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一章 请讲
站在车边,婢女的眼泪都要下来了,又是委屈又是羞愧又是着急。
“老爷,去书院了。”她吸了吸鼻子说道。
“那我们就去书院吧。”程娇娘说道,掀起车帘,看着一脸委屈的婢女笑了笑,“别人帮忙不是本分,帮了是恩情,不帮是常情,求人便要低头,你委屈什么。”
马车调头向城外而去。
“老爷就是这样。”
马车上婢女委屈又愤愤说道。
“倔强的很,一言不合就不给人面子,礼仪风范温良谦恭明明是再好不过的人,但有时候行事…当初在廉州讲学授道,也不知道说的做的多过分,当地的大儒都派人刺杀他,要不是当地官员相护捡回一条命,如今哪能登天子门。”
“错了,要不是如此,如今也难登天子门。”程娇娘说道。
背后说原主人坏话,本就是不好的,婢女气急说了两句,自然不会再说,听了程娇娘的话,顺势一笑。
“都这样了,娘子还夸老爷。”她说道。
“是他当得人夸。”程娇娘说道。
一路无话很快到了城外书院,所幸在这里询问之后,没有听到张纯不在的话。
前来引路的是一个青衣小厮,看来跟婢女也是很熟悉,笑嘻嘻的叫姐姐,这态度让被挡在张家门外的婢女找回点面子。
“昨日突然有事,要撰写一份要紧的经义,所以来书院清净。”小厮看似随意的笑着说道。
婢女拉着的脸终于笑了。
此时书院散了课,学子们散布各处,或者磨练六艺,或者交流所学。
一个学子一首诗词吟来,周围轰然叫好,其间的程四郎忽的一怔,举起的手停住,人也站起来。咦了声。
“明德兄?”旁边有人唤道,“怎么了?”
“我好像看到我妹妹了。”程四郎说道,一面忍不住抬脚向这边走了几步。
妹妹?
如今女子们读书识字也很多,但都是在家请的先生,书院里可不会有,至于探望家人,那更是不可能的。
闻言大家都看过去,果然见竹林小径上一个小童引着两个女子而行,离得远,又是侧面。看不清形容。只是单如此看过去。众人都忍不住微怔。
竹林,素衣,款步而行,好一副美人山行图。
人很快步入竹林深处不见了。
“明德兄。那是江州先生的小童,所去又是先生的庭院,你妹妹,去见先生了?”大家回过神纷纷问道,神情惊讶,忍不住再次打量程四郎。
同窗们来自何处,大家心中都多少打听清楚,个人身世背景家族籍贯,这个程四郎家境不足为奇。资质也平平,能来此不过是借着和江州先生的同乡之谊罢了。
来的这些日子,除了日常课上,根本见不到江州先生。
他都见不到,他的妹妹竟然能得见?
“我看错了吧?”程四郎又讪讪笑道。
这个靠谱。众人释然。
“你妹妹不是在江州吗?这么远怎么来?”
“明德第一次离家这么远吧?想家想的…”
“看来你家妹妹与你亲厚。”
大家纷纷打趣,又团团坐下,继续吟诗作对,只不过程四郎明显心不在焉。
他的妹妹在京城,而且他的妹妹的确与张家有些关联。
妹妹的婢女便是张家的婢女。
莫非真的是她来了?
程四郎转头看向竹林,难掩眼中的惊讶。
她来做什么?探望自己?也没必要先去见江州先生啊?
书院婢女来过几次,虽然不太熟悉,但当看到青衣小童径直带着她们进了张江州的书房,而没有在偏厅等候时,婢女松了口气。
“先生,程家娘子来了。”小厮在廊下说道。
秋日里厅门拉开,一眼可见室内,一个身材高大穿着长衫伏案书写的中年文士便抬头看来。
他的面容如同身材一样肃正。
程娇娘屈身施礼。
“请进吧。”张纯放下手中的笔,说道。
程娇娘谢礼,这才迈入厅中,在张纯下首一个坐垫上跪坐下来。
小童捧茶之后,躬身退了出去。
“张纯谢过程娘子对家严的救助之恩。”张纯开门见山说道,一面大礼。
“不过是举手之劳,一丸蜜饯而已,不敢当此大礼。”程娇娘还礼说道。
“家严临行前曾嘱咐于我,如果娘子遇到难处,让我务必相帮。”张纯说道。
还没等程娇娘有所表示,他便继续说道,“虽然如此,但若娘子所犯之难有悖礼义国法,还请恕张某难以从命,望娘子海涵,莫开尊口。”
门外廊下跪坐的婢女咬住下唇转头看向室内。
老爷已经知道她们因何而来了,逃兵事实,依律当斩,老爷这是摆明了不会相帮了呀。
就知道他就会这样的!
张纯说完这句话,室内一阵沉默。
“小女不会叫先生为难,小女只想张先生听我说些话。”程娇娘问道。
“说话请随意,某洗耳恭听。”张纯说道。
程娇娘低头道谢,
“既然先生开诚布公,那小女也当直言相告。”她说道,“我此来,不是请先生帮我几位兄长脱罪的。”
不是脱罪?
婢女微微疑惑,张纯神情依旧,一副任你说出花儿来我自岿然不动的架势。
“虽然我兄长几人是因为受了诬陷委屈不得已而奔逃,但脱逃之罪属实,没有人能够否认。”程娇娘说道,
张纯嗯了声。
“说的不错。”他说道,“你说了他们是有不得已的,那么又如何?”
“不如何。”程娇娘说道,“不得已并不是脱罪的理由。”
张纯没有再说话。
“我只想是想,人要死得其所。”程娇娘说道,“他们以前如何我不知道,跟我以来,不管是在太平居还是神仙居,不管劳作一天有多辛苦。他们几人,每日都要舞棍弄棒,拉强弓举石锁,勤练武艺打熬筋骨,风雨无阻。
“太平居和神仙居,他们是半个主人,拿到的红利,足够他们与下半生衣食无忧,在京城做个富贵翁。”
“刘奎前来抓捕,以他们的身手本可以全身而退。而且我还嘱咐过他们。不管如何。都不能被人抓到大牢里去,只要在外边,哪怕杀了人,我都能有办法周全。”
“但他们没有。就因为刘奎几句话,就放弃了抵抗。”
“怕死?他们是逃兵,他们很清楚逃兵的罪罚是什么。如果怕死,那怎么会束手就擒?”
“因为他们明理知义。”
“夫君子者,需知对错,明善恶,不求闻达于天下,但求死得其所。我这几位兄长,志在杀敌报国。血染疆场,虽死无憾。他们也许算不上君子,但亦明白尽忠是对,逃亡是错,杀敌是善。杀同袍是恶。因为逃亡罪责被抓,他们心甘情愿,但因为逃亡被杀,却是死不得其所。
“说的不错。”张纯点点头,“但又如何?”
“不如何,只是想找人说一说。”程娇娘再次说道,“现下,只有先生肯听我说,别的人已经不愿意也不会听我说了。对他们而言,不管逃走的是个兵士,还是一条狗,都是一样的,他们要的是这个逃字,而不是兵字。”
“他们被判死,不为过,正法之严。”
“只不过,死的不得其所。”
“斩杀逃兵,无非是为了震慑告诫。但京城行刑,然后通告诸边镇,对那些千里之外的将士而言,那一张文书能震慑的了谁?”
“说逃卒当诛,天底下有多少逃卒,大人们可知道?若都抓了杀了,天朝还有多少人能够戍边? 小女的几位兄长,无非就是犯在了京城这地方,犯在了党争里,碍了贵人的大事。小小一块绊脚石,踢开了就踢开了,几条贱命而已。震慑?告诫?说的好听。要真就这么死了,根本就是冤枉,更何谈死得其所。”
“这世上本就很多死的不得其所。”张纯说道。
“所以才有道学之争,义理之辩,为的不就是让世人明晓知理,知道有所为有所不为。”程娇娘说道。
“所以,你说来说去,还不是要为这几人脱罪。”
“斩杀逃兵是为了整军强兵,解国之危难,济边军困厄,而不是为了私利争执。”
“他们是为了私利争执?你何尝又不是为了自己的私利?说的如此堂而皇之。”
张纯的声音就如他的名字一般,纯和,相比之下,程娇娘那沙哑的嗓音更加不好听。
不过相同的是,二人的语速都是缓缓稳稳,但对于坐在门外的婢女来说,听到耳内,只觉得如同拨弦琵琶,嘈嘈切切,声声逼紧。
“人化物也者,灭天理而穷人欲者也,我之人欲,于国事无害,但他们之人欲,根本不在杀还是不杀这个几个逃兵,而是杀字背后的目的……”【注1】
“无知小儿!”
厅中张纯的声音陡然提高,打断了程娇娘的话,本来就绷紧弦的婢女吓的哆嗦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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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 《礼记.乐记》“人化物也者,灭天理而穷人欲者也。于是有悖逆诈伪之心,有淫泆作乱之事。”意思是:人的内心受到外界事物的诱惑而发生变化,人变成了物,就会泯滅了天授予人类的善良本质,去追求无穷的个人私欲的满足。
谢谢于紫旋、猫团长 和氏璧,谢谢大家打赏,谢谢大家粉红狂砸,多谢大家!四月结束!五月再见!
第一百一十四章 各自
当晋安郡王有便利能担忧一下大殿里的大人们的雨天走路安全问题的时候,其他人并不知道。
直到两个时辰朝会散去,陈老太爷才从一个满头大汗的小厮手里接过信纸。
小厮气喘吁吁连话都说不出来,显然是疾奔而来,再打开看其上字迹缭乱,显然也是匆匆而写。
“……兵者,凶器也,不得已而为之,冗兵要编练,精将要择其可用,岂能一蹴而就,当徐徐而图之,一战败,则荡尽全线兵将,如此寒人之心,自毁根基…..”
看着凌乱的几乎辨认不出的字,陈老太爷没有任何抱怨,虽然皇宫里的朝堂上没有任何秘密可言,但能在这快速的传出殿上大臣的奏对,也是很不容易的。
陈老太爷更关注的是这纸上誊写的内容。
张江州竟然说话了?
他竟然说话了?
而且还是一下子弹劾两个人!
原本只有进和退的两种结果突然变成了三个,不能进也不能退!
僵持许久的局势转眼就变了,不过这种变化,想必原本的双方都是措手不及且不甘不愿的。
怎么会这样?
怎么突然他出来说话了?
江州…
书院…
程娇娘…
陈老太爷手不由一抖,他自己也被自己这个念头惊到了。
真是莫名其妙,他想这个小娘子做什么?
难道因为两个人都是江州来的。
不过两个人完全不一样。
一个大儒得以冠名江州,人称江州先生。
一个虽然也能被冠以江州的称呼,却后边多了两个字,江州傻儿。
他怎么会想到前者就想到后者?
总不会因为江州傻儿去了趟江州先生的书院,江州先生就会上朝堂横插一脚了吧?
开什么玩笑……
御街旁的一间茶馆里,神情肃穆的周老爷席地而坐,面前同样坐着一个小吏,正低声说话。
“……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殍,陛下一战喜一战怒。朝令夕改,如此日久,边臣惶惶不安,边境再无宁时…..”
周老爷脸上的神情随着讲述越来越舒展,到最后忍不住浮现笑意。
“好,好,好!”
他干脆哈哈大笑。
对面的小吏忙伸手拍他,做嘘声。
周老爷极力的压制住笑声。
“一个刘校理得了风疾不算稀罕,两个三个得了才叫热闹!”他低低的哼声说道,“这个傻儿。从来都不会让人失望。每次都是让人惊喜…”
说到这里他又摇摇头。
“不过。这种惊喜可千万别落在我头上。”
再更晚一些时候,另一处茶馆里,董老爷也正面对一个小吏,与前几人不同的是。他还多了一步动作,就是将一张飞钱券塞给了对方。
小吏认真的看了钱券,才开始说话。
“……军情之事,战场之况,瞬息万变,所以有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尔等远在朝堂之上,却指点边疆战事,既不知军情又不知军中疾苦。当问何不食肉糜…..”
“……你们各自口中喊着以谢天下、以正纲纪、以儆效尤,军中情弊你们可到底清楚?只为了争而争,为了斗而斗,为了罚而罚,揪住一件事言语来往攀缠乱搅。你们到底是为了军政大事,还是为了掌握西北军事,以图将来功赏…..”
小吏这辈子都没机会亲见这种朝臣言争,但这不妨碍他单听就能想象那种场景,不由说的兴起口沫乱飞,甚至将听到那些话都背的流畅。
但眼前个倒夜香的生意人实在是不解风情,听了没两句就抬手打断他。
“别跟我说这些,我也听不懂,你就告诉我,那几个逃兵还杀不杀?”他问道。
“大人们哪里谈这等些许小事!”小吏瞪眼带着几分鄙夷说道,“现在说的是西北经略使人选,以及西北线上的军将是留还是撤,接替的人选又该是…”
“这些事关我屁事。”董老爷再次打断他,急急问道,“我就想知道那几个逃兵怎么处罚。”
小吏瞪眼。
“你有病啊,花这么多钱就为了打听这个?”他问道。
“我的钱我爱怎么花怎么花!”董老爷也瞪眼说道。
被夜香熏傻了吧…
小吏有些无奈。
“估计是死不了了。”他说道。
董老爷眼睛发亮。
“真的死不了了?”他拔高声音问道。
“虽然最后陛下定夺如何还不清楚,但大约是王步堂罪责已明永不复用,又免职其几个亲近将官,准陈相公推举的姜文元为天子亲派监察使,前往西北核查军情,明辨利弊…..”小吏接着说道。
“那到底几个逃兵如何啊?你扯这些没用的做什么!”董老爷再次忍不住喊道。
“你他娘的真被夜香熏傻了啊!这明显的各退一步,争执不下的大事勉强解决了,大家都忙着再定应对,谁还管那几个逃兵啊!本来就没管,他们死活,关这些大人什么事!不过是揪住个由头罢了!”小吏也忍不住喊道。
…………………………..
院子里仆从来往不断,大包小包的装车,一片杂乱。
“爹,怎么走的这么急?”董娘子喊道。
“这还叫急?这叫正合适,不早不晚。”董老爷说道,一面指挥着仆从装车。
“那徐大哥他们还没放出来呢!”董娘子急道,“你不怕万一了吗?万一还是判死,或者死罪得免活罪难逃,那人家不会放过咱们,肯定不会任咱们跑出城的!”
“没有万一了。”董老爷说道,带着几分笃定,“大人们都不管了,那就是有商量的余地了,对于那位娘子来说,这点余地就够用了,肯定没问题了,所以我们快走快走。她不会理会我们了。”
“爹。”董娘子站住不肯走,带着几分不舍,“那,那等徐大哥出来,我们见一见….”
“见什么见!”董老爷顿时拉下脸喝道,“都是因为你这见一见,惹来这般祸事!你还要见!还要见!见了等人家再想一遍发生的事,然后再找我们出气吗?”
“这件事都是向七干的,跟我们无关,徐大哥不会怪我们的!”董娘子喊道。
董老爷呸了声。
“一个巴掌拍不响。如果说人有恶念为罪。你就是那挑起恶念的人。向七是主犯,你就是从犯,主从都是犯,谁也跑不掉!”他喝道。“就算这次徐茂修没事,那一辈子还长,谁能保证他一辈子无忧无恙,无忧无恙倒也罢了,一旦出了什么事,人都会想到今次之事,迁怒今次之事。”
“爹,你这是胡说呢,以后的事怎么会怪罪到我们身上!”董娘子皱眉说道。
这次的事。竟然把爹吓破胆了吗?
“不会怪罪?”董老爷哼了声,斜眼看着女儿,“你的泥娃娃你还记得吗?”
董娘子愣了下。
“爹..都怪你当初摔坏了我的泥娃娃…”董老爷学着女儿的声音说道,“如果不是这样,就不用再去买。不去买的话就不会遇到下雨,就不会淋雨我娘得了病,就不会病治不死….就不会…”
“好了爹。”董娘子喊道,打断了董老爷。
董老爷看着她,董娘子垂目不语。
“四娘,人总要为自己的所遇找个借口,来让自己相信错都不在自己。”他说道,“来忘记这都是命。”
“爹..”董娘子委屈喊道。
“行了,四娘。”董老爷又叹口气,看着女儿,“死心吧,人若不死心,最后只能害了自己,害了他人,不是你的,就不是你的,这都是命中注定。”
董娘子的眼泪滴落,伸手掩面。
“走吧,四娘,忘了吧。”董老爷说道,一面转身自己先行而去。
都是命吗?
董娘子低头看着腰间垂着的压裙环,非金非银非玉,而是一块石头打磨。
她伸手拿起来,在手心摩挲。
这是自相识以来,徐大哥送给自己的唯一的东西,不,不是送给的,是自己强要来的….
怔怔间,有人猛地撞倒她身上。
董娘子哎呀一声,手中石环落地,碎裂成两截。
“你们!”董娘子竖眉喝道,看着身旁。
两个幼童带着几分怯怯后退。
“娘..”他们弱弱喊道,“我们不是故意的…”
董娘子看着他们最终叹口气,挤出一丝笑。
“没事。”她说道,伸手牵住两个儿子的手,“咱们坐车去,爷爷带咱们出去玩。”
见母亲不生气,又说出去玩,两个小儿高兴的欢呼,牵着董娘子的手蹦跳而出。
院子里人来车往,碎落在地上的石环很快被踩踩碾碾与尘土混为一起。
“那个倒夜香的一家人跑了。”
周六郎说道,看着廊下站着的程娇娘。
“要追回来吗?还是就地干掉?”
“你自己做主。”程娇娘说道。
周六郎皱眉。
“你的事,我怎么做主?”他说道。
程娇娘放下手里的笔。
婢女将写完字的纸拿开晾干。
“既然是我的事,你又何必多问?”程娇娘说道。
“你就不能好好说话吗?”周六郎瞪眼说道。
程娇娘起身。
“是你不好好跟我说话。”她说道。
胡搅蛮缠!
周六郎哼了声撑手起来。
“那秦十三就能跟你好好说话吗?”他在后问道。
程娇娘没有理会,迈步出了书房,身后婢女已经将今日写的字悬挂起来。
就算这些日子程娇娘也没有改变日常的规律,写字练箭小憩一概如常。
能做到这样的,也只有阅尽世事的沧桑老者吧。
又或者,真如娘子自己说的,她没有心,所以只是做事不是对人,无情无感无觉。
“秦十三..你们又在私下做了什么?”周六郎追问道。
“我们只是,说话而已。”程娇娘说道。
“说话?你们说什么话竟然能让朝中之事如此改变?”周六郎说道。
“真可笑。”程娇娘看他一眼说道。
就是这种眼神!就是这个样子!
