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可怕
这话婢女记得先前也曾听过。
那时候娘子被周六郎挟持强留在周家,她曾提议去找张老太爷帮忙。
娘子拒绝了。
“不用,我还没到,无路可走的时候。”
她还说。
“我只是不喜欢,将希望寄托在,他人身上,而已。”
“更何况,现在一切,都正如我所意。”
莫非,现在的一切,也正如她的意?
“这一次算是应对无事了。”徐茂修接着说道,“只是这些人只怕不会就此罢休。”
范江林也点点头。
“尤其是不单是为了要些钱来的,就怕是背后有人故意惹事。”他说道。
“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那些泼皮来闹事时,当时就该打死了事!”徐棒槌喊道,瞪眼红脸举着拳头,“要是当时我在早就一拳打死他们,现在也不晚,要我说,咱们就去找到那些泼皮,分出个你死我活。”
徐棒槌脾气暴躁,当日他和一个弟兄外出采买,回来后听说气的哇哇叫,只恨自己没在场,没来得及好好的揍一顿那些泼皮。
“休的胡言。”徐茂修瞪他一眼摇头,“你不知轻重,这里是京城,打死了人是要吃官司的,你要毁了店吗?”
这也是他这次进城来为什么偏偏带着徐棒槌,怕的是万一有人再上门惹事,徐棒槌莽撞惹祸。
“是啊,要吃官司。”程娇娘点点头说道。
徐棒槌闷声低头气呼呼的不说话了。
“不过,七哥说也对。”程娇娘又说道。
徐棒槌立刻抬头,一脸惊喜。
“是吧?妹妹,我说的对吧,对那种人就该打死了事。”他喊道。
程娇娘点点头。
“是,打死了事。”她含笑说道。
徐棒槌瞪眼看着程娇娘一刻,反而泄了气。
“妹妹不要安慰我了。”他垂头说道,“哪里能随便打死人。”
程娇娘看着他笑了。
“哥哥,不敢么?”她问道。
这话就涉及到男人尊严问题了,徐棒槌立刻瞪眼抬头。
“哪个不敢!”他喊道,“我徐棒槌打杀的西贼没十个也有八个,几个泼皮算什么!”
“那就打死吧。”程娇娘说道。
徐棒槌听到这里有些觉得不对了,瞪眼看程娇娘。
“妹妹,说真的?”他迟疑问道。
“我不说假话。”程娇娘微微一笑说道。
徐棒槌瞪大眼,徐茂修和范江林也不由对视一眼,面色惊讶。
不是为了劝慰徐棒槌顺着说些话吗?
怎么?
“我们不能惹上官司。”程娇娘说道,“所以,要给他们一个痛快。”
一旦惹上官司,少不得一并被拉入官府,官府是什么地方?狱中是什么地方?一桩案子如果他们愿意,想大就大想小就小,时间金钱耗费,别人耗的起,他们耗不起。
但是,不能惹上官司,所以要杀人?这话说的不对啊。
徐茂修觉得自己脑子有些不够用,范江林和徐棒槌干脆已经不想了。
“那,妹妹的意思是要把事情闹大?”徐茂修试探问道。
杀人可不比斗殴,事情可就大了。
“凡事,只要能晾到人前说,就没有什么可怕的。”程娇娘说道。
可是,那是杀人啊。
徐茂修有些不知该怎么说,他看着眼前的女子,少女,十四五岁,容貌秀美,形容娴雅,端庄而坐,一举一动一笑一撇没有一丝一毫失礼之处。
可是,她却在说,杀人,不是说天气如何!
杀人!
这一瞬间徐茂修不由想到第一次见她的场景。
不是病醒了之后道谢那次,而是暗夜里将死的时候,他那时候虽然看起来昏迷不醒,不能动,其实却什么都看得到听得到,或许是因为就要死了吧。
他听着兄弟们的悲愤哀鸣,看着漆黑的夜空,曾经折磨的伤痛已经感受不到了,也许这样死了也好,这就是命吧。
只是病,又不是命,哪有不治的。
有人站在他身前说道。
木然略有些沙哑的女声,却似乎一瞬间撕裂了黑的夜。
他抬起头,看着眼前的女子,面容在夜色四盏灯下明亮柔皙。
“请妹妹说来。”他整容说道。
………………………
次日,午后。
玉带桥程宅,厅堂很是安静,程娇娘一直有白日小憩的习惯,虽然还没夏日,坐在门廊下做针线的半芹也有些困乏。
她打个哈欠,看旁边的婢女。
婢女手中拿着针线怔怔发呆。
半芹有些不解,才要张口喊,门被陡然敲响了,梆梆两声,发呆的婢女打个哆嗦,面色浮现惊恐。
“谁?”她脱口尖声喊道,手中的针线落地。
“是我,半芹。”
门外有女声两声说道。
从门房里跑出来的金哥儿已经没有半点疑惑了,世上有三个半芹,两个在家里,一个在外边,他如今一点也不糊涂了。
“娘子睡了?”
丫头在廊下坐下,一面压低声音,一面将一盒子点心推过来。
“新做了几个点心来给娘子尝尝。”
其实家里也能做…
半芹笑着接过来。
“还特意送来。”她说道。
“我和老太爷过几日要出门,所以借口来见见娘子。”丫头笑道。
听她说到这里,一旁一直有些怔怔的婢女猛地抬起头。
“太爷要出门?”她问道,眼中有些微微失措,“要去哪里?这几天就走?去好几天吗?”
两个半芹都看着她。
“是啊。”丫头说道,带着几分试探,“姐姐,可是,有什么事?”
婢女坐回去,带着几分掩饰。
“没有。”她摇头说道。
两个半芹对视一眼。
“娘子还没醒,姐姐们先尝尝如何?”丫头笑着岔开话题,打开点心盒子。
半芹去煮了茶,三人在廊下坐着,金哥儿也被分了一些在院子里吃,低声说笑一时,气氛缓缓,只是婢女的神情始终有些怪异。
“姐姐,你怎么了?”丫头干脆问道,“可是有什么事?”
似乎不愿意让张老太爷离京,是怕出什么事没得依仗吗?
婢女迟疑一下。
“你们..见过..杀人吗?”她忽地问道。
半芹和丫头吓了一跳。
半芹摇头,丫头也跟着摇头,但旋即神情微微一怔,面上浮现几分惊惧。
杀人……
空中忽地滚到一道雷。
她的眼前有两个人形火团张牙舞爪的燃起。
丫头发出一声尖叫,握住耳朵。
她的尖叫,让半芹和婢女都跟着尖叫,三个丫头在廊下挤成一团。
“你们怎么了?”
雷声滚过,程娇娘的声音从室内传来。
三个丫头回头看去,见程娇娘站在门口,散发披衣,面容安然的看着她们。
天上闷雷远远,院子里安静依旧,只有竹笕敲打石头的声音。
金哥儿从地上爬起来,一面拍衣服上的土,一面去捡地上滚落的点心。
“真是黄毛丫头,打个雷就吓死了!”少年人尖声喊道,带着被几个丫头的喊叫吓的摔倒的羞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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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够了
天上闷雷不时的响起,天色渐阴,想必傍晚就会下雨。
“夜里才会下。”程娇娘说道,一面看着起身告退的丫头。
“惊扰娘子了。”丫头带着满满的自责再次垂头说道。
婢女神情也是如此自责,只有半芹忍不住噗哧笑了。
“所以说人吓人才吓人。”她笑道,伸手掩嘴,“我日常可是不怕打雷的。”
“我那时已经醒了。”程娇娘说道,“不算惊扰。”
丫头带着几分羞愧的笑了笑,告退。
“我去送送。”婢女说道。
以往这种事都是自己来做的,半芹停下脚,看着迈下台阶的婢女。
“娘子,你要写字吗?”她便转身问道,“我把书房已经收拾好了。”
程娇娘点点头,主仆二人向书房而去。
这边婢女跟着丫头出了门。
“姐姐不用送的,快回去吧。”丫头笑道。
婢女伸手拉住她,神情复杂。
“真要出去好几天吗?”她问道。
又问这个,丫头看她有些凝重。
“姐姐,到底有什么事?”她问道。
婢女垂下视线。
“没事。”她又摇头说道,抬起头一笑,“只是我总想太爷在京的话,娘子有个依靠,毕竟家业越来越大,亲族又那样不可靠。”
丫头看着她笑了。
亲族那样不可靠又如何?
孤身道观险境如斯又如何?
“别怕。”她说道,伸手拍了拍婢女的胳膊,“听娘子的话,就什么都不用怕。”
婢女看着她。
“姐姐。”她迟疑一下说道,“你,见过杀人吧?”
又不是真的黄毛丫头,一声闷雷怎么能吓成那样失色,人吓人才最吓人。
丫头看着她抿嘴一笑。
“我只见过人作孽天不留。”她说道。
大雨果然在日落时分浇下,街道上密集的人群顿时散去。
一间宅院里,一个男人急匆匆冒雨而进,摘下斗笠蓑衣。
“朱五。”屋内四五个人男人喊道,语气不善,“这钱再不送来,我们弟兄就要出殡了。”
被唤作朱五的男人哈哈笑着,将一把钱扔在地上,发出哗啦的声音,可见数目不小。
屋内男人们面色稍缓。
“是我考虑不周,没想到那里竟然养着几位好汉,让诸位受惊了。”朱五似笑非笑说道,“这些钱是给诸位压惊。”
这话说的客气,听起来却总有些刺耳。
“呸,什么好汉,不过是我们一时疏忽。”为首的男人啐了口说道,脸上围着一圈白布,遮住鼻头,看上去颇为滑稽,这一说牵动伤口,他不由呲牙,心中怒火更胜,“老子非要他们好看不可,要不然以后就不用在这京都城中混了!”
“王大,这吃亏难免。”朱五笑道,“莫要太动气。”
这话无疑更是羞辱,几个泼皮骂骂咧咧的就要站起来。
“朱五,你也不用言语羞辱俺。”王大哼声说道,“俺自己丢了面子,自然会去找回来,这跟收不收你的钱无关。”
不收钱你们这些怂货肯去白干?面子?你们这些泼皮无赖还真以为自己是什么好汉了?
朱五心里嘲讽道,面上却是笑容依旧。
“王大你误会了,我可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出气也一定都要动拳头嘛。”他说道。
王大咦了声,看着朱五。
“那有如能如何?”他问道。
“有官府嘛。”朱五笑道。
王大一愣,旋即想到了什么一脸恍然。
送走了朱五,屋子里的男人迫不及待的将那包钱唰啦倒出来,散落一地的大钱让男人们都眼睛放光。
“看来这个太平居碍眼的很,会被人出这么多钱来整。”一个泼皮说道。
“看来不止是整整它了。”王大说道,摸着受伤的鼻子,一阵狞笑,“这是要吞食了它啊。”
惹事,引来官府,送进牢房,那种地方进去容易出来难。
“行了,收拾东西,给我叫些人,跟我报仇去!”他将地上的钱抓起一把抛起来,引得一群泼皮怪叫争抢。
一场大雨过后路上有几分泥泞,但这并没有阻碍王大等人特意赶着饭点来到了太平居。
“不对啊,这怎么没人啊?”
看着安静的门前,几个人停下来说道。
王大也下了马,打量四周。
曾经有个窑姐儿怎么唱的来着?门前冷落车马稀…
似乎听到动静,二楼上有个人探出头来。
“…我们有事停业,客官另寻他处落脚吧。”
有事停业?
王大抬起头看向二楼,见是一个伙计。
那伙计也看清了他们,顿时呀的叫了一声,缩回头进去了。
这一声无疑是宣战的讯号。
敌军都缩头跑了,还不快趁势而战。
泼皮们不用王大招呼,多年的经验让他们立刻围在酒楼前开始叫嚣呼喝。
“….开门…”
“…打了人就要躲起来吗?”
“….伤天害理没人管了吗?”
门板被捶的乱响,大路上的人纷纷投来视线,但并没有人敢来上前询问。
王大站在门前,包裹的猪头一般的大脑袋仰着,看着门上开着的一扇窗。
“打了人怕了就完了吗?爷爷这伤你们不管了吗?”他大声喊道,“让你们东家出来!”
楼上有人探出头,似乎被外边的阵仗吓得了猛地又缩回去。
这次再任凭咒骂也没人出来了。
“哥,他们躲起来,不跟咱们冲突,这样围门闹也没用啊。”一个泼皮走到王大身前,低声说道,“官府的人来了,也没办法啊。”
王大狠狠的看着眼前的酒楼,往地上啐了口。
“砸门冲进去!”他说道。
泼皮们叫嚣着应和冲向门前,还有向侧面后门而去的。
现场响起噼里啪啦的撞门声。
“都给我机灵点,别直接把人打死了,打断手脚什么的就行,还有自己找准机会也要躺地上…”王大叮嘱道。
“哥,你就放心吧,又不是第一次。”泼皮们笑道。
伴着这声应答,门前哄的一声,门板被撞下来了。
“狗娘养的…”
几个泼皮骂着冲进去,话音未落,却听的一声惨叫,为首的三人向后跌倒,砸在紧跟其后的其他人身上,门前顿时倒了一片。
这状况突然,在场的人又是一真混乱,叫的骂的喊的笑的,直到一个尖利的声音响起。
“…杀人啦….”
杀人?
正带着几分得意看着手下冲进去的王大愣了下。
“娘的,不是说下手轻点….”他啐了口狠狠骂道,抬脚就向那边过去,待走近顿时又停下,神情惊愕,似有不可置信。
手下七八个泼皮已经慢慢的退开,让他可以清楚的看到门前发生了什么事。
三个泼皮仰面跌在地上,目瞪口张,脖子一支长箭穿透,赫然身亡。
门内,有三人正慢慢的走来,他们的手中各自握着一把猎弓,略有些粗糙的未经打磨的箭头对准了王大。
王大认得为首正中的那个人,就是一拳将自己打碎鼻子的家伙。
此时此刻他依旧穿着那日的旧青布衫,神情沉稳,不喜不怒,慢慢的一步一步走来。
“你,你们想干什么?”王大喊道,脑子里有些轰轰。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他们来闹事了,还特意叮嘱不要打死了人,怎么转眼间自己的人就被射杀了?
“你们竟然敢光天化日下杀人!”王大身边的一个泼皮抖着身子尖声喊道。
徐茂修看着他微微一笑。
“为何,不敢?”他问道,话音未落,手中的弓箭嗡的一声离弦。
简陋的猎弓,在这双臂的力气下,怒射出箭矢,直直没入此人体内,站在他身后的一个泼皮清楚的看到从衣服冲钻出的带着血肉的箭头。
泼皮呕的一声,跌倒在地尖叫着胡乱爬动。
王大已经说不出话来了,他觉得自己是在做梦,有生以来最大的噩梦。
这是怎么回事?明明是最轻松惯做的一件事,怎么成了这般田地?
不就是打个架闹个事,不至于就动了杀器了吧……
这外乡人,真是不懂规矩!
“杀人…你们敢杀人…你们敢杀人…”他口中反复重复这句话,药布包裹下的双眼充满了惊恐。
“你也配成为人,你们是贼!”徐茂修喝道,又拔出一支箭搭弓对准王大,再次向前猛跨上前一步,“说,是谁让你来……我家偷抢秘方的!”
他先是语气弱弱,到说道谁让你来时猛地拔高声音,震得王大等人耳鸣轰轰,余下的那句话反而没听清。
王大等人看着面前的三个男人,他们手中拿的是很简陋粗糙,似乎是临时仓促做成的猎弓,甚至有一个人搭着的箭还没有铁箭头,但看着四周转眼躺下的四个泼皮,没人怀疑哪怕只是一根树枝,这些男人也能要了他们的命。
不仅是好身手,且还是凶狠的心肠。
早知如此,他绝不会贪图钱财贸然而来!
看着眼前这些泼皮已经被惊骇到魂飞魄散,徐茂修再次踏上前一步。
“说,是谁!”他喝道。
“是朱五!”王大脱口喊道。
话音刚落,徐茂修手中的箭离弦,嗡的一声,近距离的长箭准确无误的刺入王大的喉间。
王大倒地伸手在身前抓挠两下,瞪眼气绝身亡。
为什么,他说出了主使者,还被杀了?
