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7章 美色误人
纪浩禹顺着她的视线往门口看了一眼,却是未置可否。
明乐也不勉强,在旁边捡了张椅子坐下。
不多一会儿紫苑带人把准备好的饭菜送了来。
绿绮见明乐和纪浩禹同处一桌,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好在是紫苑眼疾手快,急忙拽了她出去。
次日一早继续赶路,青藤自那以后连着数日不曾露面,一路上也算是相安无事。
而如明乐所料,路上虽然时而就会遇到官府的人行色匆匆的盘查往来的客商,但是因为纪浩禹的身份特殊,他的车队却通行无阻,而她的行踪亦是无从泄露。
因为纪浩禹要赶着回大兴参加上元节的庆典,路上他们不敢十分耽搁。
快马加鞭行至第八日,队伍已经到了大邺国土的南部地区。
“爷,按照目前的行程速度来看,最多再有三日,我们就能抵达大兴境内了。”傍晚在驿站落脚之后,紫苑说道,“明日一早奴婢会带着红玉先行一步,去边城通知那边的守城将领您的行程,让他们提前做好接驾准备。还有京城那边也已经有人回去报信,说您因为路上大雪耽搁了行程,不能赶回去参加除夕的家宴了。”
当着明乐的面,紫苑有很多话都不方便明说。
明乐心里自然明白,她口中所谓的家宴,同时也指初三那天宫里例行公事宴请百官的国宴。
“嗯。”纪浩禹对此也不甚在意,撇了众人先行一步往后院的客房走去,走了两步突然想起了什么,就又略一沉吟,回头对紫苑道:“我记得皇叔在离木城不远好像是有一处围猎场是不是?”
所谓木城,即是大兴在大邺边境之外的第一座城池,也就是紫苑口中所谓的边城。
“是!”紫苑回道,“就在木城东南十五里之外,不过那里只是老家主私人的地方,而且这几年老家主久居京城,也是有很长时间不曾去过了。”
“皇叔的习惯我知道,就算他人不在,地方也肯定不会荒废的。”纪浩禹悠然一笑,眉目生辉,吩咐道,“木城那里不必大肆声张,然后你直接转道过去猎场那里打点一下。这眼见着是赶不及回京城过年了,本王可不想把除夕之夜颠簸在荒山野地里。”
荣亲王与现任的大兴国主是一母所出的亲兄弟,早年因为大位之争,和大兴国主的关系就十分恶劣,偏偏上一任的大兴皇帝对他十分偏爱,虽然最终因为长幼秩序没能把皇位传给他,但是为了保他的后半生安泰,却将整个朝中为数一半的兵权交给他来把持。一则是对他的袒护宠爱之意,二来也算是对大兴国主有所约束。
这二十多年来,荣亲王依仗手中兵权很有些有恃无恐,偏生他天生将才,为人又心机深沉手段狠辣,在朝中地位十分的稳固,风云直上。
按理说他与大兴国主既已成仇,而他本人又专横霸道,他的私产是断不会交给纪浩禹随便使用的。
但就目前来看——
纪浩禹和他这位所谓叔父的关系,当真是很不一般。
明乐心里暗暗留意,却不多言。
紫苑领命之后,就安排众人去帮着安置行李,准备晚膳。
纪浩禹先一步回房,绿绮服侍明乐重新给伤口清洗上药之后,闲来无事,两人就去了后面的小花园里散步。
冬日的傍晚,百花凋零,那座所谓的花园也已经萧条不堪,空旷成了一片,实在是没什么景致。
“人都说北国冬日里的梅花好看,这一路走来都没看见呢。”绿绮靠在一处回廊的栏杆上,捡了一截枯枝随手折来玩。
明乐披着大氅站在旁边的一处廊柱旁边,目光落在西边的天际,神色迷离不知道在想什么。
闻言,便是收回目光看她一眼,微笑道:“以前我家中祖母住的院子里倒是有一大片梅林,不过看久了,反而也觉得无甚新奇了。”
“是么?”绿绮突然就兴奋起来,两眼放光提着裙子蹭蹭蹭的跑过去,刚要说什么,适逢明乐抬手指了指花园外面的小径道:“那边是青藤姑娘和紫苑姑娘吧?”
绿绮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点头道:“是呢!”
说着突然想起了什么,就又稍稍敛了神色解释道:“我家主子的脾气是那样的,上回青藤姐姐不知道为什么惹了他不高兴,紫苑姐姐怕再有差池,所以这段时间就交代了青藤姐姐去厨下看着下头的人打点膳食。”
“是么?”明乐应着,随口问道,“这样说来,这一路上我们的饮食都要过青藤姑娘的手了?”
“是青藤姐姐一手打理的。”绿绮道,十五六岁的小丫头,看上去天真无邪,满脸都洋溢着笑容,“爷他最挑剔的莫过于饮食,紫苑姐姐这是在拐着玩儿给青藤姐姐求情呢!”
明乐了然颔首,唇边带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缓缓叹道:“这样说来紫苑姑娘倒是用心良苦了。”
“可不是么!”绿绮附和,“紫苑姐姐和红玉姐姐在主子身子伺候的时间最长,红玉姐姐的性子木讷,闷得很,倒是紫苑姐姐,人很和气,也很照顾我们。”
纪浩禹的四个近身侍婢明乐都见过,也诚如绿绮所言,那个叫红玉的丫头话不多,甚至于不是万不得已都很少出现在眼前,里里外外都是紫苑在安排打理。
明乐收回目光,拢了拢领口道:“天要黑了,我要先回房了,今天我的胃口不是很好,晚膳就不吃了,回头还要麻烦你把我的药给送过去。”
“嗯?姑娘不舒服吗?”绿绮皱眉,探手去触她的额头。
明乐没有拒绝她的好意,任由她试了试额上的温度,然后才感激笑道:“没什么,今天这段路十分的不好走,路上我没休息好,只是想要早些休息。”
“哦,那就好。”绿绮松一口气,上前挽了她的手道,“那我送姑娘回房吧,厨房那边您的药应该已经煎上了,回头我就去取。”
“麻烦你了!”明乐笑笑,两人相携回了屋子。
天黑之后,外面又开始飘起了清雪。
明乐回到屋子里,无事可做就信手摆了副棋局自娱自乐。
棋子刚刚落到一半,外面纪浩禹就推门走了进来。
“来了?”明乐手下动作略一停滞,抬头看到来人是他,只就弯了弯唇角,复又继续低头摆棋。
纪浩禹见她神色如常,脸上依然带着丝习惯性的笑容,表情却已经有些不悦,走过去在她对面坐下。
“你知道我要来?”纪浩禹问,却是笃定的语气,随手拈了一枚黑子在手中把玩。
明乐但笑不语,把摆到一半的棋局往他面前一推,道:“既然已经来了,殿下可有兴趣与我对弈一局?”
纪浩禹看她一眼,没说什么,过了一会儿才扔了手里黑子懒懒的拖过盛放白字的青瓷瓮罐。
这一世的明乐虽然没有那样的闲情逸致附庸风雅,但前世作为易明澜的时候,她却是公认的才女,诗书礼乐无一不精。
纪浩禹此人心机深沉,在博弈方面更是个中高手,是以两人对局倒也算是棋逢对手。
纪浩禹本来不过是抱着玩玩的心态,但随后渐入佳境,整个人就一改之前的散漫之气,也开始时而拧眉沉思认真落子。
一局棋杀到一半,棋盘上的战局已经十分惨烈。
纪浩禹半躺在土炕上,一语不发的斜靠在伸后软枕上,身上大红的袍子襟口半开,露出里面线条优美的锁骨和一片白花花的皮肤,再加上时而认真思索的表情——
他一个人就是一处绝美的风景。
明乐落子之余,目光不觉停留在他胸前的位置顿了一顿。
纪浩禹椅子落定,见她迟迟未动,抬眸看去——
察觉她目光的落点,他先是下意识的一愣,但随即却是风情万种的笑了,扔了棋子大大方方的敞开胸怀往身后软枕上一躺,对凝视他未动的明乐飞了个媚眼儿道:“怎么,过了这么久,义阳公主你终于开始发现本王秀色可餐了么?”
明乐不动声色的从他身上移开目光,垂眸把玩着手里棋子似笑非笑的扯了下嘴角,然后才感慨着一声叹息:“怪不得人都说美色误人,见到荆王殿下之后,我才觉得此言不虚。”
这话可以理解为赞美之词,但是从她嘴里说出来,即使语气再怎么认真诚恳——
纪浩禹挑眉,哼了一声:“你这话,确乎不是夸奖?”
“不是吗?”明乐反问,有些意味不明的没有抬头。
就在这时,外面由远及近,传来一阵轻缓的脚步声,片刻之后就是绿绮在外头敲门,“姑娘,您歇了吗?奴婢绿绮,给您送药来了。”
“进来吧!”明乐侧目往门口的方向扫了一眼。
绿绮推了门进来,看到大大咧咧躺在暖炕上的纪浩禹不免微微一愣,然后便强压下心里所有的困惑,屈膝见礼道:“给爷请安!”
“嗯!”纪浩禹淡淡的应了声,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绿绮垂着眼睛起身,然后迈着小碎步走过来,双手把一碗浓黑的药汁递送到明乐面前道:“药刚煎好,姑娘趁热喝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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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8章 后会无期
明乐端了那药碗在手,旁边的纪浩禹闻到药味已经微蹙了眉头。
明乐拿眼角的余光瞥见他的表情,心里冷笑一声,突然毫无征兆的伸手把药碗往他面前一送,微微笑道:“这药苦的很,既然阁下你自诩秀色可餐,那今天我便不喝了。而作为我对您赞美之词的报酬,这碗药,就由您替我饮下,如何?”
两个人,四目相对。
虽然彼此眼中都带着和气的笑容,但细看之下,却怎么都显得格格不入。
纪浩禹斜睨一眼明乐递到他面前的药碗,眼神颇有几分不耐。
绿绮在旁边看着,马上就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姑——”她张了张嘴,可是话到嘴边又偷偷瞧了纪浩禹一眼,终究是没敢多言。
“怎么?怕苦?”明乐垂眸看一眼那碗里乌黑的汤药,脸上笑容反而越发明媚起来,扭头对绿绮道,“你家主子怕苦,麻烦绿绮姑娘去厨房寻几颗蜜饯果子来?”
“我——”绿绮一脸的为难,怯生生的抬眸去看纪浩禹的反应——
她这还是头一次见到有人在自家主子跟前这般咄咄逼人。
纪浩禹脸上的笑容慢慢的就淡了,但见明乐是铁了心的不准备做出让步,只能勉为其难,强压着性子把那药碗接了,放到一边,继而眉毛一挑对绿绮使了个眼色。
绿绮会议,忙是福身退下。
明乐看着这主仆二人之间的小动作,不置一词。
纪浩禹靠在软枕上倚着没动,不多时院外就传来一阵匆忙而极有节奏的脚步声——
四个随行的侍卫扯着四肢抬了一具青衣女子的尸体进来。
那女子的身子尚且柔软,身上的衣物没有任何损伤,露在外面的皮肤上也不见半点伤痕,但是脸庞和指尖都显出一种带着奇怪文理的青黑色,更是双目圆瞪,狰狞中透着极端的恐惧模样。
那张面孔——
赫然就是青藤。
四个侍卫把青藤的尸体摆在地上,后面绿绮和紫苑、红玉几个也使劲低垂着脑袋跟进来。
纪浩禹谁都没看,只对明乐说道:“满意了吗?”
“都说荆王殿下无半点怜香惜玉之心,果不其然。”明乐莞尔,却是不置可否,目光往那药碗上略略一扫,嘲讽道,“怎么,您这是杀鸡儆猴,要恐吓我不可得寸进尺?”
“不一样!”纪浩禹冷嗤一声,厌恶的一挥手。
几个侍卫立刻带着青藤的尸体退了出去。
“的确是不一样。”明乐接过他的话茬,垂眸仔细的整理着自己的衣袖,“这个丫头居心不良,在王爷您的眼皮子底下使手段,无异于明着打您的脸,她这是在质疑您的御下手段,死有余辜。而我之于您,却远不是这么回事了。”
青藤是被人强行灌了毒药致死,那死状可谓恐怖至极,即便是紫苑等人见了也都心里发抖,可是这看似纤弱的少女从头到尾却连眼皮都没多抬一下,甚至于这一番话说出来,更是狠辣恶毒,半点的悲悯之心都不见。
明乐的话,纪浩禹并不反驳,还是心有余悸的扫一眼放在他面前的那碗药道:“你的顾虑已经不存在了,不是一直都巴望着身上的伤早些好吗?喝了睡吧!”
说完,他便欠身往炕沿上挪去。
紫苑和红玉两个急忙凑过来,一左一右跪在地上伺候他着靴。
明乐依言端了那药碗在手,左右端详着里面的药汁却是未动。
纪浩禹穿了靴子就要起身出门,明乐这才冷笑一声,重又把那药碗撂到了桌上,声音冷涩道:“荆王殿下是不是觉得我特别好说话?”
纪浩禹起身的动作愣了一瞬,一直沉默寡言的红玉终于忍不住皱眉,上前一步道:“姑娘,我家主子已经处置了青藤,并且好言相劝也算给您赔了不是,请您也适可而止吧!”
明乐闻言,也不生气,只就好整以暇的看着纪浩禹。
纪浩禹的唇角扯了一下,终究还是重新抖平了衣袍坐下,双手搁在膝头,饶有兴致的问道:“那你说应当如何?”
“亲兄弟明算账,咱们一码归一码!”明乐莞尔笑道,把那碗半凉的药往他面前一推:“王爷您救我于危难,我很感激,但今日是王爷您的侍婢对我存了不轨之心在前,虽说是有惊无险,可我这个人最受不得惊,礼尚往来,这碗药,还是得要请王爷您替我饮下了。”
青藤是预备在她的药碗里下毒,但事发之前就已经被纪浩禹的人制住。
本来这种有惊无险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可是明乐此刻却死咬住不放,也着实叫人火大。
“这位姑娘,我家主人好心救你,是你的救命恩人。”绿绮也忍不住上前辩驳,“而且青藤姐姐虽然存了不轨之心,到底也没能真的伤到您,您如何就不能让一步呢?”
“青藤事败被杀,是她自己自作聪明技不如人。”明乐冷哼一声,却是个油盐不进的神气,“堂堂大兴王爷的贴身侍婢做出这样的事来,作为主子,难道王爷就没有半分责任吗?”
“姑娘,既然你知道我家王爷的身份,就该客气一点儿。”红玉说道,语气有些愤愤。
“我说过,一码归一码,这件事本就是你们理亏在先,如果荆王殿下也是这般想法的话,那我看不如我们还是在此趁早分道扬镳的好。”明乐冷哼一声,别过脸去。
“明明是你强词夺理。”绿绮抢着说道,小脸气的通红,“我家主子千金之躯,不过就是一碗药的事,如果姑娘你一定要有人喝了这药才能安心,奴婢喝了就是!”
绿绮说着就一步上前,抢了那碗药在手。
明乐目光一寒,突然闪电出手,将手里藏着的一枚棋子击出。
简单的拳脚她是会一点,却无内力,棋子打出去也全然凭借手劲。
好在她的手法很准,稳稳击中绿绮腕间的麻穴。
“啊——”绿绮痛呼一声,瓷碗坠地,砰地一声炸开,浓黑的药汁四溅,辛苦的草药味道瞬时在屋子里弥散开来。
紫苑眼中飞快的闪过一丝惊惧的情绪,顺势就要伸手去袖子里掏什么东西。
而整个过程中明乐都用眼角的余光注意着她的每一个小动作,此时见状,便是拂袖一挥,把放在旁边架子上的一个青铜小鼎掀翻在地。
那小鼎里头正燃着某种香料,香味十分的清雅淡薄,可是小鼎一番,香饵散落,那味道突然浓厚数倍泼洒到了空气里。
纪浩禹反应过来想去阻止她的时候已经晚了,手抬到一半就全身虚软摇摇欲坠。
“爷!”绿绮和红玉惊呼着想要过去护他,却是先他一步瘫在了地上。
后面紫苑的动作稍微快些,不过也仅赶得及从袖子里抽出一方丝帕,下一刻也就跟着软在了地上,倒地时,眼睛里尤且不可置信的盯着那一方飘摇坠落的丝帕。
“你——”红玉眼露凶光,伏在地上就要喊人。
彼时明乐已经穿鞋下地,从容自她发间拔下一支银钗,威胁道:“你可以马上叫人来,杀我的同时,也顺便可以帮你家王爷收尸。”
那少女的目光平静,全无半点玩笑的意味。
“你——”红玉咬着嘴唇恨恨的瞪着她,一再隐忍之下,终于还是死死的闭了嘴。
纪浩禹仰躺在暖炕上却未见慌乱,此时闻言更是噗的一声笑了出来,扭头看旁边洒了满地的香灰,叹道:“倒是本王的疏忽了,反叫你钻了这么大一个空子。”
“王爷只是太过自负罢了!既然得了那灵虫在手,我自然会把它的功效作用从头到尾了解清楚。”明乐一笑,并无鄙薄之意,起身过去从那香灰里捡起一颗烤的变了色的透明珠子左右看了看,继而将它往纪浩禹面前一递,惋惜道:“里头的灵虫死了,这珠子该是无用了吧?”
那存放灵虫的珠子是巫医用特殊的药物制成,以保证灵虫存在其中可以成活,但那些药物中的几种混合,一旦高温遇热就会挥发出强力的迷药,让人乏力虚弱。
只不过因为灵虫的得来十分不容易,又是皇室至宝,所以知道其中秘密的不多,而即使知道,不到万不得已,谁又会拿这么名贵的灵虫做迷药使用?
是以明乐收着那颗珠子纪浩禹一直不曾多想,却不想,最后终却是折在了这个上面。
“你若喜欢,我那里多得是,回头送你几颗就是。”纪浩禹笑笑,仰躺在那里却无半分慌乱。
“王爷的好意我心领就是。”明乐也不与他客气,随手揣了那珠子在怀,又利落的取过搁置在一边的大氅披上,一番整理,然后蹲在红玉跟前轻门熟路的从她身上摸了柄匕首并一些银钱出来。
红玉几个看着她这一番动作,心里俱都不解,但纪浩禹既然不下命令,她们也就不敢妄动,只就一动不动的看着。
打点好一切,明乐才重又回头对炕上纪浩禹扬眉一笑道:“一路有惊无险,谢谢王爷一路照顾将我带到这里,大兴我怕是没时间陪您一起回去了。抱歉的很,今日就此别过,后会无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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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9章 歪打正着的人情债
“话别说的太满!”纪浩禹勾了勾唇角,露出一个笑容,身子动不得,就只偏了头去看她,眉目之间却自始至终不见丝毫恼意,反而越发显得气定神闲起来。
时间紧迫,明乐也没心情和他计较。
只不过打点好一切之后,她却并未急着马上离开,而是走了两步站在了紫苑的跟前。
紫苑伏在地上,骤然瞥见她的裙角就是心头一颤。
“我这人没别的好处,就是算盘上的功夫把握的毫厘不差,我走之前,咱们之间还得要先算一笔账。”明乐抿抿唇,以绣鞋的鞋尖挑起她的下巴,强迫她扬起脸来和自己对视。
她的脸上犹且带着一丝近乎可以称之为温柔的笑意,紫苑看在眼里,却是心里一阵一阵的发冷。
“姑娘这是什么意思?我——不明白!”面前定了定神,紫苑咬牙说道。
“不明白吗?”明乐冷嗤一声,也不和她废话,直接说道,“你以为青藤死了就一了百了了吗?对今天晚上的事,难道你就不想说点什么?”
从头到尾,都是紫苑诱导了青藤。
这几个丫头跟在纪浩禹的身边,在性格上似乎都多少受了他的影响,除了年纪较小的绿绮之外,其他几个人人都不是善茬儿。
但青藤那个丫头虽然气度狭窄又狠辣歹毒,在心机上却是远远不够的。
如果不是受人教唆,她是断不敢在纪浩禹的眼皮子底下耍手段的。
“姑娘这是什么意思?青藤已经被我们王爷处死了,是人赃并获,怎么您这是还要来冤枉我的吗?”紫苑脸上的表情有些僵硬,语气却是从容不迫。
从撺掇青藤对明乐下手的时候她就已经开始设想各种可能发生的后果,并且不断的在为自己安排后路。
这一套说辞,也是一早就准备好好的。
“是啊,紫苑姐姐不是那样的人!”绿绮也跟着争辩,“紫苑姐姐心地好,这些时日里姑娘您的身上的伤口也都是她在一手打理的,她若是真有害你之心,神不知鬼不觉的法子多得是,怎么会需要利用青藤姐姐这样多此一举呢?而且——她也没有里有这样做的。”
“她是什么心地,不用你说,我自会判断!”明乐却是不为所动,继而嘲讽的斜睨了一眼悠然瘫在暖炕上闭目养神的纪浩禹道,“至于她要这样做的理由,无外乎就是为了你家主子了。”
“我没有!”紫苑闻言不由得勃然变色,怒声辩驳道,“奴婢对主子忠心耿耿,绝无二心,这些天奴婢都是秉承王爷的吩咐,尽心尽力的伺候姑娘。青藤对您存了不轨之心,您心里不痛快奴婢可以理解,却也断没有这般污蔑冤枉奴婢的道理。”
紫苑义正词严,说着就是一脸愤然,眼眶红红的,仿佛泫然欲泣。
“你以为我现在是在和你求证辩论是非的吗?”明乐像是听了笑话,摇头轻笑一声,拔了匕首出来。
“你——你要做什么?”紫苑冷冷的看着她,虽然还在极力的维持平静,不让自己表现出心虚的情绪来,声音却已然带了些颤抖。
“我干什么?”明乐反问,弯身捡起散落在她身边的帕子反复看了看,一边漫不经心道:“青藤自不量力,死有余辜,可是作为那个在背后推波助澜怂恿她的罪魁祸首,我也不觉得我有理由装聋作哑的放过你。”
说话间,她已经嫌恶的甩了那方帕子,冰冷的刀锋往前一送,已经压在了紫苑的颈边。
“你这是欲加之罪!”紫苑终于慌了,惊惧道,“青藤已经死了,说难听了就是死无对证。你没有证据,如何还要冤枉我?你就不怕——”
“怕什么?回头到了黄泉路上,自有青藤和你计较是非对错。”明乐冷漠一笑,打断她的话,紧跟着又是话锋一转,突然凛冽了语气道,“你要证据?就凭青藤手里所持的剧毒你就无从抵赖,你家王爷你舍不舍得动你是他的事,可是千不该万不该,你不该算计到我的头上来。”
青藤要对她下毒,为保万全,所持的毒药自然会从精通药理的紫苑那里取得。
紫苑脸色惨变,惊了一跳之后突然想起了什么,忙是涕泪横流的扭头朝稍远地方的纪浩禹看去,哭诉道,“爷,您要替奴婢做主啊,我真的不知道,那药的确是前几天青藤从我这里拿的,可奴婢并不知道她是要用来害人的。爷?!”
她哭的急切而悲痛,语气之中却难掩慌乱。
纪浩禹躺着没动,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紫——”绿绮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被倒在她旁边的红玉横了一眼,不得已而噤声。
明乐并没有和紫苑争一个水落石出,该说的话说完就是横手一拉。
紫苑悲切的哭诉声刚到一半就是戛然而止。
空气里的气氛瞬时一寂,整屋子如同坠入冰窖一般,死寂寂的。
谁也没有想到,眼前这个脸上犹且还带着几分病气的柔弱少女,杀人放血也不过是她反手之间的事情。
血腥味弥漫出来,即使是不动如山的纪浩禹也难免眉心一跳,下意识的皱了皱眉头。
明乐捡了紫苑的帕子把匕首略一擦拭,继而利落的收刀入鞘,然后探手在她怀里摸索两下,取了一面打造的极为精致的银色令牌出来——
她得了纪浩禹的吩咐,明日一早便要先行启程离开,身上势必会带着便于同行的信物,这一点也是在明乐的计划之中。
取了那令牌在手,明乐才算彻底放心,再就一刻也不肯多留,裹着大氅急匆匆的出了门。
屋子里,以纪浩禹为首的主仆三人还都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一动不动。
一直到院子里的脚步声消失不见,门外才如鬼魅般飘进来两条黑影。
两人落地无声,手脚麻利的去把瘫软在地的红玉和绿绮扶起来。
一直闭眼仰躺在暖炕上的纪浩禹这时才是悠悠然的撑着胳膊翻身坐起,然后随手从袖子里摸出两丸指甲大小的暗红色药丸抛过去道:“别喝水,用清心散给她们咽下去。”
“是。王爷!”两名黑衣人依言给红玉和绿绮服了解药。
那药丸的效力发挥起来倒是十分迅捷,两人只就闭目缓了两口气,就已经可以撑着桌子自己起身了。
纪浩禹端起桌上半凉的茶水呷了一口,然后又觉得口感不好,随手丢弃。
就这一来一回的功夫,房顶上就又想起一阵极为细碎的声响,紧跟着另一条黑色的影子从大开的房门外头荡了进来,单膝跪在纪浩禹面前道:“王爷,那位姑娘方才刚刚持了您的令牌去后院要了一匹快马,已经离开了。属下等不敢擅自做主,所以前来请示王爷,是否需要拦截?”
明乐会一路跟着他来到这里,虽然她自己说是为了躲避仇人追杀,但是这个解释,从一开始纪浩禹就是不信的。
而今天晚上发生的事,也就恰恰证明了这一点——
她的确是另有图谋的。
纪浩禹玩味一笑,修长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旁边的炕桌,不知道在想什么。
下人们都不敢出声打扰,个个凝息屏气的候着。
过了一会儿他才思绪回笼,重新抬眸朝那黑衣人看去,道:“她走的是哪个方向?”
“西南!”黑衣人回道。
“西南?”纪浩禹口中喃喃自语的重复,同时闭目思忖起来,但也不过片刻的功夫,就听他朗声一笑,霍的睁开眼,“原来如此!”
红玉等人面面相觑,却也都不敢去妄自揣测他的心思。
纪浩禹脸上笑容十分惬意,似乎心情还好得很的挥挥手道:“下去给我备几匹快马,再调派几个妥实的人,本王先小憩一会儿,一个时辰之后,让他们在门口等我。”
“王爷您这是——”那黑衣人有些意料之外外的倒抽一口凉气,恳切道,“我们的行程已经耽误了,现在是不是应该尽快回国?”
“照本王的吩咐去做!”纪浩禹道,说着又是心情很好的笑了,“横竖已经是晚了,也不差这三五日的功夫。”
那黑衣人见到实在拗不过他,遂也就不再坚持,领命去了。
“你们两个,把紫苑的尸首抬下去吧!”红玉对另外两人吩咐道。
两名黑衣人颔首,把紫苑的尸体收拾了抬出屋子。
绿绮不用吩咐就转身下去准备打水回来擦拭屋子里的血迹和洒落的香灰。
目送她离开,红玉才面有焦色的急忙合了房门,转而对纪浩禹道:“爷,您明知道紫苑是荣亲王安排下的人,虽说锄了她以后您左右会方便很多,可是万一荣亲王他追究下来——”
“他敢吗?”纪浩禹冷笑一声,脸上一直风情万种的笑容这时候却恍然透出些许清俊冷酷的味道来,冷冷的看着地上的残血,“这人若是他当面给我的,我是不能驳他的面子,怎么都得给他好好的供着养着。可是现在——”
话到一半,纪浩禹一顿,语气突然收冷,一个字一自字从红唇之间迸射出来:“即使我打了他的脸,他也得受着!”
紫苑是荣亲王安排在他身边的探子,这件事他很早之前就发现了,一直隐忍不发就是为了等一个时机罢了,现在——
明乐歪打正着,反倒是成全了他!
纪浩禹是个什么性子,红玉最是清楚不过。
“那关于她的死因——”既然他说无碍,红玉自然也就不再多想,只就皱眉问道,“就是荣亲王那里不能公开前来质问主子,这件事他也一定会第一时间得到消息,我们需不需要做些掩饰?”
“有什么好掩饰的?”纪浩禹摆摆手,笑容中就又多了几分深意,“实话实说好了,没有什么会比这个理由更合情合理又合乎逻辑的了。”
从表面上看,紫苑是出于私心才教唆了青藤对明乐下毒手的,而事实上如果结合她背地里的那个身份——
为了彻底的掌控纪浩禹,她为荣亲王除掉他身边这个来路不明的可疑女子才是最正当不过的理由。
现在她自己任务失败,偷鸡不成蚀把米,荣亲王那里就更是没话说,就只能做个哑巴亏给吞了。
“嗯!”红玉也是一点就通,马上参透其中玄机,点头道,“那奴婢知道该怎么做了。”
“你也去吧,回头你带上队伍先走,去木城等我,我最迟晚到四日,你找个借口搪塞了就好。”纪浩禹道。
“是,奴婢明白。”红玉应下,想了想还是心有困惑,迟疑着道:“不过主子,那位义阳公主并不简单,插手了她的事,不会有麻烦吗?”