当初在程家这个坐在厅堂里的傻儿就是这样的眼神看自己!
周六郎咬牙瞪眼。
“备车来。”程娇娘说道。
金哥儿应声是,跑出去租车去了。
“你要去哪里?”周六郎问道。
“铁匠铺。”程娇娘说道。
铁匠铺?去那种地方干什么?
“你就一点也不担心那几个逃兵的事?他们可还没放出来呢。”周六郎说道,“竟然如此心有成竹了。”
程娇娘再次转头看他。
“不是有你父亲来处理这些事的吗?”她说道。
所以我信任你们,信任我的舅父能马到功成?
周六郎僵着脸。
“所以就说,你不好好跟我说话嘛。”程娇娘又说了一句话,转身向外而去。
所以,总是说些蠢话,可笑的,不需要的,废话。
这个江州傻儿!
周六郎咬牙看着这女人的背影。
“喂,你到底这次跟秦十三又做了什么?”
他抬脚追上去。
而与此同时,正要走出门的秦十三被父亲叫住。
“十三,你这次又做了什么?”秦侍讲问道。
“做了什么?”秦十三郎有些不解问道。
“你去了几趟官厅…”秦侍讲不理会儿子的装傻,接着说道,一面轻捻着美须,“…又是因为周家的事?”
秦十三郎笑着点点头。
“是啊父亲,这太平居到底跟周家有干系,那几个逃兵又是白纸黑字写着的太平居和神仙居的东家之一,万一真出了事,周家也难逃干系啊。”他说道,“我也没做别的什么,就是打听些朝里大人们的消息…”
说到这里,又带着几分不安。
“父亲,我没给你惹麻烦吧?”
秦侍讲摇摇头,看着儿子。
“你没有给我惹麻烦。”他说道,“只是…”
“只是什么?父亲请讲。”秦十三郎认真说道。
秦侍讲看着儿子,不知是不解,还是欲言又止。
“你到底怎么做到的?”他忽地问道。
这没头没尾的话,让秦十三郎一怔。
“什么怎么做到的?”他问道,一脸不解。
儿子这种迷惑不解的样子,对秦侍讲来说完全可以忽略无视。
“明明就要分出胜负的事,怎么突然江州先生又横插一脚,成了不胜不负?”他问道。
秦十三郎看着父亲。
“父亲,您在问我?”他眨眨眼问道,说着又端正神色,带着几分思索,“我觉得一切到底是圣意。”
秦侍讲看着儿子一刻
“真是奇怪,上一次你因为周家的事去官厅几趟,结果刘校理突然得了风疾,这一次,你又有因为周家的事去官厅几趟,陈绍高凌俊筹划已久的事结果出乎意料…”他似笑非笑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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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假期,两章合一章,大家不用惦记,假期休息的愉快哦。
第一百一十九章 待问(盟主打赏加更)
天气有些阴沉,京营里几个人抬头看天,微微皱眉。
“明日别下雨耽搁了起程。”
“再延误几日,便是有人欢喜又有人忧。”
他们说着话,远处一阵喧哗,伴着欢呼叫好声。
几人皱眉看过去,见是一群兵丁聚在一起不知道看什么。
“…好箭法!”
“…这要是在阵前能一人射杀十人呢…”
听着四周的叫好赞叹,徐棒槌洋洋得意。
“还用要是?爷爷我就这样干过,当初那功劳就是靠着这个得来的…那贼厮还想跟爷爷抢功劳,让爷爷一箭射过去吓得自己摔死了….”
徐棒槌正说得热闹,有人在外吼了声。
“干什么呢?”
众人吓了一跳,忙转过身,看到刘奎怒目而视。
刘大将此次仗着抓捕逃兵有功,家里朝里闹腾的谁也受不了,于是同意他的诉求,一并打发去西北。
虽然只是一个区区大将,但隶属两司三衙,比这些普通兵丁要身份高很多。
当下众人都施礼后退。
“这是京营!”刘奎瞪眼喝道,主要是瞪着徐棒槌,“要耍把戏去街头!”
徐棒槌哼了声,收起弓箭,跟着大家低头要走。
“站住。”刘奎又喊住他,“把弓箭留下来。”
徐棒槌顿时瞪眼。
“什么?”他喊道。
“军中没有给你配发弓箭吗?谁让你用这个的?”刘奎喊道,“私配器械,乱军纪,给我拿来。”
这三石弓如今是徐棒槌的命,睡觉都抱着,他虽然鲁了些,但也不是傻子,听就知道刘奎的意思,更不用说看刘奎如同饿了几天见了肥羊的恶狼双眼冒的绿光。
“呸。”他啐了口,“没听过有好兵器不让用的。不让军中花钱这等好事还有人嫌弃的。”
“好兵器?好兵器放在你们的手里就是糟蹋。”刘奎喊道,“拿来,我说有就有,你敢不听上官将令?如此目无尊长,谁人敢用?让你们做役丁都不能!”
目无尊长,谁人敢用。
这两顶帽子要是砸下来对于一个小兵来说有点大。
昨日来了京营之后,徐茂修已经跟他们兄弟私下了好好的讲了,这一次他们重返军营,就是为了洗刷耻辱,得功赏。
要想得功赏。自然要上阵。但在军中。上阵还是守后,可都是有将官说了算。
目无尊长,不听号令,这名声一旦砸上。还真没人敢用。
徐棒槌站在原地瞪眼。
刘奎带着几分得意,又几分激动,恨不得立刻将弓箭拿到手中。
不用看,甚至闻味道他都闻的出,那是庆州的长弓,还是三石弓,从打造出来的那一刻就散发着嗜血的凶性,如同猛虎出笼一般。
这种好兵器,他家里自然也有。但却不是他够资格用的。
他都不够资格,凭什么这几个废物逃兵就能随随便便的还一人一个的拿着!
来吧,来吧,投入真正的主人手里来吧。
“真是丢人,自己没钱买。也不能抢人的啊。”
有人在一旁说道。
“连别人的兵器都能抢,还有什么不敢抢的?你这样的人,谁人敢用?”
刘奎被刺中般跳脚转身。
“哪个混帐胡咧咧…”他喊道,话喊一半便咽下,瞪眼看着一旁骑马的五六人。
他是两司三衙的下属,那面前的几人便是殿前司的统领,虽然这几人的年龄都比他要小。
“刘大将真是好威风。”周六郎接着说道,居高临下的看着刘奎。
刘奎不情不愿的施礼。
“小的不敢。”他说道,说罢转身走开了。
“这弓真不错,你的箭术也不错。”旁边另外几个将官看着徐棒槌说道。
听到夸奖徐棒槌乐的咧嘴笑。
“弓不错,不是让你在这里显摆的。”周六郎冷脸说道。
徐棒槌的脸又拉下去。
“在这里十人叫好,也不如阵前敌人一声惨叫。”周六郎接着说道,“连我这个没上过阵的人都知道,真不知道你怎么好意思说自己是兵。”
他说罢催马前行,其他人也都笑了笑,看了徐棒槌一眼一同去了。
徐棒槌面色涨红,又是羞又是骚。
“横什么横。”他忍不住嘀咕道,看着那少年的背影,“论起来,你还得叫我一声哥哥呢。”
“棒槌!”
远远的传来徐茂修的喝声。
徐棒槌吓了哆嗦一下,忙抬脚过去,却被刘奎挡住。
“干什么?”徐棒槌瞪眼问道。
刘奎哼了声,目光从他手里的长弓上依依不舍的收回。
“我会看你们的!”他恨恨说道。
徐棒槌呸了声撞开他跑开了。
徐棒槌少不得被徐茂修等人狠狠的训斥一番,甚至范江林还收了他的弓,说直到西北再还给他,这让徐棒槌后悔不已,长吁短叹。
“明日就起程了,一路上谁也不许惹事,不管是被人嘲笑还是挑衅,咱们都要记得咱们是要干什么的。”徐茂修说道。
“没错,妹妹已经把咱们推上路,至于能走成什么样,就看咱们自己了。”范江林说道,“这时候再丢人,就不是丢咱们自己的人,还有妹妹的脸面!”
他说着话瞪着徐棒槌。
“看我干嘛?”徐棒槌哼声,“我才不会丢人呢。”
说着话又摸鼻头。
“妹妹不是说,要给咱们三份礼,这才两份,是不是还差一个?”他扯开话题说道。
其他人都笑了。
“行啊,都会左顾而言他了。”徐茂修也失笑道,“这个你到记得清楚。”
“不是吃一顿妹妹亲手做的酒菜嘛,这也是一份礼。”有人解释道。
徐棒槌才不是真的想要几份礼,见把话岔开了,便很高兴,嘻嘻哈哈的接过说笑。
徐茂修摇摇头,回头看了眼京城方向。
“走吧。”范江林拍拍他的肩头说道。
徐茂修点点头收回视线。
相比于京营的热闹,午后的京中一间客栈里有些冷清。
靠着柜台打盹的一个伙计被细碎的脚步声惊醒,睁开眼就看到一个锦衣少年公子正蹑手蹑脚的从厅堂中穿过。
两向一对望。都愣住了。
“王公子….”店伙计张口。
话刚脱口,那边少年公子甩手就扔过来一吊钱。
“闭嘴。”他压低声音带着几分威胁说道。
虽然店伙计困得有些站不住,但还是稳稳的接住了钱,看着少年公子迈出门。
“我只是跟你问个好而已,又不是喊你的伴当们来抓你。”店伙计耸耸肩自言自语笑道,将手中的钱满意的掂了掂,“这家人真有意思,多住一段才好。”
王十七郎一口气跑出客栈,左看右看,认定一个方向便跑去。
“王公子。”
身后有声音传来。王十七郎忙停下转头。
疾步跟着跑来的小丫头气喘吁吁。
“王公子。我就在客栈门前呢。您也没看到就跑了…”她说道。
王十七郎嘿嘿笑了。
“我这不是吓的嘛。”他说道,“春灵,你找我什么事?是朱小娘子要见我吗?”
只见过一面而已,朱小娘子都忘了你是谁了…
春灵心里撇撇嘴。真是个草包公子,不过越草包越好….
她的脸上浮现笑。
“不是,我有些日子没见你了,特意来看看,还以为你走了呢。”她说道。
“没有,我是被家人看起来了,他们要带我回去。”王十七郎说道,一面愤愤,“我才来京城多久。怎么能就回去了,而且我还没跟朱小娘子把酒言欢呢。”
“再过几日就是八月十五,京中有灯会。”春灵说道,“我们楼里的人都会上街,赏灯放灯。公子不如一起来玩。”
都会上街,那花魁朱小娘子自然也会。
王十七郎眼睛顿时亮了,但旋即又懊恼。
“他们肯定不让我去的。”他说道。
“公子,你未婚妻不是在京城吗?”春灵说道,眨眨眼,“公子何不请她一起去看看这京中胜景,要知道皇帝大臣们都要看的。”
未婚妻!哦,对了,他还有未婚妻!
王十七郎大喜一拍手。
他和那程家小娘子已经定亲,作为未婚夫妻,可以比世间少些约束,遇到节日相约出游倒也可以,这真是再好不过的借口了。
“好,好,太好了,我这就去与他们说。”他高兴说道,拔脚就走。
春灵看着急惶惶而去的少年公子,面上的笑褪去,只剩下嘴边一丝冷笑,她转过身疾步而去。
阴沉的天并没有下雨,一夜过去,天展晴。
听到敲门声,金哥儿放下手里的水桶。
“周公子不是走了吗?怎么还有人来敲门。”他嘀咕道,一面从门缝看出去。
“金金哥儿。”秦十三郎笑道,“你家娘子在不在?”
婢女捧茶,半芹还送来一碟点心。
“如今的待遇真不错。”秦十三郎笑道。
“以前也不错啊。”程娇娘说道。
“是,是,娘子一直不错,是我郑人疑邻。”秦十三郎笑道,一面饮了口茶,“我今日来是想跟娘子说一声,我近日因为跟随新请的先生读书,常常不在家,娘子如果有事找我的话,让人去我家门上说就行,我已经叮嘱他们了。”
程娇娘看着他没说话。
“当然,娘子应该不用我帮忙。”秦十三郎笑道,“我就是一说。”
“以后不知道,现在我有个忙要请你帮。”程娇娘说道。
秦十三郎一怔。
“真有啊?”他笑意在眼底散开,身子前倾,压低声音说道,“娘子,说吧,这次要干掉谁?”
一旁的婢女忍不住想翻白眼。
一个温文如玉的少年郎,面对的是一个端庄娴静的小娘子,香茶细点,秋高气爽,如此美人良景,就不能想点好的事。
她家娘子难道是山贼土匪凶神恶煞一开口就要夺人性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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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爽歪歪~虽然你不看哈哈。
第一百二十一章 来历
“万人一心兮子同仇,忠与义气兮冲斗牛,一个拟当千,.视死亦如眠,报国救黔首,杀贼觅封侯….”
营地里的喧嚣渐渐沉寂,陷入夜色的沉睡。
主营帐里,一个身着紫袍的武官正念出适才营地外传唱的歌词,这便是此次皇帝钦命的西北监察使,周凤祥。
“是送那几个逃兵的?”他问道。
亲随应声是。
此时外间那几个逃兵已经被大家围了一晚上了,各种询问来历表达羡慕不绝,但这些热闹,周大人是不屑于的。
“去问问。”周大人说道。
亲随根本就不用转身出去,而是直接开口就答。
“…送的是七匹马。”他说道。
不是问这几人的来历,这几人的来历,别人不清楚,周大人很清楚,作为亲随也清楚的很。
太平居的东家,被巡甲大将刘奎抓住的隐匿的逃兵。
逃兵多的是,让周大人这么记得清的也只有这七个人了。
如果不是这几个逃兵,如今的他大约不是做着有名但不正的监察使,经略使他或许坐不上,但一个兵马副总管总能当上吧。
这一耽搁,不知道还要费多少时间和功夫才能如愿!
当然如果说都怪罪这逃兵的话,有点太抬举他们,降低自己的身份。
这件事要说就是运气不好,被那张纯横插一脚。
周凤祥吐口气。
“…随身用的是庆州的重弓,不知这太平居的东家们此次即将用的是什么宝马良驹啊?”他淡淡说道。
“大人。就是群牧监普通的军马。”亲随说道。
周凤祥皱眉。
“普通的?”他问道。
“是,小的认真看过了,普通的很。”亲随说道。
周凤祥手指敲了敲几案。
“那就是千金买马鞭,礼轻情意重。”他说道,一面摇头,“真是够能折腾的,靠着折腾到西北可没那么容易觅封侯的。”
“大人,还要再去查问吗?”亲随问道。
“不用了。”周凤祥摇头,带着几分不屑。“别理会他们,离他们远点,不是什么吉利的东西。”
亲随应声是。
而在另一张营帐里,另一位紫袍官员姜文元也正问过这些马匹,比起周凤祥的态度,这位原本能接替王步堂。坐上经略使而此时却只是兵马副总管的官员态度更加恶劣。
“给我告诉他们,安生点,这里是军营,不是太平居!”
带着几分老态的姜文元毫不掩饰厌恶的说道。
他的厌恶的确应该,他虽然承继父荫而得官,但官运一直亨通。一直做到了殿前司统维州刺史的位置,而且得老乡高凌俊的扶持。就要出任西北经略使,只要做到这个地步,就能够有资格在史书中留一个位子,对于一个武将来说,这辈子算是知足了。
但是,这一切都被人给毁了!
当然毁了他的大好前程的是张纯还有那个陈绍,但这几个逃兵也不是什么吉利东西!
要不是他们在京城被抓。哪有这么多事!
“如若是在这里招摇,别怪我军法不留情。”他恨恨说道。一面又问一遍,“那几匹马不是什么良驹?是的话,给我征缴了,有他们这样的兵丁吗?自备兵器马匹在军中招摇,是来打朝廷的脸面的吗?不像话!”
“大人,确实不是。”亲随说道,“就是普通马匹。”
“真是撑的!”姜文元敲敲几案说道,“那把军中给他们的马收回,自己有马了,骑自己的吧。”
亲随忙应声是,迟疑一下。
“那,这用跟周大人打声招呼吗?”他低声问道。
“我自己的兵马之事,用的着跟他说吗?”姜文元瞪眼说道。
亲随忙应声是转头就出去,走到门口又被叫住。
“算了,几匹马而已,别要了,让他们留着吧。”姜文元说道,“随他们去吧,路上就不要再惹麻烦了,到了西北安顿了再说。”
亲随舒了口气,忙应声是。
程娇娘并不知道她送来的几匹马会引得两位大人闷了火气,当然,就是知道了她也没什么反应。
歌声已经停了,小皮鼓被秦十三郎拿在手里,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在夜色里不时引得夜鸟惊飞。
“娘子还会什么?”他问道。
“不知道。”程娇娘答道。
“竟然会击鼓,那弹琴?笛箫?”秦十三郎问道,一面又遗憾,“早知道我带琴来了。”
他说着话,一串流畅的鼓音敲出。
“十三公子,别敲了,大晚上的,吓坏了走夜路的人。”婢女忍不住掀起帘子说道。
秦十三郎笑着停了手,抬头看前方。
“娘子,是径直进城,还是找个地方歇脚?”他问道。
“看你方便。”程娇娘说道,“我坐车怎么都好。”
可躺可卧随时随地都能睡。
秦十三郎看着她一笑。
“那大好夜色,我们赶路吧。”他说道。
婢女有些惊讶,还以为他说要歇息呢。
这大晚上的走路真的不累吗?
“娘子,你这首歌是传唱的还是现做的?”秦十三郎又问道。
他不会是想要说话说一晚上吧?
婢女撇撇嘴坐回去。
“传唱的吧。”程娇娘说道,然后又确定的点点头,“是传唱的。”
在她的头脑里盘旋而出。
丈夫处世兮当封侯,男儿立命兮有功业….
