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旧人
二月末的清晨,天气依旧阴寒。
雾气未散时,周家演武场上呼喝声正浓。
周家所有的男子们都在习武练箭,这是周家以及所有武将人家的传统,每日打熬筋骨,不论风雨天晴。
年近知天命的周老爷只穿着短衫,手中一杆长枪舞的行云流水,对面周六郎赤裸上身,手中银枪躲闪点刺,毫无畏惧。
旁边年纪大小不等的弟兄们亦是各自对战,初春的天气里,赤裸上身的男子们皆是汗流浃背。
伴着一声呼喝,周六郎手中的长枪飞了出去,蹬蹬后退几步,一脸的不服。
“六郎,你到底还年轻。”周老爷哈哈大笑,将手中的长枪竖在地上,“不过也不错了,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每次都要被你爷爷枪挑跌倒呢。”
伴着这父子二人的结束,其他弟兄们也各自分出胜负,再几轮拉弓射箭,晨练结束。
校场外守候的婢女小厮各自涌上来,伺候自己的主子擦拭加衣。
独周六郎又扔了几回石链才走过来。
男人们晨练过后,就是周家早饭的时间,之后周老爷以及有官职的二子去衙门点卯,其他子女便各自散去。
“六郎,你今日陪我们去普修寺吧。”几个姐妹唤住周六郎说道。
“不去。”周六郎干脆的答道,“最烦去那种地方。”
“才不是呢。”一个妹妹哼声说道,“要是那傻子叫你去,你肯定去。”
“其实六弟不是陪她,是看着她,怕她跑了。”另一个姊妹则嘻笑道。
“她会跑?赖在家里不肯走吧…”
姐妹们嘻嘻哈哈,忽地一个忙打断。
“嘘,嘘,别说了,陈家娘子来了。”一个说道。
大家都停下脚,看着仆妇引着一个女子袅袅而来。
姐妹们停下脚,走在前边的周六郎则转身回避。
陈家娘子跟着仆妇过去了,这边姐妹没有打招呼,那边她更不会来见礼,双方都看到了却都像没看到。
文臣家的小娘子本来就跟武将家的很少来往,周家姐妹也不想去客套认识。
“也不知道陈小娘子跟她能说什么。”一个姐妹嘀咕道。
“或许,根本就不说话呢。”另一个笑道。
陈十八娘进了院门,仆妇通报一声便退去了,她也不待人来相迎,自己就上了台阶,径直站到旁边的侧室的门前,两个小婢女忙伸手拉开门。
侧室是布置简单的书房,摆着两个火炭烧的旺旺,驱散了初春的寒气。
屋中左右摆放两张几案,各自旁边放着笔墨纸砚,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陈十八娘解下罩衣,屐鞋,迈步进去,在属于自己的左边的几案前跪坐好,取过一张纸铺在几案上,镇纸石压好,便侧身慢慢的研墨。
等她研墨好之后,门外便传来脚步声,门再次被拉开,先迈进来一只只穿着袜子的脚,再然后整个人走进来。
没有说话也没有招呼,只是简单的互相点头算是打招呼,程娇娘在另一边坐定,等她研好墨提笔,陈十八娘已经写了一张字了。
程娇娘提笔,陈十八娘放下手中的笔,转过身认真的看她一举一动,握笔运笔。
五字之后,程娇娘便将这一张纸递给陈十八娘,陈十八娘接过放在几案上,以此作帖临摹。
程娇娘便自己练字,一刻后会转身看着陈十八娘。
“胳膊太高了。”
偶尔她会说一两句话,指点陈十八娘的姿势或者运笔。
一个时辰后,婢女会在门外送进来一碗水,一碗茶,也就表示今日的习字结束了。
陈十八娘饮完一杯茶,看着一旁的程娇娘。
“娘子,不喜饮茶?”她忍不住问道。
自从认识以来,次次见面,这女子都是饮水,从不饮茶。
“不是。”程娇娘说道,放下水杯,“这里的茶,不和我口味。”
陈十八娘微微有些疑惑,低头看自己的茶碗。
周家有钱,采买的是如今京城很名贵的普修寺僧人所出的茶饼,京中有钱人家用的水都是城外落梅山打来的泉水,加了盐和肉蔻,虽然煎茶的丫头手艺一般,但其味很正。
不合口味?
是因为南北差异?
“我家还有南边福州杭州等地来的茶,我让人给娘子送来。”她说道。
“多谢陈娘子。”婢女笑了,“我家娘子在家也不吃茶的,她不喜如今的茶。”
不喜如今的茶?那喜欢以前的?或者以后的?
陈十八娘听的有些迷糊,端起碗将余下的茶吃完,放下茶碗施礼道谢,起身告辞,这时候就到了程娇娘小憩的时辰。
听到仆妇回禀程娇娘的婢女又要车出门,周夫人一声冷哼。
“一天到晚的往外跑,真是丢尽了女儿家的脸面。”她说道,伸手按着突突跳的太阳,只要听到这个名字,她就觉得嗓子难受,好容易压制的咳嗽就要翻上来,“她如果实在喜欢住外边,不如也送外边的宅子里吧,也免得人人都抬着死人往咱们家跑,没得晦气。”
说道这个,她想到什么猛地坐起来。
“陈家不是赠给她一个宅子吗?”她说道。
周老爷皱眉放下茶碗。
“当初人家要去哪里住,咱们不让,如今怎好赶出去?”他说道,“爱出去就出去,有什么大不了的。”
“那怎么行?人家可不管她是谁,只会说是咱们周家的女儿教导无方,累害咱们家的女儿们。”周夫人竖眉说道,“咱们女儿可还是要嫁人的。”
“那赶出去总归是不好看。”周老爷说道。
“怎么不好看?咱们又不是不管,男人妇人丫头的拨十七八个跟过去,离得又不远,说过去就过去,”周夫人说道,“那宅子位置好,风景好,去哪里都方便,难得又自在不吵闹…”
“等一下。”周老爷打断她,问道,“是她搬去,还是咱们搬去?”
周夫人瞪他一眼。
“咱们养她一辈子,她的不就是咱们的吗?”她没好气说道。
“我知道了,我再想想。”周老爷说道。
“她们这次又去哪了?”周夫人不再逼问,扭头问仆妇,“六郎没跟着吧?”
“只有那个丫头出去了。”仆妇答道。
“一个乡下丫头四处乱跑,也不知道能跑出来个什么,小心被人拐了去。”周夫人哼声说道。
最好被拐了去,这是她的心里话,这个丫头真令人讨厌。
婢女让车停在了普修寺外,自己则进了寺门,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径直从后门出来,熟门熟路的站定在一个家门前,深吸一口气,敲响了门。
门打开一条缝,一个老者探出头,一面眯眼一面说出显然已经说惯的套话。
“官人的名帖,请让小人代为收下了,我家老爷现今闭门谢客,还请过些日子再来。”他嘀嘀咕咕说道,话没说完,舌头就打个结,顿时瞪大眼,“素心!”
“老才叔。”婢女脆生脆气的喊道。
老门房将门咣当打开,不可置信的打量她,神情激动。
婢女本就是物,随意置换赠与是很常见的事,但相处久了都是有感情的,主人的决定没人敢非议,但底下下人难免有时候会念叨一句,不知道这个素心被送到那个人家去了,过得如何,天南海北,这辈子只怕也见不到了。
没想到,竟然出现在眼前。
“素心,你,你莫不是私逃出来的?”老门房想到什么,神情沉下来,一面说,一面向素心身后看。
并没有车马相随,单身一人上门,这……
“老才叔,你乱想什么,我早来京城了,今日受主家所托,来看看太爷回来了没。”婢女笑道。
消息很快传了进去,才迈进门没走几步,就听有女子的声音传来。
“素心!”
一个丫头从内飞奔而来,神情激动,一开口眼中泪光闪闪。
“是娘子来了!”她喊道,“是娘子来了吗?”
第七十九章 不同
婢女跪坐好,冲厅中而坐的老者叩头施礼。
“好了好了。”张老太爷笑道,抬手,“快起来说话。”
旁边丫头眼圈红红。
“娘子什么时候来京城了?”她忙问道,“怎么来京城了?是老爷他们赶她走的吗?”
说着眼泪就如泉涌。
婢女和张老太爷都笑了。
“半芹,你可真是小瞧你家娘子了。”张老太爷笑道,“谁能赶走她?”
“不是不是。”婢女也笑道,看着哭的止不住的丫头,“我们早就来了。”
“来了怎么不找我?”丫头哭道。
“这不是来了嘛。”婢女笑道,一面扶着丫头的胳膊,“半芹,你可别哭了,知道是你感念旧人,不知道,还以为太爷怎么欺负你了呢。”
张老太爷哈哈笑了,冲素心摇头。
“你这丫头,不用替她夸我。”他说道。
这边丫头也回过神,忙胡乱的擦了眼泪。
“太爷,半芹失态了。”她哽咽冲老太爷施礼说道,又冲婢女道谢,“还是姐姐灵慧,会说话,我很愚笨。”
婢女嘻嘻笑。
“不怕不怕。”她笑道,“太爷太聪明了,在他跟前,我们都一样。”
张老太爷哈哈笑了。
“你这丫头,在你家娘子面前,也是这般油嘴滑舌?”他说道。
“我家娘子也是个聪明的,在她面前我都成了锯了嘴的葫芦。”婢女故作叹息说道。
这一次丫头也跟着笑起来。
“好了,你就别吹捧新主旧人了。”张老太爷笑道,一面看婢女,“你们怎么也来了?什么时候来的?”
“我们年前就来了,如今住在娘子的外祖母家。”婢女笑道。
张老太爷点点头。
“娘子还好吗?”丫头忙问道。
“好的很。”婢女笑道。
“是外家接娘子过来的吗?”丫头问道,“他们对娘子好不好?”
婢女微笑。
“别人好不好的,娘子都能过的好。”她笑道。
那就是不好了……
要是好的话,怎么可能在家时只争嫁妆而不管人。
虽然把人接来了,也不过是不饿着不冷着,猫狗也能养着,只是,人到底不是猫狗。
丫头神情郁郁。
不过又有什么办法呢。
家族中生出一个痴傻儿,是整个家族蒙羞的事,十个有九个会选择溺死婴童,没有溺死,这个婴童就如同一个污点,死死的粘在两家人鲜亮的外袍上,时时刻刻都能被人指指点点。
这种厌恶已经深入两家人的骨血里了,以至于他们不想不愿意多费一点心在这个女儿身上。
“无欲则刚,无求则解。”张老太爷说道,看着丫头,“你家娘子没事,你不要自扰。”
丫头忙低头应声是。
“好了,我该走了。”婢女坐直身子说道,“娘子让我来看看太爷回来没,我已经逾矩多留了。”
丫头忍不住几分不舍想要张口问什么,到底没敢问出口。
张老太爷点头笑了笑,并没有挽留也没有询问。
“好,你去吧。”他只是说道。
婢女施礼起身,又冲丫头笑了笑,退了出去。
丫头依依不舍的看着婢女的身影在院子里中消失。
“别看了,很快就能见到了。”张老太爷笑道,“也就这两天,快去想想给你家娘子做什么好吃的才是,也好让她瞧瞧,离了她,你的手艺精进,看她后悔不。”
丫头顿时欢喜又笑了。
“太爷,我的手艺再精进,也是娘子教的,在她面前,可是什么都算不上的。”她说道。
“好了好了,我知道我知道,你家娘子是最好的,天下无双的,没人能比。”张老太爷笑道摆摆手。
丫头亦是笑了,施礼告退出去了。
周家,两个粗使丫头抬着两桶浆洗的布吃力的走动着。
“姐姐累了歇一歇吧。”半芹回头说道。
木棍上两个木桶很明显的靠近她这一边。
身后的丫头没好气的矮身,木桶被放在地上。
“好好的走这里做什么?绕的远路累死了。”她说道。
半芹陪笑说辛苦,一面不经意的看向路边的宅院。
宅院的门开着,可以看到院子里几个丫头凑在一起说笑。
除了出门的必要时候,女子都只安静的坐在屋子里,这一切习惯她都没有变,只是,身边的人变了。
“半芹姐姐。”
远处有说话声传来,半芹一惊看过去,见路上一个身姿俏丽的婢女缓步而来,身旁经过的丫头仆妇都笑着打招呼。
她忙低下头,抬起木棍。
“快走吧快走吧。”她说道,“晚了杨妈妈又该骂了。”
那丫头没好气的抬起来,前边半芹疾步而行,让她有些踉跄。
“喂,你慢点,既然急还绕路。”她说道,嘟嘟囔囔的跟着走了。
浆洗院里,她们的到来让正聚在一起说话的几个仆妇吓了一跳,下意识的将面前的木盆挡住,待看清是她们,又拉下脸。
“哪里偷懒?去了这么久。”一个妇人沉脸喝道。
不待半芹说话,那个丫头就揉着肩头连声抱怨。
“都是她,啰嗦的偷懒,才这么久。”她说道。
半芹低着头将木桶临到浆洗池前。
“好了,你下去歇歇吧。”妇人瞪了这丫头一眼。
丫头笑嘻嘻的施礼说了声谢谢妈妈转身跑了。
妇人转头看这边将衣服倒入池子的半芹。
“你,去把屋子里的衣服收起来。”妇人说道。
半芹应声是,将湿乎乎的手在身上胡乱的擦了擦向屋子里去了。
妇人转过身走到那几个妇人面前,沉着脸上浮现为难。
“你们说,怎么办吧?”她说道低下头看着眼前的木盆。
木盆里是两件裙子,此时染成了花花绿绿的色。
“这是夫人最喜欢的两件裙子。”另一个妇人说道,“这次肯定有人要担错了。”
此话一出,大家的神情都有些躲闪。
“宝丫头好容易去了夫人身边,她娘又新得了灶上的活,妹子跟曹管事的媳妇走得近,如果这次不替她圆着,罚了宝丫头一个容易,日后少不得被这一家人惦记。”一个妇人说道。
“那如何?总不能咱们担着吧?”另一个说道,“就是找别人,也不好找,咱们浆洗院里,横竖这十几个人,论起来哪一个不是关系弯弯绕绕,怕得罪这个,就不怕得罪那个了?”
