人喜不自禁。
不过,这种自家喜,对于外人来说便可能是恨,所以不用与外人道,除了相熟的好友几人外。
“听说是请了李太医给你家媳妇们调理。”一个夫人低声附耳说道,“这李太医是晋安郡王的太医,你们请了他,倒是合适。”
说罢低声笑起来。
“要是你们能请了晋安郡王到家坐坐,说不定你也还能…”
陈绍夫人饶是再沉稳也脸红了,伸手推了这夫人一下。
“董姐姐,你是越来越不象话了!”她嗔怪道。
那夫人掩嘴呵呵笑。
说话间走动,不远处就是各家马车相候,忽地前边一阵安静,陈绍夫人与董夫人也停下谈话看过去。
迎面就见一个年轻女子碎步过来,二人眼睛不由都是一亮。
冬日皇宫外,越发先的肃穆,女眷礼服多是织金,亮晃晃一片,就在这一片中,这个年轻女子穿着一件鸭青大斗篷,带着大大的兜帽,随着走动,斗篷飘开,露出期内同样暗青的衣袍,斜边金丝,宽锦束腰,宽袖飘飘相交与身前,好似一滴墨滴入水中,瞬时晕染而开。
随着她一路走来,女眷们不分老幼都定睛而看,就是那边的男子们也悄悄的似是不经意的投来视线。
这是谁家女子,肃穆之中大雅,飘飘如仙。
“母亲。”女子唤道,看到陈绍夫人,加快脚步过来,伸手扶住,一面微微仰头,露出半面。
“十八娘。”陈绍夫人愣了下,才恍然认出自己的女儿,“你,你怎的来了?”
“婶母和嫂嫂不放心,让我来接一接。”陈十八娘说道,一面将一个手炉递过来,换去了陈绍夫人手中早已凉了手炉。
暖炉入手,几乎一晚上没睡,又在冷风中站了半日的陈绍夫人顿时觉得暖意直达心底,整个人似乎都松了口气。
“好。”她说道,带着几分怜爱看着女儿。
“哎呀,十八娘,几日不见,又长高了。”董夫人回过神,松开陈绍夫人,携住十八娘的手,仔细的上下打量。
“是穿了靴子的缘故。”陈十八娘笑道。
董夫人只是笑,目光在她身上转来转去,似乎是第一次见陈十八娘一般。
“那十八娘也长高了,才十四岁呢。”她笑吟吟说道。
“好了,快上车吧,这么冷。”陈绍夫人笑道,打断董夫人的端详。
二人向前走去,陈十八娘错后几步,随人群走动,直到坐上马车,外边若有若无的视线还没散去,以及低低的议论声隐隐传来。
“这是陈家的女儿?”
“年纪不小了啊…”
马车径直进了家门,媳妇仆妇丫头们齐齐的涌来,更衣递汤,陈夫人卸下一身的疲惫。
“十八娘,你这衣服,谁做的?”她吃过饭,看着聚在一起说笑的女儿们,说道。
解下斗篷,只穿着外袍的陈十八娘笑吟吟的起身。
“我让裁衣给做的,母亲,你看可好?”她问道。
豆蔻年华的少女,在一片花红柳绿中,素色衣衫,勾勒出别样的风情。
“只是,大年下的,有些太素了。”陈夫人笑道,却并没有说不好。
“十八娘,你是学程娘子的衣裳!”跟着仆妇进门的丹娘一眼看到,便喊道。
在场的人顿时恍然,总算知道这熟悉感哪里来的了。
“十八娘,你偷偷做了也不告诉我们。”
“快说,只做了一件还是几件?”
女子们将十八娘围住,屋子里顿时莺声燕语更热闹起来,其间夹杂着陈丹娘不依的吵闹。
陈家笑闹时,位于玉带桥边程娇娘的宅院里,还是一片安静。
因为毕竟是没有父母亲长,也不用拜年走访乡里,天明祭祀过后,程娇娘徐茂修等人便各自歇息去了,再醒来天已经是午后。
徐茂修等人都再次洗漱刮面,换上新衣,打开街门,或在院子里说笑,或在门前看街景。
身后脚步响,几人都回头看去,程娇娘和婢女从房中出来,也换上了新衣。
院内的几人一时发呆。
“妹妹,你穿了新衣,都认不出来了!”徐棒槌第一个喊道。
这声音让众人回过神,门前的几个也都回头看来。
程娇娘今日穿着胭脂红宽袖对襟袍,内穿素白罗裙,袖口裙边垂巍滚金边,一向垂散的长发也挽了个低鬓,其上并无朱钗,只有一把小银梳。
徐茂修从银梳上移开视线。
“妹妹年纪小,还是穿这个好看!”徐棒槌又在一旁说道,“这样好,这样好,日常穿的黑压压的冷冰冰的,看得人有些害怕呢。”
范江林忙瞪他一眼。
“不会说别乱说,妹妹穿什么都好看。”他喝道。
婢女笑吟吟的看着程娇娘的衣裳。
“这是陈家夫人送的新衣呢。”她说道,一面看徐茂修,“倒要谢三郎君带回来。”
徐茂修含笑不知道说什么,干脆不说话。
程娇娘已经往屋子里坐下,婢女自去端饭。
徐茂修迟疑一下,在廊下站着。
“三哥哥。”程娇娘开口唤道。
徐茂修忙转过身。
“你们可吃过了?”程娇娘问道。
“吃过了吃过了。”徐茂修含笑说道。
“那好,我有个事,要哥哥帮忙。”程娇娘说道。
徐茂修眼神微闪,看着屋内端坐的女子。
虽然穿着与往日不同,但看过去,却依旧看不到她身上的艳丽衣裳,引人注目的依旧是她那木然的面容。
纵然不穿黑压压的,气势依旧。
第五十四章 出面
院子的几个兄弟都去门前了。
“…你们新搬来的?”
“…是啊是啊,以后多多照顾…”
“…听口音是西北的?”
“…老乡好耳力..”
门前街坊也出来了,虽然不熟悉,但新年图吉利互相的施礼道贺,一面攀谈起来。
徐茂修收回目光,看着坐在对面的程娇娘。
“妹妹有什么事,尽管说。”他说道。
程娇娘点点头。
“这几日,你往城外走一走,有一个叫神仙居的食肆。”她说道。
徐茂修神情认真专注,点点头。
“他们可能要变卖。”程娇娘说道。
徐茂修愣了下。
“哥哥出面做买下。”程娇娘说道。
徐茂修惊讶的看着程娇娘,想要在她脸上看出一些隐藏的信息,只是可惜,这个女子神情永远木然,除了弯弯嘴角能表达笑一笑的意思外,其他神情皆无。
“好。”徐茂修说道。
七个兄弟一直看着程娇娘的马车在街上看到不了,才回转进门。
夕阳西下,新年的第一天就这样过去了。
几个兄弟乱哄哄的做饭去了,范江林与徐茂修在屋中坐定。
“要我们买一个食肆?”范江林问道,显然也很惊讶。
徐茂修点点头。
“要我们出面买一个食肆。”他纠正一下说道。
“那,这是什么意思?”范江林不解问道。
“或许,她就是,要买一个食肆?”徐茂修想了想说道,说着自己笑了。
范江林摸摸头,苦笑一下。
真的,如此简单?
正月里闲,时间过得飞快,转眼就到了正月初七,京城喧闹热闹,亲戚走完,现在来往的多是好友。
相比于人家家里的热闹,客栈里居住的学子们就看上去有些孤零。
“不如去街上转转?”一个同伴说道,放下手里的书,搓了搓手,跺跺脚,缓解酸冷。
在他身后,韩元朝以及另外一个同伴也都放下书。
“昨日已经转了一天了,来来去去也就那些,有什么可转的。”韩元朝说道,摇头。
“你莫非是还在等你那美人上门相邀?”一个同伴笑道。
韩元朝笑着摇头。
“不过也真是奇怪啊,怎么你那美人就此销声匿迹了?”旁边的同伴说道。
“别瞎说,什么美人不美人的,应该是位老丈。”韩元朝说道,“婢女江州口音,但对京城有很熟悉,且回答留在京城还是会江州不定,很显然这是位念故土的老人。”
同伴们已经停韩元朝细细讲了那日的说谈,点了点头。
“不过,老丈自然有女儿或者孙女。”一个又笑道。
这几句话调剂的屋子里气氛活络了几分,似乎驱散了几分寂寞。
“不过说真的呢,怎么突然就不再来了?”另一个整容说道,“难不成,真的是只探访下那妇人一家,做做好事而已?”
“看,我说对了吧,果然是和我一般的人。”韩元朝笑道,“是你们庸人自扰之。”
说话间门外传来说笑声。
“走走,且停寺赏字去。”
原来是同店住的其他学子们过来相邀请了,总是苦读也是无趣,当下三人接受邀请,披了衣裳走出来。
“不是赏梅赏诗么?怎么成赏字了?”
“你还没听说?且停寺年前有人提了好字,独创五种新体,听说江州先生都亲自去看了呢.”
“原来如此,那金学兄是要去看字,还是待巧遇江州先生呢?”
一众人说说笑笑走出门口,街上人潮喧闹,不时的爆竹声声。
韩元朝裹紧了斗篷,看了眼东边的街道。
如此,而已吗?
“元朝兄。”有人招呼他。
韩元朝应声是,跟上同伴们向西而去。
与此同时,程娇娘走出了陈家的门。
“这,大过年的,吃过饭再走吧。”陈夫人亲自送出来,再次挽留道。
程娇娘没说话施礼婉拒。
周六郎赶着马车过来,引得周围陈家姊妹们好奇的注视以及低语。
一直目送马车出了巷子,陈家女眷才回转。
“母亲,母亲,姐姐穿的是你送她的衣裳吗?”陈丹娘高兴的问道。
想到那女子踏入门内时的样子,她们差点没认出来呢。
送出去的礼被人穿在身上,就是最大的还礼。
陈夫人脸上难掩笑容。
“是啊。”她说道,“你看程娘子穿着合适吗?”