咚咚的鼓声陡然响起,似乎在应和她默默念过的歌。
程娇娘从掀起的车帘看了眼,一旁并行的秦十三郎手拍着鼓轻声哼唱。
“我很喜欢。”他转过头笑道。
“我也很喜欢。”程娇娘说道。
夜风烈烈火把下,少年人的笑容艳艳。
天色蒙蒙亮的时候人马来到了城门前。
城门已经开了,省了秦十三郎特意要来的开门令。
“这次辛苦了。”程娇娘说道,在车上施礼。
秦十三郎摘下兜帽,脸上带着一夜未睡的疲惫以及夜中残留的寒气,眼睛却是神采奕奕。
“那,你欠我人情了?”他笑问道。
“对,我欠你人情了,你要什么?”程娇娘问道。
秦十三郎哈了一声。
“这,这,这太让人惊喜了。”他说道,“我得好好想想。”
程娇娘笑了笑,放下车帘子。
马车晃晃悠悠一直到了玉带桥。
“我想起来了。”秦十三郎说道,看着下车的程娇娘。
程娇娘回头看着他。
“八月十五,请娘子去赏灯如何?”秦十三郎笑道。
这种人情还的根本就不是人情,风趣又自在。
程娇娘看着他摇摇头。
“这个不行。”她说道,“我已经有约了。”
秦十三郎很是意外。
“有约?”他问道,又笑道,“是陈家的还是周家的?”
程娇娘再次摇头。
“不是,是我未婚夫相约。”她说道。
未婚夫!
秦十三郎怔住了。
多么陌生的三个字,竟然能从这个女子的嘴里听到。
未婚夫!
“真的?”他不由脱口问道。
程娇娘已经转过身迈步,闻言又停下回头。
“这有什么假的?”她说道。
这没什么假的,年轻的男女,都是要成家的,都会有自己的夫和妻。
都会有的。
秦十三郎点点头,笑了笑,看着那女子迈进门去,门关上。
未婚夫…
当然是真的,那个王家公子嘛,他也见过的,这不是假的。
秦十三郎站了一刻转过身。
“…万人一心兮…..子同仇….忠与义气兮….冲斗牛…..” .”他吐了口气催马前行,口中轻声哼唱着在清晨的街道上奔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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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第一百一十四章《各自》中,陈相公推荐的监察使名字写错了,重新修改了。(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第一百二十三章 看灯
“你竟然早就知道却不告诉我。”
秦夫人看着儿子,带着愤愤用扇子敲了敲他。
“大好时节,怎能让母亲扫兴。”秦十三郎亦是低声说道。
秦夫人呸了声。
“亏你忍了几天,就等着这时候看母亲我扫兴呢!”她低声笑道。
秦十三郎微微一笑。
“母亲别冤枉孩儿。”他笑道。
此时他们已经走出周家的帷帐,沿着街道而行,大大小小的灯笼灯山将街面映着火红。
行走在其中的秦十三郎穿着深蓝长衫,束着玉带,金冠挽发,在这璀璨灯火下越发的显眼,此时随着这一笑,越发神采奕奕,引来四周不少视线的窥视。
“我懒得管你。”秦夫人说道,“去去,你自己玩去吧。”
说罢追上先一步的陈夫人自行而去。
秦十三郎看着母亲走开了,才转过身向御街外走去,脸上的笑渐渐消散,在街口站住脚。
更远处的街道,虽然比不上御街上的华贵,但却因为无拘无束而更为热闹。
那边良辰美景,正是把美同游的好地方。
那女子,此时也在赏景了吧?
居高临下可以看到银河般的京城美景,身在其中融入这一片绚烂中另有一番滋味。
夜空中不时有烟花绽放。
半芹和金哥儿在烟花绽放的时候如同人群中其他人一般发出惊叫,不过这种是惊喜的欢叫。
“别乱走。看着路,看着人。”婢女一遍遍的嘱咐,伸手揪着要向前跑的金哥儿,“每年这个时候都有拐子来拐人,你可别再丢了!”
“我以前也没丢过!”金哥儿喊道,“我那是迷路了!”
几个人都笑起来。
“喂,你快点。”
走在前边的一个少年公子回头喊道,带着几分不耐烦。
“快什么快?”婢女竖眉喊道,“看景还是走路呢?”
这丫头真凶!
王十七郎身旁的随从都有些愕然。忍不住多看她两眼。
“这有什么好看的!”王十七郎说道。
“那你还邀我家娘子来看。”婢女立刻反驳道。
这个丫头!
王十七郎瞪眼,以后再收拾你!
他站住脚,等被丫头婢女拥着的程娇娘走近。
“前边还有好看的呢,河边有花灯游街,我们快过去。”他说道。
程娇娘点点头,应声是。
人如潮涌。王家的四五个随从奋力的给他们挡出一条路。
沿途路上灯山彩棚林立,金碧闪闪,璀璨生辉,不知不觉大家又放慢了脚步,围着这些灯观看。
王十七郎被随从叫住才看到她们又没跟上来,顿时大怒。
“你没懂我的话吗?”他疾步回去喊道。伸手抓住程娇娘的胳膊,“快点走。”
正抬头看被烟花染成红色夜空的程娇娘被拉的踉跄一下。
婢女一声愤怒的尖叫。
“你干什么!”她喊道。伸手拍打王十七郎的胳膊。
“你干什么!”王家的随从则伸手推开她,带着几分鄙夷几分不满,“你这贱婢,竟敢对我家公子动手!”
半芹和金哥儿也都围上来,但面对五六个强壮的男人,她们显得很是弱小。
人潮涌涌中这边的异样引来人注视。
“好,我走快点。”程娇娘说道。
王十七郎这才愤愤松开手。
“我特意带你出来玩。是你的荣幸,要不然你哪里能看到这热闹!”他说道。
程娇娘笑了笑。
“是。”她说道。“如果不是你,我不打算出来。”
“知道就好,你要听话,别惹我不高兴。”王十七郎哼声说道,一面想到什么看着她,“还有,别说话了,本来挺好的,一说话就不好看了。”
程娇娘垂头略一施礼。
果然没有再说话。
王十七郎这才满意的点点头。
“一会儿看中什么就给你买。”他看着这娘子身上简单的衣裳以及两个耳坠子都没有的头面,摆摆手说道,向前大步而去。
程娇娘依旧笑了笑,抬脚跟随。
“快走吧。”王家的随从喝道,带着几分不屑看着面前的三个仆从。
能嫁入他们王家,多少人求之不得,更别说你们这个傻子娘子了。
捎带你们这些仆从都是跟着鸡犬升天了。
“你们..”
金哥儿半芹一脸愤怒的瞪着他们。
“算了。”婢女说道,看着王家的仆从,“自作孽不可活。”
她说罢招呼他们跟上去。
“谁自作孽不可活啊。”王家的仆从撇嘴笑道,一面摇头,“就他们这种,进了咱们家,两三日就要打死赶出去的。”
“走,走。”另有一人没兴趣说他们,催促道,“让公子玩的高兴了,咱们即刻就能回程了。”
一众人在人潮的中穿行向西而去。
高高在上绽放的烟花,街上上灯山,以及河中的河灯,构成了天上地下的胜景。
赏灯最好的地方就是临河边沿,这也是最抢手的地方,权贵富豪的帷帐早就挤满了两边,而两边的酒肆茶楼更是占据了得天独厚的的优势。
其中最有名的自然是德胜楼。
“怎么样,这边的灯好看吧?”
站在人群里,王十七郎有些得意的说道,伸手指着德胜楼前的灯山。
这灯山做工精巧,其上走马灯琉璃灯等等云集,可见耗费了工时和金钱。
程娇娘点点头,认真的看着眼前灯。
因为终于来到心心念的地方。王十七郎心满意足,指点着给程娇娘看。
“而且不止这些呢,楼里更好看呢。”他说道,“那边临河,可以看到河灯胜景。”
一面说又一面得意。
“我已经订好了房间,此时德胜楼的临河房间很难订到的。”
程娇娘再次点头。
王十七郎便引着她向内走去,进了楼,才踏上楼梯没走几步,就听得一阵喧哗。
“花魁朱小娘子出来了!”
“花魁朱小娘子出来了!”
正上楼的人都停下脚。向人潮涌动处看去。
“花魁是什么?”金哥儿忍不住问道。
“是教坊司的官妓。”婢女说道,“酒楼里都会养着,陪酒作乐,这花魁便是教坊司最好的官妓。”
她说到这里,停顿下。
“朱小娘子…有些耳熟啊…”
她喃喃自语,一面也向人潮涌动处看去。
对面的廊桥上。正走来一众女子,其中一个走在最前方,朱红大装,头簪宝冠,华丽的裙摆在走廊上摇曳如同锦鲤摆尾,天上地下交相辉映的灯火下。恍若仙子。
“真美啊。”
半芹不由怔怔说道。
金哥儿早已经看呆了。
喧闹人头涌动的德胜楼里也一瞬间安静下来。
果然只有花魁出场才能有这种待遇,也只有跟着花魁。才能享受这种待遇。
手里抱着琵琶的春灵一步一停缓缓的跟随在其后,虽然那些注视艳羡并不是为了她,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她能享受到便足矣。
她的视线看向前方,楼里的灯火晃的人睁不开眼,但她却不会眯起眼,而是认真的看着楼下的人群。寻找着什么。
越过那些涌来的人群,扫向对面。春灵的脚步不由一顿,整个人的呼吸都停下来。
对面的楼梯上也站满了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但她一眼便看到要找的人。
少年公子正一脸欢喜激动的看着自己这边,当然,不是看着自己,而自己其实也不是为了看他。
春灵的视线落在王十七郎身后,在那里有一个人如同鹤立鸡群。
这是一个有些单薄瘦弱的少女,一袭鸦青素衣群在灯火琉璃璀璨中显得格外的显眼。
她端正的站在楼梯上,微微侧身看过来,因为进了楼里,头上戴着幂篱已经掀开两边,露出面容。
果然是这张面容,果然还是那张面容。
“娘子..娘子.. 我们有错你只管责罚,不要赶我们走,不要赶我们走…”
“我这个人很小气的…“
树荫下,那女子居高临下的看着她们,看着跪在地上叩头不停的她们,如同蝼蚁的她们,就那样轻轻的一抬手,碾碎了….
“姐姐,姐姐,我不想死啊…”
“妙灵,妙灵你别怕我去找大夫…”
“姐姐,姐姐,我要死了,姐姐,你一个人不要害怕….”
破旧的山庙里,躺倒在地上的瘦弱的小身躯,终于被一场雨夺去了性命。
“姐姐,你一个人,不要害怕,妙灵,先去找爹爹和娘了……”
这世上再没有了妙春妙灵姐妹俩个,只有一个春灵了,只有她一个人了。
“春灵。”
耳边有人低声唤了声。
喧嚣声四起,春灵回过神。
“别怕,跟着小娘子走就行了。”
身后的小婢女低声说道。
“去年这个时候,场面比这个还热闹呢,以后你就习惯了。“
春灵抿嘴笑着嗯了声,也不敢多说话,缓缓迈步。
前边的朱小娘子已经开始下楼,长长的裙摆被几个侍婢托起,在楼梯上如同五彩祥云。
“朱小娘子要去坐彩船了!”
熟悉规矩的人们喊着开始向外涌去,意图抢到好的位置。
春灵的视线一直没有离开那边楼梯,她清楚的看到站在那娘子身边的王十七郎怎么样欢呼雀跃的跟着人群跑过来,又跟着人群向外涌去。
不止是王十七郎,楼梯上的大多数人都向外跑去,楼梯上她们主仆看起来孤零的突兀。
看着自己的未婚夫,因为别的女子,又是在中秋佳节时节,扔下自己而去,这种滋味不知道如何。
而这,仅仅是刚开始。
春灵随着朱小娘子向外而去,一直挡在脸边的琵琶放下来,脸上的笑意越发的灿烂。(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第二章 确认
陈家,仆从脚步匆匆的跑过。
“爷爷,爷爷。”
陈十八娘一番常态,提着裙子疾步而跑,迈进陈老太爷的厅堂。
“程娘子醒了!”
陈老太爷难掩惊喜的站起身来。
“真的醒了?”
陈十八娘点点头。
“母亲已经带着李太医去了。”她说道,欢喜不已,“爷爷,我和丹娘也要去,你去吗?”
陈老太爷点点头抬脚迈步,走了几步又停下来。
“你们去吧。”他说道。
既然她好了,那就不用去看了。
陈老太爷看着十八娘急匆匆而去的背影,松了口气。
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
玉带桥,程家门前,周家的人早已经走了,但门前依旧车马济济的热闹,引得路上的人好奇的看过来。
“今日这家来客不少啊。”
路人忍不住说道。
“家里肯定热闹。”
不过门外热闹,门里却并不热闹,而且可以说安静的很。
所有人都面带紧张的坐在厅堂里。
厅堂里的主座上不似前几日空空,而是又如同往日一般,坐着那个女子。
依旧的乌发垂后,宽袍缎衣。
但又与往日不同。
往日那个端坐如钟的女子,此时斜倚在凭几上,依旧面无表情,双目垂下。一只手搭在几案上,被李太医诊脉。
青色的缎衣宽袖在手腕上垂下。
这看起来谁都可以做的动作,没有任何特别之处的姿态,不知道是不是在场人的错觉,竟然觉得雍拥华贵,又云淡风轻般自在。
“到底怎么样了?”
程四郎忍不住问道。
虽然一屋子陌生妇人让他又是拘谨又是惊愕,但经过自己这个傻儿妹妹竟然有三家名店的震惊之后,他的情绪能够控制的很好了。
吴掌柜以及陈家的诸人也都带着忐忑看着李太医。
李太医收回手,没有说话。忽的又抬手在这闭目而坐的女子面前摆了摆。
“真醒了没事了?”他问道。
满屋子的人都愕然。
谁是大夫谁是病人啊?
“李太医,你真的不会诊出病是不是好,而只会断病不好?”陈十八娘忍不住说道。
李太医的脸色顿时黑了几分。
陈夫人带着几分嗔怪瞪了女儿一眼。
“娇娘..”她开口唤道,带着几分担忧,“真的好了?怎么起来了?还是躺一躺吧。”
自从得到消息,急匆匆的赶来。一进门就看到这女子坐在厅堂里,一如既往。
她们有些恍惚,恍惚她一直如此,生病晕倒不醒的事从来没发生过一般。
程娇娘睁开眼。
睁开眼,那木然的神情陡然变了鲜活起来。
不,不一样了。
陈夫人坐正身子心中喊道。她的眼!她的眼变了!
眼前的女子睁开的双眼,大而有神。曾经白多黑少呆滞的眼瞳,此时如同夜空一般漆黑,随着眼波流动,又泛出宝石般的光芒。
视线所过,人不由呼吸一窒。
“我真醒了。”程娇娘说道。
程四郎吴掌柜陈家的人离开后,厅堂并没有空下来,虽然比起方才济济满堂。这次只坐了一个人,但说笑声填满了整个厅堂。
“…..教书先生便摇头晃脑的念大学之。书古之,大学之所以教人之….”
“…..阎王听到了这位先生的念书,便立刻让小鬼把他勾来,说,你既然这么爱之字,我罚你来生做个猪,那先生只得认命,但又对阎王说,你让我做猪,我不敢违抗,但请让我生在南方,阎王听了很奇怪,问他为什么…”
“…教书先生便说,子曰南方猪强于北方猪…”【注1】
秦夫人的话音才落,屋子里响起清脆的笑声。
婢女笑着前仰后合,眼泪都快出来了。
秦夫人却没有笑,目光落在面前的女子身上。
“不好笑吗?”她问道。
程娇娘点点头。
“不好笑。”她说道。
秦夫人一脸丧气。
“怎么不好笑啊,多好笑啊,特意想的切合你江州的乡音,怎么你还是不笑呢?”她说道,一面又看笑的捂着肚子的婢女,“你看,人家这个才叫正常,你这是不正常。”
程娇娘看着她,微微一笑。
秦夫人摆手。
“这个笑没意思。”她说道,一面起身,“我走了,你休息吧,我回去再想想,就不信逗不笑你。”
程娇娘起身。
“你别动了,才好了,躺了那么多天,身子还虚着,别再晕倒了。”秦夫人说道,又是一笑,“你好好的,我想好了笑话就来,你要是再晕了,那更逗不笑了!”
程娇娘微微一笑低头施礼,在她身后婢女和半芹跪地俯身大礼拜送。
秦夫人含笑摆摆手,抬脚走了出去。
廊下跪坐的仆妇丫头起身相拥而去。
这边秦夫人还没出门,那边秦十三郎的马停在了门前。
“母亲。”
不待马儿停稳就跳下来往内跑的秦十三郎忙收住脚,唤道。
“小心点,急什么急啊。”秦夫人说道,一面抿嘴一笑。
秦十三郎应声是。
“我都要走了,你才来,算了,我还是陪你进去一趟吧。”秦夫人笑吟吟带着几分无奈说道。
秦十三郎看着她,也似有些无奈一笑。
“母亲,这次儿子输了,儿子好容易从先生那里偷跑出来一趟,请母亲垂怜。”他躬身施礼说道。
“真是的,白养你这这么大了,竟然要赶母亲走。”秦夫人一脸哀伤对身旁的仆妇们说道。
只不过仆妇们没有惶恐不安,反而都露出笑脸。
“夫人,这都怪您能说会道爱说爱笑的,那程家娘子不爱说话木头人一个,如是有你在跟前,只怕更是一句话也不说了,十三公子岂不是白来了。”她们笑道。
秦夫人摇着扇子笑。
“那是她的缘故,可不能怪我。”她笑道,一面用扇子拍了拍秦十三郎,“快去吧。”
秦十三郎笑着再次施礼,迈步进了门。
程娇娘已经走出来,站在廊下看过来。
秦十三郎含笑疾步过去几步,端详她。
一如既往,一如既往,能够一如既往,是多么难得的事。
“我是谁?”他指着自己忽的说道。
程娇娘微微一笑,摇摇头。
“真不认得了?”秦十三郎惊讶问道。
“敢问公子贵姓大名?”程娇娘问道。
“某,姓秦,名弧,字之乐,族中行十三。”秦十三郎整容答道。
程娇娘点点头,矮身施礼。
“秦公子。”她说道。
秦弧?之乐,十三公子?
“那,为什么六公子,会称呼你为桑子呢?”在一旁的半芹忍不住问道。
“因为桑弧蓬矢六,以射天地四方,天地四方者,男子之所有事也。”程娇娘看着秦十三郎慢慢说道。【注2】
秦十三郎看着她展开了笑脸。
“果然是好了。”他说道,“而且好的还出人意料。”
他看过这女子几案上的书卷,是最简单最普通甚至不入流的野史轶闻,未来京城之前,从半芹的话里可以得知,她过目即忘,那么自然不会看太多书,来了京城之后,就他所知所见,案头上摆着的始终是这一本。
而此时她能脱口信手拈来自己名字的出处,可见大好。
那个信的主人,真的是她的师父吗?