妇人们一阵沉默,忽的一个咦了声,转头看屋子。
“要说合适的人,倒真有一个。”她说道。
大家愣了下,跟着她的视线看过去。
屋门开着,可以看到一个瘦小的身影走来走去,将一个个包袱抱来抱去的整理。
第八十章 奈何
夜色降下来时,太平居里点亮了灯火,但厅堂里并没有什么客人。
两个男人倚在柜台上,望着外边随风飘动的灯笼发呆,不远处的官路上偶尔有车马经过。
“看来是没人来了。”男人说道,站直身子伸个懒腰,“关门吧。”
“夜店宵夜的,万一晚上有人呢。”另一个说道。
“这是直通京城的官路,非远非近,城门关闭了,大半夜的哪里还有人。”先前的男人说道。
二人正争论着,后边有人走进来。
“三哥。”他们忙唤道。
徐茂修点点头。
“关门吧。”他说道。
两个男人应声是,起身灭灯装门板。
徐茂修转身进了一旁的一间屋子,屋子里有三人,李大勺和一个老汉站起来相迎。
徐茂修坐下来,看着摆在范江林的账册。
“每日都盘点?”他笑道,“不用吧。”
范江林还没说话,李大勺有些不安的先开口。
“东家,是,是刚开张的缘故,如今,生意是,是不太好。”他喃喃说道。
“人气要养,醉凤楼养了好些年,才养住人。”老汉说道。
这是李大勺介绍的老掌柜。
“吴掌柜。”李大勺忙低声说道,给老掌柜使个眼色,“听东家怎么说。”
别总是提醉凤楼。
老人家有经验是好,不好的是总爱说过去,总爱拿着过去的东家比。
徐茂修笑了,点点头。
“吴掌柜说的没错。”他说道,“人气要养,慢慢的聚才好。”
吴掌柜呵呵笑了。
“东家明白,当初…”他开口说道,话没说完,被再忍耐不住的李大勺伸手杵了下,那句醉凤楼就岩了回去。
范江林和徐茂修只当没看到他们的小动作,含笑听着。
“……大郎的厨艺也是多少年了,饭菜没问题,只不过因为神仙居名气来来去去的,把这里的人气都弄散了,所以要慢慢的养。”吴掌柜接着说道。
徐茂修点点头。
“时候不早了,你们也去歇息吧,一日日在店里很操心。”他笑道。
李大勺和吴掌柜都退出来。
“他们到比咱们还紧张,只怕这个店开不下去。”范江林笑道。
“怪不得他们紧张。”徐茂修看着账本,笑道,“这样子看,还真有点开不下去。”
“主要是人气。”范江林说道,“引不来人气不行啊,咱们真是帮不得妹妹,真是对不住她把生意交给咱们。”
徐茂修沉默一刻,笑了笑。
“大哥,其实,妹妹没想咱们帮她。”他说道,“是她在帮咱们,还是在谢咱们。”
“我知道,我们这种只会打仗的能帮她什么。”范江林说道,又苦笑一下,“错了,应该是,连仗都不会打的。”
“我们能帮她的,就是心平气和的守着这个店。”徐茂修说道,“她不是说了,做咱们该做的事,咱们该做的事,就是稳稳当当的当这个东家,不能而强去想去忧,反倒是给她添了麻烦。”
范江林笑了。
“对,没错,咱们就给妹妹守着这个店,现在没人气,守着,将来人气旺了,有宵小生事,咱们就更要守好了。”他笑道。
不过,不知有没有宵小来眼红生事的那一天,又或者那一天来了,他们还走得动否。
天色蒙蒙亮的时候,周家的下人们已经各自忙碌。
浆洗房下人屋子里,起得最早的是半芹,但出去最晚的也是她。
先将屋子里的炭火盖住,再将其他丫头们乱扔的梳子镜子等摆好,又仔细的将屋子里洒扫收拾,然后才来到吃饭的地方,这时其他人早已经吃完各自散了,盛饭的木桶还在,另一边堆着乱乱的碗筷。
先捡到一副干净的碗筷,从木桶里舀出一点残羹冷炙匆忙的吃,然后将别人吃完堆下的碗筷收拾好送回厨房。
这些都是她每日已经做惯了的,搬起碗筷框,小小的她也不觉得吃力了,用来回两趟一盏茶的时间就可以做完这些,然后就开始自己本该的工做。
只不过今日才走出门,就听到有人尖声喊她的名字。
“半芹!”
半芹忙将手中的框小心的放在地上,免得打坏了碗盘,她的月钱可不足赔,这才急忙忙的应声过去。
“姐姐,怎么了?”她说道,看着浆洗池旁站着的两个丫头。
一个丫头回过头,一脸愤怒的看着她。
“昨日的衣裳是你泡上的?”她问道。
半芹点点头,浆洗院里的活一多半都是她来做。
“你看看你干的好事!”另一个丫头尖声喊道,一面伸手从池子里捞出一件衣服。
半芹上前几步,晨光里湿淋淋的裙子上五彩斑斓。
半芹的眼瞬时瞪大。
“这,这,这是怎么?”她说道,几步上前,顾不得冰凉刺骨的水又从中捞起一条。
原本素色的裙子,已经被染的五颜六色。
“这是夫人最喜欢的裙子,都是分开洗的,你个下贱的东西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洗了?”先一个丫头喊道,劈手就是一巴掌。
半芹猝不及防心神大乱被一巴掌打的摔在地上,手里抓着湿淋淋的衣裙跌在身上,顿时浸透了。
“快来人啊,快来人啊,出事了。”
丫头们的喊声在耳边乱乱响起,脚步声杂乱的奔来。
半芹坐在地上,胡乱的将手中的衣裙扯来扯去,满目都是五彩杂色,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浆洗院子里站了好些人,交头接耳的冲屋子里指指点点。
一个妇人将手中的衣裙仍在地上,看着跪着的半芹神情沉沉。
“这是怎么回事?”她问道。
旁边一个仆妇忙站出来。
“江妈妈,这都是我们浆洗房的错。”她神情不安说道。
“不是你们的错,还是我们的错不成?”江妈妈冷声喝道。
两边的仆妇噤声不敢言。
“这事是瞒不住夫人的,你这丫头怎么说,自己好好想想吧。”江妈妈淡淡说道,抬脚走了。
屋子里其他人乱哄哄的拥着送出去,另有两个仆妇架起半芹跟上。
一路上一众人引来诸多注目,议论声半芹都听不到了,她踉跄的走着,眼泪滚滚而下。
要怎么说?要怎么说?
她犯了错,该怎么说?
“你错了,当时你不该,自己说那么多话。”
“那奴婢应该如何?”
“说,自己不做主,让她们,来找我。”
“为什么?怎好推娘子身上?”
“因为,我是你的娘子。”
上一次被揪错她懵懵懂懂,但得到了娘子教导。
这一次遇错她记得娘子教导的话,却没有了可以依靠的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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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一章 再见
天光大亮的时候,张家宅院里,丫头已经在门前张望好几次。
“半芹,你到底等什么呢?”老门房好奇的问道。
“等人。”丫头说道,神情紧张不安又激动。
“天还冷,姐姐回去,等人来了我即刻告诉姐姐。”老门房笑道。
丫头有些不好意思的笑着道谢。
“半芹姐姐。”
身后传来亲切的唤声。
丫头回身,便有两个婢女笑盈盈的过来,拉着她的胳膊。
“好姐姐,你在这里啊,我们好找呢。”她们笑道。
这是张夫人身边的两个婢女,丫头笑着见礼。
“不知得闲不?”她们问道。
丫头是老太爷的婢女厨娘,但却不是整个张家的厨娘,除了老太爷,没人使唤得她。
“不知要做什么?”她微微一笑说道。
这就是委婉的拒绝了,两个婢女却没有丝毫不悦,笑的更加亲切,带着几分哀求。
“好姐姐,昨日在太爷那边吃的汤夫人十分喜欢,不知姐姐能得闲再给做一碗不?”她们说道。
丫头不由回头看了眼门边。
“姐姐要做什么,只管吩咐我们去。”两个婢女立刻说道。
“不用,不用,这样吧。”丫头想了想,“一会儿我给太爷做小食,便给夫人炖汤。”
两个婢女大喜连声道谢。
“幸苦姐姐了,我们能帮什么,只管吩咐。”她们齐声说道。
丫头抿嘴一笑。
“我那里还有剩下的几盘小食做的不好,太爷不喜欢,白扔着怪可惜的,不如你们帮我吃了?”她笑问道。
她已经不是在程家时最普通没人多看一眼的婢女,她说话大家都听着,她说笑大家都会跟着笑,那曾经在家时让她艳羡的大丫头们能说会道的灵巧,却原来得来轻松自在。
两个婢女闻言咯咯的笑了。
做的不好?太爷不喜欢,是因为太爷嘴头叼,可不是说这丫头做的不好,家里等着吃太爷小厨娘做的吃食的人可都排着队呢。
“半芹姐姐,我这里有几块好绢丝,给你做件裙子可好?”
“半芹姐姐,听说你想往家捎东西,我哥哥他正好回南边,让他捎去吧。”
两个婢女挽着丫头的手眉开眼笑,说说笑笑的拥着进去了。
此时的程娇娘吃完了早饭,由婢女束起了头发,插上一把小银梳。
“好了,漂漂亮亮的。”婢女端详一刻,咪咪笑说道,“半芹见了不会埋怨我没照顾好娘子了。”
程娇娘转头看着她。
“你,叫什么名字?”她问道。
婢女神情一怔,忍不住后退几步。
“奴婢叫半芹啊。”她说道,眨着大眼睛,一副不解,“娘子怎么不记得了?”
程娇娘没有说话,看她一眼,抬脚迈步。
婢女稍微松口气,伸手拍了拍心口,只觉得心还跳的厉害。
“说出去有人信吗?被娘子问叫什么,竟然吓的出一身汗呢。”她自言自语说道。
说罢自己又是一怔。
为什么会觉得害怕?为什么会觉得娘子问这句话那么心惊肉跳?
是有什么不好的……事吗?
看着已经迈出门走去的程娇娘,婢女突然不太想出门,似乎迈出去就回不来了。
她第一次没有走在娘子身前或者紧跟身后,看着那女子虽然走的慢但没有丝毫的停留,甚至连头都没有回一下,就要走出视线。
婢女回过神,忙抬脚跟上。
二门外,马车已经备好,要上车时,周六郎大步而来,手中拎着一只三尺长的反曲弓,额头还有未散的蒸蒸汗气。
“这时候出门?”他绷着脸说道。
婢女看他一眼,嘻嘻一笑。
“六公子,送我们去吗?”她问道。
周六郎看着程娇娘。
那女子视线都没转过来,似乎根本就不知道来了人。
“你们又去哪里?”他咬牙问道。
程娇娘转过头,看向他。
“去,吃饭。”她说道。
吃饭!
哪一次自以为是博她欢喜请她吃饭,结果,竟然是关公面前耍大刀。
此时她偏这样说,分明是旧事重提讥讽。
周六郎咬牙看着她,将反曲弓甩上肩头,越过她大步而去。
午时时分是周夫人过问家事的时候,院子里来往的仆妇很多。
听的门内脚步声,外边的婢女们拉开屋门,几个仆妇鱼贯而出。
“叫人牙子来吧。”为首的妇人说道。
院子里跪着的半芹惊骇的抬起头。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要卖了她?
“妈妈,妈妈。”她面色惊慌,跪行向前,“我错了,打我骂我罚我,不要,赶我走啊,不要赶我走啊。”
为首的妇人几分不耐烦。
其他人看到了忙摆手就有两个仆妇上前架住半芹。
“夫人,夫人,我错了,您打我骂我罚我都好,不要卖了我,不要赶我走啊,我不要走啊。”半芹用力的挣扎,推开两个仆妇向屋子里跑去。
“怎么回事啊?夫人病着呢!”廊下的妇人大怒,喝道,“些许小事,也来惊扰!”
院子里的仆妇慌了,忙上前按住半芹,三下两下就塞住嘴向外拖去。
我不要走,我不要走啊!
半芹挣扎着看着越来越远的屋门,徒劳的伸出手,泪水模糊了双眼。
此时张家宅子前,婢女敲响了门。
“素心!”老门房打开门喊道,却见婢女受惊吓一般,冲他忙忙的摆手。
“老才叔,我现在不叫素心了,你别乱喊。”她忙忙的压低声音说道,一面害怕什么似的回头看了眼。
马车安静的停着。
婢女的名字多是主家给起的,每个人主人的喜好不同,换名字也是很常见的。
老门房忙点点头。
“那你现在叫什么?”他问道。
“半芹。”婢女说道。
“半芹?”老门房愣了下,“你找半芹?还是你叫半芹?哦。”
他又恍然。
“对,对,太爷把你们置换的,原来半芹等的是你家的主人,可不是嘛,快,快。”他忙说道,又喊着身后的小厮,“半芹姐姐等了一上午了,快去告诉她,人来了。”
小厮应声是撒脚跑了。
婢女有些哭笑不得,知道解释不清,干脆也不解释了。
“老才叔,你去给太爷通报,就说我家娘子来了。”她说道,一面疾步转身向车走去。
直接通报,也不说老太爷见不还是不见,怎的如此笃定?
老门房摇摇头,依言让人去说了,果不其然,这边婢女才扶着一个披着斗篷戴着兜帽的女子下车,里边许多人涌出来了。
丫头一路疾行而来,到了门边,反而脚步停下了,眼泪早就啪嗒啪嗒的掉下来。
“程娘子,老太爷命请进去。”
老太爷那边负责待客的妇人含笑恭敬的迎接。
丫头站在她们身后,看着婢女扶着一个女子迈进门,虽然斗篷几乎裹住了全身上下,什么都看不到,但丫头一瞬间还是几乎停止了呼吸。
她记得初见那娘子,端坐卧榻边神情木木,记得她自责鲁钝,那娘子一语安慰,记得她说愿退而求其安稳陪同去道观。
“人这一辈子,什么都合心意,也不是不可能。”
那娘子这样说道。
原来这一句话,并非是随口说说,原来娘子真的说到做到了。
娘子给了她不鲁钝的手艺,给了她吃的喝的,给了她名声,给了她地位,给了她人生在世能得到的一切。
人这一辈子,什么都合心意,自然是可以的。
“娘子。”她终于喊出声,疾步过去叩头,伏地大哭。
这场面让门前的人都吓了一跳。
张家的宅院小,哭声穿透墙壁传到张纯的书房。
“这是怎么了?”研读的经书的张先生不由皱眉。
家中仆妇丫头不多,且奉行宽宥仁和,别说哭了,日常连拌嘴的都几乎没有。
他待要让人去问,那哭声又听不到了。
张纯摇摇头,低下头接着看书。
第八十二章 请教
张家老太爷的厅堂里,程娇娘解下斗篷兜帽,跪坐下来。
“许久不见,别来无恙。”她施礼说道。
主座的张老太爷含笑略一点头还礼。
“娘子,别来无恙。”他笑道。
两厢坐定,门外张家的丫头捧茶。
“我家娘子要白水。”
门边左右各自跪坐的丫头和婢女同时开口说道。
张老太爷哈哈笑了。
此时周家,周六郎将手中的弓冲坐着等候的秦郎君扬了杨。
“对,就是这把弓。”秦郎君说道。
周六郎顺手一扔,一旁的婢女忍不住低呼。
秦郎君毕竟是不全之人,这样重的长弓能接得住吗?
六公子跟这秦郎君相交,似乎总是记不得他是个不全之人。
这边秦郎君伸手捞住,身子到底是被带的一歪,差点摔倒,因为腿脚移动不便,看上去有些狼狈。
但他没有丝毫的不悦,反而哈哈笑,将长弓举起来,伸出手用力拉。
弓弦纹丝不动。
秦郎君咬牙用力,清秀的面容都变的紧绷,带上几分强硬,弓弦终于勉强被拉开了。
“不错,不错,一石三斗,比那些五六斗的猎弓有劲多了。”他说道,“走,这次试试用这个玩射柳。”
周六郎坐着没动。
“怎么了?”秦郎君问道,“又想你妹妹了?”