“她顺手就送了本王这么大一份人情,你以为这人情债是好还的吗?”纪浩禹一笑,突然撤了前一刻眼中狠辣的凉意,笑容又再明媚妖娆起来。
他这个人,最是不择手段,若要说到礼尚往来什么的,其实全凭他的心情。
此时他会这样说,也不过一个借口,红玉心里很清楚,他其实就是对明乐本人或是她此行要做的事情感兴趣罢了。
红玉抿抿唇,于是也不再多言,屈膝告退。
纪浩禹走到窗前负手而立,一语不发静默的站了好一会儿,一直到绿绮带人进来把屋子重新整理好,这才折回旁边自己的房间里和衣小憩了一会儿。
二更的更鼓响过,一队十余匹战马从这驿馆出发向西而去,马蹄声紧凑奔忙,很快隐没于夜色之中。
明乐离了驿馆就一路策马疾驰,分秒必争的赶路。
纪浩禹确乎是笃定了她此行的目的地一样,并不紧追她,而是保持着十里开外不至于被她察觉的距离之外一路的跟着。
驿馆西南方向相距百里之外,是一片矮山环绕的丘陵地带,因为地势不平十分多变,难以耕作,是以周边很大的一片范围之内都人迹罕至,十分荒芜。
穿过这片山脉,再过一道架在悬崖之上的栈道就是大片的湿地沼泽,沼泽之外——
便是有宋灏二十万大军驻扎的南疆之地!
从行程上估算,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这几日易明峰就该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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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0章 另有玄机
明乐马不停蹄的赶了半夜一天的路,但是因为山路难行,也直到次日的日暮十分才正式进入南疆的属地之内。
纪浩禹带人一直在后面不远不近的跟着,仿佛观光一般,倒是悠闲自在的很。
眼见着夕阳西下,这时先行前去盯梢的探子回转,远远的迎了过来。
纪浩禹收住马缰,把行进的速度拉慢等着他走近。
“王爷!”那人策马迎来,拱手道,“义阳公主已经迫近了前面的沼泽之地,不过她却似乎并没有打算连夜潜入大邺的驻军之中,而是在离沼泽两里之外的一处山坳里停了下来,似乎是有休息过夜的打算。”
按理说,她既然马不停蹄的赶了整天的路,就说明她很赶时间,现在眼见着目的地就在眼前,万不该在这个时候突然停下来休息的。
“哦?”纪浩禹的目光一深,颇有几分兴味的沉思起来。
跟在他身边的一位属臣策马凑近他些许,提醒道,“遵照王爷的吩咐,大邺朝中那边的情况也打探清楚了。派来代替殷王接管南疆军队的是人选还是新晋的武安侯没变,并且时间上也赶得很巧,他应该是今日一早已经抵达军中了。”
易永群的丧期未过,易明峰却火急火燎的赶往南疆任职。
就算不遇到明乐,纪浩禹心里本也就对此事起了疑心,现在到了如今这一步,更是显而易见——
易明峰此行的目的并不可能单纯了。
“是吗?这样说来,那丫头就是冲着她堂兄来的了?”纪浩禹闲闲一笑,抚摸着手里马鞭,也不等身边的人附和回答,又自顾的笑道,“事情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那我们要怎么办?”那人谨守本分,并不费心去揣摩他的心思,只就问道。
“既然她停了,那正好!”纪浩禹说着就旁若无人的伸了个懒腰,自马背上跃下,四下里舒活起筋骨来,“赶了一天的路,本王全身的骨头都要颠散了,我们就在这里休息吧。”
“是!不过山野之地环境恶劣,只能暂且委屈王爷了。”那人也不多问,立刻跟着翻身下马,吩咐了几个手下去准备。
纪浩禹没说什么,只就自顾活动着筋骨往周边去散步。
这里十几个属下的动作也是很快,一炷香的功夫不到就已经用各自马上携带的材料为他在山路旁边不起眼的土坡后头搭建了一座简易的小帐篷出来。
里头地毯软枕,包括他平时惯用的熏香和美酒都准备的妥妥当当,一样不落。
纪浩禹随意的溜达了一圈回来就心安理得的钻进帐篷里休息。
几个属下潜伏在附近,暗中窥测路上的动静,另外又分出四人去山中寻找食物。
因为纪浩禹选定安置的地方离着唯一进山的小路不是太远,如若在附近生火,附近有人经过的话必定一目了然。
为了掩人耳目,几人狩猎之后,直接在山里找了个山洞作掩护把野味烤熟,顺带着把随身携带的另外几样吃食都按照纪浩禹平时的喜好重新烹饪,这才带回了小帐篷里给他充饥。
不过纪浩禹这人在生活习惯方面十分之挑剔,虽然一众属下已经尽了全力侍候,因为长途跋涉随身携带的烹饪工具有限,食物做的稍稍不合胃口他就难以下咽,只就挑挑拣拣的吃了几口便是作罢。
山里的夜晚分外冷清,而且寒气又重。
用过晚膳,纪浩禹就裹了厚厚的裘皮大氅在帐子里沐浴着熏香打盹儿。
侍卫们潜伏在四周,轮流做警戒。
头半夜各自相安无事,下半夜四更刚过,远处的山路上却是隐约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那明显是匹良驹,虽然匆忙赶路,但马蹄声却极其稳健,慌而不乱。
黑暗中,本该正在酣睡的男子突然猛地睁开眼,目光狡黠如狐悠悠一笑。
“王爷,又有人进山了!”帐篷外头有人压低了声音轻声的回禀。
“嗯!”纪浩禹懒懒的应了一声,他人明明是醒着的,这一声却懒散而朦胧,听起来带着浓厚的困倦也睡意。
那侍卫犹豫了一下要不要请示他下一步的行动,但闻他语气中颇多不满,便没敢多言,暂且把话吞回了肚子里。
远处那匹马来的很快,奔忙之中如一团急促的劲风,给人的感觉不过短短一刻,已经从前面的小路上一划而过,马蹄声渐远,再度隐没在苍茫的夜色之中。
待到那一匹快马远去,附近潜伏的侍卫中才发出几声唏嘘。
然后就见纪浩禹披了大氅从帐篷里款步走了出来。
“王爷!”那位领头的属臣急忙定了定神迎上来,想要说什么,纪浩禹已经开口道:“马背上没人?”
他问,却是笃定的语气。
“嗯!”那人点头,满脸的迷茫之色,然则下一刻却是面皮一紧,猛地拔剑出鞘,戒备着扭头朝身后不远处的树林方向看去。
与此同时,其他人也都似乎同时察觉到了什么,迅速围拢到纪浩禹身边,将他围在中间护住。
那林子里的动静并不大,若不细听,只会觉得是有风声划过,树叶沙沙作响。
然则与之同时压迫逼近的一股无形的外力,却让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全神戒备,不敢掉以轻心。
一拨一拨的风浪随着平地而起的风声迎面扑来,所有的一切几乎发生在瞬间,已经有十余条鬼魅一般的黑色人影从树林里飞纵而出,以一个扇形向着纪浩禹等人强势压来。
来人手持不同的兵器,虎视眈眈,未曾动手,散发出来的已经是绝杀的戾气。
“你们是什么人?”纪浩禹的那位属臣眉头深锁,冷声问道,说话间他手腕一震,刚要出手,却被纪浩禹一把拿住,将他拽了回来。
对面的一众蒙面黑衣人个个蓄势待发。
那属臣心里正在着急,张了张嘴,刚要说什么,就见他们当中的一人突然一挥手。
虽然服饰相同,但显然,剩下的人都以他马首是瞻,那人未曾言语,只就简练的一个手势,那些人蓄势待发的姿态未变,却是井然有序的后退两步——
显然,训练有素。
“我们只是过路的外乡人而已,如果不巧挡了各位的路,我们让开便是,没有必要伤和气!”纪浩禹的面色如常的上前一步,反手一压,手下动作灵活的把那属臣的佩剑撞进了剑鞘当中。
他姿容绝代,千钧一发之际又是这样一副闲庭信步般的表情,即使不亮身份,全身上下也是那么一股子雍容华贵高高在上的姿态。
“打扰了!”那黑衣人短促说道,声音冰冷而不带任何的情绪起伏,说话间他人却未动,冷厉如鹰的目光依旧死死的盯着纪浩禹的脸孔。
大家双方都是聪明人,一眼就能看出对方不是等闲之辈,如果硬碰硬的话,极有可能两败俱伤。
但显然,在这个地方遇到他们,这黑衣人并不放心。
纪浩禹无心生事,无奈只能再次主动开口道:“月黑风高,阁下你们会认错了人并不奇怪,事不宜迟,或许你们要找的人就在前面也为未可知。”
他的语气闲散,怎么听都是个调侃玩笑的意思。
那黑衣人闻言,却是目光瞬时一沉。
不过他的思维却是相当灵活,不过是片刻之间似乎已经有所了悟,客气的拱手一礼。
“多谢提醒!”留下四个字,他便是再度一挥手,当先飞身再度隐入密林之中。
其他的黑衣人亦步亦趋,一声不吭的跟着他。
只见眼前人影飞纵,不过片刻功夫,那林子里的风声就再度平息,一切恢复如常,还是那个荒凉冷清的山间之夜。
“王爷,这些人——”纪浩禹那部署挥退众人,迟疑着开口。
“十有**是殷王的人。”纪浩禹道,目光依旧定格于远处树林的暗影之上,停顿片刻才又继续说道,“看来还是我想的简单了,这件事里头怕是另有玄机。”
“义阳公主是冲着武安侯来的这一点毋庸置疑。”那部署揣测说道,“她和殷王的关系不一般,想来是两人之间早有计较,殷王特意派人来助她成事的?”
“她是为着易明峰来的这一点毋庸置疑,不过——”纪浩渊却是摇头,说着却是突然敛了神色,冷然道:“她和殷王的目的或许相同,但明显就是两人各走各路,否则她又何必借我的车马做掩护,争分夺秒的急着南下?我原以为她孤身来闯南疆军营为的会是她和易明峰之间的私怨,现在看来——此事玄机颇深。如果不出所料的话,近期之内南疆的大邺守军当中必定会有一场大的风波了。”
易明乐要针对易明峰,这一点无可厚非,甚至可以说是顺理成章的。
但这个丫头心思极深,并不是个沉不住气的主儿。
如果只是为了寻易明峰的晦气,她是无论如何也犯不着在自己身受重伤的当口还长途跋涉的急着奔赴南疆孤身涉险。
由此可见,这件事的幕后一定还有另一重更为紧要的原因,叫她不惜一切也非得要冒险走着一趟不可。
到底,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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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1章 借刀杀人
“如果真是殷王的人,那我们就不合适插手了。”那部属将信将疑,小心翼翼的观察着纪浩禹的神色,试探道。
宋灏是大邺的亲王,纪浩禹又笃定此事涉及军队。
不管明乐和宋灏要做什么,就算闹的天翻地覆,那也只是他们一国内部的事。
可纪浩禹作为外人,一旦牵涉其中,很有可能就会把事情发展成两国矛盾——
这样的后果,并不是谁轻易可以承担的起的。
“谁说我要插手来着?”纪浩禹看穿他的心思,撇了下嘴角,笑道,“本王跟来就是想看那个丫头到底想做什么,原也就是为了凑热闹来的。”
纪浩禹那个性,唯恐天下不乱是真,但在这个节骨眼上,若说他只是为了瞧热闹才临时改变行程,跟着明乐冒险潜到大邺驻军的腹地范围内——
说出来,怕是没人会信。
纪浩禹如何不知他的想法,闻言也不过意味不明的勾了勾唇角。
那部属也不敢再去深究,遂也就只能暂且作罢。
**
这南疆之地,地处深山之中,土地贫乏,环境又是十分之恶劣,沼泽周边更是瘴毒肆虐,人畜避之唯恐不及。
这一片沼泽的占地面积很广,方圆数十里而一眼望不到尽头,但却是南蛮不落出入的必经之路。
早在百年前,久居此处的南蛮不落就依仗着自己制毒用毒的绝技意图从此处善终迁出,占领一片富庶之地来自成一国。
大邺王朝的统治者自然不能容忍自己的疆土为人所侵,派遣大批军队前往镇压。
南蛮之地的环境恶劣,土著居民的数量有限,虽然在掌握地形和投机取巧方面很占优势,但却被天朝庞大的军队死死的限制住,在经历了接连几番恶斗之后,终于不堪损伤,再度退居深山之间。
而自那以后,他们部族接连的几位统治者都不死心,对山外富饶之地虎视眈眈。
为了避免让他们有机可乘,大邺方面就连续百年派遣重兵驻守在他们出山的必经之路上。
百余年间,双方之间可谓战火不断,一直没有消停。
一行黑衣人形如鬼魅在密林之中熟门熟路的急速前行,所过之处带起很大的风声,偶有密林之中栖息的鸟雀被惊起,但细听之下唯一能够分辨的却只有沙沙的树叶声。
他们自始至终没有在那条开辟于山间的小路上现身,而是取道树林秘境暗施轻功一路狂奔,即便是这样,又能保证自己随时随地可以观测到那条山路上的一切动静。
彼时那一匹无人驾驭的战马正疾驰在荒野夜色之中,而这些黑衣人似乎是以它为准向标,紧随其后,在林子里一阵飞驰。
“头儿,前面就是沼泽了。”行进中,一人边提了内里狂奔,一边凑近领头那黑衣人的身边提点道,“前几日大雪,沼泽里现在都被整个人冻住,我们可以取道其中,至少能节省个把时辰。”
“不行!”领头那人立刻驳回他的提议。
他没多解释,奔走间只就是双眉紧蹙一刻不离的盯着不远处的那条小路。
“如果不从沼泽中走,那前面便只能去路上了,万一会有埋伏的话——”那黑衣人担忧道。
领头的略一思忖,忽而扭头朝对味儿看去,沉声唤道:“梁旭!”
“在!”话音未落,负责断后的一名身形健硕的黑衣人就提步追了上来,俯首听命。
“你和武冈两个取道沼泽先行一步,之前主子有传信给吴统军,他那里应该已经做好了准备,如果预定的时间之内我没能赶过去,你们就按照原定计划,由他配合你,直接动手。”领头的黑衣人有条不紊的吩咐,说着就从怀中掏出一块碧色璞玉抛给他,“把这个给他,他自会明白你的身份。”
“是!属下明白!”梁旭也无废话,接了那璞玉揣进怀里,又道,“属下先行一步,头领您保重,我们回头营中相见。”
言罢,不再等那黑衣人吩咐,就一招手,带着另一名叫做武冈的黑衣人从队伍里撤出,然后或许调转了另一个方向,几个起落就一头扎进沼泽地里,快速的隐没了踪迹。
剩下的十几名黑衣人依旧沉默着在丛林中穿行,眼见着前面一道绵延数里的低矮山脉拔地而起,那领头的黑影抬手做了两个简短的手势。
为了在黑暗中指挥方便,他左手五指的指甲上事先涂抹了一层有微弱荧光效果的药物,所以即便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深夜里,后面的人也依旧能够清楚分辨他的指令。
随着他的手势挥下,众人略一颔首,刚要从密林中抽身往那小路奔去,就听得夜色中一声凄厉的马鸣,紧跟着又是砰地一声,之前纵情奔跑在山路上的战马突然毫无征兆的轰然倒地,哀哀嘶鸣两声,就完全失了动静。
显然——
是遇伏了!
领头的黑衣人目色一寒,立刻伸手打了个原地待命的手势。
众人收到信号,马上利落的就地掩藏起来。
黑暗中,一众的绝顶高手都是精神紧绷,死死的盯着小路上的动静,蓄势待发。
但自那战马到底之后,直等了好一会儿也见有人前去查探。
领头的黑衣人心念一动,顺手从脚边摸了一颗石子,运力指尖,对着小路对面的一处突破弹了出去。
他的内力深厚,石子离手带着凄厉的一缕风声在夜色中嘶鸣。
与此同时,紧随其后却是一声短促的鸣箭声刺破夜空,向那石子被击出的方向撞了过去。
不过那射箭之人的箭法视乎并不十分高明,箭头并未能击落石子,只是擦着石子一角划了过去,两股力道相撞,于夜色中激起一簇细碎的火花。
就在那个瞬间,那黑衣人就是目色一寒,突然暴起,双掌横推而出,直劈矗立在五丈之外的那株大树。
那是一株红衫木,该是有些年头了,直立参天,不过树干并不是太粗,只有成人大腿根的粗细,侧身于其背后藏一个人绰绰有余。
那黑衣人一掌击出,不留余地。
只听着咔嚓一声闷响,无数未及掉落的枯叶漫天飞扬,直冲云霄的巨木就在他掌力之下被生生劈断,吱吱呀呀的我往后栽倒过去。
不过原先藏身其后的弓箭手也是十分机敏,那一箭射出,似乎也是做好了他会劈树的打算,在他扑过去的同时已经先一步后撤,闪身到了旁边另外一株合抱之粗的老树背后。
那黑衣人一掌击空,目光锐利如鹰敏锐的四下里一扫就锁定了下一目光。
几乎是在双脚落地的同时,他立刻又再提了内力往那株合抱之粗的老树扑去。
慌乱中,树后那人竟没存和他鱼死网破的心,并没有举掌相迎,而是拔腿就跑,试图闪躲。
那黑衣人本来的意图是杀人灭口,但见对方并无还手之意,立刻改了主意,探掌去拿他的肩膀留活口。
他的伸手顶尖,同辈中人鲜有敌手,本来也做好了一场恶战准备,却不曾想探手一拿竟就那么轻而易举的将那人拿了个正着。
入手是一把滑腻厚实的动物皮毛,而那皮毛之下,人的肩膀却是出奇的纤细瘦弱。
黑衣人诧异之下,手下动作略一迟缓。
下一刻黑暗中就传来女子低沉冷肃的声音——
“柳扬!是我!”
柳扬闻言,心跳瞬时一滞,整个身子都僵硬了片刻,然后才后知后觉的慌乱撤手,往后退开两步,惊讶道:“九小姐?”
“是我!”明乐应道,说着就款步从那巨木的阴影中走了出来。
她身上裹了件厚重的大氅,长发简练的束起,一张脸较之从前却更显的瘦小了许多,巴掌大那么一点。
黑暗中,即使不能明确分辨她脸上五官,但在这样危急关头下的一举一动都能让柳扬确信——
这就是他跋山涉水,这一路都抱着渺茫希望在寻找的那个女子。
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从心底里漫上来,柳扬却是久久的愣在那里,这个素来雷厉风行的冷血侍卫,竟是有那么短暂的一瞬险些哽咽着没能说出话来。
有惊无险,明乐弯身捡起慌乱中落子地上的一把小弩,用大氅扫了扫上面的灰尘。
她重新抬头看过去的时候柳扬才猛地回过神来,急忙垂眸下去掩饰尴尬,问道:“属下刚才不知道是您,所以——可是九小姐怎么会在这里?主子一直以为您会藏身在盛京附近,这段时间带了人在翻天覆地的找您!”
其实明乐知道,这么多天的音讯全无,不管是在谁的心里大概都会冒出些不详的想法来,想必宋灏也有,可他就是自欺欺人的不肯承认罢了,反而持续的奔忙满世界去寻找她的踪迹。
本来这里事,是一定得要他亲自走一趟才行,可是为了分身继续去寻找她的下落,他便冒险让柳扬替他来了。
想起数日前驿站门前偶遇他时候他脸上的狼狈和憔悴,明乐的心里突然就有一种无言的心酸之感——
又过了这十余天,这样不眠不休的一路走来,此时他还不知道又要消瘦憔悴成什么模样。
“这件事说来话长,也算是机缘巧合吧!”深吸一口气勉强压下散乱的思绪,明乐又往柳扬踏了一步,正色道:“先说说你家主子的计划吧,他是怎么吩咐你的?”
南疆此处的事情才是刻不容缓。
虽然对明乐此行的际遇千头万绪,提起正事,柳扬也是马上敛神。
“刺杀武安侯!”柳扬一字一顿的回,停顿片刻又再进一步解释道:“上回临别九小姐留下的话属下原封不动的转告给了主子,主子已经暗中核查过了,事情的确是如九小姐所料,他们意在军中。可是九小姐出事以后,京中接二连三的发生了好些事,一则主子公然出京赶赴这里多有不便,二则也是时间紧迫。属下们领命前来,不惜一切,也要在明天日出之前拿下武安侯易明峰的人头!”
毕竟是事关二十万军队的大事,虽然柳扬忠心耿耿又人也十分机敏周到,但是没有宋灏亲临坐镇,要在这么短的时间之内做下别的手脚,的确难保万无一失。
所以,在这个节骨眼上,宋灏这个铤而走险的刺杀计划就是最为立竿见影的方法。
不管易明峰之前下了多少功夫,只要他现在被杀,那么他之前所准备的一切,以及孝宗苦心孤诣打了好多天的如意算盘就会全部崩盘。
而所谓“刺杀”——
对他精心训练出来的暗卫来说,也是最为得心应手的事情,相对的成功几率会大很多。
明乐紧绷着唇角,没有马上接话。
柳扬看她脸色凝重的表情,心里也多少有数,面有愧色的拱手道,“是属下们无能,主子说了,别的更为行之有效的方法不是没有,但要保证万无一失,还是此计最为妥当。”
“杀了易明峰的确可以打破孝宗这一次的全盘计划,可堂堂武安侯在任上,又是在重兵把守的军中之中公然被人行刺致死?”明乐抬手打断他的话,思忖着踱了两步,摇头道,“你们主子掌握南疆这部分军政要务多年,一旦易明峰今夜死在军中,孝宗恼羞成怒之余,就算是捏造证据也肯定会把此事叩在殷王头上。到时候要周旋过去,又少不得几番波折,其中凶险算计更是不计其数,这样连番估算下来,的确不是上上之选。再者,今天你杀了一个易明峰,朝中孝宗有多少的爪牙,保不准他还会故技重施再派别的人来。”
“皇上和武安侯既然定下如此毒计,这一次就是势在必得。”柳扬说着也是一筹莫展,“京城方面主子那里都有准备,属下跟在他身边多年,这一点我可以保证,主子既然定下此计就必定是有十全的把握化解,请九小姐放心。”
“他做事,我自然是放心的。”明乐微微一笑,抬手拍了下柳扬的肩膀,“不过为了避免以后接二连三的麻烦,既然我人也到了这里,那就择日不如撞日,就在这里,把所有的一切都一并解决了吧!”
柳扬咝咝的抽了口气,眉头深锁道:“属下明白九小姐的意思,可是您——”
“我没关系!”明乐打断他的话,故意神色轻松的笑了笑,“长途跋涉这么多天,我就是冲着他来的,若是错过此次良机,岂不可惜?而且现在宫里那人盯你家王爷盯的紧,谁也不会想到我会这里。由我来出手做这件事,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夜色浓郁,虽然不能清楚的分辨明乐现在的状况,但她的消瘦却是显而易见的。
但是屡次的接触下来,他却知道,眼前这个少女骨子里的坚韧和固执——
一旦她决定要做的事,任凭是谁也阻止不了。
柳扬还是不放心,坚持道:“可是主子他有言在先,要属下在前来此处的途中注意查访,一旦获悉九小姐您的行踪,一定要在第一时间将您护送回京。”
“也就是一两日的事情罢了。”明乐微微牵动嘴角,递给他一个心安的眼神,“有你在,而且军中现在整个还都在殷王殿下的掌控之下,我能出什么事?不过就是耽搁几日回京的行程罢了!”
“可是——”柳扬压根就不是个婆婆妈妈的个性,张了张嘴终究还是没有再说什么,略一权衡,只能妥协。
“那好吧!”柳扬道,说着就是话锋一转,扭头对隐藏在暗处的随从唤道:“来人!”
“头儿!”十余名潜伏在林子里的黑衣人闻讯现身,齐齐单膝跪伏在地。
“曾九,你现在即可返程回京,告诉王爷知道九小姐平安。回禀王爷让他放心,等这边的事情了了,我会亲自护送九小姐回京。”柳扬点了一名黑衣人吩咐道。
“是,属下明白!”叫做曾九的暗卫俯首应下,然后拱手对着明乐一礼,便是率先起身原路折返。
目送着他的背影离开,明乐转头对柳扬露出一个笑容。
如果宋灏知道她要以身犯险借此机会对易明峰下手,必定不会答应,但是此处距离盛京远在千里之外,即使快马加鞭也至少要六日的光景才能把信送到。
而这里的事情刻不容缓,最迟两日之后一切也就尘埃落定。
所以她并不担心柳扬叫人传信回去会受到宋灏的阻挠。
柳扬却是无奈,苦涩的扯了扯嘴角,道:“方才我已经遣了梁旭和武冈先行一步去准备,既然现在计划有变——事不宜迟,九小姐,我们得马上启程赶往军中。”
“嗯。那就走吧!”明乐颔首,转身去到对面的土坡后头把自己的坐骑牵出来,把拿在手里的弓弩扔回褡裢里,同时却是忍俊不禁的笑了笑——
这纪浩禹当真是个欢脱古怪的脾气,倒是替她把一切准备的妥妥当当的,马匹干粮衣物,连带着防身的武器都一应俱全。
柳扬见她把玩那把弓弩,这才想起了什么,皱眉往来时路的方向瞧了一眼道:“对了,方才在后面数里之外属下遇到一些人,需不需要去解决了他”
“不用管他们!”明乐却是微微一笑,翻身上马,摸了摸座下战马的鬃毛,慢慢说道,“这里是大邺的疆域之内,他们又不是傻子,不会插手我们和易明峰之间的事的。”
之前柳扬只是对纪浩禹的身份有所揣测,此时闻言不由的大惊,愕然道:“那么那个人——他是——”
柳扬说着就是不可思议的倒抽一口凉气。
“是大兴的三皇子纪浩禹!”明乐明乐,冷蔑的扯了下嘴角,“说起来还得多亏了遇到他,否则这一路上我要掩人耳目来到这里还真是不容易。”
柳扬闻言却是暗暗心惊——
他心里想到的便是十日之前在盛京之外那驿站门口和纪浩禹车队的偶遇。
当时虽然宋灏看穿了对方的身份,他却不知,但如果那个时候明乐就和纪浩禹在一起的话,那就说明了她是故意和宋灏还有自己错肩而过的?
所以——
她是从那一刻起就在盘算着今时今日南疆的这一场变故了吗?
这样说来,这位九小姐对自家主子也不可谓不是用心良苦了。
柳扬心神一晃,明乐已经有些焦急,自马背上看向他道,“走吧,再晚就来不及了。”
“是!”柳扬急忙收摄心神,从怀里取出一个小瓷瓶递给她道,“这里面的叶子,九小姐您取一片压在舌下,可以抵御沼泽之中的瘴毒。”
柳扬是从军大夫出身,又在南疆之地待了许多年,要配制出可以暂时抵御沼泽之中瘴气的药物不在话下。
那瓶中叶子形状奇特,明乐是头次见到,并且用特殊的药物浸泡,打开瓶塞就散发出一股清凉舒爽的药香味来。
明乐依言取了一片叶子压在舌下。
柳扬见她准备好了也就不再耽搁,由他带路,一行人匆匆消失于沼泽深处。
这一夜,南疆的穷山恶水之间几番风起云涌却又于无声之中化解。
夜,凉如水。
大邺的军营之中,篝火袅袅,打散了夜之凄寒。
大营正中的帅帐门前,上书“易”字的大黄旌旗迎风招展,风声猎猎,将那面旗帜舞出最张扬的姿态,于大地之上泼洒下一片巨大的阴影,如一场巨大而血腥的阴谋于黑暗中酝酿,喷薄欲出。
帅帐之内,易明峰遣散了所有的士兵,独自一人坐在宽大的几案后头翻阅一本兵书。
那是一部传承自前朝的古籍,书页泛黄,有些地方甚至残缺不全。
他一手压着书页,目光锁定于字里行间却是慢慢失了焦距,半晌没有再翻一页。
冬日的夜显得分外漫长,五更的更鼓想过,外面还是漆黑苍茫的一片。
易明峰若有所思的抬手揉了揉眉心,就在这时正对面的毡门被人掀开,郑海裹件黑色的大氅从外面行色匆匆的走进来。
“侯爷!”郑海单膝跪地,郑重的拜下。
“哦,回来了?”易明峰这才完全回过神来,起身从案后绕过去,瞬时扶了他一把将他拉起来,道;“如何了?”
“属下已经去和桑桀族长会过面了,得他亲口许诺,会助我们成事的。”郑海说道,脸上的表情却不见轻松。
易明峰瞥一眼他的神色,挑眉道:“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是,侯爷!”郑海道,顿了一下,又再继续补充:“不过那老毒虫狮子大开口,说是在这之前,要我们先把一半的酬劳交给他,还说——还说——”
郑海说着就有些愤恨,咬牙道:“他还妄图自抬身价,要侯爷您亲往见他。”
“他要见我?”易明峰闻言却是未见恼怒,仿佛早就有所准备一般的闲闲一笑。
“是。他要求侯爷您亲自过去把百万两银钱,连带着那半幅地图交给他。还说,得要您亲口给一个承诺才能放心。”郑海道,“那老东西简直不知死活!”
“话别这么说。”相较于郑海的义愤填膺,易明峰反而十分的心平气和,在帐子里不紧不慢的踱着步:“怎么说现在都是我们有求于人,他要借故自抬身价也在情喇中。”
“他不过一个南蛮曹莽,奴才只是气不过罢了,什么时候轮到他在您的面前来讨价还价了?”郑海说道,满脸的愤怒之色。
易明峰的目光没有落点的盯着帐中某处,却是不受他的干扰,只就心平气和的问道:“时间?地点?”
