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卷 击水 第一章 一语
天色大亮的时候,周老爷的马车停在神仙居前。
神仙居还不到开门的时候,周老爷的随从气势汹汹的噼里啪啦一顿敲打,门被敲开了。
“这件事我想了想,你也是好心。”
周老爷神情淡然的说道。
“既然是好心,就要成全。”
这几日因为酒楼的事熬得心神不宁寝食难安的程四郎闻言愣住了。
他有些怀疑自己听错了。
“我们都是为了让店好好的,那就好好的互相帮忙吧,总不能别人还没嫌弃我们的店,我们自己先拆了。”周老爷说道,“既然你自信能管好,那就你管着吧。”
从疾风骤雨到风和日丽,面对这样一夜之间就大变脸的周老爷,程四郎更觉得有些不知所措。
但不管怎么样,他都牢记一个,不能把妹妹的店给别人。
他不会说话,干脆不说话,低头施礼。
“你毕竟不熟悉,又有功课,这样吧,我找个积年的熟手,帮你看着点。”周老爷说道,一面指了指身后的老仆,“这是我家里的老账房。”
这样吗..
程四郎一瞬间犹豫。
其实真跟周老爷闹翻的话,也不是什么好事,如果能各退一步,倒也不错…
看着年轻书生神情松动,周老爷暗自得意的笑了。
有江州先生在后撑腰,也没什么可怕的。
这毕竟是别人的家的事。
是他们周家的事。
又涉及到产业归属,江州先生也不会贸然出头吧?难道他就不怕背上一个谋夺他人产的名声?
这种大儒在某些事上还是很要脸面的,虽然在有些事上会撕破脸面。
一个书生,几个仆从,想要把持这些产业,真是想的太简单了。
一天两天,一个月两个月,半年,都行,但再长时间呢?
都姓程不假。但有些事可不是谁都能做到的…
而与此同时玉带桥门前,乱哄哄的马车停下来,十几个仆妇家丁拥簇着周夫人下了车。
距离上一次来已经过去十几天了。
“那小婢子很是可恶,咱们来的人多些,免得被她闹起来丢了脸面。”
管事的娘子低声对身边的仆妇嘱咐,一面分派着。
“…你们几个去撞门..你们几个看住那个小厮…你们几个直接按住那婢子….你们几个进去抬人…”
这些话在家里已经叮嘱过一遍,此时再提醒,可见郑重。
横竖就两个小婢一个小厮,加起来都没她们其中一个人块大,竟然严正以待如此。
有仆妇便忍不住笑。
“笑什么笑。别看这里只有三个人。可是要小心的。”管事娘子沉脸低声说道。“别忘了,那娘子是什么人..”
李道祖的亲传弟子,能和阎王爷把酒言欢的主儿。
幸亏如今病了这么久了,又昏睡不醒。要不然惹恼了,一句话让阎王的手一勾,当场就能夺命的。
仆妇们森然点头。
周夫人已经下车站稳,抬头看着门。
“好了,快去快去。”管事娘子拍拍手说道,还是再叮嘱一句,“可都要记住了,动作要快。”
四个仆妇站在门前,深吸一口气抬手拍门。
“开…”她们喊道。手落在门上。
门应声而开。
攒足了力气的四人有些踉跄的跌了进去,吓得喳喳叫了几声。
这叫声引得随后的仆妇也一阵乱叫。
整个门前变得喧闹起来,引来路人好奇的注视。
“喊什么喊!”周夫人气道。
人家还没闹,她们自己倒闹得热闹!
仆妇们忙安静下来,跌进去的仆妇也各自站好。才看到廊下站着的小厮正一脸古怪的看着他们。
负责按住小厮的几个仆妇又有些乱了。
这,人家没喊也没叫,门也给开了,那她们是按住还是不按住?
“走开。”周夫人喝道。
仆妇们忙让开路,周夫人抬脚进来。
廊下的小厮抬手。
仆妇们顿时绷紧了,抬脚就冲过来。
小厮却是揉了揉鼻头,转身走到一边去了。
冲到半路的仆妇们又忙站住脚,乱乱的差点跌倒。
“夫人来了。”
厅堂里,婢女说道,一面迈步出来。
周夫人嗯了声,忍不住打量这婢女。
原来是张家的婢女!
怪不得一直以来如此嚣张!
以前嚣张也就罢了,但如今娘子病了,她再嚣张,那就不是护住,而是霸主欺主了。
周夫人撇撇嘴,理都没理会她,抬脚进门。
婢女微微一笑,矮身施礼避让一旁。
避让…
这让负责按住婢女的仆妇们也愣住了。
怎么进门以来,跟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
“你们收拾收拾,带娇娇儿回家去。”周夫人说道,在厅堂里坐下来。
“夫人要接我家娘子回去?”婢女问道。
“怎么?不能吗?”周夫人看着她,似笑非笑问道。
“这事,我们做婢女的不敢说。”婢女笑道。
已经挽好袖子准备冲过来的仆妇再次愣住。
知道就好。
周夫人摆摆手。
“夫人还是问问我们娘子吧。”婢女接着说道。
周夫人笑了笑,果然站起来。
“好啊,我去问问。”她说道,抬脚向内走,一面用手微微的掩住口鼻。
病了这么久的人,身上的味道嘛….
幕帘被仆妇们抢着掀开,周夫人走进卧房。
“娇娇,今日怎么样啊?”她口中说道,一面垂着眼,“跟舅母回家养病去吧,在外边也不方便。”
她自己说完就又笑了。
“那多谢舅母不弃…”
自言自语的说完,周夫人怔了下。
她的声音怎么变的有些不一样了?
“多谢舅母不弃。”她喃喃再次说道。
没错,这声音才对。
那适才的声音…
“是啊,多谢舅母不弃。”
声音再次说道。
周夫人只觉得尾椎一股寒意瞬时传遍全身,她僵硬的抬头看向卧榻。
卧榻还是那个卧榻。卧榻上的人也还是那个人。
还是那样的青缎罩衣,松垮垮的席地垂落,乌黑的长发如同瀑布一般散落其上,一手扶着头,一手搭在身上,那女子就这样侧卧的看着自己。
看着自己..
看着自己!
周夫人尖叫一声,掉头向外跑去,撞上了猝不及防的身后涌涌的仆妇。
仆妇们跟着叫起来,周夫人跌跌撞撞的却没有停下脚,接着向外跑。又因为不熟悉。一头撞上了门框。伴着更凄厉的尖叫人从内跌出去,踉跄中脚踩着衣裙,人便从台阶上直接滚落下去。
在仆妇们一声高过一声的尖叫中,滚落在地上的周夫人眼一黑头一歪不动了。
喊声哭声叫声几乎掀翻了整个小院。
站在廊下的婢女和金哥儿目瞪口呆。
“娘子。做了什么?”金哥儿不由怔怔说道。
“娘子什么都没做。”婢女也怔怔答道,“说了一句话而已。”
一句话而已…
一句话而已,周夫人就吓得心神俱散,自己把自己吓晕了….
婢女又笑起来,笑越来越大,伸手掩住嘴,笑的眼泪都出来了。
娘子什么都不用做,只要在,只要在就够了….
“金哥儿。”她笑道。招手,“来,你也去说一句话。”
“也像娘子这么厉害吗?”金哥儿问道。
婢女含笑点点头,附耳说了一句话。
金哥儿笑着应声是,抬脚穿过乱哄哄的仆妇跑出去了。
自从娘子病了就一直随身不离的门栓早被他扔到一边去了。哐当的推开门跑出去,根本也就不在乎门有没有关上。
不用在意了,不用怕了,有娘子在,什么都不用怕了….
金哥儿跑进神仙居的时候,周老爷正端起茶碗悠闲的喝了一口。
“..账册还是你们管着,这个老仆呢,跟着你们的掌柜打打下手吧…”他接着说道。
打下手,这更好。
程四郎点点头。
只打下手当然好,路都是一步步走的…
名不正言不顺的奴婢,明正言顺却草包的书生,想跟他抢,呸…
周老爷含笑再次喝茶。
“四公子!”
金哥儿尖亮的声音响起来,门也被拉开了。
“娘子醒了!”
此话一出,屋子里的人都呆住了,看着站到门口一脸兴奋的小厮。
娘子..醒了…
娘子!醒了!
屋子里一瞬间气息凝滞,片刻之后响起哐当声响。
程四郎第一个站起来,起身向外跑,金哥儿被推到了一边,这声响便是撞门的声响。
吴掌柜紧接着站起来,因为太过于激动,第一次都没站起来,好容易站起来,脚步踉跄的也跑出去了。
金哥儿被推的在屋子里也有些踉跄,再抬头看屋子里就剩下周老爷主仆二人了。
“我家娘子醒了!”金哥儿看着周老爷,再次咧嘴一笑喊道。
周老爷的茶碗还放在嘴边,似乎已经陷入呆滞,这一声喊让他又回过神来。
醒了..
醒了…
周老爷的眼前陡然浮现很多乱乱的人影。
仰面跌倒被射头的泼皮,口歪眼斜僵硬不动的刘校理,朝堂上神情愕然的大臣们…..
又突然那些人影都换成了自己…
周老爷顿时窒息,手中的茶碗落地。
“老爷,老爷!”
老仆察觉不对,忙喊道,一面伸手拍抚。
周老爷面色涨红,双手扶着脖子,要咳嗽又咳嗽不出来,整个人抖成一团。
“快来人啊,老爷噎到了!”老仆急急的喊道,一面死命的捶打周老爷,“哪有喝茶水也能噎到的!”
金哥儿看着几乎憋死的周老爷哈哈笑了。
果然一句话就能吓死人,他也和娘子一般厉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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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六卷 击水 第三章 名命
离开程家,心烦意乱的李太医谢绝了陈夫人的邀请。
“反正她好没好你们自己也看得出来,不用我去给你家老太爷再絮叨。”他说道。
陈夫人有些尴尬的应声是,只得让他走了。
到底是怎么醒来的?
到底是怎么醒来的?
以前他断人不能治,人便会被那娘子治好,如今竟然他断这娘子不能治,这娘子自己也能好了!
真是见鬼了!怎么会有这样稀奇古怪的事!
他千真万确的诊那娘子气脉将断,怎么一夜之间就恢复如常了?
难不成这小娘子的来历果然如传言中那般….
遇仙….
“怎么回事呢?”他喃喃说道,“怎么就心病解了呢?”
有人噗嗤笑了。
李太医回过神,看到面前单腿屈膝而坐的少年郎。
“哎,我怎么来殿下宫中了?”他说道。
“我怎么知道。”晋安郡王笑道,“我正读书呢,你闯进来,闯进来坐下就自己参禅。”
李太医哦了声,想起来了,又叹口气。
“到底怎么治好的呢?”他又说道。
晋安郡王看着他扑哧扑哧笑了。
“这都是李太医你的功劳啊。”他说道,“果然但凡你诊治了不治的,就一定能治好。”
他说着拍腿哈哈大笑。
李太医瞪眼。
“你快跟我说,这小娘子到底是什么来历!”他喊道。
难道真是李道祖的传人?
难道是将死之时,李道祖亲自来给她续命了?
看看,他都想些什么了?竟然有这些荒诞的念头,他要被这个程娘子折腾的疯了!
“李大人,李大人。”晋安郡王哈哈笑了,伸手拍他的胳膊,“其实治好她的不是她。”
李太医看着他。
晋安郡王伸手指着自己。
“是我。”他说道。
李太医看着他。
“是我把她叫醒的。”晋安郡王微微一笑说道,眉眼里带着几分得意。
李太医愕然。
“你?”他问道,“你怎么做到的?”
“很简单啊。”晋安郡王笑道。“告诉她她是谁就行了。”
李太医愣了下。
“她是谁?什么意思?”他不解问道。
“你还问什么意思?你到底会不会当大夫啊?你连病人的症结都不知道吗?她的症结不就是不知道自己是谁吗?”晋安郡王说道,“你知道她为什么要这样问吗?”
李太医摇摇头。
“她自小是个痴傻儿。”晋安郡王说道,负手踱步,“好了之后,先前的事一无所知,连自己叫什么都不知道,人始生三月而加名,得名才得灵,有名便聚魂,不知道名字。不知道自己是谁。所以遇到问就茫然不知。”
李太医听得似懂非懂。
“她不是叫程娇娘吗?”他说道。“还有什么名字?”
“娇娘,是她外祖母给她起的名字,不是程家认定的名字。”晋安郡王说道。
“她一个痴傻儿,程家都要溺毙的。谁给她冠名啊!”李太医皱眉说道。
“错了。”晋安郡王说道,停下脚冲他摆了摆手指,“程家给她冠名了。”
李太医看着他没说话。
“她未出生以前,程家老太爷盼之又盼,名字早早的就起好了,待生了之后,虽然是女童,但也欢喜,她是到了周岁之后才看出异样的。所以三月加名应该是存在的。”晋安郡王接着在厅堂里踱步,“周家既然叫她娇娘,想必并不知道她的名字,我便直接从吏部要了其父的解状,因为年代久远。上面并没有子女的描述,不惊动程家是不行了,所以我便干脆传话让人直接去程家查族谱,果然…”
“果然如何?”李太医问道。
晋安郡王微微一笑。
“我就知道她的名字了。”他说道。
“那又如何?”李太医问道。
“我就告诉她,她就醒了。”晋安郡王说道。
李太医瞪眼看着他。
“你开什么玩笑!哪有这样简单?”他喊道。
“就这样简单啊。”晋安郡王亦是瞪眼。
“这怎么可能!”李太医断然否认。
这么古怪的病,竟然喊个名字就治好了,搞什么鬼嘛!
晋安郡王咧嘴一笑,露出细白的牙,一摊手。
“可是,我一喊,她就这样醒了。”他说道,“没办法,事情就是这样的古怪。”
别说李太医觉得古怪,当时那女子睁开眼,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我是程昉?”她不仅睁开了眼,还动了动嘴唇,说出话来。
声音虚弱,但能听的清清楚楚。
“是的,你叫程昉。”
灯光下,那女子的眼神如同天上的繁星一般璀璨,哪里有半点垂死病气!
是这些人夸张了病情,还是真的是自己唤醒了她?
是唤了她的名字醒了,还是听到自己唤她,她醒了?
这个念头闪过,他忍不住吐了吐舌头。
真是臭美!
自己的声音有这么好听吗?
不过,也不难听吧….
内侍扭头从门外看过来,明亮的室内,白发老者伸手抓头神情茫茫,少年郎君笑容四溢琅琅。
殿下这样的笑可是许久没见到了。
内侍也是微微一笑。
喧闹一天的院子随着夜色沉静下来。
半芹吐出一口气。
“才一天啊。”她说道,“累死了。”
她说这话,干脆在廊下席地坐下来。
“才一天啊,陈夫人秦夫人她们都连茶都没吃,你累什么啊。”婢女笑道,一面伸手推她,“快起来,煮杯茶给娘子吃。”
“不煮了,累死了,我要休息一下,娘子…就别喝了。”半芹说道。靠在栏杆上。
婢女掩嘴笑了。
“你可真是胆子大了,竟然连娘子都不管了。”她说道。
“不管了,不管了,我再也不想管了…”半芹说道,说着说着哭起来。
婢女眼眶顿时红了,伸手推了她一下,要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
“这不都好了嘛。”她哽咽说道,挤出一丝笑,也在一旁席地坐下。
半芹哭着转头看她。
“你坐下来干什么?屋子里不能没人啊,看娘子要什么…”她哽咽说道。
“要什么她自己拿嘛。”婢女说道。笑着靠在栏杆上。看着夜空吐出一口气。“累死了,天塌下来有人顶着,我可是能歇一歇了。”
半芹噗嗤笑了,笑着又哭了。抬手擦泪。
夜色浓浓,半芹逐一熄灭了灯,来到卧房里,小心的看向卧榻上。
程娇娘侧卧看着她。
“娘子还没睡?”半芹说道,跪坐过来,“要喝水吗?”
程娇娘摇摇头,起身坐起来,要说什么又最终没有说。
屋子里一阵沉默。
这场景,却让半芹有些恍惚的熟悉。
雷劈后的道观残垣里。醒过来的娘子也是这样的看着自己。
“娘子,你想起来了吗?”她迟疑一下问道。
“想起来一部分。”程娇娘说道。
“想起来老夫人和奶妈了吗?想起来,我小时候喂你吃糖了吗?”半芹眼睛亮亮的问道。
程娇娘看着她,摇摇头。
“想起我是江州程氏。”程娇娘说道。
半芹愣了愣,点点头。
这个还用想吗?
“江州程氏出蜀州。剑门上断,横江下绝,祖卜筮者贱业,有邪恶非正之问,则依蓍龟为言利害….”程娇娘接着说道。
半芹瞪大眼。
什么什么….
看着半芹瞪大的眼,程娇娘笑了笑。
“去睡吧。”她说道。
半芹哦了声,有些不安,她问的问题是不好…
那些痴傻儿的过去能有什么好的事。
“过去的事,娘子还是忘了的好。”她忍不住说道。
此话一出,夜灯下程娇娘的神情微微一变。
忘了的好….
忘了,挺好的。
她想起来的一部分,是自己叫什么,想起来她的家,她的族,但是这些完全不够。
因为只有名字,干巴巴的名字,干巴巴的谁是谁,干巴巴的形容在脑子里展开,没有欢笑悲哀愤怒忧伤,没有曾经感受到的心疼…
“半芹,取镜子来。”程娇娘说道。
半芹点点头,从卧榻边取了铜镜。
夜灯下,昏昏铜镜里模糊的女子形容,陌生的女子….
程娇娘伸手抚摸脸。
也是江州程氏,也是程昉,为什么却又不一样?
这个程家与自己的程家有什么干系?
她为什么会在这里?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为什么这一切都想不起来,是不是因为那个男人?
那个拿走了她的心的男人。
眼睁开了,心还是不在,所以还是不全。
而那个男人,她想不起他的名字,他的样子!
他是谁?
为什么偏偏不知道他是谁?
“娘子,娘子。”半芹握住她的手,声音颤抖的喊道。
人说晚上不要照镜子,会被摄魂的,娘子才回魂….
程娇娘微微闭了闭眼,再睁开对着她微微一笑。
“我没事了。”她说道,拍了拍半芹的手,“你去休息吧。”
半芹担忧的看着她,还是听话的点点头。
“娘子,真的是因为那个公子喊了你的名字,所以你就醒了吗?”她迟疑一下问道。
想到昨晚的神奇,半芹还恍惚如梦。
当看到娘子醒来,她们都欢喜的疯了,又是哭又是笑,等回过神,那少年郎早已经不见了。
夜里突然来突然去,一句话就让她们的娘子醒来了,难道是仙人吗?
程娇娘点点头。
“可是,为什么?”半芹问道。
“因为,名,自命也。从口夕,夕者,冥也,冥不相见,故以口自名。”程娇娘微微一笑说道。【注1】
名,就是命,唤出名,就知道了命,这就是命。
在这个叫做程昉的女子身上,她这个程昉得以契合活命。
这是天意,还是人算?
她低下头,从几案上拿过一封信。
你是谁。
“你是谁?”程娇娘喃喃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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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说文解字》
正文 第六卷 击水 第三章 求命
天色亮起来时,金哥儿已经扫完了街门,一面哼着小曲洒水。
“小哥,今个心情不错啊。”
街坊看门的老头笑呵呵的说道。
金哥儿冲他咧嘴笑,打个恭乐颠颠的进去了。
院子里还很安静,厨房里传来饭菜的香味,一如既往,但怎么看都觉得天更蓝,树更绿,处处透着精神。
“金哥儿..”
门外有人低低的唤道。
金哥儿回头看吓了一跳。
一个大胖脸站在门前,似乎是堆起笑,眼睛立刻便笑没了。
“你谁啊?”金哥儿喊道。
“我是周..周老爷啊。”周老爷说道。
周老爷?
金哥儿不可置信的看着他,上上下下审视。
“一天不见,你怎么变这么胖了?”金哥儿惊讶喊道。
这死孩子,这是胖吗?这是肿!
周老爷神情尴尬,不过也没人看得出来。
“娘子起了吗?”他问道。
“你找我家娘子干什么?你还要抢我家娘子的…”金哥儿喊道。
话没说完,就被大胖脸的周老爷扑过来捂住了嘴。
“休得胡言休得胡言。”他连连喊道,带着几分惊恐。
金哥儿被捂的差点背过气,好容易挣脱了。
“这是谁啊?一大早就闯门杀人吗?”
走出厅门的婢女说道,看着连连咳嗽的金哥儿,再看周老爷,也是一眼没认出来。
天可见的!来这里杀人!借给他十个胆子都不敢!
周老爷心里喊道,看向厅堂。
越过那婢女,一个女子站在厅堂里,秋衫素花点点,缎衣金边,目光沉沉的看过来。
只这一眼,周老爷整个人就软了下去。
“娇娇儿…”他喊了声。掩面坐在地上,“这都是误会啊…”
半芹摆好了饭菜,仔细端详一刻,又往白粥上撒了一点碎芝麻,这才满意的端起来向厅堂而去。
周老爷依旧坐在院子里,一百鼻涕一把泪的哭。
“……我是真心为了你啊,你病了,我放心不下,我只想给你守着你的店….”
“……我是一心为了你啊,我信不过这些人啊…”
“……你舅母也是为了带你回去好伺候着…你可不能听信别人的话。就恨上我们啊…”
半芹跪坐下来。将饭食推过去。
婢女拿起筷子递给程娇娘。
院子里周老爷反复的嚎哭已经小了一些。
“这很好啊。”程娇娘说道。看着他,“你这样做是为了我,我怎么会恨你。”
很好?
反话!这是反话!
“娇娇儿。”周老爷说道,“我们真是为你啊。”
程娇娘点点头。
“那。这不挺好的。”她说道。
“娇娇儿,那,那你高抬贵手,饶了我和你舅母的命吧。”周老爷试探哀求道。
“我要你们的命干什么?”程娇娘摇头说道。
“娇娇儿,求求你高抬贵手,解了我们的病厄吧,你舅母眼瞅着就要断气了…”周老爷流泪道。
原来那日周夫人摔破了头抬回家便一直高热不退,满口的胡话,周老爷在神仙居差点被茶水噎死后回到家。脸就肿了,虽然他现在还能走动,但他觉得用不了多久就会跟周夫人一样了。
听完他的话,婢女和半芹愕然,旋即失笑。
“周老爷。你们是自己吓自己的。”婢女说道,“我们家娘子那时才醒来,跟周夫人不过才见一眼,她就跑了,而你更是见都没见,怎么能怪罪到我家娘子身上?”
“没有怪罪,没有怪罪。”周老爷吓得忙摆手,“娇娇儿,我们没有怪罪,只求你能大人大量啊…”
“哎呀,你们还是快找大夫看病吧。”婢女嗤声说道。
他们才不是病,这小丫头懂什么!
周老爷抬头看着厅中安坐的女子,悔的肠子都青了,他怎么就忘了呢?
怎么就忘了跟这女人作对那些人的下场了?
