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卷 击水 第一百一十九章 目睹
一大早的时候位于城外的太平居前就已经站了不少人,虽然有人提前定位置的时候得知了今日歇业,但也还有很多人是临时随兴过来的,因此当听到歇业时难免扫兴。
“你们人都闲着,有什么事不开门啊!”
这样的质问不时的响起。
“我们有事。”门前站着的店伙计说道,神情有些哀戚,“我们东家过世了,今日是他们灵柩回乡的时候,我们都要相接。”
他的话才说完,从后院里走出不少人,虽然没有披麻戴孝,但手里都举着的丧牌灵旗白幡。
看到他们出来,这店伙计也不再和众人说话,跑过去站到队伍里。
果然是有丧事啊。
众人们无奈只得要散去了。
“诸位对不住了。”掌柜的躬身说道,连连歉意,一面指着路边正摆上的几个酒坛子,并一摞碗,“待会儿要散酒与大家吃,如果无事的话可以吃一碗。”
来这里吃饭的人大多数都不在乎这一碗免费的酒,更况且散的酒又能有什么好的。
便有人笑着摇头离开了,但也不是都走了,有些闲人无事的,也有些真的贪杯的留下了,站在路边好奇的看着这些人。
“你们东家不是陈相公吗?”
“你们东家怎么过世了?”
“你适才说他们,难道你们有好几个东家?还一起过世了?”
大家纷纷询问。
“我们东家为西北军中敢勇,五月时一场攻守战中与城同存同亡,五个东家战死。”掌柜的说道。
五月那场战事京城民众还是知道的,毕竟那是一场大战,报喜讯的兵丁喊遍了全城,城中钟鼓楼庙宇等处还唱了三天的大戏。
原来是在那次战中亡故的。
真没想到太平居的东家竟然还会去西北阵前,还竟然阵亡了,这可真是除了用一腔热血报国好男儿外没有别的解释。
大家纷纷感叹,有了这个由头。站在路边等候的人就越来越多了,毕竟这是个谈资。
大家一面低声议论着一面好奇的向大路上张望。
………………………………..
“范爷。”
一个男人上前施礼。
“都好了。”
范江林看向前方,五辆车,五具棺木整齐摆放其上。拉车的马也带上了白布。
他又转过头,看着妻子也换了孝衣,而怀里的婴童虽然年纪小,却是一套重孝,只不过孩童不知悲喜,此时红扑扑的脸上满是笑意。
范江林伸手抱过孩童。
孩童咿呀呀的伸手摸他的脸。
这些日子婴童跟他们同吃同睡,已经熟络了,在婴童的心里,这就是他的父母,而他真正的父母就算长大了有人告诉他。他也永远不会有半点印象了,唯一能记着的就是一个名字而已。
范江林红着眼贴近孩子的脸。
胡渣轻轻蹭在孩子的脸上,对孩子来说这是一种逗弄,他咯咯的笑了。
棺木,白幡。麻衣孝布,孩童的笑,这场景带着诡异的美感。
范江林深吸一口气,将孩子抱好,一手接过灵幡。
“弟兄们,我们回家喽。”他扬起声音拉长声调喊道。
伴着他这一声喊,跟随在四周的随从们将篮子里的纸钱杨起来。飘飘洒洒飞扬如雪。
……………………………
“来了,来了。”
太平居前的人并没有等太久,就听见有人喊道。
而同时有一匹马儿奔来。
“英灵归来,英灵归来。”马上的人高声喊道疾驰报过。
伴着这声喊,其后的车马缓缓出现在人们的视线里。
“东家。”
掌柜的一声哀嚎俯身跪地呜咽。
身后的伙计跟着跪下齐声俯身在地呜咽,另有一众人开始扬散纸钱。
“东家。一路走好。”
他们齐声拉长声调高喊。
原本喧闹的人群都安静下来,在这漫天飞扬的纸钱中神情变得肃穆,尤其是送葬的队伍走近了,看到其前被男人抱在怀里的孩童,虽然没人介绍。大家看装束也知道这是那车上五个死者中一个的遗孤。
范江林对路边拜祭的人视而不见,只是骑在马上抱着孩童目视前方,肩上扛着灵幡迎风飘扬,怀里的孩童张着手对着灵幡咿呀呀的喊叫。
“真是太可怜了。”围观的路人忍不住感叹道,那些妇人们则忍不住拭泪。
“这么有钱有业的,去当什么兵啊。”
“是兵吗?不是将官吗?”
“什么将官啊,是兵,战死了都白死了,听说连封赏都没有。”
“天啊,天啊,这也太过分了吧?”
“怎么战死的?快说说。”
围观的人群开始议论纷纷,看着行进的队伍指指点点。
而行走在队伍里的几个兵丁也难掩惊讶。
他们早知道这茂源山的七人是京城一个店铺的东家,逢年过节送礼品堆满了营房,更别提每半年一次的红利,据有人亲眼见一次就有几万贯。
几万贯啊,对于西北来说,多少将官的身家都没有达到如此。
但很多人还是将信将疑,毕竟有了这些身家,谁还会在阵前拼命,放着金银富贵翁不做,去做着不知什么时候丢命的生计。
或许他们只是凑巧在京城发了什么横财吧。
此时此刻看到这些迎接的人,以及那嘶声裂肺的东家的哀嚎,几个兵丁才算是彻底的信了。
那个食肆就是吧。
看起来很不错呢,果然是有产业的。
几个兵丁心里五味陈杂,又是可惜又是难过又是说不上来的羡慕。
这短短的一段路很快就过去了,那些跪在路边哭丧的人群站起来,自动的排序跟在车后,白幡又增加了很多,飞扬的纸钱也稠密了更多。
送葬的队伍离开了,路边的人也要散去。
“来,来。诸位,请收下谢礼酒。”太平居留下的五个人说道,一面开始给诸人发碗。
有人接了有人迟疑没接。
“这是人家大东家自酿的酒,并不对外售卖。世间独一无二,据说是第一烈酒。”有人说道,一面抱起酒坛,说到这里停了下,“所以酒量不好的还是浅尝一下就可以了。”
这话让四周要散开的人顿时又聚拢过来。
“瞎说什么呢?”
“我们可没瞎说,人家说的,我们也不知道,我们只是被雇佣来散酒的。”那人笑道,一面伸手推开酒坛盖子。
“好香!”
“闻起来不错,给我尝尝!”
“只有这两坛。饮完就没了,这是不外售的,是大东家特意为死难的东家们酿制的。”
酒水哗哗的被逐一倒入大碗中,很多手伸过来端走。
大多数人都一仰头大口喝了。
顿时响起一片嗷叫。
“好烈!”
伴着嚎叫,有人噗通栽倒在地上。
“有人醉倒了!”
“天啊不会吧。一碗酒就倒了!是不是不会喝酒啊!”
………………………………….
“来了,来了”
城门口聚集的民众忽的有人大声喊道,这声音让等候多时的人群骚动起来。
守城的兵丁们也顿时紧张起来。
“哎,大人,这事没问题吧?”一个兵丁低声说道,一面看着城门前拥挤的人群,摆着的几案。以及几案后举着白幡的十几人,其间竖着一个旗杆,其上怡春堂三字迎风飘扬。
怡春堂京城的人没有不熟悉的,就是那间曾有神医娘子坐镇的药铺,虽然后来神医娘子消声觅迹,但他家的生意一直不错。药好,大夫也好,毕竟曾有神仙光临过的地方怎么也沾点仙气。
这死者到底是什么来路,竟然跟怡春堂还有关系。
“没问题,不就是有钱人愿意吧丧礼搞得阵仗大些摆场些嘛。”监门官满不在乎的说道。一面伸手摸了摸袖子里重重的钱袋。
这些有钱人就爱这个虚面子,不是还有人为了体面雇人在丧事上哭丧嘛,这在街上摆个拜祭,用些免费的酒水笼络一群看热闹的人捧场,跟那请人哭丧性质一样。
“天子脚下,京城之中,能有什么事。”
“英灵归来,英灵归来。”
举着白幡的一骑先疾驰而来,不做片刻停留径直穿过城门向内而去。
伴着他的过去,原本伫立的怡春堂的诸人便齐刷刷的撩衣跪地了。
“几位东家走好!”怡春堂掌柜的率先喊道,俯身呜咽。
身后的伙计俯身呜咽迎合,早已经拎着篮子等候的随从抓起一把把的纸钱扬起。
纸钱飞飞扬扬,与渐渐走近的送葬队伍里的纸钱混在一起。
“竟然死了这么多…”
“真是太可怜了…”
“孩子还小呢,真可怜…”
“怎么死的来着?”
围观的人群响起低低的议论声,看着面前的车马人经过,从这边过去,又有更多的白幡送葬人加入其中,站在城门上看去很是震撼。
“果然排场够大。”监门官点点头说道。
送葬队伍很快就过去了,监门官点点头,示意可以去驱散城门口的聚众了,却见还未撤去的几案前的几人抱起了酒坛子。
“诸位,这是我们东家的谢礼酒,请吃一碗吧。”
对了,这些人宣称要请路人免费吃酒。
“只有两坛子,是大东家家自酿的,不外卖,独一无二,世间第一烈酒,大家要少吃一口。”
监门官听了失笑。
“行啊,送葬还不忘做买卖,咱们真是小瞧这些生意人了。”他说道,一面招呼大家,“走,走,下去尝尝这第一烈酒去。”
………………………
“东家,东家…”
街道上人群里男人的嚎哭更外的引人注目。
两个伙计搀扶着一个哭的不能起身走路的男人拦在路中间。
其后跟随着十几人举着白幡,一旁写有神仙居三字的大旗飞扬。
“东家,东家,你们怎么就这样走了?你们怎么就这样走了?”
男人捶胸顿足几乎晕厥,两个伙计都搀扶不住,只得任凭他跪倒在地上。
“这人是谁啊?”
“你们不认得,那是神仙居的左手大厨李大勺啊。”
“左手大厨?就是那个做的一手好鱼生的神仙居大厨?”
“就说那个断了右手又用左手练了好刀工的厨子啊。”
“是啊是啊就是他,多少人去神仙居点名要他做的鱼生呢,好刀工。”
“这几个人竟然是神仙居的东家?”
这话立刻引来反驳。
“何止神仙居,还是太平居,还有怡春堂的东家呢。”
京中有名的三间店都与之有关?开什么玩笑啊,那得多大身家啊!这样身家的人还会死?死也许会死,但绝对不会死在阵前。
谁这么有钱还会去玩命啊,傻子吗?
“骗你们做什么,我是一路跟着看热闹来的,这几家都设这祭案,都有人跟随呢。”
“这三家店竟然是一个东家!”
这个消息顿时在街上散开,引得人群哄乱。
这可是个大消息,一直以来三间有名的店背后东家神秘,一直让人揣测却不得,没想到一场丧礼就要揭开谜底了。
“快去看,他们说的大东家到底是谁。”
街上人潮涌涌就要跟随已经过去的送葬队伍,但却被人喊住了。
“诸位,这是我们东家的谢礼酒,请吃一碗吧。”
“只有两坛子,是大东家家自酿的,不外卖,独一无二,世间第一烈酒,大家要少吃一口。”
“真是说的大话,这酒有什么可吃的?”
但这一次质疑的声音才起,就被人打断了。
“给我吃,给我吃!”
乱乱的声音引得这边的人都看去,见从那边跑来好多人,一个个面色通红眼睛发亮,有些还脚步蹒跚,但却不妨碍他们速度极快的冲过来,对着酒碗就是扑抢。
“这是好酒,好酒啊,世间第一烈酒啊。”
“真这么好?”
“当然,你们去看看,一路已经醉倒无数人了!一碗啊,一碗就醉了!”
“快追啊,那边还有呢,快追过去啊。”
身在其中的人倒不觉如何,只是觉得越发的拥挤,但此时街上两边楼上的人此时此刻都神情惊愕,一脸不可置信。
从他们这个角度看去,整条街上人潮汹涌,就好似上元灯节时那般热闹。
怎么突然变得这么多人了?
怎么一个送丧的队伍过去就过去了,为什么人群不但没有散去,反而追随其后奔走?、
他们不由向来时的方向看去,那边更有人群涌涌而来,就好似大河决堤洪流滚滚,竟让人忍不住几分心悸窒息。
这到底是出什么事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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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六卷 击水 第一百二十章 你听
这到底出什么事了?
此时此刻走在送丧队伍里的跟随范江林来的几个西北兵丁也不停的在心里问道。
在城外的时候看到那些送葬的人他们已经很惊讶了,没想到这才是开始。
好多人啊!
好多人啊!
我的天啊,怎么这么多人啊!好像整个京城的人都出来迎接了!
我的天啊,这真的只是一个小店的东家吗?
兵丁们木木的站在送葬的队伍里,放眼望过去,视线里黑压压的全是人,前后左右,甚至路两旁的楼上,屋顶上,大树上也都站着人。
挤不进来的人大声的叫骂着,拼了命的向往里面挤,到处是人潮涌涌,原本送葬队伍中走出不少人手牵着手奋力的挡住人流,免得被堵住了路,一个个用尽了全力劝着喊着脸涨得通红。
兵丁们扬起头,看着铺天盖地的纸钱,将整个天地都变成一片白茫茫,似乎整个天地都在同悲。
满城带丧迎英魂。
大字不识一个的兵丁们心里突然冒出这么一句文绉绉的话。
这句话不是他们说的,而是以前听别人说的。
那是几年以前在西北一场大战后,一个城堡的官兵民众与城共存亡,以全城之力与西贼对抗了三天,最后几乎全亡,然后整个西北线为那些丧众盖了英灵庙,全体披麻戴孝送葬,那时候他们还小,印象里是震天的唢呐锣鼓声,以及就是这样铺天盖地的纸钱,七镇八堡前来送葬的民众。
当时便有文人雅士写了文章诗词来描述记载这件事,别的华丽辞藻他们也记不住,就记住了这么一句浅显直白易懂的话。
他们做梦也想不到会在京城也看到这一幕,而且送葬的是五个与他们一般的兵丁。
这几个人到底是什么人啊?
“你们弟兄几个好好的护送他们进京,我们可保你们一个富贵前程。”
临行前徐四根的话在耳边响起。
当时听了他们几个嘴上没说什么,心里都是嗤笑。
茂源山兄弟自己的富贵前程还没有呢。倒是把命都丢了,还说给他们?这话谁人听了不可笑。
此时此刻看来,这话还真不可笑。
能让全城都轰动涌涌来送葬的能力还能保不得他们几个小兵丁的富贵前程吗?
兵丁们瞬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急速整齐的马蹄铁声在喧闹中涌来,伴着齐声的吆喝。
“让开。让开!”
得到消息的五成兵马司的巡城兵们待亲眼看到街上的人潮时,也倒吸了一口凉气。
怪不得城门官那边飞报要出民乱了,看着街上这黑压压的人群,他们这十几众纵然铁甲长枪在手也觉得几分胆寒。
“干什么的?你们干什么?”为首的巡甲喊道。
“我们不干什么,看人家送葬呢。”
“顺便讨碗酒吃。”
人群里乱哄哄的喊道。
看人送葬?讨碗酒吃?呸,当他是傻子吗?
不知道死了什么人,这是要煽动民众闹事吗?
“送葬出城,为何进城?”巡甲喊道,摆手。
身后的兵丁立刻涌上,手上都拿着弓弩对准了这一行送葬的人。严阵以待。
“立刻散去,否则论罪缉拿。”
范江林骑在马上,怀里抱着婴童,神情木然的看着挡住路的兵丁们。
在他身后送葬的人也都肃然而立,白幡如林随风唰唰。几乎被纸钱覆盖的五具棺椁一字排在街上,和四周的喧闹形成诡异的对比。
看着这场面巡甲不由咽了口口水。
这到底是什么人?
“某西北营军下敢勇范江林,送五战死的兄弟归京安葬。”范江林慢慢说道,一面从怀中拿出一封告书。
巡甲接过告书,果然死者身份无误。
“原来是西北营军的敢勇。”他说道,神情稍缓。
不过他们怎么能闹的这么多围观?
这种场面只有在朝廷获大胜进京献俘的时候才能见到吧,那时候倒也有棺材随行。但那也是只有战死的五品以上的武官才能享受的待遇。
什么时候几个兵丁也能如此了?
“既然是安葬,就在城外,怎么进城来了?”他皱眉问道,“还是速速转出城去。”
“大人。”
巡甲愣了下,看着面前的男人,有些愣神。怎么男人说话突然变成女声了?
“大人,之所以进城,是我的安排。”
众人忙都回过头,巡甲也会回过神转头,见身后不知什么时候走来一众人。与四周看热闹的民众不同,举着白幡,很显然也是丧众。
此时此刻一个带着幂篱的女子缓步上前,女子身穿黑衣,腰中束着一条麻绳。
“妹妹。”
看到这女子,骑在马上的范江林翻身下马,不知道是骑马久了还是悲伤过度,脚步踉跄,差点跌倒,怀里的孩子却因为这踉跄而咯咯笑起来。
“妹妹。”范江林近前哽咽唤道,“我带他们回来了。”
这一句平淡的话用沙哑的声音说出来,站在一旁的巡甲忍不住心头一塞,视线落在那五具棺椁上。
而那女子身旁的两个婢女已经跪地大哭。
一路行来,只有男子们随行,除了路祭边初次的呜咽之后便没有在哭,此时此刻终于有女子的哭声响起,也让这送葬的气氛更加强烈起来。
而在这同时,不知婴童是终于被这么多人吓到了,还是被女子的哭声吓到了,哇的一声也大哭起来。
四周喧闹的人群渐渐的安静下来,大街上黑压压的一片人却只有两个女子以及孩童的哭声回荡,气氛更为诡异和压抑。
“大人。”程娇娘看着巡甲,“墓地选在城东。”
巡甲看着她要说什么,程娇娘又先接着说了。
“不过,在城东也可以从城外转过去,不是非过城中不可。”她说道。
心里很清楚嘛,巡甲心道。
“可是,我答应过哥哥们。在他们离京赴西北的时候。”程娇娘说道,面上浮现微微一笑,只可惜幂篱下的微笑没有人看得到,她的视线转向那五辆车上的五具棺椁。“待他们为国尽忠,得胜凯旋回乡之日,便拥街骏马烈酒烟花相迎。”
她说着话慢慢的越过巡甲,向棺材走去,一面伸出手,抚摸拉着车的马儿。
这是五匹毛色相同的骏马,识货的人一眼就看出乃是难得的良驹,不识货的人也会赞一声好马。
原来的视线都在热闹上,倒没注意拉车的马也是如此的好。
“此时他们归来了…”
只可惜走的时候是活生生的人,归来的却是无具冰冷的棺椁。
周围的人随之感叹。
“他们也做到了为国尽忠得胜凯旋。那么我答应的话便不能不作数。”
程娇娘说道,从马上收回手。
旁边跟随的吴掌柜立刻亲手将一酒坛子递过来,程娇娘伸手接过。
“哥哥们,这是妹妹我亲手为你们酿造的烈酒,天下独一无二。”
她说着话将酒坛倾倒。浓香顿时散开。
看着白花花的酒水倒在地上,安静的人群一阵骚动。
“哎呀可惜了哎呀好酒啊..”
“可别都倒了,留点儿留下些…”
有乱哄哄的话在人群中响起,人群掀起一阵涌浪。
程娇娘倒完这坛子酒,又转身看向巡甲。
“大人,如今我的哥哥们归来,同悲同喜。所以我请大家同饮。”她说道,“大人,你也请尝一口,来品一品,我这酒可配上我的哥哥们的烈性忠肝义胆。”
巡甲怔了下,吴掌柜已经带着人将酒水捧过来了。不止他,每个兵丁面前都送了。
“此酒烈,大人浅尝。”吴掌柜嘱咐道。
烈?
老子一个男人还怕酒烈?怕的是不烈!
巡甲立刻伸手接过,似乎是为了嘲讽吴掌柜的话,将酒一饮而尽。顿时眼睛瞪大,面色瞬时赤红。
人群里响起笑声。
“哈,哈,倒,倒,倒。”
不知哪个还在喊。
伴着这喊声,只见那边的兵丁果然有几个摇摇摆摆一刻噗通倒在地上。
人群里顿时一阵哄笑喧闹。
“看,看,我说吧。”
“哈哈哈这一路已经倒了无数人了!”
好,好烈!