陈丹娘把头点点。
“好看好看,程娘子穿什么都好看。”她说道,一面想到什么看身后的姐姐们,“十八娘穿的就不如程娘子的好看。”
身后姐妹们笑起来。
“十九娘,你再说,新作的衣服,没你的了。”陈十八娘故作恼怒说道。
陈丹娘不怕姐姐,冲她做个鬼脸,拉着母亲的手。
“母亲,母亲,母亲给我做。”她说道。
子女们笑闹其乐融融,陈夫人含笑冉冉。
丈夫官位亨通,公公疾患消除,这个年过的真是舒心。
马车驶入家门,周六郎跳下车,将手中的马鞭一扔,转身就走。
这边程娇娘扶着婢女下车。
“今日来客不少啊。”婢女说道,看着那边的马车。
“日日都是如此,过年嘛。”仆妇陪笑说道,一面带着几分炫耀,“走动的人多。”
程娇娘看了一眼仆妇,转头看婢女。
“如此,我们回来了,去见见夫人。”她说道。
婢女应声是,不过…
“劳烦嫂子带路。”她看着仆妇含笑说道。
见夫人?子女们出门归家,自然都是要见夫人问安的,只是,这个程娘子一直以来没这个习惯,突然要去,仆妇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不过这到底是好事啊,仆妇大喜,所以说一家人就是一家人,哪有真生分的,姑娘是来了不熟,熟了就好了。
“娘子,这边请。”她高兴的说道。
与别年不同,今年的周家更为热闹,访客特别多,仆从下人不知原因,但周家老爷夫人二人心知肚明。
“伯母,听说你家新来个妹妹,怎么没见?”
一通东拉西扯之后,一个年轻女子笑嘻嘻的说道。
“是啊是啊。”旁边一个妇人也说道,“大过年的,怎么姐妹一起出来热闹。”
这句话这些日子,周夫人已经听的耳朵生茧子了。
“她不在家,出去了。”她含笑说道。
“在这里还有亲友?”妇人问道,带着几分怀疑。
“陈家嘛。”周夫人含笑说道,虽然笑的脸有点僵硬。
上一次说睡了身体不好,这一次说去了陈家,下一次呢?推来阻去的,这些夫人们哪一个是好相处的?没事还能听出事来。
果然这妇人面色似笑非笑了。
“你也是的,就把你家这个宝贝藏着吧。”她说道,“我们都比不得陈相公家,见不得你家宝贝。”
“或者,我们比不得陈家,请不起?”另有人笑道。
第五十五章 是好
看吧看吧,就知道会被人如此非议的。
周夫人笑容更有些僵硬。
“哪有的事,你们也不是不知道,陈家老太爷才好,着实不放心,她可分不开心。”她忙说道。
“那等她回来,你无论如何也得带着出门去我家。”妇人似笑非笑不依不饶说道。
“行,只要,你别嫌烦。”周夫人笑道。
正说笑着,仆妇进来叩头。
“夫人,表姑娘回来了。”她说道。
周夫人的脸顿时就僵住了,而那妇人则是大喜。
“哎呀,太好了。”她忙说道,“快请来见见。”
要了命了,怎么这时候回来了,回来就回来,这没眼力的妇人跑来喊什么!
周夫人大急。
这女子什么怪脾气难道不知道吗?她要是不肯来见,难不成还要打着来吗?这岂不是要把脸丢尽了!
“表姑娘过来给夫人问安了。”仆妇可没注意夫人的神情,高兴的说道。
周夫人神情没有放松,反而更惊讶。
真是见鬼了,她想干什么?
其他人可没她这般想多,年轻女子媳妇们都向外张望,夫人们也耐不住好奇坐直身子。
门外一个女子缓步走来,衣衫亮丽,行动风流,面容精致如瓷,只是神情无波,双目凝凝若枯。
所有人都忙移开视线,入目那一片灿灿顿消不见,只有那一双略令人寒寒的眼睛留在印象里。
果然是曾经痴傻遗留,真是可惜了美人。
“舅母。”程娇娘跪坐施礼。
声音也不好听,在场的年轻女子们互相使眼色,再次感叹真可惜。
妇人们可不在意,不待还处于震惊中的周夫人说话,一个就迫不及待的开口了。
“程娘子,听闻你治好了陈家老太爷,真是厉害啊。”
周夫人暗自咬牙。
“娇娇,累了吧,先回去歇息,你身子也不好。”她忙说道。
话音刚落,就感觉旁边嗖嗖的眼刀子。
“来来,见了面了,我这当长辈的连个见面礼都不给,成什么了。”一个妇人笑道,伸手就招呼程娇娘,褪下手上的金镯子。
程娇娘没有动,那妇人的举动便有些尴尬。
看吧,这女子连最起码的礼仪都不通,周夫人心里喊道。
“程娘子,听闻你会诊病,不知道能不能请你?”另一个夫人干脆开口问道。
周夫人一口气停滞,不通礼仪的何止这傻子一个。
“当然,可以。”程娇娘看向那夫人,木然说道。
周夫人愕然。
可以?
不是说,不可以吗?
这句话是周夫人很期待的话,但却不是想要在这时候听到,尤其是自己刚刚找借口推脱的时候。
该请安的时候不来,不该请安的时候来了。
该应允的时候不说,不该应允的时候说了。
这个女子,怎的如此麻烦,是故意的吧?
夜色降临的时候,周夫人走进屋内,屋子里周老爷正依凭几而睡,面色带着酒醉的潮红,两个在捶腿捏背的婢女忙施礼。
周夫人身后的仆妇摆摆手,婢女们忙退了出去。
一个仆妇将手中捧的满满的帖子放在地上,落地的声音让周老爷睁开眼,他坐正身子,带着几分醉后醒来的疲惫。
早有仆妇地上热毛巾擦了脸。
“明日生堂家相邀,你带着孩子们去坐一坐。”周老爷说道。
年节年节,也是个节,京城之中,亲朋好友,上官同僚,无一不要周旋得当,谁邀请你,你家来了谁,多少双眼睛看着,以此断定接下来与之的来往。
“去不了。”周夫人说道。
周老爷皱眉。
“看看这个。”周夫人说道,伸手指着地上散落的各色帖子。
周老爷有些惊讶。
“这些都是?”他问道,“还没去过的?”
以往这个时候,走动的也差不多了。
“都是你那好外甥女的面子。”周夫人没好气的说道。
周老爷有些不解的看她。
“如此,不好?”他问道。
他们请这女子来家住,不就是为了如此吗?一来亲眷骨肉情理之中,二来搭上陈家恩情,三来治病仙方博得更多结交。
他也不害羞,说白了,这的确是靠这女子的面子。
周老爷伸手翻看那些名帖,果然多了好些以往年节不曾来往的人家。
“是,她不喜也不肯去给人看病,倒也能理解,毕竟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家,我们又不是那等穷困人家,你也别怕得罪人,横竖都不看,犯不上说瞧得上谁,瞧不上谁。”他说道。
“她肯看。”周夫人说道。
“…不肯就不肯,本来嘛,这就是别人求着我们…什么?”周老爷说着一停,看向周夫人。
“她今日当着人的面,说自己可以看病。”周夫人没好气的说道。
周老爷愣了愣,旋即大喜。
“这不是更好。”他说道。
“好什么好。”周夫人没好气,神情郁郁,“她答应的痛快,我倒成了罪人了,你没见人走时说我的风凉话,好像前些时候都是我拦着不让她给人看病似的。”
原来是为这个,女人嘛就爱计较这些,周老爷哈哈笑了。
“无妨无妨,爱说就说,日后她们还不是要求着你。”他笑道,顿觉精神百倍,招手要再拿酒来。
“但愿吧,她可别再给我惹事了。”周夫人说道,一面亲自帮丈夫摆几案置酒,“我养了这些孩儿,都说咱们周家武人顽皮,却没有一个让我头疼如此的,怪道程家说什么也不让她进家门….”
程家不让她进家门…
说到这里,周夫人停顿下,似乎有什么重要念头提醒。
“老爷,你说,这程家是不是也是因为这女子太过于麻烦,才一直将她寄养道观不许进门的?”她问道。
“程家?”周老爷呸了声,“那就是个蠢货,他们能看到什么?当初他们逼死我妹妹,那傻子…孩子心里必定恨着呢,才不会去他们家住,要不然怎么会故意瞒着他们来京,要是让程家知道,是陈相公家邀请,那死了的程老太爷只怕也要从坟里爬出来跟着来。”
说起程家,周老爷丝毫没有客气。
那倒也是。
周夫人点点头。
“还有,你记得跟那傻..孩子提醒,让她知道她娘当初受的那些窝囊气,还有咱们家受的那些窝囊气,还有,最要紧的老太太要不是被程家气坏了什么,也不会这么早就过世。”周老爷说道。
总之一句话,要让这孩子知道,谁是亲,谁是仇。
“那程家是绝不会回去了,将来在京城再寻个好人家嫁了,日子就好好的过吧。”周老爷说道。
“还能嫁人啊?”周夫人愣了下说道。
“怎么不能嫁人,瞎子瘸子还能嫁人呢,再说,不是好了嘛。”周老爷瞪眼说道。
此时酒菜送了上来,周夫人拂袖斟酒。
“我觉得,不嫁人,许是更好。”她微微一笑说道。
第五十六章 传闻
不嫁人?
女子不嫁人,还有什么用?
周老爷瞪眼。
他们周家才不要无用之人。
周夫人笑着将酒杯捧给他。
“她这样的,能找什么好人家。”她说道,“丧母克家,又痴傻多年,如今不过是不知哪里得来的仙方能治病了,但那样子还是看着跟常人不同,那些好人家谁能看得上。”
她在好人家三字上加重语气,周老爷领会。
所谓好人家,自然是对周家有用的人家。
周老爷饮了口酒没说话。
“这样还不如留在家里,有你我在,好吃好喝养的她,就是你我不在了,孩子们也当她是姑母赡养,不比去别人家受气好?”周夫人含笑说道,“再说,她还有嫁妆,活的岂不是更自在?”
周老爷恍然,连连点头。
“对,对,正是该如此。”他说道,“还是你想的周到,不愧是舅母。”
“我只是平心而论罢了。”周夫人笑道。
“来来,夫人幸苦,为夫为你斟酒。”周老爷笑道,接过酒壶,果然为周夫人斟酒。
周夫人笑着端起,冬夜室内,老夫老妻亦是其乐融融。
日上三竿,周夫人已经换好了衣裳,坐着慢慢的吃茶。
“母亲,我反正不和她坐一个车。”一个女子说道,带着几分不高兴,“看她的样子就让人不舒服。”
“那就别去了。”周夫人说道。
“不行,乔家娘子一手好茶艺,好容易能去见一见的,我才不要呢。”女子说道,一面拉着母亲的袖子,“母亲,再带一辆车嘛,让她自己坐,更显得咱们看重她。”
正说着话,门外脚步声,周夫人瞪了她一眼,示意她坐好,自己也忙浮现和蔼的笑。
进来的却是仆妇。
“夫人,程娘子她,她说,不去。”她跪坐下来施礼,颤声说道。
周夫人脸上的笑容顿消。
看看,看看,她就知道!就知道!
周夫人再一次坐到外甥女的厅堂里,为的是请她和自己一同出门去。
只要闪过这个念头,坐下的周夫人就想要起身甩袖而去。
做舅母做到这种份上,天下只有她一人了吧?