“侯爷您真要去见他?”郑海一惊,嘴巴张的老大。
“怎么?”易明峰回头,递给他一个询问的眼神。
“奴才是担心有诈。”郑海垂下头去,犹豫着还是再度开口道:“侯爷,请恕奴才多嘴,那些南蛮人百年来一直与我们到戎相见,彼此之间是敌非友。而且他们天生狡诈阴毒,这些年死在我大邺人手中的南蛮子不在少数,难免他们不会怀恨。他说是要见您,保不准背地里打的是什么主意。依奴才所见,您还是大可以不必理会。他们觊觎我大邺的钱财土地,迟早会低头退让的。”
“这些道理我如何不懂?”易明峰摇头,苦笑一声,“可是眼下的时间不容许我跟他们用这个拖字诀,前几天殷王是自乱阵脚,一时分身乏术,顾不得这里。可他那是个什么人,你真以为皇上和我安排下这么大的阵仗能够完全的掩人耳目不被察觉吗?”
易明峰说着,又兀自自嘲的否认,目光微凉道:“保不准回头他就想明白了,现在此刻,前来刺杀我的暗卫就已经在路上,直逼这里来了。”
“怎么会?”郑海闻言大骇,显然是未曾想到这一点,“京城那边皇上逼的紧,而且众所周知,现在这里军中都是殷王的部属,他们怎敢公然对您下手?”
“皇上会不悦会追究,那都是后话了,可我的命若是先折在这里,再说这么写废话还有什么用?”易明峰冷哼一声,眼中突然漫上一抹厉色,继而话锋一转道,“要不你以为我为何刚到这里就让你去见桑桀那老匹夫?实话告诉你,从我们踏进这军营的第一步起,脑袋就已经悬在了别人的剑锋之下。现在要抢的就是时间,一刻都不能耽搁。”
南疆的军队从一开始就牢牢的被宋灏握在手里,现在虽然易明峰以兵符入主,也不过是形势上的接管罢了。
这一点,没有谁会比他自己更清楚。
郑海这才察觉事情的严重性,脸色不由的变了变,急忙道:“桑桀族长说是明日午时,在我们驻地东南,离营十里外的樟树林。”
“明日午时?”易明峰玩味着这两个字,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摩挲着拇指上的翠玉扳指,半晌凉凉一笑,挥手道,“你先去吧,吩咐我们的人,随时做好准备,不可掉以轻心。”
这一次前来南疆的任务万分凶险,他会应承下来,一则是孝宗的指令,一旦他推脱,日后在朝中立足就难了,二则为了不被宋灏压制被明乐威胁,他也必须得要拿自己的性命来博这一次前程富贵!
他此行带过来的三千钦差仪仗,为了以防万一,还从彭修那里借调了一部分得力人手,如有变故,至少可以保证他顺利脱身。
宋灏那人不好捉摸,虽然现在风平浪静,但他依旧不能有丝毫的掉以轻心。
一切,必须抓紧了!
易明峰心里想着,就不觉用力的攥了攥掌心。
**
次日军中仍旧是一切太平。
卫兵井然有序的巡逻在林立的帐篷中间,战士们按部就班的操练演习。
大早起来,易明峰象征性的由军中的副将领着将整个军营巡视了一圈。
双方言不由衷的寒暄,倒也还算其乐融融。
不知不觉整个上午就过去了大半。
从武器库里出来,易明峰便借由熟悉军营周边的情况,要了两名年长的士兵做向导,带着一小队人马出营往周边巡查。
两名老兵走在前头,不住的介绍周边的环境。
易明峰唇边带了抹浅淡的笑容,十分认真道听着,不时也问上两句。
因为易明峰的态度陈恳,两个老兵也不觉有异,也浑然不觉易明峰此行带在身边的两百侍卫都是他自己从盛京带来的人。
一行人闲庭信步,慢悠悠的出营而去,在易明峰有意无意的安排下循着向南的一条山路渐行渐远。
眼见着太阳缓缓悬挂于中天,随在队伍里的郑海就悄无声息的策马凑近易明峰身边和他打眼色:“侯爷?”
易明峰唇角那一点浅淡的笑容不变,目不斜视的略一颔首。
郑海会意,眼中眼中闪过一抹冰冷的寒光,又回头和他的兄长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各自不动声色的往那两名老兵身后潜去。
“侯爷,过了前面那片樟树林就是南蛮人的领地了,未免徒生是非——”两名老兵毫无所查,还在尽职尽责的为他指引周边禁制,其中一人刚刚收住马缰要回头就觉得脖子一凉,还没来及的叫出口,喉管已经被人从后面抹断。
惊着就是砰砰两声,两具尸体坠马落地,激起大片的尘土。
两名老兵横尸荒野,各自不可置信的瞪大了眼,颈边的伤口处大片大片的鲜血奔涌而出,没入沿路的草丛中。
“这位就是武安侯吗?”尸体坠地的两声闷响过后,对面的樟树林中就有低沉沙哑的怪笑之声连连响起。
“什么人?鬼鬼祟祟的在那里?”侍卫们俱是心神一紧,往易明峰身边聚拢。
“侯爷,是桑桀!”郑海低声提醒道,语气一半慎重一半警觉。
易明峰的眼睛眯了眯,缓缓抬起握着马鞭的一只手。
侍卫们得令,戒备着退回原位。
易明峰这才悠然的打马走到队伍的最前方,语气桀骜而冰冷的说道:“桑桀大族长不是点名要见本侯吗?现在本侯人就在这里,何不出来相见?”
“哈哈,武安侯果然是好胆量,老头子恭候多时,还以为你不会来了。”沙哑的小声再度传来,伴着一个身高不足六尺的瘦小干瘪的老者从林子里出来。
南蛮各族现任的大族长桑桀,年方五十有三,也许是因为太过消瘦的缘故,他那张满是褶皱的老脸看上去却像是行将入木的耄耋老人,只唯独一双眼睛明亮异常,透着狡黠而诡异的光芒。
他身上穿着一身陈旧的族长宽袍,衣服松松垮垮的搭在干瘪的躯体上,怎么看都显得格格不入。
手里拄着的是那根象征南蛮民族最高统治权的乌金权杖,权杖以蛮难之地特有的各种凶禽野兽纹路画作图腾,顶端雕刻有四种剧毒之物的头像,每一个都张着血盆大口,面目狰狞,让人看一眼就觉吴伟翻腾,不愿意再去多看第二眼。
而彼时那权杖之上,竟还自上而下盘旋着一条奇异的五彩巨蛇,儿童的小臂粗细,身子奇长无比,沿着那权杖盘旋了无数圈,中间在桑桀手持之处还往他壁上绕了两圈,最后蛇头就倚在那权杖顶端四种雕刻的剧毒之物中间悠闲的吐着信子。
虽然早知南蛮人惯于豢养毒物,但见他以这副造型出来,所有在场的侍卫还都是被唬了一跳,更有胆小的下意识的往后退去。
桑桀见状,就是洋洋自得的哑声笑了起来,更有些自豪的用另一只手抚了抚那巨蛇的身子。
巨蛇在他手中倒是乖巧的很,一动不动的盘旋在那权杖之上。
易明峰的目光定格于那五彩巨蛇头顶看了看,心里却是了然——
怪不得这老怪物敢单独出来与自己相见,想必是仗着有这毒蛇傍身,有恃无恐了。
“早就听闻桑桀族长有一条爱宠天赋异禀,奇毒无比,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易明峰缓缓笑道,随即扬了扬手里马鞭,指向伏在地上的两句尸体道,“本侯听闻此蛇素来喜好以人血为食,小小礼物,望请笑纳。”
“侯爷果然是出自世家大族,居然连这都知道。”桑桀嘿嘿一笑,心知易明峰这是要试他的底,却也更乐于人前显摆,探手从衣襟里头摸了个造型奇特的哨子出来,断断续续的吹了几个音节。
那五彩巨蛇原是伏在那权杖上休息的,闻讯便哧溜溜的将奇长无比的身子从那权杖上抽离,游动着身体,动作无比灵活迅捷的朝着那两具横死在地的尸体滑去。
待它离的近了众人才可分辨,它那蛇头上有一处突起,没有蛇鳞,隐约可见皮下呈现出乌蓝色,可见毒性必定迅猛。
侍卫们见那物逼近,个个吓得面无人色,直觉的想要后退,但是碍着易明峰在场,想退又不敢,没给人握着长枪都手心冒汗,两股瑟瑟。
那五彩巨蛇游移过来,并没有半刻迟疑,隔着衣服精准的以毒牙刺穿其中一具尸体的心脏位置,埋头吸允起来。
这毒物不仅真的以人血为食,没想到还颇具灵性,能够轻门熟路的寻到人的心脏处下口。
易明峰略一沉吟,心里不由的更多几分戒备。
所有人都汗毛倒竖,惊慌不已的盯着那巨蛇的一举一动。
那蛇倒也规矩,连着取了两具尸体的心脉之血,就把身子懒洋洋的盘成一团,坐在大路当中,埋头于蛇尚间打起盹来。
一众侍卫都被它吓的脸色惨白,大气不敢出,更是进退不得。
易明峰斜睨它一眼,就再度把目光移给桑桀道:“大族长这是何意?是收了我的礼过意不去打算以您的爱宠相赠吗?”
“侯爷若是喜欢,取了就是。”桑桀沙哑着嗓子嘿嘿一笑,然后蹒跚着步子走过来,一边出言不逊的讽刺道,“只怕是老头子我有意割爱,侯爷您也未必敢收呢。”
那巨蛇是他一手喂养成的,从来只听他一人传唤。
这么个剧毒无比的玩意儿,其他人避之而唯恐不及,哪敢近身?
面对他的挖苦,易明峰也不过一笑置之,不予置喙。
桑桀走过来,却并未跨过那巨蛇所占的位置,只在它后面一步之外站定,直言不讳的对易明峰伸出一只手道:“也寒暄够了,侯爷既然应邀而来,咱们还是直来直往的好。贵国皇帝陛下允诺老头子的东西呢?给我吧!”
他的语气倨傲,完全是命令式的语气。
郑海兄弟俩不悦的拧眉,不觉握紧手中兵刃,随时做好把剑的准备。
易明峰闻言,却是不冷不热的扯了下嘴角,垂眸把玩着手里马鞭慢慢说道:“桑桀大族长你这是坐地起价,咱们原先达成的协议可不是这个样子的。”
“怎么不是这个样子?”桑桀脖子一梗,并无理亏的心虚感,冷哼道,“你们皇帝要借我南蛮族人之手帮他除去心腹大患,百万两白银和此处山外的两州一县的酬劳并不算多。”
“我天朝土地富庶,疆域广阔,的确是不把此蝇头小利看在眼里。”易明峰道,高居马上目光微凉的看着他,“可当初我们说好了,是事成之后兑现。现在桑桀大族长你尚未在此事之中为我朝陛下出一分力气,就先来所要酬劳?这似乎说不过去吧?”
“你也别怪我我小人之心,是你们大邺人狡猾我信不过你们。”桑桀辣气壮道,“这百余年来,你们仗着人多势众将我南蛮人逼迫在这疆域一隅之地,又多番出兵打压。所谓兵不厌诈一说,我的知道的。何况这一次你们要做的事太上不得台面,如果不提前把好处拿到手,难保你们不会过河拆桥,为了遮掩丑事将我南蛮一族杀人灭口。老头子不奸,却也不傻。所以口说无凭,先把百万两白银,连带着那两州一县的地图撕下来一半压在我这里,事成之后,你们若是翻脸,老头子也好有个凭证,要找地方说理的。”
“桑桀大族长,你未免小人之心了。我朝陛下堂堂天子,一国之君,既然答应了又岂会失信于你?”易明峰也跟着冷下脸来。
“那可没准!”桑桀却不上当,贼溜溜的小眼睛里跳跃着火焰一样的幽光,嘲讽道:“他为了和自己的亲兄弟较劲,都能把二十万大邺子民的尸首用作垫脚石,更何况是我区区一个南蛮?谁人不知,这么多年,你们大邺人都将我南蛮视为眼中钉的?说实话,我的确是信你们不着。”
南疆的二十万人都对宋灏死心塌地,不要说眼下时间紧迫,就算是假以时日,要彻底收服这些人的希望也是不大。
与其留下这么大一个后患,倒不如一次处理干净。
所以从一开始,孝宗意图撤销宋灏对南疆军队统帅权时候所打的算盘就不是要把这部分军队收归朝廷所有,而是——
斩草除根。
彻底将这二十万人从大邺王朝的军队编制中抹去。
所以那段时间,他搜集了有关南疆军中所有的战报以及编制有关的资料勒令易明峰研读。
为的也不是完全掌握军中动态便于接手,而是——
知己知彼,为日后替他操刀剿灭这支队伍做准备。
这二十万人归属于大邺,其实无怪乎宋灏和明乐一直都没往这方面想,作为一国之君,在这些人反义未明之前就能先计算出这么多步来防患于未然的——
孝宗也算是史无前例的第一人。
当然了,要凭易明峰的一己之力来硬碰硬,虽然也不是全无胜算,但自己方面的损失也很难估量。
于是孝宗也就另辟蹊径,和南蛮的大族长桑桀达成协议,允诺桑桀一大笔银钱,同时愿意将南疆境外毗邻的两州一县划归南蛮所有,答应他事成之后,准许南蛮人迁徙到那片地方休养生息。
因为是突发奇招,他这本就是个必胜之举。
可想而知,南疆的驻军虽然在严防死守的防着他会派兵围剿,却怎么也不会想到他会取道南蛮人,对他们下手。一旦让易明峰得手,那二十万的驻军当真是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显然桑桀也是看透了这一点,所以才敢狮子大开口的前来讨价还价。
易明峰在这件事上始终防备着宋灏,并不如孝宗那般乐观。
“本侯今日站在这里来赴你之约,本身就是最大的诚意,桑桀大族长,你当真要闹到不欢而散吗?”所以他今日的耐性就很差,并不是很有心情和桑桀打太极。
“试想对面军中那二十万军队盘踞于此,又得益于那片沼泽的地势做屏障,如果这一次不能彻底肃清,让他们留有余孽,到时候在此自立一国,就算你天朝再有百万雄师,能抵得过那沼泽之地的瘴毒?”桑桀见他不肯就范,隐隐的也跟着失了耐性,有些暴跳如雷的遥遥指着他骂道:“你们皇帝要我与他里应外合葬送这二十万人于此,是你们有求于我。你说我坐地起价吗?好!就算我老头子坐地起价了又如何?就凭你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撇了我,你以为你能从这南蛮荒山茫茫沼泽之中全身而退吗?”
说话间,他眼中突然凶光一闪,抓了那哨子在嘴里连着吹出几串古怪的音符。
那条端坐在地的五彩巨蛇受到感召,易明峰心里才是暗叫一声“不妙”,它已经直立而起,动作寻如闪电的扑窜过来,一口刺透当前一个侍卫的胸口。
那侍卫连一声惨叫都没来得及出口,就浑身痉挛着抖了几抖。
不过须臾,那巨蛇拔出蛇牙的时候她就仰面栽倒在地,所有暴露在外的皮肤上尽是一片青紫色,眼珠外爆,唇齿发黑,整个人的死状惨不忍睹,显然蛇毒只在瞬间已经侵袭全身,扩散速度叫人叹为观止。
“蛇——蛇——”一众侍卫被吓的屁滚尿流,惊惧的四下逃窜。
桑桀满是皱纹的脸孔上现出几分狰狞的表情,不住的吹着口中哨子。
侍卫们四下逃窜的速度虽然很快,却怎么也不及那巨蛇灵活,不过片刻功夫又有四人被它袭击,惨死当场。
易明峰沉着的策马往退到旁边避让,警觉的盯着那巨蛇咬人,眼中现出浓厚的杀意。
“哈哈哈!”桑桀得意的放声大笑,几欲伏地打滚,“武安侯,老头子之前忘了告诉你,比起死人的血,我这宝贝儿更喜欢活人的心头血。血腥味大了,我可就不一定制得住它了,为了侯爷您的安全起见——”
桑桀得意的小声一声高过一声,正在狂放之际,却像是被谁堵住了喉咙,戛然而止——
就在前一刻,易明峰手里的长剑骤然离手,于空中掷下,生生将那条正在人群中肆虐的珍奇五彩巨蛇的舌头斩下。
蛇头落地,身子还在不住的满地翻滚。
暗红色的毒血汩汩外涌,渐到旁边两个侍卫的身上,两人立刻全身奇痒,惨叫着栽到在地,打了几个滚也跟着咽了气。
“我的蛇!我的蛇!”桑桀愣了一瞬,顿时嚎啕大哭,但那蛇血太毒,他也不敢近身,只就在远处暴跳如雷,心疼的几乎昏厥过去。
它这条蛇到底是个畜生,即使身法再怎么灵活,也比不过一个武功高手。
只是在他们南蛮人的法则里,这条五彩巨蟒属于举世罕见的新奇宝物,南蛮人敬畏毒物,这蛇在他们的世界里是近乎于神魔的存在,无论是谁都秉承着敬畏之心,不敢有残害的念头。
千算万算,他却算露了,易明峰不是南蛮人,他不信这些,更有甚者,这个年轻人的心肠亦是冷硬狠毒,丝毫不输他的这条毒蛇。
养了许多年的宝贝突然被人斩杀在剑下,桑桀痛的几欲发狂,疯了一般在原地不住的转圈,捶胸顿足,痛哭不已。
他转了许多圈,一直到那巨蛇的身子被十多个侍卫涌上去展成无数条才像是骤然苏醒,发了疯似的朝着易明峰扑过去,口中嘶声嚷道,“你还我的蛇,还我的蛇!”
彼时易明峰已经下马,随手把缰绳扔给郑海。
桑桀冲过去,一把抓住他的领口撕扯,癫狂之余几欲张嘴去咬他。
然则他一个年过半百的干瘪老者哪里会是易明峰的对手,易明峰不过单手一甩,就将他轻巧的甩开,推了个踉跄。
桑桀稳住身形,不管不顾再度扑过来。
易明峰却是目色一寒,反手抽出郑海的佩剑横剑一指,生生将他的脚步定住。
“你——你——”桑桀的胸口被剑尖刺穿,猛地一惊,这才稍稍冷静下来,结结巴巴不可置信的盯着他,牙齿打颤,“你要做什么?你敢动我?我是南蛮的大族长,你敢对我无礼——”
“就因为你是南蛮人!”易明峰冷涩一笑,又再一步上前。
桑桀被他逼迫着步步后退,惶恐不安的盯着他。
易明峰没走一步,口中吐出来的音符就更冷几分的慢慢说道,“大邺和南蛮是同死敌,你说的对,即使你听话,乖乖帮我做好了这次的事,事成之后,我也一样会杀你灭口以绝后患的。本来你乖乖听话的话,我还能叫你多活两日,可是现在——看来是没有这个必要了!”
“别——别杀我!”到了这个份上,桑桀当然知道他不是在开玩笑,惶恐的摆手哀求道,“我听你的,我什么都听你的。武安侯!侯爷!你们还需要我,我会替你做事,你们需要我啊!”
“晚了!”易明峰惋惜一叹,却是摇头。
他这一叹恍若是压垮了桑桀心中的最后一根稻草。
桑桀眼神一乱,有些慌不择路的扭头就跑。
然而刚一转身,胸口就被人从后到前穿了个透心凉。
易明峰稳稳的抽剑。
桑桀惨叫一声扑倒在地,全身抽搐不可置信的看着自己胸口刺开的血窟窿,似乎是想不明白自己这么瘦弱的一具躯体里如何能流出这么多的血液来。
易明峰款步上前,将剑上残血在他的袍子上擦了擦,收剑入鞘的时候才深有感触的慢慢说道:“如果你南蛮的族人知道你和你们族中的圣物都是惨死在大邺人手中,那么你说——结果会怎么样呢?”
桑桀本来已经毫无生气的眼珠子突然回光返照般的亮了一瞬,随即头一歪就咽了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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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2章 自吞苦果
不过就是一招借刀杀人。
南蛮人粗野偏激,有勇无谋,与其和他们心平气和的讲条件,莫不如剑走偏锋来的实在很多。
如今桑桀一死,南蛮人必定会被激怒,群起而攻之。
只要把矛头指向大邺的驻军之中,那么后面就可以坐山观虎斗,不费吹灰了。
并且南蛮人报仇心切,也不会藏拙,接下来的这一场仗——
可见,是会十分精彩的。
“侯爷,这桑桀的尸体要如何处理?”郑海看着满地横死的侍卫,还是有些心有余悸。
“先带几个人去林子里看看,桑桀身边有没有南蛮的族人随行。”易明峰面面无表情的吩咐,随手把手里长剑插回郑海手中的刀鞘里。
这时也已经有士兵把他的佩剑捡回来,用一件碎裂的衣衫包着递送到他面前,道:“侯爷,您的佩剑,上面染了蛇血,这东西剧毒无比,不知道还能不能恢复如常。”
那长剑是用上好的精钢打造,品质上乘,此时被剧毒的蛇血浸泡,整个儿变色,上面的图腾也隐隐有被腐蚀的痕迹。
易明峰皱眉扫了一眼就径自移开目光道:“不要了。暂且先收着,带回营去处理了吧。”
“是,属下明白!”那侍卫应声,用衣衫包了那剑退下。
旁边郑海已经挑了二十几个人闯入前面的樟树林,去追查桑桀有没有同伴随行。
易明峰斜睨一眼桑桀倒在面前的尸首,然后侧目对身边郑江使了个眼色。
郑江会意,抽出佩刀往前一步,一刀斩断桑桀的颈项,提了他的人头,随手从自己的袍子上扯下一块碎布一包,刚一抬手要招呼侍卫过来,易明峰已经抬手制止。
“这件事事关重大,你亲自去办。”易明峰道。
郑海怔愣片刻,随即了然,慎重的点头道:“属下明白!”
言罢,就招呼了两名得力的手下,三人各自翻身上马,往樟树林右侧的小径上行去。
易明峰负手站在原地,约莫半盏茶的功夫郑海才带着原班人马从樟树林里出来,回禀道:“侯爷,都搜过了,这老毒虫自负的很,竟是没有多带一个随从。”
“不是自负,是贪心!”易明峰冷讽的的痴笑一声,“如果我没料错的话,他之所以一个人来,就是打着要独吞那笔银钱的目的。”
“怎么会?”郑海提了口气,不禁狐疑,“当日这里的事是皇上礼部黄侍郎来谈的条件,黄侍郎您是见过的。南蛮人现在分为五个大的部落,决定并不是桑桀一个人做的。如果他私吞了这笔银子,回头到了其他族长跟前也是交待不了的。”
“所以他才会一个人来!”易明峰说道,唇角一点笑容说不上是佩服还是讽刺,深深的看了郑海一眼,一字一顿道,“到时候事成之后,就算他说他没拿这笔银钱——那些南蛮人,你说他们是会信他还是相信你我?”
“原来如此!”郑海这才如梦初醒,回头看一眼桑桀躺在地上缺了头颅的身子,尤觉得不解气的踹了两脚道,“没想到此人的用心竟有如此之深,他自己吞了这一份酬金不说,回头还想让咱们吃个哑巴亏再多拿一份出来。”
易明峰冷冷一笑,没再接茬。
郑海也跟着若有所思的沉默片刻,然后对他询问道:“时候不早了,我们是要在这里等我大哥回来吗?”
“军营里那些匹夫也不是好糊弄的,我们在此处逗留的久了难免要生事,还是先回营吧,郑江办事会有分寸的。”易明峰道,转身朝自己的战马走去。
“那这里要如何处理?”郑海跟上去问道。
“桑桀的尸首处理掉,不要留下任何的线索。”易明峰头也不回的道,翻身上庐后又再补充,“把我们自己人的尸首带回去好生安葬,这里,回头叫他们的人来善后吧!”
“是!”郑海领命,转身下去安排侍卫们把自己人的尸体抬了,一行人原路返回。
待到他们的马蹄声远去,背影拐过前面的山路消失不见,前面的樟树林中才有七八条鬼魅般的影子从几株枝叶最为茂盛的古树顶端飘落下来。
“这武安侯当真是个有手段的。”一个身着便袍浓眉方脸的中年汉子神色愤然的盯着小路的尽头,一个字一个字的从牙缝里挤出来。
“说起来难道不是我们那位皇帝陛下技高一筹?”明乐负手从后面跟上来两步,却是神色平平,没有任何的情绪。
“原先王爷着人传信过来的时候我还心存疑虑,毕竟是二十万人的性命,这些人常年为他驻守在这苦寒之地抵御南蛮人。他堂堂的一国之君,竟会使出这样卑劣的手段,居然会和南蛮人勾结起来,想让兄弟们死于非命!”那方脸汉子咬牙说道,神情更于悲愤之中多了几分沉痛,用力的攥紧了拳头,仿佛若不努力克制,下一刻就有可能爆发。
“这些将士,虽然听命于主子,但到底也是大邺的子民,并且长居此地抵御南蛮人,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柳扬也道,眼中多有鄙薄之色,“连招降的圣旨都没,就使出这样卑劣的手段意图将他们置于死地。他们哪一个家里没有年迈的双亲需要奉养?而且多半都以成家立业,若不是九小姐先一步识破他们的阴谋,这一役之后,不知道有多少人要因为同时至亲而肝肠寸断。”
“这般狭隘可耻的用心,他根本不配为为君上!”那方脸汉子闻言,终于忍无可忍的一圈打在旁边的树干上,树叶簌簌而落,带起的沙沙声,恍若无声的悲泣。
“这个小人!”他的声音悲愤,一个字一个字从牙缝里挤出来。
“其实也是意料之中的事,卢将军不必太与他们较这个真儿。”柳扬拍了拍他的肩膀。
卢远晟满面通红,暗暗的攥着拳头努力平复了片刻才算是定下心神,转而对明乐道,“九小姐,后面的事我们应当如何应对?”
“就当不知情,就按照他所希望的套路陪他演一场戏。”明乐说道,说着就从远处收回目光对卢远晟道,“易明峰已经回营了,为免他起疑,将军也早些回去吧。”
“好!”卢远晟点头,继而也抬手用力的拍了下柳扬的肩膀道,“我先回去,如果中途计划有所调整,一定要及时通知我。”
“嗯,我会的。”柳扬对他略一颔首。
两人在军**事多年,默契从来就不缺。
互相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卢远晟就先行一步抄了条近路回营。
明乐沉默不语,目送他离开,一直到他的背影在小路尽头萧氏也久久未动。
柳扬知道她是在想事情,于是也不打扰。
半晌,明乐突然沉吟一声回过神来,扭头对柳扬问道:“武冈那里去了多久了?”
“九小姐放心,武冈执行暗杀计划是把好手,区区一个郑江,不在话下。”柳扬说道,信心满满,说着又抬头看了眼天色,道,“卢将军回营之后应该会再跟随易明峰的人过来此处查看情况,我们还是暂且回避吧。”
“嗯!”明乐点头,四下里看了眼满地狼藉的枯草血迹,突然弯了弯唇,目光凝滞在那条五彩巨蛇的尸块上,对柳扬道,“这东西对你们药家来说,当是难得一见的好物吧,你不看看可有什么用的上的地方?”
“咳——”柳扬闻言,却是略有几分不自在的干咳一声,道:“不瞒九小姐,就算您不说,属下也正准备取了那蛇胆带走的。”
柳扬不苟言笑,这张冷脸也是常年没有表情。
难得见他不自在的模样,明乐不禁莞尔,看他一眼没再说什么,就先行一步离开。
柳扬从靴子里取出随身携带的短刀,在尽量不破坏现场陈列的情况下取了蛇胆,又从一个石嗜酒的随从那里要了个酒壶把蛇胆塞进来,再四下打量一遍,确定没有留下破绽,一行人也就匆匆离开。
易明峰回营之后果然火速传召了卢远晟等军中将领去他的帅帐议事。
几名将领闻讯匆匆赶到,未曾进门就先是被横列在大帐之前的十几具全身乌黑的尸体骇住,窃窃私语起来。
卢远晟隐在众人当中,因为当时在树林里亲眼目睹了郑海、郑江暗杀两个老兵的那一幕,心里正是怒火翻腾的时候,但是因为提前得了明乐的嘱咐,他也不好发作,强忍之下,整张面皮都涨的通红。
“这是怎么回事?”卢远晟忍不住低喝一声,不由分说就要往帅帐里闯。
两个把手大帐的小兵见状,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拦下他。
就在这时,大帐的毡门被人从里面掀开,却是郑海满面凝重之色的从里面出来。
见到卢远晟等人,他像是先愣了一下,然后急忙拱手见礼,“属下见过卢副将及各位将军!”
“起来!”卢远晟就势一把拉起来,却没去看他的脸,直接指着他身后大帐道,“听闻主帅出营巡视被南蛮人所袭,不知主帅他现在如何?可有损伤?”
“此事说来话长。”郑海说着,面带苦涩,目光往横在当前的十几具尸首上转了一圈,唏嘘道,“我们出营行至东南方向的樟树林外,听说前面就是南蛮人的属地,正准备折返,不曾想那林子里却蹿出来一条毒物,见人就咬,不过须臾功夫就损失了十余名侍卫。好在是侯爷亲自出手将那毒物斩杀,否则后果真就不堪设想了。”
郑海说着,就是一脸的沉痛的垂眸下去。
“是什么毒物这么厉害?”卢远晟问道。
郑海刚要回答,后面一个姓丁的小将闻言,突然倒吸一口气疾步走上来,问道,“袭击你们的可是一条头顶有乌青色毒囊的五彩巨蛇?”