巡甲只觉得浑身如同火滚过,整个人都要烧起来,双耳嗡嗡,汗淋淋而出。
好,好。
他忽地想大声吼叫,那些在家被人瞧不起,在外被上官同僚欺辱的憋屈一瞬间都发散而出,火烧之后,便是通体的顺畅。
他又想大笑。
好,好,有什么大不了的,人生在世,老子就要过的痛快。
“大人,这酒可配得上我战死的哥哥们?”
女子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古来征战几人回,战死沙场痛快淋漓,不白活一回。
“配的上!”巡甲高声喊道,一面伸手一抱拳,“狄四九送英雄们。”
伴着他的话,挡路的兵丁呼啦啦的让开了,但也有没让开的。
有四五个兵丁醉倒地上没动。
巡甲呸了声。
“怂样。”他喊道,瞪大眼张红脸喷着酒气,“抬一边去。”
那四五人很快被抬走了。
“看,五成兵马司的人让开了!”
其实不用他喊,其他人也都看到了,卢思安更是错眼不眨。
他们本来跟着人群,后来实在是被拥挤的站不住,便仗着身份来到这家酒楼的二楼,居高临下的看大街上。
“到底说了什么?怎么气势汹汹而来又俯首听命的让开了?”大家纷纷问道。
这就是上楼的利弊,看得清但听不清。
楼下此时猛然爆发出一阵喧闹,将几个议论的人的视线都又拉过来。
只见无数人在街上挤成一团,似乎在争抢什么。
“酒!”这一次大家看清了,原来是又要散酒了。
“这酒果然这么好?”几人纷纷不解说道。
适才他们可没有自降身份去吃人家散的酒。
“我让人去端几碗,待会儿咱们尝尝。”一个人笑道,带着几分先见之明。
不多时屋门被拉开了,几个小厮涌进来,一个人小心的端着一碗酒。
“大人。大人,拿来了。”他喊道。
那人愣了下。
“怎么就一碗。”他说道,一面看了眼递到跟前的酒,不。不是一碗,只有半碗而已。
“大人,根本就抢不到,这一碗我差点拼了命…”小厮苦着脸说道,“逃出来还能留半碗已经算是大幸运了。”
这么抢手?
几人又转头看窗外大街上,但见喧闹如巨浪狂潮,人流奔涌,只看得他们心惊肉跳,这要是在其中能抢到一碗可真是不容易。
所幸那酒水不过两坛,转眼便空了。要不然说不定会有人被踩死踩伤呢。
什么好酒竟然让人如此疯狂?
“都是因为那些前头吃过的,或者是前头没吃到听人说好的,涌来争抢得多。”小厮说道。
“真有这么好?”在场的人说道。
而卢思安则没有再看酒,而是去看街上的人群,街上已经没有什么人了。并不是说人群都散去了,而是跟着那送葬的队伍涌涌而去了,他抬眼看去,可以看着那边的街道上比适才这边还要热闹。
而这人潮必将如水一般奔流中越汇越多。
世人就是这样,一物扔在路边没人在意,一旦有人抢,不管有没有用好不好的。大家都忍不住要涌上去抢。
“好手段….”他喃喃说道。
“好酒!”屋中一声高喊让卢思安又将视线转进来。
看着自己的同伴之一正端着酒碗,满面通红。
“好酒,好酒,世间竟然有如此烈酒。”他高声喊道。
其他人也好奇的围过来,要尝一口,但那同伴竟然不舍得。
“这好酒应该有售卖吧?”他说道。“你们去买些。”
“大人,没有售卖,人家说了自酿的不售卖,只是为了祭奠这五个战死的哥哥。”
“真的假的?这么好的酒不售卖?祭奠完了就没了吗?这怎么可能?谁人肯放着钱不要?”
“如果,不是为了挣钱呢?”卢思安忽地喃喃说道。
说话的人都看向他。
“不是为了挣钱?那是为了什么?”他们问道。
卢思安视线再次看向大街。想到在街上涌涌时听到的话。
“…那五个人是茂源山人士,都是好汉,战死了…”
“…战死了也没得功赏…”
“…怎么没得功赏?”
“…怎么?肯定是蒙了冤屈呗,这世道…”
“好酒。”卢思安喃喃说道。
屋中的人都笑了,有人将余下的酒递过来。
“思安兄,你尝一尝,出了这京城,这等好酒只怕难得。”他们说道。
卢思安伸手接过酒,看了眼,一饮而尽。
酒穿肠而过,带起一片滚火,只烧的五脏六腑要炸了一般。
卢思安将手中的酒碗狠狠的摔在地上,哈哈大笑。
屋中的人被吓了一跳,看着面色通红双眼迷离叉腰大笑的卢思安。
卢思安笑声未尽人就扑向窗口,这动作让屋中的人一声乱喊,忙扑过去拉住。
“思安兄不可。”
“思安兄且慢。”
他们喊道死死的抱住,只当这卢思安积郁愤恨难解,酒壮胆要自尽。
卢思安被众人拉住丝毫不察,一面放声大笑一面扬起手对窗外挥点。
“你要听!你要听!便让你听!便让你听!听这满城尽谈茂源山!”
伴着他嘶声裂肺的大喊,就听空中一声巨响,如同炸雷,这声响盖过了众人的声音,大家愕然看去,但见东边的天空上,一束烟花正绽开。
白日里没有黑夜的背景,烟花没有五颜六色的光芒,但见一片炽白。
随着他们看去,接二连三的烟花炸响,湛蓝的空中白花如云四散下坠,就好似雪片茫茫。
从来没见过白日烟花也能这般绚烂。
这一幕让所有人都呆住了,脑子一片空白,唯有头皮发麻,酥酸激痒瞬时传遍全身。
正文 第六卷 击水 第一百二十一章 休否
“那是什么?”
此时京城之中四面八方都有人看向空中。
“白日里有人放烟花?”
“可是这烟花飞的也太高了….”
位于京城南的九重塔上,几个游人正费了半日的功夫登上最高处,俯视整个京城,心情激荡才思泉涌,正要挥笔泼墨题壁的时候,平视中有白灿的烟花绽开,把这几人看得顿时呆住了。
“那是烟花?”
“怎么可能,上元灯节的满城烟花也不过三层塔高,这烟花怎么能飞这么高?”
说话间还有接二连三的烟花炸开,只让这几个游人才思诗文纷纷被炸消,一心的争论烟花能飞多高。
在东门的城墙上,巡逻的兵丁们也有些好奇的看着那些烟花。
“竟然大白天的有人放烟火。”他们纷纷说道,不过这也没什么可驻足的。
巡城的队伍继续,直到为首的人停下。
东城门的监门官再次抬头看着天,脸色越来越肃穆。
“你们看…”他说道。
都看了啊?兵丁有些不解,再次抬头看。
空中的烟花还在继续。
“烟花竟然能飞的那么高…”监门官说道,神情惊愕。
离得远看得热闹,而就在烟花下的人看得更是乱哄哄。
城东一处阔场外挤满了人,看着那边空地上有人再次将一些竹筒摆在木架子上,大家这次便有了经验伸手掩住耳朵。
但见那边的人将火在竹筒上引燃,然后疾步跑开了,伴着嗖的一声,竹筒直飞向天。
众人的视线跟着抬起头。
轰的一声,空中烟花炸裂。
地下的民众亦是轰轰。
“…这烟花比李家铺子的追星还要厉害啊…”
“…李家铺子的追星真是徒有虚名,应该叫流星...”
“…对对,人家这个才应该叫追星,看这飞的高的…如果是晚上的话能追上星星了。”
持续了一盏茶的时候。烟花终于放完了,鼻息间都是弥散的火药味,被烟火炸裂声掩盖的哭声也停了,那边的棺木也入土了。墓碑立了起来。
墓碑是无字的。
这消息很快在看热闹的人中传开了。
“…说是待世人评断….”
“…也是本来有功却不被认,怎么甘心…”
“…这几个人是什么事来着?”
“…你白跟了这么久了,竟然不知道?是不是只顾着吃酒了?”
“…是啊是啊,街上散的酒太少了,你们看那边摆着两摞呢,一定能抢到喝个够。”
伴着众人的说笑,前边忽的响起尖叫声,同时伴着重物碎裂的声音。
出什么事了?
四周的人潮顿时又是涌涌,待看清发生了什么事,现场轰然。
“我的酒啊!”
很多人失声喊道。
“范石头,吃个痛快!”
范江林拎着两坛子酒重重的摔在一个墓碑前喊道。
“徐茂修,吃个痛快!”
砰砰又是两个酒坛摔碎。
“徐腊月…”
“范三丑…”
“徐棒槌…”
范江林站在墓前,仰起头,扯着嗓子似乎用尽了一生的气力喊着。
一声一声。一声一声。
不管怎么喊,都是没有人会应答了,再也不会了。
以后连喊的机会都没了,没了。
“……万人一心兮…..子同仇…..”
“……忠与义气兮….冲斗牛…..”
“.....一个拟当千….视死亦如眠…”
“…..报国救黔首.....杀贼觅封侯….”
粗哑的难听的嗓音,吼出的没有声调的歌,伴着不断被摔碎的酒坛,酒水墓前横流。酒香气四散。
这场面给围观的众人再次带来震撼,不管是为了酒还是为了看烟火,或者仅仅是为了聚拢而聚拢过来的人们都安静下来。
“..招募赴蓟门.....军动不可留....”
“......千金买马鞭......百金装刀头....
不远处的山坡上,秦十三郎慢慢的哼唱道,一面扭头看身旁的周六郎。
“我唱的怎么样?”
周六郎手中端着一个酒碗,神情木然的看着那边人群。秦十三郎的说话打断了他心中跟随范江林的哼唱。
他哼了声没说话,端起碗要喝酒。
“慢着,这酒太烈,你少喝。”秦十三郎说道。
“你喝过了?”周六郎看着他问道。
秦十三郎看着他摇摇头。
“没有。”他说道,“你这个妹妹太讲究规矩了。说用来祭奠她的哥哥们,说只能今日喝,就果然只能今日喝,我在今日之前,在你让人抢来一碗酒之前,连味道都没闻过。”
周六郎咧嘴笑了。
“那就好。”他说道,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他还是低估了酒的烈性,被呛得连声咳嗽起来,脸瞬时通红。
秦十三郎哈哈笑了。
“你也是,难道没看到那些人吃酒吃什么样,没看到一路上醉倒了多少人,你还是不信她的话。”他说道。
“那又怎么样?又有什么用!”周六郎咳嗽着说道,伸手指着下边,“那些人,又不管他们的事,纯粹是看热闹的,他们连徐茂修他们的名字都记不住,难道还指望他们去给讨公道?用他们来传播徐茂修他们的功劳委屈?等不了三天,他们就会忘了这五个人,不,用不了三天,明天就能忘了。”
秦十三郎摇摇头,看着下边的人群。
“如果只是看这一个热闹,他们很快就会忘记,但现在,他们看到了不仅仅是热闹。”他说道,“京中人人好奇的太平居神仙居怡春堂的东家神秘身份揭开了的热闹,白日也能绚丽的烟火,当然,这两个热闹最多也能让众人谈论三五日。或者更多的一个月两个月,但还有个热闹却是这件事中最关键也是最重要的,那就是…”
“酒?”周六郎说道,他看着手里的酒碗。话音才落酒碗滚落地上,人也噗通倒下去,幸好秦十三郎眼明手快将他揽住,才避免滚落下去。
秦十三郎将周六郎甩躺在旁边,揉了揉手臂。
“这小子,两年不见真是长得不少肉,重死了。”他嘀咕道,看着山坡上满面通红酒鼾声声不时咧嘴笑的小子,笑着摇了摇头。
伴着鼾声视线重新投回山坡下,那边的送葬的人已经要离开了。但围观的人还没散去。
“酒,这么好的酒,世间独一无二的烈酒,还是只此一回,世上再难见到的酒。尝到的人怎么会忘,不仅不会忘,还会在心里越来越酝酿陈香,没尝到的人也不会忘,不仅不会忘,还会因为没有吃到而后悔不已。”
“这世上最不能忘的便是不得。”
“并且会随着时间越久越难忘。”
“只要想起今日的酒,便会想到今日的事。便会记得这茂源山五兄弟。”
“这个酒,不出所料的话,自今日起便会被叫做茂源山。”
秦十三郎看着山下,站起身来,七月末的热风穿过原野回旋,卷起他的衣袍飞扬。
她的确什么都没做。没有找人,没有求谁,没有哭诉,没有上告,正如她所说。她只是要安葬自己的哥哥们。
可是谁会想到会有这么大的安葬声势!
“你要听!你要听!便让你听!便让你听!听这满城尽谈茂源山!”他抬头含笑说道,视线看向城门内。
天家们,朝廷们,官员们。
便让你听!便让你听!听这满城尽谈茂源山!
“一直隐藏其后的她,这次竟然一下子站到了京城人面前。”秦十三郎说道,一面伸出手,“太平居的豆腐、过路神仙、神医娘子、逃兵们的妹妹,不,摆明了这四个身份,便也相当于摆明更多的事,聪明的人肯定会联想到,比如刘校理、比如逃兵事件…”
说到这里他吐口气,看着山坡下。
“一下子抛出这么多本事,可见是真怒了。”
他说着又坐下来。
“会做豆腐,会做美食,会治病,会天文历法,这次又做出酒…”
他说这话扳着手指一一数道。
“每当对她一出手惊叹的时候,她旋即又会让你更惊叹,真不知道,这娘子还有什么神奇隐藏其后,真是让人眼花缭乱看也看不透看也看不尽…..。”
他说道这里用脚踢了踢一旁酣睡的周六郎。
“真是让人怎么舍得不去看不去想,真是让人舍不得离开,你说,是不是?”
酣睡的周六郎被他踢的哼哼两声作答。
天空已经恢复平静很久了,巡城兵甲也在城墙上转了两圈了,东城门的监门官还是站在原地望着天空一动不动。
“烟花怎么会飞的那么高?”他喃喃说道。
经过的兵丁们皱着眉一脸不解。
自从方才看到了那白日的烟火后,监门官就一直这样了,似乎在思索,又似乎在发呆,偶尔还会冒出这一句重复的话。
怎么大人一下子变得跟女人或者文人似的感慨风花雪月了?
“那又怎么了?”有人忍不住接话问道。
“从来没有飞那么高的烟花,因为火药做不到。”监门官摇摇头说道。
兵丁们互相使个眼色,藏着几分笑意。
“李大人真是内行看门道。”有人似笑非笑说道。
这话让这监门官回过神,他皱眉头看了那兵丁一眼,自己虽然大小是个官,但在这京城官员遍地狗的地方,作为最末等的武官其实什么都不算。
看看眼前这个小兵,虽然是兵,自己是官,但人家却有个比自己官还要大的亲戚。
监门官收回视线没有说话。
“做什么呢?”远处走来一众人说道。
为首的将官威风凛凛,监门官忙上前迎接。
“李大人看烟火呢。”有人笑道。
这话引得一片笑声。
“李茂,既然花钱买了官身,就别总想着你家的生意了。”那将官皱眉带着几分不悦说道。
监门官面色尴尬低头。
“是,大人,下官,没有。”他说道。
“没有就好,好好的当差,将来混个班值做,到时候也让人知道你李家也有个好男儿,并非只有烟火,提起你们李家不只有爆竹祖师。”将官说道。【注1】
话虽然听起来是鼓励,但看着四周人或者掩藏或者赤裸的笑,就知道这还是一种羞辱。
监门官,京城盛名的烟火铺子李氏家的长房第三子,因为李家进贡烟火受到皇帝褒奖而得以获得一个武官官身的李茂,攥紧了拳头,躬身应声是。
众人呼啦啦的走开了,他才慢慢的站起身,一面再次抬头看天空。
“你们有没有想过,烟火直上能飞那么高,如果平射呢?”他喃喃说道,眼睛闪闪发亮,“到底是怎么做到的,能飞这么高的火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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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唐史》载:“李畋,江南西道袁州府上栗麻石人氏,生于唐武德四年(公元621年)四月十八日。”唐太宗李世民被山鬼迷缠,久治无效,遂诏书全国求医。时年24岁布衣猎人李畋应诏揭榜,借打猎用土铳原理,采用竹筒装入硝,爆驱逐山魈邪气,使皇上龙体康复,遂封李畋为爆竹祖师。
ps:今日一更…太累了出去玩一趟,关键是情绪跟不上,我得把故事重新读一遍才能重新融入,这也是我为什么一日也不敢不码字。
正文 第六卷 击水 第一百二十二章 不止
街道上的热闹原本只是街面上的热闹,传不到深宅大院里去,但这一次他们比以往都更快的知晓了这热闹。
天空中的最后一朵烟花散去已经很久了,很多身大宅深院里站的人才有些不舍的收回视线。
“老爷,老爷,问清楚了,问清楚怎么回事了。”
然后很多人家的内宅都响起小厮这样的喊声。
“是她…”
陈绍听完了小厮的话,从惊讶到惊骇又到苦笑,神情如同春夏秋冬四季一般的变幻,最终话反而只说了这一句便坐着不动了。
陈夫人则自始至终只有一个情绪。
“她果然来了,老爷,你看,程娘子她果然来了。”她有些激动的重复说道。
“是啊,她果然来了。”陈绍说道。
就知道她不会不来的。
没有事倒罢了,有了事,这娘子什么时候后退过,连一丝犹豫都没有过,一向是抬脚就踏过。
“不过,老爷,您看,你果然是多虑了,能安排的这样说明她很早就来了,但她并没有找谁说这事,只是默默的忍着悲伤安葬了那几个人。”陈夫人接着说道,一面叹口气。
陈绍转头看她,神情古怪。
“默默?”他说道。
这叫默默?
这种默默可真是吓死人!
还真是要死人了!
陈绍吐口气,就知道这娘子一出手就要人命的。
是的,她的确谁都没来找,谁也没求,反而此时此刻,有人还算是求了她,受了她的情。
陈夫人还在絮絮叨叨的说准备些丧仪送去什么的,陈绍则一句也听不进去了,他抬头看着门外。似乎能听到街上传来的喧闹。
这还只是今日,待明日,待后日,待这热闹散开去。相传去,夸张发酵去…..
“来人。”他抬头喊道,打断了陈夫人的话。
门外小厮进门应声。
“去看看卢思安走了没?”他说道。
而在另一边,陈老太爷伸手拍了拍还站在廊下痴痴望着天空的陈丹娘。
“好了好了丹娘,小心脖子疼。”他笑道。
陈丹娘依依不舍的收回视线。
“爷爷,爷爷我们快去买,去买这种烟火。”她急急的喊道。
陈老太爷哈哈笑了又摇头。
“这世上不是什么东西都有卖的。”他说道。
陈丹娘不解的看着他。
“有些东西你可以要,但不一定能买。”陈老太爷笑道,一面拍了拍陈丹娘的头,“等过一段。爷爷带你去要。”
陈丹娘虽然听不懂前一句,但听得懂后一句,顿时高兴的点点头。
“我去告诉姐姐们。”她说道,高兴的跑开了。
陈老太爷含笑看着孙女跑开了,他抬头再看了眼天空。又回头看室内,立在当中的屏风上曾经浅浅的圈圈点点因为越来越多而变得很明显了,让这张蓬莱山水六叠屏风失了原本的精致。
“这一次,不知道又要添上几个。”他说道,微微一笑。
当夜京城下了一场大雨,雨后的京城更添几分清爽。
街道上的纸钱昨日就已经清扫了,再加上一夜大雨的冲刷。街道上已经恢复如初,似乎昨日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但这只是似乎。
走在路上的人很快就发现不同之处。
“那些人干什么呢?”路人好奇的问道,一面伸手指着一边,“拜祭吗?”
这是一处墓地,看起来不小,但又显得很简陋。几个新坟包几个石碑,几株新栽的树,但奇怪的是这墓地周围有很多人,甚至还有人干脆躺在地上。
“哦,他们不是拜祭。是在吃酒呢。”有人笑道。
路人们更为惊讶,吃酒?用鼻子吃吗?
他们抬头看四周上下。
“哪里有酒?”他们问道。
有人伸手环指四周一圈。
“这里啊到处都是。”他说道。
这一圈转的路人们更晕了,京城的人都这么疯疯癫癫吗?
“不知道吧?”
更多的疯疯癫癫的人过来了。
“昨日京城可是发生了一件大事….”
“什么大事?”也有更多的路人围过来好奇的问道。
“你们知道这是什么人的墓地吗?”