治好了她的痴傻病,教授了她神奇技艺精妙算计的师父…
这一封信,真的是点醒了她,就好像她当初气死自己然后才治好了他的腿那般,不破不立,不通不破吗?
秦十三郎又认真的打量程娇娘。
“那,请问娘子你是谁?”他问道。
你是谁?
就是这个问题击倒了娘子!
这将近一个月的日子她们几乎过了一辈子般难熬。
这辈子她们都不想再听到这三个字!
半芹和婢女面色微变踏上前一步。
廊下肃然而立的女子并没有发生可怕的一幕,反而是微微一笑。
“我江州程氏女,名昉,。”她说道。
因日而生,方生方始。
你是我程家最明亮的女儿。
日光下半空中似有高大儒雅的男子虚影投来一笑,烟消云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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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选自吕叔湘《语文常谈及其它》这个笑话的关键在于拿“之”字谐“猪”字,这是部分吴语方言的语音,在别的地区就不会引人发笑了。
注2:《礼记.射义》(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第十八章 拂袖
再三相劝,冯林也打定了主意就守在这里不走,一众官员无奈只得都留着相陪。
“你们留在这里不该是为了陪我。”冯林不咸不淡说道。
官员们反应过来,忙去核查火灾结果以及安抚死伤的民众。
这一次火灾烧死了人丁十个,伤三十三人,其中火烧呛伤十人,践踏拥挤伤二十三人,乱中遗失牛马骡子数头,烧毁的财物正在清理中。
死亡的整理尸首运送,受伤的由跟随官府而来的大夫进行诊治,有些没有受伤的民众急着离开,还有人听说官府会给贴补便留下来等着,驿站外人声嘈杂混乱,灾后的悲伤消散了很多。
人就是这样,脆弱却又坚韧的生长着。
冯林换过了衣衫,简单的洗漱,烧焦的头发用帽子掩上,大夫重新给包扎了胳膊,再迈出来时整个人的气息便焕然一新。
大约是经历过生死的人吧,比起昨晚到达客栈的那位书生气息浓厚的他,此时的他多了几分凌厉之气。
他的视线落在门外,一眼就看到那边整装待发的车马,顿时一惊,忙举步过去。
“恩人,恩人,留步。”他伸手喊道。
曹管事松开缰绳,停下上马看过来。
“你们这就要走了?”冯林问道,目光落在马车上。
马车的车帘尚未放下,可以看到其内端坐的小娘子。
昨晚见时夜色下形容看得不太清,此时看来这小娘子比他认为的还要小,不过是十四五岁年纪,身量高,因此越发显得瘦,面色有些苍白,但大大的眼睛依旧有神。
看来昨夜的灾祸并没有给她带来很大的影响。
想来也是,有这些反应机敏行动慎密有功夫高强的随从相护,真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哦,大人。那些兵丁已经交由官兵们押看,昨夜的经过也已经交代好让他们记下了,我们也都画押了。”曹管事说道,“大人还有什么吩咐?”
“那里敢说什么吩咐。”冯林摇头说道,带着几分感慨,对着马车长身施礼,“冯林再次谢娘子救命大恩。”
“大人又言重了。”程娇娘说道,在车中还礼,“这水火无眼,我们也不过是自保罢了。”
话说起来也是如此。但怎么想都觉得有哪里不对…
好像从他下了马车那一刻。事情就有点不太对…哪里不对呢。又说不上来,如果硬要说的话,大约是运气特别的好吧…
小吏故意挑唆陷害,但却有人或者因为抱打不平。或者因为自己的下人被牵连不得不出面,让这小吏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此次大火,又是他们人多精壮起到了灭火救助的大作用,而最关键的关键,他们竟然还活捉罪魁祸首,虽然那两个重要的人犯被当场射杀,但只要这两个人摆在这里,死的活的没什么区别。
如果没有他们捉住了这几人,就算自己没死。这场人祸最终也会不了了之,没有证据,白挨一通烧,反而会壮敌的贼胆,对自己进行更大的伤害算计。
但现在不一样了。抓住了这几人,他什么话都不用说,就把尸首往人前一摆,就足矣!
虽然从来不怕死,但要死还是要死得其所,如果这样死了,真是死也白死了。
冯林没有再说话,伸手再次长身施礼。
“娘子无须谦虚,当得起冯林的救命大恩。”他说道。
程娇娘笑了笑。
“其实如果真要这样说的话,那救大人的不是我,大人该谢的也不是我。”她说道。
难道这一切真的是有人暗中安排的?
冯林不可置信的抬起头,激动的跨上前一步。
“是谁?”他颤声问道。
“你自己啊。”程娇娘说道,再次笑了笑,放下了车帘。
我自己?
冯林愣住了,这是什么意思?
曹管事扬鞭催马前头领路。
“走喽!”他拉长声调喊道。
人马前行,果然是真的要走了。
“娘子,敢问贵姓?”冯林忙喊道,追上几步。
车马向前,没有人回头,很快远去了。
直到大路拐弯的时候,曹管事才回头看了眼,见驿站那边似乎冯林还站着。
“这冯林我倒也是听过,是三司门下度支司的一个判官,能进入三司且在一部中当上判官的自然有些本事,脑子很清楚,只是三司门下的通病,脑子比较轴…”他转过头,带着几分轻松说闲话,说到这里忍不住笑,“这家伙真是运气好,这次遇上咱们娘子,要不然,回头京中老爷大约要多上一份丧仪了…”
四周的人都笑起来。
“咱们老爷跟这判官大人也犯不着上礼..”大家笑道。
那倒也是,文武不同,尊卑不同,日常没有来往。
曹管事捻须嘿嘿笑。
“哎,曹爷。”一个最近的随从忍不住靠过来几分,压低声音,“你为什么跟那冯大人说,这人是你射死的?”
他说着悄悄的向身后的马车看了眼。
“抢了娘子的功劳….”
曹管事哈哈笑了,又带着几分得意。
“你们懂什么,你们不懂娘子,我是熟悉的很…”他说道,伸手捻着短须,“这事在娘子眼里都不算个事,还什么功劳…”
四周的人都投来钦佩的视线。
“是啊是啊,当初娘子就是曹爷你从江州接来的,说起来是最熟悉的…”
“如今又是曹爷你送回去,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可不是,怪不得当初老爷挑人,第一个挑中你…”
大家低声笑呵呵的说笑。
曹管事面上带着笑,心里却是在不停的咆哮。
你们知道什么!你们知道当初从江州接她来,我熟悉的是什么?是受罪!
挑中我合适?你们知道什么!你们知道得知被挑中后我回家躲在屋子里哭了一场吗?
我懂她才说是我射死的人?你们没看到当时当人涌过来时,娘子直接把弓箭塞到我手里吗?
那意思就是不想让人知道!这种意思都领会不了,怪不得我当管事,你们当随从。
“娘子干嘛不让人知道是她干的?哎呀说起来,娘子除了起死回生,竟然还有一手的好箭术。”随从摸着下巴说道。又点头,“不愧是是咱们周家的血脉..”
不愧是周家的血脉…
曹管事听到了心里有些怪怪,他不由回头看了眼马车。
什么时候起,那个让周家蒙羞从来不肯提起的小娘子,竟然能够让周家以为荣。
说笑间,一声男人的尖叫从最后传来,旋即低沉下去。
随从们都寻声看去,见是走在最后的王家的马车那里。
“王小娘子又怎么了?”有人低声笑道。
这话引得大家都笑起来。
曹管事也笑起来,但很快板下脸。
“休得胡言。”他半真半假的呵斥,王家小公子到底是公子。而且有可能成为娘子的丈夫。心里怎么瞧不起。面子上还是要过得去的。
这是给娘子的面子。
说到这里他又笑了笑,冲后边抬了抬下巴。
“..为什么不让别人知道是娘子干的?”他说道,“王小娘…呸王公子看到了,差点吓死。好容易醒过来,还发癔症呢。”
想起方才的事,随从们又再次笑起来。
“那是他胆子小。”大家说道。
“他胆子小是一方面。”曹管事说道,又带着几分感叹,“娘子,到底是女儿家…”
余下的话他没有再说,大家也都明白了。
女儿家杀人,着实让人心生忌讳。
“我不管,我不管。我不要和她一起走,我不要再看到她!”
王十七郎抱着被子喊道。
自从醒来后,这种话就没有停下过,老仆什么法子都用了,他本来就不是妇人家不会哄孩子。看着就要撒泼打滚的王十七郎,老仆忍不住头疼欲裂。
“公子。”他一咬牙说道,“你如果再这样不听话,让那程娘子知道,她可是要生气的。”
不听话!
程娘子!
生气!
王十七郎的眼前顿时浮现一个被一支箭射穿喉咙的人仰面倒下,那人倒下后,便有一支箭冲自己飞来….
“哎呀娘啊..”他嚎叫一声将被子盖在头上缩在车角瑟瑟发抖。
车里安静了下来,老仆松了口气,但旋即又叹口气,皱起眉头。
这可如何是好….
丈夫害怕妻子,这婚事怎么能成?
日落日起,十月深秋里一阵风扫过,院子里的落叶顿时一层,只剩下光秃的枝丫摇曳。
一双木屐特意从落叶上重重踩过,发出刷拉刷拉的声音。
“娘子别闹。”
院子里的仆妇看到了含笑说道。
陈丹娘拎起裙子咯噔咯噔跑向屋门。
屋内陈老太爷正与陈绍喝茶说话,面前摆着紫檀木双陆棋局。
“…事情竟然闹的这么大?这太仓路转运司也太胆大包天了…”陈老太爷说道。
陈绍点点头,虽然已经下朝多时,面色犹自怒意残留。
“还不是因为高家背后撑腰,手都伸到转运司了,真是贪的不要脸皮了!”他说道,“冯林果然带着棺材守在驿站不走了,据消息说,他的左胳膊只怕要不中用了。”
陈老太爷叹口气。
“这个冯呆子也真够倒霉的。”他说道。
“不过应该说他算运气好,大难不死,还抓住了证据。”陈绍说道,“若不然,那才叫倒霉呢。”
陈老太爷点点头吐了口气。
“是说有过路人见不平拔刀相助才得以如此?”他又问道。
陈绍点点头。
“那日因为快要下雨驿站人多,也算太仓路的贼人这次运气不好,驿站里一人一手,齐心势大嘛。”他说道。
陈老太爷哦了声没有说话。
“…皇上大怒,已经责令御史台去拿人了,又传令太清路驻军协助…这次看高家还怎么周转…倒是怕他不敢出面…只要出面…..”陈绍接着说道。
陈老太爷却似有些心不在焉,伸手拨着棋盘。
据说路人救火,又射杀了两个放完火要跑的太仓路的小吏,太仓路的人干了坏事肯定不敢大摇大摆的跑,跑的那样隐蔽,又是在那样混乱的情况下,能准确的一击毙命,当真是好厉害…..
路人…
路人…
陈老太爷猛地坐直身子,正说话的陈绍被吓了一跳。
“程娘子走了多久了?”他问道。
第二十九章 心想
阿嚏!
汀州,王家大院,王十七郎的宅子里一声大大的喷嚏打断了欢声笑语。
王十七郎抬手揉了揉鼻子。
“谁说我呢?”他嘀咕道。
“公子,喝酒。”
旁边的美婢递来一金盏,媚眼如花的娇声说道。
王十七郎没有喝,而是皱起眉头。
“我母亲真的去了吗?”他问道。
“公子,你放心,夫人天不亮就走了。”一个美婢说道,“总不会让公子你白吊一回的…”
便有两个婢女心疼的摸王十七郎的脖子。
“好大的淤痕呢…”她们娇声说道。
王十七郎愤愤的推开她们。
“还不是怪你们,让你们动作快点快点,偏还是晚了…”他说道一面伸手摸了摸脖子,带着几分心有余悸,“差点就真吊死我了。”
婢女们围上来莺声燕语的呵护。
“果然不出我所料,光装着要死要活不行,父亲不肯退亲。”王十七郎说道,带着几分小得意,“还好我敢玩真的…”
“公子,这下子一定心想事成了。”婢女们笑道。
是啊,心想事成了,王十七郎春风得意,多日的疲态一扫而光。
“来,来喝酒。”他喊道。
美婢们一拥而上厅中欢声笑语。
“公子,你尝尝这个嘛..”一个美婢倚在王十七郎身上,将一汤勺豆腐送到王十七郎嘴边,“咱们这里的豆腐做的最好了,轻易买不到呢…”
王十七郎啊呜一口吃了,又呸呸的吐出来。
“好什么好!这也叫豆腐?”他说道,一脸鄙夷,“你们是没吃过什么叫真正的豆腐。”
倚在左右的婢女们莺声燕语,真真假假的惊叹撒娇。
“什么是真正的豆腐嘛..”
初冬里,屋子里温暖如春,婢女们只穿着齐胸的襦裙。露出白花花的一片,随着花枝乱颤荡起波涛。
王十七郎看的眼睛都红了,伸手抱住就近一个将头埋在高耸的胸脯上。
“就如同这般白嫩滑腻,一口吃下去….”他笑道,接下来声音便含糊了,取而代之的是女子娇嗔的嬉笑。
“公子不要嘛…”
室内春光无限。
“公子,公子,你在哪里吃的豆腐?”
嬉笑中有人问道。
埋首享受春意的,许久未曾享受美人的王十七郎正胡乱的脱下衣裳,干柴烈火一点即着。当这句话传入耳内时。顿时一僵不动了。
在京城…
京城..
不仅吃到了好吃的豆腐。见到了美貌的花魁,还有那个程娇娘…
程娇娘..
“公子,公子。”被亲的亦是意乱情迷的美婢察觉不对,忙问道。一面伸手摇着王十七郎的腰带着几分催促。
王十七郎啊呀一声喊,手一松,怀里的美人应声跌倒在地上,猝不及防的摔倒让美人痛呼一声。
“不许再提京城!”
屋子里响起王十七郎焦躁的喊声。
而此时京城里秦十三郎也正露出惊讶的神情。
“果然?”他问道。
面前的小厮点点头。
“一定没错,我这次好好的问清楚了,夫人让吴家娘子去江州真的是说亲了。”他说道, “拿了不止一家人的庚帖。”
秦十三郎笑了摇摇头。
不知道这些人家里有没有他们自己家的?
他起身迈步向外,走了几步,又停下脚。
与其说小厮打听出来了。不如说秦夫人让他知道的,但偏偏又留一半,就等着自己去问呢。
秦十三郎笑了。
我偏不问。
他脚步一转。
“走,难得歇息一日,我们太平居吃酒去。”他说道。
小厮应声是乐颠颠的跑去牵马。
日正午。驱散了冬日的寒气,太平居里虽然没有过路神仙,但乐得自在却是司空见惯,厅堂里已经坐满了人,因为天冷来晚的人有些遗憾的只得约明日的位置,在门外等候位子的人却是不多了,但也不是没有。
“拼八样点心好了,是哪位要的?”一个伙计提着一盒子大声问道。
门厅外的草棚下,守着炭炉坐着的春灵立刻站起来。
“是我。”她忙说道,疾步到门边。
“又是你啊。”那小伙计看着她笑道,“小娘子,你可是隔三差五就来买呢。”
春灵嘻嘻一笑。
“我家姐姐喜欢吃。”她说道,“都怪你们家的点心做得好。”
这话小伙计爱听,笑着将盒子递给她。
“你家吃饭的人真多啊。”春灵看了眼厅堂说道。
“是啊是啊,小娘子别总吃点心,也来我们这里尝尝饭菜。”小伙计笑道。
春灵笑了笑。
“我家姐姐不方便出来。”她说道。
正说着话,门前引客的伙计高声唱诺。
“秦公子,您来了。”
秦公子?
果然会来这里…
春灵眼睛亮亮的回身,看着披着大斗篷的少年郎君扬手甩开缰绳,一面解下兜帽露出笑容大步而来,萧瑟的冬日里顿时添上一笔浓墨亮彩。
“秦公子怎么这时候来了?”
身后门内传来女子的笑声。
春灵忙低下头站开几步,眼角的余光看去,见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娘子。
“没地方了,下次请早。”婢女说道。
秦十三郎笑着没有理会。
“你家娘子可不会说这种话。”他笑道,伸手点了点。
婢女笑着屈身施礼。
“你今日怎么来这里?神仙居那边不忙?”秦十三郎问道。
“豆腐坊要扩盖一下。”婢女说道,待秦十三郎进门后才落后几步跟上,“郎君,你和那老和尚说说呗,给我们涨涨价…”
“还用我说?半芹姑娘你伶牙俐齿的,老和尚哪里说得过你?”
“老和尚说不过我,干脆就不说话了…”
看着二人说笑向内而去,转上二楼,春灵忍不住跟上前一步。
“小娘子?”门前的伙计有些不解的问道。
春灵忙后退。
“你家的豆腐也能买了带走吗?”她问道。
伙计笑着摇头。
“如今供不应求,实在不能外卖了。”他说道。
春灵点点头岔开了话题也就不再说了。抱着点心盒子走开了,坐上车又回头看了眼。
这太平居就是那女人在京城的根基吗?这两个人就是那女人留在京城的守门人吗?
随着车行太平居在眼里由小变大由大又变小。
春灵伸出手,对着正午的阳光伸开两根手指,笼住了视线里变的小小的太平居,然后轻轻的一捏,日光下太平居消失在视线里,她仰头无声的笑了。
…………………..
一块石头投入池水中,溅起水花。
程七娘甩了甩手,带着几分气闷回头。
“喂,你到底想玩什么?”她问道。
身后程娇娘正打量四周。神情有些怅然。
家里已经走了一遍了。与她的记忆里没有任何的重合。
“那边是什么?”她伸手指着远处问道。
程七娘抬头看了眼。
“那是外边。”她说道。
“你家。就只有这么大?”程娇娘问道。
这语气怎么听起来这么让人不舒服?
程七娘哼了声。
“这么大的家想住的人还住不了呢。”她说道。
旁边的仆妇忙给程七娘使眼色,程七娘只当看不到。
程娇娘不以为意。
“出去看看吧。”她说道。
“这么冷的天出去干什么?”程七娘不高兴的说道,说完了又想到母亲的叮嘱,便又耐下性子。“外边没什么好玩的,脏兮兮的乱糟糟,还有好些讨饭的人…你要想出去玩,等改日大家一起去。”
“你不用陪着我。”程娇娘笑了笑说道,“我自己去走走。”
“你怎么不听话啊。”程七娘不高兴的说道,跟上来几步,“你跟我回去,我教你玩下棋..”