其他人闻言,也是一脸紧张,显然都是认得那蛇的。
郑海露出惊讶的神色,点头道,“正是。丁将军知道此物?”
“副帅!”姓丁的小将面色一凝,转向卢远晟道,“如果末将所料不错的话,郑侍卫口中所说的那条毒物应该就是南蛮族长饲养的那条,被南蛮人视为圣物的五彩巨蛇。”
人群里也是一片肃杀之气,几个人都是面色凝重的议论纷纷。
“这样说来,难道当时那林子里会有南蛮人埋伏?”郑海故作惊讶道。
“那些南蛮人真是好大的胆子,光天化日之下,竟敢趋势毒物偷袭我军主帅。”卢远晟怒道抚掌。
他心里恨的是易明峰的阳奉阴违,但就势表现出来的却只是一股子通天的杀气,倒是恰到好处。
姓丁的小将却是极为冷静机敏的,此时并未被愤怒抽离狼,进而一步冷静的问道:“敢问郑侍卫,不知道那毒物的尸身现在何处?可有一并搬运回营?”
“那东西剧毒无比,便是蛇血不小心碰了也能瞬息致人死命,我们人生地不熟,唯恐有诈,所以只带了自己人的尸首匆匆回营。”郑海说道,顿了一下又补充,“至于那毒蛇的尸首,如果南蛮人没动的话,应该还在原处的吧!”
“副帅!”姓丁的小将目光微微一动,拱手对卢远晟道,“事不宜迟,请副帅准许末将带人即可出营确认一下那毒蛇的尸体。”
“嗯!”卢远晟沉着脸点头,“快去快回,如果真的证实是南蛮人所为,只怕事情就不简单了。”
“是,末将领命!”姓丁的小将拱手应道,转身匆匆而去。
郑海满脸的忧愁之色,扫视一眼横在当前的侍卫尸体道,“卢将军,这些侍卫的尸身,还请将军着人妥善安置了吧。”
“这个自然。”卢远晟应声,一招手对另一个随行的年轻将领道,“叫人人把尸首入殓安葬。”
“是,副帅!”那人应声,转身去安排人来处理。
“多谢卢将军!”郑海感激的拱手一礼,这才往旁边让开,亲自替卢远晟打开大帐的毡门道,“侯爷正在等候,各位将军请进吧!”
卢远晟颔首,几人相继进了帐子。
彼时易明峰正是一脸阴沉的坐在桌案后头闭目养神,听闻众人的脚步声这才睁开眼。
“见过主帅!”卢远晟领着众人拱手见礼。
“各位将军免礼。”易明峰急忙道,隔着桌子抬手虚扶了一把。
卢远晟单膝跪地并没有马上起身,而是沉声说道:“主帅初入军营,是末将保护不周,让主帅受惊,还请主帅军法处置。”
“卢将军言重了。”易明峰淡淡说道。
他的态度一向就是这样,即便卢远晟在这军中的资历再深,他也永远都是这么一副不冷不热的态度。
一则他生性如此,孤傲冷僻成了习惯,二则——
横竖就是个逢场作戏,用不得几日这些人就会尽数埋骨于此,他也实在没有表再他们身上浪费感情。
卢远晟面有愧色,坚持跪着没动。
易明峰这次不得已的起身从案后绕过来,亲自将他扶起来,顺便弯身替他拍了拍战甲上沾染的尘土道,“南蛮人虎视眈眈,从来就喜欢生事,这一次的事本只是个意外,将军不必介怀。”
“让主帅在我军驻地的范围之内险些遇险,终究是我们保护不周。”卢远晟坚持说道。
他这样一再坚持,易明峰当然不信他是真的担心自己的死活,不过心里也有别的盘算——
如果他在南疆军中出事,孝宗第一个就会拿宋灏开刀,这些人都和宋灏同气连枝,只怕就算只是为着这层关系,也不敢看着他出事的。
双方你来我往的又再一阵寒暄,期间卢远晟一再询问,易明峰又将当时的情况仔细的叙述了一遍。
提起那条五彩巨蛇,所有人无不唏嘘变色。
一直议论到小半个时辰之后,帐外才有人禀报,“丁将军回来了。”
“请进来!”易明峰急忙说道。
话音刚落,毡门就被人从外面打开,姓丁的小将行色匆匆的快步走了进来。
“丁律,你查探的结果如何?”卢远晟不由分说已经从座位上起身迎了上去。
“见过主帅,副帅!”丁律却没有乱方寸,按部就班的先给两人行了礼,然后才是眉头深锁的回禀道,“末将已经确认过了,被主帅斩杀的,的确是南蛮一族族长豢养的那条五彩巨蛇。”
“居然真的是!”其他几名将领唏嘘着小声议论起来,帐子里的气氛突然紧张起来。
“这样说来,事情可能就不单纯了。”易明峰单手按在几案之上,沉吟说道。
“那附近可有发现南蛮人出没的踪迹?”卢远晟拧眉沉思片刻,再次追问。
“属下仔细查探过,附近并无发现其他人出没的迹象。”丁律回道,说着就很有些愁眉不展的揣测道,“据末将所知,那巨蛇一直都是桑桀用秘音驱策,而且常伴他身边,按理说,不应该会单独出现在那樟树林附近的。”
“那丁将军的意思是?”易明峰抬头看过来。
“末将也是百思不得其解。”丁律摇头,“如果它是和桑桀走散了意外出现,似乎不太可能,可如果是桑桀暗中驱策,那么见它被人斩杀,也没有不现身的道理。”
桑桀对那巨蛇的宝贝程度,在座的众人都心里有数。
闻言也都露出沉思的表情。
大帐里的气氛一度沉寂下来,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分外凝重。
几经商议之后,还是卢远晟当先从座位上起身,对上座的易明峰拱手道:“主帅,那些南蛮人阴险狡猾,以末将所见,这事情一定另有蹊跷。唯恐他们借题发挥,这几日还是要对军营周边加强警戒的好。”
“卢将军言之有理。”易明峰略一思忖就跟着点头,道,“本帅初来乍到,对军中诸事都不甚熟悉,这件事还是有劳卢将军代为安排吧。”
“是,末将心里有数,请主帅放心。”卢远晟应诺。
几人又再议论了一番,不多时也就散了。
从大帐出来,卢远晟的原本就极为凝重的神色之间就闪过一线杀机,脚下步子略一停顿,然后便加快了步伐大步离开。
**
南疆之地,虽然也是四季分明,但因为地理环境特殊的原因,气温虽然会随着解其变化,但常年之中却是不下雪的。
是夜小雨,雨声淅沥,砸在厚实的毡子上,听的人心烦意乱。
易明峰在大帐里不停的来回踱步,面上虽然还是一副沉稳安宁的表情,心里却越发的不泰定。
从在樟树林外分手,郑江去了已经有四个时辰,按理说一个时辰之前就应该回来复命了,可是——
至今还没丝毫的消息。
随着时间的推移,易明峰渐渐的有些焦躁起来,脚下平稳的步子也有些乱了节奏。
帐外的更鼓响过三更,他突然猛地睁开眼,终于按耐不住对帐外吩咐道,“去把郑海给我叫来。”
“是,侯爷!”门外值夜的侍卫领命,匆匆去了。
易明峰闭上眼,继续在大帐里来回踱步。
又过了好一会儿,外面才传来一前一后两人的脚步声。
易明峰猛地刹住不乏,回头。
郑海抖掉身上沾水的蓑衣快步行至他跟前见礼道:“见过侯爷!”
易明峰见他一人前来心里就已经有数。
“郑江还是没有消息么?”他问,却是笃定的语气。
“是!”郑海闻言,脸上表情更显焦躁的回头看了眼毡门的方向道,“属下不放心,方才也试着出营转了转,可是还没有大哥的消息,按理说,到了这个时候他应该回来了啊!”
口是心非安慰人的话易明峰自是不会说的,只就紧绷着唇角沉默下来。
主仆两个相对而立,大帐里面静的更让人容易升起燥郁之气。
又过片刻,郑海终于还是忍不住的再开口道,“我还是不放心,许是雨夜天黑,我大哥迷路了也说不准,侯爷还是准我带几个人出营去找找他吧。”
郑海说道,突然想起了什么,就又满脸紧张的一把抓住易明峰的胳膊道,“侯爷,您说我大哥会不会是遭了南蛮人的毒手了?”
若说是郑海去递送桑桀的人头不甚被人察觉,然后那些南蛮人恼羞成怒,将他杀了泄愤也不奇怪。
现在想来,如果不是迷路,也唯有这一种解释能够说的过去。
易明峰烦躁的拧紧了眉头,过了一会儿终究也还是没有接茬,只就用力的一闭眼,挥了挥手。
“是!”郑海得令,稍稍松了口气,转身捡了扔在门口的蓑衣,刚要往外走,外面就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着急切的呼声道,“主帅歇下了吗?属下有重要的军情禀报!”
是个陌生小兵的声音。
郑海脚步一顿,回头和易明峰互相对望一眼。
易明峰收摄心神,点了点头。
郑海就又顺手把刚提起来的蓑衣丢在一旁,冷声对外面吩咐道:“让他进来。”
“是!”守门的侍卫应声,紧跟着一个年纪不大的小兵披着所有跑进来,直接在门口对易明峰跪地拜服道:“主帅,咱们军营西侧突遭南蛮人侵袭,卢副帅已经带人前往迎敌,特命属下前来通禀主帅,请主帅定夺。”
南蛮人会在这个时候突然采取行动绝非偶然,想必——
是自己的挑拨离间之计奏效了?
不过易明峰历来谨慎,却也不曾得意忘形,反而心一提,急切问道:“南蛮人袭营?”
“是!”那小兵急忙回道,也不知道是冻的还是急的,声音都有些颤抖。
“什么时候的事?现在情况如何了?”易明峰强压下心底忐忑的情绪,佯装慎重的快步走到门口掀开毡门往西方看了看。
这一片处于大邺军营的正中间,中间被许多的帐子围着,所以他这一眼看去,并看不到西边的明显状况,但细听之下,摒除雨声,确乎是能明确的听到正西方有厮杀人传来。
“就在刚刚。”那小兵回道,“入夜就下了雨,谁也没有想到那些南蛮人会在这个时候突然绕路从西边偷袭,而且来势汹汹,足有五万人以上的队伍,副帅特命属下前来通禀主帅。”
南蛮人居于穷山恶水之地,人口繁衍艰难,历来他们与大邺人在交战之中都是凭借地形和手中所控的毒物应对。
这样不顾一切,调动了足足无人人瞒动袭营——
的确非同一般。
易明峰心下略有计较,却是不动声色的略一颔首道,“知道了,你去回禀卢将军,本侯更衣之后立刻过去,让他先自行处理。”
“是,属下告退。”那小兵领命,起身退了出去。
毡门刚一落下,郑海就迫不及待的上前一步,道:“侯爷,看来您这一计已然奏效,事不宜迟,是不是属下这就传讯山外——”
“诶!”易明峰却是满脸陈玉之色的抬手制止他,“容我再想想。”
“侯爷?”郑海万分诧异,百思不得其解,“好不容易到了这一步,为何您——”
“郑江没有回来!”易明峰说道,目光别有深意的深深看了他一眼。
郑海一怔,旋即脸上现出几分悲痛之色,苦涩笑道:“就算大哥在行事途中出了意外,也一定会拼尽最后一口气助后也成事的。好在是现在一切顺利,南蛮人的怒气被顺利的激起来了。侯爷,事不宜迟,不能在这个时候功亏一篑!”
易明峰抿抿唇,沉默片刻才道:“可你不觉得着整个事件发展的太过顺利了吗?”
“卢远晟那些人本来就不足为惧。”郑海却是不以为然,“若是殷王在场,一切可能为未可知,但是现在他人还远在千里之外,分身乏术,这里的这些人就算再怎么勇猛,也不可能是侯爷您的对手。”
是啊!孝宗这一次兵行险招,完全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哪有人会想到他会利用大邺的宿敌南蛮人对自己的军队下手?
“也许是我多心了吧!”易明峰定了定神,脸上神色这才逐渐坚定下来,一咬牙对郑海吩咐道,“传我的命令下去,一切按照原定计划行事。”
“是!”郑海领命,满脸的意气风发,拱手对易明峰施了一礼然后快速退了出去。
所谓开弓没有回头箭,易明峰也深知这一次事情的严重性。
短暂的略一失神,他也立刻转身去内帐换了身银白战甲出来,这时郑海也从外面匆匆折返道:“侯爷,一切都安排妥了!”
“嗯!”易明峰颔首,抬手挡开他要为自己撑开的雨伞,头也不回的快步走进夜雨之中。
他入营以后,帅帐周边的所有守卫都换成了自己的钦差仪仗。
本来在外围是会有军中的值勤兵巡逻,但今夜突发南蛮人袭营的事情,为了防止他们再有别的动作,营内巡逻的士兵也都撤到了外围,重点堵塞在各处入营的要道上。
易明峰从帅帐出来,郑海已经把三千钦差仪仗集合好了,在不远处的空地上等候。
“属下一定确认过了,现在营中大部分的人马都被卢远晟调派到了西边御敌,营中巡视的守卫则是被发往四周做警戒,时机千载难逢。”郑海跟在易明峰身边,边走边道,“还有我们的信使已经出营,传信山外,叫那边的人马准备接应,以备不时之需了。”
“嗯!”易明峰沉声应道,并不多言。
径自走到过去,翻身攀上战马,带着他的钦差仪仗直往军营正东方向而去。
整个军营的在方位上,南边正对南蛮人的聚居地,为了防止南蛮人动手脚,历来大邺军中的粮草库都设在军营正东方向。
那里是南蛮人进攻的死角,他们若想逼近,必须横跨整个军营,即使可以避开军中耳目潜伏到正南方向潜入,也必须要闯过数道岗哨。
而有那个功夫,也足够军中其他地方的驻兵赶来支援了。
所以百余年来,大邺驻守南疆的守军还从不曾在粮草上出过岔子。
今夜易明峰带了人,却是直奔粮草库方向而去。
因为大部分的人马都在军营西侧迎敌,沿路的巡逻兵也是极少,再加上他身为主帅,即使有人心存疑虑也不敢过问,就眼见着一群人浩浩荡荡斜穿了半个军营,直奔粮草库。
“粮草库重地,闲人止步!”雨夜中识人辨物并不是特别清楚,远远见到有人逼近,仓库前把手的士兵立刻全神戒备,手持长枪聚拢于营门之前将去路封死。
“大胆,主帅在此,谁敢造次!”郑海一马当先,厉喝一声。
随后易明峰等人已经到了。
待到看清他的面目,那些士兵心里诧异,却还是收了兵刃。
其中一个带头的校尉快步迎上去,单膝跪地道,“不知是主帅驾临,属下们冒犯了,还请主帅海涵!”
“嗯!”易明峰淡淡的应了声,坐在马上却没有下马的打算,漠然说道,“不知者不罪,起来吧!”
“谢主帅!”那人叩了个头,继而从泥泞中爬起来,再看易明峰身后跟着的一众人马,心里不禁疑惑,大着胆子问道,“不知主帅深夜前来有何吩咐?”
诚如易明峰所知,这军营之中的二十万兵将都是宋灏一手带出来,即使是盯着大邺军队的头衔,打从心底里还是臣服于宋灏的。
见到易明峰带来的都是他自己的钦差仪仗,那校尉就心生芥蒂。
易明峰却是面不改色,从容说道,“今夜营中有大事发生,西边正有南蛮人连夜袭营,本帅不放心,所以亲自过来检查一下粮草。”
“原来如此!”那校尉应道,心中疑虑却是未消,恭恭敬敬的拱手道,“这里属下等一直在小心防备,一切如常,入夜以后也不曾有生面孔迫近四周,请主帅放心,粮草尽数再次,确保无恙。”
他言辞之间的戒备之意易明峰如何分辨不出。
郑海却没有那样的城府,见他接二连三的出言阻拦,不由的怒上心头,呵斥道:“两军交战,粮草何其重要,南蛮人这一次明显是有备而来,情况特殊。主帅担心粮草,一定要亲眼见过才能放心,你们还不让开放行?”
“这——”那校尉一脸的为难,却也不敢强行阻止易明峰。
易明峰见他迟疑,心里冷冷一笑,已经趁他失神策卤接闯了进去。
“主帅!”那校尉一急,匆忙的就要追上去阻拦。
“大胆!”郑海厉喝一声,已经拔剑出鞘,自马上将剑一横堵住他的去路,语气傲慢的冷哼道,“说过了,主帅只是不放心粮草前来查看,去去就回,你们在此等候即可。”
话音未落,他已经对身后跟来的侍卫使了个眼色。
队伍里马上有七八个人策马跟上,随着易明峰一并进营。
而其余的大部分人马则是原地等候。
那校尉本来还欲阻拦,但见他只带了几个贴身的侍从进去,心下权衡着终究还是作罢。
而想要跟进去,又被郑海蛮横的限制住。
无奈,也只能原地等候。
易明峰进去了足有一刻钟才不急不慢带人折返。
“侯爷!”郑海收剑入鞘,策马迎上去。
易明峰面无表情的从从他面前走过,又再一声不吭的带队离开。
一群人来的离奇,走的也极为不可思议。
那校尉带着手下一众小兵久久伫立雨幕中看着一行人的背影消失,正在纳闷的时候,突然听到后面有人惊呼:“不好了,着火了!快救火啊!”
众人一惊,仓皇回头,却赫然发现,身后十余个巨大的粮仓从中间一座开始,已经陷入一片茫茫大火之中,而且火势蔓延极快,不过瞬息功夫,就整个儿连成一片。
小雨淅沥,却未能将那火势降下分毫。
“救火,快救火!”那校尉惊慌失措的大声叫喊,然则心里却已经彻底放弃——
这样大的火势,完全是回天乏力。
“朱校尉。”一个满脸污迹的小兵擦着脸上雨水一瘸一拐的跑过来,沉痛道,“没用了!”
“这怎么会?”朱校尉一脸的茫然,略一怔愣,急忙吩咐道,“叫咱们的人都撤出来,不要做无谓的牺牲。”
“校尉放心,之前大家已经有所准备,仓里的人都提前撤出来了,没有伤亡!”那小兵回道。
朱校尉等人看着漫天大火还是一片茫然,就在这时,从稍远地方他们平时扎营歇息的帐篷后面款步走出三骑快马。
马背上两男一女,女子也做了男装打扮,一马当先走在最前方,而一左一右跟在她身边的——
一个是殷王的贴身侍卫柳扬,另一个则是小将丁律。
“见过柳侍卫,丁将军!”朱校尉带着一众手下急忙迎上去行礼。
“起来吧!”丁律时年不过是个十七岁的少年,平时在卢远晟面前虽然严肃,私底下却是个顽皮少年的模样,此时便是眨巴着一双明亮的眼睛狡黠的笑了笑,对朱校尉等人道,“怎么,都在纳闷儿这火是怎么起来的?”
朱校尉年纪也是不大,为人腼腆,闻言就挠了挠后脑勺,不好意思的点头承认:“粮草虽然易燃,可这火势也没有蔓延的如此之快的道理啊。”
“呵——”丁律笑笑了,然后便是恨铁不成钢的摇了摇头,提点道:“你忘了,前几日武安侯初到军营的时候命他的人把一批路上吃剩下的粮草搬运进来,存在了我我们库中。”
“原来如此!”朱校尉这才恍然大悟,回头看着身后熊熊火光还是有些后怕。
当时易明峰的人说是有一批用剩下的粮草要入库,因为他此后便要入主军中,所以众人并未多心,只大略的检查了一番,就由着他的人把粮草搬了进去。
现在看来,那里面一定是暗藏了硫磺之日,就等着今日发挥效力了。
其用心,当真是狠毒。
一群人各怀心思,沉默了一瞬。
却是与丁律二人随行的少女当先打破沉默道,“好了,我们的戏演到这里也差不多该收场了,安排他们撤走吧。”
“是!”丁律拱手应道,打马过去安排善后事宜。
柳扬偏头去看了明乐一眼,满眼的复杂之色,道:“我们的人已经相继撤走了,西边那里打的正是惨烈的时候,不到天亮,易明峰应该发现不了。”
“嗯!”明乐冷冷的扯了下唇角,若有所思的看着西边喊杀声连天的地方,缓缓的笑了,“这个烂摊子,就留给他们自己收拾吧,传信给卢将军,叫他带上队伍,连夜出山。”
易明峰!你现在一定很得意于自己此行的成就是不是?那么我今天,便要你自己咽下你一手酿就的这枚苦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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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3章 败局
“粮草被焚,出山的路口又被军队封锁,那么今日,就算我们这二十万大军不至于和南蛮人两败俱伤,那么损失之下,也必定会被困死山中。”柳扬的字字句句都很平静,但是每一个音符入耳却都透着比这雨夜更冷的寒意。
“这本就是那人会做的事,不足为奇。”明乐冷嗤一声,调转马头先一步策马离开。
早在当年,为了争夺王位,孝宗就已经冒天下之大不韪将易家父子连带着他们挥下死忠于朝廷的数万虎威大营将士设计做了替死鬼。
如今是个十多年,他会再故技重施,已经不新鲜了。
柳扬回头去看她的背影。
雨幕之中,那少女着一身软甲,宽大皮毛大氅下面的身躯却依旧显的薄弱。
但她的背影却是那般笔直和高傲,一步一步,坚定的走着自己脚下的路。
这一生,除了已故的老将军和现在的主子宋灏,柳扬其实是从不曾佩服过什么人的。
可是世事难料,这一路走来,就在这短短的几日之内,让他对眼前这个瘦弱的少女生出许多的敬畏和钦佩。
佩服她险境之前不输男儿的胆色风骨,更是敬畏于她逆转乾坤的狠辣手段和用心。
眼见着明乐的战马越行越远,柳扬不敢再耽搁,急忙收摄心神跟上。
**
彼时军营正西方,大邺军队和南蛮人的对峙正是最激烈的时候。
易明峰等一干人离开粮草库,就趁此机会,从周边守卫最为薄弱的东北角离营而去。
孝宗之前暗中调动了十万人马给他,安插在了由南疆出山的要道上,要他适时调动,和南蛮人里应外合,争取将这二十万大军一举歼灭。
南蛮人人毕竟人数有限,虽然孝宗的打好了如意算盘,他却从一开始就没抱太大的指望。
即使现在凭借桑桀的死把那些南蛮人的血气都逼出来了,但在人数上相差悬殊,这一仗下来,保守估计南疆军中的二十万人至少也该存留一般以上。
与其调动那十万人进山和他们硬碰硬,莫不如智取。
烧了他们的粮草,然后封锁住出山的必经之路,那么不管这二十万人存货多少——
耗下去,将他们困死山中是迟早的事。
“侯爷,这两日属下已经打探清楚了,要出山,取道沼泽是个捷径。本来同行线路已经拟好了,但是没想到今夜突然升温降雨,怕是那沼泽里的冰潭也会化开。”郑海一边打马跟着易明峰往前走,一边说道,“而且我们的队伍人数众多,万一被战马踏破冰层,后果不堪设想。所以,为了保险起见,我们恐怕还是得要从来时走的山路出山了。”
打从军营里撤出来,易明峰就一直一语不发。
此时听了郑海的话,却也没有理会,而是突然问道:“军营那边,还留了眼线在吗?”
“没有。”郑海回道,不解道,“按照计划,事情进展的都很顺利,没有必要再留人下来了吧?”
“糊涂!”易明峰眉心一跳,突然猛地收住马缰,调转马头往远处的军营看去。
那里粮草库方向的火光犹在,但距离已经拉开,军营西侧的厮杀声虽然听不到了,但那战况之惨烈也可以想象。
“侯爷!”郑海被他身上凛冽的寒气震慑,干吞了口唾沫凑上前去,小心翼翼的试着道,“那属下这就安排几个人回去?”
易明峰冷冷的斜睨他一眼,脸上怒意不改,冷冷说道:“我要随时知道对方营中的最新情况,包括战况和他们双方的人员伤亡情况。”
“是属下疏忽了,属下这就安排下去。”郑海忙是不迭应道,调转马头去队伍里点了几名亲信吩咐下去。
几人领命,对易明峰齐齐一揖就调转马头往来时路上奔去。
易明峰端坐在马背上静默的看着,不知道在想什么。
一直到几个人的背影完全被雨幕之下的夜色吞没,他才依稀回过神来。
“侯爷!”郑海大气不敢出的凑上去,询问道,“我们现在要继续赶路吗?”
易明峰看他一眼,身上的煞气虽然没有方才那么重的,但到底也是一脸的肃杀,一声不吭的带着自己的钦差仪仗继续赶路。
出山的路其实并不算太长,但他们都是初来乍到,再加上雨天泥泞,也是足足折腾了小半夜,一直到将近黎明才从山里绕出来去。
“前面就是出山的栈道了。”彼时雨势已歇,郑海抹一把脸上残存的雨水,对易明峰说道。
易明峰抓着马缰的手下意识的略一发力,将行进的速度拉缓,回头看了眼,皱眉道,“后面可有什么消息传过来?”
郑海一时没有明白,反应了一会儿才有所了悟,他问的是南疆军中的状况。
“还不曾得到消息!”郑海说道,也扯着脖子往后瞧了瞧,“应该是一切顺利吧!”
易明峰脸上封冻的表情一直不曾化开。
的确,所有的一切都是按照他计划中的步骤走的,可也就是因为太顺利了,反而让他心里隐隐有些不安,总觉得——
有哪里是不对劲的。
但到底是哪里不对,却又说不明白。
这样想着,他就又难免走神了一瞬。
恰在此时,就刚好听闻前面领路的侍卫满是戒备的一声怒喝:“什么人在哪里?”
说话间,前面开了的一队人马已经就势拉住缰绳,先后听了下来。
易明峰的思绪被打断,心口骤然一缩。
郑海察言观色已经反应过来,对着队伍前方扬声喝道:“前面什么事?怎么停了?”
前面领队开路的仪仗不过三十六人,此时闻言,却无人应答,只有隐约唏嘘的议论声。
郑海狐疑的回头和易明峰对望一眼,正好发怒,前面负责领队的一名侍卫却是策马折了回来,满脸凝重之色的对着易明峰拱手道:“侯爷,前面出了点状况,有个小子横在了吊桥之前,挡住了我们的去路。”
前方架设在山谷上头的吊桥是从此处出山的必经之路,为了保证往来顺畅,每年朝廷都要拨巨款对沿路的整条栈道和这座吊桥进行整修维护。
这个时候,有人会横在此处挡路,绝对不是巧合。
郑海刚要发怒,易明峰已经抬手直至他,径自打马往前走去。
侍卫们急忙往两侧避让,给他腾出地方。
易明峰打马,不徐不缓的走到队伍最前方。
随着距离的拉近,远处立于桥头的一人一马也逐渐步入他的视线。
天还没亮,又赶在月末,人还是在山里,光线昏暗,识人不便。
隐约中只能大致的辨认,那是个身材十分瘦小的少年,一身短装打扮,策马立于那座一丈多宽的吊桥之前。
退后一步就是万丈深谷,而前方百余步外就是他自己带着是三千钦差仪仗。
彼此之间悬殊的武力配备,但他身后三千余人的队伍就是被这个单枪匹马的瘦弱少年震慑住,因为——
此时她一人一马立于桥头,手中一把长柄马刀倒提,刀锋的着力点,赫然就是支撑那座吊桥的绳索。
夜色迷茫之中,身子瘦弱的人儿,面目不明,腰杆笔直,唯这一个持刀的姿势,说不出的潇洒漂亮。
小小的一个动作,足以震慑三军,莫说对方三千兵马,就是百万雄师也要望而却步。
易明峰冷冷的看着,隐约之突然有种释然般的错觉——
仿佛他这一整夜里心神不定的原因,就要在这里找到答案了。
“你是什么人?好大的胆子,不想死的还不让开?”郑海头脑发热,策马上前怒声斥道。
“武安侯一路走来辛苦,恭候多时了!”对面那少年朗朗笑道,语音清脆果决又透着几分森然的寒意,却也分明——
是个女子的声音?
身后的队伍之中顷刻间骚乱起来,议论频频。
而这个声音入耳,易明峰额角的青筋却是不受控制的跳了两下,整个人的思绪前后还没有衔接后——
对面那男装打扮的少女却是手起刀落,腕下一个利落的翻转,将手臂粗细的绳索一道切断。
后面的吊桥上面拴着的横木失去平衡,哗啦啦往山涧中栽去。
这座吊桥,是出山的必经之路,深锁一旦断掉,所有人都会困死山中。
之前虽然被这少女摆出的阵仗震住,但因为她自己本身也正在桥头,所以郑海等人也都不曾想到她竟会真的出手断桥。
“你——”郑海目赤欲裂,怒吼一声,就拔剑扑了过去。
那少女却连看都没看他一眼,与上一个动作一气呵成,紧跟着横臂一扫,刀锋所过之处再度带起一阵冷风。
易明峰颓然一叹,狠狠的闭上眼。
下一刻架在她身后的整座吊桥就轰然坍塌,无数的横木凌空抛落,伴随着一片此起彼伏的闷响坠落山谷。
那座牵连着南疆山谷和外界唯一联系的吊桥一瞬间灰飞烟灭,荡秋千一般从众人的视线之中抽离,最后轰然一声,最后剩余的一半木桥狠狠的撞在了对面的绝壁之上,四分五裂。
郑海的身子凌空,在空气里爆发出的力量却在看见吊桥坠落的一瞬定格,一个不稳,中途坠落在地。
再也顾不得伤人,他疾步抢过去,奔到悬崖边上,看着空荡荡的山谷,整个人都懵了。
“侯爷,桥塌了!”半晌,他才回过神来,躁狂不安的扭头对易明峰吼道。
易明峰紧绷着唇角,一直的沉默不语。
却是那马上少年扬鞭策马朝他款步走去,盈盈笑道,“人都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这话诚然不假。你我之间一别也不过数日光景,如今易世子已然承袭爵位,成了高高在上的武安侯。为了庆祝您得偿所愿,今日我准备的这份礼物,不知道侯爷可还满意?”