可是偏偏她还不得不咬牙坐好。
“怎的不去?都说好了的事,怎能言而无信?”她说道,看着面前的女子。
面前的女子正在慢慢的吃饭。
一个女子,总是晨昏不定,成何体统!
“我什么时候,说要出门了?”程娇娘抬起头,问道。
“你不是亲口说,给人诊病吗?”周夫人咬牙说道,脸上的笑有些僵,如果不是几十年为人妻为人母的历练,她真有些控制不住脾气。
程娇娘嘴角弯了弯,低下头接着吃了口。
“夫人,我家娘子说是可以诊病,不是出门。”一旁婢女说道。
“夫人和娘子说话,你插什么嘴。”周夫人身后的仆妇立刻说道。
“这位妈妈别急,夫人也别恼,非是小婢不知规矩。”婢女含笑说道,“我家娘子口讷,且不能多言,所以,我这个当婢女的不得不替娘子说话。”
如此?
这个程娇娘的确很少说话,原来是,不能说话啊。
所以说哪有傻子真的就一下子好的跟正常人一样,那不真成精怪了。
仆妇有些不知道怎么说,周夫人吐了口气。
“你不出门,怎么诊病啊?”她柔声说道。
“夫人不知,我家娘子治病有二个规矩。”婢女笑道。
自始至终程娇娘都在低头吃饭,周夫人不得不看向这婢女。
“其一就是不上门问诊。”婢女说道,“只候诊。”
这什么规矩!
“那陈相公家….”周夫人忍不住说道。
婢女微微一笑,打断了她的话。
“当然,如是陈相公家那般,自当另行别论。”她说道。
跟陈相公家那般?
周夫人愕然。
这种话要她怎么说?怎么能说?
说你们比不上陈相公那般门庭,所以不够资格请吗?
她疯了还是不想在京城混了!
“娇娇,你莫要胡闹,这规矩还不是你自己定的?”她深吸一口气,说道。
程娇娘摇头。
“既然定了,就不能改,怎么言而无信?”她说道。
周夫人再次被噎了一口气。
“再说,坏了规矩,我就看不了。”程娇娘说道。
坏了规矩就看不了?这是威胁吗?
不按她的规矩来,就不看吗?
周夫人看着眼前依旧淡然吃饭的女子,咬牙起身走了。
晚饭过后,是周家子女给父母问安的时候,周六郎过来的稍微晚了些,进门来屋子里只有一个姐姐在坐。
屋子里气氛有些沉闷。
“你也是,不去就不去,就按规矩来罢了,有什么值得生气的?”周老爷说道。
周六郎这才看到周夫人眼圈微红。
“母亲,什么事?”他急忙问道。
“没事。”周夫人挤出笑,宽慰儿子。
“还能有什么事,都是那个江州傻儿。”姐姐在一旁开口了,带着几分气愤,“大话好话自己吹出去,翻脸不认,让母亲做恶人,今日在外,母亲好一顿受奚落!”
“七娘住口。”周夫人说道,“你且歇息去吧。”
“依我说,是父亲母亲太惯的她了!”周七娘说道,起身告退,又看到周六郎,甩袖子,“还有你!”
周七娘走了,周六郎还坐着没动,看着母亲叹口气,带着几分恹恹。
“她.”他张口要说话,周老爷也恰好张口,周六郎便停下来。
“她说这个也不是故意胡闹。”周老爷说道,一面抚着胡须,“我这几日在应酬间,隐隐听说,她能治病,靠的是一个仙人留下的仙方。”
“父亲。”周六郎忍不住喊道。
如此无稽之谈怎能信!还用来安慰母亲,也太虚假了。
“抑或不是仙人,应该是个游方道士或者散人之类的什么吧。”周老爷呵呵笑道,脸上还带几分酒气。
跟妻子出去应酬遭妇人冷嘲热讽不同,男人们则看得长远,不会计较这一时不顺,所以,这些日子他在外很是舒心,一则攀上了陈相公这般人物,二来家中还养着一个能起死回生的高人。
“这傻…娇娘能好,多半是这高人的功劳,只可惜,到底是痴傻多年,这里还是不好使。”周老爷伸手指了指头,笑道,“所以,她记不清,自己也说不清。”
周夫人和周六郎听的有些怔怔。
“这些事,你从哪里听来的?”周夫人问道。
那个作为谈笑的主角就在她们家住着呢,怎的她们不知道这些事。
“能从哪里啊。”周老爷说道,“陈相公家。”
因为陈绍父亲病体好转,地位稳固,今年过年陈家门前车马熙熙攘攘。
门房里坐满了人,如同酒楼茶肆一般热闹,虽然陈家门房待客的茶水稍微次了些,而且按照陈绍的习惯这些人中基本上都不会接见,但这并不能阻止摩肩接踵而来的访客。
他们其实也不是为了见陈绍,只不过是官场俗成,表明人到了,心意到了便是。
门房里官员多是相熟的,互相笑着打招呼,冬闲无事,坐下来喝着茶扯闲篇。
“….这程家娘子遇到的高人,据说是神医扁鹊….”
“…拉倒吧,她在道观,遇到的自然应是骑牛的李真人….”
嘈杂说笑中,偶尔传出这样的话语,也不知道从哪一天哪一个人起头,讨论陈老太爷的病时话题就转移到这位治好病人的江州娘子身上。
甚至说道兴起,争论不休,有人还会拉住门子询问。
“你说江州娘子遇到的是哪一个仙人?”
让添茶倒水的门子们哭笑不得。
“休要胡言,哪有这种事。”他们只得说道,但却完全不能阻止这些话的流出。
陈老太爷的厅堂里,陈绍也有些哭笑不得。
“父亲,这些话是怎么说的。”他说道。
陈老太爷放下手里的书卷。
“不是你说的吗?”他一脸认真不解的问道。
“父亲!”陈绍苦笑道,“我说的是一个高人,没说是什么仙人。”
“那等能治好痴傻,又能起死回生之术的高人,岂不是等同仙人一般。”陈老太爷笑道。
陈绍无奈,知道父亲故意打浑。
“父亲,你将这话传出去….”他说道。
“不是我传出去的。”陈老太爷忙摆手说道,“我不过是与老仆闲谈说笑,谁知道谁传出去了,我养病在内,可不是我说出去的。”
陈绍失笑。
要不是你授意,哪个敢去说。
“子曰不语怪力乱神,我不知不说不问。”陈老太爷摆手,带着几分肃穆,“我只知程娘子是我的救命恩人。”
儒门弟子是不谈,但天下那么多不是儒门弟子的,尤其还是这种神乎鬼怪的事,可想而知,借着这个年节,程娘子必然是要命满京城了。
“父亲,这样,对程娘子,可好?”他迟疑一下问道。
“程娘子遇仙,总好过别人遇仙的好。”陈老太爷似是不在意的笑道,“这天下等着捡好运的人可多了去了,只是,这好运凭什么那么轻易就捡到。”
正如周老爷说的那样,虽然来往交际的妇人们言语酸酸,但还是并未如此就不再登周家的门。
周家门前的车马更多了,挤得原本阔阔的门前又窄又乱。
不过没人为此而生气,门子们带着几分欢喜几分小得意跑来跑去的指挥马车的停放,在街坊围观近前时,偶尔还带着几分无奈擦把汗,说一句过年真是累之类的明抱怨暗炫耀的话。
周家周夫人的待客厅里亦是坐满了人,说笑声隔着屋门都响亮,话题多是围绕程娇娘。
“…小时候果然是痴傻?”
“..是啊是啊,原本小时候我跟戈娘要好,才成亲那几年归省来京,她都特意找我来坐坐。”一个夫人轻轻叹口气。
周家子女爱用兵器命名,女子们也不例外,程娇娘的母亲名戈,在族中排行五,人或称呼五娘,或称呼戈娘。
“..后来生了这孩子,再来也不见我了,日常书信也没了。”那夫人接着说道,带着几分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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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班了,一天整风会,今日一更。
第五十七章 信口
大家都是有儿女的人,遇到这种事,想来都是心里不好受。
屋中夫人们陪同感叹,年轻女子们则没那么多感慨,依旧低声交谈。
“如此,真是菩萨保佑。”
“不是菩萨,应该是真人。”
“到底是真人还是菩萨?”
“一会儿来了,问问就知道了。”
说到这里,屋中的人纷纷向外看。
“怎么周夫人去了那么久,还不过来?”她们皱眉问道。
“该不会又想到什么拿乔的法子了吧。”也有人低声撇嘴说道,“周夫人如今可是越来越与咱们生分了。”
“人家如今可是跟陈相公夫人来往的人呢,咱们…”
这种话低低的零星的在座谈中响起。
周夫人人不在那间屋子里,也已经猜到有人会说,何止这么说,这些日子自己只怕早已经成了所有人家茶余饭后的闲谈。
“已经按着你的规矩了,不用让你去别人家,都来咱们家了,还要如何?”她难掩怒意的说道,“娇娇,你是故意消遣舅母的么?”
幕帐之后,卧榻之上,女子侧卧无声。
坐在屋子里待亲长的婢女,原本脸上含笑,听了这话拉下脸来。
“夫人,我家娘子,可真没那么多精神消遣谁,我家娘子做事有一是一,不妄言不虚谈,”她说道,没有惶恐不安,反而也不高兴了,“我家娘子每日必小憩片刻的,您又不是不知道。”
当然知道,第一天进门的时候,这小憩就让她在雪地里冻了一时呢。
“这小憩,每次可都是这么巧啊。”周夫人冷笑道。
“这世间事本就因巧而成,无巧,我家娘子今日也不会在夫人面前。”婢女亦是似笑非笑说道。
周夫人气急拂袖而去。
“夫人,夫人,要怎么跟等着人说?”仆妇急忙忙跟在身后低声问道。
“能怎么说,睡了呗。”周夫人没好气说道。
仆妇小步紧跟。
“可是,可是,那怎么行。”她说道,“那她们可是要认为夫人故意拿大的。”
是啊,你家的孩子,你是主母,来了客人,却不唤孩子来见,反而说什么睡了,就是真睡了也得叫起来啊,是你这个主母没规矩,还是故意摆谱啊。
周夫人握手咬牙。
“怎么就招了这么个祸害进门!”她咬牙说道。
看着近前的厅堂,她真不想进,但偏偏无法。
果然门拉开,看着她身后空空,在场的夫人们脸色有些怪异了。
“看,我就说吧。”
还有低低的声音若有若无的响起。
周夫人只当没听到,坐下来。
“不满大家说,这孩子身子到底没好利索。”她僵着笑说道,“才吃了药,就耐不住昏睡一刻,大家稍等片刻。”
在座的人看周夫人的神情古怪。
“跟陈老太爷诊病时,就如此身子不好吗?”一个年轻夫人含笑问道。
周夫人面色僵硬。
“那时她在陈家住着,我倒是不知。”周夫人答道,亦是含笑,“这倒要问问陈夫人。”
这年轻夫人丈夫的品级是比周老爷的高,但再高也还不够去陈夫人跟前这样说话,便想来如此说我,也没那么便宜。
凭什么她要受这种气!不过,到底是坏了她人前一向爽朗不拘小节和善的形象。
这都是因为那小贱婢招来的麻烦,偏偏都算到自己头上了!