“我会下棋,不用教。”程娇娘说道。脚步不停。
会下棋?一个傻子会下棋?
程七娘撇嘴无奈的跟上去。
荷花池这边临着后门,走了没多远就到了,后门的仆妇见程七娘来了忙恭敬的打开门。
喧闹声便扑面而来,一群小孩子笑闹着来回跑过,肩挑手背的男人女人忙碌的走过。
“这边很大啊。”程娇娘说道。看着隔着一条路的对面。
高低不平新旧不一的各种房屋错落交织乌压压。
真是个傻子,大街野地里也大,你去住啊。
“那是南程。”程七娘说道,一面带着几分嫌恶抬袖子掩口鼻,一面对身旁的仆妇抱怨,“臭死了,和母亲说,不要他们在门前住着,养的猪狗鸡鸭的真脏,把这边都拆了清空,最好再垒墙挡住,离咱们家远点…”
程娇娘已经抬脚迈步,看着那边完全不同的天地的景象。
南程….
北程家里,程大夫人正见客。
“你们是京城秦家的人?”
程大夫人看着进门的两个妇人,带着几分好奇问道。
穿着打扮看起来是不错,与她们江州的这些妇人举手投足都有些不同。
“是。”一个妇人含笑答道,目光落在程大夫人身上,“您是程娘子的伯母?”
程大夫人点点头。
“我是程家的当家人,请问你们有什么事?”她问道,放在膝上的手不由攥起来。
“是这样,我们家夫人给程娘子说了几门亲事,不知你们家意下如何。”妇人开门见山说道,一面将一个盒子打开推过来。
果然!
程大夫人只觉得心揪了一下,视线落在盒子里,几张庚帖摆放的整整齐齐。
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人家…
纵然是周家的安排,但能说动公主府秦家出面,想必挑的人家也不会很差…
跟京城的人家联姻呢…
程大夫人的手忍不住想要伸过去。
屏风后有轻声的咳嗽响起。
程大夫人惊回神坐正身子。
这些人家再好,也跟她程家没有干系…不过是为周家做了嫁衣。
人总得要为自己多考虑一些吧。
“那真是多谢了。”程大夫人说道微微一笑,伸手将盒子推回去,“不过,我家娇娘已经定亲了。”
第三十七章 准备
程娇娘并没有像曹管事预料的那样坐到天荒地老,事实上她只坐了一盏茶的功夫就起身了。
“看来这小娘子一定被程平骗了很多钱…”
“..能被程平骗了钱去,那可真是个傻子了,至少脑子不够灵光…”
看着这小娘子被人拥簇着离开,这边的人都松了口气又纷纷感叹。
进院门的时候两三个仆妇正跑,差点撞到程娇娘身上。
“出什么事了?”半芹说道,看着匆匆施礼又跑开的仆妇,抬眼看远处,见仆妇丫头皆是匆匆,家里的气氛明显紧张。
程娇娘连停都没停一步,似乎根本就看不到这些。
是啊,他们什么事也跟娘子无关,半芹一笑抬脚跟上。
“娘子,晚饭你想吃什么?我看她们送来的鱼还新鲜,不如煮鱼羹?”
第二日大清早,才勉强平复了一点心情得以睡了半个晚上的王夫人被程家来人又吓到了。
“老夫人怎么了?”王夫人失声喊道,才好一点的脸色又变得惨白。
“没事了没事了。”仆妇忙说道,“夫人是让我来说一声,这几日暂时顾不上下婚书….”
仆妇才开口,王夫人就忙冲她摆手嘘声。
仆妇吓得忙住口,有些不知所措。
王夫人左右看了看,知道确认听到的人都是可靠的才松口气。
“我知道了。”她坐好,冲仆妇牵强一笑说道,又微微的迟疑,“那,你家老夫人是什么病?可要紧?”
听她问起这个。仆妇面色微微难堪。
“没什么事,是不小心被枣儿噎到了。”她说道。
被噎到了?
程老夫人年纪虽然大了,但一向身子还不错,怎么会吃个枣都被噎到?莫非身子不行了?
“怎么会噎到?”王夫人惊讶问道。
仆妇的神情更难堪,连头都不愿意抬。
“就是,就是不小心嘛。”她说道。
总不能说是因为听到大夫人和二夫人打架气的….
两个夫人当着两个老爷的面打起来,这种丢人的事她们程家几辈子都没出过,昨日大老爷已经下了好几道禁口令。这事如果传出去一点,就立刻将知情的仆妇都发卖打出去。
王夫人看着这仆妇的神态皱眉,这样的言语吱唔,可见是有什么不能说的。
莫非这程老夫人病的很严重?说不定活不了多久了?
如果程老夫人不行了,办丧事的话,这程家一年内不能娶亲嫁女了!
太好了!
王夫人念头闪过。脱口而出。
太好了?
程家的仆妇这次抬起头了,神情惊愕的看着王夫人。
“啊,那个真是太意外了。前几日还好好的。”王夫人忙尴尬的掩饰,“我去探望一下吧。”
“不用不用。”仆妇忙说道,“我们夫人说了,等过了这两日就没事了,还要夫人你把下定的事都准备好,到时候咱们三五日内就一切都办好。”
王夫人愣了下坐回去。
“你家老夫人,身子,真的没事?要么,婚事就拖一拖?”她说道。
“不用。”仆妇摇头,“我家夫人来时特意嘱咐我了。就是怕夫人你这样想,所以让我来说一声。我家老夫人身子没事,一切都照旧。”
王夫人哦了声,面色有些失望。
这个程家老夫人要是真不行该多好….
那样既定了亲,又不用急着成亲,拖个一年半载的,十七郎也就忘了这件事能够开开心心的当新郎了。
“母亲。母亲!”
院子传来少年郎的喊声。
王夫人陡然回过神,看到眼前的程家仆妇想到什么忙摆手。
“快,快,你快藏起来。”她催促道。
程家仆妇被说的怔怔,藏起来了?
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
是不是让她退出去啊?
怔怔间已经来不及了,穿着锦袍束着玉带神清气爽的王十七郎迈了进来。
“一句话也不许说。”王夫人只来得及对程家的仆妇警告一声,便抬起笑脸看着王十七郎,“十七,这身衣服真好看。”
王十七郎满脸笑的一仰头一摆手。
“错了母亲。”他说道,“是你儿子我好看。”
王夫人哈哈笑了,一面伸手招他坐下,一面问吃过饭了没吃了多少。
王十七郎才要回答,却一眼看到厅堂里的程家仆妇。
“你是姑母家的?”他说道,面色一白,跳了起来,“你来干什么?是不是那女人让你来的?她想干什么?”
屋子里的人都吓了一跳,王夫人忙伸手拉住王十七郎。
“不是,不是,她是你姑母派人来看你的。”她连连说道,一面给那仆妇使眼色,“你姑母听说你吓到了,心里惦记,跟那女人无关,跟那女人无关。”
仆妇虽然不知道怎么回事但还是忙按照王夫人的指使俯身连连施礼。
“是的,是的,十七公子,夫人很惦记你,所以让来看看。”她说道。
“好了,好了,你看到了快些回去告诉你家夫人吧。”王夫人摆手说道。
仆妇不敢再停留,叩头施礼应声是便退了出去。
“…不许程家的人再上门!谁来也不行…”
走到院子里还听到身后传来王十七郎的喊声。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仆妇一头雾水,回头看着王夫人乱哄哄的厅堂。
王家十七郎一向与程大夫人亲厚,程大夫人也对他格外的亲,如今却说出这样的话,要是让程夫人听到了得心寒吧。
仆妇摇摇头叹口气意兴阑珊的走了。
王夫人可顾不得程家的仆妇暗自神伤,好容易安抚了王十七郎坐下来,看着意气风发的儿子瞬时又变得惶惶不安神情萎靡。心疼不已。
“十七,十七,不如你出去玩玩可好?”她说道,“出去散散心。”
这倒是个好主意!
此言一出,母子二人都眼睛一亮。
对啊,出去散散心,这一个月准备亲事免得被儿子发现,王夫人心里想到。
对啊。出去散散心,省的被那女人找上门纠缠不放,王十七郎点头想道。
于是母子二人皆大欢喜收拾了,不待过午,王十七郎带着最宠爱的几个婢女高高兴兴的坐车走了。
看着儿子离开了,松口气的王夫人欢欢喜喜的忙催着仆妇为亲事做准备。
离开王家程家的仆妇回到家时已经是午后了。大夫人院子里静悄悄的。
“都在老夫人那里。”守门的仆妇低声指了指说道。
仆妇便顾不得歇息忙向程老夫人这里来了,程老夫人院子里亦是静悄悄的,院子里站满了仆妇丫头。
“都跪着呢。”门口的仆妇拉着她低声说道。示意她先别进去。
仆妇点点头,在院子里站住脚,听得屋子里隐隐有说话声传来。
“打架?你们怎么不拿刀子互相捅啊?”
卧榻上程老夫人依着凭几斜坐着,看着面前跪着儿子媳妇。
“那样多痛快啊,拳头杵几拳有什么意思?”
地下跪着的二对夫妻叩头哽咽连声请罪。
“你们自己想死就自己死去,别来我跟前,我还想多活几天,不想被你们气死。”程老夫人冷笑说道。
程大老爷跪行前几步叩头。
“母亲,母亲,你别生气。孩儿们错了,你身子要紧。”他哽咽说道。“您快躺下。”
程二老爷亦是叩头哽咽。
“你们兄弟两个,从头到尾都被周家一个人玩弄在手心,人家一个这什么说亲扔过来,你们就好像红了眼的饿狗自己撕咬起来了,我程家的几辈子的脸面都被你们丢尽了!”程老夫人拍着凭几喝道。
被自己的母亲骂为狗,可见程老夫人真是气急了。
程家二位老爷叩头应是。程大夫人和程二夫人跪着掩面啜泣。
“说亲?那个傻儿说什么亲!”程老夫人喝道,“她母亲的嫁妆,就在我们程家留着怎么了!我看谁敢说不对!我看周家怎么来抢!一个傻儿我们养着她就已经是仁至义尽了,不让她成亲,有谁会有非议?让她成亲,才招人非议!你们也傻了不成?竟然想到让她嫁人的烂主意!我们家的事,我们想怎么做就怎么做,谁管得着!”
程大老爷和程二老爷连连应声是。
“不过,母亲,娇娘不傻了…”程二老爷迟疑一下抬头说道。
话没说完就被程大老爷狠狠瞪眼打断了。
“母亲,母亲,你息怒,我们知道错了,这就按母亲你说的办。”他忙说道。
“把她赶出去,现在,立刻,马上!”程老夫人喝道,伸手指着外边,“我早就说过,这是个扫把星,这是我们程家的灾星,她害死你父亲,害死她母亲,如今又要来害死我了,害死我,还有你们,一个也逃不掉!”
阴冷冬日里,阴沉连枯瘦的老夫人神情狰狞的说出这段话,让屋子里的人忍不住一阵脊背发毛。
“是,是,儿子这就去办。”程大老爷叩头说道。
又亲自侍候程老夫人吃了药,看着她躺下,程大老爷等人才退了出去。
走出院子,程大夫人和程二夫人立刻分开,互相谁都不看谁一眼。
“那就按母亲说的办。”程大老爷拉着脸看着程二老爷说道。
程二老爷神情也是沉沉。
“嗯,我听母亲的。”他说道。
听母亲,而不是以前常说的听大哥的。
程大老爷心中冷笑一声,看着程二老爷。
程二老爷避开视线,粗略一施礼,和程二夫人一前一后离开了,在程大老爷的视线里越走越远,直到转弯不见了。
程大老爷冷笑之后又有些怅然,他比程二老爷年长,一母同胞的只有他们二人,从小他读书不好,便承继家业经营,一心一意的供养二老爷读书,而二老爷对他也一直敬重信任如父。
“大哥,我听你的。”
“大哥,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那个跟在自己身后恭敬小心言听计从的弟弟此时已经变了。
他站直了身子,开始用怀疑的视线打量自己,也开始不再说我听大哥那句话了。
这是长大了难以避免的变了吗?
不是,绝对不是,如果没有外因,他们兄弟二人绝不会变成如今这样,想想二年前,他们还是平和安顺兄友弟恭妯娌和睦,这一切都是从那个傻儿回来!
程大老爷攥起了手。
“来人,今日就送她去道观。”他说道。
门外传来嘈杂的脚步声,白日里也不插门,便有人一推开了。
廊下坐着熨烫衣裳的半芹抬起头,看着走进来的四五个仆妇。
双方对视一眼,仆妇们停下脚。
“你们来的正好。”半芹先开口说道,“我正要去找人,这里住的不好,重新挑一个住处让我家娘子住。”
为首的仆妇失笑。
“是啊,那真是太巧了,我们正是奉了老爷的命要送娘子换个住处。”她说道。
半芹看着她阴阳古怪的笑,皱眉放下熨斗。
“换哪里?”她问道。
“还是老地方啊,玄妙观。”仆妇笑道。
玄妙观?
“你们要赶娘子出去?”半芹惊讶问道。
“怎么叫赶呢。”仆妇笑道,“是,请。”
半芹站起身来。
“好了姑娘,收拾收拾,我们这就走吧。”仆妇笑道,一面摆手,其他仆妇们便涌过来。
“你们…”半芹喊道,站在门口要挡着,身后有人推开她。
“你们要赶我走?”
程娇娘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半芹忙让开身,看着程娇娘站了过来,挽着臂绳,手中拿着弓箭,鼻头上还有微微的汗珠。
虽然这里没有供娘子射箭的场所,但程娇娘的日常习惯也没有改变,只不过改成在室内拉空弓。
但此时她的手中弓却不是空弓。
门外仆妇停下脚,看着这娘子古怪的样子有些惊讶。
“不是赶,是请娘子出去避避。”为首的仆妇说道,“那也是老地方,娘子也住过的,很熟悉。”
她说着含笑迈步,刚抬脚就见眼前的女子抬手张弓对准自己,嗡的一声,瞬时厉风扑面,头上似乎被重物砸过,重重的带着她向后退去,发鬓顿时四散垂落。
发生了什么事?
仆妇们都愣住,旋即为首的妇人一声嚎叫。
“杀人啦!”
院子里顿时乱了,哭声喊声人涌涌而出,因为拥挤慌乱门板都被撞下来半边,余下的半边哐当一阵乱晃,其上插着的一只箭颤颤巍巍。
“这可不叫杀人。”程娇娘放下手里的弓淡淡说道,“这叫射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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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苦的周一,四千字,一更吧。
第六十一章 夜思
夜色降下来时,客栈的一间屋子里,被绑住手脚的程平坐在地上用身子撞了撞门。
“喂,喂。”他有气无力的对着门缝喊道,“这真不关我的事啊….你们娘子醒了没?醒了你们就问问她,她肯定也这样说…”
门外没有人回答,但并非是没有人,程平能听到呼吸声。
“哎,要么你们先给我弄点吃的可好?”他说道。
自然没人理会。
程平只得挪动身子转过,靠着门坐好看着室内。
这是客栈里一间上房,或许是为了方便那娘子见他,所以并没有把他五花大绑扔进马棚或者柴房之类的地方。
屋子里装饰精美,温暖如春,几案上摆着茶壶。
好在不用挨冻,程平挪动身子向几案而去,用嘴咬住茶壶试探着喝茶,因为动作不稳,差点被呛到,也洒了一身,但他还是高兴的满脸赞叹。
“不错,不错,好茶。”他说道,接着咬起来继续喝。
相比于他的自得其乐,另一边的屋门口,两个妇人面色焦急不安的端着药走来。
门外两个随从神情忧急的守着。
“怎么样?醒了吗?”两个妇人忙问道。
随从摇头。
“又去找大夫了,也让人往家里捎信了。”他们说道。
“你们是不是下手太重了?”细娘问道。
一个随从面色有些尴尬不安。
难道真的是因为惊慌而失了分寸,下手重了,打的娘子到现在还没醒过来?
“这叫什么事!”
两个妇人叹口气。不再指责随从,毕竟当时也是实在没办法了,她们拉开门进了室内。
幔帐后那娘子平卧而睡。
“三娘,这样子也没法子吃药啊。”细娘低声说道。
三娘也无奈的叹口气。
“大夫说没事。醒了吃药,不醒就不要喂药,免得被呛了反而不好。”她说道。
两个人在地上坐下相对愁苦。
怎么会这样啊…明明好好的…
“都怪那小骗子!”细娘低声愤愤说道,“说什么无命之人。这下好了…”
三娘却沉默一下没说话。
“你说,是不是,有些怪..”她忽地低声说道。
细娘不解的看她。
“她..是个傻儿呢小时候…你如今看她,像傻子吗?”三娘低声说道。
细娘摇头,不管是外貌还是言行自然都不像,哪有这样的傻子,要是这样的是傻子,那她们等等人成什么了!
“不是说好了吗?”她说道。
“傻子还能好?”三娘低声说道,一面左右看了看。“该不会是被什么附身….我听过被附身如果被说破那就吓走了。吓走了。人也就没命…你看她白天那样子真的就像失了魂一般…..”
她的话没说完,细娘被吓得脸发白,伸手拍打她。
“你胡说什么!胡说什么!”她颤声低低道。
三娘忙噤声不敢再说。
二人一阵沉默。屋子里有些暗,风穿过窗缝门缝发出低低的呜咽。越发让人毛骨悚然。
“点..点灯..”三娘结结巴巴说道。
细娘便忙去点灯,几盏灯亮起来,屋子里几分暖意,二人不由松口气。
“大夫来了。”门外有随从说道。
两个人忙站起来,看着一个老者背着药箱进来。
多了些人,两个妇人适才的不安褪去,才要说话,里间传来女声。
“不用了,我没事。”
这突然的女声让举着灯要引路三娘吓的失声叫了一声。
其他人也被她的叫声吓了一跳,门外的随从再顾不得男女之嫌都冲进来。
“娘子,娘子,是我的错。”
跪坐在席子上,两个妇人俯身施礼惶惶说道。
原来这娘子早就醒了,那她们说的话肯定也被听到了…
真是蠢啊,背后议论人还怕被抓到,她们倒好当着人家的面就……
“没事,别说你们了,我自己都..害怕,我想人进来了开口说话就不那么贸然了,没想到还是吓到你们了。”程娇娘说道。
哪有自己害怕自己的…
这,这真是让人…
两个妇人俯身在地更为讪讪。
“娘子,你别听那小骗子胡说,你没事的,那小骗子就是仗着嘴骗吃骗喝的…”她们忙说道。
程娇娘摇摇头,看着她们。
“你们帮我一个忙。”她说道。
两个妇人大喜,没有赶她们走,反而还要用她们,这才是真的宽宏。
“去拿着钱买些书回来。”程娇娘说道,“不拘什么书,越多越好。”
书?现在?