她这话说的莫名其妙。
而彼时所有人还都处在去路被断的恐惧之中,窃窃私语之余,也无人有闲暇顾及到她和易明峰之间的对话。
易明峰一马当立于队伍的最前方,此时闻言才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的唇边挂了一丝冷的不可思议的笑容,开口的话,每一个字却不可遏止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好像生怕一时控制不住,就会失了他惯常维持的风度,变成疯狂的嘶吼。
“易明乐呵——”易明峰道,想笑又笑不出来,“居然是你!竟然是你!我早该想到,你没有那么容易死!彭子楚他机关算尽,没想到最后还是人算不如天算。我早该猜到,当时没有寻到你的尸首这事儿就没有这么容易完!果然!果不其然!”
他没说一句话,咬牙切齿的意味就更加浓厚三分。
但那语气又分明不像是对人言,反而自语的成分居多。
郑海一直立于悬崖边,本来正是手足无措的时候,惊闻此言,顿时勃然变色,不可置信道:“她是九小姐?这不可能!”
话音未落,他人已经反射般的纵身暴起,从斜后方一剑直刺明乐的背心。
明乐只就不徐不缓的策马前行,对他的一举一动丝毫都不在意。
眼见着郑海的长剑只差毫厘就要抵上她的背心,道路右侧突然又寒光乍现,一柄弯刀以一个诡异的角度回旋飞出,不偏不倚刚刚好勾住他的剑身往旁边拉去。
郑海本来也没当回事,只一心想要取明乐的性命。
却不曾想那弯刀却并非单纯的暗器,刀柄处更有绳索牵引。
发刀之人蓄势一拉,力道之大,直叫他即便是进了全力抵御也还是被那股力道拖拽着,身子一个回旋踉跄落地。
与此同时,黑暗中七八条影子奔袭而出,往明乐身边围拢过去。
郑海一见那些人的身手,顿时就有几分慌乱,一手捂着被震痛的右手虎口,一边奔回易明峰身边的同时已经大声呼道:“保护侯爷,有埋伏!”
两拨人马剑拔弩张,不过片刻功夫,已经在悬崖之上,断桥跟前形成对垒之势。
明乐收住缰绳,与易明峰停在三丈之遥。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易明峰头一次忍无可忍的迫切开口。
且不论这个本该已经命丧黄泉的丫头如何会死而复生,只就她会在这个时机出现这里,还给他准备了这样别开生面的一个见面仪式——
背后重重就让他连深究都不敢。
“等你!”明乐答的轻松而肯定。
易明峰的嘴角扯了一下,嘴唇动了动,一时却没能找出合适的话来应对。
天色很黑,隔着这样的距离根本分辨不出对方的面容。
明乐却能鲜明的感受到易明峰此时的表情——
她的这个堂兄,心机之深叫人叹为观止,这么多年来他都习惯了运筹幄操控别人的一切,今天偶有一次叫他马失前蹄,并且还是如此意外突然,他一定接受不了。
所以这位向来以沉着冷静诸城的易世子,新晋上任的武安侯从一开始就乱了方寸,主动对她出言质问。
“你放心,我等你的这一天已经有些年头了,不在乎再多等个把时辰。在和你清算之前,自然会让你死个清楚明白!”明乐莞尔,也不管他此刻会是何种心境,只就不徐不缓的慢慢说道,“首先,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你大可以把心放回肚子里,你的好同窗好同僚彭子楚和你依然是同一阵线。我会出现在这里,与他无关。他的确是尽了力了,只不过运气差了一些罢了。”
明乐有条不紊的陈述,间或一笑,那神情语气更像是在讲一个故事,而非陈述一件事关自己生死存亡的大事。
“我想现在他应该还在指挥自己的暗卫上天入地的寻我,来日方长,再过几日我便会回京,去亲自告诉他这个喜讯,以及——”她说着,便是有些扼腕的略一叹息,继而正色道,“以及武安侯你出师不利,被南蛮人所杀,葬身于此的噩耗!”
最后两个字,她的咬音极重。
虽然音调不高,却还是叫郑海等人心神一颤,不由的握紧手中武器,更往易明峰身边聚拢过去。
易明峰冷眼看她,听着她说完才是冷冷一笑道,“明乐,你我同一个屋檐下生活了许多年,你是个什么秉性脾气我也一清二楚。你不用危言耸听的吓唬我,你恨我巴不得我死都是真的,可彭子楚还在,当年设计害你父亲阵亡,今时今日又再故技重施要葬送殷王性命的那人都还没死,你如何舍得只为取一人的项上人头就先在这里葬送了区区性命?”
他和易明乐之间的新仇旧恨不计其数,但偏偏几次交锋都胜负难分。
但也正是在这个过程中,他也把这个丫头的脾气窥探的一清二楚。
即便他们之间是有血海深仇,这个丫头却不是个会轻易和谁去同归于尽的主儿。
她的算计,永远在别人之上。
郑海那些人本来正因为要被困死山中而陷入恐慌,此时闻言才如梦初醒,面有喜色的齐齐看向易明峰,急切道:“侯爷,您是说——”
易明峰不悦的横他一眼。
郑海立刻噤声。
然后易明峰才又重新看向明乐,气定神闲道:“你的这招攻心之术,换做别人或许会被你蒙蔽过去,但是对我——”
易明峰说着,就是摇头看了口气,目光往身后狭长的山涧左右扫视一眼,肯定道:“以你的性格,在断桥之前,你一定给自己留了后路。所以现在,你站在我面前,只要我杀了你,那么你所留下的那条后路也迟早会是我的。”
他身后队伍里的士兵闻言,都不由的振奋起来,更加牢靠的握紧手中武器,有些蠢蠢欲动。
明乐抿着唇角,并没有马上辩驳。
易明峰心里此时对她防备的紧,为恐有诈,一时也没上前。
两个人于黑暗中静默的对峙片刻,明乐这才开口,道:“南疆三十万大军败北,为区区五万南蛮族人一举剿灭。现在我们退一步来讲,就算你能侥幸从这山里出去,那么来日见到你的主子,你要如何对他交代?”
“这就不是需要你来操心的事了。”易明峰心知她是在拖延时间谋寻新的对策,语气便有几分不耐。
“也是!”不想明乐闻言却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抚掌一叹,洋洋笑道,“也是,这件事本就是他吩咐你的。你们主仆一心,连成一气,就算你兵败回朝,也就算天下百姓悠悠众口都要指责于你,他也会找出理由来维护你。保你加官进爵,青云直上。南疆这区区二十万人的尸体用以堆叠成你青云直上的踏脚石,那些人也算死得其所,即使埋骨于此,应该也算是死得其所了!”
孝宗不择手段,这件事本来就是极不光彩的。
而易明峰,这种损人利己的龌龊事从来就做的不少,但他也是清高惯了,总是步步为营把一切都掩饰的分毫不差,这一次被人用作笑料把柄当众抖出来,脸上颜色顿时就青一阵白一阵,很不好看。
“这些人心存反念,本就死有余辜,你不用在这里巧舌如簧的试图乱我军心!”易明峰道,说话间右手一竖,声音冷厉喝道,“彭子楚失手没能置你于死是你的运气,既然你今天自己送上门来,也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话音未落,已经竖手为刀冷厉的挥下。
郑海等人本就蓄势待发,此时得了暗示,不由分说就拔剑出鞘,二十余名侍卫齐齐奔袭而上。
明乐坐在马上未动。
戒备在侧的柳扬利落的打了个手势,立刻就有四名暗卫迎上去。
刀光血影,人影交错,两拨人缠斗在一起,立刻就打的不可开交。
易明峰坐镇战圈之外,却是忍不住蹙了眉头——
他自诩将明乐的性格看的透彻,以为她既然敢出现这里就一定会做下完全的准备,所以方才他令郑海动手的本意就是一探虚实,想要借此引出她可能藏在暗处的帮手。
可是出乎意料之外,只有区区四名暗卫出面迎敌,却再没有多余的人手出现。
难道——
是自己多虑了吗?
会吗?
这个丫头诡计多端,怎么可能就只带着一张嘴来和他较量?
心里千头万绪,易明峰的心里越发没底,甚至于相较于前一刻的镇定,此时更有几分心焦,心里权衡之下,突然心一横,就要再度挥手。
“噗!”突然冷不防,就听到有人妖娆散漫的笑声传来,“月黑风高,荒山野地,居然还能赶得及来看一场好戏,我们真是好福气呢!”
男子的声音不高,语调慵懒,乍一听来陌生的紧,却也正是这散漫的一声轻笑,顿时就把眼前剑拔弩张的空气撕开一道裂痕。
易明峰心神一敛,循声望去。
彼时黎明前最为黑暗的那一刻已经过去,天色开始逐渐明朗起来。
他回头,却见一队人马从他队伍的末端一路闲散的小跑着过来。
为首的男子轻裘缓带,容色出众,言笑间一双桃花眼顾盼生辉,只这一眼,就又让人觉得眼前的天色又亮了不少。
从山里出来只就这一条路,大概以为他们只是寻常的过路客,所以后面的钦差仪仗并没有予以阻拦。
一行人观光一般策马从队尾一路行来,骤然见到前面有人亮了兵刃,那为首的男子眼中竟是现出一抹喜色,收住马缰,单手撑腮饶有兴致的观赏起来。
百忙之中易明峰的目光从他身上一掠而过,忽而视线往他腰间挂着的一件配饰上头一凝,脸色就于瞬间突变。
也就在此时,那男子似是不经意的抬头对上他的视线,颔首一笑。
他的容貌出众,这一笑更是绚烂。
易明峰心中对他的戒备刚起,就已经见他闪电出手,广袖一甩的同时就有两道寒光乍现精准的直往他双眸射去。
易明峰心神一敛,拔剑迎上。
他已然是运了内力,却不曾想那轻裘男子的力道如此之大。
铿锵两声,暗器撞上他的长剑,硬是将他的手臂震得一麻,身子一个徐晃,险些从马背上栽下去。
“侯爷!”郑海于战圈中瞧见他被人偷袭,惊呼一声,立刻抽身撤回他的马旁。
其他人也被他的叫声惊扰,纷纷停手后撤。
易明峰稳住身形,低头一看,果不其然就见他长剑的剑身上面亦是被那两枚暗器打出了明显的凹槽。
“放肆,竟敢暗算我们侯爷!”郑海面色狰狞,提剑就要扑上去。
“退下!”易明峰却是抬手将他拦下。
就只凭方才的交手的那一招,就可以断定这男子的身手绝非一般。
如果他真要取他性命,方才大可以在自己察觉之前就先出手,而不必特意等到自己与他对上有了防备的时候才出手。
由此可见——
这人的目的并不在取他的性命。
是警告?还是——
易明峰的心思起伏,面上却是不动声色的冷冷看看对面马上的纪浩禹,道:“素闻大兴的三皇子殿下人品风流,不想今日却是在这里见着了,久仰!”
纪浩禹竟也丝毫不为方才偷袭了他而觉得心虚,就那么大大方方一咧嘴对他露出一个坦荡的笑容,然后就是双腿一夹马浮,径自朝对面的明乐走去,行走间顺手接下腰间那颗藏有灵虫的珠子,递过去,道:“义阳公主你走的好急,本王答应了送你一颗珠子,为了追你,可真不容易。风餐露宿不说,你瞧我这一身,都湿透了。”
说话间,他竟是孩子般旁若无人的抖了抖身上沾满水汽的轻裘。
这人当真天生就是个娇生惯养的王爷命,虽然他可能也没淋多少雨,但说他心里委屈,明乐却是信的。
不过他会在这个时候出来搅局,明乐心里多少是有几分不悦。
“无功不受禄,不必了!”明乐的嘴角扯了一下,随意拂开他擎在半空的手臂。
纪浩禹被她拂到一旁,眉头皱了一下。
柳扬从他出现的那一刻起就一直注意着他的一举一动,此时见状便是抢上前去一步,横臂一拦,客气道:“我家主子现在要急着处理些私事,还请殿下行个方便!”
纪浩禹挑眉上下打量他一眼,倒是很哈说话的略一颔首。
“好!”
言罢,就策马挪到旁边去瞧热闹了。
易明乐怎么会认识纪浩禹?
这件事一定还有蹊跷!
若说易明峰在见到纪浩禹出现的那一刻只是心生戒备的话,那么这一刻就可谓方寸大乱,神色之间甚至少有的出现了一种恍然不安的表情。
这个人一向深藏不露,临危尚且不乱,他脸上此刻的这个表情——
明乐心中诧异,脑中突然如电石火光般闪过点什么,然则那念头一纵即逝,再要深究又就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你搬了救兵?”易明峰道,一字一顿,语气鄙薄表情嘲讽,“居然把手都伸到了千里之外的大兴,明乐,千算万算,到底还是我这个当哥哥的小瞧了你的。”
“我没兴趣跟你说废话,事情既然已经到了这个份上,也是多说无益。”明乐无暇理会他的冷嘲热讽,只就漠然说道,继而扭头对后面的武冈道,“武冈,把我准备给武安侯的第二份礼物呈上来吧!”
“是,九小姐!”武冈应道,说着踏上前来一步,手下运力一推,把一直提在手里的一个黑布包袱甩了出去。
郑海心神一敛,当先飞身而起,为防有诈,并没有伸手去接,而是抽剑一挑,将那包袱接住。
“侯爷!”翻身落地,他先是回头狐疑的看了对面的明乐一眼,然后才将那包袱往地面上一扔,依然是用剑尖把那包袱挑开。
然后紧跟着下一刻就听他撕心裂肺的一声嘶吼。
“大哥!”郑海目赤欲裂,想要扑上去将那人头抢在怀里,但心里惧意丛生,却是不自主的踉跄着后退了好几步,面如死灰,整张脸孔都因为痛苦而扭曲的狰狞。
易明峰在看到郑江的人头时也是被惊了一跳,心里突然跟着凉了半截。
从这颗人头上,他看到的不是郑江的死,而是他整个计划中最可怕的一个破绽。
以桑桀的死策动南蛮人袭击大邺的驻军,这是他计划里的第一步棋,也是最为重要的一步棋。
可是郑江的人头在这里!
所以呢——
他的所有计划,其实是从第一步上就已经偏离了预算?
这怎么可能?
如果郑江没有把桑桀的人头送到,今夜袭击军营的南蛮人又是从何而来?
易明峰的神思混乱,目光没有焦点的四下里乱撇。
旁边郑海好不容易从惊痛中回过神来,大喝一声,提了剑就朝挡在明乐当前的武冈扑去:“你们还我哥哥命来!”
他人在悲恸之中,整个儿都发了狂。
莫说在身手上本不就是精于暗杀之道的武冈的对手,此刻心神大乱之下,也就是蛮力攻击。
见他扑来,武冈身子灵活的往旁边一移躲开他的杀手,同时反手一捏掐住他持剑的手腕。
咔嚓嚓的骨骼碎裂声分外刺耳,郑海一声惨叫。
武冈却没撤手,就势膝盖一屈,往他腰肋处用力一顶。
又是噼里啪啦一阵碎裂声,待那郑海再被武冈就势甩回去的时候,整个人就扑在地上爬也爬不起来,只就大口大口的不住吐血。
而易明峰这会儿已经完全沉浸在对自己整个计划的反思之中,全然无暇顾及他。
明乐也不管他到底能不能听进去自己的话,冷冷的一勾唇角,又再低唤一声:“梁旭!”
“是,九小姐!”梁旭得令,亦是从后面两步走到明乐的马前,两手也各是一个黑布包袱。
易明峰没来由的一阵紧张,下意识的盯着他手里的报复。
梁旭也不跟他卖关子,双臂张开,手腕一震,就有又有两颗人头从包袱里落下。
易明峰目不转睛的盯着那两颗人头咕噜噜的滚到自己的马下,待到看清那两人的面容时,这一次当真是身子一个不稳,直接从马背上翻了下来。
“侯爷,侯爷您还好吧!”旁边的侍卫忙不迭上去扶他。
易明峰眼睛瞪得老大,不可置信的看着脚边那一颗颗面目狰狞的头颅,整个人像是被抽去了灵魂一般,好半天没有一个动作哪怕是一个表情。
“呵——”半晌,他却是突然悲怆的仰天笑了出来,继而满面杀机的霍的扭头朝对面的明乐看去,咬牙切齿道:“这不可能!这不可能!我的计划天衣无缝,从头到尾每一步我都是算计好的!假的!这些全是假的!”
他似乎是有些癫狂,额角青筋暴起,整张脸上的表情扭曲的有点让人分辨不出原来的模样。
隔着三丈开外的距离,如果那目光能够杀人,或许明乐身上已经是千疮百孔。
对面的马背上,明乐漠然看着他,凉凉的开口说道:“没错,你的计划天衣无缝,每一步都计算到位!可是千算万算,你却算漏了一个意外。”
易明峰闻言,眼中闪过瞬间茫然的情绪。
他失魂落魄的会退一步,忽然闭上眼仰头朝天笑了起来。
那小声由低到高,最后震天而响,撞击在对面山谷的峭壁之上,带起苍凉的回音。
他笑了好久,最后却又于一个瞬间恢复正常,突然猛地睁开眼,抬手一指,恨恨的瞪着明乐道:“是。千算万算,我算漏了一步,算错了一个意外,那个意外——就是你!”
这本来就是一个没有破绽的局,就在他踌躇满志以为势在必得的时候,一个本该已经是死人的明乐跳出来坏了他的局。
真的是天算不如人算吗?
他这一生,运筹幄,真的是要注定败在这个丫头的手上吗?
易明峰的眼神凌乱,而没有落点的乱飘。
他不甘心,无论如何也不能甘心。
“就算郑江没有策动南蛮人又如何?就算昨夜的袭营事件只是卢远晟和你里应外合演的一场戏来混淆我的视听又如何?”强自镇定了情绪,像是回光返照一般,易明峰脸上的表情瞬间恢复如常,又变成了那个清冷自制,面对任何事都面不改色的年轻权贵。
他长身立于众人之前,神情冷峻的看着对面容色清冷的少女,突然振臂一呼,冷笑道:“这里我有三千的钦差仪仗,就算后面有卢远晟的人给你撑腰,现在——双拳难敌四手,你还不是要落在我的手上。而且——”
他说着,脸上表情就更显隐约,阴郁之中又透了几分疯狂的邪气道:“殷王也不会舍得你死!只要有你在,这一局,我还是稳赢不败的!”
她是宋灏的弱点,只要有她在手,卢远晟那些人,即使是叫他们横刀自刎他们也得照办!
易明峰的这句话不是说空的。
“你错了!”明乐闻言,却不过一声叹息,讽刺的摇头道:“你们背后,没有我的人,但这一局,你却是必败无疑!”
昨夜那么大的动静,没有千军万马绝对做不出来,后面怎么可能不是卢远晟的人?
易明峰听的云里雾里,这一次是真的完完全全没能跟上她思维的节奏。
正在恍然间,忽闻队尾有快马逼近,间或夹杂着焦躁凄惶的哭喊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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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4章 趁火打劫
因为事关重大,易明峰此行的钦差卫队也都经过精挑细选,在列的官兵全都是见过大场面的。
这样惊惶悲切的呼声已经像是一块巨石,狠狠的压在了易明峰的胸口,叫他险些一口气没有缓过来。
狠狠的瞪了明乐一眼,易明峰再顾不得什么体面风度,回头一巴掌甩开身边近身保护他的一个侍卫,怒声道:“是死人吗?还不快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是!侯爷!”那侍卫莫名其妙挨了一巴掌,一口血水伴着一颗门牙吐出来,心里虽然委屈的紧却也大气不敢出,抹了把嘴角就发上马背往队尾的方向迎去。
易明峰的心里七上八下,茫然了一瞬,立刻扭头朝明乐看去。
“其实你大可以不必紧张,今天我要送你的远比你所能期待的,要多得多。”明乐存心吊着他的胃口,并不点破。
“是吗?”无论心情有多糟,但自尊心使然,让他重新和明乐相对的时候整个人的心绪就又慢慢平复下来,冷然的看着她,“那我倒要看看你能有多少手段,我就不信,你还能把这整片天给翻过来。”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即使这一次他和孝宗的筹谋会有什么疏漏,但在易明峰的心里,明乐她就算手段再狠辣,也终究不过一个小女子。
就算她这一次投机取巧坏了他们的计划,但还有来日方长。
“只要我想,那也为未可知!”明乐闻言,却是大胆一笑。
她的语气轻狂而笃定,却于无形之中带给人巨大的震撼。
纪浩禹一直悠闲的躲在旁边看热闹,此时闻言,一直包含笑意的眸子里目光突然明亮一闪,下一刻,眼底笑意就不觉得又再加重三分。
易明峰冷哼一声,没有接茬。
那侍卫去了不一会儿,就从队伍后方带了一个人回来。
那人一身戎装,战甲染血,下摆还被利刃削掉了一块儿,头上钢盔也没了影踪,脸上遍布许多细碎的伤痕,整个人也像是在泥水里滚过,满身的狼狈。
“侯爷!”见到易明峰,他几乎是从马背上跌落下来,连滚带爬的扑到他脚下就抱住了他的双腿。
“陈立?”易明峰倒抽一口凉气,脚下突然一个趔趄,又因为小腿被束缚,竟是险些跌倒,好在他身边侍卫眼疾手快的扶了他一把。
为了和南蛮人里应外合,孝宗暗中从周边调动了十万军队过来助阵,主帅是一名叫做张恒远的外放的武将。
而同时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彭修的左右手之一——陈立也跟了来,方便配合易明峰把这场里应外合的戏码顺利的唱完。
这个时候,陈立明明是应该协同张恒远一起在山外准备封锁出山的栈道的。
可是他怎么会从队伍的尾端追上来?并且还以这样一副惨烈狼狈的扮相?
易明峰的心思是何等慧敏,下意识的就已经马上猜到了什么。
但是那样的后果太严重,严重到让他不敢想象。
于是哪怕是自欺欺人也好,在得到明确的证实以前,哪怕是自欺欺人他也都拒绝承认。
“你——”强压下心里不安的情绪,易明峰竭力的稳定呼吸,不可思议的对陈立问道:“怎么会是你?你——怎么会——”
“侯爷!”陈立沉痛的打断他的话,仰头看向他的时候,那张不满污迹的脸孔上面竟是有两行清泪滚落下来,一个字一个字无比艰难的道,“昨日下午张将军得了侯爷派信使传来的书信,入夜就带人进山,直奔殷王军队的驻地,可是不曾想入营之后却扑了空,营中空无一人。张将军察觉事有蹊跷,正要命令队伍原路撤出去,就遭了南蛮人的偷袭。”
“什么?”易明峰的声音脱线,不可置信的低吼一声,一把将陈立从地面上提起来,双目圆瞪怒视他的眼睛道,“你给我把话说清楚了?到底怎么回事?什么南蛮人?张恒远他人呢?现在在哪里?”
“就是此处山中聚居的南蛮人,而且那队南蛮人看上去不像散兵,足有五六万人。我们的人因为连夜赶路又不熟悉军营周边的地形,被他们死死的压制住,损失惨重。”陈立回道,满脸的悲切,“张将军这会儿还被他们缠住不的脱身,属下也是冒死才勉强冲出重围,可是去了帅帐才发现人都走空了。后来遇到侯爷派遣回去查探状况的探子才知道侯爷往这边来了,这才马不停蹄的追过来。请侯爷速速折返军中,助张将军的一臂之力。”
南蛮人的确是被桑桀的死讯激怒,夜袭了大邺的军营。
但是阴错阳差,真正和他们对上的,却是孝宗颁给自己的那十万救兵?
呵——
好一个将计就计,好一个李代桃僵,好一个偷天换柱,好一个趁火打劫!
“所以说呢?”易明峰突然就没了力气,缓缓松了陈立的襟口,连着往后退了两步,和他之间拉开距离。
明明是个天大的噩耗,但他这表现却冷静的过于反常了。
陈立一时茫然,试着张了张嘴:“侯爷?”
“所以说昨晚在军营西边和南蛮人交锋厮杀的都是我们的人吗?”易明峰扬手往身后军营所在的方向一指,歇斯底里的怒吼出来。
“侯——侯爷?”陈立等人无不是被他的脾气震慑住,缓了片刻才惶惑不解的开口道,“属下和张将军是得了您的传信才进山的,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原本驻守营中的二十万大军竟然不翼而飞,而且那些南蛮人也发了疯一样——”
“我的命令?”易明峰想了听了笑话,冷冷的笑了声,然后一个箭步往旁边走去,将那里横着的一颗人头踢到他的脚边,质问道:“是谁去传的我的命令?是他吗?”
为了确保这次的计划万无一失,就连安排往来于两方军营传递消息的信使都是预定好的人选。
当初易明峰进山之前就和张恒远有过约定,一定要他指定的两个人前去传递的消息才可取信。
“啊?”陈立乍一辨认出那颗头颅,脸色不由的一白,退后一步,脱口道,“这怎么回事?昨天下午见到他们的时候还是好好的,怎么会?这——”
军营里的二十万大军不翼而飞,不可能是偶然。
南蛮人会在那个时间刚好闯进营中杀人,更不可能只是巧合。
可是易明峰更不会特意布下陷阱,要把自己人置于死地。
这其中一定是出了什么差错!
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陈立满面狐疑,百思而不得其解。
“那就要问她了!”易明峰却是冷声一哼,视线突然越过他去,再次和不远处的明乐对上,“易明乐你真的好能干,换了我的信,杀了我的人,还把一切掩盖的天衣无缝!你好!你好的很呐!”
陈立本来正因为十万大军被南蛮人伏击而陷入恐慌,此时顺着易明峰的目光看去才骤然发现,对面不远处马背上坐着的男装少女赫然就是自家主子上天入地在京城周边寻了小半个月的义阳公主,易家的九小姐易明乐。
那天夜里彭修设计诱杀明乐的时候陈立也参与其中,他是眼见了明乐受重伤而走,又那么多天音讯全无。
宫里虽然宋灏极力反对,但孝宗一意孤行连发丧的讣告都颁下来了——
此时又见她活生生的出现在眼前,陈立心里的恐惧可想而知。
“义——义阳公主?”他的神情像是见了鬼,一张脸上的颜色青一阵白一阵,几个字之后却是再没了后话,灵魂出窍一般,好半天没能找回自己的声音。
明乐却不理他,只就心安理得的与易明峰对视,对于他别有用心的夸赞毫无愧色的欣然领受。
“区区不才,也是多亏了武安侯您初始的计划定的完美无缺,我只是稍加润色,据为己有罢了。”明乐扬眉一笑,那容色绚烂至极,这种大言不惭的言辞举止,生生能把人气的七窍生烟。
就连一心看戏的纪浩禹也终于热不住掩嘴干咳起来,满是尴尬的笑道:“人都说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今日当真是领教了。不虚此行!不虚此行!”
他自己本身就是个不计原则不择手段的人,背地里被无数人议论为厚颜无耻之徒,今日突然见了这样一个明乐,也油然生出一种难以望其项背的挫败感。
这丫头,但是气死人不偿命的本事就是一等一的!
对于纪浩禹这种纯瞧热闹的角色,明乐也是无心理会,只把他的话当了耳旁风。
对面陈立失魂落魄愣了半天,此时才勉强稍稍拉回了些许神智。
虽然一度怀疑明乐是鬼,但就易明峰与她之间的这番对话来看,也足以推翻此种荒唐的论调。
“不可能的!”陈立抢上前去一步,坚决的对易明峰一拱手道,“当时是侯爷您指定的两名亲信亲自过去送的信,人属下也在将将军的军帐里亲眼看到了,如若他们不是事先被人收买,绝对不可能传递假消息引我们进山的。”
那两名信使的人头在此,以明乐的为人,如果两人真的已经向她投诚并且为她所用,她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卸磨杀驴,事后再把人杀了的。
那么也就是说,两人是把信送去之后,再回程的路上才遭了毒手的?
被陈立这样一提,易明峰才又后知后觉的多察觉出一重疑点。
“你看见他二人亲手把信交给张恒远的?”易明峰狐疑的斜睨了一眼地上的人头,更大迷雾笼罩下来,压的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是——属下当时就在当场。”陈立下意识的回,可是话到一半却又猛地打住,脸上露出惊惶的表情,骇然的往后退了一步。
显然——
他是又想起了什么非同小可的细节。
易明峰的眸光一敛,下一刻就听陈立暴躁低吼一声道:“不好!张将军那里可能是要出事!”