一瞬间那些人的下场在他脑子里走马灯一样的转过,被射死的,被强逼着缢死的,被气死的,被引来天火烧死劈死的,被毁了前程的,而且最要命的是,她明明坏了这么多人的身家,却偏偏手上不沾一滴血。
惹了她的,挡了她的路的,哪一个有好下场!
想到这个,周老爷觉得自己的头脸又开始发胀了。
“娇娇儿,天地可鉴啊,我真是为了你才这样做的啊。”他流泪哭喊道,“你想想啊,你都病成这样了,这店怎么能没人管啊,怎么能让几个奴婢去管啊,娇娇儿,我们周家不缺钱啊,当初给你母亲的嫁妆,可是养活了半个程家啊,我真是为了你啊,你不在了,我是你舅父啊,我不帮你看着,还能谁帮你?”
他说着伸手指着婢女。
“你这个丫头,你拍着良心想一想,你说我的那些话,难道就是道理吗?”
婢女噗嗤笑了。
“娘子。”她转头看程娇娘,“你才好,我还没来得及和你说,你病着这段日子,舅老爷,还有四公子,都来店里帮忙呢,真是…”
她说着又含笑看周老爷一眼。
“…真是辛苦他们了…”
什么?
还没来得及说?
周老爷愕然。
他..他才不信呢!
那要不然他们夫妇怎么病的要死了?肯定是被这女人下了药!在周夫人来抬她回去的那一刻,在自己在神仙居吃茶的时候!是的,没错,肯定是的,这女人一定防着呢!
“娇娇儿啊,我们真的为了你啊!”周老爷再次抬手捶胸喊道。
程娇娘放下筷子。
“舅父,你到底要我做什么?”她说道。
“娇娇儿,你救我和你舅母的性命。”周老爷抬头流泪哀求说道。
程娇娘看了他一刻。
“虽然是舅父大人,但是,我看病的规矩还是不能破。”她说道,“你的病不至死。所以我不能治。”
周老爷心中更为认定,看吧,看吧,就跟刘校理一样!
搞得不生不死,偏还不用她来救,规矩一摆,不救也没人能怎么她!
“娇娇!”周老爷起身向前几步,“娇娇,我真是为你好啊,你放过我们一命吧。”
程娇娘皱眉。
“哎。娘子。你会皱眉啦?”一旁的婢女忍不住惊喜的喊道。
皱眉?
程娇娘又皱了皱。
“真的真的。”半芹也凑过来看高兴的喊道。
皱眉。本是遇到不如意,并非是什么高兴的事,看着此时两个婢子欢呼雀跃如同天大的喜事一般,周老爷只觉得头脸更加发胀。
她们这是故意插科打诨晾着自己的!
“娇娇。你如是狠心如此,我们这就去自己寻个痛快,只求你,放过周家…”周老爷一脸凄然的说道。
“你是说,你们病了,是因为我?”程娇娘问道。
“不是因为你。”周老爷抽泣说道,“是因为我们。”
程娇娘失笑,看着周老爷一刻,点点头。
“既然舅父大人亲来开口了。这件事就罢了。”她说道。
婢女和半芹微微惊讶,而周老爷则大喜。
“娇娇,我就知道,你不会不管的。”他说道,一面抬手擦了泪。带着几分期盼再次前行几步。
程娇娘看着他。
“那,我们吃些什么药?”周老爷迟疑问道。
“药不用吃。”程娇娘说,“你们的病,解药就是你们自己。”
周老爷一脸不解。
“舅父大人做这些事,是为了帮我为我好?”程娇娘问道。
“是啊是啊。”周老爷连连点头,“娇娇,你一定要信我们。”
程娇娘点点头。
“这件事,只要一句话就能解。”她说道。
一句话就能解?
果然是给他们下了言咒吗?
且不管她是不是真的遇到李真人,可以肯定的是她肯定遇到一个异人。
听说有些异人真的能靠诅咒害人,就跟那些走街串巷的神汉神婆一般。
“什么话?”周老爷忙问道。
“就是舅父大人你说的话。”程娇娘说道,微微一笑,“你们做这些事,是为了帮我为我好,这句话你们信,我就信,你我都信,那你们的病症,不需要药,不日便解。”
就这样?这么容易?
周老爷有些惊讶。
因为周老爷在,程家的街门大开着。
金哥儿闲闲的在门口看街上人来人往,便见两个人走过来,看清其中一个,他咦了声。
“你怎么又来了?”他问道。
眼前这个小厮不像上次见到自己那般惊恐,反而带着几分闲闲。
“小哥,我家公子请了大夫,给娘子瞧瞧。”年轻随从说道,一面指了指身后的背着药箱的大夫。
金哥儿还没说话,那大夫一脸惊愕,伸手抓住随从。
“小哥,你请我来给这家人看病?”他问道。
年轻随从扭头看他,见这大夫一副见鬼的模样。
“怎么啦?你看病,还挑三拣四?”他没好气说道。
“不,是,你知道…”那大夫摇头说道。
话没说完,被年轻随从不耐烦的打断。
“有什么话你等会儿再说。”他说道,对金哥儿堆起笑,一面拉他往一旁走了走。
“干什么?”金哥儿甩手说道。
“小哥儿,没想到你家娘子的舅父家这么厉害啊。”年轻随从笑嘻嘻说道。
“他?哪里厉害?”金哥儿哼声说道。
“小哥儿,有这么个厉害的舅父家,是好事啊,别瞒着藏着。”年轻随从笑道,“你舅父家有神医,那你家娘子定然无事吧?”
金哥儿斜眼看他,没说话。
“还有,神仙居太平居什么的,也是周家的…”年轻随从接着笑道。
他的话音未落,就听见有人嗨了声。
随从扭头看去,见一个黑胖中年男人看着自己。
瞪眼不瞪眼的看不出来。因为他的头脸肿的几乎看不到眼了。
“你瞎说什么呢!”
周老爷喊道,他刚稍微安了几分心走出来,刚走出来就听到这人在这里说神仙居太平居是自己的!
这不是给自己扣屎盆子吗?
这屎盆子扣下来可是要命的!
“你谁啊?”
“我是王家的,周老爷的亲家。”年轻随从带着几分得意说道,“我们亲家的事,我怎么会瞎说…”
他的话音未落,便有两巴掌甩过来。
周老爷习武出身,可比那些妇人厉害,两巴掌把这年轻随从抽的原地打个转,跌坐在地上。
“混帐东西!再敢胡言乱语。打死你!”
扔下这句话更惦记自己性命的周老爷忙忙的上车走了。
怎么又被打了?
他说什么了说!
这人谁啊!
等他抬起头。看眼前的胖脸男人也不见了。看门的小厮也不见了,程家的大门紧闭,甚至连请的大夫都不见了…
这怎么回事啊?他跟这程家门前风水犯克吗?
“娘的,我再也不来了!”
年轻随从爬起来甩手扭头跑了。
这门前的小插曲。只是一眨眼的事,除了金哥儿,门内的人都没有注意。
送走了周老爷,伺候程娇娘吃了饭收了碗筷,准备吃饭的婢女看到半芹在厨房门口冲她招手。
“怎么?”她走过去,问道。
半芹看了眼厅堂里的程娇娘,拉了拉婢女。
“娘子真的给他们…”她低声问道,带着几分激动又好奇,“他们的病。真的是因为娘子…”
婢女微微一笑。
“也算是吧。”她想了想,点点头说道。
半芹松口气,拍了拍心口,想到这些日子的担惊受怕以及气恼,又有些愤愤。
“那就这样容易就给他们治好了?”她问道。
婢女笑了。
“容易?”她说道。一面摇摇头,“这可不容易。”
不容易?
半芹有些怔怔,不就一句话吗?怎么就不容易了?
……………………….
“我们这么做,是为了帮她,是为她好。”
“我们这么做,是为了帮她,是为她好。”
周家的厅堂里,响起一男一女念念的自语,反反复复不断。
周夫人躺在卧榻上,头上贴着膏药,面色惨白,蠕动嘴唇,有气无力。
“老爷,真的念这个,就行了吗?”她问道。
“对,就跟你往日念佛经一样,心诚则灵嘛。”周老爷点头说道,一面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带着几分欣喜,“我觉得,我的脸开始消肿了…”
说罢忙开始接着念叨。
周夫人哦了声,伸手扶着心口,也开始念,念了没几句,忽的停下。
“老爷,你方才说,心诚则灵?”她问道。
周老爷被打断有些不高兴。
“是啊,她说了,只要我们信,她就信,信则解嘛。”他说道,忙又开始念,“我们这么做,是为了帮她,为她好…”
“老爷!”周夫人伸手抓他,喊道,“你信吗?”
周老爷愣了下。
“信啊。”他说道,念了半日,他真的觉得好多了…..
“你信我们这么做,是为了帮她,是为她好吗?”周夫人面色惨白的喊道。
这么做,是为了帮她为了她好….
是..是吧…
周老爷也面色发白,嘴唇发抖,那个信字怎么也抖不出来。
“我不信啊。”周夫人伸手按住心口喊了声,仰面跌下去,“我要死了..”
这一句话喊出来,周老爷顿觉面皮发胀,头脸似乎以他肉眼所见的速度肿胀了起来,他也叫了声,捂着头倒下去。
容易?让自己相信自己都不信的事,是天下最难的事吧!
娇娇儿,饶命啊,我们真是为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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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千字,今日一更。
正文 第六卷 击水 第五章 见问
“又被打了?”
客栈里,王家的老仆皱眉问道。
看着两边脸都肿的高高的年轻随从,其他人又是惊讶又是忍不住笑。
“你怎么这么背啊?”
“这次打你的是谁?”
年轻随从又是气又是骚。
“我怎么知道!”他愤愤道,“打完,人都跑了!连大夫都跑了!”
制止住大家的哗笑,老仆审视年轻随从脸上的伤。
“这个人是个练家子。”他说道,又皱眉,“你说了什么惹怒了他?”
“我没说什么啊,我都没看到他,他突然冲出来就打我!”随从委屈的喊道。
老仆摇头。
“把你说的话都给我再说一遍。”他说道。
年轻随从哦了声,将当时的话重复了一遍。
“这也没什么啊?”
大家听完了说道。
“是吧,我这次还是堆着笑脸,和气的恭维的说的…”年轻随从委屈说道。
上一次老仆说自己态度有点嚣张,可能惹恼了对方,所以这一次,尤其是听说周家竟然如此厉害的后,他前去说话的时候,特意恭敬和气。
没想到,竟然还被打了!
真是没天理了!
“我觉得,许是因为说神仙居是周家所以才惹恼了对方。”老仆没有笑,而是带着几分思索说,“那这个人是不想被人说神仙居与周家的关系而愤怒呢,还是因为神仙居与周家的关系而愤怒?”
“鬼知道为什么!有病吧。”年轻随从恨声说道。说到这里想到什么哦了声,“对,对,他一定是有病,头脸肿的跟猪头似的!”
老仆抬手示意他们不要再说了。
“先去看看程家娘子的病吧。”他说道,“总之这周家肯定不一般,如果这程家娘子病痊愈,这门亲事,就值得。如果程家娘子病不好了,我们也要做足了姿态,我这就跟老爷写信,将周家的事详细说。”
“那古爷爷你的意思是我们要看重周家?”一个随从问道。
“必要的时候,还要,只看重周家。”老仆说道。
随从们都瞪大眼很是惊讶。
这一次。王家会同意王十七与程家傻儿的亲事,一多半是安抚纵容王十七,另一半则是为了程大夫人,与程家结好,而与程家结好,必然会无视周家。
但此时老仆竟然说出这种话。意思也就是当程家与周家利益冲突时,王家极有可能要倾向于周家。而不是程家。
这个周家真的这么值得?
白日的德胜楼安静雅致,伙计们也没那么忙。
“春灵,春灵。”
一个伙计招手。
从楼上走过的小丫头听见了探头微微一笑,提裙快步跑了下来。
“哥哥,哥哥,多谢哥哥了。”她开心的笑着说道,“昨日我跟朱小娘子出门。正是到哥哥们说过的康家,多亏哥哥们提醒。我特意多带了一把琴,真的用到了呢。”
她说着冲大家施礼。
“娘子夸我,康家也多给了一把赏钱。”她说着拿出钱袋,“这些钱给哥哥们吃茶。”
“哎呀春灵真是客气。”
“怪不得朱小娘子喜欢你。”
大家纷纷赞叹道。
“来来,今日再与你说两家。”一个伙计说道。
春灵点头道谢,坐下来听那伙计说一家名门望族的趣事。
“哦,原来他们家是这样的啊,哥哥不说,真想不到呢。”她听完了,又看似无意的随口问道,“对了,不知道有个归德郎将周家,是什么样的人家?”
“周家?”伙计有些惊讶看她,“春灵要问周家?”
“我昨日在席间听人说起来了,康家都说起来的人家,一定很厉害吧?”春灵眨着眼问道。
伙计们哦了声。
“原来是康家说起的,这也不为奇。”他们笑道,“但这周家其实也不是什么厉害的人家。”
春灵眼睛亮亮。
“那为什么?”她一脸不解的问道。
随口编了句说康家的人提起周家,还有些忐忑,没想到大家竟然觉得不为奇。
周家竟然这样名满京城了吗?
但又为什么说不是什么厉害的?
“春灵你来得晚,去年这个时候,京中有大稀罕事呢。”
“…都判定死了…”
“人来了就治好了…”
“…吃金石,京城里死了多少人了…要了些酒肉就把童内翰治好了…”
起死回生,神医娘子,怪不得名满京城。
春灵听得惊讶不已。
这周家竟然有个神医娘子!
“所以这周家虽然并非什么厉害人家,但前途却是大大的好。”
“太平居神仙居怡春堂据说跟周家有关呢…”
“所以这周家可真是名利双收,要钱有钱,要人有人,将来必定不凡..”
这傻儿竟然有这样的外祖家…
伙计们的说笑议论春灵听得不真切了,微微有些出神。
这个傻子,为什么有这样的好运气?
这个傻子,却又白白的浪费了这样的好运..
如果是她们姐妹有这样的家,命运会是怎么样?
老天爷,真是,不公啊!
“哎说起这个周家,与春灵你还有些渊源呢。”一个伙计忽的说道。
春灵吓了一跳看向伙计。
“我?”她不解问道。
“对啊,这周家的神医娘子,其实不是他们周家的女儿,而外甥女,是从江州来的呢。”伙计说道,“据说原来是个傻儿。得了道祖真人开窍,才成了神医…”
“这也不稀奇,东街王瞎子不也是突然被大仙选中当了神婆嘛,所以说那些神啊仙啊的,偏爱找这些残缺之人…”另有伙计说道。
什么!什么!
春灵看着伙计神情惊愕再不掩饰,两耳嗡嗡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程娘子。”
站在玉带桥门外,老仆整了整衣衫,抬手叫门。
门并没有叫很久,很快就有人打开了门。
“是你啊。”金哥儿打量老仆。认出来,“有什么事?”
态度也不是那么恶劣啊。
老仆心中微微惊讶。
“不知娘子可好些了?我家公子不放心,来问问。”他含笑说道。
金哥儿点点头。
“好了。”他说道。
好了?
老仆再次惊讶。
故意说的吧,不是说病的要死了?
这一眨眼就好了?
他才要再说话,门内有女声询问是谁。
“是王家公子的家人。”金哥儿回头说道。
内里女声似乎询问一句什么,不多时又声音杨起来。
“娘子让请进来吧。”
请进来吧?
这就进来了?
老仆有些愕然。旋即皱眉,那小子是不是故意耍滑偷懒才将程家的门难进说的如此夸张?
这不是进来挺容易的吗?
迈进庭院,一眼就看到廊下坐着的女子。
发鬓扎束,青缎罩衣拥围,身形端庄,形容安然的看着自己。
看着自己…
前两次见到时。老仆也打量这少女了,但除了略微惊艳。也没别的感觉,很快移开了视线,但这次,为什么接触那女子的视线时,他突然移不开了。
那幽黑深深的双目,就如同深潭翻起的漩涡,让人不由自主的卷入无法挣脱。
“是准备要走了吗?”
女声说道。
老仆这才回过神。忙点头,又忙摇头。
已经完全没有怀疑的意思了。哪个病的要死的人会有那样的眼神。
看来真是被夸大了!
又或者是周家势盛,围上来卖好献乖的人太多。
但该说的话还是要说。
“娘子病体才愈,不急,不急。”他说道。
“我的身子没有事。”程娇娘说道,“你们定好什么时候走?”
“娘子想什么时候走?”老仆问道。
“十日之后吧。”程娇娘说道。
老仆不知道自己怎么答应又怎么走出来的,待回过神,他已经在街上走出去好远。
他竟然答应了!
回想与这少女的见面以及几句应答,竟然完全是被其主导。
而最关键的是,这期间他竟然毫无察觉,显然是觉得这种应对是理所当然。
对一个从小痴傻的少女,他竟然恭敬应对的如同面对王家的当家人一般?
这简直太匪夷所思了!
怎么会这样?
老仆站在街上有些怔怔,是因为对周家的敬畏,想要交好周家,所以下意识里才对这个女子如此的吗?
是的,一定是这样的。
周家!周家才是要紧的!
带着程家娘子回江州的事,以前可以不用理会,但如今一定要跟周家说,还要周家首肯才是。
老仆忙抬脚前行。
去周家不用避讳,所以王十七郎要亲自上门了。
“干什么走这么急啊,再多养养嘛。”
王十七郎不情不愿的说道。
“况且跟周家说什么,我们有姑父的信,直接带走就是了,用不着他们周家同意…”
但他在老仆面前有少主人的地位,却没有少主人的威严,还是被压着不得不去了。
但意外的是,他们没有被拦在孤女独居的程娇娘门外,却被周家拦在门外了。
“我们家老爷不见客。”门房说道。
“我们是王家的人…”老仆恭敬陪笑说道。
话音未落就被门房打断。
“快走,快走,不管谁家,一概不见。”
这什么态度!
“在程小娘子那里时就是这种态度..”年轻随从忙低声说道,带着几分委屈。
正说着话,有马车急急而来,下来一个小厮拉着一个老者。
“大夫,大夫,您快点,快点。”他口中催促道。
“急什么急什么,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早一点晚一点也没什么…再说也必定不是必死的症状…..要真是必死的症状也用不着请我来了…”老者口中絮絮叨叨,一面慢悠悠的迈步。
大夫?
“小哥,可是家中有人病疾?”老仆忍不住问道。
那门房顿时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跳了起来。
“没有,没有,我家没有人病了!”他喊道,再不多说一句话,砰的关上门。
王家诸人目瞪口呆。
“这什么态度啊!”
王十七郎瞪眼气道。
上一次好歹是让进了门才被绑上的,门面上的礼数周到了,但这一次竟然连门面的礼数都不给了!
“看,看,在程小娘子那里时就是这种态度…”年轻随从又忙喊道。
他的话音未落,就被老仆反手一巴掌打在头上。
“滚你娘的蛋!我在程小娘子那里就没见到这种态度!”他喝骂道。
年轻随从脸上的红肿还未褪散,瞪眼抱着头看着老仆。
“我又说什么了?又打我…”他一脸委屈的喊道。(未完待续。如果您喜欢这部作品,欢迎您来投推荐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动力。)
正文 第六卷 击水 第六章 交代
“程文俞。”
才迈进厅堂的江州先生便皱眉喊道。
程四郎有些惶惶的站起来。
“去吧。”
江州先生摆摆手说道。
程四郎顿时面色发白,前几日他缺课很多,又没有跟先生告假,这是要赶他走了吗?
“先生,我。我…”他结结巴巴的要解释,但又觉得解释这个没必要。
自己家的事自己扛,就算是因此被误会什么,也是应该的,没必要拿此来哀求。
他没有再说,低下头收拾书卷。
“早点说完早点回来,你耽误的功课已经够多了。”江州先生说道。
程四郎一怔,抬起头看着江州先生。
这样的人,竟然跟那女子是同胞兄妹?
江州先生皱眉。
“你家人来找你。”他竖眉喝道,“快去快回!”
程四郎终于回过神,顿时欢喜满面。
不是赶他走啊!
“谢谢先生。”他高兴的笑着施礼。
旋即又想到能通过先生来找自己的只有程娇娘,顿时又不安。
莫非又出事了?
早知道他那日就不该回来…
看着少年书生跌跌撞撞的跑出去,江州先生摇头。
“都坐好。”他敲了敲几案,肃容说道。
纷纷交头接耳说笑的学子们忙坐正身子。
“……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注1】
朗朗的读书声在厅堂里响起。
“可是妹妹…”
程四郎一口气跑到门外,看着接过来的婢女气喘吁吁的问道。
他的话没说完,一旁马车车帘子掀开,露出少女的形容。
程四郎的话便戛然而止。
“多谢哥哥。”程娇娘对他施礼说道。
“说什么谢,我又没帮什么。”程四郎拘束的说道。一面又忙抬起头,“你怎么出来了?才好了,别出门吹风…”
“我没事,我已经好了。”程娇娘说道,微微一笑。
程四郎哦了声,他本不善言谈。尤其是在这女子面前。
秋风吹过,九月的京城已经有些寒意。
程四郎穿的单薄,不由打个寒战。
“这是一些秋冬的衣裳。”程娇娘说道。
看着婢女捧来的包袱,程四郎忙道谢。
“怎好要妹妹惦记。”他说道。
“你惦记我,我自然要惦记你。”程娇娘微微一笑说道。
程四郎又讪讪笑了,抱着包袱再次道谢。
“我今日来有些事要问。”程娇娘说道。
书院外。席地铺设,程四郎端坐其上。看着对面裹着披风的女子,手里拿着自己写下的纸,已经看了好一会儿了。
她神情专注,又似乎游离天外,趁着她垂目,程四郎才大着胆子将视线落在她身上。
不是印象里那惊鸿一瞥,也不是存在于他描绘的图画中。而是活生生的坐在面前,穿着打扮简单到朴素。却掩不住那四溢的美丽芳华。
她摇了摇头。
程四郎惊然回神。
“怎么?还要写什么?”他忙问道。
“这便是我们程家的家谱?”程娇娘抬起头问道。
程四郎点点头。
“先祖程询?”程娇娘低头看手中的纸,其上墨迹还没有干,念道,“不对啊。”
不对?程四郎愣了下。
先祖的名讳,他这个做子孙的可不会忘记了。
“是程询。”他重申道。
“是江州本地人?”程娇娘再次问道。
程四郎点点头。
不对,不对…
程娇娘摇头,但又没什么不对,她既然已经不似她了,这些人与她的家人族人对不上,也是正常的…
“妹妹,怎么不对?”程四郎问道。
程娇娘抬起头,对他微微一笑。
“没有,对的。”她说道。
眼前的女子在笑,但程四郎却觉得萧索忧伤之意扑面,一瞬间他不由有些难过愧疚。
“这次我来,是来和哥哥作别。”程娇娘说道,“我近日要回江州去。”
要回去了?