第二十七章 请问
又一人倒下,虽然似乎还在抽搐,但已经不再是鲜活的人,而是尸体。
“五。”徐茂修说道,看着门前的尸首。
来时汹汹的十几个泼皮,转眼就死了五个,余下的六七个已经吓得跌坐在地上,看着面前越发高大的三个男人,抱着头砰砰叩头求饶。
而大路上路过的人也终于看清这里发生什么事了,哄得一声乱了。
范江林和徐棒槌站定在徐茂修身边。
“哥,真是不过瘾,我才射了一箭头。”徐棒槌舔着嘴唇,眼睛冒着光说道,将手中的弓箭对准地上叩头的余众,“把他们也都….”
“够了。”徐茂修说道。
五条人命,绝对不是小案子,他抬头看向路上,隐隐可见七八个差衙奔来。
如妹妹所说,事情闹大了。
大路上人群突然跑动,气氛异样。
“出什么事了?”周六郎问道,一面凝目向前看去。
肩挑手拎,推车赶马的人群不分前后都向一个方向奔去。
“你可真够好事的。”秦十三说道,在车中放下手中的书卷。
“我请你吃饭,怎么了?”周六郎说道,凝神看着前方,眉头微微皱起。
那些人群奔去的方向好象是……
“请我吃饭?太平居停业,来这里吃什么?”秦十三哼声说道。
“我又不是请你去太平居吃。”周六郎说道。
秦十三郎笑了。
“它停业自有停业的道理,你瞎操心。”他说道。
周六郎转过头看他。
秦郎君看着他。
“她是我妹妹,我操心也是应当。”周六郎哼声说道,“你,一天而已,怎也知道它停业不停业的?”
秦郎君哈哈笑了。
“因为,我也想要太平啊。”他说道。
说着话他们的车马未停,前行一段,前方的热闹便更甚,来回奔走的人也更多,互相询问。
“出什么事了?都跑什么呢?”
“快去看,太平居杀人了!”
太平居?杀人!
周六郎和秦十三对视一眼,皆在对方眼中看到惊骇。
这女人!他早就说过!惯会惹麻烦!
周六郎扬手甩鞭,马儿嘶鸣疾驰。
而与此同时,普修寺中两个僧人也迈入明海禅师的厢房。
“太平居来的人说是如何?”
明海禅师放下手中的笔问道。
“说是有人觊觎太平豆腐方技,起了冲突。”一个僧人恭敬说道。
明海禅师微微一笑。
“那是不可避免的。”他说道,意味深长。
室内沉默一刻。
“去吧,虽然我们方外之人,不用俗家礼法,但也难免红尘俗事羁绊。”明海禅师说道。
这就是要出面了,两个僧人领会应是退了出去。
“陈满堂啊陈满堂,你又欠下佛爷一个人情,可要还的。”
室内一声含笑低语便又陷入安静。
京都衙门的差衙在京城多是横行十几年的老手,没个眼色胆识心思灵敏,难在这京中安稳。
但今日之事还是让这些见惯了各种事的七八个差衙目瞪口呆。
四周一圈已经挤满了闻讯而来的民众,地上五具尸体还保持原本的样子趴卧,死者可怖的死前神情让民众们不时的骚动。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首的差役喊道。
“差爷,适才有这些贼子来我太平居意图偷抢,我等为自保不得不将其击毙。”徐茂修跨上前一步,态度恭敬的说道。
胡说,胡说。
差役心中喊道,带着几分惊骇看着眼前这个高大的男子。
“他们来你这里偷抢什么?”他不由脱口喊道。
这一句话让徐茂修眼神微微一眯,而人群外的秦郎君和周六郎也对视一眼,心中了然。
不加查证询问,就直接开口质问,可见对事情是有所了解的。
果然如妹妹所言,这些既然敢来就必然备了后手,表面上闹事,主要目的是要让他们牵涉官司,拉拉扯扯中一并进官府进大牢。
一旦进了大牢…
看看这些来的这么及时的差役,就知道还有什么后手等着他们。
果然要把事情闹大,只要能把事情晾到人前说,就没有什么可怕的,最怕的是躲在人后说不清道不明。
“差爷,你可知道我们这里是什么地方?”徐茂修说道。
“你这里不就是个酒肆吗?”差役喊道,带着几分凶神恶煞。
原本要理的不过是一个斗殴闹事的小案子,没想到竟然变成了人命案子,这跨度让他们有些头脑嗡嗡措手不及,不过至少进监牢的结果是不会变了,也不算收了钱没办成事。
“我们这里的确是酒肆,但我们这里还有一个作坊。”徐茂修说道,“太平豆腐作坊。”
作坊!
只要是作坊,大多数都有所谓的家传手艺,最忌讳的便是被他人窥探,甚至还形成了不请入他人作坊,如同无故夜入人家,杀之勿论的惯例。
差役面色顿变。
“我家的太平豆腐,想必众人皆知,其法与众不同。”徐茂修继续说道,一面抬高声音,对着围观的民众。
“是啊是啊,我知道我知道,跟别的的确不同。”
围观者立刻有人说道。
三月二十禅茶会后,虽然当日亲见豆腐雕刻的人不多,但往往是越看不到的越被人惦记,再加上普修寺素斋豆腐宴,太平豆腐的事很快传开了,带动京中附近许多豆腐制卖,只是偏偏都与那太平豆腐不同,不仅没有抢了生意,反而更衬的太平豆腐名盛。
听到徐茂修说出这话,围观的民众都带着几分恍然。
如此好方技,觊觎的人必然很多。
“真是可恶,竟然青天白日来明抢!还有没有王法!”
便有人仗义执言喊道。
这话引得更多人符合。
“是啊是啊,太可恶了!”
“这些泼皮前些日子就来过,果然心存不良!”
这还没怎么呢,三两句就给这件事定了罪了,差役有些慌神,忙呵斥周围的民众,人多嘈杂,也看不清是那个煽风点火带头说话。
周六郎看着眼秦十三,秦十三笑着放开拐杖坐回车中,冲他挤眼笑了笑。
“你这人休要信口胡言,这青天白日的,就是要抢也不会这时候来。”他喝道,一面示意其他差役驱逐越来越围上来的民众,心里很是后悔没有多带些人来。
谁能想到原本是在轻松不过的一件小事,竟然成了这般田地!
这些凶汉,竟然敢杀人!
杀人啊那是!他们怎么敢!
徐茂修冷笑一声,转身又看向差役。
“差爷,某不敢信口胡言,这青天白日,怎么敢颠倒黑白,这是我亲口问,这贼首亲口承认的。”他朗声说道,一面伸手指在一旁瑟瑟蹲坐的剩余的几个泼皮,“不信,你问他们。”
说到这里,徐棒槌抬脚踹其中一个泼皮。
“问你话呢!”他瞪眼喝道。
那泼皮早已经被吓得心神恍惚,又想起方才这个凶汉还拿着弓箭冲自己比划,跃跃欲试的想要把自己也射死。
他惶惶抬头冲着徐棒槌就叩头。
“说,是不是朱五让你们干的!”徐茂修喝道。
朱五这个名字一出,差役们都面色大变。
竟然真的问出来了?
这怎么可能!
“我当时喝问你们老大,是谁让他来我这里偷盗方技的,他亲口说出朱五二字,你们听到了没有?”徐茂修再次喝问道。
几个泼皮脑中嗡嗡。
听到了没有?听到了没有?
当时三个同伴入门就跌死在面前,紧接着王大身边的得力人也因为只说了一句话就被射穿了,然后那三个凶神拿着弓箭一步一步逼近。
“说,是谁!”
“朱五!”
伴着这一问一答,王大在他们面前被射穿了咽喉,横行霸道这么多年的西街一霸就这样一句话没留瞪眼归西了。
徐茂修再次踏上前一步,竖眉瞪着五人。
“说,是谁觊觎我们的秘方指使你们来抢夺的?”他喝道。
“说,是谁!”
几个泼皮纷纷抬头。
“是!”他们竭力喊道,“是朱五!是朱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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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谢盟主打赏撑榜!
我别的不多说,只想问一句,你们告诉我,就目前来说,我讲的这个故事,可还是好看?我只要你们一个回答,是还是不是。
如果是,一切就足够了。
第二十八章 是非
伴着这些泼皮的嘶喊,围观的民众议论纷纷指指点点,差役们面如土灰神情惊骇。
这可是当场发生,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众目睽睽之下,没有威逼利诱,没有串供,这也是王大自己带来的人,不是栽赃陷害,他们喊出这样话,几乎就是断定了事实。
这他娘的到底怎么回事!说是来让这些人入狱,怎么这些人没事,他们倒死了一半,而且还成了自罪该死?!
而另一边徐茂修握在身侧的手慢慢的松开,手心里汗津津。
好了,成了!
几个泼皮算什么,那就打死吧。
他的眼前浮现那女子木然的神情以及话语。
徐茂修缓缓吐出一口气。
是啊,几个泼皮算什么,打死也就打死了。
“爷爷,爷爷。”
窦七连滚带爬的向前,伏在刘校理的身前,伸手抓住他的衣袖。
“爷爷,这可如何是好啊。”
他面色惨白,双眼发红的喊道。
刘校理有些嫌弃的甩开他,面色阴沉。
“如何?你自己不知道吗?”他说道,带着几分嘲讽不屑,“你不是挺能的吗?”
窦七伏头在地呜呜哭出声。
“你可真行啊!”刘校理说道,看着跪趴在身前的窦七,“竟然还学会花钱买泼皮闹事了?你以为你还是在京城外开行脚店吗?丢不丢人啊?说出去京中的正店笑掉大牙!真是烂泥扶不上墙!你这脑子怎么想的?”
他越说越动气,声音有些尖细。
“爷爷,爷爷,我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啊。”窦七哭道,伸手抹着鼻涕眼泪,“那是我家的地方,那是我家的风水,李大勺还是我家的厨子,他在我家那么多年,学了我家不少秘技,那太平居就是占我的便宜才有今日!”
刘校理呸了声,看眼前的窦七带着几分嫌弃。
一开始收拢此人是看他有几分小聪明,又一心巴结自己,再说那酒楼着实生意不错,是一个大进项,现在看来这家伙也只是小聪明而已。
“你财迷心窍了!那怎么就是你的了?”刘校理骂道,“真是小人心肠,庸人自扰!”
窦七呜呜哭,脸上的擦的粉被冲的一道道,看上去很是滑稽。
“爷爷,我只是咽不下这口气。”他重复说道。
“咽不下也得咽下!”刘校理沉脸喝道,“你真是蠢货,也不想想,敢在京中开酒肆,又能在明海老和尚面前出风头的,又岂是一般人!身后若没有依仗,还轮得到你出头?那群没头发的贪贼早把那太平豆腐收入囊中!还能留来栽赃陷害那群泼皮?”
窦七伸手抹着眼泪,心中浑浑噩噩,此时也似乎回过神来。
“可是,可是我都查了,官府报备的太平居的东家就是那几个外乡人….”他说道。
刘校理再次嗤声。
“这么说,你送我的干股没有报备,以后你就不打算认了吗?”他似笑非笑问道。
窦七忙摇头说不敢。
“你不敢,那几个外乡人就敢吗?”刘校理骂道,“蠢货,写在明面上的算的什么厉害,那没写出来的才是要紧的!”
窦七低着头不敢再说话,其实他心里自然也猜得到,只不过想要试探一下,没想到,对方竟然如此凶悍,他不过刚伸手,就被咬掉了胳膊,看着架势还想要吞了他。
“爷爷,那,那现在怎么办?”他垂头丧气问道。
刘校理狠狠瞪了他一眼。
“尽给我惹事!”他说道,“京官多不易,多少人背后盯着,我小心翼翼独善其身到如今,还要给你们收拾祸事!你的事,别来问我!”
“爷爷,孙儿没得别的依靠啊。”窦七顿时嚎起来,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
肯骂就好,肯骂也是一种管,一种理会,怕的是连骂斥责都没。
几番言语之后,刘校理招来人问。
“如今人在哪里?”他问道。
“半个时辰前都被带到京都衙门。”随从说道。
“衙门…”刘校理若有所思,“既然进去了….”
“大人,普修寺的人也去衙门了。”随从低声说道。
那些红尘外的和尚们虽然是吃素的,但气势行径上可也不是吃素的。
大庙观声名赫赫,所盘结的关系也是错综复杂。
要不然也不会侵吞的地产越来越多,收养的梵嫂越来也多……【注1】
刘校理的面色一黑,立刻又瞪了窦七一眼。
“听到了没有?你这蠢货!”他喝道。
窦七低着头不敢再说话。
“堂上已经应对了,那太平居一口咬定王大亲口承认是朱五指使他们偷抢太平豆腐秘方,又有王大的随从作证。”随从接着说道。
“王大怎么会承认!再说,朱五也不是这么吩咐的!”窦七喊道。
“承不承认都无关紧要了!”刘校理喝道,“如今王大已经死了,死无对证,偏偏生者又如此说,且朱五的确给了一大笔钱。”
说到这里,又是恨恨。
你要是找人也找些靠得住的,找这些最低等的泼皮无赖,三下两下就被诈的不知道东南西北了,除了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没一点用处!
刘校理起身在屋中来回走了几步。
“如今快刀斩乱麻。”他停下脚说道。
窦七以及随从都抬起头看他。
“让朱五,自我了断吧。”刘校理说道。
窦七面色惊愕。
“爷爷,爷爷,那..”他有些不可置信。
怎么会这样?他是要给那太平居的人一个教训,怎么最后却是要了自己人的命?!
“爷爷,就没有别的办法吗?已经到了官府了,咱们也能压下来….”他不由跪行前几步说道。
“别的办法?”刘校理回头看他,面色阴沉,“那你去想吧。”
为了一个小小的市井牙子,就想要他刘校理出面,且极有可能跟一个尚且不知高低的对手相撞,开什么玩笑!
“只要他能了断,一切事,我会让人推到他身上,我也能确保官府不会在追究。”他说道。
窦七还有些神魂不舍。
“自从第一次你们去闹事,到今日人家应对,干净利落,出手狠准。”刘校理淡淡说道,“如今距离事发就要三个时辰了,你再迟疑,等人家拿住朱五,七郎…”
他轻轻喊了声。
窦七却打个机灵,抬起头看着刘校理。
“只怕到时候为难的就不是朱五,而是你了。”刘校理说道。
窦七俯身低头。
“是,多谢爷爷提点周全。”他说道。
原本想踩人家一脚恶心一下,没想到竟然跌断了胳膊,这一次真是亏大了,窦七垂头咬牙。
太平居!
夜色沉下来时,秦郎君已经在屋中有些坐立不安,旁边陪坐的婢女有些奇怪,她们很少见他如此。
“郎君,我们来下棋吧,我这些时候进益很多呢。”一个婢女便拉着他笑道。
秦郎君笑着摇头。
“心不在,心不在。”他说道。
“那郎君心在哪里?”两个俏婢女笑道,“是在哪个小娘子那里么?”
秦郎君哈哈笑了,又点点头。
“没错,是在一个小娘子那里。”他笑道。
两个婢女不由对视一眼,真的假的?