说着也就再顾不得易明峰,转身疾步朝他扔在路边的战马奔去,一边狂奔才又一边继续把话说完:“虽然我们都在当场,但当时侯爷的书函是过了贵府六公子的手,由他手上转呈给张将军的。”
这一趟出行,因为怕易明威留在府上会有后患,所以易明峰主动向孝宗请命带了他同行。
而当然,对于易明威本人以及队伍里的其他人,他却是不能明言自己的这份私心的,所以在人前就给易明威挂了个随军都尉的头衔。
而又因为这一次他进山要做的事情属于孝宗颁下的绝对密令,为了不让易明威掺和,他进山之前就把易明威留在了张恒远那里。
现在听陈立这么一说,所有的一切就已明了——
易明威和易明乐串通一气,听从明乐的指令,事先准备了假的信函,然后等到他的信使前去,当众调换了信件。
因为所有人都没把易明威看在眼里,也不曾怀疑过他,所以也不会对他的举动多加留心。
而更有可能的是,那两名信使的根本就无需等到明乐亲自出手斩杀,而直接就是易明威在他们要转身出营的路上下的手,又将人头转交了明乐,再拿到他这里来示威的。
当然,换了他的信,甚至于杀了他的信使都不是最打紧的。
“老六也跟着你们一起进山了?”易明峰的脑袋如同被闷雷击中,猛地朝着陈立追了一步出去。
“是!”陈立急的满头大汗,身手不俗的那么一个人,竟然踩蹭了脚,一下子没能攀上马背。
“可恶!”易明峰咬牙切齿,愤恨的捏紧了拳头。
他和陈立一样,此时已经想到了最可怕的后果——
即使张恒远的十万人在对抗南蛮人的时候,在人力上占优势,那么现在也很可能——
“驾!”陈立咬牙翻上马背,调转马头就往回去。
然则仿佛就是为了验证他们心里不安的设想一般,后面原本平静无波的队伍里突然响起接二连三的惨叫,伴随着利刃破空的风声此起彼伏的冲击着众人的耳膜。
而首当其中就是陈立,调转马头才跑出去不过五步,就被迎头一箭当场刺穿了心脏,噗通一声从马背上坠落下去,滚到旁边的水沟里就再没了任何的动作。
因为事出突然,易明峰的侍卫之中几乎人人恐慌,即使病人在手也完全忘了还击,更有甚者,弃了兵器就要往旁边的林子里逃窜,却是无一例外,被乱箭射杀在了路边的草丛中。
易明峰本身也因为刚刚受了打击,有些没有缓过神来。
所以这一场突袭下来,收到了期待以外的良好成果。
三百名精心准备的弓箭手,一路势如破竹,箭雨弥漫中根本无需隐藏,就在行进中把易明峰三千的三千仪仗碾压于他们的战靴之下。
直到最后,一道箭锋林立的壁垒堵住了去路,把易明峰和他身边死死护卫他的八名死士困死其中。
浓烈的血腥味在空旷的山野间无限制的弥漫开来,被清晨山涧里浮上来的冷风带的一直飘过了对面。
这一场厮杀——
不,确切的说只是单方面的屠杀,来得快,结束的也迅速。
等到一切重新归于沉寂的时候,除了漫山遍野倒在血泊里的尸首,还都一切如常,就跟什么也没有发生过的时候一样。
感官系统无比尊贵的荆王殿下纪浩禹以袖掩鼻,惨不忍睹的往后退了退,明显对这血腥味颇为嫌弃。
尘埃落定,山涧对面越过重重迷雾开始有嘹亮的嚎叫响起,昭示了一个崭新黎明的到来。
一切的烟云浮华,都如大梦一场,碎裂在这缓缓泼洒了满地的细碎阳光里。
易明峰提剑站在死士为他筑起的保护圈里,隔着遥远的距离看着山谷对面密如撒豆般黑压压的一大片人头,终于悲苦无声的闭目笑了笑。
亏他自以为运筹幄,亏他步步为营,把一切都算计的天衣无缝。
原来早在他踏上南下的征程就早已经开始落入别人精心布置的网。
昨夜,在他心神不宁的时候,宋灏的二十万大军已经趁着夜雨作掩护撤出了南疆的大山,而他远来准备用来封锁去路的十万救兵却被人引诱入局。
所有的布局还是他设下的那个局面,然而戏子到了中途却本末倒置彻底变换了角色。
他——
一败涂地!
短暂的颓废之后,他重又睁开眼。
这时候看到的却是易明威一骑轻骑步履稳健的从那些弓箭手身后走来。
他和陈立一样,都是战甲染血,身上脸上遍布许多大大小小的伤口,足见昨晚那一战的惨烈。
但不同的是,他此时走来,手上倒提的却是张恒远死不瞑目的人头。
同样是一场战争,有人踌躇满志却铩羽而归,而有些名不见经传的无名小卒,此时却能高居马上用那种轻狂睥睨的姿态来俯视他。
易明威一路策马从他跟前走过去,目光冰冷,却始终没有看他一眼。
最后,他收住马缰在明乐跟前散步之外站定,把手上人头递了过去:“你要的东西,我给你带来了!”
“六哥哥辛苦了!多谢!”明乐颔首,微微一笑。
不等她吩咐,旁边的梁旭已经上前,将那人头接了过去。
易明威面无表情的点了下头,语气平平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而已!”
言罢,就策马往旁边退去。
眼见着这两人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你来我往,谦和礼让的套关系,再一想到自己的全盘计划竟是在易明威这么个不起眼的三房庶子身上崩盘,易明峰仅仅残存的最后一丝狼也跟着彻底崩盘。
“老六!”易明峰厉声嘶吼,目光阴暗仿佛带着无数道冰凌死死的盯着对面的易明威。
易明威回首,两个人四目相接的那一瞬易明峰却又突然没了脾气,声音的低哑的笑道:“我果然没有聊错,你的确是野心不小,就凭你也妄图染指武安侯之位吗?简直就是痴人说梦!”
易明威自打出现以后,就一直面沉如水,默然不语。
易明峰一日之内几次三番的阴沟翻船,此时火气已经被激发到了极致。
因为易明威的无所回应,他的满腔怒火无处发作,到了最后就只能再次大笑出声,讽刺道:“好,你们好的很,居然联起手来算计我!老六,今天我技不如人,无话可说。可是别说当哥哥的没有提醒你,你真以为投靠了这个丫头,害死了我,你就能够执掌侯府的大权了吗?你也不不想想,她为什么这样恨我,处心积虑都要迫不及待的除掉我?少了我,她身后还有一个名正言顺的大房嫡子易明爵!武安侯的位子,怎么都轮不到你来坐。你却还要为此来担一个忤逆君上的叛国之罪,值得吗?”
武安侯这个一等功勋世家世家的头衔,百余年来就一直都是易家子孙争相抢夺的对象。
为了那份殊荣尊位,无数的人不择手段前赴后继,手足相残,父子反目,夫妻成仇。
李氏培养易明威,从一开始所为的就是那个爵位。
但易明峰这话,却无异于醋海生波,一阵见血的在往易明威的伤口上撒盐。
说到底,到了这个时候,他到底也还是不死心。
明知道自己必死无疑,也要耍尽手段的离间,要给明乐在留下一个隐患——
或者易明威隐忍不发,终有一天从背后绊她一脚,也更或者以明乐的性子,她根本就不会等到日后,为了永绝后患,当场就先杀了易明威。
总之无论是哪一种,也都是他用自己的死亡所能换取的最后的代价。
他的用心,明乐如何不懂。
只不过她却没有吭声,只就神色冷漠的看着。
一直保持沉默的易明威这时才是缓缓抬头朝远处的易明峰看去。
他的神色极为平静,虽然刚从腥风血雨里走过来,整个人却都沉稳如初。
“三哥。”易明威平静的开口,每一个字听起来都异常的诚恳而平静,“武安侯的位子,离我近也好,远也好,自始至终,我所要的都不过是一线余地而已。”
易明峰突然冷了一瞬,显然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他的言下之意。
“你不该带我来这里,其实这一趟你完全可以不把我带在身边的。”易明威却是语气平稳的继续道,“你说九妹妹算计是真,可若不是你自己的多疑和别有居心,也有很多的事都是可以避免的。”
“你——”易明峰持剑的手骤然颤抖了一下,张了张嘴却没能说出话来。
当初就是因为明乐和易明威私底下见面,他便怀疑两人之间是在谋算什么,于是为了方便控制易明威,就主动请旨把易明威带在了身边。
而现在,也掐是这个他自己埋下的隐患葬送了他最后的生机。
“呵——”想透了这一点,易明峰冷不防就仰天笑了起来,那笑声苍凉而又似乎透着癫狂,在清晨沾染了雨露的山林不住的回响着。
他一个人笑了很久,直到最后又再毫无征兆的突然打住。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易明峰啧啧赞道,垂眸抚摸着自己手里的宝剑,不住的摇头,“易明乐,我承认,我是输了,在人心的算计上,我何止是差了你一步两步?原来早在我还未曾把你看在眼里的时候,你就已经开始给我布局下套,所以今天我会败在你的手上,不冤!”
“真的不冤吗?”明乐翻身下马,抖掉身上厚重的大裘款步走到队伍的最前方,单独与他相对。
“自我从柳乡回来之后的那天起,你我之间就已经明确了立场。我们之间,不死不休,现在你又何必摆出这样一副悲天悯人的姿态来自欺欺人?”明乐面无表情的说道,也不等易明峰回答,紧跟着又是话锋一转,冷厉了语气道:“你之所以会输,是因为你太自负!所以既然是自己酿下的一颗苦果,今天你也是时候吞下了去了。”
明乐的话,无疑句句都是戳在了易明峰的痛处。
易明峰死咬着牙关,腮边肌肉不住的痉挛,显然是一个隐忍到了极致的表情。
他明显是已经无话可说,明乐抬头看了看天色,也渐渐的有些失了耐性。
“把他给你的十万精兵尽数折损于此,以他的脾气,就算你能排除万难侥幸回去给他奉命,也是决计交代不过去的。”明乐深吸一口气,眯着眼睛扑面打下来的阳光,语气轻缓柔和的继续道,“念在你我同宗的关系上,我再给你留最后的一线余地,我准你自行了断,你动手吧!”
到了最后一句话,她的语气突然收冷,一改之前的淡泊冷漠之意,而是杀机尽现的那种猖狂。
横剑自刎于敌人跟前?偏偏这个人还是易明乐?
这件事对易明峰而言,无疑是最难忍受的耻辱。
明乐承认她是在故意激他,而此时的易明峰狗急跳墙,已经完全丧失了狼,由不得再分辨她话中深意。
“即使我死,也总要拉了你做垫背!”易明峰冷笑,突然目色一寒,就是厉声喝道,“去,给我杀了她!”
这样意气用事的事情,若不是被一而再再而三的被逼到了极致,就凭易明峰那样的心机,是绝对不会做的。
然则此刻——
随着他一声令下,护在他周身将他严密保护住的八名死士立刻倾巢出动,横刀从四面八方行程一个巨大的网朝对面的明乐罩了过去。
他们都是易明峰一手训练出来的死忠之士,对他的性格多有了解,自然知道他们主子睚眦必报的个性,现在他自知必死无疑,拿明乐这个罪魁祸首垫背不在话下。
所以一众人得令没有办法犹豫,扑上去,用的全都是同归于尽的杀招。
明乐身边有柳扬、武冈等七个人,自然不消吩咐就自主的出手迎敌。
按理说明乐既然主动激易明峰出手,就应该是对柳扬等人的身后有十成十的把握。
然则一直躲在旁边看白戏的纪浩禹这一次却未能按捺的住,同时凤目一挑对自己的护卫使了个眼色。
于是顷刻间又是十余条身影蹿出。
双方缠斗,这样一来,易明峰的人就全无胜算。
而也就在易明峰的死士弃他而去取明乐的同时,他的整个人也就相当于完全暴露于对面三百弓箭手的攻击范围之内。
所以说,他这样支走身边的人,完全就是个两败俱伤的决定。
骤然一见他的弱点暴露,易明威的眉心一拧,立刻就要抬手下令。
就在这时,易明峰的眼底却是闪过一丝锐利的锋芒,似乎早就料到了他接下来的举动,早在他有所动作之前已经飞起一脚将半死不活瘫在地上的郑海踹起,向他砸了过去。
这一脚他用力极狠,正好本来就已经被武冈打出了内伤,再被他一脚踹在后腰,疼的一声惨叫,直接一口鲜血奔出,身子尚在空中已经昏死过去。
易明威明显没有想到他在这个节骨眼上还要垂死挣扎,动作略半一拍已经险些被郑海巨大的身体砸中,苍茫中只能暂且放弃下令,翻身落马躲避。
从易明峰下令死士袭击明乐,到他以郑海做武器打断易明威的动作,这所有的一切不过发生在电石火光的空隙之间。
也就在郑海的身子凌空飞起的一瞬,那个所有人都以为是要和明乐殊死一搏同归于尽的武安侯易明峰却突然脚下猛地一提力,直接脚底抹油往旁边的林子里蹿去。
他的这一连串动作完全反逻辑。
明乐冷眼看着,唇角牵起一个弧度,却是跟着露出一个早知如此的表情,紧跟着抬手一指,厉声道:“放箭!”
弓箭手们本来就弯弓搭箭蓄势待发,此时得令还哪有迟疑。
三百名弓箭手齐齐出手,响箭破空之声凄厉,充斥了整个山野间。
即使易明峰抢先一步,也即使他的动作再快,右臂和左侧大腿也的各种一箭。
只不过仗着先发制人暴起的那一点速度,虽然负伤,他还是来得及多来大部分的冷箭,身形一闪,躲到了一刻大树后头。
一咬牙将尚两支箭的箭尾削掉,扯着弓箭手们重新搭箭的时候,易明峰咬牙提了力气就想往林子深处奔窜。
这边柳扬等人没能立刻处理掉他的死士,明乐的去路被阻,只能隔着人群发冷,语气森冷的喝道:“他敢进去,就给我放火烧山!就算焚了这整个南疆所有的山头,今天我也要他埋骨于此!”
语气铿然,字字坚决而不留一丝余地!
她这样说,就决计不是闹着玩的。
这南疆之地处于丘陵地带,各种矮山无数密林无数,要于其中寻一个人或许并不容易。
但如果大火蔓延,想要烧死一个人的话——
那么就算是神仙也回天乏力,绝对不可能躲的掉。
易明峰心下飞快的权衡,终究还是放弃了无谓是挣扎。
“你不过就是要我的命,何必如此麻烦!”靠在树后仰头朝天惨烈的一笑,然后易明峰就举步,拖着受伤的右腿从树后重新现了身形。
你来我往,在这说话的功夫里,柳扬等人联合纪浩禹的侍卫已经将那八名死士尽数斩杀。
明乐策马从横七竖八的尸体堆里款步走过去,待到行至郑海的尸身旁边时突然下意识的收住马缰,低头看了一眼。
“虽然我恨彭子楚更胜利,但是相较于他,我却更看不起你!”明乐若有所思的说道,眉头不易察觉的往中间堆叠出一个不甚明显的褶皱来,再看易明峰的时候眼中就多了几分鄙夷之色。
说话间她又再垂眸扫了眼郑海横在当前的尸首,讽刺的摇了摇头,其中所包含的意思不言而喻——
虽然彭修和易明峰两个都是不择手段的往上爬,但最起码在对在自己的亲信上,彭修还是留有余地的。
他会一而再再而三的为了保住陈成而不惜和昌珉公主翻脸,可是生死关头,易明峰却毫不犹豫的把一个忠心耿耿的郑海推出来,做了替死鬼。
所谓弃车保帅,有时候其实也不是那么的壮烈,反而让人觉得恶心。
易明峰自知在劫难逃,此时倒也坦然,身子半撑着身边的大树,闭上眼道:“既然落到你的手里,我也就不再废话,你要我的命,就动手吧!”
看他摆出这样悲壮的神气来,明乐看在眼里却像是看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忍不住就失声笑了出来。
她的小声清脆,但听在易明峰的耳朵里却无比的刺耳。
易明峰见她良久没有动作,终于还是忍不住的再次睁开眼,然后就见她笑的花枝乱颤,坐在马背上似乎还有些不稳的想要坠落。
应该是察觉到了他的目光,明乐的笑声这才止住。
她脸上的表情变化很快,快到让人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虽然还有一件事上,我知道你一定留了后招,但想来现在已经到了这个份上,你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告诉我了!”明乐低头又抬头,脸上表情平静,无喜无悲,既没有即将大仇得报的畅快,也没有未能将此事做的尽善尽美时候的遗憾,只就语气平静的说道,“抛开旁的事情,你我之间今日就在此处这一个了结吧!”
易明峰闻言,本来已经死气沉沉的面孔之上突然再次浮现出一丝笑容。
“原来,你还一直惦记着那件事!”他喃喃说道,感喟着,突然又像是分外满足,笑过之后,忽而神色一厉猛地抬头看向明乐,“即使我死,我们之间的事也还没那么轻易了结,等着吧!”
说完就死死的闭了嘴,眼眸合上,没了任何的言语和表情。
“哼!”明乐由鼻息间哼出一声冷笑,也不横加质问,却没有亲自出手,而是一扬眉,扭头在仍旧对旁边蓄势待发的弓箭手中点了最前排的十个人道:“你们几个,蒙上眼睛,给我一人射他一箭!”
所谓杀人不过头点地,易明乐这不仅是要他死,而是想要活活玩死他?死都不肯跟他一个痛快?
“易明乐你——”易明峰的心跳猛地一滞,猛地睁眼看向她。
明乐冷笑一声,往旁边别过头去。
几个弓箭手虽然心中略有复议,却不会违背她的命令。
到了走投无路的时候,易明峰也不就是贪生怕死,但要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受到这样的凌辱,却是他那颗庞大高傲的自尊心所不能承受的。
恨恨的又瞪了明乐一眼,易明峰撑着身子就要去捡他扔在地上的剑。
然则明乐一个眼神横过去,几个弓箭手却已经瞬间发难。
十支箭凭着他们各自的感觉破空而出,易明峰若是真的要躲,还是可以的,但他此时正弯身到了一半,让他想要避让都无从准备。
下一刻就是锋利的箭头刺入皮肉,连续发出叫人毛骨悚然的穿透声。
十支箭,除了其中一箭脱靶擦着他的左肩膀划过去之外,剩下的全都留在了他的身上。
肩头,前胸,腹部,四肢,其中力道最强的一支箭恰是在他抬头的一瞬间刺穿他的整个肩胛骨,将他的身子钉在了背后的一株大树上。
明乐面无表情的看着,这时才是翻身从马背上下来,踩着满地狼藉的尸体和血污,一步,一步,朝他走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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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5章
应该是有箭伤伤到内脏,易明峰的嘴角有大片的鲜血渗出。
他下意识的抬起手背抹了一下,看着袖子上殷红的血迹却是笑了。
“明乐!”重创之下,他的声音有些虚弱,心境却逐渐平复下来,缓慢的说道,“你说贪心,其实你自己又何尝不是?怎么到最后还是舍不得杀我了吗?说来也是,在没有把你想知道的都弄清楚之前,你怎么可能就这么放心的杀了我?”
“我的好奇心,没那么重。”出乎意料,明乐却是神情淡漠的出言否定。
她在易明峰面前站定了脚步,神色冷然的看着他,然后摇了摇头道:“相较于未雨绸缪,我更知道时不我待,今时今日,你我之间已经到了这个份上,你觉得我还会放心把你留在世上吗?在经历了这一次的时间之后,相信对于‘斩草除根’四个字,你会比我更加的感同身受。”
易明峰愣了一愣,原以为明乐这样当众给他难堪是要刑讯逼供,问出她想要知道的讯息。
却不曾想,到头来得到的却只是她这样的一番话。
而这些话,也是正中下怀,戳中了易明峰心里的恨处。
“你说的对,如果当初没有留下你来,那么到了今时今日,有很多的事就都不会发生了。”易明峰凉凉一笑,狠狠的闭了下眼。
不过到了这个份上,他倒也没再逞口舌之快往外撂狠话,但那眼神里积聚的恨意却越来越浓。
“既然不是指望从我这里知道些什么,那么你现在还想干什么?”易明峰问道。
“我说过,会让你死个明白。”明乐玩味的一勾唇角,缓缓抬手触了触插在他右边大腿根部那根箭的箭尾。
“明白什么?我已经说过了,今天这一仗我认赌服输,心服口服。”为了保存体力,易明峰并没有动,只就目光防备的随着她手指的动作寸寸游移。
虽然韶数箭,但是因为箭头都没有拔出来,所以易明峰流血并不多。
“战场上成王败寇,兵不厌诈,这都的是后话,你不是更想知道现在我要对你做什么吗?”明乐冷然的一扯唇角。
易明峰敏锐的察觉到她眼中乍现的寒芒,防备之心刚起却还是晚了一步,下一刻明乐已经利落的出手,右手握住那支箭的箭尾稳稳的用力往外一拽。
为了达到更大的杀伤效果,战场上所有的箭,箭头都经过特殊的改造,只做了倒钩。
这样拔箭的同时,倒钩后撤就又会把伤口周围收缩的肌肉勾出新的伤口。
箭头拔出的同时,更是血肉飞溅,喷溅在明乐身上软甲的下摆上。
“你——”易明峰始料未及,忍不住的倒抽一口凉气,目赤欲裂的瞪着明乐。
“很疼吗?”明乐不过淡然一笑,顺手又拔了插在他腰肋处的一支箭出来。
易明峰死咬着牙关不想在她面前露出狼狈的姿态,但是因为剧痛和失血双重的痛苦,额上汗水成股的往下流,全身上下的肌肉都有些轻微的痉挛起来。
“其实我还可以有千种百种更痛苦的方式来折磨你的,但是眼下我却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和耐性了,所以就只能这样便宜了你!”明乐淡淡说道,说话间又连着拔了他身上所中的好几箭,然后才是突然眸光一凛,倾近他面前,一字一顿的说道:“你以为当年设计害我哥哥坠马殒命的仇我会忘了么?告诉你,没门!”
最后几个字,她的吐字已经极轻,甚至有种莫名温柔的感觉。
因为彼此的呼吸太过接近,面对这个一脉同宗的堂妹,易明峰却头一次生出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来。
“就为了一个易明凡?”易明峰有些想笑,想想却又有点笑不出来。
“要不然你以为呢?”明乐反问,也不等他回答就进一步讽刺笑道,“你不会否认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出自于你的手笔吧?易永群他没那个胆量,萧氏虽然心肠够狠够硬,却没有那份心机和度量。那件事虽然骤一看去实在是与你半分关系也扯不上,但是无可否认,从头到尾都是在你的操控掌握之下进行的。还记得我大哥是怎么死的吗?那个时候的他与真可谓是无冤无仇,甚至于从小大他都一直将你做亲兄弟来对待的。你却让他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以那样一种惨烈至极的方式死去。易明峰,你扪心自问,现在我用这样的方式来回敬你,是不是太过便宜你了?”
那个时候的易明峰也不过是个二八年华的少年,彬彬有礼,谦和安静。
谁能想到,这些年来易府所有血腥风波都是由他这一只手暗中推动给搅和起来的?
而明乐,如果不是死过一遍,心里一直记恨着恐怕也就只会是易永群夫妇。
提及易明凡的死,也未能将易明峰脸上此刻的表情撼动分毫。
“名利场上,争权夺势本来就是这样,无所不用其极。”易明峰有喉咙深处爆发出一声嘶哑的浅笑,“他会死,是他技不如人。不过现在,有我和我舅舅去与他作伴,他也应该可以死的瞑目安心了。用他的一条命换了这么多,他也算值得了,不是吗?”
明乐闻言,不过冷嗤一声:“你明知道,即使你们全家都加在一起也抵偿不了。不过这件事一会儿黄泉路上见了,你倒是可以亲自去问问他看他怎么说。”
“否则呢?你还能怎样?”因为失血,易明峰的双唇煞白,气息也渐渐的弱下去,好在是靠着肩上插着的那支箭作支撑,他的身子才勉强可以挂在树干上。
半垂着脑袋,他疲弱的抬了抬眼皮子,居然还能保持对明乐露出一个笑容来:“明乐,我还是那句话,今天即使你杀了我,我们之间的事,还是没有完。”
“可惜你都看不到了。”明乐的情绪却不被他所干扰,话音未落,一手握刺透他肩膀的那支箭稳稳的往外一抽。
血花四散,溅了两人一脸。
小腿膝盖相继中箭,卡在肩上的箭头一被拔出,易明峰先是闷哼一声,然后紧跟着身子就失去支撑,膝头一软,重重的单膝跪在地上。
“呵——”身子身子都瘫软无力的耷拉在那里,易明峰的喉头却是咯咯作响,细听之下竟是惨淡的笑声断断续续的传来。
他这一生,运筹幄,从不曾想到有朝一日也会一败涂地到了如此的地步。
其实死亡与他,并不是那么恐怖的事情,最可怕,莫过于他这一生的骄傲,步步为营所得的一切就在他以为唾手可得的瞬间,灰飞烟灭。
武安侯府的权柄,位极人臣,高高在上的殊荣,这一切的一切——
都在他稳稳握在手中的那一刻,化为泡影。
到了这一刻,他才明白,这才是明乐用来击倒他的最致命的一招。
以宋灏的人脉,以她手里长安那些人的实力,其实她要杀他,原是不必绕这么大的一个圈子的。
可是那样杀了他,却未必就是赢了他。
她要他死都要死在一无所有的那一刻。
他这一生的骄傲、自尊、荣华,所有的一切的一切都尽数碎裂。
即使是死,都有那么多的不甘和愤恨。
温热的血液从那具千疮百孔的躯体里不断的奔涌而出,一点一滴,慢慢的干涸了生命。
迷蒙中,他似又听到明乐冷酷而决绝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因着你我一脉同宗的孽缘,我给你全尸,但是我会把你的尸首留在这南疆的山野之中。钱权富贵,盛京的繁华你算计了一生,我不会让你再有机会看到。”
将手里沾满鲜血的那支箭折成两截,狠狠的抛在脚下,明乐全无半点留恋的转身朝自己的战马走去。
梁旭递了缰绳给他,忍不住皱眉看了眼后面犹且保持着一个单膝跪地的姿势一动不动的易明峰,嘴唇动了动,最终却是没有说什么。
明乐上了马,调转马头之前才又侧目对柳扬吩咐道:“放一把火,把这里这里的整片山脉烧掉。你在这里看着,处理干净了再走。”
之前她曾恐吓易明峰,如果他敢走,就少了这整座山。
却不曾想易明峰被她唬住了,南疆的这一片山脉还是逃不脱这样的命运。
而她口中所谓的处理干净——
自然是指要柳扬亲眼看着易明峰的尸身成灰才算完。
毕竟南疆虽然偏居一隅,但整片山脉也绵延了上百里,要整个人烧山,大火怕是要整个儿烧上几天几夜。
“是,属下明白!”柳扬拱手应道。
不远处的纪浩禹惊闻此言,也是不禁咝咝的抽了两口气,但是他的情绪转变极快,不过瞬间就又再度洋洋洒洒的挂了满脸笑容。
明乐目不斜视从他跟前打马过去,并没有多看他一眼。
他倒也不觉得被冷落,不过莞尔,继而策马紧跟着一并离去。
出山的吊桥被明乐一刀斩断,也诚如易明峰所预料的那样,不管是在什么情况下明乐都不会自绝后路,早在和易明峰对上之前就已经命人在离此处三里之外悬崖边另外挂了十余根铁锁。
一行人奔赴目的地,以特制的滑轮横杆做工具,渡过山涧险地。
回头,对面被封锁了去路的南疆之地已经陷入熊熊大火之中。
火光冲天,即便是中间隔着几十丈宽的山涧空谷,似乎也能感受到那火光映在脸上的温度。
因为要等柳扬等人回来,明乐并没有马上离开,负手站在悬崖边上等候。
纪浩禹也没有急着走,一边慢条斯理的一遍遍整理着本来就十分平整的袖口,口中一边不无惋惜的啧啧感叹:“大邺和南疆之间的对峙持续了足有百余年,不知道浪费了多少兵力财力,这么大的一个毒瘤,却原来只要这区区一把小火就能彻底切除。如此看来,这百余年来贵国的历任国主当真都是如酒囊饭袋一般的庸才,竟是不及义阳公主这一介女子的魄力手段。”
他的这番话,看似是将明乐狠狠的夸赞了一番,但却还是打趣的成分居多。
要灭这区区一个南蛮部落,斩草除根的话,只需要断其后路然后放一把火,这个方法不是没人能够想到。
但是有一件事,纪浩禹还是说对了——
这百余年来大邺历任的国主都没这份气魄勇气。
那山中毕竟是也是数万的南蛮族人,并且他们也未到穷凶极恶的境地,若要用这样残忍的方式将其整个灭族,难免会令将与之内的其他部族心寒。
再者,因为南疆异域气候特殊,山中盛产许多罕见的奇珍药材,这也是历来统治者不忍将其付之一炬的另一个原因。
而今天——
南蛮人整个人暴动,又和易明峰带来的十万朝廷军队同归于尽在此,明乐遇到的就是天时地利人和的契机。
而再至于这样做以后百官百姓的反应或是其中损失了多少财富珍宝,这就完全不在她的考虑之内了。
纪浩禹的话褒贬搀半,明乐听着,也不过一笑置之。
易明威把带出来的弓箭手队伍清点了一遍,走过来道:“这里还需要我做什么吗?”