“是,妹妹,回去吧。”程四郎点头说道,“一个人在外,到底是艰难。”
程娇娘看着他再次笑了笑。
“是,一个人在外到底艰难,哥哥在京城,有什么事,就来找她。”她说道,伸手指旁边的婢女。
婢女上前施礼,眼中隐隐有泪光。
“我在京城替娘子打量产业,以后还请公子多多关照。”她说道。
“不敢,不敢。”程四郎下意识的还礼,还礼完了又有些可笑。
他竟然会对一个奴婢这么客气。
或许是那几日这奴婢在身旁相助的缘故,说是自己帮她们,其实没有这个婢女他根本什么也帮不上。
呃…其实他原本就什么也没帮上。
呃。其实…其实妹妹的意思好像是要这婢女照顾他…
马车放慢了速度,婢女掀起车帘,看到不远处的太平居。
“娘子,要去看看吗?”她问道。
车上程娇娘一直闭目养神,闻言也没有睁开眼。
“你看。”她说道。
婢女哦了声,扭头看着太平居。
“…娘子,曹管事说前边可以歇息下…娘子,你看这个酒楼,还小有名气呢……”
“。娘子,你想要吃什么?”
咕嘟咕嘟的小锅在眼前浮现,热气弥散,似真似幻。
“恩恩,好吃好吃。”
一个小婢女一面大快朵颐,一面连连赞叹。
婢女对着眼前的自己的微微一笑。
当初一个小小的落脚店,一个随意果腹的小锅,她们自己也没想到会引起后边这么多的事。
不知道那窦七回想起来,是不是很后悔当初不该见到这个过路神仙。
“娘子,你看神仙居。”
婢女指着车外笑道。
程娇娘依旧闭着眼。
“你看到了什么?”她问道。
婢女看着车外,神仙居彩楼鲜艳,门前没有涌涌招客的伙计,但却没有丝毫的觉得凋敝冷清。
“看到了,世道艰难。”她微微一笑说道。
“还有呢?”程娇娘问道。
“还有天道无情。”婢女说道。
“还有呢?”程娇娘问道。
“还有万事小心。”婢女说道。
“还有呢?”程娇娘问道。
婢女微微一笑。
“还有,做人要厚道。”她说道。
程娇娘睁开眼看着她,也是微微一笑。
婢女看着她,俯身施礼,久久未起身。
家中半芹已经在整理行礼了。
“其实也没什么好整理的。”她含笑说道,扭头看外边。
门口廊下婢女席地而坐,看着院子似乎出神。
半芹走过去在她旁边坐下来。
“半芹姐姐,其实这院子该我看呢。”她笑道,“你怎么看的这么入神。”
婢女叹口气,扭头看她。
“该我看,因为娘子不在了,院子也就不在了。”她说道。
半芹嘻嘻笑了。
“姐姐你说的话我总是听不懂。”她笑道。
婢女看着她的笑脸,抬手在她额头上戳了下。
“伤别离的是我,你在我跟前笑的如此开心,真是让人恨啊。”她说道。
半芹笑着抱住她的手。
“半芹姐姐,我也舍不得你。”她说道。
婢女任她抱着。
“你以后,要好好的照顾娘子。”她说道,说完自己又笑了,看着半芹,“这话我不该说,本来照顾娘子的就是你。”
“我只是照顾娘子,而你们却可以帮到娘子。”半芹说道。
“是娘子教得好。”婢女笑道,“也是娘子给的机会。”
她说着伸个懒腰。
“跟着娘子学到很多,学一辈子都学不完,但是呢,学是学到了,能做成什么样,还是要自己来。”她说道,握了握拳头。
半芹点点头。
“半芹姐姐一定行的。”她说道。
……………………
宫中,内侍碎步而进。
“殿下,程娘子让人捎句话来。”
正低头读书的晋安郡王惊讶的放下书卷。
“哎?她竟然会主动找我?”他说道,旋即展开笑脸,“哈,一定是要问我怎么知道去问她名字的!”
内侍看着少年的明媚笑脸,忽然有些不忍。
“她是…告辞的。”他低声说道。
告辞啊…
“你要走之前,记得跟我打个招呼。”
真是个信守约定的好朋友。
晋安郡王微微一笑。
正文 第六卷 击水 第七章 辞别
看着面前的小厮,听完他的话,原本微微笑的秦十三郎笑容渐渐散去。
“等来一次亲口相告,却是离别。”他说道,摇摇头,摆摆手。
小厮低头退下了。
秦十三郎转身向身后一间庭院走去。
真的要走啊。
就跟周六郎一样,似乎从来没想过会离开,但现在一眨眼间,那个一同骑马射箭互相嘲讽说笑打闹的少年郎,已经在千里之外了。
秦十三郎停下脚,仰头看天一刻,掉头转身大步过来。
“哎,哎,公子,公子…”
小厮喊了两声,看着秦十三郎骑着自己的马跑了。
他抓抓头,扭头看那边的宅门。
公子的马在那里,他要不要去牵出来骑走?
但想到那个严厉的先生,小厮还是缩起头,抱着手颠颠跑了。
秦十三郎来到程娇娘门前时,门前停着马车,大门打开着。
是周家的马车。
秦十三郎停下脚。
身后又有脚步声响。
“周公子?”
有人迟疑的喊道。
周公子?
秦十三郎转过头,看到一个老仆带着几分恭敬施礼。
“我是程小娘子未婚夫王家的人。”他含笑说道。
秦十三郎哦了声,要说什么,又觉得没什么说的,便转过头不说话了。
这种眼里没有下人的公子哥多得是,老仆也不以为意。才要站开几步,却见这位周家公子又转过头来。
“你家公子呢?”他问道。
“去采买一些京城特产了。”老仆忙含笑答道,“让老奴先来程娘子这里问问,有什么特别要的,一并买了,公子你….”
秦十三郎点点头,不待他说完又转过头去。
老仆余下的话便咽回去,微微皱了皱眉头。
这小公子貌似不喜他,但又似乎强迫自己跟他说话。
这就是那种不满亲事但又不得不成亲家的亲戚心情吗?
似乎是为了验证自己的猜测。那扭过头的少年公子又转过头来。
“你们住在哪里?”他问道,“走之前,我与你家公子践行。”
不管怎么说,这个人家或许将是她的夫家….
这才是该有的亲戚样,老仆含笑施礼。
“多谢公子,多谢公子。”他说道一面报了客栈名字。
这边正说话。门内传出男人的哭声,这让二人都愣了下。
哭声?听错了吧?
老仆忍不住向内看去,大开的大门可以看到廊下坐着一个男人…
他还要看,身旁的周家公子咳了一声。
老仆回过神,忙退开几步,却见那周家的公子并没有跟着回避。反而向前走了几步。
“娇娇儿,我知道错了。”
周老爷用袖子掩面哽咽道。
“你饶过我们一命吧。”
“好。”程娇娘说道。“你帮我一个忙,这件事就到此为止。”
周老爷大喜。
这么容易?
念头闪过又大惊。
容易?上一次一句话听起来也是容易,结果呢?
“我就要跟王家的人一路回江州去。”程娇娘说道,“京城的三个店,还望周老爷多多关照。”
果然!
“娇娇儿,那是你的店,我绝对不会过问的!我对天发誓!”周老爷立刻伸手向天喊道。
这话听着怎么这么别扭呢?
但不管了!
“这么说。舅父,是不愿意帮忙了?”程娇娘笑问道。
不愿意帮忙?
那岂不是找死?
“愿意。愿意!”周老爷连连点头说道,“我对天发誓!”
婢女忍不住咯咯笑了。
“那老爷你到底愿意还是不愿意?”她笑问道。
周老爷一头汗,肿胀的脸越发的难看。
“舅父。”程娇娘说道,“不管你认还是不认,我认还是不认,这三个产业,世人都会算到你的头上,周家的头上,当然,利是我的,明枪暗箭则是你的。”
这是事实,周老爷苦笑一下,就好像当初神医名初起的程娇娘。
好的恭维的都是她,他们周家捎带也会得一些,但一旦这女子翻脸行事惹了人,嘲讽咒骂揣测便都砸向周家。
有什么办法呢,这就是家,这就是族。
“这是你的命,是周家的命,不管你们愿不愿意,当我生下的那一刻,就注定如此。”程娇娘说道。
是的都是命,周老爷垂下头应声是。
“所以舅父,既然这是命,你们想要好命还是坏命?”程娇娘问道。
谁不想要好命..
“好命。”周老爷低声说道。
“什么?”程娇娘微微侧头问道。
这个侧头的动作的含义,周老爷自然明白。
“好命!”他提高声音喊道。
“那就好。”程娇娘点点头说道,“京城的店就由舅父多多关照了。”
啊?
周老爷愣了下。
“我不好了,你们得不到什么好,如果我好了,也许你们会跟着好。”程娇娘说道,“既然如此,舅父,你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吗?”
周老爷怔怔一刻。
就是说他们的命运是连在一起的,荣辱与共…
不,不,鉴于这娘子的习性,荣辱与共就是个笑话!
荣可能会与共,但辱想让她与共?呵呵…..谁去试试?活的不耐烦了吗?.
所以这句话也可以这么理解,那就是,我倒霉了,一定会拉你们倒霉,对我好的话。我也许会多少对你们也好一点…..
“娇娇儿,我知道了。”周老爷肃容点头,虽然因为脸肿,再肃容也显得滑稽。
程娇娘施礼。
“多谢舅父。”她含笑说道。
真不愧是金刚菩萨,想必如果她亲手杀人的时候,也会礼数周全吧。
周老爷忙忙的还礼。
“那娇娇你真要回去?”他说道,“我这就去安排人马护送。”
程娇娘点头。
“…也带些人回去..”周老爷又试探问道。
程娇娘再次点头,微微一笑道谢。
周老爷欢喜的几乎要手舞足蹈,一向独来独往的程娇娘竟然要用他们周家的人了!
这说明什么?
说明她把他们当自己人了!
“我这就去挑人!”他欢喜说道。起身,想到什么又忙补充,“挑好了给你带来看看。”
“不必,什么人都成。”程娇娘说道,“不必费心。”
能用则用,不能用…就去掉。
比如在程家时被赶出去的那些丫头们。
下人而已。在她眼里连名字都不配有。
周老爷点头。
“我知道了。”他说道,起身迈步,走了几步又回来,带着几分忐忑迟疑,“娇娇,那。我和你舅母的病…你看用什么药?”
婢女愕然旋即掩嘴笑。
程娇娘抬起手,冲他摆了摆手指。
“还是一句话。”她说道,“你们的病好了。”
看着周老爷迈步出来,秦十三郎后退几步。
“你们的病好了,你们的病好了…”
周老爷嘴中念念低头迈步,差点没看到秦十三郎。
“周老爷。”秦十三郎说道,浅浅施礼。
周老爷哦了声点头。
疾步过来的老仆恰好听到,神情很惊讶。
这个猪头男人就是周老爷?
也对。打了随从的肿头脸男人是有功夫的人,这周家武将。正是如此。
“周老爷。”他忙跟着施礼。
周老爷看他一眼,又看秦十三郎。
是秦家的?
“王家的。”秦十三郎说道。
王家的啊,周老爷立刻抬脚迈步。
“周老爷,周老爷。”老仆忙跟上喊道,“我家公子上门正要求见你…”
“见我干什么?”周老爷没好气的说道。
话说一半想起这门亲事程娇娘自己答应了,可见那王家公子得了娇娘的欢心…
“…..是说回江州的事吧?”他转头又换上笑脸和气说道。
老仆被这突然的变脸闹的有些懵。
“是。”他怔了下才忙点头。
“好好,这个不用担心,我自会安排好的,你们就等着平平安安顺顺利利的上路吧。”周老爷笑眯眯的说道。
老仆更是怔了怔。
“好了,不用上门来见我,你们该收拾就收拾吧。”周老爷说道,一面摆摆手急忙忙的上车走了。
老仆喊了几声没喊住,只得看着马车疾驰而去。
“这么急,赶着救命似的..”他忍不住摇头低声自语。
或者是急着摆脱这个程家娘子吧,终于能摆脱出去了的欢喜吧。
这程家娘子..
他转过身,见适才站在门口的周家公子已经进去了,他便忙也抬脚过去,却被金哥儿拦住。
“我家娘子有客,你有什么事?”
老仆将来意说了,看着这小厮进去回话,不多时便过来了。
“我家娘子说了,不用帮她买东西,请王公子自己随意吧。”金哥儿说道。
老仆还想说什么,但也知道人家的话意思是没打算请自己进去,便只得施礼告辞。
真没想到,事情竟然办的如此顺利,还见到了周老爷….
周..
哎不对啊。
已经走到街中的老仆猛地站住脚,回头看向程家的宅院。
方才那小厮说,他家娘子在见客?
她的表亲,算什么客?
难道不是表亲?
老仆这才想起,适才那少年见周老爷,二人之间的礼数,实在是不像父子…..那位少年只对周老爷施了半礼…如此年纪施半礼,那就是说这少年的身份高过周老爷…
儿子的身份自然高不过老子。高过老子的绝不是儿子!
那,他是谁?
高过周家,俊秀少年,能进这小娘子的家门,不,不,不止能进家门,中秋那日还一同赏灯!
看来关系匪浅啊…
少爷,该不会真的要被偷了未婚妻吧?
这个念头闪过。老仆自己也打个哆嗦,又有些失笑。
怎么可能?那个傻儿!
秦十三郎端起婢女推过来的茶,浅尝一口。
“真要走了啊?”他问道。
“是。”程娇娘说道。
秦十三郎便再喝了一口茶。
“还有时间,待我准备个践行宴。”他又挑眉,高兴的说道,“河宴已经去过了。这次我们再去更好玩的地方。”
“好啊。”程娇娘说道,微微一笑。
“你这人口味太刁。”秦十三郎皱眉认真思索道,“我得好好想想去哪里好。”
又问她喜欢吃这个,吃那个什么之类的。
程娇娘含笑一一答了。
秦十三郎忽然不说话了,看着眼前的女子。
“你不要嫁给王十七了,我。我母亲挑好人家给你。”秦十三郎说道。
程娇娘看着他,微微一笑。伸手将面前的一方盒子推过来。
“新做的点心。”她说道。
秦十三郎坐直身子。
“程娇娘。”他肃容说道,“他们家不好,你也不用委屈自己。”
程娇娘看着他微微一笑。
“我没有委屈我自己。”她说道。
“有更好的人家,你就不用要这个不好的人家了。”秦十三郎说道。
“秦公子。”程娇娘笑了笑,自己先捻起一块点心,“什么叫更好的人家?”
“家世,人品。”秦十三郎说道。
程娇娘抬袖掩口吃下一块点心。一面含笑看着他。
掩在宽袖下半边脸,只看那一双眼。别有一番风味。
秦十三郎低头也捻起一块点心,侧头转开视线慢慢吃。
室内一阵安静。
“秦公子,多谢你关心。”程娇娘说道,“其实都一样。”
都一样?
再好的人家也跟王家一样吗?那么多人品端正的公子也跟王十七那种废物一样吗?
怎么会一样?
“如果是我呢?”秦十三郎问道。
门外的婢女和半芹对视一眼,这是这少年郎第二次吧….
程娇娘看着他笑了。
“如果你知道我的规矩,还让不让我给你治腿呢?”她反问道。
秦十三郎被问的怔怔一刻,握着茶碗的手不由自主攥紧。
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只呼吸之间。
“我又犯了虚假装的老毛病了。”他笑道, “让娘子见笑。”
婢女再次和半芹对视一眼,两人笑了笑,是啊,对人来说最重要的永远是自己吧。
“所以说,不要悲春伤秋的,世上从来没有如果,是什么就是什么,何必去想去问,只会让自己尴尬。”程娇娘说道,微微一笑,“我这一去还有事要做,此等小事不足挂齿,也不想为此分心,秦公子的好意我明白。”
她说着端起水碗。
“以水代酒。”
秦十三郎看着她,挤出一丝笑,点点头,也端起茶碗。
“以茶代酒。”他说道,“看来是等不到同饮酒的时候了。”
“再见时,必然可以饮酒了。”程娇娘说道。
“还可以再见?”秦十三郎笑问道。
“不见,也可以啊。”程娇娘微微一笑说道。
秦十三郎哈哈笑了,抬手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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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六卷 击水 第八章 赴宴
“秦公子走好。”
婢女在门前施礼。
秦十三郎含笑点头,看着廊下伫立相送的娘子。
不管怎么说,她们对自己是真情实意的以礼相待了,不似以前那样敷衍又无视,这也算是有得吧。
“我先走了。”他微微一笑,冲门内的程娇娘摆摆手。
程娇娘低头还礼。
秦十三郎转过身上马,马儿打了几转,疾驰而去。
……………
“殿下。”
身后传来尖细的喊声,正迈步而行的晋安郡王停下脚,眼中闪过一丝懊恼,转过身面上带着几分嬉笑。
这是一位被七八个内侍拥簇的高品内侍,都知张万成。【注1】
“殿下,您这要去哪里啊?”张都知皱眉问道。
“吾就是随便走走。”晋安郡王笑道,一面调转脚步。
张都知嗯了声,与其他内侍不同,作为皇帝和太后的宠信,面对晋安郡王他带着几分高高在上。
“殿下随便走走就好。”他点点头,不咸不淡的说道,“可别往外边去,天家的孩子,都要小心再小心的,殿下不小了,可不能跟孩子一般不懂事。”
被一个内侍这样教训,晋安郡王有几分尴尬。
“是,是,我知道的。”他说道。
“殿下知道就好。”张都知点头说道,“娘娘皇帝都对殿下这样好,殿下总是往宫外跑,最多明年殿下就出宫了,到时候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进宫反而不能那么多,还是趁着此时多陪陪娘娘吧。”
晋安郡王笑嘻嘻应声是。
看着张都知等人走开,晋安郡王脸上的笑意散去。
“这个王八。”内侍低声咒骂道。
晋安郡王笑了笑,转头看去,秋雾重重中宫门似远似近。
“殿下,上次为了见程娘子。回来的那么晚,娘娘和陛下只怕是起了疑心…”内侍又低声说道,“不如不见了,送份礼也是心意。”
晋安郡王点点头笑了。
“不见,也一样。”他说道,“只要想见,不在此时。”
他说罢,再回头看了眼,便抬脚大步向内而去。
…………………
“朱小娘子,朱小娘子!”
一声声喧闹在德胜楼里陡然而起。引得包房里的人也不由拉开门看过来。
引起这片热闹的自然是朱小娘子从廊桥上而过。廊桥上的少女。不是夜间那种华丽浓妆,而是素雅不施粉黛,却正适合白日明亮,越发显得清雅秀丽脱俗。
“朱小娘子。朱小娘子,我是王十七,我是王十七。”
王十七郎伸手高声喊道。
廊桥上的少女目光都没有偏移半点,如同小鹿一般几步便跳跃不见了。
“喊,喊。喊的好像朱小娘子认得你似的!”
拥挤的人群冷却下来,其中一个瞪眼喊道,抽回自己被踩住的衣角。
“朱小娘子就是认得我。”王十七郎喊道,一面带着几分得意,“我前些时候还听朱小娘子给我弹琴呢。朱小娘子还夸我是大丈夫…”
四周的人顿时起哄。
“要是真的,你现在去求见朱小娘子,看她认不得你。”
王十七郎耐不过激,果然揪住一个知客,让他去通传。
知客狠要了一笔钱果然去了。不多时就笑嘻嘻的回来了。
“朱小娘子怎么说。”王十七郎忙问道。
“朱小娘子说…”知客笑嘻嘻的拉长声调,看着四周迫切的注视,“不认得。”
四周顿时哗然。
“这小子吹牛上天!”
“想好事想自己的都糊涂了!”
“滚出去吧南蛮子!”
王十七郎在一片嘲弄中狼狈不堪。
“你们,帮我去找朱小娘子身边的春灵,春灵,她知道。”他揪住知客忙忙说道。
正闹着,有两个随从挤过去,一左一右架住王十七郎。
“公子,明日就要起程了,你怎么在这里!”他们低声说道,“不是说要和人告别吗?”
“我就是在告别嘛。”王十七郎说道。
“快些吧周家的人都来了..”随从们低声说道,不由分说架着王十七郎出去了。
看着王十七郎被架出去,大厅里的人更是一阵哄笑。
“哪家的傻子跑进来了!”
笑声很快散去。
“春灵,那个人找你的?”
几个小杂役从门厅内收回头,笑问道。
春灵摇摇头。
“不认得。”她一脸疑惑的说道,又收回视线看向几个小杂役,“哥哥们快接着讲,那几个泼皮去太平居闹事,然后怎么样了?”
虽然是四月发生的事,但对于每日新鲜事层出不穷的京城来说,这件事都已经算是老黄历了,不过因为是当众杀人,到底是很刺激的事,所以几个小伙计说起来还是很兴奋。
“然后,就嗡的一声,太平居的人就一个一个的把人射死了…”
小杂役说的活灵活现,春灵不由吓得伸手捂住嘴,一脸惊恐。
吓到小姑娘总是很好玩的,小杂役们都嘎嘎笑起来。
“射的可准了,箭箭爆头…脑浆子都出来了…”
春灵不由后退一步,更加惊恐。
“好可怕。”她说道。
“是啊,是啊。”小杂役们点头,“周家就是这样的厉害…”
春灵摇摇头,捂着嘴的手还没有放下来。
不是周家厉害..
不是周家厉害…
是那个女人..
是那个女人…
她的耳边似乎有雷声滚过,眼前闪过两道雷光,火光里两个人影化为灰烬…
王家十七算什么,拿捏住这个废物什么用都没,这个废物在那女人眼里根本就什么都不是!
“春灵!”
有人喊道,春灵回过神,见一个小婢女站在面前。
“春灵,你干嘛呢?喊几声都听不到。”小婢女疑惑问道。
“春灵是被吓到了。”小杂役们笑道,“听杀人的事。”
“哎呀你最近干嘛?总是听这些稀奇古怪的事。”小婢女皱眉问道。
春灵有些讪讪。
“好了好了,快走吧。今晚娘子要出门的。”小婢女也没有在意说道。
春灵忙应声是。
“有人家能请朱小娘子啊,是哪个人家啊?”小杂役们好奇的问道。
“公主府的秦家。”小婢女说道。
“秦家啊。”小杂役们纷纷恭维,“也只有朱小娘子会被他们家邀请,是很重要的宴席吧。”
主子的荣光就是婢女们的荣光,春灵和小婢女都带着几分得意,忙忙的走开了。
夜幕降临的时候,秦府门前车马越来越多。
春灵坐在车内,远远的就看到了秦家门前的热闹。
虽然公主已经不在了,朝廷并没有收回府邸,反而赐予秦家继续居住。虽然也有御史弹劾。但先皇当年与公主亲厚。所以只当没看到没听到。
虽然跟着朱小娘子行走过两次各家的酒席宴会,但来秦家门前的气势还是让春灵忍不住的惊讶,看的眼睛亮亮。
“好多好马车呢。”她不由低声跟身旁的婢女说道,“这些的酒席看起来办的很大呢。”
秦府的正门紧闭。侧门都打开了,站了一溜的仆从进进出出。
她们的马车没有资格从侧门进,要从一旁的角门进出,马车驶过侧门时,正由两辆马车停下,她们的车立刻被仆从喝止。
春灵掀着一角车帘子看出去,见有一个衣着华丽的女子下车,四五个仆妇拥簇,又从其身后抱下一个小女孩。六七岁,穿着打扮亦是不俗,她们下车,秦家那边也涌来许多仆妇丫头相迎接。
这个女子也不过十六七岁年纪,却过上了她这辈子都过不上的日子…
还有那个小女童。这就是那种含着银汤匙出生的人吧。
“快走,快走。”
有人在车外催促道。
马车晃动前行,越过门前向角门而去。
“别看了。”一旁的小婢女低声说道,“把娘子的东西带好,别丢了什么,到时惹麻烦。”
春灵收回视线,忙应声是,开始整理身旁的大小匣子。
官妓在人家行走,用的任何一件东西都是自己带的,说的好听是周全,说的难听是人家嫌弃。
临近角门时,春灵又回头看了眼,见门前又一辆马车停下来,下来的女子们依旧众星捧月。
“童家的娘子们,你们怎么也来了?”陈十八娘回头笑道。
“十八娘,快过来让我看看,你今日穿的什么?”