门外脚步声响,秦郎君忙拄着拐紧走几步迎接。
周六郎一手搭着斗篷迈进来。
婢女们忙上前接过斗篷,施礼退了出去。
“怎么样?”秦郎君问道,眼睛亮亮带着几分兴奋。
周六郎撩衣坐下来,端起茶碗喝茶。
“就在一个时辰前,朱五从位于城南石头巷自己外室的宅子里用草席卷着抬出来了。”他说道。
秦郎君意味深长的笑了。
“好。”他说道,“好。”
“这几个男人,倒也有点用处,下手可真够狠的,胆子倒也不小。”周六郎说道。
秦郎君看着他微微一笑。
“这几个男人…”他拉长声调重复一遍。
周六郎立刻瞪眼。
“你阴阳怪气做什么?”他喊道。
秦郎君哈哈笑了。
“你知道,还问我。”他笑道。
周六郎呸了声,端起茶碗一饮而尽。
“不过,这几个男人真的可靠,单凭说让如此就敢如此,就足以可用。”秦郎君点点头赞叹道。
那是杀人,白日当众杀人,尽管说他们事先已经得到保证,但,世上万事都有万一。
万一那些随众没有被诈唬的作证,万一普修寺的人没有出面相保,万一那泼皮背后的人要死磕。
不管哪个万一成为现实,不管再怎么补救,他们这些直接动手的人都是难逃罪责的。
这是什么样的信任可以能够不计生死,只要她说,他们就去做啊。
室内默然一刻。
秦郎君想到什么,看向周六郎开口打破沉默。
“六郎,你不是一直不知道什么是诚心?这就是诚心。”他忙忙说道。
周六郎拉脸呸声,起身。
“什么诚心!你古古怪怪的说些什么!我走了!”他没好气的说道,甩袖拉开门大步走了。
秦郎君笑着目送他远去,长长吐口气,从几案上拿下一支笔,沾了些许墨,随手在一旁的屏风上画了两个圈。
“又一个…”他慢慢说道,握着笔,看着屏风。
鸟木石屏风一角,有三行竖排墨勾圈,第一行两个,第二行五个,新添的第三行一个圈墨迹浓浓,夜灯摇曳下带着诡异的美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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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在南北朝时期,和尚结婚成风,此时,和尚的老婆也有了专门的称呼“梵嫂”,小和尚则敬称之为“师娘”。
唐代,法律上虽然没有禁止和尚结婚的条款,但在实行执行过程中,是不允许和尚娶妻的。如果娶妻被发现了,和尚要被罚去做苦役的。前文中车夫与婢女交谈中提过。
中国历史最早从法律层面禁止和尚娶妻的,出现在宋朝,但并未禁止住。
明朝最严厉,和尚出身的朱大人一向雷厉风行杀人不眨眼,因此命可以“乱棍打死”的,术语叫“捶死勿论。
第二十九章 罢休
天大亮的时候,婢女已经在院子里来回走了好几次。
“半芹姐姐,你等什么呢?”金哥儿问道。
“半芹怎么还没回来?”婢女也问道。
两个问句,一个名字,但金哥儿已经不会觉得茫然了。
“半芹姐姐才出去的,要半个时辰后才回来。”他立刻答道。
婢女握着手转了几步。
“怎么不早点去?”她嘀咕道。
“半芹姐姐一直这个点去。”金哥儿嚼着一根麻糖含糊说道,“为什么要早点去?”
“现在不是…”婢女抬头说道,话说一半停下。
对啊,现在不是正有事的时候,怎能自己先乱了阵脚?
郎君们除了那日晚趁黑来过一次后,便再没来,也没人派人来说话交代,娘子也没有让金哥儿去太平居探看,半芹依旧一如既往的出门买菜。
家里人都安安静静,自己慌个什么劲。
那个半芹厨艺越发精进,这个半芹走街串巷听闲言查碎语,怎么自己这个半芹反而不进而退呢。
好歹也是当初跟着娘子从狼群中走过的人,怎的这点事就慌了神了?
又或者说,人,比狼要可怕。
“半芹姐姐,现在怎么了?”金哥儿问道,看着她说了半截话又停下,一脸不解。
婢女冲他笑了笑。
“现在娘子该练箭了,你要不要一起去玩?”她说道。
因为看程娇娘喜欢射箭,徐茂修便在家里打了靶子,每日上午,程娇娘写完字后,就会用徐茂修给她做的小弓箭玩半个时辰。
对于男孩子来说,刀箭兵器永远是最感兴趣的,金哥儿吵吵闹闹自己也做了个简陋的弓箭跟着玩。
“等郎君得闲了给我也做一个。”他说道,十分艳羡程娇娘的弓箭。
周六郎一夜没睡,练武场上下来后光着身子在水桶边站了好久,直到婢女实在忍不住提醒才回过神。
任由婢女擦拭了身子,换上干净衣衫,周六郎在屋子里走动一刻,还是抬脚出门。
街上人潮涌涌,叫卖声声,到处花红柳绿,笑语升平
其实,也就是死了几个泼皮而已,还是最低等的泼皮,虽然他们活着比普通百姓看起来肆意,但他们死了就跟街边冻死拉走的乞丐没两样。
还指望闹得全城人色变惶惶不成?
周六郎站在街边失笑,目光落在前方,一个熟悉的丫头正拎着篮子走向家门。
“半芹姐姐,你回来了。”
金哥儿打开门手里还拎着自己的小弓箭,看着半芹还没扬起笑脸,就从半芹身旁猛地伸出一只手,门被一把推开了。
金哥儿和半芹都吓了叫了声,周六郎已经挤开他们迈进来。
小小宅院里,布置的素雅精致,竹翠花娇,流水潺潺。
山石旁边,一个女子转过身。
素衣束袖,明眸皓齿,手中一把弓箭对准了周六郎。
周六郎站住脚,看着她。
这是一把简陋粗糙的木弓,丝麻绞弦,日光下打磨过的箭头闪着亮亮的光,似乎随时都能离弦而出。
再简单的弓箭也能杀死人,比如那几个泼皮。
婢女金哥儿半芹都止住了呼吸,呆呆看着对峙而立的少女少年。
不会真的射吧……
程娇娘收回视线转身松手,嗡的一声,竹箭离弦稳稳的扎入几丈外的草靶中心。
院子里响起拍掌声。
“娘子好厉害。”婢女笑欢呼道。
程娇娘收手站开几步。
“金哥儿,该你了。”婢女笑着招呼道。
还在门边呆呆的金哥儿迟疑一下,便应声是高兴的跑过来。
院子里响起顽童婢女笑闹声,半芹看了眼站在一旁的周六郎,又看了眼另一旁的程娇娘,低下头拎着菜篮向厨房去了。
金哥儿的弓箭反反复复的射不中,婢女笑的前仰后合。
“你一边去,看看娘子来。”她笑道。
程娇娘便再举起弓箭。
她的动作很沉稳,束起衣袖露出的手臂虽然瘦,但并不孱弱,周六郎站在这边可以看到她的侧面,日光下少女高挺的鼻梁上有汗珠闪闪。
嗡的一声,长箭离弦。
“娘子又射中了。”
婢女的欢呼声响起。
“金哥儿,金哥儿,你再来试试。”
周六郎转身走开了,自始至终他一句话没说,也没有人和他说话,就好像他这个人从来没有进门一般。
“娘子,他又发什么疯。”婢女这才低声问道,一面用手巾给程娇娘擦去脸上的细汗。
程娇娘看了眼周六郎离去的方向,影壁挡住了视线,金哥儿已经颠颠的过去关门了。
“我又不是他,怎知道。”她说道,将手中的弓箭递给婢女,伸手抖下衣袖垂落,向屋中而去,“半芹,今日街上有何新鲜事讲来听听。”
放着一碗水一盘精致糯米点心的托盘被轻轻的推过来。
洗漱过后,换了干净襦裙罩衣的程娇娘伸手拿起一块点心放入口中。
“…街上人说南街有几个泼皮惹了事,好似是抢了人家的机密身价要物,结果被打死了,官府正在查同党呢…”
半芹在厅堂里跪坐说道,眼睛亮亮。
“今日城门查的可严了,好多人挤着进出不便,都抱怨连连,说官府无用。”
程娇娘神情无波,一旁婢女的脸上难掩惊骇。
真的,杀了?
那,太平居……
“今日菜场有新鲜的鱼,只可惜我去的迟了没买到。”半芹带着几分遗憾说道,“都被城外太平居买走了。”
说到这里又停了下,想到什么。
“哦对了,还有,普修寺今日从城外运来一大车太平豆腐呢,今日的素斋肯定有多人能吃到豆腐宴。”
婢女坐回去,神情有些怔怔又有些恍然。
“哦,娘子。”她喃喃说道,“原来这就是你要佛爷看诚心的缘故啊。”
一个素斋供奉,她最初想到了扬名,但是没想到聚财,知道了聚财,没想到还有仗势,以后,还有什么?
几个泼皮而已,用不着劳动老太爷。
可不是嘛,几个泼皮而已,大网早已经张开,自以为凶恶闯进来不过是自寻死路罢了,不足挂齿,不足费心。
一天一夜的时间这件发生在京城外,民众的得知详细信息的并不多,而等他们得知,已经是七八天以后,且事情的真相便是南街人牙子朱五觊觎太平豆腐秘方,买动泼皮去抢,结果被人打死了。
这是唯一流传也是确凿无误的真相。
“…算了,越来越不好吃,就这几样,没意思,走了…”
大厅里散座的几个客人说道,看着眼前摆着的过路神仙,热气袅袅中再不觉冬日时的仙气,反而有些燥意。
“热死了。”一个也说道,摆摆手,“不如我们去太平居吧,听说那里的茶点十分合口。”
“太平居?前一段杀了人的太平居?”立刻有三四人说道,面带几分犹豫。
毕竟在杀了人的地方吃饭很是别扭。
“杀了人又如何?敢来太平居惹事,岂不是自寻死路?那可是佛祖保佑的地方。”
“对啊,当时好些人看到了,那泼皮就是被一只冒着佛光的箭射死的….”
“果然?那走走,看看去…”
看着这桌客人结账而去,再看几乎没什么人的大厅,站在门帘后的窦七脸色铁青,握着一把折扇的手颤抖。
朱五死了。
为了不让跟随自己的人心寒,也为了日后还能使唤动人,他做尽了悲伤姿态,也撒出去大把的钱财,完成了让朱五父母妻子后半生无忧的许诺。
案件结了。
为了结了这个案件,他明里暗里又送出去一大笔钱。
明明当初是为了让这个案子成,结果最后自己竟然不得不急着让这案子结。
里里外外的算下来,短短时日他扔出去了将近万贯,以至于酒楼都没了周转现钱,但他不敢卖房子卖地,只怕一动被人看出什么,不得不从刘校理的途径借了高利,这又是一笔割肉钱。
银钱破费,家财去了一半,这是因为谁?
太平居!
心思不定,日夜难安,酒楼的生意越来越差,这是因为谁?
太平居!
自己这边吐血又花钱,却换来了太平居佛爷庇护的威名!
太平居!
窦七将折扇狠狠的打在墙壁上,双目血红。
此仇不报,誓不罢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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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道谢
“程姐姐!”
穿着碎花襦裙的陈丹娘笑着跑下台阶。
“十九娘子慢点。”婢女含笑屈膝伸手虚扶。
陈丹娘已经拉住程娇娘的手。
“程姐姐,你真的要请我们吃饭?”陈丹娘仰着脸急巴巴的问道。
“不是请我们,是请祖父。”陈十八娘紧跟着走过来,一面自然的挽起程娇娘的胳膊,又发现什么似的打量她,“咦,我记得没我高啊,怎么几日不见好似比我高了一些?”
“程姐姐就是比你高。”陈丹娘说道。
陈老太爷的院落枝叶茂盛,初夏的日光斑驳的罩在少女女童身上,明媚的笑容璀璨耀眼。
陈老太爷含笑看着眼前如画般美景。
脱了木屐,穿着白袜的三人进入厅堂,陈老太爷笑着受礼。
“自从老儿我病好了,能请程娘子登门真是不易呢。”他笑道。
程娇娘微微一笑。
“人虽然不忌,我自己还是要讳的。”她说道。
陈老太爷点点头,看着眼前的与孙女一般大的少女,神情复杂。
行事进退有据,不悲不喜无怨无怖,不管坐在多热闹的场合,她也始终孤立与外。
是因为曾经无依无靠,所以才有如今不依不靠吧。
“我今日上门,是特来道谢的。”程娇娘说道,再次低头施礼。
陈十八娘和陈丹娘不解的看着她。
“是因为我母亲送你的衣衫吗?”陈丹娘问道。
陈十八娘瞪了她一眼,那也不会来谢老太爷。
那是为什么?
她有些不解,但世间不解的事太多了,不是都要问出口的,打破沙锅问到底也只有在幼童初识人世的时候才会做的事。
她又看向祖父。
陈老太爷神情淡然,还带着几分笑,显然知道这娘子说的是什么。
道谢?
施者受者看样子都知道,只有他们这些旁观者不知。
这一段程娘子和祖父只是在复诊的时候见过一面,莫非那时候她求了祖父什么,可是,最近也没什么跟程娇娘有关的事发生啊,应该不会是还没解决的事情,要不然也不会前来道谢。
“程娘子这话就见外了,你对我可是救命之恩。”陈老太爷笑道。
“不敢担救命之恩,只是医者之道而已,况且老太爷你也付足了诊费,已经互不相欠了。”程娇娘说道。
“那这么说,这次我也没帮上什么忙,都是你自己自救而已。”陈老太爷笑说道。
程娇娘看着他笑了笑。
“世道艰难。”她说道,“有些人不需要特意说什么做什么,只要能站在那里,对我来说,就是最大的相助。”
陈老太爷哈哈笑了,笑容里也有些惊叹。
其实他真不知道竟然会闹出这等事来,当初他不过是认为提点一下要扬名而已,谁想到转眼间太平居就杀了人。
这个消息还是普修寺的老和尚敲着边角告诉自己的,顺便捞走了自己一块好茶,距离事情发生已经五天了,当时就吓的他出了一声冷汗,心里还暗自喊了声庆幸。
庆幸自己那日茶禅寺在老和尚面前说了话,要不然事情发生了再来找,来来回回的时间根本就不够用。
杀人的是看店的人,但她毕竟是真正的店主。
那可是杀人呐,真死了人的,她是不是也被吓到了?
他看着眼前的小娘子,面色木然,看不出丝毫的受惊。
莫非,她早就知道要出人命?甚至,人干脆就是她命令杀的?快刀乱麻且震慑十足。
杀人呐!
陈老太爷眉头跳了跳。
这边陈丹娘不知道和程娇娘说了什么,她自己先依着程娇娘的胳膊咯咯笑起来,程娇娘也露出一丝笑,又微微侧身听陈十八娘低声说话。
过了年,这少女又长开了几分,虽然依旧瘦削,但白玉的面容添了几分血色,微微一笑晶莹剔透,眉眼里也似乎有了少女们应有的璀璨烂漫。
陈老太爷摇摇头,到底还是个孩子呐,出门在外没得依靠的孩子。
“姐姐,你要请我们去哪里吃?”陈丹娘问道,不待回答便自己答了,“我想吃太平豆腐。”
“又不是请你。”陈十八娘笑道。
“太爷还需要静养。”程娇娘说道,微微一笑,一面伸手慢慢的挽袖子,“既然是请客,便要诚心,所以,我想亲自为老太爷洗手做羹汤。”
此言一出,屋内的人都有些惊讶。
“姐姐,你亲自做?”陈丹娘问道,“不是让半芹做吗?”
以往她吃的点心,都说是程娇娘做的,但是,丫头婢女都是主人的,她们做便也代表主人做了,倒没想程娇娘自己也真的会下手。
不是说一直傻…病着吗?
不是要被人伺候吃喝的吗?
一直安静跪坐在门边的半芹此时施礼。
“婢子都是娘子教的。”她含笑说道。
陈老太爷听到这句话有些恍惚。
“姐姐,真好吃,这叫什么?”
“这是红豆卷。”
“小娘子真是手巧。”
“是我家娘子教我的。”
哦,果然…
陈老太爷点点头笑了。
“哦。”他说道,“那我就受之不恭了。”
陈绍迈进门的时候,先看到几个丫头招呼着说笑着跑,他不由皱眉,身旁的随从忙喝止。
“干什么呢?”随从低声喝道,“没规矩。”
丫头们怯怯的施礼。
“回老爷的话。”一个忽的说道,“程娘子下厨做饭,我们,我们都想去看看呢。”
程娘子?
陈绍面色一怔,不悦散去。
“程娘子今日来了?”他问道。
果然只要提到程娘子,老爷就不会发脾气,陈家对子女们规矩严格,但程娘子在陈家既享受了跟子女们一般的关爱,却不用遵守子女们的规矩。
三个丫头有些小得意的低着头吐吐舌头。
“是,特意来看老太爷,此时正给老太爷下厨烧菜呢。”她们叽叽喳喳说道。
亲自下厨?
这小娘子…
陈绍摇摇头,眼睛里却是笑意,丫头们你看我我看你缩头嘻嘻笑着踮脚跑开了。
“我知道。”
厅堂内,陈夫人接过亲自为丈夫整理了家居袍子,一面笑道。
“她这是不见外了。”她说道,“她如此,比来正经的给咱们回礼道谢还要好。”
“不觉得她古怪了?”陈绍笑问道。
陈夫人笑着横了丈夫一眼。
“看多了就习惯了。”她说道。
陈绍笑着坐下来接过婢女捧上的茶慢慢吃。
“一开始看着是挺怪的,也有些疏离,但如今看的久了,我反而觉得很喜欢呢。”陈夫人也坐下来带着几分感叹说道,“又安静,又不多事,而且知礼节又明道理,跟这样的人相处真是舒心又自在,怪不得十九娘总喜欢跟她玩,小孩子最知道什么人好。”
“是啊,能看到她的好,便会觉得好。”陈绍说道。
此时江州程家,夏时已浓,雨水蒙蒙,开春新修葺过的荷花池越发的妖娆怡人。
家里的女子们都已经又搬回荷花池居住,雨天里姐妹们聚在一起下棋玩乐很是怡然自得。
哒哒的木屐声从外边传来,穿着蓑衣的程七娘小跑进门,上了台阶来到廊下甩下木屐,廊下坐着的丫头们忙起身,还是一面解蓑衣,一面就被程七娘带入室内。
“七娘,你弄湿了我的地垫!”程六娘喊道,“那是我父亲才买来的南洋来的好地垫!”