“..这跟酒有什么关系?”
“..快说酒…”
“要说酒就得说这墓….”
而此时在太平居神仙居甚至怡春堂里都挤满了要买酒的人。
“且不说有没有酒买,你们怎么也不该跑到我们这药铺来买啊?”怡春堂的掌柜哭笑不得。
“那哪里有卖?”
“我昨天只吃了一碗啊,我只吃了一碗啊,这世间的酒我是再也吃不得了,都是寡淡无味的…”
“你还吃了一碗,我就舔了几滴….”
同样的对话自然在神仙居和太平居不断的响起,闹得乱哄哄的生意都快要做不下去。
两家各自的掌柜不得不站出来安抚。
“诸位,我再说一遍,这酒不是我们这里酿制的,我们没有。”
“不是说是你们大东家酿制的吗?”
“是我们大东家酿制的,但我们不卖啊。”
“为什么不卖?”
“这酒不是卖的啊,是我们大东家为我们几个东家特意酿制的。”
“那也跟卖也没关系啊?”
吴掌柜含笑摇摇头,看着乱哄哄急切询问的人们,伸手示意。
“诸位,诸位。”他含笑待场中的人安静下来,才接着说道,“特意,独一,无二,只为他们,如果售卖的话,又算什么独一无二?”
满场的人看着他神情呆呆。
“就这样?真的不卖?”
周夫人问道。
面前的丫头婆子纷纷点头。
“是啊是啊,多少人围着门问都这样回答。”
“还有好些食肆也都去了要订购他们家的酒。可是都被拒绝了。”
周夫人端着茶碗怔怔,又失笑。
“那酒果然这么好?”她问道。
“好,好的很,那些人都要出价一贯了。”一个丫头忙说道。
“不是。你那个是昨日的价格,今日已经涨到二贯了。”另一个丫头急急说道。
周夫人的茶一口喷出来。
二贯!
“她可真敢要价!又当是卖命呢?”她说道。
“夫人,不是她要的价,是人家抢着要给的价格。”丫头们说道。
还是跟卖命一样,她没要价格,别人哭着喊着要给她…
二万贯!
二万贯!
周夫人的耳边似乎又响起当初院子里的喊声。
她伸手拍着胸口。
真是疯了,又想到丫头们描述的那日的情境…不说街上散的酒,光在墓前砸碎的酒就少说有十几坛…
一壶二贯…
周夫人闭了闭眼。
怎么到这女人这里挣钱怎么就这么好挣呢?偏偏她还总不把钱当钱…
不就是几个人乡野汉子,认什么干哥哥,认了也就认了。还让他们当东家,当就当了,死就死了,还这么大排场的安葬…
这不是傻子是什么啊?
“那这次呢,她卖了吗?”她吐口气问道。
要是卖了也算是不白摆排场。这个酒的名气也是打出去了….
丫头们摇头。
“夫人,人家依旧说了,不管多少钱,千金不卖,说不卖就不卖。”一个坚定的说道。
说不救就不救…
周夫人哼了声。
“不过,虽然不卖,但也不是以后大家就永远吃不到。”另一个丫头想到什么又忙说道。
大家都看过来。
“那掌柜的说。说到他们那几个东家周年祭的时候,还是会散酒的。”丫头说道。
…………………………………………..
“….这么说只能等那几个人周年的时候才能吃到这酒?”
一间茶馆里,一群人围在一起说笑热闹。
“是啊,是啊,只能等明年此时了。”
“错了错了,不是到明年此时。那茂源山五壮士是五月遇难,虽然此时下葬,但周年却应该是五月。”
“你记得可真清楚。”
“我当然要记清楚了,我回去就把这个日子刻在心上!”
“这么说还能少等三个月喽真是太好了!”
“你怎么知道的?”
“我叔叔家的侄子的妻妹的舅公的孙子就在太平居当差….”
“真是奇了怪了?怎么有人放着钱不要?”
“人家缺钱吗?也不看看那是谁!太平居!怡春堂!神仙居!”
“..还有神医,一条人命万贯…”
“等等。说酒呢怎么又说到什么神医?”
“…这么大的事你竟然不知道,真是孤陋寡闻,说到这神医,那可是很久以前的事….”
“…等等,说神医呢,怎么又说到茂源山?茂源山是啥?”
“这茂源山是五个壮士啊,死在西北阵前….”
“..太乱了,谁能说个清楚?今日的茶钱我包了!”
“我来!我来!”
大厅里顿时更热闹了。
秦十三郎将几个钱扔在桌子上起身,看着对面还端坐似乎听得出神的周六郎,伸手拍他一下。
“走了。”他说道。
周六郎被打断很不高兴。
“你走吧。”他说道。
秦十三郎笑了。
“听到了吧,放心吧。”他说道。
周六郎端起茶碗没理他,秦十三郎抬脚迈步,走了几步又退回来。
“我知道,你听别人说她,怎么听也听不够….”他低声笑道。
周六郎嗤了声。
“不过我要去见她了,你要不要一起去?”秦十三郎笑道。
“伙计,添茶!”周六郎举起茶碗喊道。
正靠在柜台前厅那边人说的热闹的店伙计被喊了两声才回过神,忙应声拎着壶跑过来。
秦十三郎笑着抬脚走了。
门外街上人群熙熙,隔不远总有驻足的人群,其间一个高谈阔论,其他人听得神情激动,虽然听不清,但看那人伸手指着街道比划的样子也可以猜到毕竟说的又是茂源山。
秦十三郎含笑伸手接过小厮递来的马缰绳。一面翻身上马,要走之前又看了眼茶肆,透过直窗可以看到其内的周六郎坐在几案前。
少年郎专注认真的看着那边站着指手画脚说的热闹的一个茶客,如同其他人一般。不时的露出惊讶惊喜惊叹悲伤的神情,似乎是第一次听到那些事一般津津有味。
秦十三郎笑了笑,正待催马前行,另有一个小厮从远处疾步奔来。
“公子,公子。”那小厮近前,喘着气俯身低声说了几句话。
秦十三郎神情微微一怔但旋即释然。
“真快啊。”他感叹道,“怪不得她说她只需要做自己该做的事,至于别的事,总有人会抢着去做。”
那一日的送葬之后掀起多大的热闹,对于程娇娘来说似乎从来都不知道。几个哥哥入土之后她就回到了玉带桥的宅子,日子一如既往。
天色蒙蒙亮的时候,孩童的哭声在院子里响起。
“他是饿了吗?”婢女好奇的问道。
范江林的妻子黄氏一面哄着孩子一面摇头。
“不是,他就是没睡够就闹。”她说道。
二人正在说这话,廊下传来脚步声。
“娘子。”婢女扭过头高兴的喊了声。
黄氏也忙抬头看去。见门口廊下站着一个素衣女子安静的看过来,她顿时又低下头,依旧没敢看清她的样子。
“是不是,吵到…吵到娘子了…”她有些不安的说道,一面忙更快的摇晃哄抚孩童。
这动作却让孩童的哭声更大。
黄氏的额头冒出一层汗,她自己也想哭了。
“孩子就是爱哭的,这有什么吵的?”程娇娘说道。迈步过去了。
“大娘子,你别怕。”婢女又转过头,看着手忙脚乱的黄氏笑道,“我们娘子没那么多事,你放宽心,这里就是你的家。”
黄氏有些牵强的笑了。环视四周。
她一个西北屯堡城长大的女子,跟着当账房的父亲认得几个字,也算是有见识,但再有见识也想不到自己有一天会在京城有个家有个小姑子…
还是能引得全京城的人出门参加丧事的小姑子。
黄氏伸手抚了抚心口,将怀里的孩子拍了拍。
吓得她到现在连这小姑子长什么样都没看清。
“那时候我刚和大郎成亲。七郎媳妇还和我猜测妹妹是什么样的人,我们想啊想啊,都想不出来,七郎说他的妹妹是神仙一样的…”黄氏一面晃着怀里的孩子一面说道,“那时候整日想什么时候见见,还想到时候七个媳妇一起来,没想到最后就来了我一个….”
婢女眼里闪着泪笑了,想到什么起身。
“大娘子,到家你也拘束,我带你看看郎君们住的屋子,都是按着他们离开的时候样子收拾的,摆设都没变,衣服也都留着呢。”她说道。
黄氏也跟着起身,一面晃着怀里的孩子。
“走喽,去看看你爹爹的屋子。”她说道。
后院里,嗡的一声,一支箭命中靶心,摇摇晃晃。
程娇娘举起手里的弓箭也对准了草靶子。
“妹妹还是每日都练箭?”范江林放下手里的弓箭问道。
程娇娘点点,手中的箭应声而出。
“好。”范江林拍手赞道。
程娇娘冲他晃了晃手里的弓。
范江林看着她有些不解。
“一石。”程娇娘说道,还微微笑了笑,带着几分炫耀。
范江林看着她一刻,咧嘴笑了。
“好,好。”他点头说道。
程娇娘重新站定拉弓,一支箭接一支的飞出。
范江林站在一旁安静的看着。
好,好,他的视线有时候会有些模糊,似乎看到徐茂修等人在身边站着,也正笑着称赞。
“好。”他大声说道,拍拍手,“只是还不够稳。”
程娇娘转头看他,微微一笑点点头。转过头继续拉弓射箭。
秦十三郎过来的时候程娇娘正在习字。
“还请公子稍等一刻,就要好了。”婢女笑道,一面侧身让开门做请。
“你如今倒在家闲着了?大掌柜也不忙了?”秦十三郎与她打趣道。
“我家娘子让我歇几日。”婢女笑道。
秦十三郎整了整衣衫。
“既然大郎君在,我自然要去拜见的。”他整容说道。
透过展开的门可以看到其内的范江林与秦十三郎对坐说话。看起来并不生疏,黄氏有些惊讶又有些好奇。
“这位公子是什么人啊?”她忍不住问道。
“这是公主府秦家的小郎君。”小丫头说道。
公主府!
黄氏差点窒息,伸手抚着胸口。
她适才还看到那位小郎君与自己的丈夫持平礼的吧?我的天啊。
正惊讶间,见那边书房的门拉开,程娇娘走了出来。
“妹妹,我将在西北的事详细的告诉秦郎君了。”范江林说道,带着几分坦然。
程娇娘点点头坐下来。
“我们的事没有不可对人言。”她说道。
“那娘子接下来只怕要和更多人的说一说郎君们的事了。”秦十三郎说道。
程娇娘和范江林都看向他,一个神情依旧,一个则有些不解。
“昨夜有人上书弹劾姜文元。”秦十三郎说道。
…………………………….
高凌波被叫起的时候正在小妾屋子里温存,因此带着几分不悦。
今日不是大朝会。他便懒得去参加常朝看主持朝会的陈绍等人的脸色,虽然陈绍这些日子的脸色让他看了很愉悦,但山珍海味总吃也会烦,便告了假今日在家歇息。
“被人弹劾就弹劾,有什么大不了的。哪个没有被弹劾十次八次的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侍制,把这种口水弹章当回事,你们是越活越回去了吗?”
高凌波没好气的敲着几案说道。
面前跪坐的两个官员双眉紧锁,神情紧张。
“大人,这次不一样。”他们说道。
“怎么不一样?是谁?又是陈绍那群人中的哪个?吓得你们这样?弹劾了什么?叛国还是通贼?”高凌波喝道。
“是卢思安。”两人咬牙说道。
卢思安?
“这王八蛋还没滚出京城呢?”高凌波愣了下问道。
“原本是要走的…”一个官员说道,“我们已经命吏部催促他赴任…”
“行了行了,要死的东西了。你们怕什么?”高凌波打断他说道,旋即又是一怔,“不对啊,他怎么上弹劾奏折?他如今不过是个外放官,是陈绍干的?”
不待二人说话,他就冷笑。一面抬手拂袖。
“干的好啊,逾矩私递奏章,我正好送他们一起去南州做个伴。”他笑道。
“大人,大人,不是陈绍递的。卢思安走了驿站的漏子。”一个官员急忙说道,“充作边境急报直接递到了皇帝面前。”
高凌波换了个姿势坐,带着几分不解。
“这王八蛋是活的不耐烦了,急着要死呢?”他说道,“是找到什么新鲜事说了吗?”
“内里传来消息,奏章上写的是姜文元轻外敌,欺瞒朝廷,辅佐陛下不以道,赏罚不明,至军民怨道….”一个官员说道。
“停停停。”高凌波打断他,歪头看着这两人,“卢思安是不是疯了?”
两个官员对视一眼摇摇头。
高凌波猛地一拍几案,吓得两个官员打个愣怔。
“他没疯,那你们是傻了?”他喝道,被打断美人温柔的火气就这么再也压不住了,“因为打听了下西北功赏的事,他就被陛下踹出京城了,如今还敢写弹劾奏章又说西北功赏的事,这是好事,这是他自己寻死,你们吓得要死干什么?”
两个官员叹口气倾身向前。
“大人,他这次不止上了弹劾的奏章,还上一副送葬图。”他们说道,“倾城送英豪,万民哭不平的送葬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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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一,一更(*^__^*) 嘻嘻……
正文 第六卷 击水 第一百二十三章 看画
这一日的常朝会上,无一人缺席,就连很少露面的皇帝都来了。
两个内侍正缓缓的在殿中展开一张画卷。
“卢思安的祖父卢捷好画,朕记得当年先皇甚是喜爱,命人挂在寝殿中。”
皇帝坐在御座上淡淡的说道。
“只不过其后子孙灵性不足,传承其画笔的没有,又攻与学问读书,这些琴棋书画自然靠后几分,所以卢捷的画作如今倒是越发珍贵。”
朝堂上谈论诗词画作是很少有的事,因为会被御史弹劾为耽于嬉乐,但今日并没有御史跳出来说话,反而都认真的看着殿中展开的画卷,一个个眼神烁烁,就好似看到了待宰的羔羊,算计着从哪里咬一口合适。
“卢思安虽然没有学得其祖父的精华,但应该也不负出身,诸位爱卿,都来看一看吧,看看他画的如何?”
常朝会上的官员并不多,两排站立着十几位,此时听了皇帝的话鸦雀无声也没有人迈脚。
“陛下,卢思安越分言事当…”
一个官员看到高凌波的眼神,只得站出来硬着头皮说道。
话没说完就被皇帝打断了。
“卢思安越分言事朕知道,不劳你提醒,朕现在说的是画。”皇帝淡淡说道,“朕现在让你们说说这画画的怎么样!”
没有人敢再说话了。
“臣遵命。”
一个少年清朗声音说道,打破了殿中凝滞的气氛。
看着晋安郡王迈步。一旁的大皇子便紧走了几步,抢先站在了画卷前。
晋安郡王微微一笑,停下脚让开。
有皇子带头,陈绍便抬脚也站过来,余下的人便按照官位高低依次过来。
这是一卷长画轴,从京城正西门为起,描绘的景致倒不敢说多好,运笔也一般,但胜在栩栩如生。
一开始还沉默的殿内虽然大家脚步的移动。渐渐的低声议论而起。
那日的事这里的官员们自然都没有亲眼去看,但多多少少都听说了,此时此刻画作展现在眼前,颇有几分身临其境的感觉。
卢思安不愧是卢捷的子孙,勾勒描画的细致,连马儿头上戴着白花都没有草草了事。
举着灵的。打着幡的,抬手拭泪的,神情木然的,垂首的,还有那被人抱在怀里的孩童神态也是随着行走不断变化,或者抬手够飞扬的白幡。或者揉眼睛,或者吃手指。憨态可掬。
路旁的人男女老幼神态亦是不同,惊讶的探问的,还有抢酒人的醉态更是惟妙惟肖。
晋安郡王看着不由抿嘴一笑。
大皇子原本走的很快,眼角的余光看到晋安郡王走的很缓慢,便也放慢了脚步,看着晋安郡王一点点的在画卷上看,似乎怕遗漏了什么。他的眉头微微皱了下。
他讨厌看画!就好像舆图一般!但凡是线条勾勒的这些东西在他眼里都是厌恶!
但是他如今已经不是小时候了,大皇子抬起头。带着几分倨傲将视线认真的落在画卷上。
找到了!
晋安郡王的脚步微微一停,视线落在画卷上的一处,乱乱的小小的人群中,那娘子正伸手抚摸马头,虽然戴着幂篱,但他依旧一眼认出来了。
卢思安画的的确比不上其祖父的精妙,那娘子的风华就是幂篱也遮挡不住的,瞧瞧在他的uu小说,竟然成了平平。
这里应该再高一些,这衣袖也要宽大一些,就算是幂篱也不至于涂的一抹黑,至少应该是隐隐可见其面容的…..
“殿下。”
身旁有人轻声提醒道。
晋安郡王站直身子,看了陈绍一眼点点头示意,继续走去。
看得什么?这么出神?
陈绍不由也凑上去瞧了瞧,没见有什么特别啊。
画轴很长至正东门结束,接下来就是墓前的热闹,以及空中绽放的烟花。
“画的怎么样?”皇帝的声音在御座上飘下来。
画的不怎么样,但是画的却实在是太可恨了。
高凌波几乎咬碎了牙。
图画歌舞永远比诗词描述更直观,也更让人震撼。
如果这件事仅仅是用一张奏章描述,无非是冷冰冰因为阅读人不同而感情不同的文字而已,但如果用图画呈现出来,就能给皇帝直观的冲击。
浩大的送葬队伍,密密麻麻的围观的人群,整个京城的喧闹跃然纸上,这给每年只有一两次可以出宫,且目的地是几里地外的御苑的皇帝来说,带来的感觉是极其震撼的。
他似乎跟着这幅画将当日的场景走了一遍,也能体会到身在其中的感觉。
“民情忧愤,十人观九人哀,从西至北,涌涌不绝困堵道路,纸钱如雪,白幡如林,满城尽谈茂源山。”
“…臣曾有所闻而私查此事,却不想被姜文元之辈挟功要挟欺瞒陛下,终生民怨,下被欺压不得诉,上不得听,今离京之际,亲见民自告天认英魂,罪臣不忍让陛下蒙受不白之怨,为证姜文元欺君慢天之罪,不惜越分言事,如有所济,甘愿乞斩臣于宣德门外…”
卢思安的奏章被内侍高声的在殿中朗读,让看完画卷的官员们再次沉默不语。
“你们说说,卢思安画的怎么样?”皇帝又问道。
大皇子很想迈步出来说两句什么,但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时候如果说画的好赖,那纯粹是敷衍之词,毕竟皇帝问的本意不是这个,但如果要说别的,更不合适。
前日师父已经讲课教过他,话要少说,自己如果没有把握的事。千万不要说。
犹豫间,晋安郡王已经迈步出列了。
“陛下,卢思安画的不怎么样。”他说道一面笑了。
殿中所有的人视线或明或暗的都看向晋安郡王,多多少少有些难掩惊讶。
亲王上朝很多时候都是摆设而已,不像大皇子是作为储君培养可以论证,这一点晋安郡王显然也很明白,所以私下可以和皇帝论对,但在朝堂上从不当着朝官们的面这样公开说自己的意见。
今日这是第一次。
皇帝看向他,神情看不出喜怒。
“陛下还记得臣给陛下画的三山五岳行走图吗?”晋安郡王神情轻松。依旧带着几分笑意说道。
什么图?在场的官员们都有些不解,皇帝的面色则是微动。
“臣不太懂画,但也知道卢思安画的一般,比臣好不到哪里去。”晋安郡王说道,视线看向还被内侍们展开的画卷,“但是。臣看得出他用了心,就如同臣当初给陛下作的画一样,感同身受,以其眼着其笔勾勒而来。”
用了心!
这就是评价!这就是对画也是对这件事的评价!这就是皇帝陛下要听的评价!
这一句话,撕开了这个画卷,将画卷背后的事摆在了大家面前。
方玮!
你真是活的太自在了!竟然敢多管闲事!
高凌波难掩神情惊愕的看着晋安郡王。心里咆哮。
他不是对这句话感到震惊,他震惊的是第一个说这话的人。这句话一定会有人说,但应该是陈绍一党的人来说,而不是这个毫不相干的郡王来说。
如果是陈绍,按理说也必须是陈绍等人来说,因为卢思安是陈绍举荐的,在皇帝眼里那就是陈绍的人,如果他不说。说明他心里有鬼,如果他上来就说卢思安的做法是正确的。那他就是亲者相隐,总之不管陈绍说还是不说,都会达到一个效果,那就是让皇帝更生怀疑。
怀疑这件事是陈绍幕后操控所为。
但现在因为晋安郡王这莫名的先说了这话,还说了什么以前的画,引起了皇帝自己的思索,这情形就完全不同了!