几个年纪相仿的女子与她笑道,一面亲密熟悉的拉着胳膊打量。
“只许你们来,我们就来不得了么?”
进了内院更是热闹。
秦家的酒席摆在花园内,亭台楼阁水榭精巧,夜间的宫灯点缀恍若人间仙境。
春灵一面抱着各种匣子一面忍不住四下打量。
德胜楼的繁华热闹已经让她惊叹过,行走到的两个人家的奢华也让她震惊过,但此时此刻还是让她移不开视线。
她们的走来也让场中一阵热闹。
“看啊,看,那就是朱小娘子…”
无数的视线合着摇曳的灯罩在朱小娘子身上。
夜灯下,行走的女子凝脂红唇,点梅妆,发鬓高挽,眼波流转却目不斜视,碎步而行,拖长的裙摆如同彩蝶翻滚。
“果然是艳如牡丹,又色如寒梅,不愧为花魁。”
旁边有少年公子们连连赞叹。
这话引得旁边的小娘子们不太乐意了。
“再花魁也是个官妓。”
“有什么值得夸赞的。”
“以色侍人罢了。”
小娘子们的话少年公子们也不爱听,都是自己家姐妹,也没什么避讳,便有几个不满争辩。
“朱小娘子出身清白。”
“色艺双绝,自然值得夸奖。”
在一旁的秦十三郎听到这里笑着摇头。
“所以说少年人就是年轻,这个时候怎么能跟小娘子们争辩呢?”他手里端着茶碗,一面扭头跟身旁的少年低声笑道,“这时候就该笑笑只当没听到。”
旁边的少年哈哈笑了,看向那边被几个小娘子围起来的少年。
“…清白?怎么清白?教坊司出来的哪个是清白的?”
“..朱小娘子她的父亲可是官宦…只不过被诬陷才入了教坊司…”
“哎呀那如今她父亲平反了,为什么她还在教坊司?”
“那正是她高洁..”
“那是她过惯了这种日子。让她再去过清贫的日子过不了罢了。”
“婊子无情戏子无义。”
“什么小娘子,小娘子,教坊司只有小姐!”
少年男女的争执声越来越大,没有丝毫的回避,也没必要回避。
一句一句的话砸过来,春灵的脸色变的很难看。
她还是头一次见娘子遇到这种场景。
以往的都是男人们的宴席,并没有这种女眷在场,她们遇到的都是对娘子的追捧,这种毫不掩饰的厌恶轻视,简直令她惊惧。
摇曳的灯。璀璨的珠宝。闪烁在眼前让春灵有些慌乱。她不由抬头看着前面的朱小娘子。
朱小娘子身形挺直,步履依旧,目不斜视,似乎听不到四周的议论。
但当有人提这名字喊住她的时候。就不能装作听不见了。
“朱小娘子。”
朱小娘子停下脚,转过身来。
“娘子有何吩咐。”她施礼说道。
“你过来。”
一个小娘子招手说道。
朱小娘子应声是,举步过去,站定在这小娘子面前再次施礼。
春灵跟着过去,看着眼前四五个年轻的女子,她们的穿着打扮远远比不上朱小娘子,但春灵第一次觉得曾经艳羡的朱小娘子的装扮让她不愿意多看。
原来有时候那种人群中的耀眼也会让人觉得羞辱。
“朱小娘子,你父亲平冤了,你却不脱籍。是因为自惭形秽吗?”那小娘子问道。
朱小娘子微微一笑。
“倒也不算是自惭形秽,只是奴家认命。”她低头说道,“即便是脱了籍也改不了奴家曾经入过教坊司的命,那何必还要脱籍呢。”
这话让四周的少年们神情多了几分怜悯,有人还轻叹一口气。
“说的这么好听。还是觉得蒙羞嘛。”一个小娘子哼声说道,“那既然怕蒙羞,你为什么不安稳一点,还做什么花魁,出头露面的?”
春灵把头狠狠的低下。
朱小娘子依旧微微一笑。
“那个,奴家倒没想那么多。”她说道,“奴家只是想,不管做什么,都要做到最好吧。”
这话让小娘子们更有些失笑,待要说话,有人先一步开口了。
“说得好。”
少年嗓音清亮,引得众人都看过去。
拐角廊下,一个身穿青袍束玉带的少年郎面带微笑。
春灵看清形容,不由瞪大眼。
是周家的公子!
“如此,一生无悔无愧。”少年郎说道,目光看着朱小娘子,将手中的茶碗举了举,“敬小娘子。”
说罢一饮而尽。
朱小娘子微微一笑,低头矮身施礼,转身迈步。
竟然是他帮娘子说话..
而且他说了话,周围的人都不再说话了…
周家果然权势…
春灵忍着剧烈的心跳,忍不住再次回头。
跟他比,王十七算个什么!
他,对朱小娘子维护,可见是心有悦之的吧….
春灵咬住了下唇,呼吸急促。
才走了几步,就听身后一阵热闹。
“哎呀人来了..”
什么人来了?
春灵回头,见那位周家的公子早已经先一步向一边而去,而适才围着嘲讽她家娘子的小娘子们,以及那些少年公子们也都向那边涌了过去。
那边也来了好些人,拥簇着一个女子夜灯下笑语喧喧。
那么多人,但不管谁视线第一个都落在那女子身上。
她穿着半新不旧的暗色衣裙,广袖翩翩,裙摆拖地,纤腰宽带,浑身上下无一饰物,但却成了城中最耀眼的存在。
或许是因为众人视线的凝聚,又或许是她那深深的眼,以及那暗袍映衬下如凝脂的脖颈。
是她..
还是她…
如果当初她不赶走自己,此时此刻跟在她身边的那两个婢女,会不会就是她们姐妹?
一丝疼痛让春灵回过神,唇边咸涩。
原来是咬破了嘴唇。
“这小娘子,便是今日的主客啊。”
耳边响起朱小娘子的声音。
春灵扭头看去,见朱小娘子不知什么时候也停下脚,看向那边。
灯火下被众人拥簇的小娘子如琉璃般璀璨。
“真是个美人啊。”她微微一笑说道。
她再次看了眼收回视线。
“走吧,主客来了,我们要快些准备了。”她说道,转身继续摇曳而行。
春灵也再次看了眼那边,收回视线,低头碎步快速跟上,与朱小娘子消失在忽明忽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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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唐宫廷太监机构为内侍省,设有品级,都知、副都知,押班等等。
正文 第六卷 击水 第九章 送行
几案上的酒一一斟上。
“这是我家自酿的酒,清淡可口,最适宜女儿家饮用。”秦夫人笑着对一旁的程娇娘说道,“你尝尝。”
程娇娘还没说话,她对面的秦十三郎便先说话了。
“母亲,程娘子不喜饮酒,茶也不用,你别劝。”他说道。
秦夫人斜眼瞪他一眼。
这边的婢女已经按照秦十三郎的吩咐给程娇娘送来白水。
场中叮叮咚咚的琵琶声停歇。
端坐的朱小娘子起身施礼。
四周响起赞叹声,打断了这边的说话。
“不知夫人是要听唱还是看舞?”
朱小娘子施礼问道。
“朱娘子的舞跳的好。”秦夫人说道。
朱小娘子施礼粲然一笑。
“奴新编了一舞,与诸位助兴。”她说道。
秦夫人不置可否,不再理会,而是转头又看着程娇娘说话。
朱小娘子后退几步,对琴师点头示意,琴师铮铮调了弦,轻灵之音顿起。
“山寺待梅开…”
婉转的歌声扬起。
端着茶刚吃一口的秦十三郎噗哧一声喷了出来。
他这动静引得人都看过来,场中的朱小娘子也停下动作。
“没事,没事,朱小娘子这歌…”秦十三郎笑着说道,一面接过婢女递来的手巾掩嘴。
朱小娘子抿嘴轻笑,明亮夜灯下眼波流媚,场中的少年们忍不住看呆了几分。
“回郎君。奴家曾去且停寺看那无名五字。喜爱不已。细观一日,得此灵感编排一舞,所以便以此五字为起首。”她屈膝施礼,声音婉转说道,“郎君可有觉得不妥?”
她这么一说,其他人也想起来了,纷纷笑起来。
“十三郎,你又不是没见过那字。这么吃惊做什么?”有人打趣道。
秦十三郎笑着伸手表示歉意。
“没有,没有。”他说道,“朱小娘子请随意。”
朱小娘子含笑施礼,那边琴师再次弹奏,铮铮叮叮歌舞而起。
躲在柱子阴影后的春灵目光死死的盯着那个少年郎君,见他专注的看着场中回旋摇曳的朱小娘子,忍不住眼睛发亮。
这世上的男儿哪个能对朱小娘子视若无睹呢….
“秦郎君真有趣…”
耳边传来旁边人的低声窃语。
“…秦郎君是故意跟朱小娘子说话的吧…”
春灵回过头。
“秦郎君是哪个?”她神情惊讶的问道。
旁边蹲着两个小厮,闻言伸手指了指。
“秦郎君就是秦郎君啊,主座上,秦家的十三公子。你来人家家里都不知道主人啊。”小厮们低声笑道。
春灵愕然转过头。
秦十三公子!
那位自幼残废,博才多学的秦家小瘸子!
他就是那个秦十三公子!
她忍不住前行几步。看着厅台前主座上那位少年郎君,少年郎君的视线已经移开了,对着一个方向正露出笑脸,动了动嘴,无声的说了句什么,眉眼皆是情义….
春灵随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那素衣端坐的女子也正微微一笑。
“你看你看。”秦夫人笑着用手肘撞了撞一旁的陈夫人,“不知道眉目传的什么悄悄话。”
陈夫人端着酒吃。
“传的是郎有情妾无意。”她低声笑道。
秦夫人瞪眼看她。
“你这是嫉妒。”她哼声说道,“看我家十三与着程娘子亲厚。”
“再亲厚也没用。”陈夫人笑道,用扇子拍她。
“我才不信呢,这世上人情还能胜不过一个死规矩。”秦夫人说道,停顿下,看着那已经收了笑认真看歌舞的小娘子。
此时场中歌舞妙丽,四周笑语喧哗,仆妇拥坐济济,夜灯璀璨,好一派热闹繁华,但看向那端坐的小娘子,小娘子的身边还坐着陈十八娘和陈丹娘在低声的说笑,却依旧瞬时剥离这热闹繁华,离群索居萧瑟之气扑面。
这个小人儿…..
“我就不信,真不能逗笑了她。”秦夫人自言自语说道。
……………………………
随着晨光一点点亮起,高大的三重城门楼在眼前越来越清晰。
“公子,公子,别睡。”
老仆掀开车帘,说道。
车内王十七郎已经歪倒闭眼。
“公子,城门外许有人送行…”老仆低声说道。
王十七郎闭着眼不耐烦的摆手。
“这么早起来赶路,我困死了,周家的人不都跟着呢,还有什么人送!”他说道。
这么说也对,老仆点点头,只是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好像应该会有很多人来送…..
是想多了?
他迟疑一下放下车帘,坐在车上向前看去,周家的护卫骑着高头大马呼啦啦的十几人在前,其后便是程家娘子的马车,然后便是他们的马车,再后是两辆随行马车,分别用来装杂物。
老仆看着前行的马车,觉得事情有些出乎意料。
原本离京归家是他们负责的,但当那娘子开口之后,所有的事周家都办好了…
呃,为什么他会说那娘子开口之后?
愣神间,车夫勒马。
老仆回过神皱眉看去。
此时天尚早,但进城出城车马行人很多,城门口自来容易拥堵。
但所见之处并无拥堵,行人车马都被驱散开来,倒像是专门为他们出行开路一般。
专门为他们出行开路….
他又想多了吧?
“古爷,前边有送行的人,周家的人过去了。”一个随从跑来说道。
真有人送行?
“是谁?”他不由问道。
“大全说是周家夫人。”随从说道。
周家夫人?早上周老爷来送他们的时候不是说周夫人病未痊愈不便前来吗?
难道舅母外甥女情深如此?到底还要挣扎着来相送?
既然是周家的人来了。王十七郎则不能不上前。
“公子。公子。快起来,周夫人送行来了。”他说道。
“又不是送我。”王十七郎嘀咕道。
老仆可不会纵容他如此,硬是拉了起来,疾步过去,果然见一辆马车前站着被仆妇拥簇的妇人,衣饰华丽,面容秀美,此时正不知道说了什么。笑的用袖子遮掩。
哪里有半点病的样子!
“哎?周夫人在哪?”王十七郎说道,一面四下看。
老仆微微一怔,回头看自己公子。
“那个啊…”他伸手指着说道。
王十七郎皱眉看过去。
“哪有啊?”他问道。
“那个啊!”老仆再次指了指说道,看着一个随从陪笑正过去,“喏,大全去见礼了。”
“怎么来的这么晚?”秦夫人笑道,看着下了马车的程娇娘。
“夫人您病着还特意赶来…”王家的随从点头哈腰说道。
上一次他态度不好,所以被打了,这次…
看着一个仆妇抬手,随从转头。清脆的巴掌声响起。
老仆下意识的闭眼扭头。
怎么又被打了….
“你这小子,怎么跟我们夫人说话呢!”
那边仆妇还没有完。竖眉喝道,一面指着人来打走。
老仆不敢怠慢忙疾步过去。
“好好的咒人病,你是哪家的规矩?”仆妇还在竖眉喝道。
咒人病?
老仆忙躬身施礼赔罪,一面呵斥自己的人把随从拉开。
那边秦夫人才不会跟这些下人亲自生气,已经走到程娇娘面前说话,不知说了什么,四周仆妇丫头都笑起来。
唯独程娇娘神情无恙。
“哎呀,还是不好笑啊,人家特意来送行的,就笑一笑吧。”秦夫人说道,伸手抚着程娇娘肩头笑。
程娇娘看着她。
“刘伶恒纵酒放达,或脱衣裸形在屋中,人见讥之。伶曰,我以天地为栋宇,屋室为裤衣,诸君何为入我裤中?”她忽的说道。【注1】
在场的人都愣了下,秦夫人第一个回过神,旋即大笑,其他人这才也反应过来,细想一遍,亦是大笑。
“你这小儿,你这小儿!”秦夫人笑的直不起腰,脸都红了,伸手捂着肚子,扶着仆妇只连连说道。
程娇娘微微一笑,对她屈膝施礼。
这边老仆拉着随从低声喝问。
“…我真没说什么就是问候一下周夫人…”随从捂着脸说道。
说实话这次打的并不疼,但随从的眼里泪水都要掉出来。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为什么但凡他一开口就要挨打呢?太冤了!
“你认错人了,怪不得人家打你。”王十七郎打个哈欠说道,因为不是周夫人,他也懒得过去问好,“这个不是周夫人。”
果然不是?
那她是谁?看着气度以及出行的阵仗,可不是一般人家。
老仆忙询问一旁周家的随从。
“你们连这位夫人都不认得?”随从下巴扬起来,黑洞洞的两个鼻孔冲着王家的诸人,虽然有句话没有说出来,但王家的诸人都似听到了。
一点见识都没有!
“我们来京城时候短,小哥请指教。”老仆含笑说道。
“瞧马车。”周家的小厮抬着鼻子说道。
王家诸人都看马车,马车是不错啊….
“那莲花垂坠,是公主府秦家的徽记!”周家的小厮实在看不下去这群乡下人,干脆说道,“这位便是秦夫人。”
公主府,秦家!
虽然不认得人,但这个名字却是听过的,王家诸人顿时一脸惊愕。
周家再厉害,也犯不着秦家来讨好吧?
难道….
“这位,秦夫人。是来..送..送程小娘子的?”老仆磕巴说道。
周家的随从嗤声笑着打量一下老仆。
“难不成是来送你们的?”他笑嘻嘻反问道。
在秦夫人的目送中。大路上的人马渐渐化为一个黑点。
“夫人。虽然没有十里相送,如此也够了。”仆妇含笑说道。
秦夫人点点头。
“这么个古怪的小娘子,想一想,倒也真有趣。”她笑道,一面转身,抬头看不远处的城门,“怪不得这傻小子如此不舍。”
仆妇们随着她的视线也看过去,城门楼的最高处。隐隐可见站立着一个身影。
怎么能走的那样干脆呢?
怎么能一点不舍也没有呢?
到底也是相处了这么久….
从无视同杯,到正视嘲讽,再到明暗合作….
在她眼里,就没有一点点不同吗?
秦十三郎望着望不到边的天际,轻轻吐出一口气。
家世,人品,没有什么不同,都一样。
为什么就没有不同呢?
人和人怎么能一样呢?
人和人…
人…
秦十三郎猛地前迈一步,伸手抓住墙头,莫非这人不是指别人。而是指她?
人怎么看她,怎么待她…
“如果你知道我的规矩。还让不让我给你治腿呢?”
眼前浮现那小娘子的面容。
秦十三郎再次摇头笑了笑,所以,又有什么不同呢?自己跟别人也一样!
这个程娘子啊…
其实不是对别人口毒心狠,而是对自己口毒心狠啊。
秦十三郎想要抬脚转身下楼,但最终还是没有动,抬头看着无边的天际。
几只乌鸦怪叫着从屋檐上飞过。
“去,去。”
小童的声音从后边传来。
晋安郡王回过头,看着被几个内侍小心搀扶的二皇子迈上来。
这边的宫殿人迹罕见已经弃用,门楼上杂草丛生。
“哎呀我的殿下,您怎么能坐在那里,快些下来,跌下去可怎么好!”内侍们看清晋安郡王,顿时喊道。
晋安郡王微微一笑,在厅楼的栏杆上晃了晃腿,没有说话也没有坐回来。
“哥哥,你怎么来这里了?”二皇子问道,一面摆脱内侍的拉扯,提着衣袍高兴的跑过来。
晋安郡王伸手拉过他,在内侍的惊呼声中抱他坐在自己的身旁。
“哇,这里能看很远呢。”二皇子没有丝毫的害怕,而是激动兴奋的挥着手喊道。
“是啊。”晋安郡王看着远方,“这里是宫里能看的最远的地方了,我小时候常想来,但没人陪我来,也没人敢让我来,如今我大了,自己能来了。”
“哥哥来这里看什么?”二皇子问道。
“我啊。”晋安郡王看着远方,微微一笑,“送个朋友。”
送个朋友?
这荒凉偏僻的地方,除了乌鸦就没别的活物吧?
内侍们忍不住打个寒战,只觉得大白天的森寒。
“殿下,殿下,快下来。”他们不再迟疑,说什么也要把人带走。
不待他们上前,晋安郡王已经举起二皇子。
内侍们捂着脸发出尖叫….
尖叫声中晋安郡王转身从栏杆上跳下来,将二皇子稳稳的放在地上。
“哥哥,哥哥,再来一次!”
二皇子兴奋的喊道。
“再飞一次!”
内侍们扑过去,将二皇子抱开,带着几分怒意瞪晋安郡王。
晋安郡王没有在意他们的不敬,哈哈笑着抬脚迈步。
“走了,走了。”他说道。
“真走了?”
陈家,一身家居长衫的陈绍,盘膝随意的坐着,听着小厮说话。
“那还能假走?”陈老太爷瞪他一眼,“这娘子,只怕都不知道什么叫欲迎还拒,说什么就是什么。”
陈绍笑着应声是。
“当时请程娘子来的时候,也是差不多这个时候呢。”他笑道,“没想到这么快就一年了。”
他说了这话也才刚察觉,这程娘子来京城才一年啊。
怎么感觉过了很久似的。
现在想来,自从这程娘子来了,这一年几乎没有消停过,让他惊讶了多少次他自己都记不清了。
他忍不住扭头看父亲身后的屏风,上面几个浅浅的印记此时看来却是很显眼。
人命..
那些都是折在那小娘子手里的人命啊….
这个小娘子,今年才及笄啊。
如此煞气的人,陈绍心里承认那秦家的小瘸子说的没错,自己的确是有些顾忌了。
听到这小娘子真的走了,他心里竟然松了口气。
回去吧,女子家,回去安心的嫁人,相夫教子吧,这才是一个女子该有的日子…..
念头闪过,陈绍又苦笑着摇摇头。
对一个小女子如此顾忌.,是该说自己谨慎呢还是自怯呢。
“到底是器量不够啊。”他自嘲一笑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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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摘自《古今笑》明,冯梦龙。
离开京城了,人生的脚步不可停止,也不可预测,只能继续前行,迎接未知。(未完待续。。)
正文 第六卷 击水 第十章 谁能
九月中的西北已经寒意森森。
徐茂修已经趴在山坡上好半日了,腿脚有些麻木,有人从一旁慢慢的爬过来。
“怎么样?”徐茂修低声问道。
“火坑还有温热。”范江林低声说道。
“竟然一个人也不留,全部走光了,是为什么?”徐茂修低声说道,一面探头向前面的山谷看去。
山谷里树木不多,这是为了防止突袭以及也为了方便自己防守,所以都被砍伐了去。
一眼看过去,帐篷布包都还在,但却安静的没有人气,只有山间回响鸟鸣。
徐茂修皱眉,想到什么。
“从这里到龙谷城并没有多远..”他说道。
“哪又如何?”范江林问道。
“如果去突袭的话倒是很方便。”徐茂修说道。
范江林瞪眼。
“突袭?伏江部的头人可是在龙谷城的!他疯了才会反叛!”他低声说道。
“如果,是别人要疯呢?”徐茂修说道。
范江林还想说什么,徐茂修摆手制止。
“我们回去禀告大人们再说,由他们定夺。”他说道。
二人滑下山坡,牵过一旁的马疾驰而去。
五里外的营地里气氛轻松,虽然这一趟路途走的轻松,但长途跋涉还是很让人疲惫的,距离要到达的城堡还有几十里地了,想到将要进城可以舒舒服服的吃喝睡觉,兵将们都很高兴。
“你说什么?龙谷城有危险?”
一个指挥皱眉看着眼前二人问道。
行军按照惯例派出前探后哨,不过一路走来都是个摆设,毕竟朝廷武将的大旗在此,哪个不长眼的毛贼敢来送死。
眼瞅就要抵达城堡,这两个前探竟然说城堡有危险。
龙谷城是西北线上最大的要塞,一向重兵把守,西贼轻易不敢冒犯。
“如果龙谷城兵力空虚,也不是没有可能…”徐茂修说道。
龙谷城兵力能空虚?