程七娘哼了声,不仅没站开,反而用力的再地垫上踩了两脚。
眼瞅姐妹两个又要闹起来,丫头仆妇们忙劝。
“不说这个了,我有大消息。”程七娘说道,一面在姐妹们面前坐下来,眼睛亮亮。
“你能有什么大消息。”程六娘说道,抬起下巴带着几分不屑。
程五娘程四娘则笑着打圆场。
“我们说怎么不见你来玩,原来是听大消息了。”她们笑吟吟说道。
程七娘摆摆手。
“我说真的呢。”她又向前挪了挪,看着三个姐姐,“那个傻子,要成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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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只是个身份卑下的香奴,却有人慧眼识珠,要送她上青云。
不同的两个人,相同的一张脸,谁才是真心的那一个?
举手无悔他从不曾犹豫,她却不愿再入他安排的战局。
这条路上,她愿倾其所有,只问他敢不敢奉陪到底!
第三十一章 说起
此话一出,并没有出现程七娘意想中的反应,三个姐姐看着她有些茫然。
这是程七娘给哪个不喜欢的人代称吗?
是族中的姐妹还是交友的小娘子们?
“哪个傻子?”程五娘问道。
“还能有哪个?”程七娘不高兴的喊道,“家里不就一个傻子吗?”
一面嘟嘴。
“难道你们也成傻子了,这都听不懂……“
三人这才恍然。
“哦,那个,你那个嫡长姐!”程六娘点手说道。
程七娘顿时跳起来。
“那,那是你姐姐!”她嘟嘴喊道,“伯母当初说了养着她的!要论也是跟你最亲近!”
真是小孩子,这时候是纠缠话头的时候吗?
程六娘哼声不理会。
“她怎么会成亲?”她说道,“傻子怎么会有人娶?”
程七娘坐下来。
“真的,我刚才听我父亲和母亲说的。”她说道,一面歪着头回想,“说既然周家闹着要庚帖要傻儿嫁人,那咱们就找个人家让她嫁了便是。”
周家。
听到这句话,程六娘等人都明白了。
周家的人已经来家里好些天了,具体为何她们做女儿家的不便去亲自听问,但家中只有这么大,什么消息也瞒不住,很快就由各自的婢女丫头传来了话。
周家是来要那傻儿的庚帖以及顺便带走其母的嫁妆。
这种事程家怎么会同意,毫不犹豫的拒绝了,两厢已经吵闹好几天了,在外的程二老爷也告了假被叫回来理论。
“周家才不是要那傻子嫁人,不过是要诓走嫁妆罢了。”程六娘说道,带着几分了然,“周家,都没好人。”
周家没有好人,要不然也不会生出一个傻儿来,这是程家上下一致的认定,就如同周家认定程家没有好人所以才让他们家的女儿生出一个傻儿来。
这种理念已经让孩子们从小就记在心里了,确信无疑。
“就是说啊,谁会娶一个傻子啊。”程七娘点头说道,带着几分害怕嫌弃的神情。
“也是个,傻子?”程五娘接话说道。
程七娘咯咯笑起来。
“五娘不要逗我笑。”她笑着说道,抓鬓上插着的两个金坠子摇晃。
程五娘用扇子掩口眯着眼笑。
“真是的,什么傻子成亲,我看是周家不想养着那傻儿了,这才找借口来闹。”程六娘说道,一面看着程七娘,“二叔也是,哪里就用顺着他们的话说?你看吧,二叔一说给那傻子找人家,周家就定然立刻将人送来,二婶也是的,眼里就看着那些钱,也不想想,那傻子回来,我们可怎么办?”
程四娘和程五娘神情尴尬,程二夫人是她们的嫡母,但程大夫人是家中主妇,她们这做庶子女的还真不知道该怎么说,只得低下头装没听到。
程七娘虽然小,也是听懂话的,闻言哼声坐直身子。
“我母亲才不是呢,是大伯母眼里只有钱,还只往自己手里捞钱,让我们节俭。”她脆声说道。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程六娘也坐直身子竖眉说道,“要不是眼里只有钱,怎么会如此短见?”
程七娘小几岁嘴拙说不过,气的哇的哭了。
“爱哭鬼,无理便只会哭。”程六娘说道,“在家靠哭爹娘祖母惯着你,等将来嫁人夫君公婆可不会惯着你!”
外间的丫头仆妇都忙进来了,又是哄又是拉。
“我们不和她玩不和她玩。”程七娘哭道,让丫头仆妇们去拉程四娘和程五娘。
屋子里乱糟糟的成一团。
不远处走过的仆妇忍不住看过来。
“好好的,姑娘们怎么又闹起来了?”
“还不是因为周家的人来了。”
“这跟那个有什么干系?”
“说起那个傻子了嘛。”
“哦,对,但凡跟这傻儿有牵连就没好事。”
程二夫人的厅堂里有客坐着,这是一个年约三十左右的妇人,面容白胖,面对程二夫人带着几分谦卑的笑,看着程二夫人安抚程七娘,这妇人也跟着安抚几句。
“来,七娘不哭。”她说道,“八舅母给你这个玩。”
她说着话从手上褪下一个金戒指递给程七娘。
这戒指戴的有些年头了,薄薄的一片,也没什么奇特之处,程七娘哪里看得入眼,她也不说话,故意用手抚了抚面,将手上带着的赤金绞花金镯子展露与外,然后抬脚蹬蹬跑了。
妇人讪讪的收回戒指,挨着坐垫半坐好。
“七娘子真听话,劝了就不哭了。”她自我解围说道。
程二夫人带着几分不耐烦。
“你有什么事就直说吧。”她说道,一面伸手按眉头,“你看看我这家里,也是一日不清净。”
妇人被催促面色更讪讪。
“二哥儿本是跟着伯父进学,不想年前病了一场,他爹又没得生计,田也种不好,好容易熬过春日,想着把城东的鱼塘养下来……”她说到这里越发磕巴,低下头声音越来越小。
“要说这日子艰难,谁也艰难,我看着好过,其实也不好过,不当家,也不过是冻饿不着罢了。”程二夫人不待她再说,接过话说道。
妇人羞惭惭的笑应声是。
“…七娘和哥儿还小,但也不得不给他们备下,家里还有两个女儿也到了年纪,哦还有前头那个大的,正要说亲,我是做后母的也不能让人小瞧了,少不得咬牙置办….”程二夫人接着说道。
“那个大的?”妇人忍不住接话,带着几分惊讶,“也要说亲?”
当初家里长房的老姑娘十九娘子嫁给人做续弦,前头还留个傻儿,合家皆知。
“不说亲,难道在家留一辈子吗?”程二夫人没好气说道,说起这个就一肚子火,也没心情跟这娘家来打秋风的妇人周旋,“八嫂子先回去吧,改日再招待,家里还有客。”
下了逐客令妇人只得讪讪出门,因为无关紧要,送行的婆子也懒洋洋的心不在焉。
走到外院,隐隐听的有男子的吵闹声,两个婆子便对视一眼笑。
“…大老爷二老爷又跟周家的人开始吵了…都吵了这么多天了,也没个完。”
“…那傻子那么多嫁妆,怎么说完就完,要是都被周家带走了,咱们程家就相当于被搬空了一半呢,老爷夫人怎肯同意,不吵才是傻呢。”
一直竖着耳朵听两个婆子说话的妇人猛地机灵一下。
嫁妆?一半的程家?
“两位妈妈说的周家,是哪个?”她忍不住问道。
两个婆子不屑的看她一眼,知道这是二夫人娘家来打秋风的旁支穷亲戚。
“是我们先二夫人的娘家,也是我们二房的亲家。”她们故意加重语气说道。
嫡妻死了也是为正,哪怕续弦彭氏活着,人情往来彭家为重,但从道理上来说程家二房正统的亲家也永远是周家。
妇人才不在意这个,程家看重谁,沾光的也不是她,她心里突突跳着,反复那嫁妆、一半程家几个字眼。
“那傻子,便是大娘子吧?怎么周家要带走她的嫁妆?”她陪笑问道。
“大娘子要成亲,自然要带走嫁妆。”婆子撇嘴说道,“我们家大娘子的嫁妆可是……”
旁边的婆子咳了声,打断了这婆子的话。
“时候不早了,您走好,我们还要忙去了。”那婆子说道,拉了拉另一个走开了。
妇人有些遗憾的看着那两人走开了,在门口愣愣站了一刻。
那先头的傻儿,真的有那么多嫁妆?
另一边外宅里,程四郎在书房里放下书卷。
一旁安静侍立的丫头春兰忙过去询问。
“又吵起来了?”程四郎侧耳听道。
“吵到公子看书了吗?”春兰关切的问道。
程四郎笑着摇头。
“有心读书,外物不扰。”他说道,“我看书看累了,休息一下。”
春兰松口气笑了。
“那我去端茶。”她高兴的说道,“终于买到玄妙观的素茶点了,公子尝一尝。”
程四郎起身走到另一边几案前,看着桌上素纱罩着的纸幅。
“玄妙观的点心真是抢手啊。”他随口感叹道。
“再抢手也还是能买的,只是巧了,偏每次咱们家去买就赶上没了。”春兰说道,一面端着托盘过来,看程四郎看着几案,“公子,要作画吗?”
“还差几笔就画完了。”程四郎说道,带走几分欣慰的笑。
“公子这幅画画了好久呢,终于好了,婢子能看看了么?”春兰笑着问道,一面走过来几步。
“不行,画看一半看不出什么,等好了通观才是妙。”程四郎笑道。
主仆正说话,外边有丫头进来施礼。
“四公子,大夫人请你过去。”她说道。
这边程四郎才出去,春兰正收拾茶点,有人掀起帘子进来了。
“哎?四郎没在?”
春兰转身见是一个蓝色广袖直裾锦袍年轻男子,与程四郎年纪相仿,长得倒也眉清目秀,只是眉吊目扬,腮尖耳张,看上去几分轻薄。
见他进来,春兰不由下意识的往后躲,但还是被这年轻人用扇子在脸上敲了下。
“怎么独剩小美人在房?”他嘻嘻笑道。
春兰红着脸带着几分羞恼。
“十七公子。”她借着施礼再避开,“公子刚去大夫人那里。”
这是程大夫人娘家侄子,近日为求学在程家借读,说是借读,其实不过是在家里惹了祸事来避避罢了。
“哦那我等他回来。”十七公子说道,一面走进来,挑眉看着春兰,“春兰,倒碗好茶来。”
春来眉眼俱是烦恼,却也无法,只得倒茶来,眼角余光见十七公子在屋中东翻西翻。
“十七公子,请。”她说道。
十七公子一手接过,春兰虽然躲的快还是被重重的捏了把,气的春兰眼里含泪。
十七公子拿着茶依旧屋子里转,忽地停在罩着的几案前。
“这是什么?”他问道,一面伸手。
“十七公子别动,我家公子的画还没做完,不让动的。”春兰忙喊道,顾不得怕被轻薄上前阻拦。
但还是晚了一步,十七公子伸手掀开了罩子。
“什么好东西还不让动?”他嗤声说道。
罩子揭开,几案上一副画呈现在眼前。
十七公子以及急得站过来的春兰都一怔,见眼前陡然浮现一个美人从一辆车中掀帘子看过来。
烟眉入鬓,乌发垂后,面若皎皎,无波无动,呆若木然,却夺人心魄。
“好…美人….”十七公子呆呆喃喃,“这是,谁?”
春兰伸手握着领口,都没注意跟这讨人厌的十七公子站的这么近,看着眼前的画,曾经见过的一个人与之融合。
山里小道观,厅中门半开,一女子手持书卷看过来。
原来那皂纱之下,是如此的美貌。
“二老爷家的那傻儿娘子……”她亦是喃喃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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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波折的穿越女不是好女主,可是,她也不用这么艰苦卓绝吧?
被退婚,被亲爹赶出门,还要被舅舅关在门外,怒了,还有什么招尽管招呼,金手指我还有一根,白手起家锦绣满园不是做不到!
第三十二章 真话
春兰喃喃之语,本失神的十七公子却陡然听的清楚。
“你说什么?真有此人?”他惊讶问道,“还是你家的姊妹?”
春兰回过神,忙退后几步,低着头不答话了。
“奴婢看错了。”她含糊说道。
十七公子呸了声,用扇子打春兰的头一下。
“把我当傻子呢!快点给我说是谁!要不然我让姑母卖了你!”他恶狠狠说道。
春兰顿时又是急又是委屈又是害怕。
程大夫人一向惯宠这个娘家侄儿,这个侄儿又是个跋扈撒泼之人,真闹起来,自己纵然能不被卖,但依着这公子跋扈睚眦必报的性子,自己休想留在四公子身边了。
小丫头的眼泪都快出来了。
“奴婢真的记不清了,恍惚觉得,觉得像是二老爷家的大娘子。”她哽咽说道。
“骗人,二老爷家的姐妹我都见过,哪有这么个美人。”十七公子说道,一面再次凶恶上前,伸手抓着自己的衣领,眼珠转了转,看着这小丫头哼哼一笑,“你这小婢子再不说,我就告诉姑母你勾引我!”
春兰吓得魂飞魄散,又见这十七公子果然伸手扒着衣领就要露出膀子,不由尖叫一声噗通跪下。
自来丫头奴婢被恐吓不怎么样就把她们怎么样,这种不怎么样就说她们把别人怎么样的事还是头一次遇到。
虽然事主不同,但效果对婢女来说是一样的,甚至后者更可怕。
“是二老爷家的大娘子,因为傻,从小就被养在外边,去年才回来的,如今又被她外祖家接走了,十七公子自然不曾见过。”她哭道。
十七公子咦了声。
程家二房生养个傻子的事,他自然也听家人闲谈说笑过。
“那个傻子?”他不可置信的又扭头去看画。
画中美人静静看着他,如仙如幻。
正说着话,门外脚步声响,程四郎迈步进来了,一眼看到春兰跪在地上,再看十七公子站在几案前,眉头便皱起来。
“十七来了,快坐。”他掩饰不悦说道。
十七公子看着他眼神微动,伸手接过来。
“四哥,你画的二叔家的这个傻子一点都不像。”他笑嘻嘻说道。
“哪里不像,她就是这样的。”程四郎脱口说道。
他话一出口,见十七公子神情恍然明了,心里顿时嗨呀一声该死,竟然被套出话。
“不,不是,我没有画她。”他忙说道。
但已经晚了,十七公子早不理会他,转身又站到画前,面色惊愕审视美人图。
“原来,傻子也能长得这么美啊。”他口中说道,眼神亮亮。
陈老太爷的厨房外,站着好些仆妇丫头挤着往内探看,推推搡搡你挤着我我踩着你她挡住了她,低声嘈杂窃窃。
透过窗棂可以看到其内坐着的女子,头发用布罩起来,宽大的衣袖束起,正专心的研磨什么。
在她身前,两个丫头正逐一端上三个托盘,其上摆着冷碟菜饭。
程娇娘研磨了散茶在一旁炙烤,半芹将烤好的茶点撒在一道菜上。
“好了。”看着茶撒完,程娇娘说道,一面站起身来。
便有两个丫头忙进来,冲她们施礼端起托盘,待程娇娘主仆先行而出才跟上。
门外的仆妇丫头都忙挤着看。
“…做的好精巧……”
“..这是什么鱼……”
“…这果子炸的真好….”
“…闻着没什么味,不知吃起来怎么样….”