明乐这才山谷对面收回目光,看了他一眼,微笑道:“暂时没什么事了,大军驻扎的位置你知道,六哥先带他们去和卢将军会和。另外通知卢将军一声,一切顺利,我和柳扬随后就到,让他不必挂心。”
“好!”易明威颔首应道,连一个多余的表情都没有就转身带了三百弓箭手离开。
纪浩禹含笑目送,一直到那一行人走远了,他眼中一直弥散的笑意也就跟着慢慢的淡了,一扬眉对自己的侍卫使了个眼色。
侍卫们会意,自觉的后撤到十余丈的距离之外。
明乐听着这边的动静,待到他的人全都撤走了,这才了然的嗤笑一声,也扭头对梁旭等人吩咐道:“奔走了一整夜了,你们也都先去旁边休息一会儿吧。”
“是,九小姐!”梁旭不很放心的拿抬眸看了纪浩禹一眼,却没有违逆明乐的明乐,一挥手也带着武冈等人后撤了十余丈,和纪浩禹的侍卫聚在一处休息。
“你要说什么?”待到闲杂人等尽数退散,明乐就直接开门见山的问道。
说话间,她未曾有兴致去了解纪浩禹的表情举止,重又移回视线去盯着对面山里的火光出神。
“这一场火烧的很值,不管是贵国国主秘密派出的十万精兵,还是原先驻守在这里的二十万大邺军队都可以葬身火海,从今尔后,被从大邺的军队编制中彻底的摸去。”纪浩禹却不在意她的冷淡,与她并肩而立的同时侧目过来,视线胶着于她冷肃的侧脸之上,逻辑清楚道:“用这南疆山里的一把火,换了二十万大军的武力装备,你的胃口真不是一般的大!”
明乐会在下命令放火烧山,在一般人看来都会以为她这是在泄愤。
但是作为在权力场中一路走来的纪浩禹,想要看透其中玄机,却也不过就是一眼目光之间的事情。
这个少女,有心机有胆量,更有谋略和野心。
在别人身上不可能的事,到了她这里就统统都要变成可能。
她应该是从一开始就做好了这个计划,让易明峰的人和南蛮人同归于尽,然后用一把火将一切的痕迹抹掉。
因为整个事情不过是发生在一夜之间,没有人知道里面的内情究竟如何。
而之前驻守在山中的二十万大邺军队不知所踪之后,在查不到任何线索迹象的情况下,所有人也都会顺理成章的以为是因为某种不知名的原因,这三方力量是在山中同归于尽了。
在这件事上,孝宗本身就做的有欠光彩,即使找不到真正的原因而心存疑虑,但是为了掩饰太平,不被人知道他暗中设计迫害自己人的丑事,也就只能大事化小的息事宁人。
明乐承认,在她的计划中,除了解决掉易明峰以外,也有很大一部分的原因是冲着这二十万的兵力去的。
“荆王殿下。”明乐微微一笑,算是默认,说话间又是玩味一笑,淡淡说道:“您这该不会是在叫我杀人灭口的吧?”
纪浩禹一愣,旋即才反应过来,便是笑了出来。
这的确算是个天大的秘密,但如果明乐真有胆子杀他灭口,就不会等着让他看到了一切才做。
或者更确切的说,这丫头倒不是没有胆子杀他灭口,只不过权衡利弊——
并不到非得要杀他不可的地步。
所以明乐的这句话,他也不过一笑置之。
“我只是比较好奇,这二十万人你要如何安置!”稍稍正色,纪浩禹再次开口,语气也难得的带了几分正儿八经的味道,“难道是要直接挥军杀入京城吗?”
“只要我愿意,也没什么不可以的吧?”明乐一笑,终于从远处收回目光看了他一眼。
在任何情况下她都可以笑的云淡风轻或者轻盈妩媚。
虽然自诩为阅美无数,这几天的接触下来纪浩禹也发现了,自己从来就不可能从她外在的表情里读懂任何真实的讯息。
所以这会儿他也就不是试图分辨她的表情,只就顺着自己分析出来的思路继续道,“二十万人的编制可不是个小数目,即使大邺的疆土广阔,你可以选一片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暂且将他们安置下来,但要供应二十万人的粮草,这本身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说的也是。”明乐抿抿唇,终于露出几分沉思的表情,略一思忖之后再抬头,却还是半真半假的笑了笑道:“难道荆王殿下愿意主我一臂之力,愿意暂时收留这支队伍,或是提供我几个月的粮草以备不时之需?”
纪浩禹的嘴角扯了一下,终于满是挫败的叹一口气:“就算是本王会有这份好心,你也肯定信不过我,何必多此一举,说这些废话呢?”
大家彼此之间敌友莫辨,又互相知道了很多秘密,彼此之与对方本来就是极其危险的存在,在很多的时候都是巴不得尽量撇开关系的好,谁会在这种事情上去主动的蹚对方的浑水?
“既然是这样,那王爷您的好奇心也满足了,这会儿咱们也该是可以分道扬镳各走一边了吧?”把话说开了,明乐也就不再和他拐弯抹角。
虽然有些事瞒不过他,但还有些事却是越少叫他知道的越好。
明乐的态度冷淡,甚至还带了几分抵触的情绪。
纪浩禹拧眉看着她,本来是要走了,到了这会儿心里一堵,突然就有了几分的不甘心。
就在这时,对面的山里突然有几道影子闪现,起落间飞快的朝安置铁锁的地方奔过去。
“是头儿他们!”武冈眼尖,第一个认出柳扬的身影,兴奋之余急忙朝悬边奔来。
对面柳扬等人奔到安置铁锁的大树前,却没有用之前明乐他们的法子过来,而是直接解开拴在树上的铁锁捆于自己腰际,然后飞身坠落山涧,最后攀着链条从下面上来。
如果待到他们过来再站短绳索,那么来日有人追查,看到对面树上残留的锁链就会知道有人曾经利用这些铁锁渡到了对面,而这样一来,就不会再留下任何的把柄了。
等柳扬等人相继攀爬上来,武冈等人就过去帮忙收了铁锁。
柳扬迎到明乐跟前,和她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意思是一切顺利。
“此地不宜久留,省的一会儿有人循着火光找过来,我们也走吧!”明乐说道,说完就抛开众人率先一步走过去上马。
纪浩禹站在原地没动。
因为他之前他曾出手帮忙,处于礼貌,柳扬还是对他拱手施了一礼,然后一挥手带着梁旭、武冈等人追着明乐的战马离开。
“王爷——”纪浩禹的人这才迟疑着走过来,因为知道他的脾气,所以见他一直盯着明乐离开的方向出神,张了张嘴也没敢再说话。
纪浩禹兀自失神了片刻,眸子里光彩闪亮,过了一会儿再从远处收回目光的时候就又春风得意的笑了。
“这整天下来,可把本王折腾死了。走!”纪浩禹自顾说着,又没事人似的舒活着肩膀慢悠悠的朝自己的战马晃了去。
几个侍卫都拿不准他的心思,却也不敢多嘴,只就本本分分的攀上马背跟着他离开。
明乐和柳扬等人马不停蹄的折返军营去和卢远晟等人会合。
虽然这一代比较偏远,但因为二十万人的庞大队伍集体行动很容易暴露行踪,所以卢远晟那里早就按照明乐的安排,人马出山以后,就已经兵分几路由可靠的部将带领,往北方撤退。
明乐他们去时,营中只剩下卢远晟和留下来接应他们的两万人马。
因为昨晚的计划太过冒险,卢远晟提前出山之后一直都有些惴惴,心神不宁,这会儿听见卫兵禀报说明乐他们来了,立刻就从帐中迎了出去。
“九小姐!柳扬!”见到两人安全归来,即使不苟言笑,卢远晟也有点喜形于色。
他不好去碰明乐,还是用力的拍了一下柳扬的肩膀。
柳扬回握住他按在自己肩上的手掌,两人相视一笑。
明乐一边解下身上的大氅往帐子里,一边环视了一眼四周的情况,待到进了帐子紧接着就开口问道,“这里你还留了多少人?有照的我的吩咐把人分批撤走吗?”
“九小姐放心,一切都照您的吩咐做了。”卢远晟回道,一边招呼了人搬了清水进来给她净手:“从昨天半夜出山之后就把人马打散了,分成五千人一支的队伍从一里之外的山路转移了。那一带因为常有野兽出没,这些年仅有的几个村落也都搬空了,不出意外的沿路不会出状况。现在这里只剩下两万人,本来是留下来准备接应您的。”
“嗯!”明乐就着卫兵端上来的水湿了方帕子把手脸上面沾染的血污大致的擦拭了一遍,扔下帕子才在卢远晟的指引下找了张椅子坐下,端起桌上的茶碗一饮而尽。
卢远晟拿了地图过去,在她面前的小桌上铺开,把军队分成几路撤退的路线一一指给她看看了。
明乐和柳扬分析了一遍,确定没有问题这才放心。
“这样就好。”收了地图,明乐如释重负的长出一口气,“这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消息一经传回京城,孝宗那里势必震怒,并且派人过来彻查。在这之前,我们的人必须保证全部从这一代的山里撤出去。还是照我原来说的,其中选出来的五万人马出山之后叫他们继续分散了北上,给殷王殿下的书信已经发出去了,他们的去处殿下会做安排。剩下的十五万人人马就先安置在临近的楚州和临州交界那里的一处山谷里,暂时缓一阵,等压过了风头再说。切忌一定要他们在夜里行军,不能让任何人发现了行踪。”
“九小姐放心,军中上下都对殷王殿下忠心耿耿,一切也都按照小姐的安排,不会出纰漏的。”卢远晟笃定的一拍胸脯做了保证。
“有劳卢将军了。”明乐微微一笑,想着就又再次敛了神色回头对柳扬道:“你去取纸笔来。”
柳扬心里不解,却没问什么,转身去内帐取了文房四宝过来。
明乐拈笔言简意赅的写了几个字,吹干了墨迹塞进信封里递给柳扬,道:“这封信你叫梁旭亲自去,送到楚州,去找城西一户叫做溯园的老宅,那家的家主姓辛,把信交给他。安置在楚州那十五万人的粮草问题,他会替你们解决的。”
历来军队的粮草都是由朝廷拨放,十几二十万人的口粮,一天就足以吃空几间屋子的米粮。
所以历来的统治者才会那么放心,因为只就在粮草问题上——
普通的市井之民想要凭借一己之力而豢养武装力量是不可能的。
卢远晟闻言,看怪物似的看着明乐,半天没能说出话来,那表情将信将疑。
柳扬跟在宋灏身边,与明乐常有接触,虽然一直都知道她手里还有不曾在宋灏面前抖露出来的底牌,此时也难免诧异了一瞬。
“是,属下这就去办!”柳扬说道,躬身退下。
明乐抬眸看向卢远晟道:“卢将军,这里剩下的两万人马也必须马上撤离。麻烦您现在马上去安排一下,现在是白天,即使这一代人迹罕至,我们也还是小心一点的好,你叫他们脱下战袍,换了便服,然后分成千人一组的小姑力量分散走吧,这样比较不容易引人注意。”
“嗯,这样也好,还是九小姐考虑的周到。”卢远晟略一思量就点头应道,“事不宜迟,我现在马上就去安排。”
“辛苦将军了。”明乐颔首,抬手做了请的动作。
卢远晟起身告退。
目送他离开,明乐复又提笔写了封信,刚刚吹干了墨迹要往信封里塞,外面柳扬已经折返。
“怎样了?梁旭走了吗?”明乐问道,一边把手里信纸塞进信封里用火漆封好。
“是。已经去了!”柳扬点头,顿了一下又道,“九小姐您失踪的这段时日,主子他很是挂心,既然这边的事情了了,我们也尽快启程回京吧。”
这个时候自然最好就是回京了,不过因为拿不住明乐的想法,柳扬这话说出来就有些惴惴。
“好!”却不想明乐很是痛快的就应了,说着就起身把手里的信封递给柳扬道:“让武冈和我一起走吧,我这里有一封信,因为事关重大,得要麻烦你亲自走一趟,先行回京替我交给爵儿。”
“这——”柳扬还是有些不放心,看了那信封一眼,却没有马上接,犹豫了一下,商量道:“还是让属下护送您回京,这封信,我另外安排个妥实的人送给十少爷。”
“不行!”明乐想也没想的拒绝,神色凝重的把信郑重的塞到他手里,“这封信别人去送我都不放心,还是你亲自去!”
柳扬捏了那信封在手,心知必定是事关生死的大事,虽不情愿,但权衡之下,终于还是点头。
“好!我去!”
明乐微笑点头。
柳扬收了信,又想了想对明乐道:“那么就由武冈他们护送小姐返京,往主子那边报平安的信件已经递出去有几天了,主子得了信应该会赶过来接应,路上小姐您自己小心这些。”
“我知道,你放心吧!”明乐颔首,递给他一个安心的眼神。
柳扬这才深吸一口气,拱手准备往外走。
“哎!”见他要走,明乐突然想起了什么,就又开口叫住他。
“九小姐还有什么吩咐?”柳扬止步回头。
“你身上现在带着有金疮药吗?”明乐问道。
“嗯?”柳扬皱眉,顷刻间警觉起来,目光敏锐的将她打量一遍,迟疑道,“九小姐您——”
重逢之后他就一直觉得明乐的脸色不好,本来也想问那日在盛京郊外她和彭修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几次都被明乐给搪塞了过去。
这会儿明乐突然跟他要金疮药,柳扬心里存了多日的疑惑就再度袭上心头,开始不安了起来。
“你别多想。”明乐笑笑,笑容之间却是一切如常,除了脸色还是如这两日以来那般略显的苍白之外,全无半点受伤或是痛苦的迹象,“我只是随便问问,以备不时之需。你要带着,就给我两瓶,没的话,就算了。”
柳扬对她的话,却是不能全信的。
但是从头到尾仔细的观察了一遍,没有发现明显的迹象,而他又不能冒犯去扒了明乐的衣服查看,犹豫之下也就只能作罢。
“我那里有,回头叫人给小姐送来。”柳扬说道,又再狐疑的深深看了明乐。
明乐对他笑笑,他这才半狐疑着转身退出了帐子。
等到柳扬走了,明乐才回到内帐,小心翼翼的解开软甲外面的束腰,手指探到衣服里往背后一摸,指尖滑腻湿润,整个后背的衣服早就被血水浸透。
也好在是被她身上的软甲罩住,再加上一夜的厮杀到处都是血腥味弥散,否则早也就该被柳扬发现了。
昨夜策马从军营出山的时候,因为山路不好走,有一次险些从马背上被摔下来,她就察觉是身上的伤口裂开了。
现在一看,果然是这样!
没了外人在场,明乐皱眉咝咝的抽了口气,刚想要脱了软甲清洗,忽然听见帐篷顶上有人婉转轻笑:“需要帮忙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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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6章
话音未落,紧跟着就是粗糙的一声,如裂帛般从厚实的大帐顶端晒进来一缕刺眼的阳光。
妩媚的笑声中,衣袂翩然,一身大红锦袍身姿妖娆的某人翩然而至。
明乐本是心生警惕,然则在听到这个声音的一瞬就跟着松一口气。
烈日当头,她只就下意识的抬手遮了下眼睛,等到眼前的视线重新清明了,那人已经迎风招展大大咧咧的站在了她的面前。
“荆王殿下居然还有此偏好,光天化日之下私闯入室,也行这等鸡鸣狗盗之事吗?”明乐随手捡起之前仍在一边的束腰麻利的裹上,语气不悦的冷声说道。
她背上的伤口本来已经快要愈合好了,此时再撕裂,后果远比之前要严重的多,不仅不容易愈合,疤痕也更加不易消除。
而这整个晚上,为了不耽误正事,她都一直忍着没有让柳扬知道,这会儿再不处理——
她实在是没有多余的血可以用以挥霍的了。
偏偏这纪浩禹还要闯进来添乱,难免就激起了她的脾气。
纪浩禹见她唇色发白,就知道她此时的情况不容乐观,把夹在指尖把玩的两个小瓷瓶子随手往旁边的桌上一放,伸手就要去拉她。
明乐眉头一皱,本能的后撤两步,避开他的手。
纪浩禹一手捞空,也跟着蹙了下眉头。
他行事虽然没有原则可讲,但骨子里的高高在上贵族习气很重,完全不是个死缠烂打的脾气。
明乐这么态度鲜明的拒绝虽然叫他心里有些不悦,他却也不勉强,只就旁若无人的往身后的床上一坐,笑道:“你身上还有什么地方是我没见过的吗?本王只是一番好意,想要帮忙而已。利用本王的时候你去是大度的很,怎么——现在这个阵仗,是要过河拆桥吗?”
之前利用他的车队作掩护赶路的时候,因为身上带着伤,明乐的行动不方便,都是紫苑负责她的起居,帮她换药包扎伤口的。
而当时因为共用一辆车,纪浩禹也不回避,两人之间也算是无所禁忌的。
这种事,于别的女子而言,怕是每每提及都要羞愤至极的,明乐闻言,不过冷声一笑,直接道:“荆王殿下的好意,易明乐心领,不过这种事就不劳您纡尊降贵亲自动手了。眼下临近年关,你自己大兴国中也有很多事,荆王殿下还能抽出时间来过问我的死活?您此行的目的,还是直说罢,我也没有时间和你在这里同你打太极绕弯子。”
纪浩禹会去而复返出现在这里,肯定不会只是为了瞧热闹,或者说是给她送药的。
他这个人,有时候看似玩世不恭,但所做的每一件事都必定会有一个明确的理由。
换而言之,他不会做赔本的买卖。
包括他救她,尾随她一直到了南疆,当然也包括现在。
虽然不习惯一个女子在自己面前这般强势的态度,但是无可否认,她这种公事公办的态度,纪浩禹还是十分受用的。
“和义阳公主这样的女子对话就是叫人身心舒畅。”纪浩禹吐出一口气,笑的十分快意的看着她,那眼神像是审视,在她脸上来来回回的过了无数圈,一直到明乐神色略见恼怒,这才松了口,稍稍正色道:“两件事!第一,刚刚在回城的路上本王刚得了盛京传来的一个新消息,想着和义阳公主有关,就想第一时间赶过来告诉你的。然后第二件事,则是公主殿下一定会感兴趣的,所以本王特意折返,邀您一起共赴大兴国都,或许还赶得及参加上元节的宫宴。”
盛京方面的消息,他说是和自己有关,却一语带过。相对而言,却似乎甚是笃定,自己会感兴趣和他去大兴?
这个人不会危言耸听,一定是他手上握了什么把柄。
但是她自幼在大邺长大,和大兴之间,除了之前和纪浩渊和纪红纱打过交道,就再没有别的牵扯。
何以纪浩禹会这样笃定,大兴那边会有她感兴趣的事情?
明乐心下狐疑,却知道纪浩禹既然是存心要吊她的胃口,那么即使她问了,他也未必会说。
两个人,四目相对。
一个目光沉静,抿唇不语,一个笑容惬意,好整以暇。
正在对峙不下的时候,帐外突然听到卢远晟的声音:“九小姐——”
话音未落,他已经掀开毡门走了进来。
明乐的神色一凝,猛地回头,果然他已经是发现了纪浩禹的存在,就好开口喊人。
“卢将军,莫声张!”明乐一个箭步过去,对他做了个噤声的语气道:“是我的朋友!”
即使是明乐的朋友,那么真人能在光天化日之下闯入有重兵把守的帅帐,也足见此人非同小可。
卢远晟上下打量纪浩禹一眼,虽然听从明乐的命令没有声张,但面对纪浩禹时的敌意还是相当明显的。
这个时候,明乐不想节外生枝。
递给卢远晟一个安抚的眼神,她就重新转身走到纪浩禹面前道:“阁下的好意我心领了,也十分感谢你特意走着一趟,不过我们也马上就要拔营离开这里了,所以就不多留您了。”
这个逐客令,干净利落,没有半分犹豫。
纪浩禹撇撇嘴,似是有些失落,却未起身,只就莞尔一笑道:“不后悔?”
明乐肯定的摇头,紧跟着却是话锋一转,语气突然凛冽三分道:“我和阁下的习惯一样,都不喜欢和试图威胁控制我的人讲条件!”
要讲条件,即使不能掌握主动权,那么至少双方也要站在对等的位置上。
否则,她就宁肯暂时什么都不知道,因为只有这样,在完全处于劣势的情况下,能露给对方拿捏把柄也就会越少。
卢远晟一时没能摸透两人之间这种近乎诡异的对话方式,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无从说起的闭了嘴。
“呵——”纪浩禹闻言,却是笑了,耸耸肩终于舍得从那床沿上站起身来,惋惜的摇头一叹,“看来我是用错方式了。”
明乐冷冷一笑,不置可否。
“好吧,既然你信不过我,那件事咱们就先暂缓一会儿再说。而盛京过来的消息,与我却是没有关系的。不用你承我的情,我告诉你?”纪浩禹拍了拍衣物上面的褶痕,说话间已经往前晃了两步,稳稳的站在了明乐跟前。
他的身量很高,虽然提醒偏瘦,但立于明乐跟前,仍然形似一座笔挺巍峨的高山,巨大的阴影配合着他脸上近乎妖异的绚烂笑容,自是有那么一种叫人望而却步的震慑力。
“你放肆!”卢远晟怒喝一声,抢上前去就要对他出掌。
“卢将军,休要对荆王殿下无礼!”紧张压抑的气氛之下,突然有一道清冷而稳健的声音破空而入。
那人的语调不高,无形之中却自有那么一种高高在上的气势压下来。
明乐的胸口一热,那一瞬间明明想要回头,但整个身子却是如遭雷击般被死死的定在原地。
然后那人的话音未落,就是一股寒气从大帐外头席卷而入。
明乐用力的抿着唇,明明能够清楚的感觉到那人迫近的气息,但也不过转瞬腕上就是一紧,然后下一刻眼前的世界清明,从纪浩禹所营造的压迫气氛下退了出来。
那人修长的手指压在她的腕上,指尖微凉,激起明乐心头的一丝战栗。
恍如梦境一般,有那么一瞬她竟是恍惚的不敢抬头,只就垂眸看着他紫色朝服上面描摹的金线,从那些纹路的走势上一遍一遍的告诉自己——
这个人,就是他!
曾经一度,她以为有可能再也见不到的人,这一刻还能清醒的感知到他的温度。
这感觉,真好。
唇角无声的弯起,明乐就一直微垂着眉眼没有做声。
宋灏来的突然,所有人都始料未及——
因为这个时间,他不该出现在这里。
“原来是殷王殿下到了,看来是本王多事了。”纪浩禹的眼中也跟着闪过一丝诧异的情绪,但也不过瞬间就跟着恢复如常,脸上挂上得体的笑容对宋灏拱手正式的打了招呼。
宋灏握在明乐腕间的那只手一直没放,同样礼让的与他颔首致意,“殿下过谦了,本王还要谢谢你曾出手救了乐儿一命。”
两个人所说的本就不是同一件事,但一见面宋灏在言辞之间就以明乐的立场自居,并且虽然言语上听来客气,却怎么都能透出几分敌意和疏远。
“举手之劳而已,殷王这话却是言重了。”纪浩禹面色从容的笑笑。
自宋灏进门之后,明乐就没再说话,只就安静的站在他身边,微垂了眼眸,厚厚的刘海遮掩下来,让那张巴掌大的脸孔看起来就更不怎么显眼。
此刻她身上还穿着昨夜行动时候穿的那身软甲,里面内衬的衣物也是深色的,再加上满身的血水污渍,站在两个衣衫华贵气质卓绝的男子中间明明应该格格不入,但却不知道是因为她的沉默降低了存在敢还是怎的,眼前的画面却一点也显得突兀。
宋灏握着她的一只手,袖子底下,手指从她的腕间滑落,稳稳的将她的五指扣牢,反握在掌中。
明乐用力的抿抿唇,终于深吸一口气,抬头对上他的视线,扯了下嘴角。
因为有外人在场,这一个笑容她拿捏着分寸,其实十分的浅淡和表面化,但是由心而发,这样的一个笑容清如水淡如烟,却亦是最为真实并且能打动人的。
宋灏一直清冷凛冽的眸子也于瞬间跟着漾起一层浅淡的笑意,波光潋滟般惊鸿乍现。
两人各自相视一笑,再没有过多的交流就各自移开视线。
“荆王殿下,按理说相请不如偶遇,你我既然在此处遇上了,本王应当尽地主之谊好好款待阁下的,但眼下年关在即,本王京中还有诸多事情等着处理,要马上赶回去。”重新抬头迎上纪浩禹的视线,宋灏正色说道:“你救乐儿的这份人情,本王铭感五内,会用心记着,来日方长,一定加倍偿还。”
这样已经算是个客客气气的逐客令了。
关于宋灏,纪浩禹也并不想招惹他,但此时视线不经意的自他和明乐身上一过,突然目光一闪,含笑说道,“本王说过,举手之劳而已,殷王殿下着实不必如此在意。而且一路上旅途疲乏,也多亏了有义阳公主随行,倒是解了不少烦闷。既然殷王殿下急着回京,那就请便,来日方长,咱们也总会再见面的。”
许是他本身的长相太过柔美漂亮,这些话说出来语气婉转,怎么听都有几分缠绵悱恻的味道。
宋灏的目光一沉,明乐已经扬眉笑道:“既然荆王殿下都说了不必客气,所谓盛情难却,我们也真的不要与他客气了,要不然反而会驳了他的面子不是?”
按理说不过起初的居心如何,只就从纪浩禹救了明乐这一条上,即使日后是敌非友,以宋灏这样的身份和为人,都一定得要还他一份人情的。而他自己虽然一再的推说是举手之劳,也不过就是个礼尚往来的客套话。
现在被明乐一句话堵了,再加上宋灏也正因为他前一句话闹心,索性也就顺水推舟,淡然笑道:“说的也是,荆王殿下盛情难却,如若本王再坚持下去,反倒显得我不会做人了。”
纪浩禹被两人这一唱一和的说辞噎了一下,脸上表情也跟着出现了瞬间的僵硬。
不过他到底也不是凡人,紧跟着就是大大方方的朗声一笑,道:“如此,那本王就不耽搁二位的行程了,先行告辞一步。”
“荆王请便!恕本王不便相送!”宋灏略一颔首,侧身稍稍往旁边让了半步,给他让出门口的位置。
纪浩禹眉目含笑的走过去,却在与他错肩而过的时候脚下步子突然一顿,道:“哦,对了!那日在盛京外面的驿站见到,当时见殷王你走的匆忙,所以本王也就没有主动与你招呼,还请你不要见怪!”
明知道宋灏是在找明乐,其实他只就是故意作梗而已,但也正是因为这样,反叫两人在路上错过,又耽搁了十余日才得以相见——
纪浩禹这时候把这话挑出来,明显就是故意的。
“这样说来,本王和荆王之间错过的真是不少,似乎是该挑个日子抵偿夙愿,一起把酒言欢才对。”宋灏面无表情的与他对视一眼,“他日本王若是登门造访,还希望荆王你不要拒之门外的好。”
这言下之意,就是他有计划,可能会出使大兴了吗?
宋灏不会为了逞口舌之快就没头没脑的说这话。
明乐心头一紧,与他交握的手指突然紧了紧。
宋灏脸上表情不动如山与纪浩渊对视,手下也稍稍加重了力道安抚她。
纪浩予然听了他的话,脸上一直维持良好的表情就突然于瞬间荡的干干净净。
两个人的视线交汇,有种莫名寒冷而紧张的气氛在目光的碰撞间滋生。
“殷王殿下的消息很灵通。”半晌,纪浩禹声音平稳的说道。
“彼此彼此!”宋灏当仁不让的弯了弯唇,突然沉吟说道:“之前你不说,本王倒也差点忘了,月余之前荆王殿下的兄长肃王曾经进献了一名美人入宫,很得贵国皇帝陛下的欢心,本王听闻她原是我大邺人。他日如若本王会去贵国京都做客,还希望荆王你能引荐一二。”
大兴皇帝纳妃?还是大邺人?
明乐本还奇怪,宋灏怎么会对人家后宫这种鸡毛蒜皮的事情感兴趣,听到最后却是豁然开朗——
月余之前由纪浩禹引荐入宫的大邺女子?
原来。如此!
“殷王既然开了口了,本王自当尽力成人之美。”纪浩禹似笑非笑的扯了下嘴角,说着目光却是突然一转,斜睨了明乐一眼道:“想必是不需要本王再单独下帖子了,到时候义阳公主也跟着一块儿来吧!”
纪浩禹言罢,却也是没了耐性往门口走,直接提了内力,足尖一点,从帐子顶上他之前化开的那道缺口里纵身飞了出去。
卢远晟在旁边戒备良久,此时见他遁走,立刻奔过去就要去追。
“卢将军,不用追了。”明乐急忙出声叫住他。
“可是方才——”卢远晟看着帐篷上裂开的豁口,满脸的焦灼之色。
“放心吧,是你们走了之后他才到的。”明乐知道他在担心什么,安抚道,“如果他一早就躲在上面,柳扬不可能察觉不到。之前我们计较的那些事,他不可能听到,就按照原定计划,马上安排人马拔营撤走吧!”