“你懂个屁。”指挥骂道,摆手驱赶。“滚滚。”
“大人,我们在龙谷城待过,知道龙谷城不是没有遇到过这种偷袭…”范江林说道。
这边的争执,引来其他人的注意。
“干什么?”几个将官询问道。
徐茂修抬眼看去,见过来的人中有周六郎。
不过周六郎看都没有看他们一眼,似乎大家从来都不认识。
指挥忙上前将徐茂修和范江林的话说了。
“怎么可能?”几个将官闻言也是不信,摇头,“一个归顺的蕃部没人了,就能认为是去偷袭,许是人家出去狩猎呢。”
也许真是他们多想了。
毕竟已经将近两年没有在这里了。
徐茂修和范江林对视一眼。低着头退开。
“反正也没什么事。就去看一看吧。”
忽地有人说道。
徐茂修抬头看去。见说话的是周六郎,不过他的视线还是没有看他们。
“….两位大人都在,小心谨慎一点好。”他接着说道,“反正看一看也没什么坏处。”
他在两位大人这里加重了语气。这两个大人一路走来,虽然表面上和气,实际上却互相拉拉扯扯,要不然他们也不会花了这么久才走到这里。
万一这件事被有心人报上去,没事也能生出是非来。
很快商定之后,便决定让徐茂修带人先去查看。
“我不同意!”
刘奎喊道,瞪着徐茂修。
“大人,这根本就是无用之功。”
无用之功?
几个将官皱眉。
“如果真的是有突袭,这些人已经走了很久。我们的骑兵已经没有追上的可能。”刘奎哼声说道。
长距离的行动对战马四蹄蹄壳损耗很大,他们行走至今,马匹已经不能快速奔驰了,更别提追上甚至超过那些人,然后查看结果后再奔袭回来禀告….
做不到这一点。这件事的确是无用之功…
在场的人将官们默然。
“你们是为了找个机会逃走啊!”刘奎瞪眼说道。
徐棒槌呸了声。
“我们的马可以。”忽地有人说道。
大家回头看去,见是徐茂修的几个弟兄之一。
徐四根迈上前一步,面色涨红,似乎有些激动。
“我们的马可以。”他再次说道。
刘奎再次呸了声。
“你们的马又有什么不一样,再说,你们也不是双马。”他说道。
从京中出发时兵丁们都配了马,徐茂修他们七人因为程娇娘又赠送了七匹马,但他们并没有得到双马的待遇,行走没多久,官配的马便被找借口收回了。
“不一样。”徐四根说道,一向不善言谈的他因为激动更有些口拙,“我们的马不一样,我们的马,蹄子完好无损。”
这话引得众人愕然。
“怎么可能?”大家皱眉说道。
他们行走的慢一是因为两个大人受不了长途奔波,二也是因为行走过半后,马蹄子损伤,不得不放慢速度。
大家的马都损伤了,他们的马没有损伤?他们的马难道是天马吗?
“这是我们妹妹给我们的马!我们妹妹给的马,那就是很厉害的马!”徐棒槌喊道。
是她!
周六郎恍然,原来如此。
深更半夜的追来,怎么会仅仅是送几匹普通的马!
可是那些马,大家也都私下悄悄的好奇的看过,的确很普通…
徐四根已经将马牵过来了,激动的指着马蹄。
“你看我们的马,蹄子没有损伤。”他说道。
在场的人都围过来去,以前没注意,此时随着他所指看去,果然见这七匹马的马蹄上多了黑乎乎的东西。
“这是什么?”一个将官问道,伸手摸了摸。
铁的…
“这是….”徐四根张口却说不上来,妹妹没有说名字,那..那在马的蹄子上,又是铁的..“是马蹄跌!可以保护蹄子不磨损。”
“就这几块铁?”有人惊讶问道。一面矮身看,就是几块生铁,看样子是烙在马掌上,除此之外没有丝毫的花样。
“就是这几块铁。”徐四根点头说道,“再加上我小心呵护,一路走来马儿便丝毫无损。”
虽然亲眼看到了,但在场的人神情还是犹疑。
“行了,此时事不宜迟,以后再说,既然你们的马没有损伤还能快速奔袭。那就快去吧。”周六郎说道。
“小周郎。这件事。的确有些没谱,单凭蕃部不见了人,就揣测其心不轨,要是惹了麻烦。你负责?”有将官淡淡问道。
这些归顺的蕃人朝廷一向优待安抚,好保证边境的稳定。
如果一个不小心背上破坏招抚的罪名,可不是好玩的。
徐茂修等人看向周六郎。
“我负责。”周六郎毫不迟疑的说道,目光依旧看也不看徐茂修等人,“我信她。”
他说罢转身而去。
信他?
在场的人看了看周六郎,又看向徐茂修等人,神情惊愕。
他们..认得?
“这还用说,不信我们,信谁啊。咱们论起来也是你哥哥…”徐棒槌说道,一面咧嘴笑。
哥哥?
站得近听到的人更是惊愕。
徐茂修瞪他一眼。
“他不是信你我。”他低声说道,“是信她。”
“她是谁?”徐棒槌问道。
“妹妹啊。”徐茂修瞪他一眼,翻身上马,“快走。”
徐棒槌哦了声笑哈哈的跟着上马。
其他弟兄也都各自拿起了弓箭刀枪上马。当徐四根上马时,却被人猛地拽开了。
“喂,你干什么?”
徐四根大喊。
那人骑着马已经先跑开了。
“我会看着你们的!想跑,爷爷先射死你们!”刘奎在马上回头喊道,举了举徐四根挎在马上的三尺弓。
“算了,老四,你别去了。”徐茂修喊道,制止要追打刘奎的弟兄们,催马,“先办正事要紧。”
夜风呼呼,战旗猎猎,城墙上的火把随风荡起冲天的烟雾。
“大人,大人,儿郎们顶不住了。”
一个身上沾染着血迹的兵丁上前喊道。
他的话音未落,就被城墙上站着的一个老者一脚踹倒。
老者年约六十,须发斑白,面色黝黑枯皱,身上披甲重重,但这并没有丝毫影响到他动作的灵活。
“我家的儿郎什么时候顶不住过?”他厉声喊道,“敢乱我军心,斩!”
他的话音才落,旁边的亲随立刻手起刀落。
兵丁连惨叫一声都没有,人首分离滚落在地上。
城墙上一片死静。
“把所有的旗帜火把都点起来,所有人包括杂役都上城墙。”老将喊道,一面伸手指着城墙下。
城墙上一片迎合声,伴着杂乱的脚步声,夜色里很快城墙上旌旗如林,人密集如蚁,几乎将绵延阔长的龙谷城城门填满。
但实际上,他们总共只有不到三千人而已,白日里还伤了近百人,再加上鏖战半日,战弓强大的消耗里已经让很多兵丁手足酸软,射出去的箭软绵无力,可以想象,下一波攻城来袭时,他们的弓箭对于对方来说,不过是在铠甲上听个响而已。
老者站在城墙上,不顾身旁亲丁的阻拦,凝目看向夜色的荒野里。
虽然荒野里只有点点的灯火,但老将浑浊的双目似乎能看清夜幕掩盖下万人的西贼,他们马匹精良,披甲重重,手中弓弩利器齐备,虎视眈眈的盯着他们这座城。
“大人,消息已经送出去了,都监大人怎么还没带军回转…”一个亲将低声说道,声音里掩饰不住焦急。
“肯定也被缠住了。”老将说道。
“大人,如果还是没有援军的话,我们顶不住啊..”亲将低声说道。
老将没有看他,也没有喝命立刻斩杀。
他扭头看城内。
城内亦是一片灯火通明,虽然看不到人,但可想而知此时满成人惊恐的神情。
“顶不住也要顶。”他说道,“在我们死光之前,决不允许城内的百姓死伤。”
如果城破了,那整个西北线便必然受到重创。这种重创不止是人员财物,还是心理上的。
当然这句话老将不会说出来。
伴着他的话音落,荒野里响起一阵喧嚣。
这是西贼又开始攻城了。
老将精神一震,正要呼喝,却听城内也是一阵喧嚣,一股狼烟从后方升起。
看到这个,在场的兵将皆是面色大变。
后方有突袭!
老将疾步扑向另一边城墙,向后看去。
“大人,怎么办?”
亲随们再也掩饰不住惊慌喊道。
“怕什么!来一个是打,来两个也是打!管它一千还是一万。打就是了!”老将转过身喝道。
那因为腹背受敌的不安顿时消散。他看着沉沉的夜色。精神焕发,伸手扯下自己的铠甲,寒夜里露出赤裸上身。
因为长年熬练身骨,六十岁的老者身子虽然瘦但依旧精壮。
“战鼓!”他伸手喝道。
咚咚!咚咚!咚咚!
鼓声震天。与此相合的还有刀盾弓弩枪矛击打的声音。
万胜!万胜!万胜!
城墙上一声高过一声的齐声呼喝,随着夜风传出去。
气势如虹,不屈不挠。
就是这种声音,就是这种声音,梦里无数次响起的声音!
终于听到了!终于听到了!
匍匐在夜色地上的徐茂修眼睛都红了,浑身发抖,手死死的抠着地面。
“他们开始攻城了…”身旁的刘奎低声说道。
所有人便都看向前方,夜色里,原本匍匐在官道边土坡里的人开始如同鬼魅般冒出来。城门上的人依然发现了他们的存在,脚步声也不需要掩饰了,火把也点亮了起来,一瞬间如同漫天遍野的星火涌向龙谷城后方的城门。
“娘的..”徐棒槌就要跳起来。
刘奎一把按住他。
“你疯了!”他低声喝道。
“你瞎了啊!”徐棒槌亦是低声喝道,狠狠的揪住刘奎的胳膊。
“你才瞎了。我们只有六人!”刘奎唾沫星子喷了徐棒槌一脸,“伏江部的蕃人有几百!”
“那就看着他们去破城?”徐棒槌喊道,熏人的口气也喷了刘奎一脸。
刘奎狠狠的甩开他。
“你们的马吹的玄乎,到底行不行?怎么后边的大军还没赶来?”他恨声说道。
夜风猎猎,前方的呼喝惨叫声也越来越多。
“龙谷城肯定是空虚了,所以才被人来突袭。”徐茂修沉声说道,“仅剩的兵力肯定都在前方,且激战半日,此时后方再来敌,他们根本没有多少人可以抵挡….”
“这还用你说!”刘奎骂道,看着已经开始燃起火的城门睚眦欲裂。
“点火把。”徐茂修站起身来说道,“找四周的枯枝,能找多少找多少,都点起来…”
范江林等人立刻应声是便去。
“你他娘的傻啊。”刘奎又喊道,“再装,六个人能装出几个?能吓到谁?”
徐茂修伸手解下弓箭,看着前方。
“吓到几个算几个。”他说道。
激烈的战鼓声声不歇。
“杀啊!”
“妻儿百姓都在城内,弟兄们不能让这群贼人闯进去啊!”
伴着一声声呼喝,城墙上二三十人连番的抵挡着攻城的百人。
箭雨不断喷洒而来,一个个同伴倒下,一张张战旗跌落,闷叫惨呼接连不断。
不行了,真不行了啊…
“指挥,你看!”
忽的有人喊道。
这声音在惨叫呼喝中格外的刺耳。
这个时候看什么看?
大家下意识的抬头,不由都是一愣,虽然这一愣的代价是城下贼人的弓箭射中一个人的胳膊。
不过那人丝毫感觉不到疼痛,反而往城墙外扑过去,死死的盯着远处。
远处似乎幽灵一般冒出点点火光,乍一看去足有几十人蜿蜒摇曳行进一般。
“有援兵,有援兵!”
城墙上的人泛起一身鸡皮疙瘩,癫狂的喊道。
似乎是迎合了他们的呼喝,乱乱的马蹄声在不远处响起,虽然动静不大。但想必是先头骑兵。
“他娘的,老子这辈子都没这么丢人过!”刘奎纵马喊道,身后拖着一丛树枝,树枝也点燃了火,在地上拉出一片火光。
“丢人?”不远处亦是如此的徐茂修大声喊道,拉弓搭箭,“这叫什么丢人,待会谁早死了,杀不了几个敌,才是丢人呢!”
伴着说话声。他手中的弓箭射出。一只接一只的没有丝毫停歇的射向前方的敌人。
火光下徐茂修手中的弓弦抖动幻成一抹虚影。利箭破空的尖啸连绵不绝。
如果站在他的对面看,就好似瀑布般箭头倾泄而来,而这个,不过是一个人射出的而已。
俗话说的一人抵十人。大概就是这个意思吧。
“好家伙,箭术果然不错!”刘奎脱口喊道,一面不甘示弱的拉开弓箭。
这群来突袭后方的蕃部众并没有精良的甲叶护身,徐茂修等人手中三石重弓轻轻松松的就射穿了他们的披挂,更况且精准异常的夺命部位,很快让城门前倒下一片。
哀鸿遍地,突袭自来是让人惊恐的,所以突袭的人突遭突袭也是慌乱,
攻城贼人的慌乱。更加激起了城门上守兵的精神,前反击后夹击雨点般的箭矢,远处一片的火光,让攻城的原本势在必得有秩有序的三百人的部众变得混乱起来。
这消息很快传到了前门。
“有援军,有援军来了啊!后门保住了。后门保住了!”
传令兵嘶吼着将这消息传遍每一个人的耳内。
有援兵?
赤裸上身,秋夜里汗流浃背的老将眼中也闪过一丝激动,一丝不可置信。
他手中的战鼓更加激烈,这个消息,再加上这个鼓声,震动了全军,原本已经颓败的士气大振。
城墙上步兵们再次集结战阵,将刀枪对准了登上城墙的贼人,后方已经举不动弓箭的弓箭手也再次蹬弓上箭,射出一波波箭雨。
已经攻上城墙的敌人节节败退,无法突破这最后一道防线,战事一时僵持起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老将的手臂已经麻木了,他死死的盯着前方,心却抛在后方。
援军呢?
援军呢?
为什么这么久了还没有动静?
所以,其实,根本就没有援军吧……
这一次,城还是要破了吧….
老将的脸上水光点点,不知道是汗水还是泪水,身边倒下的人越来越多,那些握着战旗的杂役也投入了战斗。
万胜!
万胜!
似乎从遥远的天际传来隐隐的呼喝声,伴着呼喝声,似乎有万马奔腾。
“援军来了!援军来了!”
声音再次响起,与上次不同,传令兵指着一个方向。
远远的后方的夜空里,火光映照了半边天。
万胜!万胜!
呼喝声,战鼓声越来越逼近清晰,与这边的鼓声迎合,到最后盖过了这边。
敌营中终于传来退兵的号角声,城墙下的西贼如潮水般退去。
退了,退了,保住了,保住了,他朱老七四十载从军,又一次不辱使命。
老将再也撑不住,整个人倒在了战鼓上。
万幸!万幸!
………………………
站在龙谷城前,看着到处燃烧的火,遍布的尸体,周六郎不由勒住马,十七岁的少年郎火把下神情变幻。
看着如同地狱般的场景,闻着漫天的血腥气,那是在校场上永远不会体会到的感觉。
这就是前线,这就是战场,这就是厮杀,这就是武将兵丁的天命!
周六郎忍不住嘶吼一声,将手中的弓箭对着天射出一波箭雨。
“是谁救了我们?”
看着打开的城门,激动迎接出来的兵将民众,听着为首老将的激动嘶哑的呼喝。
少年郎又有些怔怔。
是谁救了他们?
当然是他们这些拼死拼活赶来的百众兵将,是他们这些沿途点燃火爆击鼓造势的百众兵将。
但是,他们这些兵将又是怎么来到这里的呢?
原本他们此时应该是在几十里外围着篝火饮酒说笑等待明日的姓程呢。
救下了一座城….
而这一切追根究地,要落到那能够长途奔袭的七匹马身上。
七匹马,不,现在只剩下五匹了,那两匹折返报信求援的马儿,一个累死在半路上,一个则累死在到达营地的时候。
如果没有那些马…
没有那些马疾驰追上且发现叛变的蕃人,没有那些马疾驰折返报信,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是马救了你们…”周六郎喃喃说道。
场面喧哗热闹,没有人听到他的话。
周六郎回过头看向遥远的东方天际。
七匹马…竟然救下了一座城…..
那个女人,她赠送马的时候可想到?
*******************
一更,但足够肥肥。
正文 第六卷 击水 第十一章 当赞
晨光大亮,战后的硝烟还未完全散去,但城里城外已经收拾的差不多了。
昨晚除了他们赶来,率兵出城追击西贼中了调虎离山之计的大军也回转来,所有的兵将一夜未眠打扫战场清点俘获首级,将官们则商讨这次的战事。
天微微亮的时候,为了避免危险而被保护在后方的西北监察使和兵马副总管也赶过来了,不过这些事就是上层高级将官们负责迎接的事了。
忙碌过后,徐茂修等人被安置在兵营里,略作歇息。
哗啦啦的热水被倒入大木桶里,两个夫役抬着进屋内。
“兵爷,水好了,洗吧。”他们点头哈腰说道。
徐茂修点点头,随手将一把钱扔给二人。
二人激动的接住,连连道谢。
这几个好汉昨夜单枪匹马的以五人之力敢闯百人之阵,帮他们拖延了时间,也吓到了西贼,当真是大家眼中的好汉。
更没想到,这几个好汉还很有钱。
外边又传来徐棒槌的喊声。
“还有热水没?还有热水没?”
二个人立刻抢着奔出去,但还是慢了一步,被另外两个夫役抢了先。
“娘的你们懂不懂规矩?这块归我们弟兄负责。”这二人不干了,恶狠狠说道。
那两个夫役也不是吃素的,尤其是眼前还摆着一盆大肉的时候,闻言呸了声。
“你们的?以前有活的时候怎么看不到你们?”他们说道。
眼瞅两拨人就要打起来,徐棒槌没好气的将手里的钱袋砸过来。
“都他娘的快点,吵什么吵,爷们还等着洗澡呢!”
四个人也顾不得打了,先伺候好这几位大爷再说。
“真是奇了,这几个看起来穷兵丁,竟然如此有钱…”
“有钱还当什么兵啊!真是稀奇古怪!”
大家低声议论着走开了。
热水抬来时,徐棒槌在外边得意的享受其他兵丁的羡慕。
“又不是娘们,洗什么澡..”有人酸溜溜的说道。
“哎呀在家洗惯了,这出了门一时改不了啊。”徐棒槌抬着头哈哈说道。
“你不是介石堡的徐棒槌吗?”
围观的兵丁里有人忽地喊道。
徐棒槌瞪眼看去。果然见是熟人。
“棒槌,你们不是跑了吗?”那熟人喊道。
跑这个词徐棒槌很不爱听。
“我们是去京城申冤了,朝廷已经给我们平反了,告书早就发下来了。”他说道。
那熟人便围过来,惊讶的打量徐棒槌。
“适才听人说这里有个有钱的兵爷,原来是你们啊?棒槌,你们这是发了财了?”他问道。
徐棒槌得意洋洋才要说话,听的身后屋内有噗通一声,他面色一变忙跑过去,却见刘奎已经脱的净光泡在木桶里了。正舒服的眯着眼。
“….臭不要脸的滚出来…”
城衙后厅里。各路的官将都已经见过。初步的功赏分配也商讨定了,捷报也斟酌再三获得了一致通过,于是一队队人马举着捷报奔出官厅向四面八方报捷。
官厅院子里,低等武将还没有资格进入官厅。都站在外边等候说话。
周六郎也在其中,正被几个人围着。
“好小子,好小子,刚来就敢冲前线,不愧是我们老周家的种。”一个年长的面色黝黑的武将大笑说道,一面伸手拍打着周六郎的肩头。
“堂叔过奖了。”周六郎说道,“我也没帮上什么,来了敌就退了。”
“话不能这么说,敢来就是胆气。”周堂叔笑道。“要不然你怎么没在后边护送周大人他们?”
“就是,还以为你跟叔叔们在京城养成了小白羊了呢,原来还是一头小老虎。”其他的同族兄长们也纷纷笑道。
大战过后,幸存者又是胜利者的那种欢悦气氛感染了周六郎,这是在京城在校场以及梦中绝对感受不到的残酷又喜悦的复杂滋味。少年郎咧着嘴也笑了。
正说笑着,官厅里走出来一众将官,大家忙站好相迎。
“老周。”一个男人大声喊道,冲周堂叔打招呼。
“这是龙谷城都监郭喜凤。”周堂叔低声对周六郎说道,一面站直身子抱拳,“郭都监!”
郭都监大步过来,目光落在周六郎身上。
“这就是昨晚三百好汉之一?”他说道,一面有些惊讶,“还是个孩子嘛,你们周家也太急了些,这么小的孩子送来了就?”
“回都监,儿虽年幼,杀敌报国之心不减。”周六郎挺直胸膛大声说道。
郭都监哈哈笑了,伸手拍打周六郎胸膛一下。
“好小子,有些力气,跟着小牛似的。”他笑道。
身后的人也都跟着笑起来。
“听说当日派出哨探时,还是周小郎主动提及的,并说了出事自己负责?”有人问道。
事实虽然如此,但承认却不能真的这样承认。
周堂叔正要给周六郎使个眼色,周六郎已经开口了。
“不敢,是周大人和姜大人明察秋毫准许我们行事担一切后果。”他站直身子大声说道,“某们才敢冒险一试。”
周堂叔松口气笑了。
在场的人也都笑了,纷纷点头称赞。
既然点名了是周家的人,周家在军中弟兄族人众多,也博得战功赫赫,大家都要给个面子,便多多少少的都开口说那晚的事,夸奖周大人姜大人运筹帷幄,夸奖三百将士勇猛敢为,又命周六郎将昨日的事从怎么到怎么疲命追来支援讲一遍。
当然这些事他们已经听过一遍了,此时再让讲是给周六郎的机会,让大家认识记住他的机会。
周六郎神情闪过一丝犹豫。
“没事,随便说。”周堂叔低声说道,以为他怕哪里说不好惹了上将官不高兴,“只说你怎么做就行了。”
这是大家故意给他的机会,当然要着重说自己。
这种机会可不是任何都有的,看看旁边其他亲将,眼神难掩嫉妒。
周六郎抬起头,似乎下定了决心。
“其实这件事一开始真是运气.。如果没有那几个哨探的细心,以及恰好有几匹可以快速奔袭的马…”他说道。
运气?不是应该说是明察秋毫吗?
还有马?不是应该是人英勇,这关马什么事?
这种说法还是头一次,在场的人都有些意外愣了愣,原本几分敷衍忽地被这少年郎的讲述引起几分好奇。
当一众人涌进营房的时候,徐茂修等人已经洗漱完毕,热水澡泡去了连夜激战的疲惫,换上干净的军中衣衫,正站着跟熟人说话。
“徐大哥,你们真是变样了..”那熟人打量他们啧啧说道。又回头看日常懒洋洋催都催不动的此时喜笑颜开收拾木桶的夫役们。
才短短半日。这里有几个出手阔绰兵爷的消息就在夫役们中间传遍了。
军官们差遣夫役们是朝廷律法。但兵丁们差遣夫役们就只有靠实惠了,可想而知,徐茂修等人将来的小日子肯定过的不错。
“你们真是在京城发大财了?”他好奇的问道,“那还回来当兵卖命干什么?”