妇人虽然有些惊讶,但还是忙应声是。
走廊里的脚步声让昏昏欲睡的程平清醒过来。
“…这边,都放这边….”
伴着说话声还有东西砸在地上的声音。
“…你们小心点…”
干什么呢?
程平忙挪向门口,一只眼向门外张望,走廊里有两个小厮快步走过,手里各自抱着厚厚的一摞书卷。
书?
这大半夜的怎么怎么送来这么多书?
“外边车上还有吗?”妇人的声音响起。
“有的,真的都要了啊,娘子看的过来吗?”
娘子?
程平大喜,那娘子醒了!
“哎,哎。”他忙用肩头撞门,“可以放开我了吧?”
喊了好几声才有人走过来,却没有打开门。
“放了你?”男声愤愤说道,“你等着吧,等娘子忙完了再来跟你算帐!”
大晚上的忙什么啊?
程平透过门缝向外看。夜色已经深深了,走廊里灯火摇曳。
算了,那就先睡吧,睡醒了再说。
东方渐渐发亮时。守在门口的妇人一个打盹醒过来,看到对面的妇人躺在席子上搭着被子睡的正香。
天都要亮了,妇人吐口气,揉了揉肩头坐正身子。看向里间。
里间的推拉门开着,一眼可以看到其内端坐的女子。
端坐!
妇人一下子清醒了,难道这样坐了一夜吗?
屋子里还亮着灯,昨晚买来的书卷几乎堆满了屋子,此时散布在地上几案上,那娘子就端坐其中。
她并没有翻看书,面前摆着的似乎还是昨晚的那一卷,而其他的书依旧保持原样。
在渐渐亮起的天光中,原本明亮的烛光被渐渐拉暗。室内的光线反而变的黯淡。就好像那女子身上的生气精神也一点点的黯然而去。
妇人忍不住按住心口。只觉得堵住一般。
原来那女子疾步走,无声的流泪,倒地后的嘶喊。跟此时的枯坐相比真的不算什么难过。
真正的难过便是这般的心如死灰吧。
真的是只因为那小骗子的话,所以才如此的吗?
三百年…
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
她一死一生,竟然跨过了将近三百年。
大周乾元六年。
程娇娘低下头看着打开的书卷,伸出手抚上其上新鲜的题记。
熟悉又陌生。
熟悉的是这个年代存在她的记忆里,陌生的是这鲜活的感觉,不是曾经研读的书里,不是高高存放在书架上的珍贵古籍。
大周,乾元六年,立朝不过七十多年,如今是第四个皇帝中宗,而她所在的地方,大周方氏皇族早已经覆灭,取而代之的大庆朝也已经伴着最后一任小皇帝的突然病故而分崩离析,新的写有大梁二字旗帜已经高悬在战火硝烟还有残留的城墙之上。
程娇娘伸出手木木的掐算,那是二百九十四年以后的事,那也是她们程氏一族灭亡的时候。
程娇娘的手垂下来扶在几案上,修长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发白。
没想到,江州程氏竟然会遭到这样的灭族之灾,而且还是在助杨家征战十年之后,而且还是在..在…。.
“阿昉!父皇退位,太史局已经择好你我册封的日子!”
“恭喜皇帝陛下,恭喜皇后娘娘。”
程娇娘扶着几案无声的笑了。
多么可笑,多么可笑。
是她最亲近的人亲自下令将她射成刺猬,又亲手挖掉她的心。
多么的可笑,多么可笑。
大梁朝四皇子,杨汕!
大梁朝,杨氏!
人都说飞鸟尽良弓藏,可是他杨家大梁朝的天下还没坐稳几日,怎么就向他们程家举起了屠刀?
朝已建,国初稳,功才赏,爵刚封,怎么就向他们程家举起了屠刀?
几百年来时局动荡朝廷的更迭,对于江州程氏从来没有影响,作为声名赫赫的大相师一族,享受历代帝王的尊崇,家主代代延承太史局,观天察地,望风看云,制历修史,这就是天下闻名赫赫的江州程,屡代簪缨的大族程氏。
赫赫百年的程氏就这样被毁了!
抄家灭族,猫狗不留,一草一木焚毁!
火烧幡定,挖心鼎烹,噬魂灭灵,阴阳皆消!
没了!没了!都没了!
程家没了!程氏没了!
程娇娘猛地站起身来,正一脸担忧看着的妇人吓了一跳。
“娘子…”她喊道。
程娇娘没有看她,径直向外疾走。
“他在哪里?”她口中问道,“他在哪里?”
他?
妇人被问的一怔,旋即反应过来。
“小骗子吗?在隔壁。”她忙说道。
话音落门已经被拉开,地上睡的妇人终于醒了,迷迷瞪瞪只看到一角裙袍从眼前而过。
“怎么了?”她一个机灵睡意全无爬起来。
那妇人都没顾上理她追着程娇娘出去了。
“娘子!”走廊里的随从也惊讶的唤道,站直了身子。
“没事,没事,我就是随便走走。”程娇娘说道。
又是随便走走?
大家的面色发白,这大半夜的…..
正想着怎么劝,程娇娘站定在隔壁门前,伸手拉开屋门。
屋子里一片漆黑,走廊的灯投影进来,可以看到卧榻上一个男人睡得正香,微微的鼾声在屋内回荡。
妇人们忙举着灯进来,点燃了这屋子的灯。
这嘈杂声让程平醒过来,明亮刺目忙要护住眼,抬手却发现自己手脚还被绑着,这才想起发生什么事。
“又干什么…”他打着哈欠说道。
话音未落,面前有人跪坐下来俯身,旋即有哽咽声传来。
“对不起,对不起….”
程娇娘先是哽咽,接着啜泣,继而俯身掩面大哭。
对不起,对不起,先祖大人,晚辈们无能,程氏没了,程氏没了。
第六十二章 而非
随着天光大亮,客栈里变的鲜活起来,走廊上小伙计端着精致的饭菜迈进室内。
“吃饭吃饭。”
已经被解开束缚,又洗了澡换了新衣的程平高兴的搓搓手,带着几分急不可耐,面对推到面前的几案,看着其上的饭菜发出夸张的赞叹。
他或许知道自己的失态,笑着看屋中的人。
“我好几天没吃饭了。”
两个妇人扯了扯嘴角算是挤出一丝笑。
“您请用。”她们说道。
“你看看这还满意吗?”一个随从问道。
看着眼前恭敬的人,不再有鄙夷的眼神,不再是小骗子的称呼,程平举着筷子笑了。
“满意满意,你们也别这样对我了。”他笑道,“断人吉凶难免这样的,谁愿意听坏话呢,我遇到这种事,也是天谴,再说你们也没有打我。”
他说着揉了揉自己的手腕胳膊和腿。
随从们对视一眼,跪坐下来。
“对不起,得罪了。”他们施礼说道。
娘子都道歉,他们自然也要。
程平哈哈笑了。
“不是不是,你们娘子道歉可不是为这个。”他说道。
屋中的人都愣了下,抬起头看着他。
不为这个?为什么?
程平顿了顿筷子,端起碗。
“应该是为了她认识的那个跟我很像的人。”他说道,一面又一笑,“当然。她也是在为我作为替代而受到的惊吓而抱歉。”
什么跟什么啊?
屋中的人听得更糊涂了。
“总之你们不用担心了,你家娘子能这样做,就是清醒了没事了,大家吃饭吃饭。”程平摆摆筷子笑道。开始扒饭大口大口的吃起来。
退出这边的屋子,两个妇人亲自搬着早饭送到程娇娘这里。
在那程平面前恸哭之后,她并没有像大家担心的那样情绪激动的晕过去或者又出去走,而是回到屋子里。
“娘子。吃些东西吧,已经两顿没吃了,又熬了一夜。”妇人低声说道。
坐在一堆书卷中的程娇娘抬起头点了点。
“好。”她说道。
妇人大喜,随从们也松口气。
跟着这女子出门他们原本是很安心的,不管遇到什么事什么人,这女子都能干脆利落的解决,但没想到这次没有遇到别的人别的事,而是遇到这娘子自己的的事。
真是常言说的渡人容易渡己难啊。
急促的脚步声从外边传来,大家扭头看去。见披着斗篷一脸风霜的半芹跑进来。在她后边是同样面色忧急的曹管事。
“娘子!”
“出什么事了?”
半芹喊着冲进屋内。而曹管事则站住脚询问随从们。
“说来话长…其实我们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外边随从的话半芹根本就没听到,她进了屋子看到那边正吃饭的程娇娘。
“娘子!”她喊道。
程娇娘停下碗筷抬眼看她,笑了笑。
这一笑让半芹流了一路的眼泪又开始了。
“娘子。出什么事了?”她跪坐下来哭道,“你的脸色怎么这么差?”
“晚上没睡气色是差了些。没事的。”程娇娘说道。
半芹看着她,眼泪流的更厉害了。
“娘子,到底怎么了?”她哭道,神情声音里带着惊慌,“怎么又晕倒了?”
程娇娘低下头慢慢的用筷子捡着米粒。
“以后不会晕倒了。”她说道。
以后不会晕倒了?那是好事啊,可是为什么娘子看起来那样的悲伤绝望?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事情就是这样,也并没有说别的什么,娘子就突然就变了。”
“这怎么可能?娘子怎么是那种被人说没命死呀活的就吓到的人!”
一旁的屋子里,曹管事半芹与这些随从团坐,那边程娇娘吃过早饭由两个妇人陪着去射箭了,一如她往日那般。
但不一样了,不一样了。
半芹抬手拭泪,虽然说不上来,但她感觉的到。
如果说以前娘子是木木的如同没有心的人,那现在就是失去了魂灵一般的人。
前一个虽然呆滞却因为还想要心,因为有念想而鲜活,而后一个则万念俱灰,毫无了生机。
半芹打个机灵抬起头。
娘子不是一直想要找到心,难道….是因为找到了?
可是找到了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关键还是在这个程平身上。”曹管事皱眉接着说道,“娘子一直要找他,找到了才发生这种事。”
他说着站起来。
“我去问问那小子。”
见他起身,半芹回过神忙也跟着站起来。
“我也去。”她说道。
二人走出屋门,却见迎面走来射箭而归的程娇娘,臂绳还未解下,一手拿着弓一手拿着箭缓步而行,神情平淡,丝毫看不出有他们描述的那般失态迹象。
“收拾东西,我们现在就走。”她说道。
曹管事和半芹都愣了下。
“哎,那我可以随意了吧?”
另一边屋子里程平探身出来问道。
看到陡然站出来的他,程娇娘下意识的转头视线避开。
“是。”她垂目说道,“您..请随意。”
您?
曹管事皱眉,扭头看程平。
程平咧嘴一笑。
“您…也不用客气。”他笑道,要缩回身子又想到什么探出来,“哦,那么前一段满城找我的人也是你吧?”
程娇娘点头应声是。
“失礼了。”她说道。
程平嘿嘿笑了摆手。
“早知道就好了,我也不用跑出来这么久。”他说道,“那我就回家去喽。”
程娇娘再次施礼。
“失礼了。”她说道。
待程平果然走开后。程娇娘才再次迈步。
“收拾东西吧。”曹管事说道。
随从们应声是都各自忙碌。
“的确是不一样了。”曹管事叹口气对半芹说道。
正要举步跟进屋子的半芹停下脚。
“你看到没,娘子不敢跟程平对视。”曹管事接着说道,“一个人不敢看一个人,要么尊敬。要么畏惧,这两种事,娘子以前从未有过。”
在京城面对那么多达官贵人她没有尊敬,面对那些一个手指头能碾死她的人也没有畏惧。她的视线永远坦坦然施施然的面对众人,没想到面对一个莫名其妙的程平,会让她如此。
要说这个程平不奇怪,那才是奇怪呢!
念及如此,曹管事抬脚追了上去。
“都说过了多少次了,这不关我的事!你们怎就是不明白呢?”
被揪住的程平喊道。
“你们家娘子那么聪明,怎么你们这些下人都傻成这样?”
还说不奇怪!一直以来人人都说他家的娘子是个傻儿,说她是个聪明人的这还是头一个!
曹管事将他拎起来晃了晃。
“快说,你到底什么人!”他竖眉喝道。
“我是什么人你们难道还没打听清楚?”程平喊道。“我有什么好骗的。我身为程家子弟。为自己的姓名为荣,有什么可骗瞒的!傻子都看得出来,我不过是跟你家娘子认识的人想象。勾起了她的回忆什么的之类的,你家娘子都已经因为失态惊扰我而道歉了。你们还傻乎乎的闹什么闹!”
曹管事瞪眼看着他,如果这么看的话,这小子还真有点像姓程的。
“你们这样不行啊,本来你家娘子就聪慧,越发显得你们蠢…”程平哼哼说道。
曹管事抬手给他头上一巴掌。
“你还得寸进尺了!”他没好气的说道。
姓程就以为跟他家娘子一般厉害了吗?还敢唠叨!
“滚滚滚。”
程平哼了声,整了整衣衫摇摇晃晃的走了。
曹管事站在原地看着他消失在街上,才吐了口气转身回来,这边程娇娘已经收拾好了,还让人多准备了两辆马车。
“娘子说你们是连夜赶过来的,这次就别骑马了,一人一个马车,在路上多少歇息一下吧。”两个妇人给他说道,说完又是感叹,“这么心善体谅人的娘子我还是头一次见到呢。”
又是菩萨又是金刚,真是个难以捉摸的人,曹管事也叹口气,躬身冲已经上了车的程娇娘施礼。
“娘子。”
半芹掀起车帘上车,看着依着凭几闭目的程娇娘带着几分担忧喊道。
程娇娘嗯了声没有睁开眼。
“你,是找到心了吗?”半芹问道。
程娇娘睁开眼,看着眼前的婢女笑了笑。
半芹的眼泪便流下来了。
“娘子。”她靠近一些伸手拉住程娇娘的衣袖,“娘子你别难过,人要是有心了,就是这样的,会开心所以也会难过的,你多想想开心的事,忘掉伤心的事,还是很好的。”
程娇娘伸手拍了拍她的手笑了笑。
“你去休息吧,回去你还要帮我做很多事呢。”她说道。
要是伤心的事能那样轻易忘掉,世间怎么会还有那么多苦,自来非自己受的罪都是说得容易,半芹咬着下唇施礼告退。
马车摇晃而行,风掀起车帘,听到旁边有哎哎声。
“你们也走啊?”
程娇娘迟疑一下掀起车帘看去,见街上程平正冲他们招手。
“娘子?”车边的随从低声的询问。
程娇娘摇摇头,放下车帘。
马车疾驰而去。
没有她,先祖依旧做到了他要做的事,她何德何能又怎么敢去干涉改变…
先祖有先祖的要做的事要走的路,而她也有要做的事要走的路,她是他的晚辈,又是与他无关的人。
她是她又非她,这真是个让人崩溃的事实,但她不能崩溃,而且还要好好的想一想她要做的是什么事。
死了又活着的程昉该做的事。
第六十八章 半解
一场大雪下来的时候,程平终于走进南程,不用担心再被阻断在路上。
巷子里孩童们正在雪地里玩耍,程平喊了声,那些孩子们便停下来看向他。
“小骗子回来了!”
程平还没说话,那些孩子们大喊起来,他下意识的抬手转身,但却听得脚步乱响,并没有雪球砸过来,他转过身放下手,见孩子们都跑光了。
这是怎么了?难道他变成可怕的大虫了吗?
程平顺势做了个张牙舞爪的动作,嗷呜一声,甩甩肩头接着向内走去。
这么大的雪,得找个住的地方啊,他一面四下乱看,一面踩着雪咯吱咯吱走,还没走出巷子,就听见脚步杂乱而响,那群孩子又冲回来了,身后还有几个妇人。
程平忙吓得站住脚,举起手表示自己什么都没拿。
“哎呀,平哥儿,你怎么才回来啊。”
一个妇人笑着喊道,一面忙走过来。
平哥儿?
程平瞪大眼看着她,又忙扭头去看身后,空荡荡的巷子里没有别人啊。
妇人伸手抓住他,拖着向前走。
“….就是说你呢,看什么看,你怎么这么久才回来,就要过年了,大家正担心呢,说要出去找找你呢…”
什么什么?
“大娘子,你们找我,有事?”程平问道,想要往后躲。
但又有两个妇人围上来,都带着笑连拉带推的让他躲也躲不开,一直推到一间屋子前。
“你住的地方都收拾好了。”妇人们笑道。
程平看着眼前的屋子,虽然只是一间草和木板搭建的简陋房屋,但在南程这边来说已经很不错。
“我的?”他伸手指着自己说道。
“是啊。你也别嫌弃简陋,好歹熬过年,那边的新房子盖好了,再给你换新居。”妇人们笑道。
还有新房子?
程平惊讶看着她们,忍不住抬眼看四周,他没走错地方吧?又或者做梦?
他伸手拧了自己一下,疼的嘶嘶两声。
“哎?”他忽的愣住了。看着那边,“那,那是程大老爷?”
雪地里,一个小厮撑着青布伞,一个小厮扶着一个男人站定在一家门前,虽然男人穿着斗篷带着帽子但程平依旧一眼认出那是程大老爷。
“是啊是啊,程大老爷又来找程娘子了。”妇人们浑不在意的说道。
程平视线又看向这些妇人,再次惊愕。
程大老爷对南程来说可是神一般的存在,大家见了恭敬的不得了。当然,见的机会少之又少。
但现在看这些妇人,一副司空见惯的态度不说,还有这语气,这神情…..
他离开这些日子,这里发生什么事了?
“程娘子?”他想到什么。问道,“哪个程娘子?”