周六郎瞪眼看他。
秦郎君哈哈笑了,将手中的长弓转了转。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知错不改,才是罪不可恕。”他说道。
“我知道我的错。”周六郎绷着脸说道。
他这么干脆的认错,倒让秦郎君有些意外。
“也有我的错,我偏见之成,想到了从并州回江州的奇处,却没想到傻儿也能痊愈,如果当时多提醒你一下….”他笑着摇头说道。
“这管你什么事!”周六郎打断他,嗤声,“你以为你真成神仙了?什么都想得到?再说这算什么偏见,谁能想到痴傻儿竟然……”
痴傻儿竟然能痊愈,还变成了聪明人。
谁信?谁信?
世人谁会信?要不然怎会有遇仙的传闻如此流传。
秦郎君哈哈笑,举起茶杯。
“你不用开解我,我可不像你,能认错,不能解错,自我折磨,我啊,对自己好得很,你放心。”他笑道。
周六郎没说话,端起茶碗一饮而尽。
“你错没有怜悯仁心了。”秦郎君说道。
如果有怜悯之心,周六郎不会不去见这个表妹,或者哪怕多说几句话,如果这样,他一定能发现自己表妹的不同,也就不会造成如今的误会。
“这一点我承认,但,如果重来一次,我还是会这样做。”他绷着脸说道。
这个痴傻儿,是他们周家不愿提及的污点,恨不得抹杀干净,这个痴傻儿,累坏了周家的名声,成为祖母以及姑姑一生难解的郁郁的重担,他根本不想多看一眼。
秦郎君点点头。
“没错,这是事实,所以这也是,你们矛盾无法化解的结点。”他说道,伸手按了按额头。
周六郎放下茶碗,看向秦郎君。
“十三。”他说道,“你帮了我两次了,第一次如果不是你提醒,我们没那么容易带她来京城。”
秦郎君摇头笑。
“不,不,这说来不是我的功劳。”他说道,慢慢的饮茶,“只是,恰好她想来罢了,最多,也是给了她些许方便。”
说罢看着周六郎。
“这是很让人挫败的感觉吧?”他笑问道。
周六郎沉默一刻,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十三。”他再次抬起头看着秦郎君,说道,“第二次,你借酒装疯与她说委屈,是在替我说话。”
秦郎君看着他微微一笑。
“十三。”周六郎深吸一口气说道,“你说,我该怎么做,好彻底的与她了结了这件事。”
“这个。”秦郎君看着他,亦是整容道,“这个,你不该问我,该问你自己,你想如何了结?”
周六郎吐出一口气,看向门外。
“我想如何?”他说道,不由咬牙,“端要看她想如何!”
屋门被拉开,半芹被推进去。
“收拾收拾你的东西。”一个妇人说道,“好说好散,到别人家好好的做事,丢了的脸面,再找回来,也算婶子我看得起你。”
半芹形神恍惚,被推的有些踉跄,跪坐下来扶住卧榻。
“叫了东街的人牙子。”
“家里人手不够,江妈妈让再买一个。”
“我当时都说别让她来浆洗房,上面不听,乱拨人,这些跟过娘子公子的丫头都娇养的很,什么都干不了…”
“当时就该卖了…”
妇人们在门口闲谈说话。
半芹跪坐在地上神情呆滞的环视四周。
“喂,你快点收拾。”一个妇人催促道。
半芹回过神,跪行几步。
“婶子们,婶子们,求求你们,我,我想去见见,见见…”她颤声说道。
“见谁?”妇人皱眉问道,旋即又笑着摇头,“我说你就趁早死了心,安安生生的跟着去,这里就别想了,别想见六公子,家里的男人们不管后院的事,你敢求到六公子,你以为六公子开口,夫人就能留下你?只怕,那样就不是把你卖给人牙子那么简单了。”
半芹摇头。
“不是,我不是见六公子,我是,是,见…”她话到嘴边又说不出来。
见娘子?有什么脸见的?如今有难了,又想到她了?
半芹伸手捂住嘴呜咽伏地。
罢了,罢了。
“婶子们,我,我,我想换件衣裳,梳洗一下。”她抬起头一面胡乱擦泪一面说道,“你看我这样子,挺难看的,等会儿人来了,看着不好。”
妇人们打量她一眼,点点头。
“行,这就对了。”一个说道,“你快点。”
门被拉上了,半芹坐在地上环视四周。
如今娘子过的很好,身边的丫头也好,听说起来周家老爷夫人都不敢慢待,总之,娘子过的很好。
她没什么可牵挂的,再说,她又有什么资格说牵挂。
只是到底没有再见一眼……
见了又如何,娘子早已记不得认不得她了。
如此,更好。
她跪坐好,冲着程娇娘院子的方向叩了三个头。
秦郎君坐在轿子上,再一次拉开了的长弓。
“我大概练半年就能收放自如了。”他兴致勃勃说道。
前边周六郎大步而行,手里也拎着一把弓。
“六郎,我不是敷衍你,你现在要做的能做的,就是千万别去招惹她,离她远远的,她爱怎样就怎样,如此让她自在,比你去认错要好得多。”秦郎君笑道,“其实你跟她根本就算事,多数是你庸人自扰。”
“现在是她故意生事的!”周六郎气道。
“相交贵以诚。”秦郎君说道,一面用手中的箭拍周六郎,“你先拍拍你的心问问诚不诚?别问她如何。”
周六郎转身,要说什么,就听一阵喧哗,又有丫头仆妇乱跑。
“快来人啊有人上吊自尽了。”
第八十三章 相借
“死了一个丫头?”
听到来报,周老爷吓了一跳。
里屋咳嗽连连要死要活的周夫人也安静了下来,不用仆妇搀扶走了出来。
怎么会死了一个丫头?
真是晦气!
不仅是人家抬着死人来自己家,自己家里也有死人了!
“怎么回事?”她问道,“怎么死的?好好的怎么会死?”
奴婢是物,可以买卖置换,奴婢也是人,自然会死会伤,但却不能被主家任意处死,闹出去官府可是要追问的,虽然基本上都会不了了之,但到底是少不了一通麻烦。
当年三司计相毛文才那般地位,因为杖毙一个婢女,被御史应是告的不得不外放而去,毁了大好的前程。
怎么突然冒出这么多麻烦事?原本他们的日子可是好的很!
都是从那个女子进门之后……
周夫人心中闪过念头,不过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快说,怎么回事?”她忙看着仆妇再次喊道。
“夫人,夫人,是上吊但发现的及时,没死,没死。”仆妇忙说道。
周老爷和周夫人松了口气,没死就好,又很是生气。
“到底怎么回事?”周夫人问道。
“就是,就是那个浆洗房弄坏了夫人衣裳的丫头,本说要卖了去,结果就想不开了,方才趁着屋子里没人悬梁了,亏的是外边有人发现了,救的及时…”仆妇说道。
周夫人闻言大怒。
“如此贱婢,犯错已经是错,竟然以死相要挟!”她喝道。
“爱死死去,死不了,也给我扔出去,什么东西!”周老爷说道,甩袖子不管了。
下人房这边聚集了很多仆妇丫头,嘈杂的交谈,看着这边的屋子指指点点。
不多时,里边抬着一个丫头出来了。
“真是本事了,竟然敢寻死。”
“想赖着不走吧,不过没用,老爷让扔出去…”
仆妇丫头们口无忌言叽叽喳喳正说的热闹,听得后边丫头们呵斥,回头不由吓了一跳。
“六公子!”
大家忙施礼让开路。
抬着门板的小厮男人们也忙停下。
周六郎迈步上前。
“还活着吗?”周六郎说道。
“还活着,还活着。”管事说道。
站定在门板前,俯视其上那个发鬓凌乱,面色惨白,双眼无神的婢女。
他突然怎么想不起当初见这婢女的样子了。
是这样的吗?就是这样的?
这样满身丧气的丫头在他们周家也是个没人正眼多瞧一眼的,他竟然会从江州带回来?
他瞎了吗?
“寻死?”他看着门板上的婢女,慢慢说道,“废物!”
声音慢慢的提高。
“废物!”
“废物!”
婢女们进来,将程娇娘面前的几案搬开,其上饭碗盘子已经吃的干净。
“娘子。”婢女捧上一杯水。
程娇娘接过,侧头抬袖掩着漱口。
门外脚步声响,在厨房忙碌的丫头又进来了,这一次捧的不是饭菜,而是各色小食。
“娘子,我记得你爱吃太平馒头,你看我新作的几种。”她跪坐下来,带着几分激动几分忐忑说道,“这个是白肉馒头,这个是菜馒头….”
婢女在另一边,好奇的看着,又不时的看程娇娘。
程娇娘目光停留在一个盘子上,还没说话,婢女忙伸手取过程娇娘看的小食掰了一点。
“娘子,你尝尝。”她说道。
程娇娘伸手接过吃了。
丫头神情紧张的看着她。
“还是,太香。”程娇娘说道。
丫头顿时神情不安垂下头。
“哎,哎,小娘子。”一旁已经完全被忽略的张老太爷说道,“差不多就行了啊,太挑嘴了,看看心意嘛。”
程娇娘看丫头一眼。
“你,做馒头,不行。”她说道。
张老太爷摇头,丫头却俯首施礼应声是。
“是,婢子鲁钝。”她说道,声音惶恐中还有掩饰不住的欢喜,抬起头又将另一个小食推来,“娘子,你尝尝这个,这是我用秫粉做的团子。”
程娇娘看了眼,婢女仔细的看着她的神情,这次没有主动伸手去拿。
程娇娘坐正身子,看向张老太爷。
“我吃好了。”她说道,施礼道谢,又看丫头,“你饭菜做的,很好,只是小食,本为充饥之用,可有可无,要想做好,必要比吃食,更精妙。”
丫头高兴的点头。
“是,婢子知道了。”她说道,俯身施礼,“谢娘子指点。”
婢女一脸惊讶,看看丫头,又看程娇娘。
“怎么?这手艺,是娘子教的?”她忍不住问道。
丫头点头。
“婢子以前什么都不会。”她说道,眼中泪光闪闪,“是娘子教会婢子的。”
婢女不由看程娇娘。
“娘子,你还有不会的吗?”她笑问道。
程娇娘沉默不语。
“好了,你们两个都安静点,不管是新人还是旧人,你们谁能给我倒杯茶?”张老太爷故作恼怒说道。
婢女和丫头都笑了。
“我不会写诗。”程娇娘忽的说道。
屋子里的人都愣了下,旋即才反应过来,这是再回答婢女方才的问话。
不会刚才的沉默,是在心里将世间的事过了一遍想出自己会什么不会什么吧?
“娘子最厉害了。”丫头点头激动的答道,打破了这份沉默。
“我吃过饭了。”程娇娘说道,坐直身子,“我该告辞了。”
张老太爷含笑坐正身子。
“程娘子,此趟是来吃饭的?”他笑道。
“是。”程娇娘说道,看向丫头,“饭,还不错。”
张老太爷带着几分得意。
“那是自然。”他说道。
“所以,我想借你的丫头一用。”程娇娘说道。
张老太爷微微愣了下,婢女也神情一怔,独丫头惊喜不已。
“娘子,娘子,你要接我回去了?”她脱口喊道。
程娇娘没有回答她,继续看着张老太爷。
“她,换给你用。”她伸手指了指婢女。
婢女色变。
她终于知道为什么娘子会问她名字了!她终于知道为什么出门时会有不安的感觉了!
娘子!
“娘子,你不要我了?”她喊道,伸手抓住程娇娘的袖口,俯身大哭。
书房里的张纯听得哭声传来,皱眉放下手中书卷。
今日这是怎么回事?
不多时就先后两次哭声了。
“我也会做饭的,娘子,你教我,我一定学的会。”婢女拉着程娇娘的衣袖,哭道。
这边丫头神情复杂,忍不住伸手拉住程娇娘另一只袖子,似乎怕娘子被哭的心软了,就又反悔了。
张老太爷伸手按了按额头。
“现在该哭的是我啊。”他摇头笑道,“我已经到了这种被丫头嫌弃的地步了吗?”
婢女和丫头这才回过神,又忙都俯身冲他赔罪。
“太爷,太爷,不是的。”她们哽咽说道。
一向灵巧的婢女突然不知道怎么说,而本就不善于说话的丫头更加不会说了。
“行了,别哭了。”张老太爷笑道,“你们都没听清吗?是借,是换,有借就有还,有换就有换。”
说到这里他摆摆手。
“也别提借和换了,你要用,都拿走用吧。”他说道,“免得留下的那个整日以泪洗面,人家以为我苛待丫头。”
婢女和丫头破涕为笑。
“太爷。”两个人跪坐过去,一左一右抓住他的衣袖,“太爷是最好的。”
张老太爷笑着摇头。
“一个月后归还。”程娇娘说道,再次道谢,起身告辞。
张老太爷点点头,没有问她借来何用,起身相送。
“对了。”他想到什么又唤住程娇娘,“你方才说,这世间事,你只不会写诗?”
程娇娘停步微微转身回头。
“是。”她说道。
第八十四章 有心
听闻客人走了后,张纯起身过来,张大公子已经在这里了。
“爷爷,出什么事了?你这里哭天喊地的。”他问道,“你的那个半芹厨娘要走了,所以哭呢?”
张老太爷捻须摇头。
“要走的没哭,被留下的哭。”他笑道。
张大公子跪坐好,有些好奇。
“爷爷,刚才是半芹的主人来访?是哪家的小娘子?”他问道。
半芹从昨天就在门前转来转去,以至于合家都知道她的旧主要上门拜访。
奴婢见了旧主敬畏很常见,但欢喜就十分少见了。
“程家的小娘子。”张老太爷说道,“也是江州人。”
张纯对这些倒不感兴趣,只得知父亲无恙便起身告辞。
“父亲,父亲。”张大公子想到什么忙唤住,“你猜我今日见到谁了?”
张纯停下脚。
“礼部的试取单子你又有什么内幕消息了?”他问道。
三年一次的大考已经结束,如今二月末,三月放榜,其中自然有张纯的弟子参考,所以大家都很关切熟悉的人如何,这些日子各方私下打探交流消息的不少。
“不是,不是,我见到童内翰了。”张大公子说道。
张老太爷微微皱眉。
“吃钟乳等着成仙的那个?”他问道,“不是说修成大成要飞升了么?”