两个夫人之间不算友善的言语往来,让屋内的气氛稍滞。
“时候不早了,家中孩儿还小,我先走一步了。”那年轻夫人毫不犹豫的起身,说道。
她这一起身,屋中也有两三人起身,余下的人看着周夫人,面色显然也不好。
周夫人虽然端坐,但面色自然也不好看。
如果这就走了,那算是结了仇了,本想是结善缘,谁想会成这样。
门外响起仆妇的声音。
“夫人,半芹姑娘说,娘子醒了。”
屋内走动的起身的诸人都愣了下,周夫人也咬了咬牙。
真是,巧啊。
不待她说话,那年轻夫人还是走到门边,仆妇们忙拉开门。
“我家孩儿想必也要醒了,那就下次再来请教程娘子吧。”她不咸不淡的说道。
门前婢女抬起头。
“夫人是来见我家娘子的?”她开口问道。
声音清脆,相貌娇俏,正是大户人家最得体的婢女形容。
“你家娘子,不好见。”年轻夫人还犯不着跟一个婢女客气,直接说道,一面迈出门。
“夫人,自去见就是了。”婢女笑嘻嘻说道。
周夫人暗道一声不好,坐直身子。
“半芹,无礼!”她沉声喝道,“晚生后辈,怎能让夫人们去见?”
婢女含笑施礼。
“只是,夫人们见我家娘子,其实也是问诊吧。”她说道,含笑看着站在廊下正要起身而去的年轻夫人,视线的余光也看着室内聆听的夫人们,“我家娘子说,病者私事也,不便于外人谈,还是大家闭门相坐细谈的好,委实不敢是为托大。”
可不是,大家聚在一起,七嘴八舌的,谁好意思真的当众问诊病,少不得一一再相邀,还真不如直接去见了那娘子,闭门细谈的好。
年轻夫人笑了,披上斗篷,抬脚就走。
“如此,你带我去见见你家娘子。”她说道。
婢女笑着应声是,又冲屋内周夫人恭敬的施礼告退,这才转身带路。
屋内顿时气氛欢喜起来。
“我们也去。”那些起身的说道。
“先别急,一个个去嘛。”有人主动安排说道。
于是又说起谁先去谁后去,说说笑笑,很是热闹,作为女主人的周夫人倒被晾在一旁。
我家娘子说,病者私事,要闭门相坐细谈…
周夫人的耳边回荡那婢女的话,面色越来越难看。
你家娘子说!你家娘子说!
你家娘子什么时候说过!
这世上怎的有如此说谎不脸红的贱婢!
她们怎的如此大胆信口雌黄!
“周夫人,下次再有这种话,可要早点跟我们说,免得大家误会。”有人在一旁转过头,看着周夫人似笑非笑道。
周夫人只觉得喉头一紧,忍不住连声咳嗽起来。
周家的门前的马车依旧络绎不绝,但周夫人会客厅堂里的却空了。
一开始还有人想着过来跟女主人周夫人打个招呼,但随着越来越多的人直接去见程娇娘,再加上程娇娘果然似是身子不好,每日见的人不过数人,便客气的推辞了。
“身子不好,无法集中一心,诊不准不如不诊。”
这话说的委实客气又合理。
“便是那京城的太医们也不是时时刻刻都能问诊的。”
“对对,西城的那个仙姑,要问事也只是上午…”
“….嗨,程娘子又不是仙姑….”
“….跟仙姑也差不多,也诊脉,也不施针,只是在内听,这世上的病单靠听就听出来的,那岂不是跟仙姑神汉们一般了….”
“…对啊,不是说嘛,程娘子是李真人亲授的弟子呢…”
听着身后两个仆妇的低声说话,走在前边的夫人不由停了下脚。
“夫人,还去见周夫人吗?”仆妇忙问道。
“我适才见,已经好几个马车来了,不敢再耽搁了。”那夫人略一迟疑,最终说道,“我们去见程娘子,反正也不是要周夫人诊病….”
见了她也没用,反而耽搁时候,算起来,因为这位周夫人,耽搁的时候还少吗?
所有人心头闪过这个念头,当下都点头,再不犹豫径直向程娇娘的住处而去。
周家最热闹的地方换成了程娇娘的院子。
程娇娘的院子里站着好些仆妇,廊下也跪坐着人,再看屋子里也是人,上茶添水的丫头都有些转不开身。
“这屋子也太小了。”有夫人审视四周,一面掩嘴笑,“老陕周这么有钱,可是不应该。”
这话传入周夫人耳内,少不得又是呕的一口气上不来。
周老爷乐滋滋的走进室内,看到周夫人正依着凭几,由两个丫头伺候着吃什么。
屋子里有浓浓的药味。
“大正月里,你吃什么呢?”周老爷皱眉问道。
“吃药。”周夫人没好气的说道。
“好好的乱吃什么药,你又怎么了?家里来了这么多客,你怎躲起来吃药。”周老爷说道。
“那么多客,倒不用我费心。”周夫人咬牙说道,将药一口咽下,满嘴发苦。
“你是当家主母,怎能不理会周到?”周老爷说道。
“有人比我这个当家主母还理会周到,我何必再去找麻烦!”周夫人越说火气越大,将药碗重重的搁在几案上,发出砰的一声。
丫头吓得哆嗦一下,俯身垂头不敢看。
“她到底是我周家的女儿,你乱撒什么脾气?”周老爷皱眉,看着老妻。
要说这些女人们,见识就是短,总爱盯着眼皮下的那一句话一个礼。
“她做好人,凭什么让我做恶人。”周夫人说道,想到这个就一肚子委屈。
怎么想都觉得憋气,自从这女人进门,她这个长辈就越过越狼狈。
怎么会如此呢?
“她做什么了?”周老爷皱眉问道。
周夫人被问的怔怔。
是啊,做什么了?好似什么也没做……
但偏偏就是这什么都做,让她却步步错事事错。
错也不知道错在哪里,应对也完全无方。
这个跟正常人完全不同的女子,看上去痴痴呆呆,细究却油腻滑顺,就好似抓不住也摸不着一般。
真是想起来就憋气。
周夫人掩着胸口,一阵剧烈咳嗽,丫头们忙上前拍背扶胸乱哄哄。
“你到底怎么了?有病家里现成守着娇娇儿,让她给看看不就好了。”周老爷说道。
不说这话还好,说了周夫人更是气闷,咳嗽连声差点一口气没上来。
“就是,就是因她在家里住着….”她攥着手握着衣领,涨红了脸喊道。
才气病了我…
这句话到底没敢喊出口,一来无稽之谈,二来周家主妇,被一个外甥女欺辱至此,说出口,只会徒惹人嗤笑而。
“你也别急了。”周老爷说道,“等娇娘给她们诊病得成,名气日增,她一个子女到底在家中,外面看来还是你的脸面,是咱们周家的脸面。”
周夫人伸手抚着胸口,面色难看。
“但愿,如此吧。”她说道。
从这女子踏入门的那一刻起,她的心就没一刻停了忐忑。
总觉得一事不平一事又起,一层一层一件一件,最终掀起大波浪,让他们周家再不得安稳。
“来人。”周夫人猛地喊道,“派人去江州一趟。”
仆妇们不解。
“这时候,去江州?”她们问道。
“去,程家打听打听。”周夫人说道。
“打听什么?”仆妇更不解。
“打听…”周夫人手握住绢帕,咬牙说道,“打听这个傻子所有的事,我看看,她在程家,难道也是如此的……麻烦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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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千六百字,抱歉,今日还得一更。
第五十八章 雌黄
距离程娇娘问诊已经过去三天了,程娇娘的院子里一如既往人满为患。
一个夫人打起帘子走出来,屋中坐着的其他人忙站起身。
“怎么样?程娘子开了药?”大家忙问道。
那夫人摇摇头,带着几分不解。
在场的人便互相对视一眼,眼中皆是迷惑。
“又不开药?那说了什么?”一个忙问道。
那夫人再次摇摇头。
“又是这样啊。”大家七七八八的说道,“这,这是什么意思啊?”
这几日,大家都是如愿见到这位程娘子,也满心满意的说了自己要求诊的事,不管事儿子女儿丈夫还是其他亲眷,程娘子都安静的听着,让她们详细逐一的说来,但听的认真,却最终什么都不说。
不开药不说病症,这算什么诊病?难道只是听她们闲谈碎语来了?
在场的人都有些焦急。
“哪一位夫人还要问?”婢女掀帘子出来了,问道。
看到这婢女,便有一个夫人站起身来。
“我去问问她。”她说道,对大家做个稍安毋躁的手势,“我直接开口问她,看她如何说。”
众人点点头,这几日大家一则贵夫人谨守礼制,二则只当是这程娘子行医规矩,所以虽然觉得古怪,却谁也没开口疑问。
但不问看来是不行了。
那夫人进了侧室,见到坐在凭几前似乎在看书的女子,确切的说,少女。
互相坐下施礼。
“什么病症,病人年纪,一一说来我听。”程娇娘径直开口说道。
那夫人也知道规矩了,便认真的说起来,说完见这女子眼睛还看着书,也不知听还是没听到。
室内沉默一刻。
“夫人说完了?”婢女问道。
夫人点点头,看着程娇娘。
程娇娘微微点头施礼。
“夫人请。”婢女忙起身引路说道。
这一次这个夫人没有乖乖的跟着出去,而是坐直身子。
“程娘子。”她问道,“我家郎君到底该如何用药?”
程娇娘抬起头,看着她。
“我,不知。”她说道。
夫人愕然,以为自己听错了。
“娘子?娘子说什么?”她问道。
“你家夫君的病,我不治,所以,不知如何用药。”程娇娘说道。
这什么意思?
那夫人瞪大眼一脸惊愕。
闻听消息,外间所有的人都涌进来了,围着程娇娘乱乱的询问,果然程娇娘一概答自己不治。
“娘子,那这些日子,你是,你是,耍我们呢?”
“对啊,对啊,你不是神医吗?”
“你怎么就不能治了?这些病也没什么稀奇啊?”