妇人们笑了。
“就是你见过的程娘子啊。”她们齐声笑道。
程平恍然明白了,但旋即又惊讶。看向那边。
“那个程娘子怎么住在这里了?”他问道。
半芹打开门,看着门外的程大老爷,有些无奈。
“大老爷,你怎么又来了,我家娘子真不见客。”她说道。
听她说这句话,旁边两个院子门廊下站着的周家的随从们便立刻面带不善过来了。
程大老爷面色无变。
“我不是客。”他说道,“去和她说,现在没空,我就在这里等,又不是外人。不怕失礼。”
当然不是客,他是长辈,告已经告了。让长辈等候在门外,天冷大雪,然后再晕倒什么的,也没什么,不就是被世人指指点点的说两句嘛。
半芹看着程大老爷,咬住了下唇,跺脚进去了。
程大老爷抬脚迈步跟进去,看着半开的屋门内坐着的拿着书卷的女子,隔着纷飞的大雪,越发显得扑朔迷离。
会射箭,这个周家可以教….
会治病,谁教?
傻子能变好?难道真的遇到了异人?或者原本就没有傻的那么厉害,随着年岁的长大渐渐的好转,只是他们不在眼前也没发觉?
总之不管什么吧,事已至此先说眼前的事吧。
“你到底想怎么样?”程大老爷问道,一面向屋门这边走来,“闹够了没?”
“这话该我问你。”程娇娘放下手里的书卷说道,看着程大老爷微微一笑,“你们闹够了吧?小时候那些事不计,人之长情倒也怨不得你们,但后来就有些过了,一而再再而三的,你怎么如今倒要来问我闹够了没?”
什么一而再再而三…是谁一而再再而三
程大老爷心中冷笑。
“那现在你想要如何?”他问道。
程娇娘看着他。
“大老爷这样问我,难道还以为我在说笑?”她说道。
你以为我在说笑?
程大老爷神情一阵恍惚,似乎看到眼前的女子站起来,手中的弓箭对准了自己…..
“你要嫁妆,给你嫁妆便是,你还要如何?”他不由怔怔说道。
“嫁妆。”程娇娘笑了笑,“要不要其实无所谓。”
无所谓?
程大老爷回过神来,再次冷笑,要真是无所谓的话,你还用得着上官府闹!
“这么说你不在乎?就任由这些钱被官府的那些贪官恶吏糟践了?”他说道。
程娇娘看他一眼。
“这些钱么…”她说道,笑了笑。
此时门外又有车马响伴着嘈杂的人声。
又有人来了?
程大老爷扭头向门外看去。
这些日子他也听说了,南程这边车水马龙,几乎隔三岔五就有人来送年礼,多是京中人家,能够冬日里跋涉这么远来送年礼。可不是小门小户能折腾的起的,而且也不是随便一点情义就能来做的。
情义做不到,利益却做得到。
治病!
程大老爷又再次咬牙,王家!
“娘子,是京城铺子里来送红利了!”金哥儿高兴的跳进来喊道。
门边跪坐的半芹也啊了声欢喜的站起来。
“半芹姐姐来了吗?”她问道。
门外有人踏进来。
“半芹大姐儿没来,京中年下事多,生意又忙。她走不开,特请娘子见谅。”
这是一个中年男人,穿着大厚皮袍子带着帽子,一脸风尘仆仆,进门就冲这边大礼参拜。
“快进来吧暖暖手,金哥儿去烧茶..”
“本来早就到了,路上遇到雪走的慢…”
“不用急,直接走进奏院岂不是省力。”
“半芹大姐儿和吴掌柜说过年要热闹,所以还是这样来的好。还能看看人。”
院子里只是多了一两个人,却如同多了十七八个,说说笑笑,东奔西走,程大老爷只觉得耳中轰轰,明明站在廊下。却似乎在天边,没人看到他,他也看不清这些人。
这是什么人?他们在说什么?
京城的铺子?红利?还有…半芹来了没?
难道还有什么事王家瞒着他们?
“大老爷。你要是没事就请回吧。”
耳边有丫头的声音。
程大老爷不知道自己怎么就真的走出来了,站在门外比门内的热闹更甚。
两辆大车正热热闹闹的卸货,四周围着孩童,因为这边人扔过来的糖果而不时的哄抢笑闹。
“…怎么还分了三家?”
“原本大掌柜说一并的,但大家都不愿意,说给东家娘子卖好不能让大掌柜一个人占了…”
这话引得现场响起哄笑。
程大老爷站住脚怔怔听着。
三…家!
“….所以大掌柜这是占便宜了?送了三份,他就不用送了,挂个名就好。”
又是一阵笑声。
“…这是太平居的….这是神仙居的…..这个是药铺的…奇特吧?人家药铺掌柜知道自己赚钱没有这两家多,更是花了心思,你瞧这些东西。精巧的很…”
车前的人包括孩童都围过去,发出赞叹声。
程大老爷也怔怔走过去几步,伸手拍了拍一个男人。
那男人回头看他。
“你说的神仙居…”程大老爷看着他声音有些微颤说道。“可也售卖过路神仙…”
男人哈哈笑了。
“老丈,你说错了。”他说道。
不是….
程大老爷心中一松。
“不是也售卖,而是..”男人伸出一根手指,带着几分得意,“我们家独一售卖,满京城别无二店。”
程大老爷看着他,面色越来越白。
“你们家的?”他颤声说道,“这过路神仙,是,是…”
他猛地扭过头看向程娇娘的院门,伸手颤抖着指过去,要说什么却说不出来。
“哦,是啊,这过路神仙是我们家娘子的…”男人笑着主动接过话答道,一面看着程大老爷,似乎才发现这老者穿着打扮不俗,便有些好奇的,“老丈你是什么人?”
我是什么人?
我是个傻子!
程大老爷喊道,不过口中并没有发出声音来,他张张嘴眼一黑,身形一歪,耳边惊叫声连连。
这么说你不在乎?就任由这些钱被官府的那些贪官恶吏糟践了?
这些钱么…
可不是没什么可在乎的!已经有金山银山在手,糟践一些钱来买个舒心高兴有什么可在乎的!
怪不得她敢!怪不得她舍得!
这个傻儿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此时的京城,并没有下雪而是晴空一片,这让冬日里重重宫廷变的明朗许多。
年节让宫廷里也变得忙碌起来。
“殿下,殿下,王府给你的年礼送来了。”内侍笑着进门说道,一面递上一个礼单,“殿下去看看?”
晋安郡王将伸展的腿收回盘坐,伸手接过礼单。
“还是去年那一套。”他扫了眼说道,“估计这衣裳我也穿不了,去年的时候小了,今年不知道是大还是小…”
这些礼单都是王府礼事处统一筹备的,格式都一样。
“母亲或者弟妹们有书信吗?”他停顿一刻问道。
很多事都随着年纪的增长改变了,沉默不问了,但只有这个问题,年年都要问从不改变啊。
只可惜答案也是如此,内侍垂目回避他的视线。
“年下忙,王妃是没顾上…殿下,两个月前王妃不是来过信了…”他忙笑着说道。
晋安郡王哦了声笑了点点头。
“对,母亲两个月前来过信了,我都忘了,她让我打听弟弟王爵位的事,我还没机会去说呢。”他笑道,一面站起来,“趁着过年,陛下太后高兴,我就寻个机会吧,走走,虽然年年一样,但到底也是礼啊,是家里来的礼啊,看看去。”
他手中的礼单随着一弹落在地上,锦绣衣袍从上掠过,迈步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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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介:重生白富美和土豪二世主的悠哉爱情。
即将上架,可以宰杀。
第七十六章 借问
“好冷!”
一阵寒风吹过,一个将官说道,一面用力搓手。
临近年关,西北已经是滴水成冰的天气,裹着厚厚的皮袍,冷风依旧吹得人骨头发寒。
他这个老将都觉得如此,不知道年轻人还受不受的住。
“周小哥儿,怎么样,冷不冷?”他说道,看向一旁马上的周六郎。
短短月余,京城来养尊处优的少年郎已经被西北的风吹的变了样。
纵然裹着厚厚的斗篷,带着大大的毡帽,脸上也是红彤彤的一层皴,露出的耳垂上满满的冻疮。
“冷。”周六郎说道,说着笑了,“不过能忍。”
那将官哈哈笑了,说了声好。
“快要过年了,到时候看看咱们西北年的热闹。”他说道,一面调转马头,“走了。”
一行人驶入营堡,踏过街上顽童们扔的爆竹,径直进了官厅。
周六郎进了自己的屋子,虽然亲兵已经提前加热的了火盆,屋子里却依旧透着寒气,周六郎摘下帽子搓搓手放在脸上耳朵上暖一暖。
“管勾。”亲兵从外边进来,递来一个大大的包袱,“您家里送来的东西。”
周六郎让他放下退了出去,待暖了暖身子才走过去打开,无非是家里送来的衣裳鞋袜等等,还有一摞家书。
周六郎拿起来,一一翻过见有父亲的母亲的弟弟妹妹们的,他的嘴边浮现一丝笑意,不管什么时候,家人的关心问候都是让人心中暖意浓浓。
还没开始看,又有亲兵进来了。
“管勾。这里还有你的信。”
还有?没有和家人的在一起,莫非是…
周六郎猛地站起来,心跳加速,伸手接过一眼认出是秦十三郎的笔迹,可不是嘛,还有他。
周六郎笑了笑坐下来抖开信,才看了没几行屋门外又有脚步声。以及传来亲兵和人的说话声。
“管勾,一个山阴寨下的叫徐茂修的求见。”亲兵掀帘子进来说道。
徐茂修?
周六郎皱眉,自从来了西北后,一来官兵有别,二来也不在一个营堡,所以一直并无来往。
“让他进来吧。”他说道,将手中的信放下。
徐茂修迈进屋内,冲周六郎施礼。
二人相对沉默一刻,气氛有些尴尬。
“这个给大人你..”徐茂修先开口说道。一面递过来一个瓷罐。
“这是什么?”周六郎看着绷着脸问道。
“一些防治冻疮的药,抹在皮肤上就好。”徐茂修说道,“是妹妹….哦,不是,是程娘子让捎来的。”
程娘子…
周六郎只觉得后背有几条虫子爬,不由站直了。
“我。我才不用这个。”他说道。
徐茂修将瓷罐往桌子上一放,竟是不多说调头就走了。
“喂。”周六郎喊道,“拿走你的东西。谁要这个。”
他嘴里喊道身子却没动,也没有愤怒的有骨气的拿起瓷罐扔出去。
竖着耳朵听着外边的脚步声远去了,周六郎的视线才落在瓷罐上。
防治冻疮的药膏…..
他不由咧嘴笑了,又猛地收住笑。
干什么,这有什么好笑的!
周六郎似乎怕被人看到一般眼神躲闪一刻,迟疑一下还是抬脚走过去,想要伸手又不敢伸手,伸着脖子看瓷罐,似乎这是什么奇怪的又吓人的东西。
防治冻疮…哼,也就女人们才会惦记这个…
周六郎裂开嘴笑了。要忍住却又忍不住折腾的憋得脸通红。
周六郎宅院外的街道上,徐茂修也正含笑而行。
“三哥,干吗分给那小子一罐嘛。妹妹又没有说给他。”徐棒槌拉着脸不高兴的说道。
“人生在世,相识也是缘分嘛。”徐茂修笑道,“再说,这小子也还不错,就要过年了,大家同喜同乐吧,人生不易,还是多一些快乐吧。”
什么跟什么啊,一句也听不懂,徐棒槌皱眉。
“那我不管什么快乐不快乐的,反正你把你的药膏送人了,你别用我的。”他哼哼说道。
徐茂修哈哈大笑,抬脚踹了他一下。
“快走吧,赶回去忙年去。”他笑道。
…………………………………….
皇宫里年的气氛全无踪迹,风穿梭其中,越发显得阴冷。
急匆匆走进贵妃殿中的高通事面色也是阴沉。
“又有什么事?越这个时候娘娘怎么越不懂事了?”他低声不客气的说道。
贵妃没理会他的不悦,急匆匆左右看看,走近几步。
“这个时候才要紧。”她急道。
“怎么了又?”高通事问道。
“你知道晋安郡王去找哪个大夫了吗?”贵妃说道。
高通事吐口气,就知道别指望这些女人们能考虑点大事….
“他找哪个大夫我都不在乎,他要是找个神仙来倒值得一说。”他说道。
“可不就是找的神仙嘛。”贵妃急道。
高通事伸手扶额。
“娘娘,你想说什么?”他干脆开门见山问道。
“他要是真的把庆王治好呢?”贵妃压低声音说道。
高通事失笑。
“你别笑。”贵妃焦急说道,“那个神医可真说不定能治好的!看看陈绍他爹,还有吃金石的童道士…”
这些市井传闻高通事自然也听过。
“是那个万贯钱卖命的神医?”他神情一怔说道。
“是啊,万一真的…”贵妃急道。
这个晋安郡王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一开始并没有说是找哪个大夫,看似没头没尾的乱问一通,突然说走就走了,等她问清楚是找哪里的大夫,人已经走了好几天了。
要说这小子没有别的心思防备着什么,鬼都不信!
“不是说那就是个神棍嘛,人都说了那人不是大夫,是手里有正巧对症的秘方,其实也没什么厉害,要不然怎么治了那几个人后便消声觅迹了。”高通事迟疑一下说道。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这个也对症呢?”贵妃说道。
“万一?万一真要治好也还是受过跌损,跟大皇子也是不能比的…”高通事说道。
“他不能被治好!”贵妃打断他急道。
高通事猛地抬眼看向她,神情肃重。
“这么说,那传言不是空穴来风有心人构陷了?”他一字一顿说道。
贵妃看着他眼神闪烁。
“不是的,哦,是,是,哎呀他只是一个孩子怎么会做那种事…”她说道,“我是怕小孩子醒来了,被人有意教乱说话,你要知道,这可是个难得的好机会,,你看你都起了疑心,皇后一定不会放过的…”
高通事看着她面色阴沉,重重的吐一口气。
“那个大夫现在在哪里?”他扶着几案眯起眼慢慢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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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章 不治
临近年关,玄妙观的香客少了很多,但玄妙观里依旧很热闹。
“火不够旺,你们两个也去烧火…”孙观主赶着两个小童说道。
两个小童忙应声去了。
“还有什么事?还有什么要再添置的?”孙观主还是不安的团团转,一面喃喃自语,总觉得自己还有什么事没做。
半芹从外边走进来看她笑了。
“观主,你不用忙了。”她说道,“也就临时住一下。”
“临时住一下也是住,可不敢随意。”孙观主说道,一面又几分后悔,“夏日的时候我就说把屋子里的席换掉,一直没换,如今再烧热肯定带着霉味。”
“没有,又不是才烧起的,观主你一直烧着,哪里有什么霉味。”半芹笑着摇头,“倒是香的很。”
孙观主依旧不安。
“可别慢待了娘子的客人,那就是丢了娘子的脸面了。”她忧心忡忡说道。
“娘子的脸面,哪有别人能丢了的。”半芹笑道。
孙观主也笑了,点点头,没错,这就是娘子会说的话,她看着眼前的丫头。
半芹..
“你也是被改了名字的?”她笑问道,想起一些好笑的事。
半芹笑了。
“还有谁被改了?”她问道。
没有回答孙观主的话,这听在耳内就是默认了。
“…金哥儿…”孙观主笑道。
二人一面说话一面走出来,半芹听到这里直笑。
“金哥儿?”她掩嘴笑道。
原来不止可能会有一个男的半芹。
那边便有人应了声。
“半芹姐姐,你叫我。”金哥儿跑过来说道。
半芹和孙观主对视一眼都笑了,只把金哥儿笑得莫名其妙。
“那些人安置好了吗?”半芹收了笑,咳了声问道。
金哥儿点点头。
“带的人不多,厢房里刚好住的下,那个公子住在娘子那里。”他说道。
半芹点点头。
“我去看看他有什么需要的。”她说道。
“去吧,怎么全是一行男人,连个妇人都没带。”孙观主说道,“你去看他们。我去看看娘子午睡好了没。”
二人各自分开而去。
半芹是被金哥儿指路才来到这边的院子的,虽然是冬日里这里并不见萧条,可见日常维护的得当。
娘子那时候就是住在这里啊,就在这里面对那样危险恶心的两个人…..
半芹咬住下唇,真遗憾那个时候没能陪在娘子身边。
“啊!”
一声突兀的尖叫响起,半芹不由吓了一跳。
她已经站在院门口,透过开这门可以看到其内正有一个孩童。
这个六七岁大的孩童发出一声又一声没有意义的叫,手里挥舞着一根树枝。
“六哥儿..快放下来,别划破了手…”
少年郎疾步过来,伸手要去拿下树枝。孩童却胡乱的挥舞着喊叫着。少年人一面要夺下又要避免伤到他费了好些力气。手上脸上也被打到了,但他丝毫不觉,抓住树枝小心的夺下来。
“娘子,娘子。把那个放下,给你这个玩…”
半芹的眼前似乎变幻了场景,也是道观里,也是这样的小院子里,挥舞着树枝傻笑奔跑的小娘子,以及在后小心追赶的小丫头。
“六哥儿..吃饭…”
“来张口,乖…吃一口…”
饭粒洒了出来,碗被打翻了。
“地上的东西不能吃…”
半芹不由迈上前一步。
“娘子,快扔了。地上的东西不能吃…快给我…”
小丫头急急的从小娘子手里打下一块糕饼,耳边便响起干涩傻直的哭喊。
“六哥儿别跑…”
才被夺下脏了饭团的孩童叫喊着向另一边跑去,摇摇晃晃步伐蹒跚不看路就那样径直的跑。
晋安郡王忙追,半芹伸手在另一边拦住这孩童。
“听话,听话。我带你去玩,带你玩。”她矮下身子说道。
孩童冲她呵呵的笑,面容呆滞,双目瞪瞪,涎水滴落在衣襟上。
十个傻九丑,因为傻不能控制面部表情,所以才会做出一些古怪的样子,在世人眼里看起来又丑又吓人。
笑着笑着,孩童猛地推开她,颠颠晃晃的继续在院子里跑,一面发出咿呀的声音。
晋安郡王回头看地上散落的饭碗,忙转身要去收拾。
“公子我来吧。”半芹忙说道。
晋安郡王也没有再强求,自己顺势坐下来,看着院中胡乱走动的孩童稍微歇口气,一面怔怔出神。
“他以前不是这样的。”他说道,“他是病了,治好了就没事了。”
蹲在地上收拾的半芹看了他一眼应声是。
晋安郡王只是歇息了一下,便又起身过去了。
“六哥儿,哥哥给你换件衣裳去。”他说道,一面拉着孩童。
孩童哪里听的懂他的话,啊啊的喊着不知道要做什么。
照顾人这种事男人真不适合,更别提还是照顾一个傻儿,怎么这位公子也没个使唤人跟着?