张大公子哈哈笑了。
“爷爷,你这话说得好刻薄。”他笑道。
张老太爷哼了声没说话。
“他前一段差点死了,如今竟然好了。”张大公子笑道,伸出手比划一下,“一万贯,从神仙手里买了条命。”
张老太爷更加不屑。
“爷爷,真的呢,我今日见了,这才半个月,竟然比以前还要精神,最奇的是那原本白了鬓角,竟然又黑了。”张大公子说道,面色惊讶,“爷爷,那个神医真是神了,听说是得道祖李真人点化的呢,非必死之症不治。”
张纯摇头起身走了。
“大哥儿,你如今就要赴任就职,那些虚妄之言莫要跟着凑热闹。”张老太爷说道。
“也不是虚妄,大家都以为是说笑呢,但今日见了,果真好了,比以前还精神呢。”张大公子忙笑道。
“世间秘技多,也不算稀奇,没什么大惊小怪的。”张老太爷说道,一面不再谈这个话题,带着几分忧心左右看,“吃惯了这丫头的饭菜,不知可还吃得惯别人的,一个月呐…”
程娇娘的马车停在玉带桥。
“娘子住这里吗?”丫头手里抱着包袱,下车一面打量一面问道。
“不是,这是娘子的宅子,娘子住在外祖家里。”婢女笑道,看着跑出来的金哥儿,“喏,你们一家人,认得吧?”
“青梅姐姐!”金哥儿一眼看到,一怔之后喊道,“你也来京城了?”
丫头抿嘴一笑。
“金哥儿,你又忘我名字了。”她笑道。
在家时她叫青梅,跟着娘子后叫半芹,叫了没多久就跟着娘子搬出程家,家里的下人多数都还没熟悉她的新名字。
“半芹姐姐。”金哥儿喊道,但又看婢女,“哎,两个半芹姐姐,我喊了不会混了吧?”
“不会。”丫头和婢女异口同声说道。
说完又对视一眼,有些尴尬的笑了笑,但谁也不愿意说不要这个名字称呼原本的名字。
“好了,我们要回去了,你们就住这里。”婢女忙岔开话题说道。
“明日我会来,我有事要交待你。”程娇娘掀着车帘看着丫头说道。
丫头点头应声是。
“好了,这里有人和你做伴了。”婢女冲金哥儿笑道,一面跳上车。
金哥儿和丫头目送马车离开。
“太好了,青梅…半芹姐姐,你也来了。”
“是啊,你原来跟了娘子啊。”
“姐姐,你什么时候来的?”
二人说笑着进门去了。
周家,程娇娘踏入院落,停下了脚步。
婢女也怔了下,看向屋内。
丫头们都安静的侍立在廊下,屋门大开,周六郎端坐目光沉沉看过来。
“神仙回来了。”他冷笑说道。
程娇娘抬脚迈步进来。
“六公子,您又有什么事?”婢女问道,带着几分不悦,“我们娘子的闺房,您能不能稍微回避一下?”
不待周六郎回答,她就哦了声。
“我忘了,这是您家,我们只是寄居。”她说道,一面故作施礼赔罪,“婢子逾矩了,六公子见谅。”
“闭上你的嘴!这家里轮不到你说话!”周六郎喝道,站起身来。
程娇娘坐下来,看着他。
“那,你说。”她说道。
周六郎将地上一把剑用脚跳起来,然后递向程娇娘。
“神仙,可有仁心?”他问道。
程娇娘接过婢女递来的水,看他一眼,没理会。
“有话直说。”她说道。
周六郎伸手抓起她的胳膊,抬脚向外大步走。
“娘子!”婢女喊道,忙伸手搀扶。
程娇娘手里的水洒在地上,被拉着有些踉跄,但很快她就调整好步子跟上,免得自己狼狈。
“六公子,你干什么?”婢女追上想要拦住他喊道,却被周六郎一把推开,踉跄跌坐在地上。
院子里丫头仆妇噤声缩头,没有一个敢阻拦说话。
婢女眼泪都出来,爬起来追上去。
一路上丫头仆妇都惊讶躲避,看着周六郎拉着程娇娘而去。
“快去告诉夫人。”
丫头仆妇乱乱喊道,看着拉扯而去的二人。
周六郎一脚踢开了屋门,低矮昏暗的下人房里空无一人,除了墙边卧榻上躺着的女子。
“神仙,你如是有仁心,来,拿着这把剑,就给她一个痛快!”他喝道,将程娇娘甩进来。
宝剑扔在地上,发出咣当的响声。
卧榻上的人似乎昏睡一般无知无觉,这响声没有让她有丝毫反应。
程娇娘站稳身子,并没有看四周,而是慢慢的伸手按住自己的胳膊,轻轻的活动。
“娘子!”婢女哭着跟上来,狠狠的撞开门口的周六郎,扑过去捧着程娇娘的胳膊。
“六郎!”秦郎君的声音也从外边传来,两个小厮搀扶着他疾步而来,“你胡闹什么!”
“没错,我胡闹!”周六郎说道,“我胡闹当初带走了你的婢女,是我胡闹,我无情无义,还有她。”
他走几步,伸手指着卧榻上的女子。
“还有这个丫头,丢下你跟着我跑了,也是无情无义。”他说道,“没错,我们都无情无义,丢下你这个傻子不管不问,现在好了,有报应了,她上吊自尽…”
上吊自尽说出来,婢女忍不住哭声一停,下意识的看过去。
程娇娘神情无波,连视线都没转一下。
“她活该。”周六郎接着说道,“活该受此折磨,活该去死,早就该去死。”
卧榻上半芹发出呜咽的哭声,伸手掩住脸。
“周六,你休要无事生非!”秦郎君喝道,迈进来,一面看程娇娘,“今日这个丫头做了错事被罚想不开自尽,这与娘子无关,娘子无须多虑。”
“你就别安慰她了,她用你安慰吗?”周六郎喝道,跨上前一步,看着程娇娘,“这不就是她想看到的吗?她就等着呢,我们这些犯了错的,对不起她的,都该死,早都该死了,她高兴还来不及呢。”
“周六,你闭嘴!”秦郎君喝道,一面也上前一步,“程娘子,他是自己气自己,半芹错了一念,六郎错了一念,为了这一念,他们已经深受折磨,不休不解,这是他们的孽报,这是他们应当的报应,六郎糊涂,娘子莫要见怪。”
一面说一面忙催促婢女。
“扶了你家娘子走。”他说道。
婢女忙搀扶程娇娘,程娇娘却没迈步,而是转过身,看向卧榻。
墙角旧烂的被褥下,捂着脸哭的小小身子颤抖不停,似乎察觉到目光,她整个人抖的更厉害了。
室内一阵沉默。
“娘子,娘子,”半芹猛地爬起来,就在卧榻上咚咚叩头,打破了室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娘子,是我弃你而走,是我想要跟着六公子走,是我不要你了,是我没脸见你,连跟你最后说一声也没敢去说,娘子,是半芹不要你了,是半芹不要你了,是半芹扔下你了…”
娘子,半芹一直没和你说,是半芹不要你了……
娘子,半芹欠你一句话,欠你一个辞别……
半芹最终泣不成声,伏在地上痛哭。
里外再次陷入一阵沉默。
程娇娘伸出手。
“水。”她说道。
众人愕然,这才看到她的手中握着一个水碗。
被周六郎拉住前她正要喝水,水洒了,水碗却还紧紧的被她抓在手里。
不管多危难,不管多无措,娘子都不会让自己狼狈,她只是默默的忍着。
在无法掌控的境遇里,唯一能掌控的便是自己,也绝不放弃掌控自己。
比如那时马车被强劫,比如被踉跄拉着前行。
婢女的眼泪立刻就涌出来。
“你看看你都干了什么!”秦郎君沉面喝道,再次给了周六郎一拐杖。
婢女已经胡乱的在屋子里转着找水,屋中破壶烂碗皆是空空。
“拿水来。”她流泪冲外竖眉喝道。
门外围观的丫头仆妇顿时回过神便有几个惶惶而去,不多时取了水来。
程娇娘席地而坐,接过碗慢慢的饮水。
半芹俯身哽咽,周六郎绷着脸站在一旁,秦郎君则坐下来。
“程娘子,六郎他就是这样的混帐,这件事,也是太意外了,他有些急了。”他沉吟一刻说道。
“意外?都是她逼的!”周六郎哼声说道。
秦郎君抬手又给他一拐杖。
“还怪别人!还怪别人!要走是别人逼的吗?你要带她走也是别人逼的吗?都是自作孽,何来怨别人!荒唐!”他说道。
“没错,我知道,我有错,我们周家都有错。”周六郎喝道,看着程娇娘,“程娇娘,都明白的事,你能不能别这样装着?是,我对不起你,你能痛痛快快的说要如何吗?”
程娇娘抬眼看向他。
自从上一次雪地负荆请罪后,这大约是这女子第二次正视他。
周六郎绷着脸,和她对视不肯让步。
“其实,你做的,不叫对不起人。”她说道,摇了摇头,“那些事,不算什么。”
周六郎嗤笑。
“你想不想知道,什么叫真的对不起人?”程娇娘看着他,慢慢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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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五章 如意
低矮昏暗,混杂着劣脂香粉气等等怪味的屋子里,席地而坐少女与站直的少年四目相对。
那种虽然站着但似乎被俯视的感觉再次出现。
周六郎不由将身子更加绷直,死死的盯着这少女的双目不肯避让半分。
而一旁婢女也不由紧张的咬住下唇。
她想起来娘子曾说过,事不过三。
周六郎来娘子面前惹事生非,这已经是过三了,那么,娘子,会如何?
“程娘子,我明白你的意思,他们鲁钝,听不懂也不肯听懂你的话,所以……。”秦郎君说道。
他的话没说完,程娇娘看向他,打断了他的话。
“但是,他依旧是你的好友,是不是?”她问道。
秦郎君看着她,微微愣了下,旋即笑了。
“他有错,你知道,你却不会怪他,而只会帮他。”程娇娘接着说道,“你一直在帮他,不管是酒后同杯,还是此时谆谆劝慰。”
同情解忧,愤而不平是事实,但又不得不说,这样做,到底能缓和二人之间的对立。
秦郎君含笑点点头。
“是,娘子是明白人。”他说道,轻轻叹口气,“程娘子,我是想让你给他一次机会,他是真知道错了,却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
“你,对他真好。”程娇娘说道。
“人生难得一友,尤其是我这样的。”秦郎君伸手扫量自身,哈哈笑道。
程娇娘看着他。
“我能治好你的腿。”她忽地说道。
屋中人一愣,周六郎不可置信向前一步,秦郎君亦是笑一顿。
“什么?你能治好他?”周六郎脱口急问道。
程娇娘看向他,点点头。
“但是。”她说道,“我不会给他治。”
周六郎只看到点头,满心不可置信,还未来得及欢喜,就听了她接下来的话,顿时愣住。
他面色顿时铁青。
“为什么?”他喊道,咬牙,旋即想到什么,“就因为你那什么狗屁非必死之症不治吗?”
程娇娘摇摇头。
“不是。”她说道,看着周六郎,面色木然,“是因为,你令人生厌。”
“那管他什么事?”周六郎怒喝道。
程娇娘目光转向秦郎君。
“那么现在,你是不是觉得,人生难得一友,很是欢喜?”她慢慢说道。
婢女则猛地伸手握住领口,瞪大眼。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好狠,好厉害!
屋中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
秦郎君忽的抬手施礼,哈哈笑了。
“娘子厉害。”他说道。
“周六公子,对我的事,你真是多虑了自扰了,那真不算什么对不起。”程娇娘慢慢说道,看着周六郎,伸手一指秦郎君,“你看,这个才叫真的,对不起人了。”
周六郎胸口起伏,神情骤变,他本不傻,此时已经明白这女子的意思。
“程娇娘!”他吼道,踏上前一步。
程娇娘抬头看着他,神情木然。
“原本无事,偏你生非。”她问道,“如此,你可如意了?
最鄙视,所以漠视,原以为撕破过结,双方直面,总好过漠视,到底也能解了鄙视。
不破不立,不痛不生,没想到干脆痛快,结果会是激怒了这个女子。
任你们说了那么多,做了那么多,想了那么多,到最后,在人家这一句话面前全部灰飞烟灭。
所以,天下道理不在话多,而在,一语中的。
屋中相对三人,程娇娘漠然,周六郎愤然,秦郎君片刻怔凝。
“我也错了。”他旋即说道,面带笑容摇头,冲程娇娘拱手。
“你有什么错!别跟这个….”周六郎吼道,怒气难抑。
程娇娘抬头看他一眼。
她能治好,她能治好…..
治好秦郎君那残了的腿,能治好,能像正常人一样,走路,跑跳,肆意。
周六郎身子发抖,在这女子的一眼之下,到嘴边的那句怒言硬生生的咽回去。
“感觉,怎么样?”程娇娘却没有就此作罢,看着他,木然问道。
感觉怎么样?
那种想骂不能骂,气愤在心中奔腾冲击,却不得不压制的感觉怎么样?
那种猫儿戏鼠的感觉怎么样?当然,问的是老鼠的感觉。
周六郎攥在身侧的手发出咯吱的响声。
“周六,你闭嘴。”秦郎君说道,再次看向程娇娘,他的神情除了最初那一瞬的波动后,便一如既往,似乎根本没听到什么能治好自己的腿,但是就是不给你治的话。
“程娘子,我现在明白了,你先前对他真是无事,真没看在眼里,不止他,整个周家你也没看在眼里,那这次你生气,”他问道,“是因为他将这个半芹的错推到你身上吗?”
“不是。”程娇娘说道,看了一眼一旁不敢哭还用袖子死死掩面的半芹,又转过头看周六郎。
“我的东西,喜欢你们就拿走,我不生气,我的东西,想要走,就走,我无所谓。”她说道,“人也好,东西也好,而已,只是,拿走不是为了喜欢,走不是为了过的更好,而是为了作践,实在是,不忍睹”
“是她自己作践自己!管别人什么事?”周六郎怒喝道。
程娇娘看着他。
“我喜欢这样做,管别人什么事?”她说道。
周六郎恨恨的看着她一刻,拂袖转身而去。
“某明白了,多谢娘子。”秦郎君也起身,神情轻松含笑有礼说道。
程娇娘与他还礼。
二人之间气氛融融,似乎才饮茶吃酒结束告辞一般
“哦对了。”秦郎君被小厮搀扶起身走到门口,又想到什么回头,“还有一件事某不解。”
程娇娘看着他。
“娘子为什么喜欢让丫头叫半芹呢?”秦郎君问道,一脸好奇。
“好听。”程娇娘答道。
秦郎君哈哈一笑,拱手施礼而去。
周六郎站在院门外,如同石雕,秦郎君轻叹一口气过去。
“她…”周六郎僵硬开口,说道,“她是瞎说呢…她..就是故意…她不一定能治好的….她就是言语舌毒之人….”
秦郎君伸手拍他。
“六郎,区区言语,区区女子,你就如此怕了?”他笑道,摇头,“我可真是看错你了。”
“可是你的腿!”周六郎吼道,面色涨红,“你的腿!”
“我的腿便是我的命,人若不认命,便不得自在。”秦郎君看着他,肃容说道,“周箙,我自己要放下,我自己要自在,你非要逼我不自在吗?”