屋子里响起七嘴八舌焦躁的询问。
程娇娘依旧安坐几前,慢慢的扶着自己的书。
“这是规矩啊。”婢女喊道,声音拔高盖住大家的询问。
“规矩?是,你的规矩是不出门接诊,我们来了,你这,你这还要我们如何?”不说倒罢,说起这个,想到这几日急惶惶的来这里等着,一个夫人就气不过喊道。
“对啊,我家娘子治病接诊是有规矩的,你们不是知道吗?”婢女亦是惊讶反问,“这是其一啊。”
其一?还有其二?
众人愣了下,互相对视一眼。
“其二是什么?”有人问道。
婢女没说话,程娇娘站起身来,齐眉发帘下大大的双眸扫过众人。
“非,必死之人,不治。”她开口说道。
众人愕然,旋即哗然。
非必死之人,不治?
开什么玩笑?
疯了吗?
满院子的贵夫人们潮水一般涌入周夫人庭院。
先是好奇的来拜访,不得见,失望而归,接着突然说接受问诊,而且态度还那么好,顿时欢喜无比,热热闹闹的来这里,这女子又说一日只问诊五六人,大家焦躁又激动的等候着,结果,现在又突然说什么非必死之人不治!
也就是说,她们这些人白折腾这么多天了!
失望惊喜激动焦躁再到失望,这是耍她们玩呢吧?
屋子里掀翻了天,一向讲究仪态端庄的夫人们,在经过这一番情绪起伏,都彻底的爆发了。
“….你什么意思啊?”
“…我叫你一声周姐姐,有着姐姐对妹妹的吗?”
“…康九娘,我们可是从小到大的手帕交,你..你现在攀了陈相公家的高枝了,我就在你眼里什么都不是了是不是….”
“..有你这么欺负人的吗?”
周夫人才吃了药睡,看到这么多人冲进来,又是喊又是说,脑子都乱了。
出什么事了?
出什么事了?
好一顿乱才从这些愤怒的夫人们口中问出是怎么回事,周夫人整个人都傻了。
“开什么玩笑…”她站起身说道。
“是啊,你跟我们开什么玩笑,大过年的,很好玩啊?”一个夫人气道。
“这关我什么事?”周夫人伸手抚着胸口。
“你们家的女儿,难道不关你的事,关我们的事啊?”另一个夫人立刻回道。
看吧,看吧,笑脸都给了这丫头,祸事都要她来背。
周夫人扶着胸口咳嗽。
“她不治,你们找她去,冲我急什么啊。”她气道。
“既然有规矩,还不早点说清楚,你是故意看我们热闹!”夫人们亦是气道。
什么规矩,周夫人脑子轰轰,待听了更是懵懵。
非必死之人,不治?
“这个我可不知道。”她忙说道。
不过,此时此刻满腔愤怒的夫人们才不会听的话。
“反正,你们厉害,什么都是你们说了算,我们上赶着任你们耍着玩,活该啊。”夫人们愤愤说道,不再听周夫人说话,甩袖而去。
周夫人伸手要拦又不知该拦哪一个,咳嗽声声,最终伸手捂住胸口。
“快叫老爷回来,惹了大麻烦了!”她喊道,跌坐在席垫上。
伴着周家门前疾驰而去的车马,这句大胆狂妄若痴傻的话很快如潮水般传播开了。
闲正月,正是走动最多的时候,各家的内宅里,门房里,各种流言也比往日要传播的更快更广。
纵然是治好了陈相公父亲,以及遇仙的传闻在先,也抵不过这句话的荒唐。
更何况如今见过程娇娘人多了,明明是个年幼少女,且形容虽不似痴傻,但也算不上机灵。
从没有学过医术,那里就敢说出这种话。
神仙神术,百姓妇孺们听听说说热闹也就罢了,大家氏族高官权贵,都是敬鬼神而远之的。
“这老陕周想出名想疯了吧!”
“不就是治好了一人,周家就如此的轻狂。”
“说起来老陕周这个名字叫的时间也够长了,这么多年也没别的长进,是该换换名字了,比如…”
“..比如叫老傻周?”
“…哈哈哈哈哈哈…”
周老爷刷拉拉的将面前的凭几推到,屋子里屋子外的仆妇丫头噤声缩头。
室内传来周夫人越发剧烈的咳嗽。
“我就说,我就说,你还不信…”她颤声喊道,“她是诚心要毁了我们周家啊!这在京城是没法混了!”
一面说又一面催着仆妇。
“收拾东西,收拾东西,立刻就走,回陕州去。“
仆妇们自然不敢真去收拾东西,跪在地上又是劝又是哄。
“她还把这里当家吗?”周老爷喊道,一脚踢翻了花架。
“你以为她把这里当家吗?”周夫人在内喊道,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她这是把这里当仇啊!”
“那贱婢呢,叫她来!”周老爷吼道,“叫她来。”
一个仆妇急慌慌的跑出去了,不多时又急慌慌的跑回来。
“她,她,不来。”仆妇颤声说道。
这贱婢!
周老爷气的倒仰,满屋子里转,伸手抓起墙上挂着的宝剑。
“如此祸害,留着何用!”他喊道向外冲。
吓得屋子里的仆妇丫头们跪下抱着胳膊腿拦着。
周六郎一脚踹开了门,屋子里的婢女吓了一跳。
“六公子。”婢女旋即露出笑容,站起身来,“我刚要去告诉你,我们娘子要出去,你备车吧。”
绷着脸开口要呵斥的周六郎因为这句话噎了下。
“程娇娘,你给我出来!”周六郎喝道,看着幕帐之后。
看着周六郎的神情,原本含笑的婢女沉下脸,也不说话,但并没有其他丫头该有的不安惶恐担忧,甚至愤怒的神情,而是退后几步,站定在幕帐旁。
幕帐后,有轻微的脚步声传来,婢女伸手掀起帘子。
重新换上自己惯常穿的素色外袍素色襦裙,长发垂顺的程娇娘看向周六郎。
“你疯了吗?”周六郎喊道。
“没有。”程娇娘答道,迈步出来。
“没疯,你为什么说疯话?”周六郎咬牙说道,“非必死之人不治,什么规矩!你胡编乱造,故意生事,也拿出点让人信服的行不行?”
程娇娘看着他,嘴角弯了弯。
“你,不知道我这个规矩吗?”她问道。
“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傻子!”周六郎冷笑说道。
程娇娘看着他。
“你,不是有半芹吗?”她慢慢说道。
突然冒出半芹这个名字,一旁的婢女微微怔了下,习惯性的差点应声。
“你,去问一问,我程娇娘,是否那种,胡编乱造,信口雌黄的人。”
不待谁应答,谁询问,程娇娘接着说道,一面慢慢的迈步上前,看着周六郎。
“你,去问一问,我程娇娘,是不是,一直依矩而行。”
“我程娇娘,行的端,立的正,不上门问诊,非必死之人不治,如有一句作假。”
程娇娘说道,已经站顶到周六郎面前。
尚未完全长开的少年,在这已经含苞待放的少女面前,视线上竟没有沾几分优势。
“我天打五雷轰!”程娇娘一字一顿说道。
伴着这句话,周六郎耳边似有滚雷而过,他不由后退一步,待反应过来,紧绷的脸上闪过一丝羞怒。
程娇娘已经转身向外而去。
“程娇娘,你就不怕事情闹大吗?”周六郎咬牙喝道。
程娇娘停脚,回头看他一眼,嘴角弯了弯。
这是这女子脸上能有的唯一表情,只不过,周六郎没有感受到丝毫的赏心悦目。
面部生硬,一双眼半点笑意也无,看上去倒让人心生寒意。
“我,只怕,事情闹不大。”她说道。
第五十九章 而已
马车晃悠悠的驶出周家,这一次的车夫不再是周六郎。
“知道路吗?”婢女掀着帘子问道。
车夫战战兢兢点头。
“从大桶街过去更近些。”婢女说道,然后再用你到底知不知道路的眼神看车夫一眼,“你家六郎每次都是绕了远路。”
说罢放下帘子进去了。
车夫悄悄的咧咧嘴。
从这里到玉带桥果然是大桶街过,然后再穿过宝钞巷走最近,车马人都少。
这个从江州来的乡下人,竟然也知道?
这才几天啊,把京城都混的比他这个土生土长的京城人都熟悉。
怪不得说这姑奶奶家的女儿是遇到神仙的人呢,身边的丫头也如此的厉害。
车夫扬起马鞭催马稳稳而行。
车里婢女面色微微有些忧虑,看了看程娇娘。
“娘子,咱们,还回周家吗?”她问道。
“当然回。”程娇娘说道,“他们还没赶我走呢。”
婢女忍不住笑了,又忙收住。
“娘子,我这几日去看看张老太爷进京了没?”她想到什么说道。
程娇娘看她一眼。
“不用,我还没到,无路可走的时候。”她说道。
婢女嘻嘻一笑。
“娘子,我可不是瞧不起你的意思,娘子最厉害了。”她笑道。
“我知道。”程娇娘说道,“我只是不喜欢,将希望寄托在,他人身上,而已。”
说到这里,她看向婢女,弯了弯嘴角。
“更何况,现在一切,都正如我所意。”她说道。
婢女点点头,应声是。
程娇娘的到来让玉带桥宅子里一片热闹。
“妹妹,你好几天没来了。”徐棒槌喊道。
程娇娘和迎出来的男人们互相施礼,然后迈进门去。
徐棒槌亲自去牵马,却见车夫目瞪口呆神情惊愕。
“看什么看!”他瞪了眼夺过鞭子,催马就进门。
车夫回过神,忙要跟进去。
“哎哎,你干什么?”徐棒槌回头瞪眼喊道。
车夫吓的站住。
“我,我,我…”他结结巴巴也不知道说什么。
“边去,边去,真是没规矩,这里你能进吗?”徐棒槌说道,抬着下巴,打量这车夫,摇头,“你可真不如先前的那个车夫,那个可懂规矩了,从来不进门,随便找个犄角旮旯候着,你多跟人家学学。”
说罢牵马进去了,留下车夫在门外呆呆。
先前那个车夫?先前程娘子出门可都是六公子亲自送啊。
六公子,竟然被这些人当成车夫?还从来没进过门?
还有,这些男人是什么人?竟然在这里登堂入室主人一般。
屋子里其他人退出去热闹的准备做饭招待妹妹,只留下范江林徐茂修和徐棒槌相陪。
程娇娘放下茶杯。
“所以,已经压价到八千贯了?”她问道。
徐茂修点点头。
“这小子要价太狠了。”范江林说道,“磨了这么几天,才降到如此。”
他说着啧啧嘴。
“八千贯啊。”他说道,“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
“就是,那小子还一副我们沾了便宜的样子,说什么他这酒楼多么发财,位置多么好,挣得多么多。”徐棒槌说道,一面也跟着咂舌,“还说一年就能拉回本来,比当宰相大人还挣得快。”
他说道这里看徐茂修。
“三哥,宰相大人难道还不如开酒楼挣得多?”他问道。
徐茂修还没说话,跪坐在程娇娘身后的婢女抿嘴一笑。
“平章事相公月俸大约三百贯,算起来要两年才攒够买下酒楼的钱。”她说道。
大家恍然。
“当宰相挣那么点啊?真是可怜。”徐棒槌点头说道。
当宰相自然不会只是为了俸禄。
婢女笑嘻嘻没说话。
范江林和徐茂修也不再理会他,看向程娇娘。
“这个价格的确不便宜,如果不急的话,我们慢慢跟他磨。”徐茂修说道。
程娇娘摇摇头。
“不用,钱而已,不算什么。”她说道。
八千贯?