议论纷纷说说笑笑的看着丫头们将饭菜送入陈老太爷厅中。
陈绍和夫人此时已经用过饭了,坐下来接着方才的话题。
“她跟十八娘差不多,我觉得她比十八娘可要懂事多了。”陈夫人说道。
“那怎能一样。”陈绍摇头说道,“十八娘是怎么长大的,她又是怎么长大的。”
陈夫人点点头。
“那她还能长成如此,更是好。”她说道,一面笑,“当真是神仙保佑了。”
陈绍微微走神
这个女子看似文静柔和,却是十足的强势,在这文静不多说不多行之下一切事似乎都握在她手中。
就比如周家靠着顽童胡闹强接了她去,可是结果又如何,除了闹得灰头土脸,最后这女子还是住进了那个宅院,一切还是按照她的安排,只不过是间隔一段而已。
这是无依无靠,母亡父弃之下养成的独立独行吗?
这世上想要独立独行的人很多,但可不是谁都能做到的。
天生聪明的人是有,但天生痴傻之后又能变聪明的,就可不是天命了,而是人力。
陈绍有些迫切的坐直身子。
“但愿消息快些来。”他说道。
陈夫人不解。
“什么消息?”她说道。
“并州的人。”他说道
家里派了人去打听程娘子的事,陈夫人也是知道的,也觉得是应当的。
夫妻二人说了话就往陈老太爷这边来了,进门就听见陈丹娘在说话。
“还有没有?我想再吃一碗。”她说道。
当听到仆妇说没有了的时候,小孩子的脾气还上来,放碗筷的动作大了些。
“没规矩。”陈绍立刻呵斥道。
陈丹娘知道错了低头不敢再说话。
得知程娘子已经走了,陈绍夫妇有些意外。
“程姐姐说是来请我们吃饭的,请完了她就走了。”陈丹娘说道。
陈绍笑了。
“怎么?也不听听客人的评价?”他问道。
“心意都看到了,再说。”陈老太爷说道,一面看身旁两个孙女,“根本也不用听就知道。”
陈丹娘是个孩子,抑制不住眼巴巴的看着空了盘子,陈十八娘虽然年长几岁,但也慢慢的舍不得咽下盘中最后一块嫩鱼。
“这么好手艺?”陈绍问道。
陈老太爷点点头,带着几分感叹。
我家娘子教我的。
他面前又浮现初见时那婢女欢天喜地的神情以及话语。
没错,没错。
那些曾经熟悉的认为是虚伪的恭维或者讨好的话,如果是这程娘子身边的人说来,就要认真对待了,因为,那是真话。
程娇娘的马车坐的马车依旧是桥头租来的,看到程娇娘主仆被一群仆妇送出来,在陈家门房捧着一碗茶战战兢兢喝了半日的车夫忙跳起来,直到赶车出了街才如同入了水的鱼儿一般缓过气来。
这住在那间宅院里的毫不起眼的外乡主仆几人,出门总是租车马的小娘子,竟然是陈相公家的座上宾。
“我在京城租车马虽然贵了几个钱,但我家的马车都是很干净的,回去之后我每天都刷洗。”车夫忍不住说道。
坐在车前的婢女笑了。
“我知道,要不然我怎么总是租你的呢。”她笑道。
车夫受到安抚再次松口气。
“娘子要不要买辆车马?”他大着胆子建议道。
能够出入陈相公家的怎么养不得车马。
“那样的话还得再买个车夫。”婢女说道,“我们还不一定在这里多久,再说也不常出门,所以不用的。”
娘子似乎不喜欢被人察觉行踪,也不喜欢有特殊标记的马车。
在门前会了钞,车夫欢天喜地的走开了。
金哥儿在车响的时候就打开了门,高高兴兴的接过来,还没走几步,斜刺里就有人冲过来,将他挤到一边去了。
“又是你!”婢女喊道,看着眼前的少年,气的瞪眼,“周公子,你到底想干什么!是不是教训还不够!你还有没有别的朋友?”
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这话自然也可以反过来说。
果然有什么主子就有什么奴婢。
一个闷声不语,一个伶牙俐齿,都是让人讨厌。
周六郎面色铁青,将手里的一个匣子猛地塞过来。
“这是什么?”婢女挡不住被塞进手里,喊道,她低头看去。
一直安静左右护在程娇娘身边的金哥儿和半芹也看过来。
这是一个点心匣子,上面刻着一个标记章。
跟太平居做的茶点装售倒是一样,只是上面的字…
“玄妙观。”婢女念道,一面冷笑,“什么好…”
她的话音未落,一旁的金哥儿呀的叫起来。
“玄妙观!玄妙观!”他喊道,似乎看到了什么稀罕物,几乎要手舞足蹈,“娘子,玄妙观!”
半芹走的时候,江州还有两个玄妙观,婢女来的时候,玄妙观正渐成名,还未切身察觉就离开江州。
说起来,对玄妙观点心最熟悉的就是金哥儿了。
金哥儿这一喊,婢女也回过神想起来。
“是江州的?”她迟疑问道,看着眼前的少年郎。
所以特意弄来江州的产物,让娘子解思乡?
她的神情有些古怪。
我会娶你的…
这个话在耳边隆隆滚过,婢女不由打个机灵。
周六郎转身走开了,上马而去头也不回的混入街道上远去了。
婢女拿着匣子转身看程娇娘。
“娘子,这个…”她说道。
“不知如今做的如何?”程娇娘说道,嘴边浮现一丝笑。
娘子住在玄妙观,看来那时候是常吃的,所以见之欢喜吧。
这个周六郎,这么久就这件事做的还像人做的事。
婢女笑着将匣子拿好,率先进门。
“那咱们尝尝,在家时我只听过,还没吃过呢。”她说道。
一行人进了家门,金哥儿插门,半芹忙去备水,程娇娘正要迈上台阶,左边的院墙上忽的咚的响了声,吓得院子里的人都停下看过去。
高高的墙头上慢慢的伸出一只手。
这是一只修长的手,日光下泛着光格外亮眼,一时间诸人眼里只有这一只手。
“鬼呀!”
金哥儿第一个喊起来,抱着头蹲下。
他这一喊,让原本只是发呆的半芹和婢女下意识的跟着尖叫一声。
那只手似乎被这男女尖声喊叫也吓到了,抖了下扒住墙头,紧接着又一只手扒上墙头,一个人头从墙头后探出来。
乌黑的眉,亮若星辰的眼,高挺的鼻梁,以及薄薄的嘴唇,白如玉的面庞居高临下的呈现在院中人眼前。
“吓死我了!差点掉下去!哪里有鬼?”他问道,长眉挑了挑,盯盯的看着程娇娘,嘴边浮现笑意,还带着几分抱怨,“因为你,我又被吓到一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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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随口
程娇娘的宅院位置很好,虽然处于闹市,但曾经一条巷子都属于某个高官相爷,自坏了事后便被人瓜分收买了,就如同陈家得到其中一间一样另外的房产也被其他官员暗地买下。
他们不需要靠租房为生,只是留作家里孩子们备用,所以如今左右宅院并没有正经的邻居,只是一些看守房子的家人。
平日也无往来,突然从墙头上探头来问,到底谁吓到谁?
“又是你!”婢女竖眉喊道。
“又是你!”晋安郡王也说道,“你这婢子,我和你家娘子说话,你哪来那么多话?”
“有你这么说话的吗?”婢女喊道。
她的话音未落,墙上的少年郎身形一个趔趄人向下滑去。
院子里小厮婢女再次尖叫。
晋安郡王手扒住墙头,制止下滑。
“你们扶稳点。”他向下看着说道,又抬头冲程娇娘抱怨,“这墙头修的太高了。”
程娇娘微微一笑。
“是。”她说道。
婢女哼了声,伸手扶着程娇娘。
“娘子我们进去。”她说道。
“你这婢子,没听到我要和你家娘子说话吗?”晋安郡王说道,“我特意想了这个法子来好好说话。”
这叫好好说话?
婢女回头有些无语。
她一向伶牙俐齿自付能应对各种状况,甚至那次狼群中也不曾吓到瘫软,但偏有两个状况意外,一是听到说杀人,二便是遇到这古怪的少年郎。
那是因为人比野兽更可怕的缘故,这个少年郎给她的竟然也是这种感觉吗?
婢女不由看着墙头上的少年郎。
日光下他的面容白瓷般细腻,又带着女子们不曾有的英武,脸上带着笑意,幽黑的双眼因为笑意而熠熠生辉。
这样的少年郎倒是有可能被人看杀,哪来的让人可怕生畏?
她出神,程娇娘已经看过去。
“你要和我说什么?”她问道。
晋安郡王笑了,将手臂放在墙头上。
“我把这里买下来了,我们以后是邻居了。”他说道。
这不要脸的登徒子!
婢女回过神气的瞪眼。
“哦。”程娇娘点点头说道。
晋安郡王再次笑了,想到什么向下看去。
“你等一下。”他说道,一面一只手伸下去,“拿过来。”
一只手扶着墙头,整个人看上去有些摇晃,看的院子里的婢女和金哥儿有些紧张,半芹在程娇娘开口答那少年的话时候就已经走开做自己的事去了。
“摔下去才活该!”婢女嘀咕一声。
不过可惜的是没能如愿,那少年又站好了,手里还多了一个匣子。
“我给你送些点心。”他说道,晃了晃手里的匣子,微微一笑。
程娇娘看着他。
“来而不往非礼也。”晋安郡王说道,一面冲呆立的金哥儿摆手,“小子,过来。”
金哥儿被喊的一怔,迟疑一下看程娇娘。
“去吧。”程娇娘说道。
金哥儿应声是,这才走向墙边。
晋安郡王却又有些犹豫了。
“你行不行啊?接得住吗?”他说道,又皱眉,比划一下距离,“应该找个绳子系下去。”
说这话果然低头对下边的人吩咐,很快绳子递上来。
这一段折腾,程娇娘已经在廊下坐,婢女也干脆什么都不说话了。
“好了。”晋安郡王说道。
程娇娘和婢女看过去,看着他抓着绳子小心的将绑的歪歪扭扭的匣子系下来,绳子太短,金哥儿伸手也没接到,晋安郡王便松了手,匣子准确的落入金哥儿怀里。
双方都松口气,如同完成了一件天大的事。
“你的点心很好吃。”他看向廊下的程娇娘说道,“你尝尝我的。”
金哥儿捧过来递给婢女。
婢女带着几分故意,将周六郎送的匣子也拿出来。
“竟然两个了,娘子先吃哪个?”她说道。
程娇娘抬眼看她。
“这两个不一样。”她说道,“一个是吃的,一个是带句话。”
婢女愣了下,看着手里的两个匣子。
不一样?
“有人去江州了。”程娇娘说道。
婢女恍然,低下头看手中的匣子,玄妙观。
“他们去江州干什么?”她问道。
“说亲吧。”程娇娘说道。
婢女神情有些复杂,对啊,虽然秦家的事不了了之,但这也提醒了周家,这个娘子不是没人要,没有了秦家,京城别的人家还多的是,总能挑出一个他们满意的对他们有利的人家来。
眼瞅这边主仆自顾自说话,晋安郡王不由提醒一声,打断了二人的说话看过来。
“我要走了。”他微微一笑说道。
婢女翻个白眼。
又没人留你,她心里嘀咕一句。
“谢谢。”程娇娘抬头看他微微施礼说道。
晋安郡王脸上的笑意更浓。
“应该的应该的。”他说道,一面摆手。
或许是站的久了忘了自己是在梯子上,他的动作不由摇晃,有些狼狈的抓住墙头。
婢女带着几分幸灾乐祸笑起来。
程娇娘也微微一笑。
“真的很高。”晋安郡王说道,也笑了,“不信你试试,站的有些不稳。”
“是。”程娇娘答道。
“那我走了。”晋安郡王笑道,一面扶住墙头,又想到什么,看向程娇娘,“哦对了还有,我想问,你怎么知道,狼群是人引来的?”
这一句话出口,和煦灿烂的夏日似乎顿时变了天,那少年站在墙头,只露出肩头的身子似乎挡住了日头,投下大片阴影笼罩在院子里。
明朗夏日顿时如秋日般肃杀。
婢女垂在身侧的手攥起。
她想到了那山谷的清晨,娘子与这少年走近,低声说了句什么,那时候那少年脸上的神情,就如同自己此时的神情吧。
惊惧。
她一直没问娘子说了什么,心里也暗自猜想过,但始终无果,本以为这只是萍水相逢各奔东西再无相逢,没想到京中竟然又见了。
原来那时候,娘子说的是这句话。
狼群,是人引来的…
果然,让人害怕的不是野兽,而是人。
这少年夜行露宿,身后狼群围攻,分明是要被人夺命,是什么人家惹上了什么仇人?
怪不得,怪不得,她会觉得这少年危险。
这少年处心积虑的接近娘子,暗地里窥探窥视,分明就是对娘子的疑心。
听起来这少年似乎也不知那狼群是人引来的,但娘子却知道,萍水相逢竟然得知事主所不知的事,这怎能不让人怀疑。
婢女看向程娇娘,面色忧虑焦急。
娘子,如何知道狼群是人引来的?
娘子,要如何说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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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相问
婢女甚至听到了门外有低沉的呼吸声,墙角下也似乎有刀剑的低鸣
无知无觉的出现在她们隔壁的宅院,来历诡异,行踪不定,在京城让一个人消失有很多办法,尤其是一个宅院里只有三个女眷一个单薄的小厮。
一把火,或者一排如雨的箭。
事后追查如何,抓到凶手又如何?
纵然有周家亲娘舅,有起死回生的技艺,娘子到底不过是一个孤女,死了也就死了。
这也是娘子为什么一直以来如此低调的缘故吧。
正所谓世道艰难。
这一瞬间婢女心中翻天倒海,程娇娘神情依旧。
“书上说,那时候,不该有狼群夜半大路觅食,更别提袭击人群车马。”她看向晋安郡王说道。
书上说?
婢女不由看向程娇娘。
她可以肯定娘子肯定跟狼群袭人没有干系,莫非真的是书上看来的?
但是,就算事实如此,说出去谁信啊!
怪就怪娘子也太顽皮,就算看破了,怎么就那样跟人说。
萍水相逢无旧无亲,是生是死,管她何事啊,一句多余的话,惹来这他人家门机密事。
或者说,娘子心太善了。
婢女神情又有些潸然,但这世上好人心善的人一向都不长命。
“哦,对。”墙头上的少年紧跟着说道,声音带着几分欢悦。
欢悦?
婢女不由抬起头。
“那是官路大道,狼群聪明早已经知道不是觅食之处,很少在大路上久留,除非,天性盖过了后天的惯性。”少年郎神采飞扬,越发的熠熠生辉,似乎又忘了还在墙头上,一手伸出比划一下,“…我后来查了,原来是血,那贼人在后用马血做引,我们赶夜路,夜色做掩饰不会发觉。”
婢女愕然,觉得自己似乎听到了什么又什么也没听到,只是呆呆仰望着墙头上的少年。
少年手臂扶在墙头上,看着程娇娘。
“我看的是密林斋事录,你是从什么书上看到的?”他带着几分好奇问道。
什么书?
他问看的什么书?
婢女只觉得两耳嗡嗡,眼前昏昏。
“..大周繁盛录。”
“…哦,还有这本书吗?我回去找找看,你也可以看看密林斋事录,很好看的挺有趣……”
她听到有两人的一问一答,问答的话也都听得懂,但总觉得忽远又忽近,似真又似幻。
“半芹姐姐。”
有人喊道,伸手推了推她。
婢女一个机灵回过神。
夏日朗朗,院中竹笕叮咚,墙头上也空无一人。
她忙回头,看到程娇娘已经坐在屋中,半芹正递上热水。
“……我们做冷淘吃好不好?“
她们低声交谈。
“半芹姐姐,你发什么呆啊?”金哥儿摸着鼻头问道,一面咧嘴笑,“我还没见过你发呆呢。”
婢女瞪他一眼。
“那,那个人呢?”她问道,抬头又看墙头。
做梦吗?
“走了啊。”金哥儿轻松随意说道,一面举着手里的弓箭,嗖的一下射向墙角。
竹箭歪歪扭扭的落在一丛绿竹上。
“别只顾着玩,后院的柴要劈好。”婢女竖眉教训道。
金哥儿回头撇嘴,拿着弓箭蹬蹬跑去了。
婢女这才转过身看向厅堂,又忍不住回头看看墙头。
这就,完了?
这就,信了?
这怎么可能啊,开玩笑吗?
书上看来的,谁会信啊!
他,他一定是还有别的算计!没错的!
这里太危险了,她们要赶快想法子避开才是。
婢女抬脚迈上台阶。
可是,娘子这么聪明的人,还用自己提醒吗?