周六郎,名箙,字子键。
提名而呼,如同斥骂。
周六郎绷住嘴攥紧手。
“六郎,你输了。”秦郎君说道,声音缓和,又一笑,伸手再次拍拍他的胳膊,“输了就输了,没什么大不了,也没什么丢人的,放下吧,至少,你和她的结到此为止了,如此,也好。”
周六郎看着他,咬牙。
“休要再提。”秦郎君抬手示意道,“我知道,这娘子一刀子捅的稳准狠,你心内郁结难解,但是,六郎,你自己打起精神来,别让我这个本该最丧气的人,还要想法子给你打气,你要是这样的话,可就真的不够朋友了。”
他说罢哈哈一笑,伸手捶了周六郎肩头两下。
周六郎跟着挤出一丝笑,动了动嘴唇,到底没说出什么。
“走了走了。”秦郎君说道,“以往你整日守在家里,想着如何化解,如今不用化解了,可以放下了,终于可以去打猎了,快走快走。”
他被小厮搀扶先行,周六郎转身跟随,抬眼看前面一瘸一拐而行的秦郎君,别的时候从来没有什么感觉,此时此刻这一幕却如同两只飞箭只刺双目。
我能治好你的腿!我能治好你的腿!可是,因为你是他好友,所以我不给你治!
因为你,所以他才不得治。
这个,才叫真的,对不起人!
他猛地转过头,大口的喘气,身子紧绷颤抖。
混帐!混帐!好毒!好毒!好狠!好狠!
第八十六章 复始
婢女放下幕帐,看到外边厅堂安静而坐的半芹。
这个丫头眼泪已经不流了,神情还有些惶惶,眼神不安,看到她,忙施礼。
“娘子睡了。”婢女忙还礼,一面跪坐下来,看着她,“娘子有小憩的习惯。”
半芹低头。
“是,是。”她喃喃说道,“我知道…”
我知道三字出口,眼泪又忍不住滴落。
“你,你要不要洗一洗,换身衣裳?”婢女低声问道,一面打量她。
半芹看看自己的形容,虽然上吊前换了衣裳,但一番折腾早已经凌乱,她低着头眼角的余光看到眼前这个婢女素洁的衣角,无关衣裳,这婢女举止文雅,言容亲亲。
半芹低下头,越发自惭形秽。
“那,那多谢姐姐。”她低头颤声说道。
“你跟我身量差不多。”婢女自然看出她的战战,忙收回视线,一面转接话题说道,“就别回去拿衣服了,要是不嫌弃的话,就先穿我的。”
“不,不,怎敢嫌弃姐姐,是姐姐,不嫌弃我才是。”半芹低着头惶惶说道。
“好啦,别这么客气。”婢女笑着拍拍她的胳膊,起身,“我去让她们烧水,你稍等片刻。”
半芹忙应声是,看着那婢女走出去,又想到什么忙道谢。
这姑娘说是丫头,一看就不是丫头出身,至少没有经过好好的理料,婢女微微一笑,示意她安心。
“听着娘子。”她小声笑道,“睡不多时就会醒的。”
半芹忙应声是。
婢女看着换了衣裳出来的半芹,露出赞叹。
“果然合身。”她笑道,一面近前帮忙整理衣裳,看到脖颈上勒的淤痕,装作不经意拉了拉衣领遮挡。
半芹低下头,心里说不上什么滋味,只是忍不住又要掉泪。
“来坐下,我帮你晾头发。”婢女笑道,推着她坐下,拿过手巾抖动擦拭。
半芹一开始不敢,但又不敢硬不敢,最后只得坐着,自己擦拭另一边,婢女不时的找些话说,渐渐的引得她心安几分。
“姐姐,以前在家里谁跟前的?”半芹迟疑问道。
倒不是她想问这个,只是想要开口说话。
“我?”婢女笑了,“我在我家跟着老太爷呢。”
老太爷?
半芹正要说什么,里屋传来程娇娘的声音。
“半芹。”她喊道。
屋子里响起两个应声。
婢女看半芹,半芹惶惶低下头。
“娘子醒了,我先去看看。”婢女抿嘴一笑说道,抚了抚半芹的肩头,进去了。
半芹看着晃动的帘帐怔怔一刻,轻轻的叹口气。
屋子里,程娇娘饮完一杯水,婢女伸手接过。
“煮了芋头粥,要不要吃?”她问道。
“加了藕?”程娇娘说道。
婢女点点头。
“那要一点。”程娇娘也点头说道。
婢女应声是出去了。
屋子里只剩下程娇娘和半芹。
半芹一直低着头,此时听得婢女出去,整个人又不可抑制的颤抖起来。
“你知道,我以前是不习惯说话,现在呢,是不喜欢说话。”程娇娘说道。
“婢子,知道。”半芹哑声说道,一张口眼泪便止不住,又不敢哭强忍着,原本就咬破的嘴唇再次渗出血来,眼泪再忍不住滚滚而下,忙又胡乱的掩住擦拭。
程娇娘看着她一刻。
“你,是想再回来?”她问道。
有脸有皮的人都不能回答想,但是…
半芹俯身在地。
她曾经顺着自己心意,肆意的做了一次错事,那为什么不能顺着心意,肆意的舍弃脸面的再做一次想要做的事?
“婢子想再回来。”她哭道,叩头。
“那就回来吧。”程娇娘说道。
半芹不可置信的抬头,泪水模糊了她的双眼,看不清眼前女子的神情。
“但我近身不需要那么多人。”程娇娘接着说道。
半芹咬住下唇不敢出声。
她说了自己想要说的,不管什么结果,她都接受。
“你去宅子里吧。”程娇娘说道。
宅子?半芹有些没反应过来,抬起头看着程娇娘。
门被敲响,金哥儿打开门有些惊讶。
“半芹姐姐,你又来了。”他高兴的喊道。
婢女从车上下来,笑着扔给他一包蜜饯。
丫头也闻声出来了,还没打招呼,就见婢女从车上又搀下一个丫头。
“不用我介绍了,你们都认识吧?”婢女笑道指着半芹。
丫头和金哥儿看着半芹,都怔怔一刻。
半芹在程家时候不长,丫头过来几天她就走了,记忆已经模糊了,而金哥儿则是根本没见过。
“你是,半芹?”丫头一怔之后,认出来了说道。
金哥儿闻言也恍然。
“哦,你就是那个当初伺候娘子的后来跟人跑了的半芹!”他喊道。
半芹面色惨白低头。
婢女忙抬手打了金哥儿一下。
“你胡嚷什么,半芹姑娘是周家的人,回周家是自然的。”她瞪眼喝道。
金哥儿也知道自己说话唐突了,讪讪的。
“我,我姐姐,还让我谢谢你。”他灵机一动想到挽回的话,忙大声说道,“我姐姐就是念着你的恩情,所以才托我去照顾娘子的。”
半芹牵强一笑。
“你姐姐是?”她问道。
“春兰,四公子身边的春兰,你不是帮她治好了四公子的病。”金哥儿说道。
她也会治病?果然是曾经跟过娘子的,丫头和婢女都看着她。
半芹如今别的不会,看人眼色却是进益了,她牵强一笑。
“不是。”她看着金哥儿说道,“那不是我治好了四公子的病,是娘子治好的,我做的事,都是娘子教的。”
金哥儿愕然,旋即恍然。
“这是娘子买来的宅子。”婢女拉着半芹说道,她到底不愿意喊半芹这个名字,便干脆不喊,“金哥儿一个人正住着无聊,你来这里帮帮他,收拾擦洗的。”
说到这里又拍拍她的书,凑近一些。
“金哥儿年纪小,说话不懂事,你多担待一些。”她笑道。
半芹摇摇头,止住她的话。
“姐姐,我知道。”她说道,“只要听娘子的话,就是没错的,我不会多想的,事实就是事实,如果我还不认清,还怕人说,那如何才能好好的。”
婢女含笑拍了拍她的手。
“就说嘛,都是叫半芹的,都是对得住这个名字的。”她笑道,一面掩嘴,“哎呦,我又夸我自己了,你别笑话我。”
半芹笑了,虽然笑的还有些怯怯,但眼中惶惶已经减去了很多,看着婢女坐上马车离开。
“我锅里还烧着饭,正好多了,够咱们三人吃。”丫头笑道,一面又喊金哥儿,“去拿些柴来。”
金哥儿应声要去,半芹忙抢先一步。
“我来吧。”她说道,迈进院子。
丫头含笑跟去,金哥儿走在最后,转身关门。
多了两个人是热闹了,只是……
“这么多半芹啊。”少年挠挠头,一脸纠结,“怎么称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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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鬼鬼梦游
简介:章含秋从再普通不过的人成为预言者的过程。
第八十七章 别过
三月里,第一场春雨过后,天气变得几分暖意。
程娇娘的小书房里,陈丹娘放下手里的笔。
她揉了揉鼻头,看着对面还在认真写字的程娇娘和陈十八娘,迟疑一刻,提着裙子蹑手蹑脚的走出来。
小院子里还带着春泥的湿腥气,地上花圃里青草蒙蒙一层。
陈丹娘深吸一口气。
“十九娘。”婢女在屋门的廊下坐着做袜子,见她出来忙起身,“您写完了?”
陈丹娘哒哒走过去在另一个地垫上坐下来,看着院子吐口气。
“我写了一张了。”她说道,一面晃着手腕,“我在家做完功课才过来的。”
说着撅嘴很是委屈。
来了不能玩,反而还要练字,早知道不来了。
“十九娘还小,写一张就好了,再等一盏茶时候,娘子和十八娘就写好了,能和你玩了。”婢女说道,一面放下针线,“我给拿点心吃好不好?娘子昨日亲手做的。”
陈丹娘拍手说好,看着婢女起身从屋内端了碟子。
黄的白的黑的方的圆的菱状的散落在几个盘子里,软糯香甜可人。
“哇。”陈丹娘说道,伸手接过婢女递来的银勺,便再不多说话,高兴的吃起来。
等陈十八娘和程娇娘习字结束出来时,陈丹娘已经将盘子快要吃光了。
“十九娘子,不能吃了。”婢女抢过盘子,说道,“小食不得当饭呢。”
“好姐姐,让我再吃一个。”陈丹娘举着勺子哀求道。
“丹娘,不许无礼。”陈十八娘忙说道。
“姐姐,程娘子做的点心特别好。”陈丹娘拉着她眼睛亮亮说道。
“我知道。”陈十八娘笑道。
陈老太爷带着陈丹娘路途中遇程娇娘,已经成为家里人闲谈都会提及的故事,其间的细节自然没有漏掉陈丹娘吃了人家的红豆糕。
虽然小,但陈丹娘家教不会让她馋嘴贪食,再者陈家也不是缺衣少食的人家,既然如此难忘,肯定是惯常未见过未吃过又美味的。
陈十八娘说着话,目光看向一旁婢女手里拿着的托盘,盘中仅剩两个竹筒。
“这是装筒角黍。”婢女看到她的视线,含笑解答。
“恩恩,好吃呢,里面有枣子栗子。”陈丹娘忙忙说道。
这边程娇娘放下手中的水碗。
“娘子要出门了?”婢女忙丢开小食,问道。
这是这些日子程娇娘的习惯,每日早饭过后与陈十八娘习字,然后出门去玉带桥宅院,吃过晚饭后再回来。
陈丹娘闻言也不再纠缠吃食,站起来。
“程姐姐,你去我家玩吧。”她说道。
“改日吧。”程娇娘说道。
“那不如改日我请娘子出去玩?”陈十八娘说道。
一边说话几人一边往外走。
“如今三月春暖,正是踏青好时候。”陈十八娘接着说道。
“对啊对啊,程姐姐,我们一起出去玩。”陈丹娘拉着程娇娘的衣袖仰着头说道。
程娇娘点点头。
“好。”她说道。
二门外陈家的马车已经赶过来,但程家的马车却没有来。
“娘子,因为夫人和娘子们今日都出门了,所以……”一个仆妇不安说道。
“一辆马车都没了?”婢女竖眉不悦问道。
“只有那些仆妇丫头们坐的…”仆妇说道。
“那坐我的。”陈十八娘忙说道,“你要去哪里我送你。”
“好。”程娇娘说道,微微点头道谢。
似乎一眨眼间春天就来了,街市上满目明媚,簪花而过的男子们越来越多。
“娘子,前边过不去了,换条路走吧。”
车夫说道。
掀着帘子看外边街景的婢女忙将视线向前看去,果然见前方人群涌涌。
“哎呀,我忘了。”她恍然道,回头看程娇娘,“娘子,今日放榜呢。”
程娇娘也向外看去。
“这还没到国子监呢,人就这么多了?”陈十八娘问道。
婢女回头笑。
“陈娘子不知道,半夜就有人占位子,这条街都会被人挤满。”她掩嘴笑道。
陈十八娘不由也向外看去,果然见黑压压的人潮向这条街上涌去,其内不时传出欢呼叫喊声,偶尔还有哭声。
婢女跳下马车左右看,和车夫说从哪里走。
“半芹对京城倒是甚是熟悉。”陈十八娘说道,看着外边的婢女。
“她在这里生活多年。”程娇娘说道。
“哎,姐姐你也在这里生活多年吗?”陈丹娘不解的问道。
“没有。”程娇娘说道,目光看着外边停留。
陈十八娘制止还要再说话的陈丹娘,随着程娇娘的视线看去,见人来人往中,一个年轻男子站在了半芹一旁。
“真巧,竟然又遇到了。”韩元朝含笑说道。
“韩郎君,你来看榜了?”婢女亦是含笑说道,神情带着几分亲切恭敬。
娘子为这个郎君花费了那么大的心思,可见对娘子来说一定很重要。
韩元朝点点头。
“不过,三年后还得再来一次。”他笑道。
“韩郎君,莫要丧气。”婢女安慰道。
韩元朝点点头。
“不丧气,我又不是那等出人才智,怎么一次就中。”他含笑说道。
见他并没有太明显的郁郁,婢女放心了。
韩元朝的视线看向马车。
“我和娘子们出门。”婢女忙说道,犹豫一刻,见车中并没有程娇娘要见韩郎君的提示,便也没有动作。
韩元朝让开一步。
“某不日即将离京,在京中遇到也是缘分,那就此别过。”他说道,一面施礼,“请姐姐与翁主带礼。”
婢女忙还礼。
韩元朝含笑点头,转身走开了,一旁等候的同伴们忙跟上。
“郎君。”婢女忙喊道。
韩元朝几步外站住回身。
“郎君什么时候走?”婢女忍不住问道。
“三五日后吧。”韩元朝说道,拱了拱手,转身大步走开了。
“哎,不知道那车里坐的是不是就是打算捉婿的娘子。”同伴笑道。
韩元朝回头看了眼,见婢女以及那辆马车不知道拐到那个巷子看不到了,他摇头笑。
不知是笑同伴的话,还是笑当初那婢女寻来店中时的误会。
“如今没这个担忧了。”他说道,一面伸手扫量己身,“没人会捉落榜的秀才。”
大家笑起来,不过这笑到底有些落寞。
“那辆马车。”一个同伴忽的说道,欲言又止。
“马车如何?”其他人看向他问道。
“好像是,陈绍陈相公家的。”那同伴迟疑一下说道。
陈相公?