而已?
不算什么?
屋子里的人都看着她,就连婢女也微微有些惊讶。
“妹妹,比宰相大人还有钱。”徐棒槌嘿嘿笑道。
“不是。”程娇娘起身,一面说道,“是命最值钱。”
命?
三人看着她,婢女瞬时恍然。
“哦,娘子,我明白了。”她说道,微微有些失态。
原来,娘子,做的这一切,是为了这个!
周六郎搬起酒坛子就要往嘴里倒。
秦郎君伸手用拐杖打了他一下,酒水洒了周六郎一身。
“你干吗?又要同杯吗?”周六郎瞪眼喊道。
秦郎君被他这句话逗笑了。
“你说你,怎么就是不听我说呢?非要去招惹她,你招惹她做什么?”他笑道,“打不得,骂不过,你这不是摆明自寻其辱嘛。”
“是她招惹我们的!”周六郎喊道,“哪里来的这么大仇?有完没完?”
“人家也许只是说大实话呢,你们急什么?”秦郎君说道。
周六郎呸了声。
“非必死之人不治,陈家替她吹几句,她就真的以为自己是神仙了?”他冷笑道,“她为了赌气,闹成这样,对她自己又有什么好?一个女子家,这等轻狂,将来可如何是好?”
秦郎君正端起茶碗,闻言笑了。
“有你这个哥哥在保她就好。”他笑道。
“秦十三!”周六郎带着几分恼羞成怒喊道。
秦郎君笑着举举茶碗。
“我不说笑了,我不说笑了。”他说道,凝神一刻,“其实,我觉得,这也没什么,真的假的赌气还是自信,你去问问,不就知道了?”
周六郎绷着脸没说话。
“你知道我说的是谁,你别跟我装傻充愣。”秦郎君说道,自己将茶一饮而尽。
“来人。”周六郎喊道。
门外的丫头忙开门进来。
“去把半芹叫来。”周六郎说道。
丫头愣了下。
“郎君,哪个,半芹?”她迟疑一下问道。
周六郎将酒碗攥的咯吱响。
“这个女人,我觉得,她做什么都是故意的!”他咬牙说道。
似乎随时随地都能提醒别人她的存在,而且还不是愉悦的存在。
他的视线落在几案上,对面秦郎君正斟茶。
察觉到周六郎的视线,秦郎君立刻笑了。
“这个茶不好吃,我还是吃酒吧。”他挑眉说道。
周六郎拉着脸瞪他。
“是叫你家六郎的半芹。”秦郎君哈哈笑了,转头对还在门边候着的丫头笑道。
丫头领会,应声是忙转身出去了。
第六十章 听说(为盟主jianjia1996加更)
正月里,街市上熙熙攘攘,人声鼎沸,不管穷的富的穿的好穿的差,都是浆洗的干干净净,一则为了防止冻死,二则为了喜庆吉利,原本混迹于屋角桥头桥洞的乞丐们都被官府驱赶而去,放眼望去,街市光鲜亮丽。
“京城果然很大啊,好热闹的。”丫头满脸惊讶的看着感叹道。
今日晴好,她裹着厚厚的斗篷,带着兜帽,双手抱着一个手炉,坐在车上的无比的暖意洋洋,不知是欢喜还是暖意,让她那张朴实无华毫不起眼的面容都变得神采奕奕。
她看路人,路人也有看她们。
一辆健壮黑驴拉车,一个走在一侧赶车的老仆,苍老却矍铄,看起来似乎不起眼,但偏偏带着一种说不上来的气度。
“半芹。”老仆扭头笑道,“这还没进京呢。”
丫头啊了一声,更是惊讶。
“还没进京?可是,可是这里…”她瞪大眼问道。
“这是京城外八里,你看前边。”老仆伸手用鞭子指着前方,“那边的城墙,便是京城城墙,穿过城墙,才是进了京。”
丫头直身看去,但见越过眼前前方鳞次栉比的屋舍,再向远方果然一座煌煌城池端坐。
老仆含笑给她指点,忽地一怔,放下手中的马鞭。
“少爷来了。”他喊道,一面带着几分喜悦。
少爷?
丫头忙跟着看过去,入目皆是不识,直到有人站到了车旁。
这是一个年约四十五六,中等偏瘦身材的中年男人,穿着再普通不过的青布襕衫,乍一看毫不起眼,再一看浑身上下透着刚正严毅,饱学鸿儒的气质却是不读书的人也能看出来的。
“父亲一路幸苦了。”中年人端正施礼,说道。
这便是被冠于江州先生之称的,三千弟子的张纯,张子然。
天下学子无不以见其为荣,跟其说话激动,但此时眼前一个老仆一个丫头却都神情平和。
“太爷。”丫头忙回头掀车帘子,“老爷来接了。”
车厢里一个老者看过来,含笑点点头。
“半芹见过老爷。”丫头这才施礼。
张纯看了眼这丫头,眼中微微有些惊讶。
“素心老爷赠与他人了,这是那人赠与老爷的丫头。”老仆笑着说道。
丫头再次给张纯施礼。
张纯点头,不再理会了,伸出骨节突出的大手牵住缰绳,亲自为父驾车。
丫头和老仆并行在车旁,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向京城而去。
闹市之中的一条小巷内,便是张家的宅院。
张老太爷洗去一身疲惫,坐下来饮茶,旁边儿子孙子侍坐。
“爷爷,你又去哪里玩了?怎的过年也没赶回来。”长孙有着与其父一般形容,虽然才二十多岁,却显得比同龄人多了几分老成。
“听起来游山玩水自在,说起来却是有些丢人。”张老太爷哈哈笑道,“我把钱丢了,我们困在山阳县了。”
张纯父子愕然。
“爷爷。”长孙苦笑不知道说什么好。
“不过,倒也有趣。”张老太爷笑道,一面看他们,“我走了这么久,京中有什么新鲜事啊?”
“陛下身子大好,二皇子进学。”张纯说道。
“二皇子今年六岁了,是该进学了。”张老太爷点头笑道。
这种常见的事,算什么新鲜事,但问者答者都没有觉得可笑。
陛下只有二子,大皇子为贵妃所出,二皇子为低等妃嫔所出,过了年一个十一岁,一个六岁,虽然年幼,如今朝堂却已经开始立储准备了,毕竟皇帝身体孱弱。
“陛下准备擢升父亲。”长孙又补充一句。
张老太爷哦了声,看张纯。
“想让你给二皇子讲学?”他问道。
张纯点点头。
“儿已经推辞了。”他说道,“已经许诺即将为赴考学子开学讲经,不能言而无信。”
张老太爷点点头。
“哦对了,爷爷,还有一件有趣事。”长孙说道,想到什么,一面喊人,“去把我书房的且且停五字拿来。”
且停五字?张老太爷有些不解。
“爷爷,且停寺前一段有人写了五个字,你看一看,定然说妙。”长孙高兴的说道。
张纯却没什么反应,他讲究字体中正,六艺稳健,并没有特别偏好。
不多时小厮取来了一副装裱好的卷轴,长孙小心的展开。
“这便是那个无名氏写的?”张老太爷说道,一面起身接过看,神情微微怔。
“怎么样?爷爷,好吧?五种新字体,飘逸俊秀刚劲洒脱淡然各有风味。”长孙笑道。
门被拉开了,一个丫头捧着托盘进来,同时有微微的香气散开。
“太爷,吃些点心。”丫头说道。
“半芹,你来。”张老太爷说道,招手。
丫头将托盘放下,走到张老太爷身后。
“你看这字。”张老太爷说道。
一旁的张纯父子对视一眼,微微有些惊讶。
老太爷置换了个丫头大家都知道了,丫头嘛也没什么,只是这个素心跟随老太爷多年,又乖巧伶俐,一向深的喜欢,突然换了真是意外,没想到老太爷竟然要这个丫头看字,莫非是个懂得诗词书画的?
“太爷,这些字念什么?”丫头问道。
张纯还好依旧形容端正,儿子到底修养不够,失笑,一低头目光落在面前的托盘上。
青瓷四格碟子上摆着金黄软糯滚满芝麻的圆球。
这是什么点心?
“这个念做,山寺待梅开。”张老太爷说道,一面伸手指着其中一个,“半芹,你看这个待字,是否有些熟悉?”
丫头又认真的看了,最终摇摇头。
“太爷,我看一样吃食能分出不同来,这个字嘛…”她笑道。
许是看错了?张老太爷看着字,怎的觉得好似跟当初在江州玄妙观看到的那个太平二字略有相似?
他低头又看了眼,只是相似,这个字显然写的更好。
再说,那娘子在江州呢,怎么会在且停寺题壁。
他摇摇头笑了。
“好字,好字,虽然尚有稚嫩,但其风不俗,最要紧是新奇。”他称赞道,一面伸手指着托盘,“来,尝尝点心,半芹可是做的一手的好点心。”
张纯拿起一个浅尝而止,长孙不客气的吃了两个。
“嗯嗯,好啊,里面竟然还乾坤。”他称赞道,看着这个丫头,“这叫什么?”
“没什么,炸果子。”丫头含笑说道。
“我们在山阳县可是靠着半芹卖小食才糊口度日的。”张老太爷笑道,自己也捡起一个。
原来是个厨娘,长孙恍然。
“父亲,你的眩晕症可好些了?”张纯想到什么问道。
“好多了,几乎不犯了,这都要多亏半芹。”张老太爷笑道。
张纯父子看这个丫头。
“太爷多吃些就没病了。”丫头笑道。
多吃些,还能治病?