“陛下,臣也是如此认为。”陈绍站出来说道。
听到没,这就成了他也这么认为了,而不是他认为!一字之差却能让陈绍的话在皇帝心里免去逆反和质疑!
“陛下,卢思安的确用了心,但却其心可诛!”高凌波也顾不得愤怒了,眼前的当务之急是争辩,将事情的不利之处化为最小。
“高大人真是看的奇怪,怎么就看出其心可诛了?”
“…卢思安说姜文元之辈挟功要挟欺瞒陛下,臣认为倒是他煽动民众要挟陛下…”
“..煽动民众?这万民空巷的,高大人你可真是太看得起卢思安了…”
原本平静的大殿里顿时掀起了疾风猛浪,奏对驳斥不绝于耳,如同狂风骤雨袭面。
大皇子有些怔怔的站着,神情呆呆。
他甚至都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怎么突然之间原本还沉默的乖巧的如同瞎子聋子哑巴的朝官们开始你说我说,很快就面红耳赤,几乎要撸起袖子打起来了。
又是这样,真不知道他们到底在吵吵什么,多没意思啊。
大皇子站在大殿里,好似又回到了自己小时候替父皇临朝的时候,但此时比那时更为难受,因为好歹那时候他是坐着的,而现在是站着的。
也不知道这些人要吵闹到什么时候….
作为点燃了引线炸响了烟花的晋安郡王低下头敛去笑意,再抬头神情轻松依旧,视线落在那画卷上,耳边众人的吵闹都成了背景摆设。
“我很喜欢这幅画。”他低声跟大皇子说道。
大皇子看也没看他一眼。
“你看,画的多好啊,多逼真啊,我以前出去的时候,就是常常走西门和东门…这个桥我还认得出来,桥头有三个狮子…”晋安郡王不以为意继续低声说道,一面看着画。
大皇子干脆站开几步离他远一些。
晋安郡王的视线落在画末的烟花上,那日的烟花城外看原来是这般的绚烂啊。
其实他也看到了,只不过只是星星点点几个,那日烟花炸开的时候,他正带着六哥儿坐在宫中那个荒废的最高处,当时真被吓了一跳呢。
原来那日京中是这般的热闹啊。
晋安郡王的视线再次盘旋在画卷上一遍又一遍。
她一定一定很生气很生气很悲伤很悲伤,她有的本就是那样的少,如今也失去了。(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正文 第六卷 击水 第一百二十四章 底气
外贬官卢思安离京之际作伪报将弹劾摆到天子的案头,惹的天子震怒,不到半日就传遍了皇城官厅,到处一片议论纷纷,人心惶惶,不知道这一次有多少人因此而倒霉,又是谁会因此而得利。
这引起的喧嚣不平,卢思安预料之中,但他却看不到,当他的奏章被皇帝打开的时候,御史台便将他从家里抓进了御史台的牢狱中。
看着被带进堂前问审的卢思安,高坐在堂上的御史有些恼怒。
大家都是朝官,日常抬头不见低头见,不过御史并没有多少不好意思,对他们来说这是很常见的事。
只不过今日这个卢思安一副挺胸抬头的样子让他很不舒服。
且不说这里是官员们闻之色变的御史台,就说卢思安这个家伙日常也没这么挺胸抬头过。
一向跟在陈绍等人身后言听计从,唯唯诺诺,耍些小聪明,胆子小,软骨头一个,什么时候一身正气这四个字也能在他身上体现?
“卢正,你可知罪!”御史一拍惊堂木喝道。
“卢正知越分言事之罪。”卢思安淡然说道。
“避重就轻!”御史冷笑一声,“你构陷污蔑朝廷吏员的罪是不肯认了?”
卢思安笑了。
“我构陷污蔑?大人真是抬举我,我自认还没那个本事,只不过是查民情以上报而已。”他昂头说道,“如果说察民情也是罪的话,卢正我自当认罪。”
御史心里呸了声,面上却换了副神情。
“卢正,你说你这又是何必呢?知道你被外放心中有怨气…”他带着几分诱导说道。
话没说完被卢思安打断了。
“此言差矣,我心中没有怨气,我只是替民抒发怨气。”他义正言辞说道。
御史看着他有些无语。
“卢正,你这次是铁了心要自寻死路了?”他问道。
卢思安哈哈笑了。
“这怎么能死路呢?替天子查明民情,使权臣不能蒙蔽圣聪。这是臣子之命,这是臣子之道。”他高声说道。
御史摇摇头摆摆手示意人带走吧,反正第一次问也问不出什么,虽然御史台不能对士大夫用刑。但别的手段也不是没有,熬磨他几日就能让他清醒清醒了。
卢思安没有丝毫畏惧转身抬头挺胸大步,却见门口站着御史中丞,神情肃穆。
“卢正。”要擦肩而过时,御史中丞唤住他。
卢思安坦然看着他。
“你哪来的底气认为这次陈绍能保住你?”御史中丞低声问道。
卢思安看着他哈哈笑了。
“我的底气可不是某个人。”他说道,“而是天下人。”
这小子疯了吗?大约是因为被贬去南州,觉得人生无望,所以癫狂了。
御史中丞皱眉想到,但理智告诉他事情绝不会仅仅是这样简单,卢思安的确是在舍命一搏。但那让他舍命一搏而不在等候陈绍日后慢慢的挽救他的底气却是最关键的。
天下人…
这次真的闹得那么大吗?
“来人,你们去街上查一查问一问,卢正的那副图到底有多少夸张又有多少真实。”他招过几个小吏吩咐道。
而此时京城府衙管干右厢公事刘锦泉也正大发雷霆。
“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让刁民搞出这么大的动静,你们竟然一点也不知晓!你们都是死的吗?”他喝道,自从得到消息后。他吓得出了一身的冷汗。
那日的事他事后倒也听人说了,但只说是有有钱人送葬,什么大手笔的花钱啊什么多有钱太平居神仙居什么的,他也没往心里去,谁想到这件事竟然被卢思安给利用了!
面前站立的下属也好都神情惶急。
谁也没想到都已经是垂垂要死的卢思安竟然还敢来了这么一招,其实上层的官员们谁弹劾谁对他们来说倒不重要,重要的是那图。图上的事是真实发生了,就发生在京城,而且还是从城西到城东,正好归他们右厢都厢统管。
如今这事被捅到天子面前,轻了府尹饶不了他,重了皇帝也饶不了他。总之是被卢思安害了!
“大人,这次好像不是陈相公他们安排的。”有人说道。
“不是他们安排的,那些人是怎么冒出来的?怎么跑出来这么多人看什么送葬?”刘公事喊道。
“说是那送葬的人家给大家酒吃。”
“对对,特别特别好的酒,天下第一的烈酒…”
“我家小厮抢了一碗。醉了两天才醒呢!”
“真有那么厉害?”
眼瞅着屋子里的谈话变了味,刘公事从愕然中回过神,再次重重的一拍几案。
“酒!”他冷笑,“就是酒,不过是倾城抢酒吃,哪里来的什么倾城送英魂,卢思安真是狗屁扯淡!”
众人仔细回想一下,还真是。
“都是这酒惹出来的麻烦!”大家纷纷点头说道。
“这也好办。”刘公事点头说道,“神仙居太平居可不是正店,通通给我抓起来,以私酿售酒论罪!”
他恨恨的咬牙。
这件事不过是无良商家搞出的卖酒的噱头,什么民情怨愤都是没有的事!
没错就这么简单,抢在再扯到别的事之前把事情定性按下去,看卢思安还闹什么闹!
刘公事抚着美须又带着几分得意,这次不用府尹大人以及高凌波大人费心,他就能把事情办好,一定能得其赞扬。
“还不快去,多带些人查封了那几家店!”
……………………………………
距离徐茂修等人入土为安已经过去五日了,范江林迈出家门来到太平居。
吴掌柜亲自陪同,将这里的新掌柜介绍给他。
看着一路走来伙计们热情恭敬的问好,再看范江林坦然的神情,他的妻子黄氏也渐渐的放松了心情。
“东家你们的屋子一直留着呢。”吴掌柜说道。
黄氏有些担心的看着范江林,这些日子回到家,处处都有他们弟兄的旧事,说一遍看一遍,都难免难过一次。而范江林神情却没有丝毫的难过,反而越来越高兴,这实在是太反常了。
“你不用担心。”
在屋子里坐定,范江林含笑说道。
“他们是我的兄弟们。我失去他们了,但我不害怕,我也没必要刻意的去忘记他们。”
夫妻二人说着话忽的听得外边一阵热闹。
“东家,东家。”吴掌柜急步过来喊道,“官府的人来了。”
官府?
黄氏不由有些紧张,范江林则神情轻松,反而还笑了笑。
“果然来了,妹妹说的从来都不错。”他说道,一面站起身来,“你在这里等着。我去看看。”
“东家,不如请他们进来吧。”吴掌柜迟疑一下说道。
范江林笑了摇头。
“我们没什么不能摆到人前说的。”他说道,抬脚迈步出去了。
太平居里坐满了人,此时都停下了吃喝看着站在其内的几个衙役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几位差爷。”
范江林迈步从后出来施礼说道。
“你就是这里的东家?把店关了,跟我们走一趟吧。”衙役说道。
周围嘈杂的声音一瞬间都静了下来。所有人都神情惊讶。
“封店?”
而在城中神仙居,婢女听着眼前衙役的话有些失笑。
“为什么?”她问道。
“因为你们私酿酒。”衙役说道。
厅中窃窃私语的声音一下大了起来,他们今日会聚到神仙居,基本都是因为前几日的酒的缘故。
虽然其中很多人都没有喝到,但这并不妨碍他们想象酒的美味。
京中的酒水只有正店、官家的酒庄以及买扑的私人酒庄才有资格酿制售卖,否则论以重罪,这一点自然人人都知道。但其实这只是针对平民白身而言,那些高官豪权人家都能私自酿酒,官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见罢了。
以私酿酒论罪说白了就是个哄人的名头罢了,其内必然有别的原因,或者没给某个官员好处,或者被某个人在背后觊觎了。
这么美味的酒。一定会带来大笔的生意,而这必然会引来觊觎,虽然这是很常见的事,但没想到会来的这么快。
婢女笑了。
“差爷,你误会了。我们没有私酿酒更没有售卖。”她说道,“我们这酒是从城外路老四的酒庄买来的,只不过略加改良,而且只是丧事上用了用,且不收钱,如今已经散完了,哪里来的私自酿酒售卖?”
这样吗?原来是在路老四酒庄里买来的!
在场的人都眼睛亮亮,更有心急的起身就要走,却被同伴拉住。
“你傻啊,人家明明说了是加以改良,你以为真是路老四酿制的酒就那么好啊。”
“不管是不是了,总之好歹有了出处,先去过过瘾解解馋。”
这边客人的议论声越来越大,衙役们脸色也不好看。
“自然有人证。”为首的说道。
“那不可能。”婢女摇头,断然说道,“我们绝没有售卖,我们也有人证。”
她说着看向大厅里的人。
“诸位可曾买到我们家的酒?”她问道。
“没有。”
“谁要能买到我就从他手里买来,高价都成。”
大厅里响起应答声夹杂着笑声。
看着厅内的人声沸沸,衙役们有些不安又有些恼怒。
“行了,少废话,关店门跟我们走。”他们大声喝道。
婢女看着他们冷冷一笑。
“官爷,得给个理由吧?”她说道。
“理由,理由,你们以酒为噱头聚众闹事。”一个衙役灵机一动说道,“散布谣言,煽动民众!”
婢女看着他一愣,旋即抬手掩嘴咯咯笑了,越笑越厉害,只笑的大厅里安静下来,笑的衙役们心里发毛。
“你笑什么笑?”那衙役恼羞喝道。
“我谢谢你。”婢女看着他忽的说道。
谢谢?
衙役一愣,还没回过神。就见眼前的丫头笑声一收,神情一沉,迈上前一步。
“我们散酒,民众自来。怎么就是我们聚众闹事了?”她喝道,伸手指着外边,“那么此时外边这么多人聚集,都是因为你们来我们这里问事,那么你们这也叫聚众闹事了吗?”
衙役们下意识的回头,见不知什么时候门前已经站满了看热闹的人,还有更多的人正涌过来将街上挤得水泄不通。
几个人顿时色变,怎么啰嗦的说了这么久了?
“有什么话到衙门再说,跟我们走…”为首的衙役喊道,伸手就抖开铁链子。
他还没上前。婢女再次迈上前一步站定在他的身前。
“要抓我?要关我们的店?我们安葬东家散酒路祭,是聚众闹事?我们东家死了,是我们散布谣言?我们东家死了,我们讲个排场安葬,这叫煽动民众?”她说道。“差爷,哪个是谣言?是我们东家没死,还是我们东家不是战死的?”
小丫头年纪小,说话又快又脆叭叭叭的只把几个衙役说的头晕,忍不住后退几步,有些发懵。
他们现在是在说什么?
“少废话….”为首的提高声音想要盖住小丫头的声音。
但婢女只给了他说出这三个字的机会,便立刻接过话头。
“废话?我说的这是废话?我们不求功赏。连东家怎么死的都不能说了吗?说了就是谣言吗?”婢女尖声喊道,伸手揪住自己的衣襟,眼中泪光闪闪,“这到底是什么道理?你们为什么要来抓我们来封我们的店?我们什么都不要了,什么都不求,怎么?连正大光明的安葬都不能了吗?我们东家是战死的。是堂堂正正的,就因为我们没有偷偷摸摸的做贼一样安葬他们,我们就有罪了吗?好,如果这是罪,那就抓吧!抓啊!”
衙役们连连后退撞上门框停下。有些不可置信的看着眼前的人。
怎么回事?怎么就说这些了?他们可什么都没说啊!
他们扭过头,看着门外的人群,人群已经停下了喧哗,神情愤愤的看着他们,再看室内,大厅里的人也都站起来。
而在另一边,范江林看着迈步上前的衙役伸手拿出一把弓箭。
几个衙役立刻见鬼一般后退几步,将手中的腰刀举起来。
虽然过去很久了,虽然眼前不是七个男人而是一个男人,但当初在这太平居门前闯门的五个泼皮被当场射死的,太平居有金刚护法的事衙门里还在流传。
“范江林,你想干什么?拒捕杀人吗?”他们喊道。
范江林看着他们笑了,将手中的弓箭扔在地上。
“我现在杀不得人了,我现在拉不开弓,射不得箭,就是真要杀人,也只能用弩机。”他摇头说道,一面伸手猛地撕开自己的衣袍,露出赤裸的上身。
大厅里的人猝不及防,妇人们尖叫一声忙掩住脸。
“我现在杀不得人,我也不会杀你们,我的兄弟战死在西贼手里,我侥幸留的一命,我还留着去杀西贼,我怎么能把箭对准你们,对准我兄弟们死而相护的你们。”范江林慢慢说道,一面大笑起来,展开手臂,“来吧,抓吧,我听你们的,你们说我有罪,我就有罪,抓吧。”
衙役们呆呆,大厅里的人也都呆呆,看着眼前赤裸上身的男人,看着那身上纵横交错的伤疤触目惊心,这么多这么可怕的伤口只有从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人才能有的,每一道每一块伤疤都是真真实实,没有半点虚假。
“抓…”
“抓你娘的头!”猛地大厅里有人爆声喊道,同时一个盘子砸过来,“有你娘的罪!”
这一声喊如同油里倒入的水,让油锅顿时炸响翻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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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我真的真的更新不少了…算下来平均日更也有六千了。
正文 第六卷 击水 第一百二十五章 应诉
啪的一声脆响。
刘公事捂着脸倒退几步,屋子里的官员都垂下视线只当没看到,但没看到不代表不存在,刘公事面色赤红浑身火烧,一旁的才府尹神情亦是难堪,看向刘公事的视线更为恨恨。
不管怎么说他不知情,这也是他的下属搞出的事,引得高大人屈身来见,府尹大人可没觉得受宠若惊。
他在这府尹的位置上才呆了两个月,当然权知府城只不过是一个过度,他的目标可是中书政事堂。
但如今却因为这件事被牵连,前程未知,方才要不是高凌波出手快,这一巴掌就是他打的了。
“你跟我有仇吗?”高凌波伸手指着刘公事喝道,“又或者你收了陈绍多少好处?”
刘公事在顾不得羞辱,连连摆手。
“大人,大人,我没有我没有,我是想为大人分忧….”他急急的说道。
“分忧!你这是给我分忧?”高凌波打断他喝道,“你这是火上浇油!事情压还来不及,你倒好,竟然去抓人,去把事情往大里闹!”
“大人,大人,这件事真不是什么民愤,就是一群人抢他家的酒吃呢,我,所以我才想把酒….”刘公事苦着脸说道。
高凌波冷笑一声。
“刘锦泉,你傻掉了吗?”他说道,“就你一个人知道私酿售酒是大罪吗?”
当然不是,人人都知道,所以这也是为什么酒是散的而不是卖的,吸引民众是一个方面,规避麻烦罪责也是一个考虑。
“大人,大人我知道,只是我是想先把人带回来,先把事情压下来再说,没想到没想到这这几个人竟然如此…”刘锦泉结结巴巴说道。
高凌波冷哼一声。
“没想到这几个人竟然不是听话怕官的小民。没想到连一个小丫头都能把你们套进去,你能想到借酒抓人,他们就想不到吗?”他说道,一面看着刘锦泉。“刘锦泉,你还记得当初中书门下秘阁铨事刘璋吗?”
这个名字有些生疏,别说刘锦泉没想起来,一旁的府尹也愣了下才想起来。
那个先是因为要升官而激动的中风,后又因为儿子犯事被牵连,削了职丢了爵灰溜溜被驴车拉着回乡,现在不知道是否还活着的刘校理。
不过,提他做什么?
“你觉得,你如今的地位跟他尚未犯病时比怎么样?”高凌波问道。
虽然自己是进士入官,又在地方任知县通判十年。因为成绩斐然所以被举荐到京城,但跟中书门下的校理还是有很大的距离的。
或许再等五年六年十年的,他也就能混成一个朝官了,当然,如果他能度过这次危机的话。
刘锦泉愁眉苦脸的摇头。
“下官自然不能比。”他说道。
“你知道你比不得刘璋。那你有什么本事觉得太平居神仙居的那些人会怕你?”高凌波冷笑道。
什么?
在场的人都有些惊讶的看高凌波。
这话的意思怎么听起来有些意味深长,莫非当初刘校理的事……
“你知道太平居和神仙居的大东家是什么人了吧?”高凌波问道。
“是归德郎周家….”刘锦泉忙说道。
高凌波眉头竖起来,忽地哈哈笑了,笑着笑着又停下,看着刘锦泉呸了声。
“废物,滚出去!”他厉声喝道,伸手向外一指。
被当众这样骂。再加上那一巴掌,这个京城他刘锦泉是呆不下去了,刘锦泉伸手捂着脸疾步而出。
“废物废物,竟然连问都不问,看都不看就敢下手。”
“连去的是什么山都不知道,就敢说打虎!”
“你们京兆尹如今都是这样的废物?”
大厅里回荡着高凌波的骂声。众官员低头鸦雀无声。
待高凌波骂够了也走够了停下脚。
“现如今如何了?”他吐口气,问道。
一个推官在府尹的眼神示意下上前。
“大人,太平居和神仙居都闭门歇业了,但这并不是我们的意思….”他说道。
高凌波冷哼一声。
“不是你们的意思,也是你们的意思了。”他说道。
昨日衙役到太平居和神仙居闹出的事。送葬的热闹还未散去,又与神医娘子有关,再加上一下子战死五人,还有留有一个遗孤的悲伤结果,这曲折离奇又荡气回肠的故事实在是太符合说书人讲书了,所以不到一日的功夫,整个京城又掀起一阵新的演说风浪,大大小小的酒楼茶肆、街头巷尾、内宅大院又一次满城尽谈茂源山。
在这一谈论中,官府明显成了对立的欺压小民的一派。
太平居和神仙居关门了,虽然对外说家中有事,但看世人眼里,那都是因为官府闹的事。
如果说前几日只是谈论酒和人等市井碎语,那么如今终于牵涉到朝廷官府了,这才是真正的激起民意民愤了,不给个结果给了定论就无法收场了。
“大人,这件事就压不下去了?”府尹迟疑一下问道,“其实我们也没做错什么,他们散了酒,官府前去查问也不为过,只不过言语起了冲突,把事情说清就应该能缓一下了吧?”