在场的人都面色惊讶,忍不住回头看,马车自然看不到了。
“啊,对啊,我也想起来了,我说怎么那个徽记有点熟悉..”
接二连三的声音响起。
大家的视线顿时又看向韩元朝,韩元朝亦是面色惊讶。
陈家?
“元朝,你差点做了陈相公家的女婿…”一个同伴喃喃说道。
韩元朝回过神,嗨了声。
“休得胡言!”他说道,“根本没有的事!”
同伴们才不理会,这个小插曲驱散了众人心头的郁结,嘻嘻哈哈的笑起来。
在另一条街上,一队人马也停下来,看着明显向一个方向涌涌而去的人潮。
“再往前就到了国子监所在,街上是看放榜的人,此时定然已经堵住了,这可不好驱散。”为首的二人低声说道,一面调转马头。
仪仗鲜明的人马拥簇着一辆马车。
“郡王,国子监这边走不得,我们要绕路。”二人回禀说道。
“绕路吧。”车内男声说道。
侍卫领命调转车马,才要前行,车窗帘猛地被掀起。
“慢着。”露出形容的少年说道。
众人一怔忙停步不动。
晋安郡王看向一旁,这里是一条过河石桥,因为今日放榜,全京城的热闹都涌去国子监,所以一向热闹的桥头反而冷清了下来。
一辆马车停在桥头处的一间宅院前,三个婢女正扶着两个女子并一个女童下车。
看到其中一个女子,晋安郡王的眼顿时眯起来。
“既然来了,进来坐坐。”程娇娘转头说道。
能得这女子开口邀请极其难得,陈十八娘和陈丹娘自然应允。
三人才要迈步,便听得得得马蹄声。
“嗳,谁家的马车,挡着路!”一个男人粗声粗气喊道。
因为进出皆是马车,又不在外行走,所以二个女子都没有遮面,这一声喊让她们下意识抬头看过来。
女子们的形容展露与外人前。
“喂,你会不会走路啊?”陈家的家丁竖眉喝道,指着阔阔的街道,“哪有硬往车上撞的?”
骑马男人哼了声,眯眼看车上挂着的徽记。
“就瞧不惯你们这等仗势人家。”他嘀咕说道,拍马过去了。
“真是莫名其妙!”婢女说道,扶住程娇娘,“娘子,我们进去吧。”
看着女子们鱼贯而入,马车也被赶进去,院门被关上。
晋安郡王收回视线。
“郡王,是陈绍家的马车。”一个侍卫上前低声说道。
“我知道。”晋安郡王说道,放下车帘子,“走吧。”
侍卫摆手,车马继续前行。
晃动的车内,少年的面上浮现一丝笑。
我知道。
陈素,陈十八娘。
长得那么丑怪的人,真是让人想忘了都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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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八章 惦记
春雨淅淅沥沥,宅院里萌芽泛绿的花草越发凝翠。
丫头捧着一个托盘从厨房中急急而出。
“姐姐,我帮你撑伞。”半芹说道,忙忙的撑起伞跟上。
二人急急的穿过碎石铺就的小路迈上台阶,在廊下半芹收了伞,拉开了屋门。
“娘子,我做好了。”丫头说道。
丫头迈进去,半芹低头拉上门,眼角的余光看到屋子里程娇娘放下手里的书。
她在门外怔怔一刻,走开几步,站在廊下看着雨微微出声。
“娘子,这个怎么样?”
“这个,火有些大了。”
“哦,是的是的,我记下了娘子,我一会儿再试试。”
“这个做的不错。”
“是吗?谢谢娘子。”
“谢我作甚,是你自己用心。”
屋子里传来一问一答,间或有丫头咯咯的笑声。
半芹不由回头看去,神情复杂。
如果,没有当初,此时此刻里面跟娘子轻松说笑的人该是自己吧。
这世上没有如果,已经如此,就珍惜眼前吧。
她深吸一口气,拉开另一边的屋门走进去,取过已经洗好烘干的衣裙,一面燃起木炭放入火斗里,慢慢的熨烫抚平折叠。
张家宅院里,婢女收起伞,廊下几个丫头仆妇含笑迎过来。
“素心姐姐,怎么今日下雨过来了?”她们笑问道。
“来看看太爷啊。”婢女笑道,一面迈向厅堂,想到什么又回头叮嘱,“叫我半芹。”
丫头仆妇面面相觑,半芹这个名字很好听吗?怎么两个丫头都叫这个。
厅堂里张老太爷放下手里的书,看着施礼叩头的婢女。
“真是难得,你还记得我这个旧人。”他笑道。
婢女也笑了。
“太爷,这话说的婢子好不近人情。”她笑道,一面伸手取过一个薄薄的本推过来,“不仅婢子记挂太爷,娘子也记着呢。”
张老太爷含笑看过来。
这是一个自制的书本,边缘裁剪有些不齐整。
“娘子特意手写了小食的作法,让太爷来配茶吃。”婢女说道,“娘子说太爷不思饮食,便要少食多餐,多饮茶,少饮酒,这些小食是娘子专为太爷调配的,能解太爷的眩晕症。”
张老太爷哈哈笑了。
“说吧,要什么?”他问道。
婢女也笑了。
“有个秀才,今年没考中,一直钦慕老爷,娘子问,能否求老爷一经义解本。”她说道。
张老太爷有些好奇,坐正身子。
“是程家的人?”他问道。
婢女摇头。
“那真是稀奇了,你家娘子还会有这等好心?”张老太爷笑道。
“太爷。”婢女带着几分不依喊道,“我家娘子一直很好心的。”
张老太爷哈哈笑了。
“来人.”他唤道。
屋门跪坐的丫头忙应声是。
“去和老爷说,让他赠给素心一本书。”张老太爷说道。
丫头应声是,婢女也忙跟着起身。
“我也跟去吧,虽然是托老太爷你的情,婢子还是要给老爷叩个头道谢的。”她笑道。
张老太爷笑着点头。
“把这个拿着,给老爷让他给厨房交代一下。”他说道。
丫头应声是接过本子。
看着婢女在廊下叩头道谢起身离去,张纯从书房里也站起身来。
“老爷,这个…”丫头手里还拿着婢女递来的本子,问道。
简单的纸张裁剪,修的也不齐整,封面也没有题字,薄薄七八页而已。
“去给夫人吧,让她交代给厨房。”张纯说道,并没有接过来看。
张纯夫人身边自有识字的丫头,不怕教不会厨子做菜。
丫头应声是告退。
残冬褪去,雨中的京城别有一番风味。
虽然下着雨,城门车马行人也没有减少,进城出城熙熙攘攘。
因为下雨,韩元朝等人没有骑马,雇了两辆车,一辆三人同座,一辆给书童们坐,各自的马随行,其上驮着京城采买的各色特产。
相比于来时的意得志满,三人神情到底是有些落寞。
“无妨无妨,三年后再来。”韩元朝笑道,安慰另外两人。
“是啊是啊。”一个同伴笑道,掀起车帘,起身往外向后看去,“再看一眼这城门。”
其他人都笑起来,才要说话,突然听这同伴咦了声。
“元朝,有人来和你送行了。”他说道,伸手向后指去。
婢女跳下马车,顾不得撑开伞,带着几分气喘。
“韩郎君你竟然冒雨走,差点错过了。”她说道。
韩元朝很是意外,又有些说不上高兴,不管怎么说,虽然短短几日相见,到底也是京中认识的熟人。
“怎敢劳动姐姐来送行。”他含笑施礼说道。
“我是特意来送践行礼的。”婢女说道,一面从怀里拿出一本书。
韩元朝有些不解伸手接过。
论语。
并不稀奇的书,但非是雕版印体,而是手抄本,小楷中正,规规矩矩。
韩元朝的目光落在封面下角。
江州,子然。
这是!
韩元朝神色大变,不可置信的看向婢女。
婢女冲他一笑,施礼。
“娘子祝郎君平安和顺。”她说道。
说罢不待韩元朝再说话,转身上马车。
韩元朝回过神喊了几声,还是没有阻止马车远去,他握着手里的书有些呆呆,直到雨水滴落其上,才忙回过神,心疼的擦拭。
两个同伴围上来,不可置信的看着韩元朝手里的书。
“是江州先生亲手撰写的?”
“这,这也只有陈相公能要到吧?”
“不是,不是,那婢女说是娘子。”
“我就说是准备榜下捉婿的嘛!”
“没考上所以不捉了?”
“元朝,你回去后的亲事可要好好斟酌一番呐。”
两人说笑不停,韩元朝回神笑着摇头。
“休要胡说。”他说道,“只不过是见义而为罢了。”
“元朝,虽然这次进京未能中第,但你可是收获颇丰啊。”同伴说道,面色复杂,一面伸手拍着韩元朝的肩头。
疑似陈绍陈相公的青睐,获赠江州先生亲笔点解论语,哦,对了,还有一份什么酒楼的干股。
“就因为你出头帮那厨子说了几句话,就得了如此好运,早知道,当初我就先站出来了。”同伴们笑道。
“果然好人有好报,我们以后可不敢笑你仗义多傻儿了!”另一个也笑道。
韩元朝亦是笑,笑着又有些疑惑,不由看向城门,那个婢女的车马早已经不见了。
只是因为那一时仗义吗?
果然是,好人有好报吗?
婢女跳下马车奔进院子。
“半芹姐姐。”金哥儿为她举着伞说道。
婢女笑着几步进了廊下,却见半芹拉开门出来,手里拿着水盆抹布,显然是刚收拾完房间。
“姐姐。”半芹施礼说道。
“娘子出去了吗?”婢女向内张望问道。
“是,和……”半芹说道,但实在不知该怎么称呼,那个丫头,也叫半芹。
“和半芹姐姐去店里。”金哥儿解围说道。
虽然都是半芹,但她们这些半芹应该能明白自己说的半芹是哪个半芹吧。
心里闪过念头,金哥儿觉得自己有晕乎乎。
“我也去。”婢女说道,立刻转身向外,“租车的,回来。”
看着婢女离开,半芹眼中闪过一丝羡慕。
两个半芹,都在为娘子做事,只有自己…
她低下头看着手里的抹布,又深吸一口气。
我也在做事的!
“金哥儿,帮我再烧些炭好吗?”她抬起头含笑说道,“我想把娘子的被褥烫一烫,免得返潮。”
城外雨中孤立的酒楼看上去更加的落寞。
空荡荡的大厅里,矮几坐垫被移开,徐茂修等人和程娇娘相对而坐。
“这是门上要加的匾额?”徐茂修接过程娇娘推来的字幅说道。
程娇娘点点头。
徐茂修展开,方方正正的纸上有太平二字。
“前些日子写的还不好,又练了几日,可以拿出手了。”程娇娘说道。
“好字,好字。”徐茂修说道。
范江林等弟兄也探头来看,虽然看不懂,但也都跟着点头称好。
“还有,请厨子来。”程娇娘说道。
坐在最后的徐棒槌立刻扯着嗓子喊了声。
“李大勺!”
范江林瞪他一眼。
“喊什么喊!小声点,吓到妹妹。”他低声说道。
徐棒槌嘿嘿笑了,扭头去看程娇娘。
程娇娘冲他弯了弯嘴角。
“哎?”徐棒槌瞪眼说道,似乎发现了什么,“妹妹笑的比以前好了!”
比以前好?
什么意思?
大家不由都看过去。
程娇娘眼神似乎有些惊讶不解,然后便又笑了笑。
原本木然,如同瓷制的少女的面容顿时柔软起来,嘴角面颊呈现出优美的弧线。
“娘子,你能笑了!”一旁的丫头喊道,忍不住泪光闪闪,“娘子,你又好些了。”
妹妹少言且神情木木,徐茂修等人已经知道是因为身子有病的缘故,对于妹妹能起死回神,但却对自己的病束手无策很是不解。
“那太好了,妹妹快好起来。”他们纷纷笑道。
“是,总会好起来的。”程娇娘说道,再次笑了笑,“越来越好。”
后院里的李大勺伸手扶着心口,咽了口口水。
“东家喊你呢,快去啊,干什么呢还?”老掌柜说道。
“老哥,东家,是不是要辞退我了?”李大勺苦着脸说道,“你看,这生意始终不行…”
“生意不行是人气不行,当初醉凤楼….”老掌柜摇头说道。
李大勺也摇头,打断老掌柜的话。
“你又来了,说别总提醉凤楼,醉凤楼。”他说道,一面又高兴起来,“应该不会辞退我,要辞退,也得先辞退你。”
说罢高高兴兴的抄了抄衣裳前边去了。
“什么话!”老掌柜哼声摇头,“当初醉凤楼,也是先辞退你再辞退我的。”
第八十九章 筹划
李大勺没敢抬头,跪坐下来施礼,听得女声传来。
“你做的饭菜,我尝过了。”程娇娘说道。
李大勺的心再次提起来。
这个女子据说是东家们的妹妹,第一次的一瞥到今日上门时悄悄偷看一眼,要说这是亲妹妹,那真是见鬼了。
再者从东家们的态度也可以看出来,对妹妹亲密的有,爱护的有,不屑的有,如此恭敬的却是没有。
李大勺是没有见过世面的乡下厨子,但是却并非傻子,且有着乡间村人特有的精明,他很快得出这个女子才是这家酒楼的真正的主人。
饭菜怎么样?
终于真正能决定他命运的人要开口说话了。
“这是……。”程娇娘说道,话说一停,转头看丫头,“你,叫什么名字?”
丫头神情一怔,有点想哭出来。
“娘子,奴婢叫半芹啊。”她委屈说道,还带着几分哀求。
娘子,娘子是不要她了吗?
这是哪跟哪?怎么又突然问名字了?
李大勺愣了下,下意识的抬头,看到面前坐着的女子,比起先前偷偷一瞥,此时看的清楚。
十四五岁年纪,白瓷脸儿,大大的眼,齐胸素色襦裙,青缎罩衣,双手放在膝上,端正而坐。
他看去,那女子的视线察觉转过来,李大勺吓得忙垂下头。
“你跟着她学几个新菜。”程娇娘说道,没有再继续名字的事,也没有点评李大勺的菜如何。
李大勺再次抬起头,不解的啊了声。
丫头忙跪坐过来,冲李大勺见礼。
“我是半芹。”她说道。
李大勺忙慌乱的还礼。
“娘子让我教你几个新菜。”丫头说道,“我就留在这里的厨上了。”
李大勺这次听懂了。
这是新请来的厨子!自己果然是要被辞退了!