这丫头倒是会说,张纯父子一笑而过。
此时陈宅里,陈老太爷也正吃点心,越发炸的精熟的黄雀色香味俱全,只可惜陈老太爷再次伸筷子时,眼前的盘子被人拿走了。
“爷爷,程娘子说了,不许你多吃炸食的。”丹娘说道。
“再吃一个,再吃一个。”陈老太爷笑道。
陈丹娘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扭头抓紧盘子不依。
陈绍此时迈进来,陈老太爷笑着收起筷子。
“父亲。”丹娘喊道,站起来,张开手转个圈,“你看,母亲给我做的新衣。”
陈绍点点头,露出一丝笑,这已经是严父能表达的最大限度了。
“是按着程娘子的衣裳样子做的。”陈丹娘说道,带着几分得意,“十八娘有一件,我也有一件,出去的时候,好多人围着我们看和问呢,我和十八娘说好了,谁都不告诉她们。”
一旁的仆妇待他们说过话之后,便起身引着陈丹娘出去了,留下他们父子说话。
“父亲,程娘子最近的话,您听说了没?”陈绍问道。
“非必死之人不治嘛。”陈老太爷说道。
“你看,她怎么说这种话,到底是年纪小。”陈绍说道,有些忧虑。
陈老太爷笑了。
“她,也没说错啊。”他说道,伸手指了指自己,“我当初不就是必死之人嘛。”
陈绍苦笑。
“可是,哪有这等规矩,这种话,如何说的。”他说道,“或者说,先治了,再说嘛。”
陈老太爷摇头。
“不,不,我倒觉得这样挺好。”他笑道,一面板着手指,“你看,治好了我这个必死之人,名初起,我助她遇仙传言,名流传,周家住不上门问诊,名再传,非必死之人不治,名哗然,如今万事俱备,就差东风了。”
陈绍微怔。
这么说,这一切都是那小娘子,自己一步步安排而来的?非是少年轻狂无知妄言?
原来是如此吗?还是巧合?
陈绍沉默不言。
“对于这等母亡父弃,又有痴傻之名的孤女来说,无依无靠,离了亲族就不能过活。”陈老太爷继续说道,叹口气。
陈绍点头,从打听来的消息来看,这个小娘子真是坎坷可怜。
陈老太爷此时又是一笑。
“除非她有了名望。”他说道。
“名望?”陈绍看着父亲皱眉。
“比如,起死回生医术的名望。”陈老太爷说道,“如今造势已成,就差必死之人上门了,一旦东风借来,这个女子在京城,也就是个不大不小的人物了。”
说到这里他又是一笑。
“进京短短月余,便能做到如此,已经是个人物了。”他说道。
“可是,会有这种人吗?又或者说,万一,治不了呢?”陈绍问道。
他是个求稳求全的人,做事前必然要想的周全,但凡有一点疏漏就绝对不能贸然而行。
陈老太爷笑了。
“所以说,这小娘子必然会是个人物。”他说道,“有才有智,还敢拼命,真是难得。”
一向聪明之人比其他人更爱惜性命,所以从来不做冒险之事,这位娘子却敢如此做。
如果治不好,那名望全无,尚不如今,说起来,如果不做这件事,就凭这治好自己的事,纵然保不得她一世,至少能在结亲的时候多少助力。
对于一个女子来说,能结个好亲,这辈子就无忧一半了。
但这女子好似并不指望仅此而已,又或者说,她似乎不太想要把希望放在他人身上,而宁愿靠自己。
这样的人说白了就是不信任外人,他们喜欢把一切掌握在自己手中。
是因为自小体残被弃的缘故吧,陈老太爷想到这里有些怅然。
“真想知道,这娘子遇到的是哪个高人?”他感叹道,又看陈绍,“去并州询问的如何?”
“那些道士们都散了投奔各处,目前找到都与那娘子日常没有接触,问出的还是那些话,其他人正在查找待问,所以目前尚不知这娘子遇到过什么奇特的人。”陈绍说道。
陈老太爷点点头。
“那就慢慢问吧。”他说道。
半芹跪坐在地上,怯怯不敢抬头。
“你怎么把她弄去浆洗房了?”秦郎君皱眉问周六郎,看着眼前的婢女。
半芹下意识的将满是冻疮的手缩回袖子里。
“不管六公子的事,是奴婢自愿去的。”她低声说道。
周六郎没有理会。
“要问什么快些问。”他说道,声音里毫不掩饰厌恶。
半芹将头低的更低了。
“半芹,是这样。”秦郎君瞪了他一眼,看向这丫头,神情和蔼,“你家娘子说了几句话,让大家有点不信,引发了一些质疑,这样不太好,所以想要问问你,看是否果然是个误会……”
“是误会,一定是误会,我家娘子从来不骗人的。”不待秦郎君说完,半芹就急忙忙说道。
从来不骗人…
一旁的周六郎忍住冷笑。
或者说,是太会骗人了吧。
“你家娘子行医,可有什么规矩?比如不……”秦郎君问道。
依旧不待他说完,半芹就接过话头。
“有的有的,我家娘子一不上门问诊,二非必死之人不治。”她毫不犹豫的说道。
果然,如此。
秦郎君微微怔怔。
这个女子,细究起来,行事似乎无状,但却处处有矩,所以一举一动一言一行,看似荒唐,偏最终寻不出错处。
“离娄之明、公输子之巧,不以规矩,不能成方圆。”他慢慢说道,“原来如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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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何人
秦郎君看向半芹。
“半芹,你在这里不自在,不如跟我走吧。”他忽的说道。
半芹低头施礼。
“谢郎君,奴婢,不想走。”她说道。
一个婢女去留本由不得她做主,这种话秦郎君不该问她,而她也不该作答。
秦郎君笑了笑,周六郎哼了声。
“下去吧。”他说道。
半芹施礼,带着几分惶惶退了出去。
夜色笼罩周家宅院,正月里到处都是灯火,照的喜庆鲜亮。
半芹一如既往的站在程娇娘院子外的一棵大树后,看着尚未闭门落锁的院子。
她的手抠着树皮,怔怔的看着院内。
廊下走出一个女子,明暗交汇里勾勒出娇俏身形。
这就是那个……半芹吧。
半芹绷紧了身子,透过门看着那婢女说什么,有两个仆妇忙恭敬的点头应是,急忙忙的向门外走来。
半芹忙缩回树后。
“半芹姑娘这么晚要这些做什么?”
“你管做什么,人家要,快快去送来便是。”
两个仆妇说笑着从路上快步过去了,那边院门便关上了,隔绝了半芹的视线。
她又愣愣一刻,才转身迈步,脚下一个踉跄,却原来站的脚都冻麻了,弯身用力的搓了好久,才缓和几分,抱着肩头瑟瑟的向自己的住处跑去。
路上遇到巡夜的仆妇,少不得一番审视,等回到住处屋门也被插上了。
她不敢大声喊,只小心的敲着门,好一会儿在几声咒骂里才打开了。
屋子里早已经黑了灯,走进去不知道撞到什么,又引得一片骂声一刻,之后一切陷入沉静。
日晴天好,大街上一辆马车要拐弯时又停了下来。
“大郎君,三郎君。”婢女掀起车帘喊道,一面跳下车,施礼。
范江林和徐茂修并排过来。
“妹妹来家了?”他们问道,一面看马车。
马车里并没有女子再露面。
“没有,娘子让我送些吃食过来。”婢女笑道。
范江林和徐茂修含笑点头。
“你回去告诉妹妹,那件事谈的差不多了,就看,什么时候能订约。”徐茂修含蓄说道。
也就是说,什么时候能有钱。
婢女点点头,施礼辞别。
人车各自而行。
街道上韩元朝停下脚步。
“元朝?怎么了?”同伴回头唤道。
“我刚才看到,看到那个丫头了。”韩元朝说道,目光看向身后,
那辆马车拐进一条窄巷子不见了。
“哪个丫头?”同伴问道。
韩元朝笑了笑,反而先行。
“哪个也不是。”他笑道。
同伴笑着摇头跟上,街道上却是一阵骚乱。
“让开,让开。”
伴着呼喝声,不知那家的侍卫举着棒子乱打开路。
街上行人纷纷躲避,被打到的也只能自认倒霉,能动用侍卫开路的身份自然不低,告不到扰民之罪。
“那是谁啊?”韩元朝和同伴也被挤在一旁,忍不住问道。
“外地人吧?”旁边有人说道,打量二人一眼,“还是个秀才,这来京城了,有些人家的徽记也要背下来嘛。”
韩元朝和同伴对视一眼都被逗笑了。
“敢问老丈,这是哪家的贵人?”他们问道。
老丈带着几分见多识广的自豪。
“好告诉你们,这是童内翰家的马车。”他说道,一面想到什么又压低声笑,“这个童内翰该不会又吃多了钟乳发了疯了吧?”
内翰,便是内制翰林学士,天子近臣,起草诏书。
韩元朝自然知道,这钟乳,他也知道,因为家中长辈也有服用。
不过这也不是谁都能吃得起的。
金石丹药,自来都是富贵人享用的。
“钟乳三千两啊。”老丈摇头晃脑的走开了。(注1)
这在京城也不算什么稀罕事。
韩元朝和同伴对视一眼,也笑了笑,继续前行而去。
街道上恢复了人来人往。
疾驰的马车在一幢宅院前停下,门前早有四五个男人焦急等待,不待马车停稳就冲过来。
“李大人,李大人。”他们乱哄哄的喊道。
车帘被掀开,先跳下来一个小童,然后才是李太医颤巍巍的下车。
“快些快些。”迎接的人催促着。
“不急不急。”李太医说道。
人老动作慢,急的众人恨不得架起他跑,但这老人是太医局翰林医官,还是太后赐了紫袍的医官,等闲不敢慢待啊。
院子里哭声震天。
“哭什么哭,没得丧气!”屋子里有男人冲来喊道。
院子里的仆妇丫头忙掩住嘴。
李太医迈进屋子里,屋子里的女人也顾不得回避了。
“李大人,快看看老爷他怎么了?”童内翰的夫人流泪说道,亲自引着进内。
李太医迈进屋内,室内一个面白体胖年近五十的男人仰面躺在卧榻上,浑身颤抖,双目紧闭,发出一声一声的沙哑的喊。
李太医没近前,直接看四周,果然看到一旁矮几上放着一个锦盒,里面一个瓷瓶倒着。
“又服用钟乳了?”他说道。
“是啊,南边新进的。”童夫人说道,一面拭泪,“是上好的,吃了刚好了没几天,就突然这样了。”
李太医哼了声。
“我不是说过,这东西童大人最好别吃了吗?”他说道。
“大人,老爷的腿疾,吃了这个才管用的,要是不吃的话,就没法走了。”童夫人含泪说道。
李太医摇头,看着床上还在一声高过一声嘶哑怪叫的童内翰。
小童打开药箱递过来,李太医从中捡起一根金针,跪坐在卧榻前,一手按住童内翰的头,一手落针,刺入发中。
屋内嘶吼声顿消。
所有人都松口气。
“神医,神医。”外边低低的赞叹声。
“我这算什么神医。”李太医嘀咕说道,站起身来,看着卧榻上浑身颤抖的童内翰。
“大人谦虚,大人谦虚。”童夫人忙拭泪说道。
一旁的儿子们也忙施礼道谢。
“别谢了,准备后事吧。”李太医说道。
一句话让屋子里的人倒吸一口凉气,神情惊骇。
“大人!”