“事实?”高凌波冷笑一声,“什么时候政事能靠事实来定论了?”
他吐口气看着门外。
“都是靠需要。”他说道,“看陛下的需要,看朝廷的需要,看民众的需要,要给的是他们需要的,而不是事实,没有人关心事实!”
所以卢思安才敢上弹劾,本来这只不过是要应对陛下的的需要,但没想到刘锦泉这个废物竟然主动跳出来,被人趁机利用挑起了民情。
这一次看来运气真的不再自己这边。
“那大人,难道真要查姜文元了吗?”府尹问道,“这,这其实不过是一件小事。”
“小事?哪一件大事不是从小事开始的?”高凌波说道,“如果不尽快让各方达到需要,牵涉必然越来越大。等着分享这个需要的人就越来越多。”
是啊,朝廷的纷争都是从小事开始的,然后便是一波又一波的弹劾,应对。争辩,牵涉的人也越来越多,到最后总有一方必然损失惨重,虽然谁也不想去做失败的一方,但毕竟只有胜负两种的结果,希望是好的,但坏的结果也是必须要考虑到的。
又是这几个逃兵!
上一次差点毁掉他的安排,这一次又来了!
又是他们!不,又是她!
她!
原来除了会起死回生之外,她竟然还搞出这么多事!
如果早知道这太平居神仙居的真实来历身份。上一次就不会仅仅考虑她会不会诊治二皇子了,如果那时候干掉她,现如今也不会有这样的麻烦事了!
“江州傻儿!”高凌波攥起手,咬牙慢慢的吐出四个字。
“江州傻儿。”
而在一另边陈老太爷说道,只不过他的脸上带着笑。
“日后京城里将有两个江州了。一个江州先生,一个江州傻儿。”
陈绍斟茶递过去。
陈老太爷伸手接住,一面摆摆手。
廊下坐着的说完茂源山演义的小厮忙叩头退下了。
“你竟然还想缓一缓等一等再让她诉不平,也不想想,这女子什么时候等过。”他说道。
陈绍笑着点点头。
“是啊,她不仅不等,还干脆拉了天下人。硬是把一场满城抢酒变成了满城诉不平。”他说道,又带着几分感叹,“而自始至终偏偏她什么都没说,什么也不说,都是别人在说。”
陈老太爷笑着饮了茶。
“不管怎么说,你都要谢谢她了。”他说道。“卢思安更要感谢她。”
陈绍神情复杂的点点头。
正要说话,院门外有小厮急匆匆进来。
“相公,宫中来人召大人进宫。”
陈绍看看小厮又看父亲。
“来了。”他说道。
不知道是对宫中相召而说还是对即将到来的事而说。
位于正西门的宋家坛子在京中的酒楼中排不上名次,今日却迎来了一个贵客。
“哎呀半芹姑娘,您这大掌柜怎么到我们这里来了?”宋家坛子的掌柜笑着说道。
神仙居太平居的婢女大掌柜可是京中酒楼人家无人不识的。
“我们的店关门了。我得找地方吃饭嘛。”婢女笑道,一面停下和掌柜的说笑,“要一间上房,临街的。”
掌柜的要说什么,目光落在了婢女身后,有一男一女正迈步进来。
少年郎衣袍华贵,腰间垂下的玉佩以及随着走动露出的银线钩织的鞋子,无一不彰显其非富即贵。
掌柜的视线又转在那女子身上,顿时再看不到其他人了。
虽然被幂篱遮挡,看不清形容,但掌柜的却似乎看到世间的珍宝。
何止大掌柜来了,大东家也来了!
那么弄到那茂源山烈酒的机会是不是也来了?
“娘子这边请。”他立刻肃容不再调笑,亲自带路。
而就在他们迈入店中的那一刻,一辆从城外驶来而过的马车的车帘被一只素白如玉的手掀开了,露出半边清丽无双的面容。
“姐姐,真的是秦家公子呢。”另一边的春灵凑过来说道,看着越来越远去的酒楼,眼光闪闪,“好久没见秦公子了,还以为忙读书呢,原来是伴美而游呢,怎么也不来找姐姐呢?是不是忘了姐姐了。”
“休要胡说,他要记得我才是不好呢。”朱小娘子说道,“世家子弟耽于嬉乐成何体统,况且他何曾来找过我,不是偶尔遇上了,就是其他人相邀同坐。”
春灵嘻嘻笑了。
“是,秦公子才不是那样的人。”她说道。
所以你才瞧得起才会忘不掉。
马车向城中而去,却见大街上猛地一阵喧闹,行人纷纷避让,却原来是一骑急报驿兵纵马而来。
“这是往西北去的急报。”秦十三郎看着远去的人马说道,一面回头看程娇娘。
室内的程娇娘摘去了幂篱,露出清容。
“自这一封急报传出,这件事就要开始彻查了,而你也就要被天下人认识了。”他微微一笑说道。
程娇娘一手扶袖用筷子夹了口菜慢慢吃了下去。
“我一直都在,认不认识看没看到是别人的事。”她说道,抬起头看着秦十三郎亦是微微一笑。
她可没有刻意的要让人认识,又或者藏起来不被人认识,别人不认识是他们看不到,就好比自己,自己可是一眼就看到她认识她了。
秦十三郎哈哈笑了,走过来坐下,对她举起酒杯。
家人离弃又如何,京城居大不易又如何,产业被人觊觎又如何,敢在高官口中夺食,敢对泼皮无赖下杀手,风风雨雨崎岖不平是她眼中的人世大道,龙潭虎须风吹浪打在她眼里与平地晴天又有什么区别。
都一样。
程娇娘端起茶碗与他虚碰一下,抬袖而饮。
………………………………………….
ps:更新是不少,但那又怎么样,桃花潭水三千尺,不及读者待我情,更再多也多不过你们给的我得到的。
咳,本来要一二一的,但情煽出去了没脸说一更了。
正文 第六卷 击水 第一百二十六章 能行
八月下旬的龙谷城已经有些凉意。
一间简陋的院子里传来叮叮当当的声音。
“徐管勾,这个马掌烙上去真的能在冰上跑的很快?”
铁匠铺子一般的草棚外,几个兵丁或者蹲着或者站着看着草棚里的忙碌的人问道。
“是啊。”草棚里赤裸上身,忙碌着的男人答道。
“那这个冬天我们就能踏上亮马河,杀入西贼内腹营地了?”兵丁们笑说道。
“当然能。”男人说道,伸手接过几个铁匠递来的马掌,认真的看了看,又扔回去,“厚薄不够均匀。”
几个铁匠低着头回去重新打造去了。
而男人则走到保定的马匹前蹲下,动作利索的捞起一只马腿,一手扯过一旁的木砧放上马蹄,那边的手已经捞起烧红的烙铁烙。
虽然如今军马基本上都是打了马掌的,大家习惯了看马掌,但亲眼看着打马掌的并不多,这几个兵丁忍不住嘶嘶两声。
“多痛啊..”有人忍不住说道。
徐四根抬头看去,这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兵丁,身材瘦弱,面色苍白,兵服穿在身上显得很不合体,但他的眼神很精神,还带着兴奋,就好像当初他们弟兄几个终于得了门路进了兵营,穿上发下的兵服的那一刻一样。
“不痛,怎么能快。”他笑了笑说道,一面烙上马掌,这边烙铁才放回去,那边的铲刀就已经夹在腋下蹬蹬几下修剪了马蹄,眼花缭乱之中四只蹄子就这样烙完了。
“徐大人真是好手艺。”大家纷纷称赞道。
徐四根笑着站起来。
“是啊,徐大人,真是好手艺。”
门外传来阴阳怪气的声音。
徐四根脸上的笑沉了下去,大家也都回过头,看着有两三个将官走进来。
这是官厅的人,兵丁们忙低着头退开了。
“徐大人。”其中一个将官说道。在大人二字上加重了语气,“看来你在这里做的很开心啊。”
“未着官袍,不能与大人们见礼了。”徐四根说道,“这是某的份内事。”
份内事。
徐四根管勾兵马事宜。却不是真要自己来烙马掌的,不过是被斥责罚来的。
“徐四根。”一个将管沉脸喝道,“我们来不是和你废话的,你说说你最近伤了多少军马?”
徐四根嗯了声。
“二十五匹。”他说道。
“你还有脸说!”另一个将官喝道,迈上前瞪眼,“让你管兵马事宜,不是让你来糟践兵马的!”
“不能说是糟蹋,我们已经打出最好的重铁掌了。”徐四根说道,“今年冬日的时候,我们的兵马就能跑的更快更远。二十五匹马换至无数西贼的命,值得。”
几个将官对视一眼。
不过这还是真没办法的事,的确是这小子打出的马掌,而且还真的有用,虽然说以前没马掌也能杀敌立功。但如今有了也不是什么坏事啊,毕竟马儿损耗小了大家能配备的马越多。
还像以前那样在马掌上争辩功劳,已经不合时宜了。
在马掌一事上他有底气,他们没有底气。
“在这里好好干吧。”几人扔下一句调头就走。
徐四根也不理会,继续手中的事。
走到门口的时候,一个将官想到什么又转过头。
“徐茂修。”他忽的喊道。
徐四根的手一停,身子微僵。
那将官哈哈笑了。
“对不住。对不住,你们的名字太像了,我总是叫错。”他说道,“不过这个徐茂修给我的印象太深刻了,还是头一次见因为自己没用战死了反而要功赏的,要是这么说龙谷城外地下躺着的多少兵都要爬起来了….”
徐四根握着铁铲的手攥紧。其上青筋暴起。
耳边那将官的话还在继续。
“…..我就是看不惯这种废物….”
徐四根猛地抬脚。
一声大喝在院子里响起,大家什么都没看清什么人,这个将官已经被人撞飞。
但这还没完那个人紧接着扑过去,拳头如雨点般的狠狠砸下去。
院子里顿时乱了。
所幸很快就被拉开了,那将官的脸已经被打破了。嘴角鼻子眼都在流血,他抬手擦拭,立刻愤怒的吼叫就要扑过去,被两三人死死拦住。
而另一边被人拉着的刘奎脸上也留了伤。
“来啊来啊杂种,看老子把你打成废物。”他喊道。
那将官气的连声吼叫。
“军中斗殴,没好果子吃。”
“不能跟这家伙胡闹。”
“他不要前程了,破罐子破摔,咱们可不能跟他一样。”
大家死死拦住说道,一面又看刘奎。
刘奎胡子拉碴,衣衫凌乱,面脸带着酒气,醉眼惺忪,见众人看过来,作势要打。
如今他在军中喝酒闹事依然不把自己当兵看了,上边已经告诉刘家的人了,也就这几个月就要打发回去,这一去可不像上次那样进京当个巡街的,而是彻底的回家养老了。
二次被从军中驱逐,就算在自己家里,也必然将是被人唾弃的废物了。
“我的拳头打你这废物都丢人。”将官只得恨恨扔下一句,被人拉着走了。
“废物,你的拳头也就能打打自己人罢了。”刘奎喊道,一面冲那群人啐了口,“爷等着,等着你来揍我!”
将官们离开了,围观人对着刘奎指指点点。
刘奎浑不在意的擦了鼻子流出的血。
“看什么看,没见过打架啊?再看老子揍你们!”他喊道。
围观的人撇撇嘴一脸鄙视的走开了。
“疯子..”
“神经病..”
“窝囊废..”
低低的声音断断续续的传来。
刘奎不以为意,低着头在地上乱转,然后发现什么宝贝似的扑过去,原来是一个酒葫芦,他抓起来高兴的擦了擦打开盖子就大口的倒下来,酒水沿着嘴角混杂着血水流下。
徐四根放下手里的铲刀走过去。
“你真是个废物。”他说道。
“当个废物也不错啊。”刘奎说道,瞪了他一眼,“对啊。我可比不上徐大人你,一心的埋头公事,等着升官发财呢。”
徐四根伸手将他的酒葫芦夺下来,狠狠的砸在地上。
葫芦碎裂酒水四溅。
“徐四根。你他娘的疯了!”刘奎吼道跳起来,一把揪住徐四根。
就在此时门外一阵杂乱,马蹄急响。
“急报,京中急报。”
伴着喊声转瞬过去了。
京中急报?
徐四根神情一僵,旋即猛地推开刘奎冲了出去,看着急报的方向撒脚追过去,直到看着急报冲进了官厅中,他才喘着气在路边站住,视线犹自死死的盯着官厅。
“你死心吧。”
刘奎的声音在后响起。
“上一次,上一次你也这么追过来。可是怎么样?什么事都没有!人家还依旧喝酒吃肉痛快自在!”
“不一定,不一定。”徐四根摇头说道。
“不一定不一定,你上一次也是这么说!”刘奎喊道,“根本就不会成真,根本就没用!”
“不一定。不一定。”徐四根依旧摇头重复说道,神情坚定。
不一定!
不一定!
“四爷,四爷。”
身后传来喊声,以及急促的马蹄声。
徐四根有些不可置信的回头,看到一骑疾奔而来。
这是梦中无数次出现的场景….
这一次是真的吗?是真的有人来了吗?是真的成了吗?
“四爷,大爷的信。”来人翻身下马,递上一封信。
徐四根咽了口口水。迟疑的伸出手,一把抓过信,颤抖着打开。
范江林识字不多,徐四根也认不得几个字,所以自家兄弟都互相了解,信写的简单明了。一张信纸上只有一个字。
说。
说..
可以说了..
能说了..
要说了…
徐四根握着手里的信,一向挺直的脊背弯了下去,只觉得撕心裂肺,不得不伸手捂着胸口。
他就知道,他就知道。一定能行,妹妹一定能。
“说,这是什么意思?”
官厅里姜文元看着手里的文书,一脸愕然。
“大人,这是让你答复的问题。”兵丁说道。
话音刚落,姜文元就将手中的文书摔在几案上。
“我回答什么问题!我有什么好答复的!”他吼道,“赏罚不明,贪功冒赏,蒙蔽朝廷?我?要我答复这个?什么意思啊?”
兵丁被吼的哆嗦两下。
“意思就是,陛下收了卢正对大人你的弹劾,陛下要彻查茂源山五人之事。”
但他还是低着头将来时被交代的话结结巴巴的说出来。
茂源山五人!
姜文元瞪眼看着眼前的兵丁,恨不得一口吞了他。
“茂源山五人是什么东西?跟我有什么关系!”他吼道。
“大人,看文书上说的就是范石头,徐茂修这几个人…”一个幕僚低声说道,“大人,他们果然,闹大了。”
那几个人?
姜文元怔了怔,想了想才想起来是什么事,似乎有些不可置信,伸手夺过文书重新看。
“…茂源山五壮士守城而死,忠义撼天…….士夫沸腾,黎民骚动….哀五人战死无功被没…姜文元刚愎不恤人言…致使天子受其蒙蔽…如姜文元这等蒙蔽圣聪,诳言欺君之辈,决不可留….”
他看到这里再也看不下去,再次愤愤的将文书摔在几案上。
“卢正!老子非要宰了他不可!”他喊道。
“大人现在不是卢正的事,关键是那五个人。”幕僚急急说道。
那五个人…
姜文元在厅中来回走了几步。
“行啊,有点本事啊,竟然闹到京城里去了..”他气喘吁吁的说道。
大人,你别后悔。
耳边响起少年郎的声音,姜文元猛地停下脚看向厅中,那里似乎有个少年看过来,一脸的倔强。
大人,你别后悔。
姜文元抬脚将脚边的几案踹开了。
“好你个姓周的!”他吼道,“你们能弹劾,老子就不能反驳了吗?”
指责弹劾,有比这更激烈的,他姜文元一路走到如今也不是娇嫩的养在深闺里的小娘子,什么言枪唇箭没见过。
倒要看看最后是谁后悔!
正文 第六卷 击水 第一百二十七章 问吧
京城的急报并不是只有姜文元一个人收到了,身为监察使的周凤祥也接到了。
“臣接旨。”他躬身施礼说道。
看着递过来的诏书,周凤祥有些激动。
两年多了,他这个西北监察使在就要滚蛋的时候,终于能够履行一下职责了。
当然皇帝并没有直接斥责姜文元,虽然留中了卢正的弹劾奏章,但发下来的诏书却只是要说西北核查茂源山五人的战功问题。
而且皇帝显然考虑到他的立场,所以只命他核查,而文书上报却要经过姜文元的手,既然要经过姜文元的手,那就是防备他肆意攻击,当然如果他真查出什么,姜文元也是拦不住。
不管怎么说,这一次绝对是个大大的机会,决定他和姜文元谁去谁留的机会。
这一次的去留必定也要关系整个西北军政人员的变动。
又如同回到了两年前王步堂案件的那时候,而且决定事件的机缘,都是这茂源山的几个兄弟的生死,只不过不同的是,两年前是为了生,两年后是为了死。
命运真是有意思…
周凤祥有些出神,心情也有些莫名的感叹。
大厅里幕僚们嗡嗡的议论打断了他的遐想,他回过神来回走了几步,分析如今的事。
上一次姜文元率人写了拒绝封赏的奏章时,他就知道一定是出事了,但官员被人弹劾攻击也不是什么稀罕事,也没有在意,果然此事过后,朝廷就再次来送封赏,宣告文书上还用了很多华丽的赞扬辞藻,他就以为这件事也就过去了。
没想到不过过了一个月而已,竟然再次被弹劾,且皇帝还留中了。虽然没有的到了直接转发有司根究的地步,但这对于才立犒赏过的西北军将来说也是极大的惩罚了。
“大人,我适才已经问过周都监了,他说并不知道此事。看他的神情不死作伪。”一个幕僚说道。
周凤祥却不置可否。
这件事明面上是因为茂源山那五个人而起的,会为这五个人出头的在西北只有周家的小六郎,小六郎在西北这里吃了瘪得罪了姜文元,堵着气回到京城,在那里没有姜文元的牵绊,所以搞出了这出满城迎英魂的把戏,撞到了濒死的卢正手里,就像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于是天时地利人和,这事就闹起来了。
这种本来随性而起的事。估计连周家的人都没想到会闹成这样,更别提这里的周家族众提前得知了。
又或者是周家上下筹谋的,这当然周家的人也不能承认。
之所以筹谋大约也就跟卢正一般的心思,反正周六郎跟姜文元有了嫌隙,如果姜文元稳坐西北的话。他们周家只怕没好日子过,既然已经入了死地,干脆发狠彻底撕破脸分出个你死我活。
“大人,跟周家的确是有关系,但还真不是周六郎做的。”另一个幕僚放下手里的信说道。
随同皇帝的圣旨来的还有各自所属的密探亲朋好友递来的信件,单靠皇帝的圣旨,是不能做出正确判断的。这一做法不止他们有,姜文元那边自然也有。
屋中的人都看向他。
“….是周家的外甥女。”幕僚说道,一面将手中的信推过来,“茂源山兄弟们的义妹。”
义妹?
一个女子?
大家的神情惊愕。
“你们还记得传闻说这茂源山兄弟很有钱吗?”幕僚说道。
那边已经有人拿起信一面看一面点头。
“说是京城什么店铺的东家…”他说道,“传得很离谱。”
“不离谱,他们的确是东家。而且还是很有名的店铺。”那幕僚接着说道,“太平居..”
听他说出这个名字,在场的人有忍不住惊讶的低呼一声。
周凤祥虽然不是从京城来的,但当初在京中等候差遣也住了些时日,大家对拥有太平豆腐的太平居自然耳熟能详。
这可是个大大红火的店铺啊。对啊,当初那五人就是从太平居里抓来的,不过当时大家的心思没在他们身上,只认为是伙计打杂的而已,没想到原来是这般的关系。
怪不得都说那茂源山兄弟出手阔绰。
“…而他们这个义妹,就是太平居的真正的主人,大东家。”幕僚说道。
“不是周家?”有人惊讶的问道,“这一个小女子自己的产业?”
幕僚摇头还没说话,那边拿着信看得幕僚已经先开口了。
“不是周家,官府报备中已经查明了,周家也不可能让一个外甥女顶出去做幌子为东家,道理上讲不通….啊…还有...不止太平居…”他神情惊愕的说道,“还有神仙居…”
现场惊讶声更大,这还没完。
“…还有怡春堂…原来她就是那个治好了陈绍父亲,又起死回生了童内翰,非死不治,万贯卖命的神医娘子…”那幕僚接着说道,说到这里他的声音也变得尖亮,显然惊骇不已。
“这就说通了!为什么她会有这些产业,而不是周家!”