周六郎跳下马,将缰绳一甩,任马儿自去。
门房里有一男一女人走出来,带着几分倨傲。
“又不是来见你们的,我们只是来见程娘子的,推三阻四的作甚。”他们说道。
原本已经迈步走过去的周六郎闻言转头回来,一把揪住那正叉腰仰头说话的男人。
男人猝不及防吓了一跳。
“你做什么?”他喊道。
话没说完,少年练武,气力很大,这个中年男人倒被比的脚步虚浮,伴着同行来的妇人的尖叫,就被周六郎拎着衣领拽到门前。
“看看,这上面写的什么?”周六郎喝道。
门匾高悬,周宅二字年节新上漆,描的亮丽。
“滚出去!”周六郎喝道,将那男人一推。
男人跌跌撞撞的退后勉强站住,神情尴尬。
“再有这种人上门,一概不许进。”周六郎沉声喝道。
门房等人忙齐声应是。
周六郎黑着脸一路疾行,临到父母的宅院时,才深吸一口气换上轻松的神情。
“六公子,夫人有客。”仆妇迎过来低声说道。
“又是找她的?”周六郎哼声问道。
仆妇笑了笑。
“倒也不是找她的。”她说道,“不过却是为她来的。”
他们谁都没提名字,但这个她是谁,说的听的都心里明白。
这不都一样,如今来他们周家的,不都是为了她而来。
周六郎深吸一口气要转身,那边屋门拉开,两个妇人走出来。
“夫人,您再想想,我们夫人可是很有诚意的..”
她们口中犹自说道,那边门已经被关上了。
两个妇人转过身,不悦的撇撇嘴。
“不过是舅母,又不是父母,人家的亲事又不是非要你做主。”她们嘀咕几句,疾步走了。
周六郎看着这两个妇人一眼。
“她们是来做什么?”他问道。
仆妇左右看了看。
“是来向程娘子提亲的。”她低声说道。
周六郎一愣,提亲?
“….程娘子十四岁了,已经到了该说亲的年纪,也不为过,只不过这些人打的什么心思大家都明白,女子们嫁人不就图个一辈子安心,尤其程娘子这般有过旧疾的人,更是难寻好人家,嫁给这样的人家,怎会安心….”仆妇低声嘀咕说道。
周六郎不由再回头看那走了的两个妇人,又看了看母亲的厅房。
嫁人…
女子们图的什么,不过是一个安心依仗。
一个念头闪过,周六郎垂在身侧的手攥起来。
太平居里,李大勺垂头丧气的带着丫头退下了,老掌柜被请了过来。
“东家,最要紧的是人气,而要吸引人气,便必然要新奇。”老掌柜开门见山便说道,“不瞒东家说,当初醉凤楼能打响名气,靠的是窦家祖传的点酱方,有了这些酱,饭菜味道大美,后来点酱别人家也都慢慢的琢磨出来了,咱们家也就没什么稀奇了,所以生意才一日不如一日,直到孙少爷弄了个这个过路神仙,顿时又盛。”
刚刚坐车赶过来的婢女闻言哼了声。
“那过路神仙又不是他琢磨出来的。”她嘀咕说道。
程娇娘看她一眼,婢女忙不说了。
“东家,如今好人家都有厨子,吃食比外边要精致,来外边吃,图的就是个新奇,而为了充饥的人,则都不会进酒楼,街上提篮叫卖的买一些便是,所以我们做酒楼的,一来是为了给人做人情往来之场所,二来则是换口味新鲜之感。”老掌柜接着说道,看着眼前的少女几分感慨。
不知是谁家的小娘子,想到什么突然要开这个酒楼玩,玩什么不好,这个酒楼产业岂是好玩的?
“原来如此。”程娇娘看着老掌柜点头说道,“你说的很好。”
一旁徐茂修看着老掌柜也笑了笑。
这个老头自请来后一直唯唯诺诺,看起来又聋又傻,没想到心里倒是明白,日常不跟他们说这么多,原来是猜到他们不是正主,不用浪费口水,如今在正主面前,才显露真功夫。
这算是得到东家认可了,老掌柜却没有想笑的感觉。
厅中人正说话,门外响起脚步声。
“吴掌柜,吴掌柜。”一个男声在外喊道。
老掌柜皱眉。
“这小孙才,怎么又来了。”他说道,还没说话,就有人探头进来。
“吴掌柜…啊,这么多人啊。”
这是一个二十左右的年轻男子,长得瘦削,头大,乍一看像是一个竹竿顶着一个球一般摇摇晃晃,身上穿的是半旧的道袍,看起来很是滑稽。
待看清屋内有女子,他吓得又忙缩回去。
“乱钻什么!”徐棒槌喝道,起身就站到门边。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门外男声惶惶,还有叮叮当当的什么东西磕碰的声音。
“做生意,开门就是迎客,怎能如此?”程娇娘说道。
徐茂修瞪了徐棒槌一眼,起身走到门边。
“孙小哥,失礼了。”他说道。
“没有没有。”
门外男声忙说道。
“我是想问问,你们今日要豆腐不?”
“小孙才。”老掌柜坐直身子,对着外边说道,“说过多少次了,你那什么豆腐着实不好吃,别拿来卖了,你也别做了,还是老实种田好。”
他说道,又看程娇娘。
“这是大郎他们村的,原本是去当道士了,后来道观散了,他又回来了,也不知跟谁学的一样古怪手艺,把黄豆做成什么豆腐,四处去买,没人买他的,这么大岁数了,也不想着生计….”他说道。【注1】
话音未落,程娇娘开口了。
“我买。”她说道。
屋中人一愣,都没反应过来。
“叫他回来,娘子要买。”婢女拔高声音喊道。
一叠声的喊吓得那孙小哥差点撒腿就跑,直到被拎进屋子,还有有些战战兢兢。
婢女从豆腐筐里挖了一块,端给程娇娘。
程娇娘用勺子吃了一口,微微侧头。
婢女领会忙取过厅内的痰盂,程娇娘吐了进去。
“娘子,这我尝过,虽然能吃,但总是不太好吃。”老掌柜说道。
程娇娘擦了嘴,看着厅中跪坐的年轻道士。
“你做的?”她问道。
孙小哥点点头,也不敢抬头。
“我,我跟我师父学的。”他结结巴巴说道,“我们炼丹时候做出来的,虽然,虽然不好吃,但是,但是对身子好呢。”
“小孙才,如是对身子好,你家师父也不会吃了丹药吃死了。”老掌柜摇头,“好好说话,休要狂言。”
孙小哥讪讪低头不敢再说。
程娇娘起身走过来几步,厅中人不知其所为,不由都看着。
程娇娘站定在孙小哥的筐前,伸手掀起湿布,端详其中的豆腐。
“娘子..”孙小哥忍不住问道,“您要买豆腐吗?真的,真的挺好的。”
程娇娘看向他。
“你,卖吗?”她问道。
孙小哥一愣,旋即大喜。
“卖啊,卖啊,我做豆腐就是卖的。”他点头连连说道。
“不是。”程娇娘看着他,再次说道,“你卖吗?”
啊?
孙小哥以及厅中的人都愣楞不解。
“孙小哥,我娘子问你,你这个人,卖不卖?”婢女回过神,恍然问道。
厅中人这才恍然,又不可置信看着程娇娘。
孙小哥也一脸惊愕,抬头看着眼前的女子。
“你要买我?”他失声问道,伸手指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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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豆腐相传起于汉淮南王刘安烧制丹药所得,日本学者考究《清异录》认为起源于唐末,,以上说法以及《清异录》皆是由宋人所著,宋朝时期诗词文献中豆腐记载盛行,此文中背景模拟为唐代,所以采用通行学说版本即为豆腐尚未入烹调主流。
第九十章 表决
孙小哥端起面前的一碗水咕咚咕咚喝了,换个舒服的姿势盘坐,抬手摸了摸鼻头。
“我孙才今年二十了,六岁死了爹娘,跟着师父道观求生,打醮念经到十八岁,师父大成飞升了,香火也没了,地也被秃驴们抢了,我只能包袱一卷又回家来了,还好族里给留了一寸安身之地,种地不行,如今天灾不断,田税又高,别的我也没手艺,跟师父炼丹时学了做豆腐的手艺,当时师徒并几个弟兄都是靠着自己做的豆腐才没饿死,便把这个又做了起来,只是没想到,穷人买不起,富人嘴又刁,竟然卖不出去。”
孙才叹口气,摇头。
大脑袋晃晃悠悠,厅中的人忍不住担心他会突然自己把脑袋晃掉了下来。
“要说孙才不才,别的本事没有,但是….”孙才又猛地坐直身子,带着几分激动看向程娇娘,“大到端茶倒水劈柴烧火,喂马背料,小到铺床叠被做衣做饭都是来的,道观十几年,别的不敢说,伺候人我是绝对出师,娘子慧眼,要买小人做个伴当真是再合适不过,价钱合理,物有所值…..”
厅中的人都有些掩面听不下去。
“你也不瞧瞧自己的样子,还物有所值..”徐棒槌瞪眼喊道。
孙才抬头看他。
“比你的样子总要好吧。”他嘀咕道,一面又看向程娇娘。
“我不用你做伴当。”程娇娘说道,“我要买你的手艺。”
孙才愣了下,转头看自己的豆腐筐。
“娘子要做豆腐?”他明白过来惊讶问道。
“是的。”程娇娘点头,“我买下你,这豆腐日后不姓孙,姓程,你可明白?”
大家都明白了。
“那,娘子,打算出多少钱?”孙才坐正身子,眼珠乱转问道。
既然不是买身做贱奴,而是卖手艺,那就得好好的讨价还价了。
“我这豆腐,整个京城可是只有我师父传下的独一门手艺….”孙才接着说道。
“那你就守着你这独一门手艺看看能不能吃饱肚子吧。”老掌柜哼声说道,抬手打了他的头一下,“说你胖你还真喘上了。”
“老吴叔,做买卖嘛,怎的不让人讨价还价嘛。”孙才捂着头嘀咕道。
程娇娘站起身来。
“价钱好说,你先去把你做豆腐的家什都拿来。”她说道,又看徐茂修,“三哥哥,你们把后院收拾出来,给他一间豆腐房。”
徐茂修点头应是。
“这就收拾,妹妹明日来便好。”他说道。
程娇娘跟众人施礼告退而去了。
看着马车在雨中远去,众人这才回转。
“你怎么还不去收拾东西来?”徐棒槌看了眼一旁也跟着相送的孙才,喝道,“装的什么熟人!用到你来送!”
孙才撇撇嘴,穿上蓑衣斗笠,担起担子。
“老四老五老六,你们赶着车帮他去搬来。”范江林说道。
几个男人应声是,从后院推了车跟去了。
“怎的,酒楼不做了,又要改做豆腐了?”李大勺从后边溜出来,拉着老掌柜愁眉苦脸问道。
“安心吧,人家都给你送来一个厨子师父了,哪里会不做酒楼?”老掌柜摇头说道,“想当初醉凤楼一开始还被人说不开酒楼要开酱坊呢,由小见大,别看到什么就是什么。”
李大勺撇撇嘴。
又是醉凤楼,醉凤楼。
“吴掌柜,依你看,这太平居能不能如醉凤楼那时一般?”他问道。
老掌柜捻须。
“醉凤楼是醉凤楼,太平居是太平居,如何能比。”他眯着眼说道,“快去干活吧,你如是不好好跟着人家学,让人家连你的饭菜都懒的点评,不管醉凤楼还是太平居,你都是要被辞退的。”
程娇娘踏入家门时,周六郎已经等了好一会儿了。
这间厅堂里,摆设简单,没有金玉,只有素雅木布,如同所有人的房间一样,一条幔帐隔断出卧榻和厅堂,当中一架立屏风,前铺设地垫,摆着凭几,其上摆着一卷厚厚的书。
大周繁盛录。
周六郎探身看过了,无甚奇特,是市井俚俗读本,并非其他闺阁女子爱读的经义。
屋角摆着香炉,其中有上好的檀香燃着,合着外边淅淅沥沥的雨,熏染的室内静谧宜人。
程娇娘院子里的丫头仆妇跟家里其他娘子们一样配备,丫头仆妇安静的跪坐在廊下,并没有人敢到屋子里来,比起其他姊妹的院子,这里安静的多,就如同程娇娘这个人一般。
周六郎吐出一口气,听的门边热闹,便见那女子撑着伞而进。
廊下的丫头仆妇起身相迎接过婢女手里的伞。
程娇娘脱下木屐,迈进室内,似乎没有看到端坐的周六郎。
“我家娘子要洗漱了,六公子,不如您去别的姐妹哪里坐坐?”婢女说道。
虽然有伞遮挡,程娇娘的头发肩头还是被雨水打湿了,润润的贴在身上。
婢女说着话,就要伸手解下程娇娘的罩衣。
真是不知羞,这里还有人呢!
周六郎绷脸忙移开视线,站起身来。
“我想好了。”他说道,“你安心就是了,省的那些算计,我周箙说到便做得到。”
婢女不解的看他,程娇娘也转过来视线。
周六郎却不再说话抬脚蹬蹬走了。
“他说什么?”婢女不解的问道,看程娇娘。
“我又不是他,不知道。”程娇娘说道。
婢女嘻嘻笑了。
“娘子,我们去洗漱。”她笑道。
“你说什么?”
周夫人屋内,看着跪坐在面前的周六郎,周夫人几乎将刚喝了一口的药喷出来,不可置信的看着他。
周六郎神情端正,身子紧绷。
“我如今十六岁了,父亲和母亲不是正在跟我议亲吗?”他说道,“我想要成亲了。”
周夫人再次咳嗽两声,旁边的仆妇忍着笑拍抚。
“夫人,六公子确实不小了。”她低声笑道。
如今男女过了十四五就可以成亲了,等到十八九的都是迟了,当然晚婚的也多的是,士子追求科举,武将追求功名,不立业不为家。
周夫人看着儿子,作为女人以及母亲,她才不会仅仅认为儿子是想成亲了。
“六郎,你看上谁家的女子了?”她忽地问道。
果然当她这句话问出后,在儿子的脸上看到一丝窘迫一丝羞涩。
“我。”周六郎迟疑一下,这种婆婆妈妈儿女之事,少年人本是不屑谈及的,但此时也不得不说了,“我跟表妹成亲。”
此话一出,周夫人以及仆妇都愣了下,她们觉得自己方才没听清。
“跟谁?”周夫人向前探身,再次问道。
“我要娶程娇娘。”周六郎一咬牙瞪眼说道。
周夫人面色惊愕,看着眼前的儿子。
“唉呦了不得了!”她猛地大喊一声,手捂着心口向后倒去,“快打出去!”
“夫人!”
仆妇吓得尖声喊道,屋子里顿时乱了起来。
第九十一章 争执
周老爷是被从外边急匆匆叫回来的,如果不是管事提醒一句顺便请个大夫,他定然不会离席。
请大夫意味着周夫人势必要他回去。
家里本就有个人全京城人都艳羡的神医,偏偏一天到晚的从外边请大夫,真是滑稽。
“周兄,周兄,我的事你一定要替我问问。”一个同僚挽着他的手舍不得放他离去,一面再三说道。
“对对,替我们也问问。”另外几个也跟着说道,难掩热切,“只要能用,不拘多少钱。”
“难道还能比金石贵?”也有人补充一句说道。
“哪怕跟金石一般贵,肯定也要比金石好,别忘了,李真人可是道祖。”有人低声笑道。
如今士大夫富贵人追捧的强身健体益寿延年的金石,正是道士们炼丹所为,那道祖是谁?李真人,其留下的方技,岂不是最为正统。
他们说的话有些模糊不清,但周老爷很清楚这说的是什么。
吃了金石几乎丧命的童内翰已经恢复了日常应酬,随着他出现在众人的视线里,除了起死回生的神奇,另一样神奇引起了大家的震惊。
气色形容。
童内翰之所以吃金石,是因为身体不好,腿脚无力,但此时阎王殿里走了一圈,反而精神好了,红光满面,走路也有劲,据说家中妻妾也很为满意,更神奇的是,他原本白了的发鬓,竟然泛青了。
不仅起死回生,还能返老还童!