“公子,我来帮你吧。”半芹忙起身说道,一面走过去要伸手。
“不用你帮!”晋安郡王转头喝道。
半芹吓得站住脚。
“不用你们帮,你们帮得了一时,谁也帮不了一世。”晋安郡王语气缓和下来,转过头喃喃说道,一面伸手拉住孩童,“六哥儿,六哥儿,听话,哥哥给你换衣裳。”
看着这边吵闹不休的孩童,没有一丝不耐烦的柔声哄劝的少年郎,半芹觉得鼻头有些发酸,她低下头没有再说话将手里的碗拿去厨房,又取过扫帚打扫地上的污迹。
院门的脚步声响起来。
“娘子。”半芹抬头看到,带着几分欢喜喊道,“你醒了。”
程娇娘裹着斗篷带着兜帽走进来点点头,目光落在那边也正欢喜的走过来的晋安郡王身上,她低头屈膝施礼。
“你看看,就是这个病人。”晋安郡王说道。将手里拉着的还要挣开的孩童推过来,一脸的激动,说完了又想到什么,“我们屋子里说。”
但他要进屋却有些不容易,孩童喊着闹着不走,干脆坐在地上。
“无妨,在哪里看都一样。”程娇娘说道。
晋安郡王点点头,难掩几分激动几分不安。
“哦,病因是他从高处摔下来。”他又想到什么忙说道,“有..一房高…或者更高一些…”
程娇娘点点头。接着看地上坐着的孩童。
孩童已经不闹了。低着头抠泥玩。错眼不见就将泥挖起来塞嘴里,晋安郡王忙蹲下来打掉,引起哭闹。
“六哥儿,六哥儿这个不能吃。”
“六哥儿。我去给你拿点心吃。”
程娇娘后退几步,和半芹看着这少年一面安抚哭闹的孩童,一面急忙忙的去拿了点心来,点心自然不会被吃,而是揉烂了吃一口掉半个,地上身上都是。
“…一个多月前的伤…”
晋安郡王一面安抚孩童,一面继续对程娇娘说道。
“...当时昏迷了五天….醒来后能吃能睡,就是不认得人了。”
程娇娘看着他。
“就是,不认得人了?”她说道。目光落在已经躺在地上玩弄自己手指,咿咿呀呀嬉笑的孩童身上。
这样子绝不是不认得人那么简单…
“他,他脑子还有些不清楚。”晋安郡王忙说道,抬头看着程娇娘,“这病。我怕耽搁,所以就带他来找你,你看还来得及治吗?”
程娇娘看着他,摇摇头。
晋安郡王猛地站起来了,半芹吓了一跳。
“你,你再看看,好好看看,今日不行,明日再看。”他说道。
少年人的声音发颤,眼神带着几分哀求,半芹不忍的垂下视线。
“他的病我治不了。”
女子的声音在院子里还是无可阻挡的响起,清晰的闯入晋安郡王的耳内。
“不,你再看看,你再看看,好好看。”他上前一步哑声说道。
“殿下。”程娇娘说道,面色依旧,“你带他来不是怕耽搁病情,你上次说过了是知道我的规矩。”
晋安郡王怔了下,攥起手没有说话。
“庆王殿下的病不是必死之症。”程娇娘说道,“你既然知道我的规矩,你心里也应该知道我治不了的吧。”
院子里顿时陷入凝滞,只听到地上躺着的孩童呆板发涩的无意义嬉笑。
我看病的规矩。
上门问诊,非死不治,不与治疗过的人家结亲。
他知道,他当然知道,他知道她的所有事。
晋安郡王抬起头看着这个院子。
他甚至知道这个院子里雷火劈死过人。
他深吸一口气,笑了。
“他都这样了。”他伸手指着地下躺着的孩童。
不知道是不是累了,孩童已经不在嬉笑抠玩泥土树枝,而是流涎水喃喃不知道说些什么。
“他都这样了,也算是必死了吧。”
他说完这句话看着程娇娘,死死的看着她,似乎要把她钉牢在面前让她一动也不能动,但还是没有用,这个女子的头依旧慢慢的摇了摇。
“他这不是。”她说道。
“他是!”晋安郡王厉声喊道,跨上前一步,站定在程娇娘的面前,低头俯视她的鼻尖,“他是!”
他的声音已然带上愤怒,又这样站到娘子面前,似乎下一刻就能伸手揪住娘子,要是搁在别的时候,就像程家的那些骂着说着突然愤怒的人那样,半芹早就扑上去,绝不会让他们靠近娘子半步,但此时此刻她却忘记了抬脚迈步,反而有些想哭。
她抬起头看着这个少年郎君,声音虽然愤怒,神情却是难掩的绝望。
程娇娘看着他,忽的伸手抚上他的肩头。
晋安郡王身子一僵,觉得那只手在肩头轻轻的拍了拍。
“方伯琮。”
耳边的女声说道。
已经很久没有人喊他这个名字了,他甚至想除了自己已经没有人记得了吧。
方伯琮,方伯琮,你别难过。
虽然并没有人说这句话。但那轻轻拍抚的两下传达这样的意思。
晋安郡王转开头微微抬高下巴。
“他已经这样了,跟死又有什么区别。”他说道,放慢声音尽力缓和情绪,不让自己太过于失态。
“他别的都很好,很健康,能吃能睡能玩能笑。”程娇娘说道,“他不会死的。”
“可是他死了。”晋安郡王再次转过头看着她喊道,又放低声音摇头,“他死了,我的六哥儿已经死了。已经死了。”
半芹再忍不住伸手掩面流泪。
“你的六哥儿死了。那我自然更治不了。”程娇娘说道。
晋安郡王看着她。眼前的这个女子神情始终如一,初见时没有旧人重逢的惊也没有喜,听闻求医时没有悲也没有伤,看着这样的孩子没有嫌弃也没有同情。什么都没有,见到就像没见到一样,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
是啊,跟她有什么关系呢?
晋安郡王后退两步,再抬起头看着她。
“是,我知道,你非死不治。”他说道,深吸一口气,“那秦家的十三郎。不是也没死吗?不是也治了吗?”
“他不一样。”程娇娘摇头说道。
“哦,对,是。”晋安郡王点点头,“他也算是必死,被你气个半死。”
他说着又笑了。迈上前一步。
“那你也可以这样给六哥儿治的,你吓死他,或者,别的办法弄死他….”他急急说道。
程娇娘依旧摇头。
“你能不能不要摇头!”晋安郡王猛地喝道,面色铁青,垂在身侧的手攥起来。
这一声让院子里再次陷入凝滞。
一阵沉默之后,程娇娘再次摇摇头。
晋安郡王看着她似乎愤怒又似乎要笑。
“秦家郎君跟他不一样。”程娇娘说道,看着地上的孩童,孩童已经迷迷瞪瞪似乎要睡了,“他没有心。”
没有心?
半芹惊讶的看着程娇娘,就跟娘子以前那样…
“秦郎君有心,知道自己有病,有求有惧有恨,可以大悲大喜大起大落,他的病症不是在腿,而是在心,心病是必死之症,所以我能给他治。”程娇娘接着说道,伸手指了指孩童,“令弟如今是无心之人,对于他来说,他不觉得自己有病,就如你所说,他是又已经不是你的六哥儿,而对他来说,他不知自己是谁,也无所谓自己是谁,他仅仅是他,不生不死,无知无觉,无欲无求,无喜无怖,所以,他没有病,更别提是必死之症。”
晋安郡王看着她,摇摇头,攥紧了手。
不是的,不是的,他是病了,是病了,你快说他是病了,他是病了。
程娇娘低头屈膝施礼。
“所以殿下,令弟非必死之症,我治不了。”她说道。
院子里再次沉默,与先前的沉默凝滞不同,这一次没有了愤怒没有了逼人的压抑,就好像变成了一潭死水。
“是吗,吾…知道了。”
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只是一瞬间,少年人的声音慢慢响起。
吾..
这是尊贵的皇家子弟的自称。
半芹屈身施礼。
晋安郡王慢慢的弯身伸手,将地上睡过去的孩童抱起来。
“六哥儿,地上不能睡,凉。”他说道,将孩童抱在怀里轻轻的晃了晃,“哥哥带你去…车上睡。”
他没有进屋子,而是径直向外走去。
这是不打算停留要走了,半芹心里叹口气,忍不住偷偷看了眼程娇娘,程娇娘神情依旧。
走到门边的晋安郡王又停下脚。
“程昉。”
他说道。
这个名字也是第一次有人喊,半芹有些没反应过来。
程娇娘看着他。
晋安郡王转过身,冬日的明亮的正午日光下,刀裁般的面容上一双眼幽深漆黑如潭。
“我想问你,你的不治,是你真不能治,还是规矩不能治。”他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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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四章 再别
世上攀富比贵,论才争高,人人都想踩别人高一头,这样比谁更倒霉更惨的还真是稀奇古怪。
程娇娘也笑了。
“方伯琮。”她说道,“所以你要知道这世上惨的人不止你一个,世道艰难的也不止你一个,都是这样的,只要是人,都难免的。”
“所以程昉,你别难过。”晋安郡王看着她,也是微微一笑说道。
程娇娘摇摇头。
“我不难过,难过不可怕,能难过说明你还存在。”她说道,“不怕难,怕的是,不过。”
晋安郡王笑了笑,伸出手,迟疑一下拍了下她的肩头,一下便忙收回,负手先一步向前走去。
程娇娘抬脚跟上。
半芹披着斗篷追出来的时候,山路上那二人一前一后已经走远了。
“曹大叔,大叔。”她忙喊道。
曹管事在一旁应了声。
“有人跟去了吗?那些人…还在四周吗?”半芹压低声音,带着几分不安四下看说道。
曹管事点点头。
“有人跟着,放心吧。”他说道,“娘子说得对,不用担心,要是那些人要动手早就动手了。”
半芹点点头,忙跑着追上去。
日近午时的时候,山路上车马济济,孙观主领着观中所有人也都站在路边,神情哀伤。
半芹将一张方子捧过来。
“这是安神的茶汤。”程娇娘说道,“虽然我不能治他的病,这些茶汤给他日常用些,可以减缓他的烦躁。”
晋安郡王点点头,一旁的随从伸手接过。
“你要去凉州多久?”他问道。
“还不知道。”程娇娘说道。
我能给你写信吗…可是她自己大约也不知道落脚在哪里,你能给我写信吗?…可是深宫之中怎么能送到。
晋安郡王最终点点头。
“一路顺风。”他说道。
程娇娘屈膝施礼。
“一路顺风。”她说道。
晋安郡王转身走了几步又停下回头。
“程昉。”他说道,笑了笑,“其实,我大约也是想见见你才来的。”
说完这句话不待程娇娘说话便大步而行。
大约也是想见见你…
伤心难过的时候想要有这么一个想见的也能见的人吧。
半芹不由抿嘴一笑。虽然苦了点,但好歹还能笑一笑。
那边晋安郡王刚要上车,却见车上的二皇子跳了下来,蹒跚的笑着沿着路跑去。随从们忙要去抓住。
“让他跑吧,我跟着。”他说道,果然不再上车大步跟了上去。
“六哥儿,慢点,别急。”
看着二人沿着路一前一后,一走一跑,身后车马随从呼喝跟过去,程娇娘也转过身。
“娘子。”
孙观主忙上前神情依依不舍。
“不管你什么时候回来,太平观都给你日日收拾好。”
程娇娘点头道谢,半芹扶着她上车。
车马隆隆向西而去。孙观主一直在路边站到看不到影子。
出城十里后,半芹掀开了车帘子,曹管事立刻催马过来。
“曹贵,你回去吧,送君千里终须一别。”程娇娘说道。
曹管事的脸色满是犹豫。
“娘子。那些人还跟着呢。”他低声说道。
“没事。”程娇娘说道,“他们要是想动手早就动手了,我想他们应该是轻易不愿意惹麻烦的。”
曹管事点点头应声是,看看正月初一空荡荡的原野大路,孤零零的只有他们一行远行人,怎么看都有些凄凉。
“娘子,我还是跟去吧。你这样走我真不放心。”他说道。
程娇娘收回了嫁妆,因为要出门远行不能照顾,总不能荒废着,便让曹管事留下全权负责经营,当刚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曹管事又是惊喜又是忐忑。
惊喜的是他竟然被娘子委以如此大权。这些两个铺子两个田庄是他亲自接收盘点的,有多少收益再清楚不过,忐忑的是一下子成为这四个产业的大掌柜,这是以前在周家想都没敢想的事,后来一想京城里管着那三个产业的小丫头半芹。他也就稍微镇定点了。
那小丫头比他可小好多呢,难道他还不如一个小丫头吗?
只是留在这里不能护送娘子鞍前马后的打点,心里还是很不安。
这些产业都是娘子筹划得来的,她去奔波辛苦,他们却在身后安享生意,怎么想都觉得不合适。
“不合适?”程娇娘笑了,“你也说了,这些都是我筹划来的,并没有靠你们,那么没有你们我依旧能够筹划奔波自如,你还担心什么?”
曹管事讪讪笑了。
“跟在我身边你做的事都是我安排的,是你做还是别人做都没什么区别。”程娇娘说道,伸手指了指身边的其他随从。
见她指过来,随从们顿时下意识的催马上前一步,挺胸抬头,就差将那句看到我看到我喊出来了。
曹管事不由失笑。
“他们都可以的。”程娇娘说道,又看着曹管事,“但是我不在,这里就需要人了,需要一个能看住摊子,自己能做主也敢做主还能不胡乱做主的人。”
曹管事不由也挺起胸膛抬头。
我,我,说我呢,夸我呢这是!
“所以你跟在我身边才是我不放心的,你留下来,你放心,我也放心。”程娇娘说道。
曹管事带着几分激动,端正了神情重重的点头。
“娘子你放心,小的一定不辱使命。”他重重说道。
怎么也得比京城那个小丫头要做得好。
半芹含笑放下车帘子,曹管事转头又再次交代随从们。
随从们笑着将他围住。
“曹哥,你也太霸道了,你已经得道了,还想占着路,兄弟们还等着成事呢。”
“就是,你就安心的当你的大掌柜吧,别再想跟我们争了啊。”
“你好好干,别不如京城那个大姐儿。丢了男人的脸面。”
曹管事笑骂几句。
“你们好好的,听娘子的话,做什么都要干净利索。”他说道,“钱交给我。人就交给你们了,都好好的,好日子可等着呢。”
可不是嘛,自从跟着这娘子,日子过的可真是舒心,不用思前虑后揣测主家真实心意,那种说打就打说怎么就怎么的畅快,可不是金钱能换来的,大家哈哈笑着抱拳应声作别。
大路悠远,天空晴长。
院子里高通事伸手。空中一只鹰扑棱落下来。
“果然没治?”他转头问身后的随从。
“是,那娘子说庆王殿下病不致死,而且好得很,这摔傻不是她治病的规矩,所以不治。”随从说道。
“哟。还真守规矩啊。”高通事笑道,将手中的鹰交给仆从,一面擦手一面抬脚迈步。
“规矩也就是治不了,当时郡王都气疯了,差点打了那娘子,问那娘子是规矩不治呢还是治不了,那娘子一点也不怕。说规矩就是治不了,治不了才立了规矩。”随从添油加醋的说道。
高通事果然听到哈哈笑了,一面又点头。
“所以说这些什么神医神棍的,可能把自己摘出来了,怎么说最后都是他们有理。”他说道,“守规矩好。守规矩就好,去哪里了?”
“去凉州,好像是找什么人。”随从说道。
高通事摇摇头,带着几分不悦。
“都是不听话自以为是的小孩子啊,这大过年的就胡乱的出门。总觉得家里不好,闹点别扭就一副剔骨还肉。”他说道,“有这样的孩子,家人也都是头疼啊。”
随从应声是。
“那咱们的人…”他又请示道。
“回来吧,咱又不是程家的人,还得管着护送他家的孩子啊。”高通事笑道。
随从忙应声是。
“人手都去郡王那里,好好的相护着。”高通事说道,一面叹气,“也不想想真要在外边出点什么事,陛下和娘娘心里会多难受,本来就不好受,你们可看好了,他们掉一根汗毛也不许。”
就像对于那些弱兽家宠一样,对于弱者孩童,他一向是很富有爱心的。
随从应声是退了出去。
高通事负手在身后,踱着四方步,哼唱着好事近慢悠悠的而去。
正月十五,不止京城上元佳节热闹,天下所有州府县村都是如此。
看着这个小城里堆起的灯山,虽然比不上京城那般精巧,但想来晚上点燃时也必然璀璨生辉。
很多孩童围着灯山笑闹,站在晋安郡王身边被牵着的二皇子也啊啊的喊着要过去。
晋安郡王便拉着他过去。
二皇子围着灯山笑嘻嘻的转着看,然后便伸手去扯。
一旁的店铺掌柜顿时心疼,虽然看这些随从相护的二人身份不凡,但还是去阻拦。
“官人,我们这晚上还要用,好些人费了半月的心血呢。”他委婉说道。
晋安郡王点点头,上前拉住二皇子,低声的哄劝。
四周的人都看着这个脚步蹒跚一颠一颠,流涎水咧嘴傻笑目光神情呆滞的孩童,认得出是个痴傻儿,再看这个十几岁的少年温柔呵护,不由满是好奇。
“这孩子…”掌柜的忍不住问道。
“这孩子是个傻子。”晋安郡王答道。
这般直白的回答倒让掌柜的神情讪讪。
“他是个傻子,但也是我的弟弟。”晋安郡王神情淡然,微微一笑说道,伸手牵住二皇子,“六哥儿,我们去前边看,前边还有更好的。”
孩童啊啊呀呀的也不知道听懂没听懂,歪歪斜斜的向前走。
“把一个傻儿养这么好,看的这么亲的,还真是第一次见。”
看着走开的二人,掌柜的摇头感叹。
这个小城不大,一条街很快走完了,二皇子也似乎累了,直接就坐在地上哼哼啊啊的不走了。
“公子,我们换船还是坐车?”随从过来请示道。
晋安郡王看了看前方,又低头看地上的孩童,想到什么蹲下来。
“六哥儿。”他喊道。
孩童自然不会理会,继续把玩自己的手指。
“六哥儿,你不是喜欢看舆图吗?”晋安郡王拉住他的手说道,“哥哥带你去看看真正大山河川是什么样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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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周末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