在场的人都哄的涌过去纷纷去夺那信抢着看乱成一团。
这种失态的行径周凤祥并没有呵斥,他自己也呆住了,站在一旁耳边回荡着幕僚们的话,再看这传阅那封信不时惊讶低呼的人们。
我的亲娘老子。
太平居,神仙居,怡春堂大东家。
治好了陈绍父亲,解了陈绍丁忧之坎,救回了童内翰的神医娘子。
茂源山几人的义妹!
我的亲娘老子。
怪不得呢…
“你别后悔!你别后悔!”
周凤祥想起那少年人曾说的话,对着姜文元说的被外人看起来有些可笑的孩子气的话。
原来这话根本就不是赌气的话,而是人家有底气的话。
“这不是添乱嘛…”周凤祥喃喃说道,“都有这样的妹妹了,还来当什么兵啊!”
急报引起多少人的愤怒惊讶,一直期盼着的徐四根反而平静的很。
在牧监马厩里完成一日的公事,也就是烙完马掌,日头西沉之后,徐四根直接拎水冲洗了。穿上自己衣裳走出院门,在街上打了两壶酒又买了些糖果小食等物满满当当的拎了一篮子,东绕西绕的来到一个巷子里。
一家门前有两三个小童追跑嬉闹,院门大开着。徐四根在门前站定,喊了一声刘江哥。
院子里一个男人站住脚带着几分无奈看过来。
“怎么又是你。”他说道,“徐四根,你回去吧,那件事我真不知道,也没什么可说的。”
徐四根笑了笑没有在意他的回避,将手中的酒放在门前。
“没事,我今日高兴,就打了些酒,也没人可以一起乐一乐。想到你和他们到底是同袍并肩而战一场,所以就过来看看。”他说道,不待院中的人说话转身就走。
看着徐四根离开,院中的人站着没动神情复杂,屋中有人妇人走出来。
“五郎。又是徐四根吗?”她低声问道。
男人嗯了声。
妇人叹口气。
“也怪可怜的…”她说道。
“可怜什么?”男人高声猛地打断她喝道,“战死的人多了,都要可怜吗?既然就是来当兵了,就知道有死的那一天,有什么可怜的!”
妇人被喊的面色微红。
“我就是知道都有那么一天,所以我才可怜!”她这次没有像以往那样低头温顺的走开,而是抬起头喊道。眼圈发红,“我可怜的是当兵的都可能会有这么一天,到时候死了白死,还要被人构陷,妻儿不得安身立命,还要被人驱赶而去。所以我才可怜,今日不可怜他人,来日谁会可怜我们!”
男人被她喊的神情发白,要发怒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胡说八道什么!”他喝道,转身甩手进屋子里去了。
妇人抬手愤愤的拭泪。一眼看到门口放着的两壶酒,她熟门熟路的过去拿起来。
“…替人瞒着有什么好处,升个小兵勇,还要记着人家的情,又被人忌讳着,还不如…”她说道,说到这里向外看去,巷子里已经看不到徐四根的身影。
“…还不如被人记着恩情,况且又出手那么大方…”
她嘀咕一声,看了眼手里的酒,用力的嗅了嗅,带着几分欢喜冲门外喊道。
“…大头,大头,去街上买些羊骨头来,娘给你们加个菜。”
在这妇人让孩子去买骨头的时候,徐四根已经转到另外一家门前,不过他并没有进门,而是站在巷子里伸手抚了抚在门外玩耍的孩童的头。
孩童显然跟他熟悉了,嘻嘻笑着并没有回避。
门前有两个妇人,年轻的见到了立刻戒备要起来赶人,却被年长的伸手拦住。
“娘…他要是发了狠,恨着咱们…小宝可…”年轻的妇人低声焦急的说道。
年长的妇人摇头。
“面由心生,他不会伤害小宝,更不会害咱们的。”她低声说道,看着巷子口。
年轻妇人有些不安的也看过去,见徐四根已经蹲下,不知道和孩童说什么,他笑了孩童也笑了,然后从篮子里抓出一把糖果塞给孩子,看着孩童高兴的举着跟同伴分发去。
他蹲在路边,看着嬉闹的孩童们,不时的咧嘴笑。
“听说那死的一人还留下一个孩子…”年长的妇人忽地低声说道。
年轻妇人被针扎了一般哆嗦下转过头。
“娘,别说这个!”她带着几分不安警告道。
年长的妇人看她一眼,低下头做针线不说话了。
年轻妇人再转头要喊孩子回来,却见蹲在路口的徐四根已经走了,她将张开的嘴又合上,神情有些复杂。
天黑的时候,徐四根的篮子已经空了,他的神情带着几分轻松,站定在牧监马厩的门口,如今他寄居在这里,刚要迈进门,其内有五六人走出来。
“徐四根。”为首的沉着脸说道,“姜大人要问你的话,跟我们走一趟吧。”
徐四根神情坦然点点头,他就这样转身跟着,眼角的余光看着四周明明暗暗的许多人投来视线,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问吧,说吧,不怕问,不怕说,就怕没人问没人说。
…………………………………
抱歉我啰嗦了,没能在月底了结这个事,所以我一直想要大家攒,我很愧疚。
我算了下,再两天一定能了结。
正文 第六卷 击水 第一百二十八章 不怕
西北开始核查的时候,京城里御史台里也不断的有人被带进来。
“…怎么样?说了没?”
“..很精神,昨日还做了一首诗呢…”
“…没想到这小子竟然这么硬气?还以为最多扛三天就要哭着写遗书呢。”
御史台里很多人聚在一起说笑,正说着话见外边有几个人板着脸疾步进来了,大家忙停下说笑站直身子肃正面容,视线却随着那几人进了官厅。
“又抓了谁?”他们低声议论,还没说上两句话,就见有几人又出来了。
“传他们进来。”一个御史沉脸对小吏说道。
小吏应声是疾步而出,众人的视线跟着看去,带着几分好奇又兴奋。
皇城外的省寺诸衙街上马车缓缓而行,这里的门庭都算不上豪华,反而有些破败,但却带着肃穆而庄严,一路走来门庭基本相同,只有他们停下的一间门向北开,与其他南开门不同。
范江林跳下马,看着身后的马车,半芹下了车,扶下程娇娘。
“妹妹,你还是别去了。”范江林说道,“要怎么说你告诉我,我能行的。”
程娇娘伸手掀起一角幂篱,露出面容微微一笑。
“上战场血战的事是大哥你做的事你来说,迎接哥哥安葬哥哥们是我做的事,我做的事自然我来说。”她说道,“我们说我们做过的事,我们也不怕他们知道,没什么可担心的。”
范江林点点头。
“好,那妹妹你跟着我。”他说道。
二人抬脚迈步,猛地一旁疾走过来几个人,硬生生的撞开他们。
范江林眼明手快的将程娇娘扶住,一面愤怒的伸手,程娇娘抬手拉住他的胳膊。
“干什么?这里什么地方?堵着门做什么?”那几人已经尖声喊道。
这是几个皇宫里的内侍。
范江林和程娇娘后退一步,看着他们过去了。
“没事吧?”范江林问道。
程娇娘嗯了声。手在幂篱内展开,露出其中被塞过来的一张纸条,她没有迟疑伸手打开了。
程昉别难过。
“妹妹?”范江林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几分关切不解。
程娇娘将纸条叠好放入袖中。抬起头。
“走吧。”她说道。
………………………………………………
“老爷。”
周老爷书房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着一声喊门猛的被拉开了,周夫人迈进来,神情激动,打断了周老爷和周六郎的说话。
周夫人的视线落在几案上,哪里摆着一张奏章,周老爷手里还握着笔。
“你要写什么?你要写什么?”周夫人疾步上前一叠声问道。
“妇人家,问这个做什么?”周老爷沉脸说道。
“你是不是写弹劾奏章呢?你写这个做什么?如今街上人人惶惶怕被卢正牵连,怕御史台的人上门,我已经打听了。所有的事人家都认定是那女人干的,把我们家撇开了,你怎么上赶去作死啊!”周夫人说道。
“母亲,没那么严重…”周六郎说道。
他的话没说完就被周夫人扬手甩了一耳光。
这一巴掌打的周老爷都懵了。
屋子里一阵安静。
“我送你去西北是让你建功立业的,不是让你为了女人舍家弃业的!”周夫人哭道。
“你懂什么?”周老爷有些羞恼。巴掌打在儿子脸上就好似打在自己脸上,他伸手拍着几案喝道。
“我什么都不懂。”周夫人哭道,“可是我懂六郎他为什么这么做!你拍着良心说。”
她看向周六郎。
“如果不是因为那个女人,你当初会跳出来说话?”
周六郎沉默一刻。
“不会。”他说道。
“你看你还说不是因为….”周夫人气道。
话没说完被周六郎打断了。
“母亲,她不是那个女人,她是程娇娘,她是姑母的女儿。她是我们周家的外亲。”他说道,“我们这辈子只能跟着她走,她荣我们则荣,她败我们也得不到好,如今事情已经出了,不是我们要撇开就能撇开的。就算现在没事,将来也少不得被清算。”
“哪有那么严重,是你们非要往她身边靠。”周夫人拭泪说道,“是你们不舍,舍了舍了。也就舍了。”
“母亲,你放心,不会有事的。”周六郎说道,上前几步跪坐在周夫人身边。
“怎么不会有事?闹出这么大的事,被人当刀子使,不管那个赢了,她都逃不掉一个忤逆的煽动民事的恶名,朝廷怎么会忍受这样的人在!”周夫人拭泪说道。
周六郎笑了。
“母亲,你也懂这个。”他笑道。
“你还笑得出来!我又不是傻子。”周夫人哭道,“我好歹也在京中混迹多年。”
周六郎笑了。
“母亲,你放心,她不是刀子,她是打造刀子的人。”他说道,“她可不会让刀子伤了自己。”
相比于周家的焦急忧心,皇宫里气氛一如往日,晋安郡王的宫殿里更是安静和煦。
因为昨夜睡得晚,吃过早饭又在院子里追着球跑了一大圈,庆王便又困了去睡了。
庆王睡了的时候,便是晋安郡王抓紧时间读书的时候。
不过这一次他坐在几案前拿着书却久久不翻一页,每一次殿外有脚步声走动,他便坐直了身子,直到最后干脆扔下书走出来站在廊下。
“殿下要出去吗?”门外随侍的内侍问道。
晋安郡王摇头,不说话也站着不动就那样看着外边。
郡王一个人的时候总是这样的沉默古怪,大家低头不再说话了。
八月末九月初的风凉凉的闷闷的在宫殿里外安静的盘旋。
殿门外出现一个内侍,手里拿着一个奏章,笑眯眯的走来。
这是皇帝身边的从六品的内侍官,见他到来晋安郡王立刻展开笑容。
“殿下,陛下有份奏章要你看看。”他笑眯眯说道。
晋安郡王点点头转身进门,内饰跟进来,门自动的被外边的内侍拉上。
“见到她了吗?”晋安郡王转过身就问道。
内侍依旧笑眯眯。
“殿下,咱家办事还不放心吗?”他说道,一面将手中的奏章捧过来,“别急别急先接着这个。”
一面又啰嗦的叮咛。
“殿下,您这样子可不能被人看到,殿下您上次在陛下面前多说了不该说的话,可是惹到人生气了…要是在被人抓住把柄可了不得…”
晋安郡王笑了,伸手接过奏章。
“了不得就了不得,又有什么。”他说道,一面再次催问,“怎么样?见到她没?”
“见到了。”内侍说道。
“给她了?”晋安郡王看着他眼睛亮亮问道。
内侍笑着点头。
“那她怎么样?难过吗?不,不,她就是难过也不会显出来,那她..她..什么样?”
看着眼前少年人明亮的脸,听着他有些语无伦次的询问,内侍有些无奈的笑。
“殿下,人家少年女郎出门,又是来御史台,怎么能不遮挡的严密?”他说道。
晋安郡王一愣旋即也失笑了。
“有劳公公了。”他说道,再不提半句。
内侍反而有些好奇。
“殿下,您不该问她怕不怕?那可是御史台。”他说道。
晋安郡王笑了,坐回几案前,一面打开奏章。
“她不会怕,这世上也没什么可怕的,只是…偶尔会难过吧。”他说道。
内侍慢慢的退了出去,殿门拉上。
而此时的御史台内,台上的御史看着下面站着的人,面上浮现淡淡的笑意。
“你们这等平民白身能站到这里可是头一次啊。”他说道,“这种地方只有官身的人才能来,如今你们也真是实属荣幸了。”
不过这种荣幸只怕没人愿意要。
御史的笑意一收,惊堂木啪的一拍。
“范江林,你可知罪!”他喝道。
………………………………………
ps:不许骂娘,有加更,我在写,要用最简单办法了结此事真不好写。
正文 第六卷 击水 第一百三十章 为谁
虽然早已经知道会这样,但真真切切的听来,以及眼角的余光扫到皇帝的神情时,陈绍的心里还是快跳了两下。
“陛下,救命之恩当以关切,他们此举反而是人情,如果避祸不问,甚至落井下石,才是其心可畏。”陈绍说道。
高凌波笑了。
“那么陈大人此时也是为人情说话了?”他说道。
“臣是为人情。”陈绍淡淡说道。
殿中的人都看向他。
“适才御史钟会提到了曹川河,曹川河当年为何大败,大家都知道吧。”陈绍说道。
当年太祖平天下,一路杀到西贼境内,本可以一举夺下西贼王庭,却因为先前战时的功赏迟迟不到,以至于人心涣散,就在西贼城下曹川河功亏一篑大败而归。
“教化世人当以忠义孝悌,但民智未开却多是看重财帛利益,朝廷对将官可以职位前程束缚,但对于下层兵丁,却不能当以同待。”陈绍接着说道,“晓之以理,诱之以利,无往而不利,如今此事论的是姜文元行事是否妥当,是否有功不察,此关乎兵士们的切身利益,关乎他们是否对朝廷产生怨愤,这是人之常情,而兵士的人情,也是关国事。”
“所求不满,一时不平,难道就可以煽动民众要挟朝廷吗?”高凌波冷笑道,“难道朝廷是不为民做主的吗?农家妇人丢了一头猪都知道去敲登闻鼓,难道这个治得了不治之症开得了食肆酒楼的、亲父为权知州,舅父为归德郎将的神医娘子却不知道怎么诉冤屈?”
“这么说高大人也知道他们有不平了?”陈绍淡淡问道。
“他们有没有不平本官不知道,不过看起来陈大人有不平。”高凌波冷笑道。
“李子文。”
一直沉默的皇帝忽然开口了,打断了殿中两人的争执。
御史中丞站出来一步应声是。
“问的怎么样?”皇帝问道。
御史中丞应声是,从袖中拿出一张文书。
“你说,朕听着呢,大家也都听听。”皇帝说道,没有接。
连接都不愿意接…
可见心内的厌恶。
高凌波眼中闪过笑意。对面陈绍的神情木然。
“范江林说他们随将官方仲和要绕过临关寨时突遇西贼王师,本是寡不敌众,但为了给后方布阵防备拖延时间,便以不到二千众守城迎敌。说好守城一个时辰,却不想半路方仲和弃逃,他们弟兄和其余被遗弃的兵士坚持守城,在烧城的时候,西贼攻破城门…..”
李子文略有些生硬的声音在殿中回荡。
这是大家第一次听到有关这场战事的细节描述,虽然已经过去了两个多月。
战事是残酷的,大家可以想象到,那又如何?他们这些能站在这里的官员要考虑的难道是这些吗?
他们要考虑的只是结果,胜了还是败了,至于怎么胜怎么败都无关紧要。
高凌波嘴角一丝浅笑。接下来是不是该描述怎么样的战况惨烈,他们多么的英勇了吧。
“….然后他就被西贼的重箭击中跌下城墙晕死过去,后被前来接应的援兵救活,留的一命。”御史中丞说道,然后放下手里的奏章。表示说完了。
满场的人有些愕然。
“就这样?”有人忍不住问道。
李子文又认真的拿起来看了眼奏章确认一下。
“就这样。”他点点头说道。
就这样…
“他是半路晕过去的,侥幸得了一命啊…”
“那他要干什么?没死成,也要抚恤吗?”
“因为将官跑了所以就是他们死伤了的罪魁祸首吗?”
殿中响起嗡嗡的议论声。
两边的御史站出来呵斥一通,殿中才安静下来。
“那位程娘子呢?她又怎么说?”皇帝开口问道。
这种事大皇子可比大臣们吵架听得有趣多了,大皇子兴致勃勃的看着御史中丞,想到什么眼角的余光看向晋安郡王。
别的时候都精神的晋安郡王此时神情却有些木木。
御史中丞看了眼奏章。
“她说,她要争功。”他说道。
她说要争功。
大殿里再次静默一刻。
她说要争功。不是只是无辜的要迎接安葬义兄们,不是只想摆场面闹阔绰做丧事,没想到会引起这种事,不是她是无意的无心的…而是她有心的有意的。
她要争功!
大殿里再次哗然。
“她争什么功?死战不屈的人多了去了,哪有这样的!”
“她有钱能造势就能这样肆意妄为吗?”
“要挟民意!”
两个御史不得不再次出声呵斥让殿中安静下来。
龙椅上的皇帝倒是微微一笑。
“承认的倒干脆。”他说道。
看着皇帝的表情再听了皇帝的话,高凌波和陈绍眼神都微变。
皇帝就是这样。喜欢这种你们做什么我都知道,休想欺瞒我的感觉,如果这女人一直喊冤说无辜,皇帝只会更生厌恶,但如果她承认了。虽然坐实了要挟民意为己用的定论,但却让皇帝的厌恶稍微缓和了。
不过也只是厌恶稍缓而已,坐实了这个名头,不管卢正的弹劾结果如何,她的罪名是逃不了了。
陈绍凝住眉头,这个小娘子啊….拼了命也要为那几个死难的义兄博功,就算拿到了功名又有什么意义?不过是出口气罢了,如此名望好好利用本该大有好处,这么一闹名却望成了她的累害。
到底是女子心性狭隘意气用事。
“传她来,朕要问问她要争什么功,有什么不平。”皇帝接着说道。
此言一出殿中的人皆惊。
“陛下不可,此等鄙妇岂能纵容。”
“没错,她如是敲登闻鼓陛下倒可以见,却仗着神道之言煽动民意,勾结官员,诽谤构陷边将岂能纵容!”
官员们纷纷说道,朝堂上再次喧嚣混乱。御史这次呵斥了很多次也没能让大家安静下来。
“正因为她是如此,朕才要听她说,朕让她说,朕不仅是给她一个交代。也是给民众一个交代,也是给被构陷的官员一个交代。”
虽然官员们还想要反对,但皇帝心意已决,得到命令的小黄门们飞跑去传人,而皇帝也趁此略做歇息。
皇帝会后殿歇息,官员们只能等候在前厅,虽然御史虎视眈眈的在一旁站着,但也挡不住大家站着轻声的议论说话。
每个人神情都不同,有兴奋的有漠然的也有忧色的,显然都猜测了皇帝这个决定将要产生的后果。
“卢正完了。”高凌波说道。神情带着几分轻松。
其他人也点点头。
“陛下这是要学太祖。”一个官员说道。
朝堂上议论纷纷,朝堂外亦是躁动不安,朝堂上发生的事瞒不住人,更何况又是这样稀罕的事,很快就在有心人中间传开了。
“当年边将宋明有功烁烁。为人暴虐贪鄙,在治下横行,抢夺人钱财妻女,被一小民来京敲了登闻鼓,太祖亲自召见此民。”
因为身份的便利,秦十三郎得以坐在父亲官厅外的隔间里,一面对周六郎说道。
周六郎神情沉沉。虽然端着茶碗,但半日没有送到嘴边一口显示了他心情的紧张。
“她能借着名望要挟民意,陛下自然也能借着她的要挟来博得名望,不管怎么说,陛下肯接见程娘子已经让民众很满意了,至于能不能得到功赏本来就不是民众在意的事。他们只是在意这件事而已。”
“然后陛下会轻描淡写的斥责姜文元安抚军心不当,让西北军为死难的兵丁再举行一次声势浩大的祭祀,民众就更得到安抚,姜文元也更为感激陛下的回护,上下皆感恩赞誉陛下宽厚仁慈明君。至于卢正,先是擅发马递,又夸大民意构陷功臣,愚弄朝廷,陛下仁慈,不杀文臣,但只怕他也没命走到南州去了。”
“这么说,徐茂修他们还是什么也得不到?”周六郎说道。
秦十三郎看他一眼。
“我觉得他们已经得到了。”他说道,“满城尽谈茂源山,连皇帝也亲口过问,不得功也是大功名了。”
周六郎沉默一刻,放下手里的茶碗。
“你说得不错,但是我觉得结果不会如此。”他说道,“难道她这样忙一场只是为了成全别人的吗?”