她想到在江州的时候,老太爷让她去程家,私下有人告诉她,那是个傻子,去江州的大街上随便打听,几岁的小孩子都知道有钱有势的程家生养个傻儿。
她见了那个叫半芹的丫头,那个丫头却告诉她不是傻子。
是傻子还是不是傻子,别人说的都不准,还要自己来看。
算下来她已经看了半年多了,不管以前怎么样,她所服侍的这个江州傻儿,真的不傻,如果非要说傻,那也是大智若愚。
似乎有人拍了拍她的胳膊。
“别怕,听娘子的话,就什么都不用怕。”
婢女侧头似乎看到那个也叫半芹的如今跟着张老太爷的丫头对自己笑。
是啊,跟着娘子,听她的话,真没什么可怕的。
人都杀的,杀了也就杀了,又有什么。
娘子是心善,但绝对不是,心软。
婢女提裙放慢脚步迈入厅堂。
“……家里不是还有只鹌鹑,还做上次的鹌子羹如何?”她笑吟吟说道。
“太腻了,不如煎来吃?”半芹回头看她笑说道。
晋安郡王脚步轻快的迈入殿中。
“这件事好歹做的周全机密。”跟随在身后的内侍擦着汗低声说道,“殿下日后可别再如此冒险了。”
“我不过是还一次礼而已,你怕什么,又不是天天就长在那宅子里了。”晋安郡王笑道。
“殿下这样想就好了。”内侍忙说道,“等明年殿下离宫,那就想去哪就去哪,只是如今出去太危险了。”
晋安郡王坐下来,面上笑容顿消,取而代之的是阴寒。
“也许,有人觉得我活不到那个时候呢。”他说道。
室内气氛凝重。
“殿下,我们再不会上次那样疏漏了。”内侍低声说道。
“无妨,就算有上次那样的疏漏,吾不是一样活的好好的。”晋安郡王说道,坐直身子,微微抬起下巴,带着几分倨傲以及冷冽,哪有往日人前的和煦爽朗,“吾,命就是比他们好,看,出了如此天大的纰漏,天上还会掉下一个人来,给我补上了。”
他想到那个女子,如此大胆的招手让自己过去,靠的那样近,低声的和自己这个陌生人说话。
“昨夜,狼群,是人,引来的。”她低声说道。
晋安郡王的嘴角微微的翘起,脸上的冷冽顿时散去。
“殿下,那娘子说的,可信?”一旁内侍低声问道。
“可信。”晋安郡王毫不迟疑答道。
为什么?
看书?书里写的?这么简单?
“殿下,奴婢去找大周繁盛录来。”他低声说道。
“不用。”晋安郡王说道,“她没骗我。”
为什么如此笃定?
内侍看着晋安郡王,心里问道。
“因为,跟骗人相比,救人的感觉更爽。”晋安郡王说道,再次一笑。
内侍愕然。
这什么跟什么啊。
“哦对了,你说她是什么人?”晋安郡王问道。
说起这个内侍再次叹口气。
打听查询身世自然去做了,但郡王根本就没来及听他们细说,就不该见去见了,该说不该说的都说了。
这样鲁莽行事,不知是把自己当傻子还是把对方当傻子。
不过还真蒙对了。
“殿下,这个娘子,是江州一个傻儿……”他低头说道。
殿门外空无一人,但隐隐中却有人护在四周,避免了屋内的低语被谁听到。
这个江州傻儿没什么可讲的,前十四年的生命都是一片空白,三言两语内侍就讲完了。
“她的事没什么曲折,赤裸裸的毫无隐瞒的摊在人前,是街头巷尾的闲谈,谁都知道。”他低声说道,“只是这病好的奇怪,人也奇怪,据陈家的查问,的确是遇到什么了,不过不是神仙,应该是个高人隐士,好似陈家已经打听到了,正在寻找那人,殿下我们要不要找一找?”
晋安郡王却似在出神,内侍不得不再问一遍。
“陈家找了我们还费什么劲,捡现成的就好。”他摆摆手说道,一面倚在凭几上,手拄着头若有所思,“果然是有病啊。”
说着又笑了。
“你看,她从不说假话。”他说道。
内侍扯了扯嘴角。
从不说假话,这世上怎么会有这种人,殿下也是的,说到那程娘子,就变得有些古怪。
这个念头闪过,他不由心惊一下,眼前浮现当时大慈殿里那令人惊艳的女子形容。
宫里最不缺的就是美人,但这个美人却与别的美人不同,也说不上来哪里不同,就是让人看了还想看,然后想走近,想探究,但还不敢亵渎。
明明她不过是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穿的素黑,身上一件首饰都没有,为什么偏偏看起来光彩夺目。
殿下如今已经十六岁了,别人家的这般年纪都已经议亲或者要准备成亲了。
“她叫什么名字?”晋安郡王忽的问道。
内侍一怔。
“那要换了庚帖才知道。”他脱口而出。
晋安郡王愕然看着他,内侍面色尴尬。
“我是说,女子的名字只有家人才知道,不能贸然打听的。”他低下头喃喃掩饰道。
晋安郡王点点头,心思不在也没注意内侍的异样。
“这个我知道,但她总有个称呼吧。”他说道。
“有的有的。”内侍打起精神忙点头说道,“程氏娇娘,是她外祖母起的小名,也唤作娇娇儿。”
江州,程家。
里里外外仆妇丫头来来去去神情慌张焦急,两个小丫头捧着药碗急匆匆的在廊下而行,却转弯跟一个大丫头撞上。
“瞎了眼,毛手毛脚的。”大丫头喝骂道,从小丫头手里接过药碗转身向门急去。
纸门拉开半扇,从内正传出程大夫人略显焦急的声音。
“…要什么?十七,你别急,好好说,姑母给你找….”
“我要那个娇娇儿的画!”
卧榻上,贴着膏药躺着的十七公子喊道,一面故作有气无力的咳嗽。
“姑母,要不然我的病好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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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看画
程大夫人在卧榻边跪坐下。
“十七,到底在说什么?”她一脸担忧问道,一面伸手抚十七公子脸上的膏药,又问仆妇,“怎么好好的就病了?大夫怎么说的?”
仆妇脸色讪讪,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出口。
一旁的程六娘嘻嘻哈哈笑了。
“母亲,大夫说十七哥得了相思病!”她说道,一面用扇子掩住嘴,一面又看卧榻上的十七公子,“哥,你是不是也从荷花池过,见到什么了?”
这句话让屋内仆妇丫头脸色大变。
当初程四郎莫名病又莫名被吓好的事已经成了家里的无头公案,虽然大夫给了虚虚实实的病症解说,但对于家里的女人们来说,遇鬼摄魂才是最终的解说。
一见失魂,一吓回魂。
夏日里屋子里的温度陡然降低。
“我不要在荷花池住了!”程七娘尖叫一声,转头提裙跑出去了。
程六娘咯咯笑的摇摆。
“六娘!”程大夫人气喝道。
程六娘忙收住笑。
程大夫人在环视一眼四周,好些仆妇丫头面色古怪,见她看来都忙瑟瑟躲开,心里不由火大。
那个傻儿赶出去了,但曾经引来的霉运祸事,都还留在家里。
真是一沾霉三年!
“都出去!”她喝道。
屋中丫头仆妇都退了出去,只留下十七公子随身的丫头仆妇伺候吃药。
“姑母,我不要吃这些药,我的药不是这些。”十七公子说道,摆手驱赶喂药的丫头。
程大夫人叹口气,带着几分哄劝。
“我的儿,先把这个药吃了,姑母再给找别的药。”她说道。
“那姑母先把我要的药拿来。”十七公子说道。
“什么?”程大夫人无奈问道。
“画啊。”十七公子从床上坐起来,眼睛亮亮说道,“娇娇儿的画像。”
“什么娇娇儿?”程大夫人皱眉说道。
“姑母,四郎画的,他二叔家的大娘子,娇娘的画像。”十七公子说道。
程大夫人顿时愕然。
什么?
“什么?”她猛地坐直身子喝问道。
娇娘的画像!那个傻子的画像!
程四郎的书房里,两人正在团团转。
“不行,不行,藏我这里都不行。”程四郎说道,将卷轴从月洞门头上拿下来,面色焦急说道。
“公子,公子,烧了吧。”春兰带着哭声说道。
是的,烧了最安全,任凭谁说,也无对证。
但是…
程四郎低头看着手里的卷轴。
“她人尚在,我画了她已经不敬,怎么再烧了,岂不是咒她。”他又抬头说道,攥紧了画轴。
春兰跺脚。
“公子,这时候,就别顾忌这个了。”她说道。
一个傻子而已。
程四郎攥着画轴没说话,旋即将画轴塞给春兰。
“你拿着,送到长明那里去,让他替我收着。”他说道,“告诉他,不许看,要不然,割袍断义。”
春兰一脸迟疑。
“快去。”程四郎催道。
春兰应声是,抱着画轴转身就忙向外走。
程四郎稍松口气,才要转身,就见春兰又退回来。
“你..”他皱眉喊道,话说一半停下了,也看着门口。
两个管事娘子一步步走进来,其中一个伸出手从面色发白的春兰怀里抓过画轴。
“就是这个吧?”她问道,不待回答又看向程四郎,微微一笑,“四公子,夫人请你过去一趟。”
画轴由两个仆妇抻着慢慢打开。
程大夫人的眼前浮现一个女子。
陌生又似曾相识。
似乎又回到那一晚,她跟着程二老爷奔向门外,然后看到那灯下伫立的女子,慢慢的掀起幂篱。
摇曳的灯下,女子面容惨白,双眼呆呆,一身素黑,令人望之心寒。
那一刻起她就移开了视线,再不肯多看这女子一眼。
但,有些记忆不是想抹去就能抹去的。
很久以前,她跟这女子很熟,这女子的第一声啼哭就是在她的手里发出的,第一个抱这女子的也是她。
耳边脚步杂乱,女子略显凄厉的叫声越来越清晰。
“五娘,五娘,用力,用力,孩子就要出来了….”她握紧卧榻上女子的手,焦急的说道。
卧榻上少妇面色惨白,整个人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湿淋淋的。
“大嫂,大嫂,我不行了….”少妇虚弱的哭道。
“别说傻话!别忘了,你叫戈娘,兵器利刃,怎的不行!快用力!”她握着少妇的手喝道。
“出来了!”
伴着这一声喊,少妇被抽尽了力气晕倒过去。
“大夫人,大夫人,这孩子不哭啊。”
屋子里慌乱一片,又去伺候晕倒的妇人的,也有围着孩子惊慌的。
她伸手抱过孩子,没有擦拭,带着污迹血迹脏兮兮的只裹了一个单子的孩子,皱巴巴的光溜溜青紫白的肌肤。
“夫人,打。”稳婆喊道。
她手一抖,抓住孩子的脚倒吊,另一手重重的打过去。
屋子里猫叫一般的孩子哭声响起来。
转眼室内安静温馨,因为月子里,幕帐垂下,遮挡着门窗,光线柔暗。
“大嫂,给我看看。”躺在床上的少妇神情虚弱但掩不住笑意。
她转过身,怀里抱着一个襁褓。
“乖的很。”她说道,笑着跪坐过去,将襁褓放到卧榻上。
两个妇人的头都低下来。
襁褓里,小小的婴童正闭着眼睡的香甜,核桃大的拳头放在耳边。
“真丑啊。”少妇说道。
“说什么话!我们大姐儿哪里丑!”她很不高兴的说道,一面掩不住笑意的伸手轻轻蹭婴童的脸,“我们大姐儿最漂亮了。”
婴童的肌肤滑腻,睡得香甜,她看着满心的欢喜。
“你别怕,有了女儿,还会没有儿子吗?”她低头对少妇窃窃语,“父亲高兴的很,在书房里好几天了,要给大姐儿起名字…”
少妇带着几分欢喜又感激笑了。
室内焚香,幕帐外偶有丫头仆妇走过,妯娌凑头低语,婴童安睡,一切都那样的安宁祥和,直到…
她低下头看着襁褓里的婴童,婴童慢慢的睁开眼,一双几乎看不到黑眼珠的眼。
程大夫人尖叫一声。
面前两个仆妇被陡然吓得哆嗦一下,手中的卷抽发出哗啦声。
“姑母,怎么了?”
男声问道。
程大夫人伸手抚着胸口,目光扫过四周。
门窗大开,热风穿堂,两边仆妇丫头跪坐,左右两个少年郎都看着自己,各自都是神色复杂。
“夫人?”仆妇低声问道,“这画..”
程大夫人伸出手拍向画。
这个妖孽祸害,为什么非要缠着他们程家!
“姑母!”
“母亲!”
屋子里响起两声惊呼,但扑过来的只有一个。
“姑母!可不敢糟蹋了!”十七公子从仆妇手里抢过画喊道。
程四郎稍微松口气跪坐好身子。
不管如何,画能保下就好。
“你干什么,给我撕了!”程大夫人竖眉喝道。
十七公子却不怕嘻嘻笑,哪里有半点病的意思。
“姑母,好好的画儿撕了岂不可惜。”他说道,“侄儿要了,这是侄儿的了,姑母可不能再做主。”
程大夫人气的瞪眼,喊着要仆妇们夺过来,仆妇们低头向前挪。
十七公子早将画卷好收起来了。
“我管不了你,让你母亲把你领回去。”程大夫人气道。
十七公子便哎呦两声,抚着头往地上坐。
“我病了,头晕。”他说道。
程大夫人吓了一跳,忙去看,又催着人送回房,十七公子满意的抱着画被人搀扶着送走了。
程大夫人在门口站着目送,神情满是忧虑。
身后有脚步声,程大夫人回头。
程四郎忙站住脚,低下头。
“你明年就要入场了。”程大夫人缓缓说道,侧脸看着程四郎,“我让你父亲给你找个好书院,你,出去好好的研读吧。”
程四郎低头应声是,院子里站着的春兰神情惨白,眼中的眼泪忍不住滴落。
“哭什么哭。”程四郎说道。
他回到书房,神情带着几分轻松,看着掩面啜泣的春兰。
“想来也就这几日,还是快些把要带的东西收拾一下。”他笑道。
“公子…”春兰垂下头,咬唇流泪,“不就一幅画嘛,何必呢!”
程四郎笑了。
“画的都是心血。”他说道,略一沉吟,“生养到如今的人,更是心血吧,既然是心血,还是希望都能好好的。”
那个傻子,也是心血吗?
春兰面色凄凄,带着几分不解几分忧伤,说道那个傻子,不知道金哥儿如何了。
“公子,夫人一向疼你,这次是真生气了。”她哽咽道。
“母亲不会为难我的,在外找书院,最好的自然是江州先生的,想必会让二叔写封信引荐下,我应该会去京城了。”程四郎说道,一面冲春兰笑,“你别担心,没了画,许能见到真人了。”
春兰面色又忍不住欢喜,那也就是能见到自己的弟弟了,但旋即还是忧郁。
出外游学自然不能比在家中,要刻苦简朴,只能带小厮,却不能带婢女。
“公子,你在外好好照顾自己。”她哽咽说道。
程大夫人在屋子里吃了茶,胸口还是闷闷。
“说话的人怎么还不回来?”她对外喊道,“我这里有事,让大爷和二爷先来一下,别跟周家的人闲打嘴仗,咱们自己家的事要紧。”
便有仆妇忙应声是出去催问,不多时急匆匆进来了。
“夫人,夫人,二老爷和二夫人说定亲事了!”她跪坐过来急切低声说道。
程大夫人嗤声笑了。
“同意周家定亲事?他们两个傻了也不会的。”她带着几分不屑说道。
“不是,”仆妇跪行向前一步,“二老爷给那傻……大娘子说定亲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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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精挑
什么?
二老爷跟傻娇娘说定了亲事?
程大夫人猛地坐正身子。
这些日子家里跟周家争执的就是这娇娘的亲事,谁来决定傻娇娘的亲事。
周家如今养着程娇娘,便以此要做主亲事。
做主亲事,自然就是做主嫁妆。
程家自然不肯,双方扯皮许久,没想到程二老爷干脆给那傻娇娘定亲。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由程二老爷说出这话,合情合理,也断了周家闹的理由。
只是……
程大夫人又慢慢的坐回去。
“这么快?事先一点消息都不知道,要是胡乱来,只怕还是不行的。”她问道。
别以为为了阻止周家拿到嫁妆,就胡乱找个瞎子瘸子傻子乞丐无赖泼皮将人嫁了就成,要是那样能行,在周家刚来时他们就这样做了。
那样做,无疑是给周家更添底气。
这傻儿的人家委实不好说。
“不是胡乱的人家。”仆妇答道,“还是个读书人家。”
读书人家?