徐茂修笑着摇头。
“没有。没有。”他否认说道。
正说着话,门外有一大众人涌进来。
“那几个敢以五人战百人的好汉呢?”为首的一个将官喊道,“站出来让某们看看!”
“是副指使大人。”
在场的兵丁纷纷低声说道,一面忙避让开。
徐茂修等人不敢怠慢躬身相迎,打走了刘奎刚开始洗澡的徐棒槌连身子都没顾上擦干胡乱的套上衣裳就跑出来了。
龙谷城都监大人副手目光逐一扫过几人。
“好,干的不错,是我西北军的好男儿。”他大声说道。
西北军的好男儿!
他们是西北军的好男儿!
不是西北的孬种逃兵了!再也不是孬种逃兵了!
徐茂修几人神情激动。
“为国杀敌,理所应当。”他们齐声说道。
“对了,还有你们的马呢?”慰问过后。副手大人想到什么问道,“听说行驶千里还能快速奔袭?”
徐茂修带着人过来时,徐四根一如既往的呆在马营里,神情郁郁,正和人争执什么。
因为没有了马匹。他并没有参与支援,而是跟随周大人等天亮到才到达的。
“大人,我求求你,去把那两匹死马带回来,或者就地掩埋…”他拉着一个马营小将哀求道。
“我知道你爱马成病,可,那也没有捡马尸首回来的道理啊?赶着车奔波几十里,就是为了拉两具尸首,还是马儿的尸首回来,就是咱们死了,也不过是就地一把火烧了罢了,你这马比人还珍贵?”小将一脸不耐烦的说道。
“当然珍贵,很珍贵,那是我妹妹….”徐四根点头说道。
看到好些人走过来,小将推开他忙迎接过去,得知来意,小将有些惊讶,虽然这次这几匹马功劳不小,但也没想到会惊动都监大人的副手亲自来查看。
莫非这些马真的很珍贵?
“果然是从京城一路走来的?”副手大人矮身看着一匹马问道。
歇息一夜,疲惫的马已经恢复了几分精神,被人扳着蹄子看,还有些脾气的打个响鼻。
副手大人一面看一面接着询问走的什么路,日行多少里等等问题,徐四根认真的一一回答。
听完了答话,副手大人神情惊讶,有些不可置信。
“竟然真的缓解了磨损…”他说道,“就靠着这几块铁?”
他的话音才落,人后有人接过话头。
“让我看看!”
这是一个苍老的声音,还带着沙哑。
众人让开路,顿时惊呼。
“朱老大人!”
来人正是坚守龙谷城避免城破的老将朱四,他当日脱了力气,被都监命人抬下好好歇息,没想到此时竟然被人搀扶着过来了。
虽然职位高一些,但都监的副手面对这位资历老将很是恭敬,亲自上前搀扶。
“老大人,您怎么也来了?”
朱老大人不说话。直接扶着人走到马匹前,推开搀扶的人半跪在地上瞪眼看着马蹄。
“果然啊,果然啊…竟然啊竟然啊…”
他一面看一面口中喃喃,身子也越来越发抖,似乎体力不支的要倒下。
大家忙上前搀扶,却被见这老将已经自己扑到在地上。
“天降神器啊,天降神器啊,我汉家儿郎的马儿再也不怕难养了!”他伏地嚎啕。
四周的人被他的嚎啕吓了傻了。
朱老大人又很快爬起来。
“是谁?是谁?”他喝问道。
虽然口齿含糊没说清,但大家知道他问的是什么,立刻有人将被挤到后边去的徐四根推过来。
“你!”朱老大人一步踉跄冲到徐四根面前。猛地抓住他的肩膀。
老将虽然老。四十载的杀戮已经融入骨髓。年轻的徐四根竟然不敢直视他的双眼。
“你,将是壮我西北大军的英雄!”朱老大人狠狠的摇晃着徐四根的肩头喊道。
壮我西北大军的英雄…..
壮我西北大军的英雄!
徐四根傻了,四周的人也傻了。
“…有了这些马…马什么?…马蹄铁….咱们的军马就不会损耗那么多…”
“….损耗少了,就能得到更多的配备…”
“…如今蕃兵也加上。总共不到五千骑兵…将来一定能够变成一万…”
“…一万骑兵啊!一万骑兵啊!孩儿们,咱们能去踏平蕃贼!不破楼兰终不还!”
“….还有两匹马死在路上扔了?那怎么成,要弄回来,弄回来,当然珍贵,虽然将来不可避免被西贼学去,但能领先一天我们就多一强大一天….”
“…哦对对,我去禀告都监大人,监察使大人。兵马副指挥大人….”
伴着朱老大人的话,四周的人都忙碌起来,反倒徐四根依旧呆呆,被人撞得乱晃,一脚跌坐在地上。
站在一旁的徐茂修等人也呆呆好久。此时回过神来。
“我的亲娘哎,就这几匹四哥就成了壮大军的英雄了?”徐棒槌喃喃说道。
“咱们拼死累活的杀敌也不过是好汉…”另一个弟兄喃喃说道,“这几匹马怎么就能成英雄了?”
“因为,咱们杀敌到底只是一人之力得一人之果,而这些马,则能助百人千人万人之力。”徐茂修说道,迈上前一步看着马圈里悠闲嚼着草料的马儿,“就好似一人医只是医人,而万人医则是医国。”
他说罢扭头看向东方天际。
“妹妹这第三份礼,真是太大了….”
而在另一边,周六郎也正看向东方天际。
“我说小六,那几个人是你什么人啊?”身后周家堂叔皱眉问道,“你竟然把机会拱手让给他们?”
周六郎哼了声。
“他们跟我没关系,我才不认识那几个东西。”他说道,说完了微微一笑,“我只是实话实说而已。”
周堂叔皱眉,实话实说也得分场合机会嘛。
周六郎看着东方天际,见一片黑云乌压压的过来,隐隐的雷声隆隆。
要下雨了啊!
那女人现在在做什么?
天上炸雷滚过,车里发出一声尖叫。
“不走了不走了!”王十七郎刷的拉开车帘喊道,“这雷都要把人劈开了,怎么还要赶路?这雨水眼瞅就要下来了!”
前边人马继续前行。
“我们娘子说了,这天不会下雨,一会儿雷就过去了。”一个人回头不耐烦的喊了声。
你家娘子说,你家娘子说,娘的,一路上怎么都是这娘子说!
王十七郎喊了声停车,从马车跳下来。
“公子!”从后边下马的老仆忙喊道,但王十七郎还是已经跑向前边的马车。
“程娇娘!你听不听话?”他站在马车边,伸手就扯开了车帘,气愤的喊道,“是我….”
炸雷此时炸响,盖过了王十七郎的话,半芹看着眼前的年轻人如同鱼一样张合嘴巴一点声音也没,忍不住掩嘴咯咯笑了。
炸雷滚了过去,王十七郎也差点站不稳。
“你要如何?”车里的女声问道,声音平淡无波,不知什么时候这个女人的嗓子好了,不再是那种沙哑的难听声音,但听起来也没觉得舒服。
“程娇娘,是我送你回家 ,不是你押我回家,这路上到底是听你的还是听我的?”王十七郎喊道,瞪眼看着车内。
车内的女子端坐如钟,黑色的裙裾散落四周如同盛开的花,从宽大金边刺绣袖口中露出的白皙修长的手中还拿着一卷书,她慢慢的抬起眼。
“听你的啊。”她说道。
王十七郎站在车边一阵失神。
如画美人就是这样,不管什么时候她们都如同死水一般不动,但看上去却总是美的摄人魂魄。
“公子。”
老仆的声音在后边低声唤道。
王十七郎打个机灵醒过来,美人是很美,但也不能骄纵,所谓骄纵的美人,是他要骄纵的时候才允许她们骄纵,而不是她们想骄纵就骄纵。
“听我的?”他大声喊道,“自从出了京城,哪一句听我的了?”
“回家去啊。”程娇娘说道。
王十七郎被噎的一个愣怔。
天上再次滚雷。
“别的不说了,现在立刻找地方落脚,半路淋雨可是要死人的!”王十七郎喊道。
“不会淋雨的。”程娇娘说道,微微一笑,“我们这不是听你的话,要找地方落脚吗?”
马车继续前行,王十七郎被挤到一边。
“公子,快上车吧。”老仆低声劝道。
王十七郎咬牙。
“找地方落脚?这是听我的话?除了字是我的话之外,别的还有什么是我的?”他喊道,冲前方的马车瞪眼,“不会淋雨?说的你好像跟老天爷多熟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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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更还是肥肥~
写大章的感觉也不错,一更两更其实也没什么区别。
正文 第六卷 击水 第十二章 途中
果然雷声滚滚,但始终没有雨下,天色渐渐暗下来,两匹马从前方疾驰而来。
老仆探头看着那二人与周家为首的管事说了几句话,那管事便调转马头向程娇娘的马车而去。
“娘子,因为天不好,前方驿站已经人满了,已经没有房间,地铺都满了。”曹管事说道。
车帘被掀开。
“既然没地方了,那就继续走吧。”程娇娘说道。
曹管事应声是,没有丝毫的疑虑将命令传达下去。
一直都是这样…
老仆凝神看着前方的曹管事,目光又落在程娇娘的马车上。
一直都是这样,一切事都由这个娘子定夺。
就比如这次离京,说要带这个娘子一同回去,也不过是试探说说,他们原想周家或者把持这个傻儿不放走,或者迫不及待的打发走了了事,但结果皆不是,走还是不走,似乎根本就不是周家能做主的。
他突然想到那一日站在程娇娘门外听到的院内的男人的哭声。
当时没怎么想,此时回想起来,那时程娇娘的院中只有周老爷一个男人…
周老爷对这个小娘子哭?
这种匪夷所思的事老仆觉得自己大约是脑子坏掉才会想到的。
但如果不是,那又如何解释?
看看这些周家的仆从,一路上对着程娘子的态度,就可以明白周家对程娇娘的态度。
爱护,亲近,倒不多合适,确切的说是敬畏。
对自己家的外甥女爱护亲近呵护倒还说的过去,这敬畏是从何说起?
还有那个来送行的公主府秦家,还有那日灯节天街上的众人的拥簇,也许并不是因为周家得到了,相反,既有可能是周家因为她才得到天街之上的名额…..
因为她?!
老仆脑中灵光炸开,顿时人都僵直了。
莫非…..是她?
他下意识的就伸手想要揪住就近的一个周家随从。
“你们家..”他开口说道。
话音未落。耳边有人盖过他的声音高声喊叫。
“什么?”
听到车旁人传达继续前行的话,王十七郎扯开车帘子,瞪眼问道。
“还要赶路?不是说到驿站了吗?”
“王公子,前边驿站满了,住不下。”周家的随从说道,态度也不见多少恭敬,反而带着几分轻视。
这个少年公子一路上唧唧歪歪挑吃捡穿,走的快了嫌颠的身子疼,走得慢了又不愿意露宿野外,他们都恍惚错觉他们家的娘子是个男儿汉。护送的这个王家公子是个娇滴滴的小娘子…
果然他这话才落。那王家小娘子立刻拔高声音尖叫起来。
“住不下?怎么会住不下?有钱。驿站怎么会住不下?”他喊道,“真是穷酸!一把钱扔过去,多的是人肯拿了钱让出房间来,公子我就是有钱!公子我就是有钱买个舒服!公子我又没让你们出钱。你们装什么穷酸!”
他说到这里拍着车,一叠声的喊老仆。
“拿钱,拿钱,去把整个驿站给我包下来!”
老仆神情有些尴尬。
“公子,有话好好说….”他低声劝道。
“还怎么说?有什么可说的?”王十七郎喊道,在车上探身站起来,指着前边,“你给我停下,停下。”
虽然整个车队的人都看向王十七郎。但行进的脚步却没停下来,程娇娘那辆马车的车夫干脆充耳不闻。
“吵得慌。”程娇娘说道,放下手里的书,“停下吧。”
半芹忙掀起车帘说了声,车夫勒马停下。
“王公子。你又要干什么?”半芹下车问道。
“我要去前边驿站落脚。”王十七郎说道,“天不好又要黑了,再赶路能找到地方住吗?”
“不会下雨的。”程娇娘说道,看着他笑了笑,“可以住在野外。”
住在野地里?
“你疯了吧?有地方住不住非要住野地里!你可真是傻子!”王十七郎喊道,“我才不要睡野外被狼叼了去!”
“何必去费口舌,况且,有些时候,人比狼要可怕的多。”程娇娘说道。
要么就说是娘们嘛!遇到事就懒出头!
王十七郎呸了声。
“你懂什么!我说了算。”他喊道,“我就要住驿站!你若不听,自己走吧。”
早知道带这个女人上路这么麻烦,他才不带她呢!
这话出口,老仆的心不由紧跳了几下。
不过眼前的女子并没有催马前行。
“既然说了要同行,怎能言而无信。”程娇娘看着王十七郎说道。
哎呦哎呦这是哀求了吧?这是摆出大道理来压他了吧?
自己答应带她回家就不能反悔扔下她了是吧?
如画美人就这一点不好,说出哀求的话也这么死板板的,这句话应该合着泪来说才最合适。
“这次就算了,你再这样不听话胡乱自作主张,就别怪我不客气!”王十七郎哼声说道。
抬眼看一旁周家那位曹管事看自己眼神。
“你看什么看?”他没好气的喝道。
什么眼神!怪里怪气的!
曹管事笑了笑转开视线。
“还有,一个妇道人家怎么能一路行在前边,一路上还处处自作主张。”王十七郎接着说道,“去后边去,我在前边走。”
他说完催着自己的马车,果然越过程娇娘到前方去了。
半芹看着程娇娘。
“多大点事。”程娇娘摇头说道,示意她上来吧。
半芹笑着上车。
老仆有些尴尬的忙带着王家的人追上去。
“在前边就能领路了吗?”
他听到一个周家的随从低声笑道。
“这二傻子真逗!”
“娘子真是太惯着他了!”
这话实在是不能忍了,老仆转头对那随从怒目相视,带着几分警告。
那随从毫不示弱的回瞪。
人马前行错开了。
车队继续前行。
老仆忽地叹口气。
“真该咱们自己也雇些人马护送。”他说道,“这样被人丢下也不怕…”
旁边的随从咦了声,侧头不解的看着老仆。
“古爷,谁被谁丢下?”他惊讶问道。
老仆看他一眼没说话。
“要我说,娘子您真是太客气了。”曹管事说道,一面撇嘴,“这种东西….”
他脱口而出。又想到这个东西是程娇娘的未婚夫,据说还是她自己也认可的,骂人家未婚夫东西,岂不是也骂了她?
曹管事咳嗽两声,面上闪过一丝惶惶。
真是不长记性,在这娘子跟前,少说话多听话,让做什么就做什么就是了!多什么嘴!
“…这种驿站也好说,我也先过去一步打点一下。”他忙说道。
听到车内程娇娘嗯了声,才忙拍马前行去了。
“娘子。你如今脾气可真好。”半芹笑道。
程娇娘依着凭几看她一眼。
“我以前不好吗?”她笑问道。
以前程家怎么待她。周家怎么待她。周六郎怎么跳脚闹….娘子不都淡然处之。
王家公子说起来,倒真不算什么事。
半芹讪讪笑了笑。
或许是已经很久没有人敢这样待娘子了吧,突然冒出这么一个人还真有些不习惯。
“你对他厌恶生气,是因为有期许。”程娇娘说道。“觉得他应该如何如何,而不该如何如何,但又有什么道理世人都该对你满是善意?”
半芹怔怔点点头。
是啊,她就是觉得王十七郎该对娘子态度好一点…但是为什么要让人家态度好呢?
王公子跟娘子远亲无故,只不过一纸尚未定论的婚约,跟周程家相比,他不欠也不该她们的…..
“而恰恰相反,这世上他人的恶意才是常态,所以别去想别人怎么这样待你。要习以为常,别人对我喜不喜欢好不好的,又有什么关系?”程娇娘说道,拿起几案上的书卷,“又碍不到自己什么。”
碍到了。那就另当别论。
半芹含笑点点头。
“娘子看得真明白。”她说道。
程娇娘握着书的手顿了顿。
“想要看得明白,都是血泪换来的吧。”她低声自言自语说道。
虽然现在还想不起到底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事,但肯定不会是什么好事。
那些梦里所见的血泪尸首…
忘了,挺好的…
“娘子,喝口水吧。”
半芹说道,递过来水碗,打断了她的出神。
程娇娘接过慢慢的喝。
行了没多远,便到了驿站。
这是一个小驿馆,因为今日天色阴沉雷声不断,导致很多人怕下雨到此停留,此时驿站里人满为患,别说睡觉的屋子,大厅里都不能下脚了。
“我们有钱,让他们让出房间来…”王十七郎叉着腰说道,引得周围的人乱看。
老仆忙示意他别管了,自己跑去找驿丞。
结果驿站这地方钱虽然管用,但不是最管用的,这里最管用的是官诰,有官诰没钱也能住上房,有钱没官诰有时候连个单间也混不上。
很快老仆低着头回来了。
“有个大通铺能让出来。”他说道。
大通铺?王家的下人都不住!
王十七郎瞪眼。
“那就没有了,这还是花了大价钱让十个人让出来的。”老仆说道。
这边嘀嘀咕咕说话,那边程娇娘已经让人在驿站外搭营帐,这让王十七郎很是没面子,只得让人去收拾大通铺。
“别搭了,有屋子睡。”他过来说道。
程娇娘坐在马车上,正看着半芹用泥炉不知道在做什么,有香气随着风散开。
“那种屋子,我睡不惯。”程娇娘说道。
还敢耍脾气!王十七郎瞪眼。
“有屋子睡不惯,就睡得惯野外帐篷?”他问道。
“是啊。”程娇娘点点头,“我的帐篷很好的。”
王十七郎看向那边,他认为是程娇娘装京城特产礼物的车子,正被周家的随从打开,开始搬下一件又一件的东西….
毡垫、凭几、栅足案、熏炉、灯具…
抬下一张四足矮床….
一架帷帐…
一个食床…
这还没完,竟然又抬下一张屏风…
屏风!
开什么玩笑!
“你把整个家当都搬来了啊?”他瞪眼喊道。“你难道一开始就打算一路住帐篷吗?”
“哪里,只是习惯而已。”程娇娘说道。
的确只是习惯而已。
别说这个时候了,想当初她们跌跌撞撞的一分钱没有的从并州道观出来那一刻,娘子就没有在吃喝住行上委屈过。
坏的糟糕的境遇娘子能忍,但有能力的时候也绝不会委屈迁就。
“娘子,吃些点心吧。”半芹说道,捧着一方小碟子。
白瓷碟子上焦黄的团子格外诱人。
程娇娘接过。
“我累了,要吃点东西,公子见谅。”她说道,一面施礼抱歉。
王十七郎哼了声。
要吃的还要的这样假正经!
“等着。让他们准备饭。”他说道。转过身不忘抱怨的嘀咕一句。“带女人出门就是麻烦!”
看着转身大步而去的王十七郎,站的一旁一直不敢多说话的曹管事心里忍不住骂了句傻子。
“娘子,我们是等王家公子安排还是…”他恭敬的问道。
“这里的厨子做不来。”程娇娘说道。
“那小的去厨下买些肉菜。”曹管事立刻接话说道。
程娇娘点点头。
曹管事吩咐随从们架火埋锅,又赶着几个随从拿着钱进后院厨房去。
那边王十七郎走进大厅。片刻便又跳出来,别说进去守着桌子吃饭,连站进去都挤不下了。
尤其是里面很多赶路的百姓,老弱妇孺的济济蹲着,弥散着令人不太舒服的味道。
王十七郎掩着鼻子无奈的退出来。
“公子,人多,驿站说厨房做不来其他吃食,只有蒸饼和腌菜。”老仆过来低声说道。
这无疑是雪上加霜,王十七郎顿时暴跳。
住没得住。吃没得吃,岂不是让那女人看了笑话!
“给他们钱,给他们钱..”他喊道,话说一半,有人在身后咳了一声。
“这位公子。”
王十七郎回过头。老仆也扭头看去,见不知什么时候身后站着四五个男人,一个约莫四十左右的男人带着和气,而其他四人皆是兵卫打扮,一脸风尘仆仆,说话的京城口音。
“干什么?”王十七郎问道。
“听说你们还有一个大通铺?”为首的男人问道。
“多少钱也不让!”王十七郎断然拒绝,开什么玩笑,当他是没见过钱的叫花子吗?
“我们有官诰。”那男人便微微一笑说道。
官诰?
王十七郎才不管那个东西是什么呢,好在老仆及时按住他,避免了一口啐在这男人脸上。
“官爷,既然有官诰,更好的房间也能住的。”老仆含笑说道,“何苦为难我们,出门在外都不容易。”
他说着话拿出一把钱塞给男人。
男人笑着又推回去。
“公子误会了,我不是这个意思。”他说道。
那是什么意思?
王十七郎皱眉。
“我们看公子似乎也是因为吃住犯难,所以想大家合作一下。”男人笑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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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子,省厅叱咤法医界的法医之花,意外穿成胤朝一县丞家患有孤独症的女儿,众人口中克死生母的不祥人。
为了生存下去,她绝不逆来顺受;
正文 第六卷 击水 第十三章 不平
合作?
怎么合作?
“我们大人从京中一路奔波而来,着实劳累,但这驿站偏偏确实客满,要说我们强行驱逐这些人也是可以的,但总归是有些不忍…”男人叹气说道。
“有什么不忍的,这本就是驿站,又不是客栈,快快,将他们赶了出去,我花钱买你们两间上房。”王十七郎打断他说道。
男人笑着摇头。
“公子说笑了,这可不敢。”他说道,“这些老弱妇孺的也太可怜了。”
“可怜?可怜你们就睡野地去吧。”王十七郎哼声说道。
“但那样我们家大人也可怜啊。”男人笑道。
“那你们到底想怎么样?”王十七郎问道。
“有点难以启齿。”男人说道,“我们有官诰但是没有钱,你看这样行不行,我用官诰要房间,你呢给这些被赶出去的人一些钱,这样我们也算是有情有义。”
王十七郎眼睛一亮。
老仆也忍不住点点头。
这主意真不错。
合理合情。
“那我要两间上房。”王十七郎立刻说道,“我这里有女眷。”
男人哦了声,面色为难。
“上房按规定是给官家人住的…”他说道,“这样吧,两间单人房。”
那也行,至少不用睡大通铺,勉为其难吧。
王十七郎点点头。
“行了,古叔,你们跟着他们去办吧。”他摆摆手高兴的说道。
老仆忙点头应是,一面看着这男人。
“敢问官爷哪里办差?”他含笑问道。
“不敢,不敢,太仓路转运司下小吏而已。”男人含笑答道。
转运司啊,老仆很是惊讶。这可是掌管一方钱粮的要务衙门,关系到朝廷命脉,一向由政务理事出众的官员为任。而能在转运司下任胥吏的,自然也不是一般人。
老仆心中有些高兴。没想到行途中还能攀上这个关系,掌握钱粮,对于做着水路买卖的王家来说,可是用的上的。
“大人自谦了。”他更加恭维说道。
男人也没有再客气,点了点头。
“那就有劳你们破费了。”他说道,转头看身后的兵卫,使了个眼色。“你们和这位老丈去办事吧,要快,大人的车驾就要到了。”
兵卫们应声是,老仆点头忙跟着去。王十七郎已经乐颠颠的奔向外边急着去说,想到什么又回过头。
“这位大人,还要让厨下准备酒菜。”他大声说道。
男人含笑点点头,看着王十七郎走开了。
驿站外的路边,周家的随从也都安置好营帐。篝火也点上了,另有三四个人搬着从厨下买来的肉菜还有两坛子酒。
“这小驿站还藏着好酒…”曹管事给程娇娘说道。
“夜间吃了驱寒,不要多吃。”程娇娘说道。
“那自然是那自然是。”曹管事连连点头说道。
“看到没,在野外就是连吃酒都不敢尽兴。”王十七郎说道,一面摇摇晃晃的走过来。带着几分得意。
“出门在外,道途之中,都不敢尽兴。”曹管事说道。
没规矩的下人!