她是那种人吗?
“做这种事本就是白忙一场。”高凌波低声笑道,看着对面的陈绍,见他神情不喜不怒,但眼神中却带着几分轻松。
“怎么能是白忙一场呢?陛下是学太祖,那也就是说陛下认为姜文元有过。”陈绍看着他亦是笑了笑说道。
高凌波笑意更浓。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性高于人,众必非之,姜文元坐镇西北,事物繁杂,稍有慢待兵丁之心,只能说是考虑不周,算什么大过。”他说道。
这种过对于皇帝来说,反而是好事,安抚军心的事让皇帝来做比姜文元来做要合适的多。
陈绍亦是笑了。
“如果,他犯的不只是这种过呢?”他说道。
不只是这种过?
还能有什么过?
高凌波皱起眉头,还要说话,御史在上重重的咳了一声。
“程氏女来了。”他说道。
殿中的官员都安静下来,视线看向门外,远远的空旷的宫殿前有一个小黄门引着一个女子正缓步而来。
因为面圣卸下了幂篱,撤去了罩袍,只穿着素色衣裙的女子似乎瘦了一圈,在四周高大的重重宫殿映衬下,越发显得渺小瘦弱。
这就是那个程娘子么?在场的人除了陈绍都是第一次见,不由都眯起眼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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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骂娘散伙什么的是俏皮话…. 大家别误会,我是想幽默一下…汗,换个语境大家连起来说一下就能感受到幽默了吧……。
正文 第六卷 击水 第一百三十一章 可恶
木屐在青石板上发出哒哒的清脆响声,这声音殿阁间穿梭回荡。
“阿昉!”
她回过头,看着身后站得的被对日光被阴影笼罩的高大的男人。
“阿昉,这大周朝的废都虽然只剩了这些台基残殿,但看得出当初建的真不错啊…..”
他展开手臂指着两边笑道。
清亮的声音回荡在荒凉空旷的宫殿里,忽远忽近。
“哪有那么好,比不上将来你家的。”
她展颜笑道。
身后的男人笑声更亮,冲她伸出手。
一声轻咳在耳边响起,程娇娘抬头,看着面前正回头的内侍,再看两边重甲持戈的护卫班直带着几分警告。
“….别怕,问你什么就答什么…”内侍接着絮絮叨叨,对于这小女子突然的停下并没有什么惊讶。
初次面圣,就连那些得到觐见的官员们都会惊慌失态,更别提一个小娘子了。
这个小娘子原来这么小啊,听人说神医娘子总觉得应该是七老八十,最不济也二十多岁,没想到从御史台引来的竟然是这么个小丫头。
十六还是十七?
程娇娘略低头施礼,看着四周高有十丈的层层殿阁。
“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阿昉我做的诗怎么样?”
女子的笑声咯咯扬起。
“呸,骗子,我虽然不爱诗词,但不是不知诗词。”
骗子…不,没有骗子。
“自是当时天帝醉,不关秦地有山河。”【注1】
程娇娘看着眼前的喃喃。
“你说什么?”内侍问道,微微的倾身,不待程娇娘说话他又带着几分警告,“在宫里不问不得答。”
程娇娘再次施礼没有说话。
“原来这么小。”
殿内的官员们收回视线。
“看着是被吓到了,不过怎么又胆子闹出这种事。”
不少人低声议论,御史们又警告两声让大家安静下来。
要说没人在背后教唆才怪呢。
虽然已经得知这小娘子的年纪。但真真切切看到的时候,高凌波还是发出一声太小了感叹。
如果不是打听到的那么多消息千真万确,他真的没办法相信有人会扶持她,也不敢相信她也能有本事被人扶持如此。
也许这就是刘校理马失前蹄的原因吧。这个对手实在是太容易被轻视了。
他微微皱眉,视线有意无意的扫过陈绍。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从给陈老太爷治病的时候就搭上了么?要是真能挖出些什么,单凭这神医娘子外传的道祖弟子就能将陈绍赶出京城,但当然这是不可能的….
自始至终那娘子从来都不承认这种传闻,而且还急流勇退,只留下神医的名,却没有遍地生果,让人抓也抓不出把柄。
还有什么办法呢?这么好的机会可不能浪费啊。
高凌波凝眉思索,对眼前的事倒不怎么在意了,眼前的事已经不算事了。胜局已定。
走到殿前时,那女子从大家的视线中消失了,站定在廊下一侧,听的内侍从侧门进去通秉了。
晋安郡王在内站着,眼角的余光看着殿门。以前他还觉得上面的雕花镂空不好,冬天冷夏天热,此时此刻却觉得镂空还是太少了,要是再多一些大一些,就能看到其后的人了吧。
害怕吗?
应该不会害怕的。
就如同小时候他跟随父母第一次来皇宫的时候,见到那么大的宫殿,那么多护卫。以及那么多人真是很害怕,后来当父母将自己送到宫里女官怀里头也不回的离开时之后,他就不再害怕了。
当你尝过最害怕的感觉之后,这世上便没什么事能让你害怕了。
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过了没多久,那边传来皇帝命传的声音。
脚步声响是那女子从侧门走近后殿,隔着扇门。这边的人虽然不能看到但能听到那边的说话,有几个官员便忍不住向隔扇门边走了几步,最终在御史的瞪眼下停下脚。
“….你遇道祖的事是真是假?”
皇帝的声音传来,让这边的官员们有些愕然,就连御史中丞都皱起眉头。
没想到皇帝第一句话竟然问的这个有些儿戏的话。
不过这个儿戏的话可不好回答。
殿中除了大皇子面带好奇兴奋。其他人神色都有些紧张。
说是真的,那就怪力乱神胡言乱语到皇帝面前了,不用皇帝开口,大臣们都能让人把她推出去斩杀了。
说是假的,便是她明知这种传言存在,却不辟谣,亦是妖言惑众。
怎么说?怎么说?但又不能想太久,否则君前奏对唯唯诺诺亦是心思不正。
这边人的只觉得一吸之间,那边的女声便响起来了。
“民女知己不知人。”程娇娘低头说道,再次跪坐施礼。
晋安郡王嘴角浮现一丝笑,但很快低下头隐去。
皇帝抬起头,看向面前跪坐的女子,也不由如同他的朝臣般发出一声感叹。
这么小啊。
然后他就看到她的仪态,虽然垂着头但跪坐的笔直,肩张背挺。
重臣高官,威仪自生,平常人见了都战战兢兢,更别提见一次天子了,每年殿试大选上总有贡生做出丢人的姿态。
而眼前这个小娘子,虽然规矩端坐安稳,却形容自在。
像由心生啊,这女子果然了得。
确定了这两个印象,皇帝就垂下视线。
“那你自己呢?”他问道。
“民女遇到的是人,不是仙。”程娇娘说道。
果然是有师父的!隔扇们外的官员们忍不住低语,少不得引来御史的再次呵斥。
皇帝对于这个回答没有惊讶,通过皇城司他能得到京中的流言蜚语,陈绍当年在并州寻找程娇娘之师的事自然也知晓了。
外边的官员们不知道并不是陈绍做的隐秘,而是根本就没人在意,就在这几天之前,谁会关注这个小娘子。
“你师父是什么人?”皇帝问道。
“民女当时混沌未开,如果不是陈大人寻找。都不知道世上有这个人。”程娇娘说道,“待得知的时候人已经故去,连姓名都不知道,只留下一句当头棒喝让民女警示。”
“留下什么话?”皇帝好奇的问道。
外边的朝官们也很好奇。这一次对于那些又往扇门边挪了几步的朝官御史都没有呵斥,他们也侧耳静听。
“你是谁。”程娇娘说道。
那封差点让她陷入混沌再醒不过来的信此时此刻就在她的心口放着,虽然不知道是谁留给她的,但可以肯定是这世上唯一知晓她来处的人。
自从恢复记忆后,她狠狠的限制着自己的思绪,每每只认准一事而去做,比如寻找杨家,她就一心的寻找杨家,别的事以前的事所有的事她不去想,因为她怕想得太多自己就乱了。
想来也没有用了。知道自己是谁就足够了。
程娇娘垂在膝上的手动了动最终克制没有去按心口。
没错她知道自己是谁就足够了。
我是谁?
当听到这个回答外边的官员有些怔怔。
“这是什么当头棒喝?”大皇子再忍不住嘀咕一声。
“这当然是当头棒喝警示之言。”陈绍看着他神情肃正低声说道,“圣人夫子穷其一生,经义书卷泱泱无数,说到底都是一个目的,那就是明智。知道我是谁记得我是谁,这句话说来简单答来不易做到更不易。”
大皇子心里要撇嘴,但陈绍曾经当过他的老师,对于老师是不能不敬,他躬身应声是。
这边大家继续听,却听那边室内沉默一刻。
“退下吧。”皇帝说道。
此言一出大皇子一愣。
“怎么不说了?”他脱口问道。
还等着听那些传闻呢,这可比听朝官们吵架有趣的多。怎么才开始又不说了?
这一次老师陈绍没有回答他。
“因为程氏女可恶。”高凌波低声说道,“叫她进来已经足够了。”
足够给看天下人看了,看一看,就足够了。
皇帝怎么可能对这个要挟民意要挟自己的女人废话。
“殿下,子曰人之五恶,胜于盗窃者。这个程氏,心达而险行辟而坚,这种人决不可用也不可纵容。”高凌波谆谆说道。
子曰!
大皇子眼睛发亮终于找到他能说的话题了。
“一曰心达而险,二曰行辟而坚,三曰言伪而辩。四曰记丑而博,五曰顺非而泽。”他说道。
高凌波含笑点点头。
“殿下经史子集记得详熟,出处释义信手拈来,真是聪慧。”他说道。
大皇子带着几分矜持又孤傲笑了。
“欲陷君于不义,这就是恶人。”高凌波接着说道。
大殿里已经没有人还像适才那样好奇的听了,对于这个结果大家心里都早猜到了,适才好奇的不过是仅仅对这个程娘子本人而已。
陈绍可以暂时不考虑,西北周凤祥滚蛋之后,要安排哪个人去呢?因为王步堂案件牵连贬去的将官们也该往回调动一下了…
高凌波的思绪已经飞到别处,他可不担心那女人在皇帝面前强行说话,或者说巴不得她这样说话,最好冲皇帝大喊大叫,平民白身此举是可以被殿外的班值们当场诛杀的。
要是真死了更好,到时候直接说她是被卢正陈绍鼓动欺骗,将民意转到他们身上,不用自己出手,陈绍都得请辞….
他眼角的余光便看向陈绍,陈绍神情依旧,就在这时另一边一阵疾风,脚步声响。
高凌波下意识的转头见晋安郡王竟然迈步越过隔扇冲进了后殿。
这混账!高凌波心中大怒。
“大胆!无召而入!”他喊道,带着难掩的愤怒。
殿中其他人还没反应过,耳边高凌波的声音未落,那边晋安郡王的声音响起来。
“程氏,既然你谨记此言,那又为什么做出这等荒唐事?朝廷自有律条在,你有不平,你有怨愤,为何不依规矩而告,你自己尚且知道立下三个规矩,就连皇子也不肯救治,那又为什么要无视朝廷的规矩,无视天下的规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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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李商隐《咸阳》
正文 第六卷 击水 第一百三十二章 能告
晋安郡王认识这个程氏,大家心里都知道。
当初带着庆王离宫外出寻医,第一个寻的就是这个神医程娘子,当然结果也看到了,庆王依旧痴傻。
据说这神医娘子用三个规矩拒诊了庆王。
到底是因为规矩而不治还是不能治,得知这个事之后官员们也都私下里想过,越想越觉得这个是说不清的答案,如果说她是因为规矩不治,这可是皇子啊,治好了一辈子富贵无忧,什么规矩能抵过这个诱惑,如果说治不了…可信吗?
到底如何,只怕只有这位娘子自己心里清楚了。
但现在看来,晋安郡王必然是不信的,站出来呵斥这个程娘子,是因为想到了求诊被拒绝而产生的怨气吧。
御史中丞自然也冲过去了。
“无召而入!当知失仪之罪!”高凌波已经站在晋安郡王面前大声喊道,气的面色涨红。
“君前何敢喧哗!?当治失仪之罪!”御史中丞则冲着高凌波大喊一声。
高凌波面色更红,瞪眼看着李子文恨不得咬他一口。
“尔等要如何?”李子文没看他而是看向身后喝道。
身后试探着想要趁乱也进来看热闹的官员只得缩了回去,老老实实的在隔扇门外站好。
李子文这才看向晋安郡王。
“晋安郡王君前失仪,臣请治大不敬之罪。”他肃容说道。
皇帝坐在龙榻上神情看不出喜怒。
晋安郡王似乎没看到殿中的其他人,只是看着已经起身要随内侍退出的程娇娘。
“你不是讲规矩吗?你不是要守规矩吗?你如今为什么不守规矩?吾要治你的罪!”他喝道,伸手指着程娇娘。
神情激动似乎不可抑制。
“民女没有不守规矩。”程娇娘说道,屈身施礼。
“你这是守规矩吗?守规矩你为什么煽动民众而不是敲登闻鼓?”晋安郡王冷笑道。
“住口!”御史中丞喝道,“还不退下!”
“吾..”晋安郡王依旧看着程娇娘,伸出的手紧紧的攥起来,“吾不甘心!”
御史中丞还要说什么,皇帝开口了。
“是啊,程氏。你这样怎么是守规矩?”他问道。
“民女聚众安葬义兄们,就是为了引起民众注意,以求不平上达天听,而果然有位官员看到了民女的诉求。为民言事,乃是官员该做的,这不是依着规矩吗?”程娇娘说道。
看,看,什么叫言伪而辩,今日可是清清楚楚的看到了。
高凌波冷笑。
而晋安郡王则笑出声。
“那你不平的规矩呢?每战必有伤亡,兵伤不可避免,那些战死的战伤的无数,怎么就你们偏偏不平不服?既然如此,当初为什么要去当兵?”他问道。
“是啊。我们有钱可以在京中做个富贵翁,那又为什么非要去当兵?”程娇娘说道。
皇帝皱眉。
“这就是你的所求?”他开口问道,“有钱了所以还想要名?”
皇帝主动开口了!
不是方才为了给晋安郡王解围的开口,这是他自己要开口询问了。
还是勾起了皇帝的好奇心,人有好奇才会去了解。这不是高凌波想要看到的,只有生厌才会远离,越远离才会越生厌。
好容易用生厌压住了皇帝的心思,这个女子奸诈,多跟她说一句话就多被她蛊惑,都是这可恨的晋安郡王,给了这女人说话的机会!
没错。晋安郡王根本就不是什么怨愤,而是跟陈绍一样的为人情!跟那些去御史台打探说好话的童内翰等人一样为了人情!为了讨好这个女人为用!
又或者是陈绍和他提前串通好的?
他们什么时候串通起来的?
晋安郡王竟然敢勾结大臣!
高凌波脑子一瞬间思绪乱纷纷,他觉得事情似乎有些不妙了,耳边那女人的声音再次响起。
“这是哥哥们的所求。”程娇娘说道,“求报国之名,为洗刷逃兵之辱。为死得其所之名。”
“报国?不过是贪功图利罢了。”高凌波冷笑道。
“贪功图利又如何?他们一则上了前线,二来奋勇杀敌不退不逃也为国捐躯而不惜,这种贪功图利朝廷不喜,难道是喜欢无欲无求的将兵吗?”程娇娘问道。
就知道不能让这女人说话!高凌波心中暗恨。
“既然如此,你还有什么怨愤的?”皇帝问道。
“因为不公。”
“到底何为不公?别人没死。你们战死了就是不公吗?”
“不是。”
“因为活下来的人得了功你们就要争功?”
“不是。”
“程氏,你可知道你这几个义兄抚恤比他人重?”
“知道。”
“那到底有什么不公?又要争什么功?”
“因为无功还能争功,有功自然也能争功。”
“功不功的,官府说了不算,你说了就该算吗?”
“我不信官府。”
“官府如何信你?”
“官府朝廷不用信我,信该信的人。”
“谁是该信的人?”
“身在事中的人。”
“谁是身在事中的人?你那个晕死侥幸逃得一命的义兄吗?”
“是。”
“他与你有亲,难以服众,你们亲亲相隐如何服众?”
“那就找与我无亲的,西北身在事中余众甚多,总有朝廷能信的吧。”
伴着这个女声的落地,殿内忽的安静下来。
隔扇门那边的官员们也不由屏气。
这小娘子胆子可大啊,跟皇帝应对没有丝毫的胆怯,而皇帝显然还被激怒,要不然也不会这样一句接一句的问下去。
“这么说,西北也有美酒了?”皇帝说道。
讥讽!
“没有。”程娇娘的神情声音始终未变,“所以陛下能信吗?”
要挟!
皇帝看着眼前这个女子忽的笑了。
隔扇门后的陈绍轻声叹口气,虽然他看不到,他也能感受到皇帝此时的愤怒。
“朕能信。”皇帝说道,“不过。你信不信西北身在事中的人呢?”
“民女自然信。”程娇娘说道,“如果西北核查兵众我义兄们抚恤得当死得其所并无不公,民女既然邀万民听我诉,必然还要万民听我告。”
“怎么告?”皇帝淡淡问道。
“民女自罚天雷灭。”程娇娘说道。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愣了下,就连高凌波也难掩几分惊讶。
天雷灭?被雷劈死?那倒真是自罚了,只有十恶不赦的人才会被雷劈,如果死在雷劈下,自然就不会再被民众信服。
但是,引雷劈…..
“谁知道什么时候有天雷,让雷来劈你,雷一日不来,或者来了劈不死你,倒是老天的过错与你无关了?”高凌波笑道。“程娘子这样说真是得道家真传啊,连自裁都这么高深莫测。”
皇帝神情木然没有说话。
“告大人知晓。”程娇娘说道,“民女略通天象,何时有雷如何引雷自有知晓和安排妥当。”
高凌波再次笑了。
还说不是故弄玄虚,起死回生也罢了。如今呼风唤雨都出来了。
这女人疯了!
不管最后西北那边核查什么结果,在皇帝面前如此嚣张,她都死定了。
高凌波看着眼前的女子,自从殿外一撇之后,他第一次正视看她。
小女子豆蔻年华,貌美如花,端庄站立。跟自己府中的女子们没什么两样。
直到他的视线落在小女子的双目上,这一双目初看妙丽,再看幽黯,三看深沉难测。
这绝不是一个小娘子该有的眼。
莫非真的是遇仙了……
要不然哪来的这样的张狂这样的胆气?就靠陈绍给的底气吗?
“准。”皇帝开口说道。
金口玉言,落地成定。
程娇娘俯身跪坐三叩九拜,一板一眼。连最挑剔的御史中丞都挑不出一丝错。
一层层的宫殿慢慢的退在身后,内侍的视线几次回头落在程娇娘身上。
真是奇了,这小娘子步伐稳重,进宫的时候没有变,出宫的时候也依旧如此。
虽然殿中的事刚刚发生。但他们这些内侍已经知晓了。
这娘子敢皇帝打赌,赌命。
不过其实这也没什么,说难听点,天下万物的命都在天子掌控中,根本就没有可赌性。
“小娘子,你哪里来的底气?”内侍忍不住开口低声问道。
程娇娘看他一眼,微微一笑。
哎呦,这小娘子还会笑呢。
“因为我信公道。”她说道。
“公道?”