“哪家?”程大夫人皱眉问道。
“娇娘的亲事,我一直在思量中,从她回家的那一刻。”
程二老爷肃容深沉说道。
屋子里程大老爷也好,周老爷也好,都神情古怪。
这些天他们已经见识了对方以及自己睁眼说瞎话的水平,但倒今天还是觉得程二老爷拔得头筹。
“娇娘虽然现在好了些,但毕竟是病过的,那些高门大户的,我也不去想,就算进了人家的家门,也少不得受白眼冷落。”程二老爷叹口气,目光看向门外,脸上满是对女儿将来生活的深思熟虑,“我这辈子别的也不求了,就只求她能安稳顺遂,不管那什么富贵荣华虚名。”
周老爷嘴角抽了抽,干笑一下。
“我家娇娇儿自然要过得安稳顺遂,荣华富贵也不用别人来给,她母亲留给她的就足够了。”他哼声说道,“就怕,别的人想要依着我们娇娇过得荣华富贵才是。”
“所以,我自然要精挑细选。”程二老爷说道,“家门人品必然最重。”
“你就直说,你选的什么人家?”周老爷冷笑道,“说来我看看,别只你自己说的好听。”
“也不是外人,也知根知底的。”程二老爷说道,“就是彭家的人。”
彭家?
程大老爷眉头一跳,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又几分嘲讽的笑。
彭家,哼哼……
周老爷却是皱眉。
“哪个彭家?”他问道。
茶碗轻响,撒出些许水渍。
一旁的丫头忙小心的擦拭。
“彭家。”程大夫人一脸讥讽冷笑,“可真是好算计,也亏她敢说!”
而另一边,程二夫人与一个妇人在厅堂内安坐。
“我有何不敢说,我一心为了她好。”程二夫人淡然说道,摇着手里的团扇。
“是啊是啊。”妇人赔笑说道,“我们家就是穷些,只怕老爷们心里有别的想法。”
程二夫人嗤声笑了。
“穷些,除了穷些,你们别的都不缺。”她说道,“第一二哥本是个读书人,身家清白,第二我们彭家,也是诗书人家,东平州说出去,也不是个没名没姓的。”
“是啊是啊,二哥书读的很好,就是这段病了耽搁了,不过大伯说了,二哥将来肯定能考个功名的。”妇人忙说道。
“功名不功名的她又不在乎那个,只要你们好好的待她就是了。”程二夫人摇扇缓缓说道。
“那是自然的。”妇人忙身子前倾,带着几分迫切,“我们不是别的人家,是您的娘家人,我们要是待她不好,岂不是打了你的脸面!别人会怎么做我们不知道也不去想,但我们可是记的您是谁。”
程二夫人面色浮现几分笑容,扇子摇摇轻快。
“我也是心疼妹妹你。”妇人又叹口气说道,“世上自来后母难为,她又是个这样的孩子,依我说留在家里是最好的,但既然那亲家不许她留在家里,就不得不嫁了她,那周家说的再热闹,亲事由他们选定,好的倒罢了,要是坏的,那到时候屎盆子可都扣你们头上了,二老爷是父亲男人家的疏忽没什么,妹妹你可是后母,到时候人家可都要说是你挑唆慢待继女的。”
程二夫人叹口气。
“又有什么法子呢,这是我的命。”她说道。
“所以我想别的帮不上,就当帮帮妹妹你照顾下孩子不是什么难的。”妇人跟着说道,“把她交给别人家,到底是别人家,纵然当时好好的,但谁敢说以后,以后要是有什么,你也说不得管不得,但咱们家就不一样了,那是妹妹你的家,你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听。”
程二夫人含笑点头。
“我也知道,我们穷些,人家难免要揣测我们算计大娘子的嫁妆。”妇人又叹口气说道,“所以,到时候,为了表明我们清白,大娘子的嫁妆,我们愿意让老爷和夫人你们代管着。”
这才是关键,程二夫人笑的越发舒心。
大头捞不到又如何,人要知足,莫要贪心,否则什么也捞不到,一半的程家资产,指头缝里漏些也就足够他们一家吃喝不愁了。
妇人也笑得开心。
“呸。”
程大夫人重重的啐了口。
“为了钱也不怕断子绝孙!娶个傻子回去生傻子吗?”她斥骂道。
“怎会断子绝孙?”身边仆妇摇头嗤笑,“夫人,人家得了钱,纳几个妾岂不是容易的很?好吃好喝的养着大娘子在家生财,比养猪可要强多了。”
屋子里几个仆妇丫头没忍住噗哧笑出声。
程大夫人也笑了,又板起脸摇着扇子。
“说起来,娶了那傻儿,可真是一门好买卖。”她说道,“只要豁的出脸。”
“不要脸的人家可多的是。”仆妇说道,“还得多少说的过去。”
不怕被笑娶傻子,又是个读书人家,程二夫人选的这门亲事说出去也真合适。
“夫人,要是真成了,那这嫁妆可都握在二夫人手里了。”仆妇低声说道。
程大夫人握着扇子没有说话,神情复杂。
“咱们娇娘,跟别的人不一样,亲事更要慎重。”她说道,“你们去,好好的打听打听这个人家。”
她在好好的三字上加重语气。
仆妇们心领神会,应声是。
仆妇才退去,程大老爷迈进门来。
“如何?周家怎么说?”程大夫人忙问道。
“说要打听打听。”程大老爷说道,对于妻子知道这件事不感到奇怪。
如今家里吵闹的都是这事,一点风吹草动合家便知,瞒不住。
“就知道是为了嫁妆来,就是挑出个神仙来,他周家也不肯松口。”程大夫人笑道。
“一时不肯松口,他还能一世不松口?”程大老爷坐下,摇头冷笑,“别忘了,娇娘姓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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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一更。
上一章我忘了程四郎是嫡子还是庶子了嘿嘿已改
第三十七章 细选
院子里蝉声大鸣。
天冷的时候盼着转暖,才暖了没几天,就到了夏日。
周夫人重重将手里的扇子摇起来。
“这些蝉怎么不粘了去!”她喝道。
廊下跪坐的仆妇丫头忙依言而去。
院子里蝉声几声嘶鸣后便小了去。
周夫人将扇子放下,看着几案上的打开的信。
“呸,也亏他们做得出!”她愤愤骂道,“还找了自己的娘家人,傻子都知道图的什么!”
“夫人,现在不是气的时候,怎么跟老爷回话?”仆妇在一旁劝道。
“怎么回?当然是一口回绝了!我们周家的人还没死绝呢,她一个填房就敢糟蹋我们家的姑娘!你老爷以往的火气哪里去了,当场就该给那不要脸的贼夫妇一顿好打!”周夫人喝道,“还打听,有什么可打听的!”
她说着,就要起身。
“备车,我要去江州。”她说道。
仆妇们忙劝住。
“夫人,就算这次回绝了,下次呢?说亲而已,两条腿的男人还不好找吗?”她说道,“一次回绝,两次回绝,三次回绝,那程家可就要说是咱们不安好心了,毕竟,娇娇儿,姓程。”
这一点周夫人显然也心里清楚,气的重重的摇着扇子。
“夫人,这也好办。”另一个仆妇笑道,“他们程家能给娇娇儿说亲,咱们也能啊,到时候,就比谁的好,天下人明眼看着,最公正。”
周夫人哼了声。
“我可没那脸去糟蹋我的娘家人。”她说道,“我也没那种穷疯了的亲戚。”
“夫人,其实,娇娇儿也没那么不能说吧。”一个仆妇迟疑一下说道,“虽然说以前是病着,但如今,不是好了嘛。”
“是啊,夫人,别忘了,当初也有好几家来问亲的。”另一个仆妇也忙说道。
周夫人嗤声。
“那图的是她起死回生之术,如今她江郎才尽了,哪还有人上门!”她说道,“亏得是当初没答应,要是应下,人家如今必然要退亲,那才叫丢人呢!比如那秦家,咱们还没说答应呢,人家就回过神反悔了!”
仆妇们对视一眼。
“京城这么大,还没别的能找的人家了?”一个说道。
周夫人摇着扇子冷笑。
“谁让她曾经是个傻子呢。”她说道,“就算现在好了,也抹不掉她当初的痴傻。”
痴傻,克母失亲,任何一个拿出来就足够被人侧目,不用说两点都具备。
正经人家谁会选这样的人做媳妇。
“好的人家看不上,次的压不住程家,不好不坏的,这一时半时的我上哪里找?天下又不会白掉下来!”周夫人说道,将扇子重重的放下,一脸恼火。
院子里传来脚步声,廊下跪坐的丫头们施礼。
“六公子来了。”
周夫人抬头看去,见周六郎大步走进来,似乎刚从校场下来,身上汗气蒸蒸。
“母亲,父亲来信了?他可还好?”周六郎迈进门,撩衣跪坐下问道。
周夫人看着他没有说话,眼神微动。
过了年十七岁的周六郎又长高了个子,再加上长年习武,比同龄人更多了几分英气。
“母亲?”周六郎不解的问道,又忍不住低头看自己,哪里不妥?
周夫人收回视线,神情几分复杂。
事到如今也没办法了,先应付了程家人,将来再说。
“六郎,秦郎君最近怎么样?”她含笑问道。
周夫人的话让周六郎有些莫名其妙。
因为秦郎君身体残疾,父母都刻意回避不问,怎么今日突然问他?
“我这几日没见他。”周六郎说道,“母亲有事?”
“没事,我就想那死丫头放大话欺负人如此,他可别迁怒到你身上。”周夫人说道。
周六郎低头笑了笑。
“不会,十三不是那种人。”他说道。
“这人心可说不准。”周夫人摇头说道,看着周六郎又是叹息,“我可怜的儿,都是被那傻儿祸害如此。”
傻儿…
天下哪个傻儿能不声不响开店,又有哪个傻儿能不声不响说杀人就杀人。
周六郎苦笑一下。
“母亲,她不傻。”他说道。
何止不傻,还很聪明,又狠,日常看像一根枯树枝,待伸手攀折就会发现那其实是条蛇,毒蛇。
被她狠狠咬了一口知道的不知道的人已经不少了。
谁再把她当傻子,那才是傻子。
“母亲她…”周六郎开口要说话。
周夫人不耐烦的打断他。
“她傻不傻,咱们都要管她。”她说道,一面将面前的信指了指,“你父亲气坏了,这程家的人真是不要脸,就为了贪你姑母的嫁妆,胡乱要把她嫁人。”
儿子依旧在眼前安坐,神情也没有暴怒,反而似乎笑了笑。
如果对那傻子情根深种,听到这个消息,怎会不大惊失色。
“母亲,无须担心。”周六郎说道,再次笑了笑。
不过是骚扰一下她的店,就直接干净利索的杀了,想动她的人……
周六郎摇头,神情复杂。
这女人未免杀戮太重了。
“六郎。”周夫人唤道。
周六郎回过神,见母亲再次审视自己。
“让父亲别跟他们气了。”他说道,“他们贪嫁妆,就让他们贪吧,咱们好好对人就好。”
周夫人点点头,带着几分欣慰。
“好,我知道,你父亲也很好,你去歇着吧。”她说道。
周六郎起身退下。
“让人来,我给老爷回信。”周夫人说道。
仆妇忙搬了凭几,一个丫头执笔。
“先写,六郎的庚帖。”周夫人说道。
小丫头手一抖,墨迹滴落,染黑了纸。
仆妇也惊讶的看向周夫人。
“夫人!”她喊道,“这可使不得!”
“使得。”周夫人哼声说道,“哄程家那群不要脸的傻子呢,成与不成,还不是我们说了算。”
“可是,可是要是传出去,对咱们六郎到底是不好听啊。”仆妇劝道。
“有什么不好听的,我们亲娘舅为了扶助外甥女,破狠心爹的无耻行径,所以不得不耍些手段,就是传出去,世人也要说我们的好。”周夫人说道。
没错,然后再慢慢给她寻个亲事,也不算是骗人,又或者说不下合适的亲事,那也不过是胡乱找个借口,病了也好,道士说属相相克不易成亲也好,总之不拘那个都行,然后将人往老家陕州一送,不过是养一辈子就是了。
“给老爷写,怎么说咱们都不怕,哪怕将来对簿公堂,也别忘了当初他们程家可是要溺死娇娘的,又可以去查问那道观,看看是谁一年四季供着米钱。”周夫人竖眉说道,“凭着是父亲,就想要霸占我周家的嫁妆,没那么容易!”
第三十八章 旁敲
周六郎在院内踌躇一刻。
上一次他已经把玄妙观的点心送去,不知道她明白了没。
想到这里他又哼声。
这个女子最是奸猾,她怎么会不知道!
“备马!”他抬头喊道,一面抬脚大步出门。
“你怎么又来了!我家娘子睡着呢!”
玉带桥宅子,金哥儿用手推着门说道。
“睡什么睡!”周六郎喝道,干脆抬脚踹门。
咚咚声引得婢女半芹都跑出来。
“你又来干什么?”婢女叉腰竖眉问道。
“我来问问我的点心你们吃的合口还是不合口!”周六郎亦是没好气喝道。
什么借口!
“去报官。”婢女干脆喊道。
“无妨,人要来问,我便答来。”
程娇娘的声音从屋中传来,婢女回头看去,见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跪坐在厅中,慢慢的梳头。
周六郎没有进屋,而是站在廊下,看着其内的程娇娘。
“你的父亲已经给你定亲事了。”他开门见山说道。
此言一出婢女和半芹都惊讶失色。
“你父亲呢?”程娇娘神情依旧,放下手中的梳子,问道。
意思就是说周家是绝对不会允许程家做决定的。。。
“我父亲还没找好。”周六郎绷着脸说道。
“相信他很快就会找好的。”程娇娘说道。
不管什么时候说什么话,周六郎总能感觉到浓浓的讽刺嘲笑。
秦十三说,这是他的幻觉,是他自己自扰。
可是,听听,这明明就是讽刺嘲笑!好像他们周家多贪图她似的!
“倒是我们多管闲事了,坏你的好父亲给你的好姻缘了。”周六郎说道,冷笑转身拂袖而去。
门被发出哐当的响声,院中婢女三人面面相觑。
反正这小子也没个正经样子的时候。
婢女不再理会,一面让金哥儿关门,一面忙在程娇娘身前坐下。
“娘子,娘子,怎么办啊?”她急道。
程娇娘继续梳头。
“什么怎么办?”她问道。
“哎呀,你的亲事啊。”婢女急道,又回头看门,“也忘了问说的是哪一家。”
“没事,不急,总会来告诉我的。”程娇娘说道。
那肯定是…
不过现在说的不是这个意思。
“娘子,你,不急吗?”婢女前移几步,看着程娇娘问道。
从这个女子的脸上是看不出她的情绪的,或者说,她本也没有什么情绪?
程娇娘有大笔嫁妆的事,婢女也知道,一个女子有大笔嫁妆是嫁人的雄厚资本,但程娇娘本身的缺陷,却让这嫁妆变得有些招祸。
怀璧其罪,尤其是一个曾经的痴傻儿。
嫁人,哪有那么容易,肯定是程家为了嫁妆做出了算计。
婚姻大事媒妁之言父母之命,这可怎么办啊?
程娇娘示意半芹来给自己扎起头发,一面看着婢女。
“这有什么可急的。”她说道。
婢女愣了下。
“娘子,你…你不生气啊?老爷给你找了亲事了。”她问道。
她在老爷二字上加重了语气。
一个从小弃养孩子的父亲还能指望他真心为孩子着想说门好亲吗?
“不应该吗?”程娇娘亦是眨眼看着她问道。
四目相对一刻。
是啊,婚姻大事,不就是父母之命吗?应该的很啊……
又有什么办法呢?无奈之人面对无奈之事。。。。
“就是这应该令人着急,万一人家不好,那日子可怎么过啊…”婢女叹口气说道。
程娇娘看着她微微一笑。
“日子没有过,怎知道好还是不好?”她说道。
在她身后的半芹将程娇娘乌黑的长发挽个发鬓,插上小银梳,听到这里也微微一笑。
日子怎么过?
父亲走了,道观被烧了,无钱无物,孤女弱婢怎么过?
过着过着就回到家了。
家人鄙弃,赶去道观,从此杂草被遗忘怎么过?