屋子里顿时乱起来。
“我是没办法了,不过是用针让他走的体面些,要不然狂喊而死实在是……。”李太医摇头说道,对于这种面对生死的反应他见得太多了,也没什么感觉了,一面招呼小童,“要么你们再去请别的大夫看看。”
太医局的大夫都说没救了,还能哪里请大夫去?
童家众人顿时面如死灰。
既然父亲果然无救,丧仪重大,不能有差池,童家儿子们立刻忙请长辈,或给外地的兄弟发信,悲伤气氛倒被忙碌冲淡了几分。
外边的妇人们听得消息,顿时再次大哭起来。
“天啊姐姐,咱们可怎么办啊?”几个二十多岁的美妾相拥乱颤。
童内翰在,这些美人衣食无忧,如果童内翰不在了,她们在家里可什么都不是了。
童夫人必然要把她们或者发卖,或者赠人的。
赠人还好,但其中几个生养了孩儿的却舍不得分离。
顿时都哭的不能自制。
老爷要死了,老爷要死了,治不了了……
忽的一个美妾猛地抬起头。
“你们,你们听说了没?”她颤声说道。
“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着什么闲言碎语啊?”一个侍婢哭道,“先别管别人了,咱们自己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了。”
“不是,不是,有个人,有个人说非必死之人不治的!”美妾说道,“那,老爷现在是必死之人了,那就能治了。”
大家都在哭,她们在后边嘀嘀咕咕说话,很快视线都看过来。
“说什么呢?什么必死之人不治?”
美妾看向屋中,咬住下唇。
“夫人,夫人。”她起身喊道,哭着扑进去,“再请个人来给老爷看看吧。”
屋中正商议丧事的嫡亲长们吓了一跳,看是一个侍妾更是恼火。
“夫人,夫人,那个遇仙的程娘子。”美妾抢在自己被拖出去之前忙忙的说道,“治好了陈相公家老太爷的程娘子,江州来的,李道祖李神仙真人的徒弟,她能治的,她说了只治必死之人的!”
这些传言童家的人也稍微所闻,但并没有当回事。
“添什么乱啊。”童夫人哭道,跪坐在卧榻前,扶着出气多呼气少的丈夫嚎啕大哭。
“夫人,夫人,真的是啊,外边都传遍了,夫人,去试试吧。”妾侍也大哭道,在地上砰砰叩头,“夫人,给老爷再试试吧,您也不想老爷就这样死的啊,有人能治,为什么不去试试啊!”
反正老爷死了,她也没个好下场,就算这话惹怒了夫人也没什么大不了,如果老爷真的被治好了,不仅富贵保住,且自己也算是有了大功了。
这话果然让童夫人大怒,几个儿子更是沉面。
“贱婢。”他们喝道,“来人,打出去。”
“夫人,夫人,真的是遇仙的程娘子啊,别的人都不治的,她说了只有快要死的人才治呢,求求夫人,给老爷看看去吧,给老爷看看去吧,也算是尽心了。”美妾喊道,扑上前死死抱住童夫人的腿,“老爷要是不在了,我们都没好日子过啊,三郎,四郎,可都没荫补呢…”
这话让屋中几个男子都面色几分沉沉。
童内翰的身份自然够让子孙荫补,但却只能荫补长子,其他的儿子或者靠读书科举或者就等着父亲再得功劳。
科举读书到底是辛苦,童内翰虽然说是天子近臣,但毕竟不是那种能随意得到功劳的职位,所以唯一的路就是熬资历了,这样接下来的儿子们如果科举无功,就可以熬来荫补。
要是就这样死了,子孙们的前程自然比不得父亲在世要好。
“那个程娘子,果然能治?”一个儿子开口问道。
美妾大喜,咚咚的叩头。
“请公子一试。”她哭道。
那儿子看其他人。
“那就去请。”年长的做了决定说道。
“慢着。”童夫人喊道。
大家忙看过去,美妾顿时又哭,儿子们也迟疑要劝。
“那娘子,看病有规矩的,人家不上门问诊。”童夫人哭道,伸手拍着卧榻,“快抬你父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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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白居易诗词“钟乳三千两,金钗十二行”
今日一更,抱歉
第六十二章 留下
周家的门被拍开的时候,周老爷和周夫人决定摆出长辈的架子,不能再如此娇惯程娇娘。
只不过这孩子跟其他正常孩子都不一样,面对长辈,既没有该有的恭敬,也没有惶惶,既没有看到关切的欢喜,也没有看到神情不好的忐忑不安。
她就坐在那里,见礼过后,便安坐不动,问一句答一句,不问便不语。
这种反应,周老爷攒了一肚子的气话也到底说不出口,最终吐口气。
“娇娇,当初你小时病着,你父亲祖父合家不喜,如果不是我们护着,你何来今日?如今接你来了,你怎如此胡闹?你不记得我们也罢,你难道连你外祖母对你的好的都忘了吗?”周老爷沉脸说道,“你怎能如此胡闹!”
“我没胡闹。”程娇娘答道,伸手翻了一页书。
也不知道认得几个字,做出看书的样子,周老爷没好气的哼了声。
“娇娇,你来京时间不短了,可有想家?”周夫人换句话问道。
程娇娘看她一眼。
“没有。”她说道。
果然没心没肺,这是要赖上他们周家了。
周老爷和周夫人对视一眼。
“那好,京城十五灯节甚是热闹,等看过灯节,再回去。”周夫人挤出一丝笑说道。
程娇娘看他们一眼没说话。
门外仆妇急慌慌的冲进来。
“老爷,夫人,不好了,有人闯进来了。”她们喊道。
什么?
周老爷和夫人吓了一跳。
这京中敢随意闯家的可只有一种情况,不会吧!他们周家可没犯事!
“老爷,老爷,是童内翰家的…”紧跟着进来的是管事,跑的帽子都掉了,手里举着一个帖子。
不用他通报,身后四五个人拥簇着一个门板冲过来。
“让开,让开。”大家乱哄哄的喊道。
周老爷没反应过来童内翰是谁,这些人就登堂入室进了门。
“哎呀,怎么把死人抬这里了!”周夫人喊道。
门板上的男人面色灰白,双耳都已经抿后了,这正是人即将死的表象,作为上年纪又送走过长辈的周夫人立刻看出来了。
大过年的,死人本来就晦气,更何况还是不是自己家的人!
“这,这,这是做什么?”周老爷喊道。
拿着帖子的管事早被人群挤到后头去了,此时举着帖子高声喊。
“老爷,是童内翰找程娘子问诊的!”他喊道。
周家的人总算回过神了。
几个男人长身作揖。
“快请程娘子救救家父。”他们喊道。
“这人都要死了,还怎么救啊,你们快些回去准备停床穿衣吧!可不能死在外边的!”周夫人喊道。
“不是你们说,非必死之人才治的吗?”童家衙内们喊道。
“不是我们说的。”周老爷第一个喊道,伸手指一旁,“都是她年少无知玩笑呢!”
乱哄哄的室内,只有一个人自始至终安然而坐。
程娇娘抬起头,放下手里的书,看着聚焦而来的视线。
“病人留下,其他人,都出去。”她说道。
“娇娇,你疯了,这人死了要!”周夫人喊道,神情慌张,“这怎么能治啊!”
周老爷也跟着喊。
“你莫要胡闹!”他喊道。
童家衙内们看着眼前这个跟妹妹们一般年纪的女子,眼中自然疑虑万分,但事到如今,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了!
这女子没治好,总好过他们没来让她治,日后被人嚷出去,背个不孝的名声。
“有劳娘子了。”为首一个大声喊道长身施礼。
其他人也都跟着道谢,转身退了出去。
屋子里转眼只剩下周家夫妇二人。
“你们等着,他死吗?”程娇娘看着他们说道,“有人在,我是不诊治的,死了,别怪我。”
死了难道怪他们吗?什么道理!
周家夫妇气急,外边童家的人急了。
“周老爷,求你们了!救人一命!”他们乱哄哄的喊道,已经难掩气愤,看着还站在屋子里的周家夫妇,竟好似仇人一般。
周家夫妇只得跺脚出来,屋门被婢女拉上了。
“这要是死在家里,可怎么好啊!”周夫人急的跺脚转圈。
这叫什么事啊!
“这个祸害啊!”周老爷也气急道。
“你骂谁?”童家衙内们立刻喊道,将周老爷围住。
周老爷吓了一跳。
“姓周的,我们能上你家门,是你们家烧了高香了。”一个衙内喊道。
那自然是,内翰林学士,天子近臣,像他们周家这等低等武官日常见都难见到,更别提邀其上门了。
只不过,活的上门是荣幸,死的上门可就是扫兴了。
这个祸害不能留了!
这个祸害不能留了!
“让人备车,立刻送走,立刻送走,有什么事,让童家的人找程家去。”周夫人流泪说道,拍着胸口,几乎喘不上气来。
“这可不管我们周家的事,是你们自己非要来的。”周老爷喝道,看着童家的人没好气。
屋门在此时拉开了。
院子里的所有人的呼吸一瞬间都停了。
“病人的家人呢?”婢女问道,看着院子里。
几个衙内都忙站出来一步。
“我,我。”他们颤声说道,“我父亲他…”
“是这样,我们娘子诊费可不低,你们可能做主出的?”婢女问道。
满院子的人一口气差点呛了。
诊费?
现在,说诊费?
“出的,出的。”外边有妇人颤声说道,声音沙哑,“多少都出的!”
童夫人由美妾搀扶着疾步而来,一面流泪一面伸着手。
衙内们都涌过来。
“母亲。”他们也流泪道。
婢女点点头。
“好的夫人,一万贯,今日送来,明日就能接病人回去了。”她含笑说道,略一施礼,转身进去了。
一万贯…
周家夫妇呆住了,可真敢狮子大开口啊。
明日接人回去…
童家的人也呆住了,接死人回去还是活人回去啊。
“童夫人,这真玩笑不得啊。”周夫人回过神,上前拭泪说道,“这孩子从小古怪,我们真是管不得啊,您快些别听那些话了,送内翰大人回去吧。”
“你不用担心,出了事,我们不会赖你身上的。”童夫人亦是流泪道。
“是啊是啊,我们夫人为了老爷,不管什么都要试一试的。”一旁美妾也拭泪说道。
正说着话,屋门又拉开了,还是那位婢女走出来。
“劳烦你们,去买一盒子金针回来。”她笑眯眯说道。
满院子人绝倒。
大夫治病,金针还要现买,这跟兵士迎敌,发现没带兵器不是一样的荒唐胡闹嘛!
周老爷面色铁青跺脚,拂袖转身气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