“轮到你跟我说话!”王十七郎瞪眼喝道,一面看程娇娘,“行了,房间已经拿到了,收拾你这些东西,去住吧,至于你们…”
他看着曹管事等人,哼了声。
“大通铺住不下,你们就在这里睡吧,也免得浪费你们搭好的帐篷。”
“你从哪里要来的房间?”
坐在四足凳上穿上斗篷戴着兜帽的程娇娘抬头问道。
王十七郎越发得意,抬着头哼哼两声。
“公子我自有办法。”他说道。
正说着话,驿站内一阵喧闹。
“滚,滚,没听到爷爷说话吗?”两个兵卫将手中的鞭子狠狠的甩下去。
一个抱着孩童的老头躲避不及硬生生转身扛下两鞭子,免得伤了怀里的孩子。
孩子大哭,妇人喊叫,原本就济济的大厅里乱成一团。
“兵爷,已经让他们在这里打地铺了…”驿丞面色发白浑身冒汗的上前劝阻。
“打什么地铺,滚出去,老子们要在这里吃饭睡觉。”兵卫们喊道,一面又举起鞭子,然后看一旁,“你们,给他们钱,让他们滚出去另找地方去。”
老仆以及几个随从都看呆了。
听了兵卫的话,屋中的人都看向他们,眼中毫不掩饰愤怒。
“不,不,不是这样….”老仆忙说道,额头上有汗冒出来。
事情似乎不对啊…
但已经晚了,没人听他的话。
“我们不要钱,我们要住在这里。”有一个被驱逐的男人愤怒喊道。
有人带头,便有更多的人喊起来。
“对,我们不要钱。”
“谁稀罕你们的钱!”
“仗势欺人!还有没有王法!”
看着众人如此,兵卫哈了声,将手中的鞭子狠狠一甩。
“你们干什么?想造反啊?告诉你们,我们家大人是奉天子命去太仓办差的,还不快滚,耽搁了大人的大事,你们谁担得起?”
竟然是天使?
在场的人都神情一顿,愤怒掩了下去,只剩些无奈和不平。
驿丞神情复杂,忍不住上前。
“虽然说如此,但这些人就这样赶出去,多是妇孺老幼,这大半夜的不太好吧….”他低声说道。
“老子也不是不讲理。”兵卫似笑非笑说道,一面瞪了眼一旁的老仆等人,“还不快把钱给大家!”
老仆满头冒汗,事到如今只得硬着头皮上前。
“这里是一些钱,你们拿些再寻个住处…”他说道,一面将钱逐一递给大厅的人。
没有人接他的钱,更有人还啐了口,年轻人搀扶着老人。妇人抱着孩子,杂乱但又诡异安静的迈出大厅,而另一边。后院里也乱哄哄的走来几个人,嘴里骂骂咧咧。
“…这是仗势欺人!”
“….是哪个狗官…”
就在此时。驿站外车马响,十几个与这里的兵卫一般打扮护卫拥簇一辆马车驶来。
“冯大人来了!”
驿站里的兵卫们大声喊道,伴着喊声,不忘刷刷的抽鞭子驱赶这些人。
“快点滚出去,别耽误了冯大人歇息。”
因为这驱赶,人群更有些混乱,才被安抚的孩童又开始哭叫。驿站里大乱。
看着这混乱,程娇娘站起身来。
“你要的房,不会就是这样来的吧?”她问道。
“给钱了,又不是白赶他们走。”王十七郎说道。一面看着乱哄哄的院里,神情也有些惊讶旋即又欢喜。
竟然给钱能走这么多人!
“哎,大人不计小人过,难得咱们一路,你们也进去住吧。”他对着曹管事等人哼声说道。
程娇娘看他一眼。
“那些人是什么人?”她伸手指着院中的兵卫。
“哦。自己人,他们能帮忙…”王十七郎带着几分得意说道。
话音未落,程娇娘抬脚向前而去。
“哎哎你干什么去?”王十七郎一脸不解喊道。
程娇娘已经不再理会他,在门口路上站住脚。
“来人。”她说道。
曹管事虽然不敢靠得太近,但却总是站到能随时听到吩咐的地方。闻言立刻应声。
“给我打这些胆大妄为肆意惊扰百姓的东西们!”程娇娘说道,看着院中。
曹管事立刻招呼一声,当下七八个随从操起随身的木棍就冲向院中。
“竟然欺凌百姓,实在该打!”
伴着喊声,举着鞭子的四个兵卫顿时被周家的人围住,不由分说劈头盖脸的打了下去。
这顿打来的太突然,那几个兵卫根本就没反应过来,况且周家的随从也都是周老爷精心挑选的好身手,三下两下四个兵卫就被打翻在地上,连老仆等几个人都没幸免。
院子里的人都呆住了,回过神听到他们喊的话,顿时不知哪个带头喊了声好,然后叫好声便此起彼伏起来。
王十七郎也呆住了。
“你疯了!你干什么?”他回过神跳脚喊道。
程娇娘没有理会他,抬脚向门口大步走去,门口外停着的马车上正有一个男人下来。
这般喧闹惨叫吵闹男人也被吓了一跳,摘下兜帽看去,面色惊愕。
“这,这是怎么回事?”他喊道。
来迎接的他的那太仓路转运司的胥吏也惊呆了,看着院子里举着棍棒下手稳准狠的人,不由打个寒战。
亏得他刚才快一步出来迎接大人,要不然,此时自己也被打倒在地上了…
这是什么人?
驿站里来往的多是官员,莫非是触了什么大人物的霉头?
大人物是很可怕,但他不怕。
“大人,不知道啊。”胥吏说道,面色惊异,“这些人故意生事吧!”
说着忙招呼一旁的护卫。
“还不快去抓住歹人!”
护卫们立刻拿起兵器齐声应和。
“慢着,慢着,先问问怎么…”清瘦男人忙说道。
“大人,还问什么问,上来不说就打,定然是歹人无误!”胥吏喊道,一面再次催促护卫。
他的话音才落,身后便有女声传来。
“上来不说就打,这些兵丁,果然是歹人!”
胥吏以及那位大人都转过头来,见夜色里一个裹着大斗篷的女子站定在身后。
“你胡说什么?你什么人?”胥吏竖眉喝道。
“抱打不平的路人。”程娇娘说道。
抱打不平的路人?!
有病吧?
还抱打不平!你以为唱戏呢?狗拿耗子多管什么闲事!
王十七郎在后瞪眼跳脚,这女人果然是个傻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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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两更。
正文 第六卷 击水 第十四章 三言
第十四章三言
这边王十七郎气急败坏的抬脚追过去,那边曹管事等人拖着四个兵丁还有王家的三人过来了,扔在门前。
“竟然敢欺凌百姓,真是胆大包天!”曹管事喊道。
四周一片叫好声。
“打得好!”有三三两两的人喊道。
“你们干什么?造反吗?你知道我们什么人?”胥吏喊道。
看着几个人被打了,胥吏的神情惊愕却不见惊恐,眼珠滴溜溜的飞快转动,一句话间心中念头转过万千。
这女子的口音是北边口音,随从是京城,看这些随从的气势,应该是京中哪个官宦的家眷…
扫过她的衣衫,看不出什么,扫过其后的马车,也一般般…..
身后竟然在路旁搭了营帐,想来也不是什么高官贵裔,要不然也不会是这般简单规格。
“….竟然敢阻扰三司院冯大人办差!”他紧接着喊道,似乎怕人听不清一般,大声的重申,“京城三司院的冯大人!奉天子命办差的冯大人!”
伴着他的喊声,清瘦男人的面色越来越难看。
程娇娘不理会他,而是看向四周的民众。
“他们为了自己住的舒服,驱逐先来的你们夜半出门,你们说,谁是歹人?你们说,他们该不该打?”她问道。
“他们是歹人!他们是歹人!”
“该打!该打!”
四周民众轰然喊道,当然其中多是曹管事等人的声音,不过混杂在人群里倒也没人特别注意。
这突然的声响将在场的人都吓了一跳。
“没有驱赶,是他们自愿的,给了钱…”胥吏忙喊道,一面忙又看清瘦男人,“冯大人,你一路日夜不停赶来,他们是担心为你着想啊…”
“钱?钱有时候是很重要,但有时候却不是重要的,饿的要死的时候,需要的是一口饭,而不是一把钱,他们之所以住进客栈,就是为了托庇一晚,赶出去,纵然拿着钱又能如何?三更半夜,老弱妇幼,你让他们去哪里?”程娇娘打断他喝道,又看着周围,“你们需要钱吗?”
“不需要!不需要!”
“对啊,对啊,真是不讲道理…”
“有钱当官的就能这样欺负人了吗?”
“还打伤了人……”
四周议论声纷纷,这一次曹管事等人的声音被盖过去了。
“我们大人是奉旨…”胥吏哼了声,迈上前一步大声喊道。
话音未落便被程娇娘再次打断。
“奉旨?尔等奉天子的旨,仗势横行欺凌百姓?”她说道,不待胥吏说话,目光看向这位冯大人,“这位大人,这就是你的属下?这就是你任其肆意妄为的属下?”
清瘦男子火把下神情忽明忽暗。
程娇娘说完这句话后,也不再说话,而是看着这位大人。
站的近的人似乎觉得一阵诡异的安静,但事实上现场并没有安静,孩子的哭声,民众的议论声,被打的兵卫的呻吟声….
“混账东西!”
忽的一声厉喝,伴着一声脆响。
现场这才安静下来。
看那位胥吏捂着脸后退几步,带着几分惶恐看着清瘦男子。
“竟然敢扰民如此!还敢胡言乱语!”男子竖眉喝道,似是激动不已,身子微微发抖。
“大人,大人,我们是为你啊。”胥吏喊道。
“你们为了我随意欺凌百姓?为了我败坏天子盛德?”清瘦男人喝道,伸手一指,“本官当不起!”
火把之下男人神情激动,义愤填膺,看的周围的百姓稍微松口气,还好这个大人看起来还是个清官…不是那种官官相护的….
“你们的错是你们的,但本官难辞其咎。”清瘦男人叹气说道,一面冲四周的人拱手长揖,“惊扰了百姓,本官有罪。”
“也不怪大人啊..”
“大人也不知道嘛…”
“要不说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呢…”
四周的人纷纷说道,气氛缓和了很多。
胥吏也不敢再说话了,视线落在程娇娘身上,满是恨恨。
都是这女人多事!咱们等着瞧!
那女人的视线也看过来,夜色下竟然清晰的看到那比夜色还黑的双眸,胥吏心头一颤忙垂目。
“大人,既然有罪,那就要罚…”
女声淡淡说道。
“..有几个百姓,可是被打伤了..”
什么?
胥吏不可置信的抬起头,这个女人竟然不依不饶?
他们有仇吗?
清瘦男子闻言很是惊讶,忙抬脚迈步。
“伤者在哪里?”他问道,一脸忧心。
曹管事在听到程娇娘的话之后,就寻出伤者所在,抢先几步迈过去。
其实那伤者伤的也不重,还跟着人后踮着脚看热闹,猛地被曹管事一巴掌拍坐在地上。
“..伤者在这里..”曹管事喊道。
人群忙让开,露出坐在地上被拍的龇牙咧嘴一脸痛苦的老头。
果然伤的不轻啊…
“老丈。”清瘦男子疾步过来,矮身蹲下握住老头的胳膊,一脸悲痛,“是本官管教无方!”
看着清瘦男子心痛的似乎要落下泪来,周围的人更加感叹,果然是个好官啊。
“倒也不是大人的错..”
大家纷纷说道。
“不,不,是本官的错。”清瘦男人断然说道。
“既然有错,大人要明断啊。”
程娇娘淡淡说道。
清瘦男人看她一眼,眼中闪过一丝犹豫。
“当断不断,必受其乱。”程娇娘说道,“子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啊。”
这句话出口,清瘦男子猛然站起身来。
“来人,将这五人押下,削去兵籍吏身,解送到太仓府定罪。”他肃然喝道。
什么?削去兵籍吏身!
此言一出,地上的兵丁以及胥吏大惊失色。
这下事情可闹大了!他们为了得到这身份,可是费了好大力气,而且靠着这身份养着好些利益,这要是没了,那可就什么都没了,简直要了命了!
“大人,大人,饶命啊。”
“大人,大人,我们知错了!”
清瘦男子不为所动,负手而立。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他肃容说道,目光垂垂扫过五人,意有所指。
“大人,你不能罚我们!”胥吏急道,干脆也不哀求了,带着几分急躁,“我是太仓路转运司的人…”
他这一提醒,四个兵卫也回过神来了。
“你也不能罚我们,我们是天子卫,我们是三班院的人!”他们亦是喊道,带着几分得意和不屑。
这个三司院被踹出来做着苦差事的倒霉鬼,一年到头也见不得几次圣上面,哪里跟他们能比!
被当众如此反驳,清瘦男子的面色很是难看,眼中还闪过一丝无奈。
方才人群中的有人说的不错,自来阎王好见,小鬼难缠…
“大人罚不得,那百姓们罚得罚不得?”
有女声又淡淡的说道。
清瘦男子一个机灵,站直了身子。
“大胆!”他喝道,看着眼前五人,“尔等还知道自己是什么人?却欺凌百姓,坏天子圣德,本官是罚不得,本官职责无权,那就让民做主!”
他说道转身看向四周。
“各位父老,你们说他们该不该罚?”
听他竟然如此询问,在场的人都怔了怔,有七嘴八舌凌乱的声音响起。
“该罚!该罚!”
“该不该罚?”清瘦男子再次问道。
有人带了头,这一次便有更多的人开口了。
“该罚!该罚!”
暗夜里几十人的答话很是响亮。
“能不能罚?”清瘦男子又大声喝问道。
“能罚!能罚!”
这一次更多的人齐声答道。
“各位父老,你们可能给本官写联名证?”清瘦男子大声问道。
“能写!能写!”
满场响亮的喊声伴着夜风回旋。
“好,那本官如果不能为民做主,这官,不当也罢!”清瘦男子抬手挥臂喝道,面上青筋跳动,神情激动。
“为民做主!为民做主!”
一声声的喊声再次响起,掀起一阵声浪,席卷整个驿站。
听着这喊声,兵卫和胥吏面色惨白一脸不可置信。
当拿着鞭子驱赶这些民众的时候,兵卫可没想到他们竟然会喊出这么大的声音来,这一声声的声浪,好似能将他们碾碎….
完了,完了…
怎么这事成了民意了?
这他娘的到底怎么回事?
民意,民意是一座大山,没人敢去碰,就连皇帝也不敢慢待!
对于这座大山,胥吏再熟悉不过,他就曾经借着这座大山,碾碎了好几个不识时务的官员。
没想到今日竟然轮到了自己…
完了,完了…
胥吏再说不出话来,面色惨白,冷汗如雨,噗通跌坐在地上。
看着跌坐在地上动也不敢动的兵卫和胥吏,听着身后还在不断掀起的声浪,清瘦男子只觉得自从出京后第一次挺直了脊背,第一次觉得心中的那股闷气荡出,如果不是顾忌官员身份,他都恨不得跟着大喊。
幸福来得太快他都有点蒙,甚至想不起来这是怎么回事了。
但趴在地上的王家老仆心里却清楚的很。
事情原本不该是这样,是有人三言两语就让事情变成了这样!
是有人字字如刀的逼着那官员做了这个决定!
他抬起头,面色亦是惨白,透过夜色,透过影影重重的人群,看到那个已经离开这喧嚣回身向自己帐篷走去的女人。
是她,这么一眨眼,就坏了这五人的身家性命!
四周火把照耀下她的影子拉的很长,夜风拉扯她的斗篷飞扬,勾勒出的身影就如同挥舞着勾枪斧镰的无常。(未完待续。)
正文 第六卷 击水 第十五章 两语
第十五章两语
冯大人的其他护卫将五人押走,驿丞也热情恭敬的迎着冯大人进门,但冯大人还是先请被驱赶的民众先回去。
这种爱民的好官让民众们很是激动。
“走,走,我们写联名状去。”其中几个老持稳重的便自动招呼大家。
民众们呼啦啦的进去了,门前的热闹便散去了。
王十七郎转身,见那女人已经坐在篝火边了,就如同方才自己过去跟她炫耀弄到房间那般,适才的事似乎根本就没有发生一般….
“..这几个是家奴…让他们的主子来罚吧…”
夜风吹来曹管事的话。
王十七郎回过神,看到曹管事正与几个护卫说什么,那几个护卫自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立刻同意了。
“程娇娘,你,你到底在干什么?”他疾步过去,喊道。
适才的热闹并没有影响半芹,在这边又是打又是骂又是激动请命的时候,她已经将晚饭做好了。
路途之中很简单很暖身的过路神仙。
半芹正跪坐在蒲团上将涮好的菜肉盛给程娇娘。
所以程娇娘便抬头答道。
“吃饭啊。”
吃饭?
王十七郎只觉得怒气冲天。
“我让你吃饭!”他抬脚将程娇娘面前的几案踢翻了。
半芹一声尖叫。
所幸是小锅在她那边,程娇娘的几案上只摆了碗筷盘,碗筷也被程娇娘拿在手里,踢翻的几案只有盘子滚落,避免了汤汁翻滚四溅烫伤人的可怕局面。
“你小子想干什么?”曹管事第一个揪住了王十七郎,毫不犹豫的劈手一个耳光。
王十七郎被打懵了。
他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被人打耳光,不对,第一次被人打…
打他的还是一个下人!
“来人,来人!”王十七郎回过神嘶声喊道,伸着手就往曹管事身上招呼,但他怎么是曹管事的对手呢,而且还有人抱住了他的胳膊。
“公子,公子,有话好好说。”老仆喊道。
王十七郎更要气疯了。
谁有话不好好说?人家先动手了,挨打的是自己啊!还他娘的要怎么好好说?
他还要喊,老仆已经又抢过话头。
“程娘子,程娘子,这次的事是我们鲁莽了…”他忙说道。
王十七郎不可置信的瞪着老仆,再看其他随从看着四周围起来的周家随从都低头噤声。
打了一顿这就被周家的人吓怂了?
“坐下。”程娇娘说道。
应声王十七郎就被曹管事按在了地上,直直的跌的屁股生疼,王十七郎嚎叫一声。
老仆却松口气一般扑过去。
“多谢娘子,多谢娘子。”他连连说道。
王十七郎又是气又是急。
“你也傻了?公子我挨打了你还跟人家道谢?”他喊道。
呃,是啊,我怎么直觉就该道谢…
老仆也愣了下,但作为一个老仆,很多时候他还是相信自己的直觉。
“公子,方才的事,是我们鲁莽了。”他忙低声对王十七郎说道。
“什么事?什么事也比不上公子我被人打了事大,程娇娘我告诉你,这门亲事就这么算了……”王十七郎喊道,要跳起来,肩头却被曹管事按住。
老仆还没来得及说话,有人走过来了。
“娘子,是那位冯大人。”曹管事说道。
在场的人都看过去,见果然是那位清瘦男子走过来,身上还披着斗篷兜帽,显然还没有歇息洗漱,而是与驿丞说完话就直接过来了。
“果然来了,你干的好事,当众败坏人家名声。”王十七郎冷笑喊道。
程娇娘看向他。
“你竟然能看出我是当众败坏人家名声?”她说道,“倒也不傻。”
王十七郎瞪眼。
“那你能看出,他是来谢我救命之恩的吗?”程娇娘接着说道。
救命之恩?
这女人不止是傻子,还是个疯子!
王十七郎要跳起来,无奈被曹管事按着肩头。
说话间,冯大人已经走近来,看着程娇娘长身作揖。
“某冯林多谢娘子救命之恩。”他说道。
王十七郎一脸愕然。
竟然…..
“冯大人言重了。”程娇娘说道,一面起身还礼,“只是我家下人糊涂惹事,所以出面教训罢了。”
冯大人的视线落在老仆身上。
“多谢大人。”王家的老仆立刻上前叩拜,“小的肆意妄为,险成大过。”
呃…
王十七郎看向老仆,觉得有些抓狂…
他们一个二个的到底在说什么?
冯大人解下兜帽,露出与身形一样清瘦的面容。
“娘子的下人是为了好心,但我的属下可不一定是好心。”他叹息说道。
“好心有时候的确会办坏事。”程娇娘说道,“也不为过。”
“那要看是有心还是无心的。”冯林说道,目光闪烁看着程娇娘。
程娇娘没有说话。
场面一时凝滞,夜风呼呼。
竟然没接话,冯林有些疑惑。
“这次如果不是娘子及时喝止,某就遇上**烦了。”冯林便自己接着说道。
“只是教训家奴而已,大人不必多心。”程娇娘说道。
冯林看着程娇娘一刻,神情带着几分探究。
“娘子是从京中来的?”他问道。
这已经是他第三次挑起话头了,很明显是要继续攀谈,但眼前的小娘子还是没有请坐的意思。
“嗯。”程娇娘说道。
这种回答真是干脆利索。
“不知是哪一家?”冯林带着几分好奇问道,“某也是从京中来的。”
“平常人家,不足挂齿。”程娇娘说道。
冯林也不以为意,笑了笑。
“这到底天晚了,又是女子家,驿丞方才收拾出一间房,娘子不如且去歇息吧。”他诚恳说道。
“多谢大人,只是不用了。”程娇娘说道。
冯林目光扫过四周,已经搭起的帐篷,冒着热气香气的大锅,点了点头也没有强求。
“那就不耽误娘子歇息了。”他说道,拱手施礼。
程娇娘还礼。
冯林迈步走开。
驿站里已经收拾好了上房,冯林洗漱一身风尘,却洗不去面上的疲惫。
“大人,茶。”亲随说道,递来一碗茶,“饭菜也做好送来了。”
冯林看了眼几案上摆着的饭菜,摇摇头没有胃口,面色阴沉的接过茶碗。
“问出来了吗?”他问道。
亲随摇头。
“那几人一口咬定是为了孝敬大人,并无其他私心,更没有人指使。”他说道。
冯林冷笑一声。
“孝敬?”他说道,将手中茶碗重重的撂在几案上,“以为本官是傻子,看不出他们的心思的吗?他们的心思,就差大声的喊出来了!”