过着过着就来到京城了。
好的日子,坏的日子,怎么过,过的如何,一直都是由娘子来掌控,更何况,这个娘子从来就没过过好的日子,不过是婚姻之事,仔细想来,也不算什么。
“那娘子,婢子去打听一下老爷说的是哪一家?”婢女还是忍不住问道。
“不急。”程娇娘说道,微微一笑,“等程老爷和周老爷他们选好了,再问也不迟。”
婢女吐口气,坐回去,看着神态安详的主仆二人,最终忍不住失笑。
“怪不得,娘子都要我们叫半芹呢。”她笑道。
半芹却听不懂了。
“为什么?”她问道,将程娇娘最后一束发扎起。
婢女看着她叹口气。
“因为半芹你聪明,我们太笨了,娘子要我们向你学着点。”她说道。
半芹掩嘴咯咯笑了。
“半芹姐姐又开玩笑。”她说道。
“我没开玩笑,我以前是觉得自己挺聪明的,别人也都这么说。”婢女说道,“可是跟娘子时间越长,我就觉得我越笨,好多事,都突然想不明白了。”
“那就别想了呗。”半芹整理了程娇娘的罩衣,退开几步,对婢女笑说道。
“人生来就是有脑子的,不想事,可能吗?”婢女叹气说道。
因为看到程娇娘拿起书,二人便退到廊下,站在院子里的金哥儿听到她的话便嘿嘿笑。
“那就问呗,不明白就问嘛。”他说道。
婢女点点头。
“对,不明白,我就得问明白。”她说道,伸手拉住半芹,刚要说话,耳边又传来咚咚两声。
不会吧?
又有人来了?
婢女回头看,金哥儿也扭头寻声。
咚咚两声又响起。
“这里,这里。”
一个男声同时响起。
婢女和金哥儿都看过去,霞光里墙头上一个少年探出头来。
“你家娘子在吗?”他问道,抚着墙头露出笑。
又是他!
婢女瞪眼。
“不在。”她说道。
晋安郡王皱眉。
“你这婢子,谎话也不会说。”他说道,“你家适才有客人来,主人怎会不在家。”
“管你什么事,你又不是客人。”婢女气道,呸了声抬脚就往屋子里去。
“我也是来访的客人啊。”晋安郡王扬声喊道,“只是,我不便走门罢了。”
他说道,一面低头看身后,做个了示意。
咚咚的声音再次响起。
“你看,我敲门了。”他说道。
婢女一跺脚要迈入厅堂,却见程娇娘走出来了。
“娘子,又是那个人。”婢女忙说道。
程娇娘抬头看去,晋安郡王冲她露出笑。
“我是来问问你。”他说道,“我的点心吃着还可以吧?”
婢女瞪大眼,今日是怎么了?如今京城客套话已经改为问这个了吗?
“还可以。”程娇娘点头说道。
“那你喜欢吃吗?”晋安郡王笑道,“我再给你带些。”
“倒不用特意。”程娇娘说道。
晋安郡王哦了声。
“口腹而已,确实,有则添彩,无则也可。”他点点头说道,一面看着程娇娘又笑,“哎,方才那个少年是你什么人?”
哎呀这登徒子,他以为他是谁啊?很熟吗?他怎么好意思问出口!
婢女瞪眼。
“是我舅父家的哥哥。”程娇娘说道。
晋安郡王哦了声点点头。
“听上去很生气,你们吵架了吗?”他问道。
婢女闻言再次瞪眼。
“不是,他来告诉我一件事。”程娇娘答道。
“什么事?”晋安郡王将手臂搭在墙头好奇问道。
“说亲。”程娇娘说道。
婢女扭头又对着程娇娘瞪眼。
真的很熟吗?这都能答?
“是吗?哪一家?”晋安郡王扶着墙头倾身,眼睛亮亮问道。
“还不知道,不知道定下哪一家。”程娇娘说道。
晋安郡王哈哈笑了。
“你还挺厉害的,有多人家来说亲啊。”他笑道。
“只是年纪到了而已。”程娇娘说道。
晋安郡王摇摇头。
“那可不一定。”他说道,“我年纪也到了,就没有。”
他说着自己笑了,这次的笑容与先前的爽朗不同,有些柔和,但这柔和再配合这话,总觉得让人有些黯然。
婢女看他的神情有些古怪。
真的假的?
长成这样没人提亲?
再看穿着打扮,也不是穷的娶不起妻的。
“有不一定好,没有也不一定不好。”程娇娘说道,“有没有的,我们做不得主,好不好的,自己能做主。”
晋安郡王笑了,手拍了拍墙头。
“你是不是多得挑花了眼?”他问道,“要不要我帮你看一看?京城的人家我都很熟的。”
看着院子里一个站在廊下,一个在墙头上,一言一语说的自在的少年少女,婢女忍不住再次叹口气。
早已经走开在廊下一头叠放衣裳的半芹看过来,眼神带有询问。
婢女看着她轻松自在的神情,忍不住扯嘴角笑了笑。
“我觉得,我真的是越活越糊涂了。”她嘀咕一句。
晋安郡王觉得自己的主意非常好,眼睛亮起来,再次扶着墙头探身。
“你如果拿不定主意,或者不好打听,就来问我,我给你打听的清清楚楚,保证让那些做媒的人骗不了你。”他说道。
“好。”程娇娘说道,“谢谢。”
晋安郡王摆手。
“现在说谢谢太早,等能帮你挑到好姻缘,你再谢我吧。”他说道。
程娇娘看着他,微微一笑。
晋安郡王低头,听下边人说了什么,眉头微微皱了下。
此时院中霞光散尽,夜色朦胧而来。
“我该走了。”他对程娇娘说道。
金哥儿正在逐一点亮院里的灯,灯光反而将院子映的更昏昏,那女子站在廊下的身影有些模糊,看不清面容,只见她屈身微微施礼。
“程娇娘。”他想到什么,又喊道。
昏昏中那女子端正身子看着他。
“你叫什么名字?”晋安郡王问道,“我叫方伯琮。”
方伯琮。
婢女心里默念一遍,飞快的在心里翻找京中姓方的人家。
这个姓氏太常见了,满朝文武姓方的多得是,就连皇家也是姓方的……
“我不知道我叫什么名字。”程娇娘说道。
晋安郡王哦了声,点点头,不知怎么的,这句话听起来有些可笑的话,让他觉得些许心酸,些许悲凉,还有些许无奈。
一个从小痴傻的女子,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或者,根本就没有人给她一个名字吧。
梯子被摇晃了一下,晋安郡王扶住墙头。
“该走了..”
扶着梯子的侍卫有些焦急的低声说道。
是啊,该走了。
还不到可以肆意自在的时候,晋安郡王扶着墙头。
“我走了。”他说道,“听到你喜欢点心,我很高兴。”
程娇娘再次低头施礼,在起身,墙头上已经没了那少年人身影,院子里的灯都点亮了,璀璨明丽。
“娘子,你对这个人就一点都不防备啊。”婢女走过来,还是干脆的说出不解以及担忧。
“我说什么了?”程娇娘看她一眼含笑问道。
“你说了自家的私密事嘛,比如说亲那种事哪能随便告诉别人呢。”婢女说道。
“私密吗?”程娇娘一笑,“你觉得我不说,他想知道的话,就打听不来吗?”
婢女怔了下。
那少年说京城的人他都熟悉,那少年一直在打听她们,那少年知道她们买了陈家的宅子,刚才还喊出了娘子的小名。
周六郎在京中也不是无名之辈,如果想要知道他所来为何,再私密的事,只要有心要问,总能问出来的。
再想这二人适才的对话,点心好吃吗?好吃,你要说亲吗,是啊,让我帮你打听,好啊,你叫什么,我不知道……
其实也没说什么…
都是些没有任何意义的口水话……
婢女忍不住摸摸垂下的头发。
可是,她怎么还是觉得哪里有些不对,脑子里有些浆浆糊糊。
“糟了,我真的是越来越糊涂了。”她忍不住嘀咕道,“看来用不了多久,娘子就要把我还给老太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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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啊啊刚好赶得上我在机场修改好了,我登机去了。
两章合一章,下午无二更,今日飞机回家喽,谢谢大家一路捧场我,让我在起点女频得一席之地,能够参加年会,不知道是不是年纪大了,特别特别的觉得好多事都是恩赐,感谢大家感谢上天所赐。
第三十九章 侧问
“原来都一样,有不一定好,没有不一定不好。”
晋安郡王笑道。
什么都一样?跟随在身侧的内侍不解。
“人啊。”晋安郡王说道。
人怎么了?内侍更有些糊涂。
“你这人说话怎么这么跟不上呢?”晋安郡王皱眉说道。
内侍一脸委屈。
“殿下,您要说什么啊?奴婢没听懂啊。”他说道。
要是程娘子一定听得懂。
晋安郡王摇摇头,负手加快脚步不再理会他。
内侍跟在后边也忍不住摇摇头。
只要见了一次这程娘子,殿下就容易犯些古怪。
二人一前一后而行,忽的晋安郡王站住脚,内侍忙跟着停下,看到前方慢悠悠走来一人。
这是一个身穿朝服的中年人,形容带着养尊处优的富贵气,神态和蔼,脸上似乎总带着笑意。
他看到晋安郡王脸上的笑意更浓。
“殿下,这是出去了?”他远远的便施礼。
晋安郡王脸上的笑意也浓,加快脚步走过去。
“高大人,您进宫来了?”他问道。
“是啊,我来看看贵妃娘娘。”中年人笑道,一面打量晋安郡王,“过了年又高了几分。”
他眉眼里都是慈爱。
“闷了就到我家里去走走。”他说道,“殿下小时候住的屋子还留着呢。”
晋安郡王神情更亲密。
“好啊,明年我就要离京了,再来就不知什么时候了,我还真想吃大人家树上的石榴。”他笑道。
“殿下,你还祸害我家的石榴不够啊。”中年人哈哈笑道。
“那时候殿下还小嘛,高大人,这时候殿下再去,保准不会再上树了。”内侍也在一旁凑趣道。
高大人再次大笑。
“好,好。”他说道,“改日我向太后进言,请殿下过去。”
一面说着凑过来一笑。
“再带陛下四处走走。”
晋安郡王眉眼都是笑。
“那高大人可记住了。”他说道。
中年人拱手施礼再次一笑告退。
晋安郡王没有回头,继续缓步而行,不过脸上的笑容化为乌有,取而代之的是阴寒。
高凌波。
也转身慢步向外走去的中年人停下脚,眉头微微皱起,脸上的和蔼神情也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嫌恶。
他转过头看了眼,笔直的路上已经看不到那少年人的身影。
送子童子。
他鼻子里哼了声。
月底又到了太平居盘账的时候,算筹几番,吴掌柜放下账本,对着徐茂修范江林露出笑容。
“恭喜东家,贺喜东家。”他笑道。
这句话自从上个月起就开始作为开场白了。
“盈利了吗?”范江林忙问道,带着几分紧张。
“太平豆腐盈利,太平居……盈利了。”吴掌柜故意拉长声调说道。
范江林哈的一声喊出来。
徐茂修虽然自持,但脸上的笑容也掩饰不住散开了。
是太平居盈利了,在开店三个月之后,终于盈利了。
“不是早赚了很多钱了吗?你们激动个啥?”一旁的徐棒槌摸摸鼻头问道。
每个月普修寺的太平豆腐就足以让吴掌柜咧嘴笑合不拢了。
“那是豆腐,不是太平居。”徐茂修说道。
徐棒槌撇撇嘴。
“不都一样,都是妹妹的…”他说道。
此言一出范江林忙嗨声喝止。
“这话不能说。”他说道。
程娇娘跟太平居的关系一直被隐瞒着。
徐棒槌忙做个噤声的动作。
正说话,门被人拉开。
“大哥三哥,妹妹来了。”男人笑着说道。
自从射杀泼皮之后,程娇娘再没来过太平居,徐茂修等人也没有往家中去,只在早市上与卖菜的半芹见面说事。
陡然听得她来了,范江林等人神情有些惊讶。
“出什么事了?”徐茂修站起来说道。
“没事。”男人笑道,“带了个孩子来吃饭。”
陈丹娘松开程娇娘的手,先行进门,好奇的看着楼下大厅。
大厅里客满,堂倌穿梭唱诺,客人们说笑,很是热闹。
“来个乐得自在…”
“大热天的要什么乐得自在,这里好东西多的是呢,店家,来个米线,汤镬海沸腾,味胜汤饼。”
陈丹娘听到了眼睛亮亮,回头看程娇娘。
“姐姐,我也要吃米线。”她说道。
程娇娘闻言点头。
“好。”她说道。
还没上楼,内里脚步杂乱,门帘掀开,走出两个男人。
“三郎君。”婢女笑道。
徐茂修范江林含笑过来。
厢房内饭菜逐一端上来。
陈丹娘高兴的举着筷子,婢女笑着给她布菜。
另一边程娇娘与徐茂修范江林掌柜的相对而坐。
“账本不用我看。”程娇娘将账本推回来,“多多少少的我也不在乎。”
吴掌柜笑了。
“钱还不在乎?”他问道。
程娇娘点点头。
“钱,我还真是不在乎。”她说道,“我用的着的时候,钱就是钱,我用不着的时候,它什么都不是。”
这点徐茂修范江林有所体会。
只要这娘子想,钱对她来说真是太容易了。
“那如此就有掌柜的做主,半年分一次红利就是了。”徐茂修说道。
出了事能担着挡着扛着,对于生意经营以及钱财却又不斤斤计较,这样的东家是任何一个掌柜的最梦寐以求的。
吴掌柜笑着点头没有再多说收起账本。
“妹妹现在来不要紧吗?”徐茂修看程娇娘问道。
王大泼皮被杀,朱五自尽,既化解了勒索危机又震慑了其他蠢蠢欲动的歹人,这件事看似已经结束了,但大家心里都知道背后算计他们太平居的真正黑手还存在。
挑动泼皮事小,但竟然能逼死朱五自保,可见心黑手辣。
“不要紧,该来的总要来,躲是躲不过。”程娇娘说道,又笑了笑,“也没什么可怕的。”
徐茂修和范江林点点头,便放心了。
“你们是程姐姐的哥哥?”
一旁吃喝热闹的陈丹娘好奇的问道。
“是啊。”徐茂修笑道,“小娘子吃的可还合口?”
“啊,合口,合口。”陈丹娘高兴的连连点头。
“那以后常来,给你算便宜些。”徐茂修笑道。
“真的?”陈丹娘大喜,“我带人来你给我算便宜些?”
“自然是真的。”徐茂修说道,一面对吴掌柜笑道,“掌柜的,记下了,这位是陈小娘子,算自己家客人。”
吴掌柜笑着应声,陈丹娘雀跃。
“太好了,她们定然羡慕我。”她喊道。
屋内气氛欢悦,说笑连连。
虽然不刻意回避,但也不会刻意宣扬,吃饱喝足之后,程娇娘带着陈丹娘离开,徐茂修等人只在二楼目送。
“哥,你看,那人。。。”一个兄弟忽的说道,伸手指着外边。
看着迎面出来的程娇娘,才下了马的周六郎站住脚。
“怎么不装下去了?”他哼声说道。
“一直不来才是装呢。”秦郎君笑道,“行了,快走吧,别瞎操心,人家有哥哥。”
周六郎瞪他一眼。
秦郎君哈哈笑着扶着拐杖在一个随从的搀扶前行,修整过的砖地面上发出咚咚的响声。
那是与脚步声完全不同的响声,那是与常人安全不同的姿态。
周六郎只觉得耳中刺痛眼中火辣,他不由移开视线,垂在身侧的手攥起来。
程娇娘迎面走近。
“娘子许久不见。”秦郎君含笑施礼。
程娇娘还礼,陈丹娘好奇的打量他。
“那件事你打算怎么办?”周六郎上前一步,绷着脸说道,“你就真等着你家定了你的亲事?”
程娇娘微微一笑。
“要么等你家给我定?”她说道。
“那要看你。”周六郎哼声说道。
“真难得你们看到我了。”程娇娘笑道。
周六郎面色难看,秦郎君在一旁哈哈笑了。
“还有你。”程娇娘转头看秦郎君。
秦郎君含笑看着她。
“你何必装出这种洒脱的样子?”程娇娘说道,淡淡的看着他,“你这个小瘸子又不是真想做一辈子瘸子。”
此话一出,秦郎君脸上的笑微微凝滞。
“程娇娘!”周六郎勃然大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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