内侍低头应声是。
公道,这天下他就是公道,没有别的公道。
皇帝将手中的奏章扔在几案上。
“晋安郡王呢?”他想到什么又忽的问道。
一个内侍上前,欲言又止。
“说。”皇帝没好气的说道。
“郡王在….山上坐着呢。”内侍低头说道。
自从庆王出了事,梅山已经成了宫里的忌讳,轻易不敢提起,因为庆王是为了折梅才出事的,大家连梅都不敢说了,各宫里也没人敢摆放梅花。
皇帝沉默一刻摆摆手,内侍低头退了出去,宫殿里层层帷帐落下。
“我一向知道这个小娘子胆子大,可是没想到她的胆子大到威逼皇帝的份上,这不是大,这是偏激。”陈绍说道,轻叹一口气,“毫无生路的偏激。”
“其实这娘子一直以来不都是在和生路相斗吗?”陈老太爷说道,“引雷杀人,夺人生路,夺己生路,起死回生,夺人生路,夺己生路,太平居前光天化日,连杀五人….”
他一面说一面转头看着身后的屏风。
“逼死刘校理,说服张江州,射杀驿站黑心吏,散财拉垮父族家,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明明白白毫不掩藏这强硬狠辣非死即生的性格,也就是这两年她先是四处游历后又蛰伏不出,你就忘了吗?”
陈绍苦笑一下。
不是他忘了,是见了这娘子都会忘了,或者说不会相信。
那么一个年轻的端庄文雅,几乎不说话,怎么看都是个再普通不过的闺阁女子的她,怎么会是那样的人。
是的,她不说话,只动手。
蛰伏两年,一出门先是斩杀了大和尚,迈进京就掀起涛浪,看起来端庄守礼,说起来规矩万全,但她的规矩却是不管对手是谁,只要惹了她就不分猛兽还是弱虫,都要毫不犹豫的拍死打烂。
狠,对人狠,对自己狠。
“这一次她断自己的生路,也不知道要断了多少人的生路。”陈绍说道。
陈老太爷沉默一刻,抬头看西北。
“西北那边,你有多少把握?她可不在西北,跟京城不一样,她的手伸不到,势也亲自造不了,假与他人之手,到底变数多。”他说道。
“我说实话没有多少把握,但我觉得她胜券在握。”陈绍笑了笑说道,“大概是因为她从来没让人失望过吧。”
那么这一次呢?
就在他们父子看向西北方向的时候,京中很多人也都抬起头看过去。
这一次成败就在西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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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末愉快各位,爱你们~
ps:别担心,我不说一更的时候,绝对是有二更的,咱们这里二更是常态,一更才是例外。
正文 第六卷 击水 第一百三十三章 心想
醒目提醒攒文的同学们要继续攒着,听我号令再看,攒不住的不要骂娘,一切还未结束,而是刚刚开始。
(为了不被骂我也真是瞒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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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州。
秋日的雨淅淅沥沥的一直未停,程四郎撑着在巷子口迟疑一下,每次想要出来走走的时候都会走到妹妹这边来。
虽然妹妹并不在这里了。
马蹄声在背后响起来,得得的敲打在雨中的青石板路上,光听这声音就知道来人是谁了。
据说这是京城如今最时兴的马蹄铁,钉或者烙在马蹄子上,就能保护马的蹄子,也不知道是谁想出来的,由曹散财曹大管事第一个在江州用之后,如今很多人家都琢磨着也要给自己的马掌上这个,只不过一时铁匠铺子还拿捏不准,不像曹散财那样财大气粗到直接从京城买了两个马掌师父来。
“四郎君!”曹大管事的喊道。
伴着这喊声程四郎忙转过身。
“曹管事莫要多礼。”他说道。
但还是晚了,穿着上好的油布雨披带着斗笠的曹管事恭恭敬敬一板一眼的施礼,没有丝毫的懈怠。
“四郎君来的正好,我新得了好茶,雨天正好品品。”他礼毕才笑着说道。
程四郎略一迟疑便点头应允了。
“妹妹在京城还好吧?”
“放心,我家娘子哪里有不好的时候。”
“她可有捎了书信来?”
“四郎君。我家娘子不爱说话也不爱写信。”
“那倒是…”
二人一边走一边说话,才到家门口就见两个妇人打着伞陪笑接过来。
“我不是说过了,要钱不可,得我们家娘子允许才成。”曹管事说道。
两个妇人期期艾艾的也不敢多说起身走了。
“是..”程四郎问道。
“是二夫人要钱,说是给二老爷用。”曹管事满不在乎的说道。
二老爷又到了三年任满调任的时候了,所以要走动走动。
“四郎君,请。”
曹管事的说话打断了程四郎的念头,他笑着点头迈进门。
“不给?要他家娘子允许?”
程二夫人问道,看着仆妇们。
仆妇点点头。
“呸。”程二夫人啐道。“这时候就要你家娘子允许了?往日你看个戏高兴了往台上撒钱怎么就不用你家娘子允许了?还有,什么你家娘子,是我家娘子!”
她愤愤的吐口气,端起几案上的茶碗吃了口,又一口吐出来。
“什么茶!是人吃的吗?”她喊道。
仆妇们低着头不敢言,如今的家里比不得以前了…..
“又不能分家。受着他们拖累…”
程二夫人在屋子里来回踱步,一面愤愤不停。
“去,给大夫人说,快些把钱给二爷送去,耽误了前程,他们当得起吗?”
仆妇们忙起身出去。一面走还一面听得二夫人的声音。
“…如今家被他们败坏了,就靠我们二爷了。还不眼明手快些,难道害的我家二爷前程没了他们才高兴…”
仆妇加快脚步走远了。
“我知道了。”
程大夫人说道。
面前的仆妇却没有起身退下。
“大夫人,可是要快些。”她们低着头说道。
看着仆妇这样的态度,前一段程大夫人还会恍惚一下,现在则已经习惯了。
“去吧。”程大夫人拿下库房的钥匙,递给一旁的管事娘子,“支了钱都给二爷送去。”
管事娘子神情有些迟疑。
“可是…”她要说什么。程大夫人摇头打断她。
“她说得对,前程要紧。要是连前程都没了,那可就真没了。”她说道。
管事娘子应声是出去了。
如今家里的仆妇丫头变卖不少,此时人退出去,里外都安静得很。
程大夫人有些呆呆的看着几案上,她正在翻看账册,看看家里还有什么能变卖的。
她的视线落在账册上,这是很久以前的录册了,一个陌生有熟悉的名字浮现在眼前。
周戈娘。
程大夫人伸手慢慢的抚上去。
“我听大嫂的,大嫂你说,我来做。”
耳边有响亮的女声说道。
虽然也是按闺阁女子教导的,但到底是武将家出身,总是带着几分粗糙。
那时候她心里总是有些嘲笑看不起,不会说只会做。
后来娶了这个续弦,知书达理书香人家,文文雅雅,能说会道,怎么看都舒服。
如今看来,能说的又有什么好!只会对着自己人耍横,而当初戈娘只会对着外人维护自己。
程大夫人伸手抚着这个名字,眼泪忍不住滚落。
“大嫂,我不想死,我不能死,我死了,娇娇儿可怎么办…..”
“大嫂,我想我好不了了…”
程大夫人俯身在几案上哭起来。
要是戈娘还在,要是戈娘还在该多好。
厅内传出咳嗽声,程大夫人慌忙停下哭,胡乱的擦泪起身向内。
“老爷,你醒了?”她问道。
却见卧榻上的程大老爷早就醒了,手里还拿着一卷册。
“没睡。”他说道。
没睡..那就是刚才的事他都听到了。
程大夫人坐下来抬手拭泪,程大老爷也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手里的卷册,程大夫人哭了一会儿也不哭了,问他看的什么。
“族谱。”程大老爷说道。
“看这个做什么?”程大夫人说道。
程大老爷笑了笑。伸手指着其上。
“你还记得父亲当初怎么给她起的这个名字吗?”他说道。
程大夫人愣了下,谁?她侧身看去。
程昉。
程昉是谁?
她的视线再向上,看到程二老爷的名字,顿时觉得心口一闷。
“老爷,你别看了,也别想了。”她又流泪说道。
程大老爷笑了笑。
“为什么不看,为什么不想,真真切切存在的事和人,不舒心难过。不看不想,就不存在就能过去了吗?越是遇到这难处,也越要认真的对待,不逃不避。”他说道。
程大夫人拭泪有些无奈。
“可是大夫说了,你这病不能生气。”她委婉提醒道。
看一次被那女人气一次,非要气死了才算好吗?
程大老爷没理会她。依旧看着卷册上的名字。
“程昉,当时本是给男孩子的名字,明亮,光亮,父亲知道我平庸,二弟也不过是了了。所以咱们程家的前程就要看这一下辈了….”他接着说道。
程大夫人闻言流泪更凶。
“可是咱们家的前程,却是毁在她手上了。”她哭道。
“不是。”程大老爷说道。
不是?程大夫人流泪看他。瘦了一圈,原本带着病态的程大老爷好些日子不言不语,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她还说要请大夫来瞧瞧。
这是…疯癫了?
“你想啊,她能毁了咱们家的前程,那自然也能撑起咱们家的前程,这其实是一样的道理。”程大老爷说道。说到这里哈哈大笑起来。
这是什么一样的道理,果然是疯癫了。
程大夫人目瞪口呆。
而与此同时。洛州府衙。
程二老爷正送别一个中年男子,带着几分恭敬。
“你放心,这件事我家大人心里有数。”男人说道。
“这是一些辛苦钱,你拿着吃茶。”程二老爷将一信封递过来。
男人没有丝毫的客气接住了。
程二老爷神情更高兴。
“那我就不亲自送了。”他说道。
男人带着几分了然点点头转身。
“哦对了,上边你也别忘了走动。”他想到什么说道,一面伸手指了指。
程二老爷忙点头。
“多谢大人提醒,已经送去了。”他说道。
男人这才点点头离开了。
看着这个男人消失在宅院门口,程二老爷才转过身,神情轻松自在。
“恭喜老爷。”两个门客笑着出来施礼,“这一次莱阳刺史的位置是准准的了。”
程二老爷带着几分矜持摇头。
“还未定,还未定。”他说道,但神情却并没有未定的感觉。
“定了定了,刘玉昆不是回话了,他叔父那边已经说好了,这上上下下的都说好了。”门客笑道。
程二老爷含笑不语。
当初虽然并没有得到张纯的助力,但在张家门前结识的刘玉昆可是不错,这三年间一直没断了关系,而且他官途顺遂,最关键的是他的叔父刘平官途也是大好。
这一次走了他家的关系,应该是没问题了。
“总算是拿到莱阳这个位置了。”门客们也感叹,“虽然晚了三年。”
提到这件事,程二老爷的脸顿时沉下来。
三年!
他不由咬牙,他本该三年前就得到这个位置的,却不知道被谁坏了前程,生生的白蹉跎了三年。
三年!人生能有几个三年!
“好了大人,不管怎么说,心想事成就好。”门客们忙安慰道。
程二老爷吐口气点点头,是啊,心想事成就好,他乐滋滋的哼着小曲进去了。
京城,位于宫城内的流内铨内有些冷清,官吏们都聚集在通往政事堂的小路上窃窃私语,直到身后传来一声重重的咳嗽,大家回头看去,见是一个面容肃穆的官员。
“刘正言。”大家忙施礼说道。
来人是翰林学士、知制诰、兼判国子监的右正言刘平。
“成何体统。”刘正言皱眉说道。
大家忙缩头都散了。
一个官员将刘平请进官厅内,一面捧上一个册子。
“大人,这次的官职调动安排你过目。”他说道。
刘平也不客气随手翻起来,翻过几张停下来,伸手点了点。
“这个,不动。”他说道。
官员有些惊讶的低头看去,看到其上的笔迹标识更有些惊讶。
“这个,这个不是大人你….”他忍不住说道。
“我什么?”刘平皱眉打断他。
官员愣了下,在宫城内混的官吏哪个不是机敏灵慧。
“大人你说得对,这次三年大动不能不慎重,要严加查核。”他整容说道。
刘平点点头转身走了。
官员站在室内一脸不解,再次打开书册。
“难道是闹崩了?”他自言自语。
旁边有人站过来,侧身看了眼嗤声笑了。
“你傻了啊,你也不看看这人是谁。”他说道。
是谁?官员认真的看这个名字。
程栋。
州县官员众多,他怎么记得住。
“程!”旁边的官员提醒道,一面伸手指了指宫城内,“才说了西北事,你就忘了?”
那官员顿时恍然,旋即面色大变,拿起笔干脆三下两下把程栋这个名字勾了,完了又添了两笔干脆涂了这个名字,这才放了心。
“还指望升官呢,出了这么个女儿,破家灭门也不远了。”他嘀咕说道。
“那也不一定。”旁边的官员说道,“西北事的还没定呢。”
官员撇撇嘴。
“西北又不是她的天下。”他说道,“军中又不是小民,吃些酒就会晕头吗?”
那倒也是。
“不过我倒真想看看怎么引天雷的…”
“我还真没亲眼看过天雷劈人的。”
官厅里响起说笑声,两人一面扭头看向西北方向。
西北事到底会如何呢?(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正文 第六卷 击水 第一百三十四章 明白
就在京城的人都兴奋的看向西北的时候,因为距离原因,西北的人对于自己变成了成败关键这一事还不知道。
朝廷的公文急报还在路上,不过龙谷城里的气氛并非轻松自在。
官厅门外,刘奎被几个人扔出来,发出的喧哗引得街上的人都看过来。
“看什么看!”为首的兵丁喝道。
原本要聚起来的民众顿时忙低头散开了。
“把徐四根放出来!要不然没完!”刘奎喊道,一面伸手擦去鼻子上的血。
那几人冷冷看着他。
“滚。”他们毫不客气的说道。
“你们驱赶逼走了范江林,如今又抓了徐四根,到底是怕什么?到底是徐茂修他们五人死的多不明不白,姜文元,你他娘的怕什么?”刘奎喊道。
听到这喊声,原本站在远处好奇的看着的民众顿时轰的一声散了,这种事可不敢围观,听到了不该听的,说了不该说的,官厅一个西贼奸细罪就能让人死在牢狱里。
而与此同时刘奎也被人一拳打在脸上。
“绑了他,以抗军令关起来。”为首的将官说道。
涌出来七八人冲刘奎围了去。
伴着马蹄急响,有一队人马从街上而来。
“干什么?”马上的人喝道。
大家抬头看去,忙垂手站好。
“周大人,此人醉酒官厅闹事,我等奉命将他抓起来。”为首的将官说道。
周凤祥没有说话。只是翻身下马。
“行了,带他去醒醒酒。”一旁的赵成说道,摆摆手。
几个兵丁应声是将刘奎扶起来。
那将官还想说什么周凤祥已经走过来了。
“让开。”亲随们喝道。
将官忙垂首让开了。
“副都使你把人抓起来是什么意思?”
官厅里,周凤祥神色沉沉的问道。
几案前坐着的姜文元神色淡然,以前听到这种称呼,他觉得很刺耳,但现在心里很平静,就好似秋后的知了叫不了几天了。
“徐四根他造谣生事,蛊惑军心。自然应该军法处置。”他说道,一面将面前的一个奏章扔过来。
周凤祥接过册子。
“他怎么造谣生事了?你别再造谣生事了,还不够麻烦啊。”他说道,一面打开册子看,顿时面色大变,带有恼意。“你这是什么?”
“朝廷要的急,我都尽快查好了。”姜文元笑道,一面冲周凤祥抬抬下巴,“毕竟这是针对我的弹劾,我自然要尽心一些。”
“尽心一些,就该回避。”周凤祥说道。将手中的册子扔回去,“这叫什么?怎么就查问了?怎么就诬陷了?”
“查问了徐四根。他不是事主吗?这难道不是查问吗?”姜文元说道,“他没有上阵,一切话都不是亲见,都是听人说的,这不是传谣诬陷吗?”
周凤祥被他气笑了。
“他没上阵,别人难道没有上阵吗?他不是亲见就是传谣,那亲见的人说难道也是传谣吗?”他说道。
姜文元似乎就在等他这句话。闻言伸手扶住几案淡淡一笑。
“好叫监察大人知道,本都使都问了。”他说道。一面又拿出一个册子,“所有的人,上上下下,问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怎么接到的探报,怎么安排的战术….”
他说道这里脸上已经没有了笑意,在战术二字上加重语气。
周凤祥的面色微变。
“…对了,就差监察大人你了,本都使就不便询问了,大人你自己心里比谁都清楚,自己写自己的吧。”姜文元说道,将手中的册子递过来。
周凤祥迟疑一下伸手接过,姜文元却没有松手,二人一时僵持。
“大人要是信不过我,自己就亲自去问问,问问所有人,问的清清楚楚。”姜文元一字一顿说道。
周凤祥神情木然伸手夺过册子。
“多谢副都使大人提醒。”他亦是一字一顿说道。
看着周凤祥走出去,侯在偏厅的方仲和走进来,带着几分忐忑施礼。
“大人,下官可以回去了吗?”他问道。
“可以回去了。”姜文元说道。
“那,那周大人他,不会再问下官什么…”方仲和不安的说道,一面扭头看外边,那里周凤祥的身影已经不见了。
“他不会问。”姜文元亦是看着外边冷冷一笑,“也不敢问。”
“是啊,大人,那有什么可问的,又不是什么光彩事…”方仲和忙陪笑说道,话没说完就见姜文元目光森森的看向他。
方仲和打个激灵没了声音。
“不光彩?你是说你弃城先逃的事吗?”姜文元冷冷说道。
方仲和噗通跪地上。
“滚出去,再有不思报国之心,军法难饶。”姜文元带着几分鄙夷厌恶说道。
方仲和重重的叩了三个头说声多谢大人忙低头疾步出去了。
“都是这方仲和惹出的祸事….”一旁的清客幕僚说道。
“这叫什么祸事?”姜文元打断他们,竖眉说道,“他没有遵命行事吗?他没有到达临关寨吗?他没有及时给后方信使报警吗?他没有带人以少不惧守城吗?”
有,都有。
清客们点头应是。
“那他惹了什么祸?就因为他没有战死就是罪过吗?”姜文元说道,一面站起身来,“守城战如此惨烈,死伤难免,就因为那几个人死了,他们就可以要挟生者吗?”
清客们再次点头应声不能不能。
“道理我们都知道,我们这些守边疆亲身临战的人都知道,可是京城的那些骑马簪花游街的文官老爷们却不知道,在他们眼里,我们都战死了才是应该的。”有人说道。
姜文元面色阴沉。
“我们这些武将,胜则不能加功,败则不免责罚,动不动就被弹劾指责。”他说道,“如果此趟我认了,那日后谁都可以去京城闹,何以成军!”
清客们点头。
“那周监察他看起来似乎对那茂源山五人很是回护…”一个带着几分担忧说道。
“那又如何?为了这茂源山五人,他连自己的前程也不要了吗?他要摆开这件事来说,要说我们当时探查失误,安排出错,险些酿成大过,仓惶迎敌,损失惨重才得胜吗?这种事说出来,对他又有什么好处?”姜文元冷笑说道,“他跟老子斗了这么久,为了什么?为了我们一起从西北滚蛋吗?他就是想,也要问问别人想不想!”
只要踏入官场的文武官员,就如同套上了永远挣不脱的枷锁,官身,更高的官身,成了一生都不会放弃的追求,不止自己这一生,还要为儿孙,为世世辈辈的荣华富贵。
“德行如谢安,还能为了家族背弃东山誓言,他周凤祥再厉害也是比不上谢安的吧。”姜文元冷冷一笑说道。
“大人!大人!”
看着周凤祥走出来,刘奎忙上前,亲随们伸手拦住他。
“大人,请大人为徐四根做主啊。”
周凤祥看他一眼抬脚迈步。
“大人!”刘奎顿时悲愤,不顾亲随们的格挡就要扑上来,“大人!”
周凤祥停下脚。
“徐四根他造谣乱说动摇军民心当治罪。”他说道。
“大人,他没有造谣乱说,那都是事实,那是事实。”刘奎喊道。
“证据呢?”周凤祥扭头看着他问道。
刘奎张口却又无语。
“你证明?”周凤祥接着说道,“徐四根没有参战临关寨,你也没有,你们何以言之凿凿?就因为范江林说了吗?临关寨参众二千余人,余者尚有百人,就范江林一人之言,百人无言,刘奎,你让朝廷怎么信?你让民众怎么信?”
刘奎再次张口结舌。
“世上的事哪有那么容易说得清分得明。”
周凤祥说道,再看他一眼抬脚走开了,这一次刘奎没有再追赶,站在路边如同泥塑。
是啊,世上的事哪有那么容易……
街上人来人往,看着站在路边呆呆的男人,都一面指指点点一面自动的避开。(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