一句话喊出来,心中的怒意再难掩,起身踱步。
“深更半夜驱赶民众,这是对我的孝敬?这是把本官架到火上烤!”
“…如果这件事得逞,看着吧,不到天明,附近官员弹劾奏折就能雪片般的飞向京城!不待本官走进太仓路,御史台就能把本官押解回京!”
“..他们小兵小吏,到时候一推干净,挨些训斥,天塌下来由我这个上官顶着!”他说道,越说越生气。
“这种把戏,以为本官没见过吗?当初廖海峰奉命去查苏州盐税,结果人刚到苏州,下雪天吃了顿饭,就被当地官员弹劾扰民,直接绑回了京城,盐税没查到,反倒自己被查个底朝天,从御史台赶到岳州去,是因为什么?”
“…不就是吃饭的时候赞了一句雪景甚美,只是茅草屋略煞风景,结果就被人借口驱赶民众拆掉了草屋,他们是为了孝敬吗?他们是为了借刀杀人!知道廖海峰没别的毛病,就是一个穷酸文人爱得瑟!”
亲随跟随其后,一面低声急急的劝着大人息怒。
“我说这太仓路转运司怎么这么好心,派了人亲自来接。”冯林说道这里又是连连冷笑,“真是玩的好把戏!还竟然跟神兵营的人勾连!”
“大人,这门差事着实不好干,怪不得别的人都推脱不来…”亲随叹气说道。
转运司掌握钱粮,乃是油水最大的部门,这一动不知道要坏了多少人的利益,明里暗里多少人盯着红了眼等着对付你。
“为国岂能惜身。”冯林肃容说道,“这些把戏就能吓到本官了吗?也要多谢他们给本官提个醒!”
亲随点点头,又带着几分庆幸。
“亏的是那位娘子路见不平,要不然大人这次真难收场了。”他说道。
冯林点点头,带着几分心有余悸。
如果当时真的没有人出面,纵然他赶到阻止也难以收拾局面了,明知被人捅一刀子,却一点办法也没有。
说道那位娘子,冯林神情凝重一刻。
“真是路见不平?”他自言自语说道,“如今这世道,还有人这样路见不平?还是女子家?”
“或许是她身旁的那位公子的主意…”亲随猜测道。
开口说话的并不一定是最厉害的人,不开口说话的那个才是身份贵重的。
冯林立刻摇头。
“那个人什么都不是。”他说道,“长得眉眼精神,但一看就无神。”
说到这里微微一笑。
“倒是这位小娘子,看似呆呆,眉眼俱是精神,言语精明,滴水不漏。”他说道。
亲随有些怔怔,这个他可没看出来…
“她不是说是因为家仆被牵连其中,所以才如此的。”他说道,“看来的确如此了,如果这次的事落定,大人自然是难逃被罚,但这几个仆从也定然会受到牵连,这位娘子不知道是京中哪家,想必如果被牵连也到底是难免麻烦,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冯林点点头。
“那倒是,萍水相逢无亲无故,她定然不是为了我。”他笑道,又摇头。
说了一时话,再加上这次有惊无险,冯林心情缓解。
“大人,吃点东西早点歇息吧。”亲随趁机忙劝道。
冯林点点头撩衣坐下来。
“那位娘子不知道做的什么好吃的。”他忽的想到什么,微微一笑道,“闻起来蛮香的。”
几案摆好,半芹将重新煮好的饭菜盛上来,那边曹管事等人已经围着大锅开始吃喝。
端着碗筷的程娇娘看了眼王十七郎。
“既然同行,最好听我的,我的规矩是,事不过三。”她说道。
王十七郎神情阴沉闻言跳起来。
“你这是在威胁我?听你的?你的规矩?程娇娘,你在我跟前有什么规矩?”他喊道,伸手指着那边的曹管事,“我告诉你,你今日不把那个打我的下贱东西打断了腿,你就休想再进我王家的门!”
他说完甩手就走。
“公子,公子…”老仆忙喊道。
王十七郎不理会很快走开了,老仆追了几步停下脚,示意其他随从都跟去,自己则迟疑一刻走回来。
“娘子。”他屈身跪坐施礼,“我家公子还请娘子多担待,我家公子不谙世事,家里派我来照顾,这次是我照顾不到,这次的事怨不得公子,是老奴我思虑不周,上了人的当,让娘子费心了。”
他说道俯身叩头。
“谢倒不用。”程娇娘说道,“事也算不上什么大事,就算真发生了,你们也不会有什么事,说一说花些钱也就罢了。”
那倒也是…
反正不会跟那个倒霉的官一般,他们最多也是被斥责扰民,被斥责罚些钱,下人们挨些板子就了事。
当然这话老仆不会傻了真说出来。
“不是,不是,哪有那么简单,娘子费心了,让娘子费心了。”他再次叩头说道。
“不费心。”程娇娘说道,“我只是不喜欢麻烦而已,尤其是耽搁我行路的麻烦。”
所以,在麻烦还没有找上门的时候,就出手将麻烦解决了吗?
老仆心里说道,抬起头看着眼前的娘子。
“如果,如果这位大人当时不领情呢?”他忍不住问道。
如果那位大人也是如同这蛮横无理的小吏和兵卫一般呢?
“那今晚的联名状,告的就是他了。”程娇娘说道,看着老仆,“我说过了,这件事只是因为你们几个糊涂的下人。”
那也就是说,根本就不是什么抱打不平…
也不管谁是谁非。
如果那个官员糊涂,那么就助这小吏与兵卫一力,毁掉的便是这官员的身家,这样有了这种协助,那小吏以及兵卫自然不会再牵连他们几个下人。
如果那个官员清醒明理反应快,能借力打力,那就保住了自己的身家,毁掉小吏和兵卫的身家,这样也是受了这娘子的助力,感激还来不及呢,自然也不会再牵连他们几个下人。
老仆跪坐在地上,心情有些复杂。
如果知道如此,那小吏当初一定不会挑上他们几个做枪使吧。
如果没有那句我们看王公子也是因为吃住犯难,所以想大家合作一下,如今他们只怕已经心想事成了。
命运无常,一句话就是截然相反的结果。
真的是祸从口出,说话一定要谨慎三思啊。
今日一更。(未完待续。)
正文 第六卷 击水 第十六章 手起
“你还回来干什么?”
看着老仆迈进大通铺,坐在席垫上生闷气的王十七郎大声喊道。
“你改姓程好了!反正也不认谁是你主家了!”
“公子,这件事非是儿戏。”老仆肃容说道,“你不要再胡闹了。”
“胡闹?你也信那女人的话了?”王十七郎跳起来喊道,“你听到那女人说什么了吗?听她的话,听她的规矩?啊呸!”
王十七郎喘着气,气的瞪眼。
“我倒要看看,我不听她的话,会怎么样?”
老仆心里跳了两下。
不听她的话会怎么样?一定不会很好的吧…
往常人遇到麻烦,都会想办法周全回避,她倒好,直接就把带来麻烦的人掀了,而且还不是麻烦已经找上门,而只是才起了苗头….
这种聪慧机敏立下当断的心肠一个十几岁的小娘子竟然能有,怪不得能让周老爷这样的年长武将在面前哭呢。
程家的这个小娘子,哪里是个傻儿,分明就是能听音辨弦的蔡文姬。【注1】
竟然是这样的一个小娘子,这门亲事倒是捡到宝了。
“你笑什么笑!”
王十七郎说完话见无人应答,再抬头竟然看到老仆在咧着嘴笑,更是火冒三丈。
都是再看自己的笑话吗?
被那傻儿笑,被那傻儿的下人打,又被自己的下人笑!
“你们就留在这里跟着那女人吧,我现在就走。”
又是动不动离家出走的把戏了。
老仆对大家使个眼色,随从们立刻习惯的上前围住,抱腿的抱胳膊的嚎哭的劝慰的哀求的好容易安抚下来,哄着洗漱换衣,又嫌弃大通铺硬臭脏不肯睡,正想法安置着。门被人敲响了。
打开门竟然是周家的随从。
“你来干什么?”王十七郎瞪眼喝道。
“我家娘子让你们过去。”周家的随从神情倨傲的说道。
过去?现在想起认错了?怕了?晚了!
王十七郎啐了口。
“滚。”他很干脆骂道。
周家的随从果然转身就滚,老仆早抢着拉住。
“小哥,娘子有什么吩咐?”他恭敬的陪笑问道。
“娘子说。你们住这里可能不安全。”周家随从慢悠悠说道,“不过。娘子也说了,去不去的随你们。”
不安全?
老仆打个哆嗦。
“哎呦哎呦她真以为自己是未卜先知了?先说不下雨…”王十七郎哈的喊道,话说一半噎了下,好像真的没下雨…反正不管了,那也是凑巧的缘故,“又说什么不安全,她以为她谁啊?”
他还要说什么。却见老仆已经转过身。
“收拾东西,去程娘子那里。”他说道。
随从们立刻应声是,开始忙忙的收拾东西。
“你们干什么?你们到底姓什么?”
王十七郎的叫骂声穿透屋子划破夜虽然深但尚未沉沉的驿站。
…………………………..
“想不到这冯呆子竟然这么机敏…竟然让他逃过一劫,看来只能放他进城了。”
“进城?这冯呆子查的一手的好账。等他进城就是你我的死期!”
驿站不远处一个村庄里,临近村边的一间院落里,屋子里还透着灯火,窗上映照两个身影,一个坐着。一个正来回踱步。
如果那被冯林打的半死的小吏如果此时在这里的话,就会认出来这二人一个是太仓路转运司的书办,一个是税吏。
税吏来回踱步,面色沉沉。
而书办则神情淡然,还端着茶碗喝茶。
“时间什么的都拿捏的很合适。怎么会没成?”他问道,“是不是刘中自作主张了?这小子仗着几分聪明,总是爱画蛇添足。”
“应该没有,方才人来说主要是因为不知道哪里冒出来一群人,抱打不平。”税吏没好气的说道,一面恶狠狠的咬牙,“不管他是哪里来的人,只要从我太仓地盘上过,就给我好好的长长记性!”
“抱打不平也没错,当初嘱咐他们就是要闹大,闹得民意沸腾才好。”书办说道,语气慢悠悠,不急不躁,“只是这冯呆子完全不似传闻中那么呆嘛,是我们判断失误了。”
看着这书办不仅不急,反而笑眯眯的,税吏哼了声,撩衣坐下来。
“又能查账,又不是呆子,那岂不是更难对付?”他说道,“放他进城,我们太仓路只怕要空一片呢。”
书办慢慢的抚着茶碗。
“那真是太惨了。”他感叹说道,似乎已经看到这样的场面,一个一个的官员被揪出来,剥掉官袍,押解入牢,神情悲悯。
“你就快说怎么办吧!城里的人都等着呢。”税吏急道。
“怎么办?”书办微微一笑,身子前倾,压低声音,“一个人惨,总好过那么多人惨吧?”
书办文质彬彬温温吞吞,但税吏却知道这个在转运司做了做了三十年的书办却不是外表这般。
“那你的意思是…”税吏也凑过去低声问道。
书办忽的伸出手,在他的脖子上划了下。
仲秋的夜里,天气阴凉,书办的手修长干瘦,划过税吏的脖子,就真的如同刀刃一般。
税吏打个哆嗦浑身僵直的躲开,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叫声。
看到成功的吓到他,书办哈哈笑了。
税吏有些恼火,恼火这人吓唬自己,也恼火自己在人面前露怯。
“干什么?”他不高兴的喝道。
“干这个啊。”书办笑道。
税吏摸了摸脖子回过神来,眼睛顿时瞪大。
“杀朝廷命官?”他喊道。
书办看他一眼。
税吏忙伸手捂住嘴。
“你疯了?”他低声说道,“那可是要杀头连坐的大罪。”
“那,别人死,总好过自己死吧。”书办慢悠悠的说道。
税吏神情阴晴不定下意识的摸着脖子没有说话。
“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人死了也不一定是被杀了的,可以是意外嘛。就好像当年吴州管库一把火那样。”书办慢悠悠说道,“咱们自然也能让太仓的管库烧一把火,但这种把戏到底是太被动了。也会给那冯呆子把柄,与其如此。倒不如…”
“让驿站烧一把火?”税吏下意识的接过话说道。
“王大真聪明,好办法。”书办立刻伸出手指笑着赞道。
税吏伸手打开他的手。
“好你的头,曹八你别给我扣这帽子,谁想出的办法谁心里明白。”他没好气的说道。
“你放心,这件事办了,没人会被追罪的。”书办笑道,盘膝坐好。“如今天干物燥,小方岗驿站又年久失修,着一把火不是很正常的事?”
税吏坐着没说话。
“况且,上边也不会让这火追查下去的。”书办又压低声音说道。“神兵营的几个人是提前被朝里的人打了招呼的,要不然你以为咱们能指使的动?冯呆子日常就爱指手画脚,早有人对他不满意了。”
税吏点点头神情稍微放松。
书办笑意淡淡端起茶碗。
“在驿站解决掉最是干净利索。”他说道,停顿一刻,压低声音。“转运使大人也是这般想的。”
转运使大人!
税吏瞪大眼,旋即又忙伸手掩嘴,似乎方才说话的是他一般。
“可是驿站里今趟住了好些人…这火要是烧起来,可就控制不住了。”他低声说道。
“那不是闹得动静更大,要说这驿站真该修修了。上头就是不肯拨下钱来,非要咱们地方出,咱们地方穷成这样,哪里修得起,一再给上边说早晚要出事,早晚要出事,这下出事了吧,等着吧,御史的弹劾一上,看他们给不给钱。”书办哼声说道。
税吏咂咂嘴,好像他们说的不是一回事…
“快些吧,如今后半夜正是人最困的时候,最容易灯油起火,趁着天还未亮,也好办事。”书办说道,有些不耐烦的手指敲着几案。
税吏一咬牙拍了下腿。
“行,就这么办。”他站起来,狠狠的咬牙,“也不是我们跟他有仇,谁让他倒霉接了这个差事呢,要怪就怪命不好吧。”
一面站起身来。
“我亲自去看着,免得再出什么纰漏。”
书办点点头,又想到什么叫住他。
“驿站里都查清了,今日没什么要员入住吧?”他问道。
“没有,都查清了,多是百姓,然后就是几个不入流的官宦,放心吧。”税吏说道。
书办点点头,看着税吏抬脚出门。
沉沉夜色里似有脚步声杂乱的远去了。
夜色沉沉,喧嚣的驿站终于陷入一片沉静。
驿站外的程娇娘的营帐也在经过王十七郎闹腾之后安静下来。
半芹看着床榻上闭上眼睡了的程娇娘松了口气,小心的转身在毡垫上躺下来,躺下时又看到程娇娘床边栅足案上摆着的弓箭。
就算在行路途中,娘子的习惯也不改,练字,读书,以及练习弓箭。
半芹微微笑了笑,躺下闭上眼。
低低的脚步声在驿站的后院响起,但旋即隐没在黑暗中。
柴房里亮着灯,透过窗格可以看到其内地上躺着五个五花大绑身上脸上带着伤的男人,而门口站着两个兵卫,正揉着眼打着哈欠。
“什么时辰了,换班的怎么还不来…”一个说道。
“睡过头了吧..”另一个靠着墙懒洋洋的说道,话说一半,人猛地一挺,竟然靠着墙溜下去。
对面的人看到了乐了。
“你小子困成这样,战斗站不住了…”他笑道,话音未落,耳边噗的一声轻响,他瞪大了眼,伸手捂住咽喉,有血从手缝里流出来。
“有…”
最后一个音吐出来人直直的倒了下去。
落地的声音惊醒了地上的五人。有些茫然的看着“睡倒”在地上的守卫。
门被推开了。
“王大!”小吏顿时惊喜的大喊出声。
税吏冲他嘘了声。
“想死啊。”他瞪眼压低声喝道。
身后又进来两人,帮着把地上的人叫醒松绑。
“王大,我就知道你们不会不管我的。”小吏喜极而泣的说道。
税吏呸了声。
“没出息样。”他说道。一面摆头,“还能走吗?快走。”
虽然挨了打浑身疼。但相比于逃命大家还是有力气的,几个人互相搀扶着走出屋子。
“王大,就这么算了?我们就是这样跑了,日后的身家生计也没望了…”小吏想到什么,带着几分急躁低声说道。
人就是这样,得陇望蜀,先一刻只要保住命就知足。但当保住命的时候,就又想保住荣华富贵。
“放心吧。”税吏哼声说道,从衣袖中拿出一物。
隐隐的灯光下,看清此物的小吏瞪大眼。
“火捻子!”他低声喊道。再看另外两人,腰中挂着葫芦,站得近夜风里有菜油的味道散开,他忍不住牙关磕磕,“这是…这是…”
“快走吧。”税吏瞪他一眼低声说道。“你也想陪葬啊。”
小吏回过神不敢再多说话,忙向外走去。
税吏摆摆手,那两人沿着墙角向上房摸去。
驿站里的灯都已经被他们提前用石子打灭,黑乎乎的一片盖住了六人向外走的身影,迈出驿站的那一刻。身后火光腾腾而起。
“着火了!”
驿站内倒还没有喊声,驿站外一声喊传来,将六人吓了一跳,抬眼看去见对面不远处的营帐里篝火边守夜的四人站起来。
伴着他们的喊声,驿站内的人也都发现了,顿时喊声哭声混杂成一片。
夜风猛烈,火势眨眼汹汹。
曹管事等人已经惊醒了,看到这场面心里都惊骇不已。
“快救火!”
大家便急忙要冲过去。
“去十个人,余下的留下护着营地。”曹管事大声的指挥着。
便有人拎着尚未收起的锅等物就冲过去。
驿站里已经人仰马翻,
看着着起来的火,原本心惊胆怯都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喜悦。
想要我的身家性命,没那么容易!
小吏得意的回头看着驿站,火光越来越亮,将他们的隐身地渐渐照亮。
“你们找个地方躲起来。”税吏低声说道,一面自己抬脚要走,却见那小吏又看向外边。
“娘的,就是那臭婊子坏我们好事,害的我们挨打!”小吏恨恨说道。
看着他看去的方向,税吏也看过去,营帐里救火的人跑出去好些个,余下的也都站在营帐边,神情惊愕的对着这边驿站指指点点。
其中一个营帐里还走出两个女子。
“就是他们抱打不平坏了咱们的事?”他问道。
小吏点点头。
“还把他们好一顿打呢。”他说道,回头看了眼四个兵丁。
四个兵丁也点头。
“王大,给我火捻子…”小吏忽的说道,伸出手。
“干什么?”税吏说道,“快躲起来吧,一会儿烧完了你们好出来。”
“我先放把火让他们也热乎热乎。”小吏说道。
倒是真该给这几个不知好歹的人些教训。
税吏迟疑一下将手中的火捻子递给他,又解下油壶。
此时驿站外人乱跑,混成一片,小吏也不怕被看到,一手抓起火捻子,一手抓着油壶就混在人群里向营地这边跑来。
“….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王十七郎披着斗篷,散了头发神情惊讶的看着驿站,一面不停的喊,“怎么好好的着火了!”
没有人回答他的话,因为跑来的人多,随从们都忙守着营帐阻止他们冲过来。
独有老仆陪着王十七郎,半芹陪着程娇娘站在营帐外看着大火。
相比于王十七郎的惊讶,老仆则是满脸惊骇,他看了看大火,又看向程娇娘。
真的有危险啊…..
这简直是神机妙算未卜先知!
这怎么可能?是巧合吗?
忽的他的眼睛瞪大,看到这个裹着大斗篷的小娘子猛地掀起衣衫,将手中一物举起来。
那竟然是…弓箭!
她要干什么?
就在他看过去的同时。那娘子已经拉弓搭箭,嗡的一声,长箭离弦。直向一个方向而去。
而与此同时,混入人群中跑近来的小吏已经带着兴奋将手中的火捻子一晃。另一手的油壶也做出投掷的动作。
去死吧…
就在此时一只箭带着呼啸飞来准准的射穿了小吏的咽喉。
甚至没有一丝感觉小吏就失去了生命,人也仰面倒了下去,已经随着晃动燃着的火捻子落在身上,手里的油壶也落在身上。
轰的一声,人群里突然腾起火光。
正奔跑的人群顿时轰的一声乱了。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所有人都惊呆了,驿站起来大火,驿站外的人也能自燃了吗?
站在阴影里的税吏以及四个兵卫也呆住了。
失手把火捻子和油壶掉自己身上了?
税吏第一个念头想到这个。但不对啊,人怎么没有挣扎?
如果是失手的话人肯定会尖叫翻腾扑灭火的,怎么会一动不动?
不好!这是着火前已经死了!
他旋即反应过来,看向那边的营帐。几丈外,夜色火光下明晃晃的箭头已经对准了他。
“过来!”
夜风里有尖亮的女声送来。
这是声音让周围的人都看过来,王十七郎也瞪大眼。
这女人拿着弓箭干什么?灭火吗?
她让谁过来?
他顺着弓箭所指的方向看去。
见火光透红的夜空下,驿站的一个角落里站着五个人,其中一个男子也怔怔的看过来。
“不听话!”程娇娘说道。松开了手。
税吏的视线看不到四周,他只看到泛着火光的箭头越来越近,在那箭头之后,夜风吹起那娇小女子的斗篷,扬起一片阴影。就如同展翅的蝙蝠。
怎么回事?
这是税吏的最后一个念头,箭矢从他的下巴上穿过,死死的钉入咽喉中,连一声惨叫都没发出,整个人一个后退跌倒在地上,扑腾两下不动了。
看着死在眼前的人,四个兵卫终于回过神,几个大男人发出堪比女人的尖叫声。
杀人啦!
杀人啦!
四周的人也终于反应过来了,顿时更加混乱。
杀人啦!杀人啦!
王十七郎的目光一直随着箭,借着火光清楚的看到一个人是怎么转眼死在眼前的。
这是他长这么大第一次看到杀人!
而且还是女人杀人!
而且这个女人还是他的未婚妻!
他傻了一般转过头看着他的未婚妻….
程娇娘的手中还握着弓,正从身后腰间抽出一只箭,对准了那边尖叫的兵卫。
“过来!”她再次吐出几个字。
嘈杂中那边的兵卫根本不可能听到,但王十七郎听得清清楚楚。
过来…
不听话…
就去死吧…
不听话..就会死…
王十七郎咕咚咽了口口水。
“杀人啊!”
他尖叫一声仰面晕倒过去,远离这片嘈杂混乱,陷入黑暗安静中。
老仆虽然没有晕倒,但已经呆傻了。
“这哪里是蔡文姬…”他喃喃说道,“这明明就是荀灌…”【注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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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蔡文姬六岁听父亲弹琴弦断,能准确说出是第几根弦,听音辨弦,聪慧过人。
注2:荀灌,女,西晋人,十三岁时带领少数武艺高强的军士突围被困之城,替父亲请来援兵,解襄阳之困。
ps:两章合一章,断开看着不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