周老爷哈哈笑着,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如果不是管事的一脸焦急恨不得拉着他自己走的促崔,他真想再多享受一刻这些追捧。
“到底怎么了?”上了车,周老爷拉着脸不高兴的问道。
管事的欲言又止。
“夫人犯了心悸。”他含糊说道,“老爷快回去看看。”
“犯了心悸怕什么,家里有娇娇儿在嘛。”周老爷满不在乎说道。
正是有这个娇娇儿在的缘故嘛……
管事心里嘀咕道,垂下头不敢多说,催促着马车疾驰归家。
周老爷踏入厅堂,大夫已经问诊结束在外间开药,家中子女们都围坐在外,神色不安,其间视线都不时的落在周六郎身上。
周六郎跪坐直身子在屋门口,面皮绷紧,一语不发。
卧榻上周夫人正流泪,旁边三个仆妇细心的围着。
“夫人,咱可不许再哭了,大夫说了,不能再心急..”
“是啊是啊,千万别急了…”
周老爷迈进室内。
“到底怎么了?”他问道。
看到他进来,周夫人顿时流泪,伸手扶住胸口。
“老爷,这可活不下去了。”她哭道。
“好好的怎么就活不下去了?”周老爷坐下来皱眉说道。
“你去问你的好外甥女!”周夫人尖声喊道,一面用手帕掩住嘴哽咽。
周老爷皱眉,还没问,外间周六郎开口了。
“不管她的事,是儿自行决定。”他说道。
周夫人顿时气急探身。
“被那狐媚迷了眼,还要为她说话!”她尖声喊道,顿时又是一阵气喘,慌得仆妇们一阵安抚。
外边几个儿女也围住周六郎。
“六哥儿,你少说几句!”
“六哥儿,非要气死母亲不可!”
周老爷被里外说的更加糊涂,拍了拍几案。
“都给我住口,到底怎么回事?”他喝问道。
“父亲,六哥儿要娶程娇娘为妻。”小女儿看着母亲气不稳,最先忍耐不过,站出来说道。
周老爷面色愕然。
“什么?”他以为自己听错了再次问道。
“父亲,儿愿娶程娇娘为妻。”周六郎自己开口说道。
周老爷怔怔看着儿子,似乎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把那贱婢打出去!打出去!”周夫人尖声喊道,捂着脸大哭起来,“我就知道她不安的好心,勾引我的儿!”
“不管她的事,这是我做的决定。”周六郎再次说道。
“你为何想要娶她?”周老爷怔怔问道,一面审视儿子。
儿子也到了被女色所迷的年纪了么?
女色?
那女子有色吗?
周六郎绷住脸,放在膝头的手攥起。
“整日同进同出的,谁知道她怎的迷了哥哥。”周小娘子尖声说道。
“你闭嘴。”周六郎回头喝道。
周小娘子却不怕他,更是柳眉倒竖。
“如今还没如何呢,我们就连说都说不得她了?哥哥,这才几日,你连心窍都不清了!”她喊道。
里面周夫人的哭声,外边子女们的争执,让周老爷耳中嗡嗡。
“都住口。”他拍几喝道。
里外顿时安静。
都安静了,所有人都看着周老爷,等着他做决断,周老爷又觉得头疼了。
“你们都下去,此事事关门风,不许私下再妄言。”他先沉面喝道。
子女们在外躬身应是,鱼贯而出。
周六郎迟疑一下。
“你非要气死母亲才甘心吗?有什么话也等等再说。”一个兄长低声说道。
周六郎深吸一口气这才跟着出去了。
仆妇也退了出去,屋子里只剩下夫妇二人。
周夫人躺在卧榻上,拿着帕子啜泣。
周老爷理了理衣衫,换个姿势坐好,看着夫人。
“夫人,其实….”他迟疑下开口说道。
刚开口,周夫人就猛地坐起来。
“休想!”她尖声喊道,打断了周老爷的话,旋即又大哭起来,“我的六郎命苦,不似他大哥能够荫补安享太平,还得自己搏功名,从小就跟着你苦练,将来还要外放军中,如今你不说给他找个得力的岳家,竟然动了让他娶那傻儿的心思!你,你,你把我我们母子勒死算了!”
周老爷被说的讪讪。
“又不是我动的心思。”他嘀咕说道。
“总之这家里,是不能留她了。”周夫人说道,一面拭泪,“我好心要养她一辈子,没想到换来这狼心狗肺,竟然图谋我的儿,你不去说,我拼这当着舅母不仁,去亲自赶她走。”
说罢就要起身。
周老爷忙拉住她。
“你还病着,急什么,再想想怎么说。”他说道,“你这样贸然,传出去,咱们六郎也没好名声!”
周夫人愤然坐下,越想越生气,再次掩面哭起来。
周家上下笼罩一层诡异的阴云。
婢女回头,看到两个仆妇猛地避开视线疾步走了。
婢女皱眉收回视线。
“干什么啊?怎么看起来一夜之间都怪怪的。”她嘀咕道,一面迈进门,看到程娇娘已经站在廊下,“娘子,我们出去吧?”
程娇娘点点头。
一路向外,婢女不由再次审视四周。
“娘子,你有没有觉得,家里的人有些怪怪的?”她问道,一面看着刚过去的两个丫头。
两个丫头针刺一般收回视线,凑在一起低低的笑了疾步而去。
“不用理会。”程娇娘说道。
二门有两辆车过来,周家一个小娘子正在上车,见到她们,顿时拉下脸。
“我们的车呢?”婢女问道,一面问仆妇,一面笑,“这次车夫是哪个?六公子还来给我们做车夫吗?”
话音才落,那边周小娘子勃然大怒。
周六郎给程娇娘当车夫,在家中倒也不是稀罕事,大家心里都明白,这多是周六郎怕这傻儿耍混跑了,别人拦不住,也只有周六郎能压制住。
要是搁在以前听了见了,周小娘子也不觉得如何,偏昨日周六郎闹出那种事,再听这种话由不得她一阵厌恶。
那时候这傻儿就有心媚惑自己哥哥了吧?
“呸。”她喊道,“真不要脸!”
婢女吓了一跳,旋即亦是竖眉。
“没错,抢人来家的真是不要脸!”她喊道,插腰上前一步,“小娘子骂的好!”
第九十二章 勿惧
早知道这个婢女跋扈,但也没想到她竟然敢骂人,而作为主人的程娇娘竟然丝毫不制止。
婢子骂人,那就如同主人骂人。
做出这等事,竟然还如此狂妄。
周小娘子原本积攒许久的怨愤再忍不住。
“程家教出这样的婢子,目无尊长,真是不要脸!”她喝道。
“没错,程家的婢子不要脸,周家的主子也不要脸,真不愧是亲家!”婢女叉腰伸手喝道。
周小娘子气的跺脚,人家竟然不仅不在乎她的骂,反而自己也骂。
“你,你,”她张口结舌,涨红了脸,眼泪在眼里打转。
本是闺阁女,哪里见过这等泼皮丫头!
长这么大,还没听过一句重话,连自己爹娘也不曾冷脸喊过一次,如今却被一个小婢女指着鼻子骂,周小娘子一跺脚哇的哭起来,转身向内跑去。
她的丫头仆妇们都看傻了吗,此时才回过神惶惶跟上。
“备车!”婢女竖眉喊道。
二门伺候的仆妇吓得一哆嗦,下意识的将车赶过来。
婢女扶着程娇娘径直上车。
“一介武夫之女,也敢学人骂街!真是读书读的少!”她哼声说道。
要论世上最会吵架骂人的是哪个,非是市井泼皮无知村妇,而是学富五车经义满腹的御史台中黑乌鸦!
不争则已,不斗则罢,一旦对立争执,说武将悍勇,但文臣骂人,入骨三分,一字定生死,杀人不见血,逞凶斗恶谁怕谁。
大儒文雅中正如张纯,面对道学纷争,曾经舌战群儒,甚至骂的一位老儒吐血昏厥。
“小哥儿。”婢女掀开车帘喊道。
吓得前边车夫抖了三抖。
“劳烦寻个药铺停一下。”婢女含笑说道,言语柔顺,眉眼和善,哪有方才半点凶悍。
车夫打个寒战,忙从药行街过,寻了一间最大的药行停下,看着婢女进去不多时买了几包不知什么的药出来。
来到玉带桥边,金哥儿早已经等着,马车也租好了,婢女和程娇娘坐上租来的马车径直去了。
这小娘子每次是去哪里?
还偏偏不用周家的马车,而租来的普通车马,是怕被周家的人知道,还是怕被别人发现?
车夫怔怔想着。
“这位大哥,进去吧,门房里坐着喝碗水。”半芹招呼说道。
车夫回过神忙赶车进门,一面道谢。
他恍惚记得这个丫头是周家出来的,就是那个前几天闹死闹活的那个,叫什么来着?
“半芹姐姐,你这边的晒的单子我收了吧?”金哥儿在院子里喊道。
对,半芹!
可是,那个婢女貌似也叫半芹!
车夫不由回头看门外,眼睛瞪大。
为什么都叫半芹?该不会是一个精怪变的许多分身吧?这娘子是李真人的弟子,阎王爷都能拉上交情,更别提弄个精怪来伺候了。
变脸如此轻松自如,也只有精怪能做到吧。
车夫不由再次打个寒战。
阿弥陀佛,菩萨…不对,不对,无上太乙天尊保佑,小的无心冒犯啊。
程娇娘的马车停在太平居外时已经是午时了。
厅堂里倒也不空空,有两个赶路的人正坐着说话。
“你们这里有什么啊?”一个问道,一面打量四周,“收拾倒是干净,不知吃食酒水如何?”
“冷碟果子,荤菜素炖,酒水有京中名酒春酿、玉京和碧溪,亦有官酒水糟。”充作点菜博士的是茂源山兄弟中的老四,虽然还有些生疏,但好在吐字清晰。
“店小倒是齐全。”两个赶路人笑道。
“那就来四冷碟,两荤菜一汤,筛一壶官酒先尝尝。”一个沉吟一下说道。
老四应声好,转身后厨传菜去了,临到柜台,老掌柜拉住他。
“如是那穿绸着缎的,落座互相谦让客气的,便只报三名酒即可。”他低声嘱咐道。
此等行脚商人,又有一方会钞请客之嫌,不要给他们做选择的机会,直接选好的来便是。
老四嘿嘿笑了道谢应是,哪里知道一个点菜也这多学问。
程娇娘和婢女迈步过来,婢女对着老掌柜一笑。
老掌柜亦是一笑,恭敬伸手做请。
后院里徐茂修等人正站在一个屋前,徐棒槌还想进去,但是却被孙才拦住。
“这是丹坊,可不是随便就进的,就好似军中主帅营帐,岂是谁想看就看的。”他摇晃这大头说道。
徐棒槌呸了他一脸。
“你个假道士,还丹坊!骗鬼呢!”他瞪眼喊道。
“我不是假道士,我有度牒的!”孙才亦瞪眼喊道。
听到脚步声,徐茂修第一个回头,看到程娇娘,脸上浮现笑容。
“妹妹来了。”他说道。
程娇娘亦是对他一笑,如今面容好了些,这一笑很容易就分辨出来了。
“哥哥辛苦了。”她说道。
“应该的。”徐茂修笑道,也没有客气。
程娇娘闻言又是一笑,这才看向孙才。
“你都准备好了没?”她问道。
孙才点点头,忙伸手推开门。
“娘子来看,都准备好了。”他说道。
程娇娘迈步进去。
“喂,你不是说不能随便进吗?”徐棒槌瞪眼问道。
“娘子又不是随便的人。”孙才说道,在徐棒槌吹胡子之前跟着进去了。
屋子里狭小,杂乱摆放着石磨瓦缸木架布重石等等物品,还有一新砌好的灶火。
程娇娘逐一环视。
“你做一遍给我看。”她说道。
孙才愣了下,有些惊讶。
“娘子,这可不是一时半时能好的。”他说道。
程娇娘点点头。
“我知道。”她说道,“你做吧。”
孙才眼珠转了转。
“娘子,不是我孙才说大话,这豆腐手艺,京城只有我一人会的。”他期期艾艾说道,“当初我们道观的豆腐,可是养活了我们师徒多人,隔壁的秃驴还曾动了贪心要抢夺我师父的方技,我师父一心向道,不为秃驴的威势所服….”
外边的徐棒槌听得直瞪眼。
“哎呀你这家伙还想坐地起价,给我家妹妹玩这个…”他挽袖子喊道。
程娇娘回头对他笑。
“哥哥别恼,听他说便是。”她说道,“公平买卖,童叟无欺。”
徐棒槌哼了声这才收手。
孙才讪讪笑。
“娘子,非是小的不识抬举,只是…此等技艺真是师父不传之秘…我…”他眼神闪烁结结巴巴说道。
程娇娘点点头打断他。
“我明白,你自做,我不会白看的。”她说道。
孙才已经达到目的,也不再纠缠,笑呵呵的一点头。
“好嘞,我信娘子。”他说道,一面伸手束起衣衫长袖,“我知道娘子要看,昨日已经泡好豆子,这就让娘子看一看我怎的做豆腐。”
外间四个冷碟果子摆上来,同时还有一壶热茶。
“客官先暖暖身子。”老四笑道。
二个客人看着面前摆着的碟子,其上四样点心却是从未见过。
“酒水呢?”一个问道。
“这就来。”老四笑道,“我们家的点心,配煎茶吃最妙,用酒水倒冲了味,客官先尝尝,待热菜上来,酒水一并送来。”
两个客人闻言笑了。
“你这小行脚店,倒挺多花样。”他们说道,摆摆手,“热菜快些,我们不是闲谈风月吃茶饮酒的,我们是要赶路的。”
老四应声是笑呵呵的退下了。
“来,尝尝。”一个客人说道,给另一个斟茶,自己则拿起筷子夹起一个裹了糖霜的圆球放入口中,入口即化,不由嗯了声,点头,“不错,不错。”
另一个也夹起一个,放入口中,略一尝之后,想到什么端起茶饮了口,这才面露惊讶,回味一刻点头。
“鲜甜相得益彰啊。”他说道,“果然配茶好。”
不多时,四冷碟吃的差不多了,本就不多,四样点心不过刚好是一人一个。
“吃了东西,倒有些更饿了。”一个笑道,不由看向后厨那边。
倒有些期盼热菜快些上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