方才他们在帐中讨论了包括那二十万大军的转移路线,安神之所,乃至于最重要的粮草解决方案,可想而知,一旦外泄,事情会有多严重。
柳扬的身手和警觉性卢远晟都是信得过的,只不过因为这一次的事事关重大,他也还是不敢掉以轻心,欲言又止的看了明乐一眼,又抬头去征询宋灏的意见。
“去做你的事情吧。”宋灏说道。
“是!末将告退!”卢远晟这才妥协,转身往门口的方向走了两步,突然想起来什么就又折回来,从怀里摸出五六个贴着不同标签的小瓷瓶递到明乐面前道:“瞧我这记性,柳扬走前叫我把这个给九小姐送来,说是您要的。”
“谢谢!”明乐露出一个笑容,伸手过去要把瓶子捧过来。
宋灏的目光往那些瓶子上一扫,脸色瞬时一变,手下动作却是抢先一步,抬手把五六个瓶子卷到了袖子里。
卢远晟抱了抱拳转身退出大帐。
他人一走,宋灏立刻松了明乐的手,沉着脸,声音焦灼道:“受伤了?”
说话间他抬手就要去揽明乐的腰,想要将她抱到床上去查看伤势。
“别!”明乐身子一偏,动作幅度很小的往旁边避了一下。
宋灏的手刚触到她腰后,隔着皮革也摸不出什么,但见她身子挪动时候那个谨小慎微的模样就想心头一紧,整张脸孔上的表情都绷了起来。
他整个人都跟着僵了一瞬,一时手足无措,怕不小心碰到她的伤处,也不敢随意动他,反应了好一会儿才勉强镇定下来心神,再次握了她的手将她引到床边,一边问道:“伤到哪里了?”
伤口裂开之后没有及时包扎,再加上又先后和易明峰还有纪浩禹这些人折腾了这么久,即使意志力再强,明乐也已经有些撑不住。
这会儿帐子里就只剩宋灏,她全身紧绷的神经才得以放松,就那么一瞬间,额上的冷汗就又跟着冒出来,不过须臾就糊了一脸。
强撑着拖着步子挪到床边坐下,明乐才咬牙重新抽了束腰,咬牙道:“在背上,伤口不小心又裂开了。”
宋灏的呼吸一窒,稳了稳心神,帮着她把身上的软甲卸下来。
冬日里的衣服本来就厚,除了裹在外面的软甲,她里外还穿了三层上衣,因为最外面一层是黑色窄袖短衫,一眼看去还不觉得什么,但是触手一摸,却赫然发现,她整个里面的衣服都被血水染透了。
宋灏的脸色就在那一瞬跟着变得惨白,浓眉凝成一条直线,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勉强压制住心头的怒气,扭头寒声对着大帐外头就要喊人:“柳——”
“哎!”明乐急忙抬手捂住他的唇。
她手下的动作很稳,掌心里却也是密密麻麻的一层汗。
“柳扬不在,我叫他帮我送了封信回京给爵儿。”明乐说道,在宋灏面前,她也就不再浪费力气挤出笑容来面对,说着就抬手去腋下的衣带,“只是皮外伤,本来已经好的差不多了。刚才卢将军拿来的药里面有金疮药,你帮我处理一下就行。”
她的脸色苍白如纸,满头满脸都是冷汗。
宋灏紧绷着唇角不说话,额上青筋一突一突的抖动,脸上表情阴晴不定,似乎是处于即将爆发的边缘。
这就是他曾经信誓旦旦扬言要保护的女子,答应给她依靠给她支撑,反过来,却眼睁睁看着她为自己受伤、命悬一线都无能为力。
那一瞬间,前所未有的挫败感袭来,几乎要将他整个是狼击溃。
不是孝宗的错,不是彭修的错,也不是易明峰的错,所有的错全然在于他,是他的计算失误棋差一招,才会让她经受了这些。
想着那夜阴风冷雨,想着后来他带人一路寻去,看到的那些冻结于冰层之下的血水,当时候的那种恐慌和绝望的感觉仿佛一瞬间又都重回脑海。
这么多天,她音讯全无,虽然他竭尽所能一直都在上天入地的找,头脑中却也无时无刻不被一个恐慌的念头充斥着——
不知道这样找下去的结果会是怎样。
她活着吗?她还活着吗?活着——
他再也找不到她了!
重逢的喜悦,有那么一瞬间强烈的近乎要抽离了整个生命,而此时,看着她这一身脆弱不堪狼狈不堪的鲜血,那感觉,更像是自己的血肉在被人一刀一刀的凌迟。
是他眼睁睁的看着自己心爱的女子受到这样的伤害,原以为已经足够强大的自己,就在这一瞬间被击打的破碎不堪。
“我来!”那一瞬间无数个年头冲击着脑海,又有无数种情绪塞满了心房,宋灏终究还是很快压制住所有的情绪,一把握住明乐的手指,将她的手拦开,自己伸手过去,动作笨拙而仔细的一层一层替她除去身上染血的衣衫,到最后,只剩下一件肚兜傍身。
因为失血,又强撑着和所有人演了帮天的戏,明乐已经是虚弱至极。
既然他肯动手,她也就难得能够松懈下来,闭眼,额头抵在他的肩头昏昏欲睡。
宋灏抖出袖子里的小瓷瓶,挑了消毒的药水出来替她清洗伤口。
一条狰狞的伤口斜跨了她并不宽厚的整个后背,血色狰狞,下面的伤口愈合的差不了,上面一段最深的伤口迸裂,又现出里面翻卷的血肉。
自幼生活于南疆的战场上,宋灏所见的生死杀戮已然太多太多,他原以为自己已经对此麻木,可是刺客面对这个伤口的时候,还是心口发热,像是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巨大气团在血液里翻滚奔腾,全身上下的每一根神经都在不住的颤抖。
他的眼睛猩红,也好在是帐子里就只有他和明乐两个人,否则怕是连柳扬也要被他脸上那近乎狰狞的表情吓到。
小心的把明乐的身子放平了趴卧在床上,宋灏坐在旁边,动作细致而小心的替她把伤口清洗了重新上药包扎。
明乐的神智有些不太清楚,软软的趴伏在被褥之上,闭目养神。
因为疼痛的时间太久,几乎她全身上下的神经都已经麻木了,所以任凭宋灏给她清洗上药,自始至终她却是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就那么平稳安静的趴在那里,神色困倦的打盹儿。
取了绷带给她把伤口包扎好,宋灏又解了她的肚兜,连带着那些带血的衣物一并卷了,抛出去交代等在外面的赵毅处理掉。
然后又让赵毅去找了给自己准备的换洗衣服过来。
宋灏从帐外重新折回来的时候,听到他的脚步声,明乐才强撑了抬了抬眼皮,道:“我们是不是要马上启程离开这里?”
因为南疆刚刚出事,一定不能让宋灏曾经到过这里的行迹有所暴露。
“我让赵毅去安排马车了,你累了就睡。”宋灏走过去,弯身揉了揉她额头的刘海。
因为提不上力气,明乐整个人就一直趴在床上,此时半张脸孔都陷在被褥里面。
为了能够近距离的看清楚她的脸,宋灏索性就直接弯身趴在了床边,抬手去一点一旦拨开她脸上散落的发丝,神情专注,动作细致而温柔。
明乐半眯了眼睛看着他,见他眉心紧蹙一本正经的表情,心里突然就有点泛酸,费力的伸手过去按了按他的眉心,笑道:“皮外伤死不了人的,就是昨晚折腾大了,我休息休息就没事了。”
她此时说话的声音软软糯糯,沙哑中难得的显出极其明显的倦意,隐含其中的笑意就更是磨砂一般的刺耳。
“累了就别说话!”宋灏拉下她的手,眉心堆叠的褶皱却没有褪去,就势把的指尖拉到唇边吻了吻,然后塞到被子里。
明乐看着他颓然的表情,却也是无奈,想了想,还是顺从的闭了眼,“那我睡了,我想这会儿我是动不了了,一会儿你抱我上马车吧!”
她和宋灏之间都已经习惯了对方的脾气,彼此之间很少有废话,即便这一次的劫后余生,本应该有很多的话要说,也都一如既往选择以最简洁的方式来消化掉。
正如宋灏不问她身上的伤口到底有多痛一样,她也不会多此一举的去问他此刻心里有多少的自责和愧疚。
有些话,无需言语表达——
彼此。都懂!
“嗯!”宋灏闷声的应,自己就在旁边一动不动的守着,用目光把她的样子一点一点描摹,深深的刻在脑海里。
明乐就是在他这样的注视之下逐渐睡去,许久以来的第一次,不用算计任何事,不用提防任何人,就这样宁静的睡去。
宋灏是手掌拢在她的腮边,听到她的呼吸渐渐平稳下来,就帮着她调整了一下脑袋的位置,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
大帐里面的氛围很安静,血腥味没有完全散出去,却也丝毫没能影响到两个人。
明乐安静的睡着。
宋灏趴伏在床榻边缘,脸孔压低了使劲的贴着她的脸,然后唇瓣贴上去,摩挲在她的嘴角、鼻翼、额头上都落下细碎而颤抖的吻。
无关乎情、欲,只是由心而发,载满了怜惜疼痛和愧疚的轻吻。
最后,他把唇压在她的额上。
良久,自唇齿间溢出沙哑低沉的几个字:“阿朵!对不起!”
因为是临时得了消息赶过来的,宋灏就只带了赵毅一个随从,两人马不停蹄日夜兼程,沿路跑死了六匹马才紧赶着到了这里。
回程的路上,为了安置明乐,卢远晟帮忙准备了马车,由赵毅和武冈带队护卫着返程。
回城的路上很平静,明乐是一觉睡到次日清晨才醒。
宋灏倒是周到,居然从军中挑了一名厨艺不错的火头兵跟着,路上走了三天,也变着法儿的给她做好吃的。
他们的车队并没有直接回京,出了南疆那片荒山的范围又折道往东北方向,大年初一那天,就在陈州境内一处环境清雅的镇子上暂住下来,说是等明乐养好了伤再走。
明乐知道,自她失踪以后盛京那边宋灏和孝宗之间一度翻脸,情况十分的不容乐观,而年关这个节骨眼上他在滞留在外不归,朝中肯定又是一场不小的风暴。
不过宋灏既然如此安排,肯定是另有打算,是以明乐也不多问。
那个镇子叫双屿,很古色古香的一个地方,很有些江南小镇的感觉,一条叫做白水的长河横穿了整个镇子,把整个镇子一分为二,然后河上每隔开一段的距离就会架起一座拱桥,足足有三十六座,而每一座拱桥的设计又不尽相同,被视为当地一景。
这段时间,为了让明乐安心养伤,有关盛京和外界的一切消息宋灏都有意对她封锁了。
路上明乐发了一场高烧,后来烧退了也倦怠的很,难得千依百顺的顺着他的心意,安心的留在镇上养伤。
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养了十余日,伤口总算是重新愈合。
十五上元节。
日暮时分,就见宋灏带着两个帮忙服侍明乐日常起居的丫头嘻嘻笑笑的端了两大盘衣物首饰进来。
彼时明正倚在窗边逗鸟。
这段时间宋灏对她看管的很紧,生怕她再乱动扯着伤口,是以除非是他亲自陪着,平日里连房门都不准她出,于是明乐闲暇无聊就常倚在窗边撒些糕点渣子在窗台上。窗外连着一片四季常青的竹林,林子里栖息着许多麻雀,日子久了知道这里有吃的,就经常飞过来。
你来我往也就和明乐熟识了,有时候明乐把米渣拈在指尖上也有胆子大的麻雀上前抢食。
这样闲着日子无聊,宋灏不在的时候明乐也就自娱自乐,总和这些鸟雀逗着玩儿。
这日宋灏一早去了书房处理政务就不曾露面,本以为他可能是不会来了,这会儿骤然见他也有几分稀奇。
“京城出什么事了吗?怎么去了一天也不见你的人?”随手抖落了手上的糕点渣子,明乐合了窗子回身过来。
“前几日是有些事情,但是现在已经处理好了。”宋灏说道,抬手示意两个丫头把东西放下,自己走到窗前,从背后揽了明乐入怀,下巴抵在她肩上蹭了蹭。
发丝刺进衣服里,有些痒。
明乐笑着躲了躲,然后就听他的声音在耳畔响起:“盛京那边所有的事情都准备妥当了,回京之后,我们就成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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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7章 非常手段
“过几日回京,我们就成婚吧!”宋灏的声音很低,但是贴着耳畔传来,那种感觉却十分的熨帖和真实。
因为他问的突然,明乐一时反应不及,整个思维突然断了一下。
宋灏从背后抱着他,久久未动。
明乐失神片刻,方才拉开他环在她腰际的双手。
宋灏没有阻止他,圈着她的手臂松了松,任由她在他怀里顺利的转身。
明乐的后腰借助他双手的力道撑住身体的重量,从他胸前仰头去看他的脸。
宋灏的唇角带一点浅淡的笑容,映着西沉的阳光,很有一种仿佛是要延续到亘古之远的感觉,那一个笑容,不绚烂,不妩媚,却真实的映射在眼眸里,将那男子倾城绝世的容颜妆点成一副隽永难忘的花卷。
“王府我已经命人日历赶工,整个儿整修好了,大婚需要的所有东西也都备齐了,过几日回京,我们就完婚,好不好?”宋灏低声说道,声音轻缓魅惑,带着清雅的笑意,目光灼灼的看着她。
因为身高的差距,明乐一直是仰头与他对视的。
两个人的视线交融,许是这画面太过唯美静谧,美到让她没有勇气拒绝。
“这算惊喜吗?”明乐笑了笑,略带玩味的抬手去拈了他肩上垂落的一缕发丝绕在指上绕了两圈。
乌黑滑润的发丝如一尾灵活的小蛇,攀援在她如玉的指头上,然后再噗的一下散开,落下。
“要你答应了,对我而言才算惊喜。”宋灏的目光定格在她的指尖上,片刻之后才重又抬头对上她的视线,重复道:“可好?”
明乐看着他的眼睛,静默了一瞬。
然后,微微含笑的点了下头。
宋灏眼中隐含的笑意是到了这一瞬才完全化开,眼眸弯起,素来冷毅深邃的眸子从内到外都荡起明亮的笑意。
两个人没有过多言语的相视一笑。
宋灏这才倾身过去,用一个绵长而深厚的吻长久的压在了她的额头上。
两个丫头在门口,一边偷看,一边掩了嘴偷笑。
过了好一会儿,院外由远及近响起一串有节奏的脚步声,柳扬快步从外面进来。
两个丫头都很有眼力劲儿,见状也不等他开口就与他略一点头,正色对屋子里通禀道:“殿下,柳侍卫求见。”
宋灏没有吱声,揽着明乐静静的与她又再相拥片刻,这才吻了吻她的额头,推了开去。
“今天是上元节,镇子上的人有沿河放灯许愿的习俗,我们去看。”宋灏说道,抚了抚明乐额前刘海叮嘱道,“你先换衣服,马车我让赵毅准备了,在门口,我去去就来。”
“嗯!”明乐颔首,抬手替他整了整胸前揉皱的衣衫。
宋灏就势捏住她的指头握了一下,然后一撩袍角大步朝门口走去。
“进去伺候九小姐更衣吧。”出门的时候,宋灏随口对两个丫头吩咐。
“是。恭送殿下!”两个丫头齐声应着,屈膝送他离开。
“走吧,我们去书房。”宋灏头也不回的大步往外走,路过柳扬身边的时候顺手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柳扬垂眸不语,就势转身跟着他一并离开。
目送两人出了院子,两个丫头如释重负,转身跑进屋里。
明乐从床前移步过来,两人叽叽喳喳的耳语两句,然后就笑嘻嘻的对着她福身见礼,道:“王妃大喜,奴婢们给王妃请安了。”
因为常年驻守南疆很少回京城,所以宋灏的大部分产业就集中在南方,许是对这镇子过于偏爱,只就在这个小镇上就有他的名下的三处园子,明乐他们现在所居的就是其中之一,而这两个丫头雪雁和雪晴则是柳扬的下属,平时宋灏近身的侍从里不喜欢有女子跟随,所以除了有特殊任务以外,两人大部分时间都做丫鬟留在这个镇上。
现在明乐过来养伤,而盛京路远,长平和采薇一时半刻也赶不了,宋灏便临时调了两人过来服侍她的起居。
因为是宋灏的从属而非侍婢,所以这雪雁和雪晴两个对宋灏都极其敬畏,在他面前从不敢造次,倒是明乐,虽然性子偏冷,却是对什么都不计较的,几天的接触下来,两个丫头在她面前反而随意很多。
并且看的多了,凡是眼不瞎的都能看出来自家王爷对这位易九小姐上心的很,所以有明乐在的时候,俩人在宋灏跟前也就不似往日那般拘谨,反而活泛许多。
其实说到底,也不过是些豆蔻年华的女孩子罢了!
“一个个的,跟谁学的,这么油腔滑调的?”明乐嗔了二人一眼,过来随手翻了翻放在桌上的手势衣服道,“也不怕你家主子叫人拔了你们的舌头。”
“有王妃您护着,王爷才不会怪罪呢!”雪雁吐吐舌头,笑的一脸俏皮。
“可不!”雪晴绕到明乐身边,提了新做的一群在她身上比划,也跟着起哄,“而且啊,这话主子可爱听着呢!”
“贫嘴!”明乐无奈的出一口气,转身坐回妆台前,取了梳子打理头发。
“反正这称呼迟早也是要改的,既然王爷高兴,早叫晚叫还不是一样的么?”雪雁笑嘻嘻的过来抢了她手里梳子替她梳妆。
明乐心里叹了口气,由着两人又再嬉笑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嘱咐道:“你们都是柳扬一手带出来的人,有些话私底下说说也就算了,人前的时候注意着点儿。”
雪雁和雪晴两人对望一眼,立刻敛了神色,回道:“是,奴婢们跟随王爷已经不是一两日的,规矩,我们懂的。”
“嗯!”明乐略一颔首,也就不再多言,起身去屏风后头换了衣裳。
深紫色的银纹绣百蝶花衣,下面配着同色滚银丝的云锦长裙,裙裾开的很大,层层叠叠的散开,行走间,旖旎出一片如水墨画般幽远大气的风景。
料子的颜色自然是宋灏选的,不同于明乐平日着装时候刻意夸大烂漫的色彩,这颜色沉稳内敛,一眼看去和她极艳的容色很有些格格不入,穿在身上,却是气质使然,竟是让她骨子里散发出来的冷硬刚烈的气韵衬托的恰到好处。
“原还只觉得九小姐您穿艳色的衣服最好看,不想这个颜色也合适的很呢!”雪雁一边替她整理腰间垂落的丝绦一边啧啧夸赞。
这样沉稳厚重的色彩,被她极盛的容貌一衬,也能有种灵动而鲜活的感觉,不呆板,不沉闷。
其实衣物之上明乐是甚少讲究的,在柳乡的那段时间惯于男装出行,回了武安侯府,则是能素则素,尽量的不在那些人买年前招摇,而公众的场合,偶尔一次盛装出席,也不过是为了从兴头上就先彻底的掌握氛围。
明乐笑笑,并不对此发表意见,只就随手从托盘上挑了一大一小两支银色步摇插于发间。
雪雁取了斗篷过来替她披上,道:“门口赵毅已经把车马备好了,奴婢先陪小姐过去。”
“好!”明乐点头,扶了帽子戴上,带着两人出了门。
大门口宋灏还没到,一大一小两辆马车已经候着了。
马车装扮的十分朴素,不奢华不招摇,显然也应该是宋灏提前吩咐好的。
“九小姐!”见她出来,赵毅急忙上前行礼。
“免了!”明乐虚扶了他一把,就势在他旁边止了步子,回头对雪雁、雪晴两人吩咐道:“你们先去车上等着吧。”
“是,九小姐!”两个丫头对望一眼,顺从的上了后面较小的那辆马车。
宋灏应该是没准备多带人出行,彼时门口就只剩下明乐和赵毅两个人。
赵毅一直微垂着脑袋,似乎是有些不自在,张了两次嘴才道:“王爷要过一会儿才能出来,夜里天凉,九小姐要到车上去等吗?”
他说着,就要转身去拉车门。
“不用了!我就在这里等他!”明乐抬手拦下他,开门见山道,“正好,我也有些事情想要问你。”
“九小姐是想问这段时间盛京方面发生的事?”赵毅反问,并不试图搪塞。
“嗯!”明乐坦然点头,继而问道,“我的伤已经好的差不多了,我们具体哪一天启程回京?”
“王爷已经吩咐下来了,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应该是两天之后,十八的一大早就启程。”赵毅一五一十的回。
“十八?”明乐沉吟,“那我们大婚的日期定在哪一天了?”
为了照顾她,宋灏明显没有准备日夜兼程的赶路,从这里回盛京应该需要十天左右。
“元月二十八!”赵毅回道。
之前是为了不叫她分心好好养伤,盛京方面的事情宋灏一直没有告诉她,而现在既然是要回京,那么这一切也就是时候让她知道了,好歹心里也好有个准备。
毕竟京城之地那么多人虎视眈眈,回去就会立马陷入一个新的战场。
很多事,不做防备是不行的。
赵毅停顿片刻,就又主动补充,“皇上御笔亲批的赐婚圣旨已经下来了,今天一大早前来传旨的钦差已经入住王爷在镇子北边的那处别院。圣旨柳扬也取回来了,大约是放在王爷的书房了。”
居然是孝宗亲自下旨赐的婚?
虽然从一开始明乐就已经知道,宋灏在这里拖了这么久,不可能只是为了空出时间给京城那边休整王府或是准备大婚的有关事宜,毕竟他们之前这一场联姻,姜太后和孝宗都不看好。
即使和孝宗再怎么势不两立,至少现在在名义上,他还是亲王是皇子。他的婚姻大事,不可能不过孝宗的手。
而但凡彭子楚在孝宗耳边说上两句话,想要促成这门亲事,都会受到空前的阻挠。
可是现在,居然是孝宗亲自下旨赐婚?
明乐心里打了无数了问号,皱眉看着赵毅。
赵毅会意,不等她问就主动回道:“之前因为九小姐失踪,王爷屡次抗旨没有进宫见驾,皇上龙颜大怒,连颁了数道口谕催情,都被王爷拒之门外。皇上知道他是在找您,盛怒之下就发了讣告,向普天之下昭告了义阳公主的死讯,并且命令武安侯府内设了灵堂操办后事。”
“是吗?看来他倒真是巴不得我是死了!”明乐眼中闪过一丝嘲弄的光芒,冷冷的勾了勾唇角。
那段时间她都跟随在纪浩禹的车队里,所有的消息渠道完全被他控制,也就难怪会连发布到全国的讣告都不曾见过。
“你家王爷为这个跟他翻脸了?”收拾了散乱的思绪,明乐正色问道,却是笃定的语气。
“是!”赵毅点头,“那时候王爷不相信你已经遇难,震怒之余命人去武安侯府拆了灵堂,把登门吊唁的百官命妇都轰了出去。王爷进宫去让皇上撤回讣告,皇上自是不肯答应,就为这事儿,两人都动了肝火,两人在御书房里据理力争,险些动手。后来不欢而散,王爷因为惦记着您的下落,只能暂时放任那事不理,又再出京,南下寻找您的下落,刚好是在路上遇到柳扬派回来的信使,得知您去了南疆,于是立刻日夜兼程赶过去见您。”
“从南疆接了您回城之后,王爷并没有把您的消息散出去,而是写了折子,连夜叫人八百里加急递送回京。”赵毅说道,可能是想到了什么,就偷偷抬头看了眼明乐的神情,见到对方神色无异,才又继续说道:“折子上,王爷假意对讣告一事做了让步,但是作为条件,他要求皇上降旨,追封您为殷王妃。”
“嗯?”听到这里,明乐倒是始料未及的愣了一下。
赵毅见她皱眉,心头一紧,急忙屈膝跪下去,陈词道:“王爷当时也是权宜之计,所以——”
话到这里,明乐已经了然。
不管彭修在孝宗面前造了什么谣,让孝宗讳莫如深不能成全了她和宋灏之间的联姻,但如果她只是个死人,那么很多事情就都另当别论了。
更何况借由这笔交易,还能借故安抚宋灏,何乐而不为?
而最主要的,只怕是在那个节骨眼上,南疆方面发生变故的事情已经传到了孝宗的耳朵里,一则他为那件事焦头烂额,没有过多的精力和宋灏周旋,二则——
如果可以借由此事把宋灏哄骗回京,那也总比放任他在外面乱跑来的要叫人安心许多。
所以毫无悬念,宋灏的这封奏请折子,一定会得到孝宗的首肯。
而等到追封她为殷王妃的圣旨一经颁布,紧跟着宋灏再把她侥幸生还的“喜讯”递送回京,同时再正式的请求赐婚——
有上一道追封的圣旨在前,孝宗似乎也没有任何的理由反驳,哪怕心里怄死,也只能打落了牙齿往嘴里咽,最后能做的也只是如宋灏所愿,颁布一纸诏书成全了他们之间这场联姻。
在这件事上,宋灏的确是采用了非常手段,甚至不惜假传了她的死讯。
赵毅大约是怕她会因此而有忌讳,所以才这般紧张。
可是作为死过很多次的人了,在这件事上明乐却很看的开。
“你起来了。”摇头一笑,明乐抬手去拉了赵毅起身。
赵毅心有余悸,还不时的拿眼角的余光去观察她的反应,但见她神色如常,心里虽然还有疑惑,但也略略放下心来。
“那么这段时间,平阳侯府和武安侯府双方面都有什么动作?”思路略一回旋,明乐紧跟着又再正色问道。
“平阳侯那里,跟昌珉公主的婚期也定下来了。”赵毅回道,语气很有些小心翼翼。
“哪一天?”明乐却未注意他的表情,若有所思的问道。
“和您与王爷大婚定在同一日。”赵毅回道,下意识的屏住呼吸。
明乐闻言,也是呼吸一滞,脑子里瞬时一个念头闪过,原以为会是宋灏的安排,但转瞬又马上否定了这个猜测。
“是皇上的意思吧?”明乐问道,语意嘲讽。
宋灏让他在赐婚这个件事上吃了瘪,他这应该故意就是故意的。
让昌珉公主在宋灏娶亲的同日出嫁?亏他想的出来!
只是对于这件事明乐却是懒得计较,不过一笑置之。
“那武安侯府方面呢?武安侯的继任人选定下来了吗?”明乐回过神来,继续问道。
那日在南疆见面之后,宋灏就安排了易明威先一步会京复命,当然,因为他本身也只就是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编排给孝宗那边的解释也很简单——
就是被易明峰指派出营押解粮草,待到返回营地之时,整个南疆山脉已经葬身火海。
同时,这个噩耗也是由他快马加鞭回去报予孝宗知道的。
横竖是死无对证,谁也不可能查出他这番说辞之间的破绽来。
“这件事颇具争议,一时半会儿可能还有的官司打。”赵毅急忙收摄心神,如实回道,“一则皇上方面因为易明峰的死大为震怒,还抱着一线希望在等派出去南疆寻找他下落的钦差回话。二则,你们易家自己府里的意见也出了分歧。”
“哦?”这话倒是激起了明乐的兴致。
赵毅张了张嘴,刚要继续,却被她抬手打断。
“你别说,让我先猜一猜。”明乐唇角带了点儿笑容,一边思忖着一边仰头对天出了口气,过了一会儿就兀自出声笑了出来,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在挑选武安侯府爵位继承人的这件事上,彭子楚他——应该格外照顾爵儿吧?”
赵毅愕然,猛地抬头看向她,满脸的不可置信。
明乐心里却是十分清楚——
斩草除根!
莫说自己没死,就算是自己死了,以彭修的为人,也断不可能任由明爵平稳安定的生活下去。
现在这边她刚刚拉拢易明威一起锄掉了易明峰,为了拆她的台,彭修理所应当就会在承袭爵位这件事上挑拨离间。
易明威到底只是三房的一个庶出,而明爵则是大房的嫡系子孙,更何况还是由孝宗跟前的红人,他平阳侯彭子楚提议出来的,稳稳的就会压易明威一头。
赵毅并没来得及回答,而只看他的表情明乐已经知道自己料中了。
冷涩的扯了一下唇角,明乐的眼中闪过几分厌恶的情绪道:“结果呢?”
对武安侯府的事,因为拿不准她的具体心思,赵毅每次开口都要小心翼翼的斟酌。
提到这个话题更甚,他很是明显的犹豫了一下才道:“易老夫人递了帖子,亲自进宫见驾,以死相逼,驳了这件事!”
“以死相逼?”明乐一直起伏不大的情绪是在听了这话之后才猛地心弦一颤,目光凌厉的抬头看向赵毅。
感觉到她目光里蕴含的冷意和杀机,赵毅适时地垂下头去。
“想来她是为了易明峰的事儿,倒是歪打正着,即便是迁怒,也找对了人。”沉默片刻,明乐终究冷然一笑,往旁边走了两步,语气冰冷道:“不过我倒是要谢谢她,谢谢她的以死相逼,把爵儿从那趟浑水里撇了出来。”
是她算计了易明峰不假,但同样作为易家的子孙,早年易明凡死时老夫人是个什么态度?
好,就算当时她不知内情,可后来呢?在自己告诉她真相以后,她也不过是假惺惺的做了一场戏,摆出一副哀莫大于心死的态度躲清闲去了。
现在倒好,为了一个易明峰,在没有任何明确的证据指向自己的时候,她就已经摒弃了明爵这一支的血脉!
好!好得很!
她的这位祖母啊,不能说是薄情,说是无情才是真的。
虽然从很早以前就已经不对老夫人抱有指望了,但是听了赵毅的这番话,明乐还是难免觉得心头一空,冷的有些难受。
正在失神的时候,身后突然一只手搭上她的手腕,将她冻得冰凉的双手拢在掌中呵了两口气。
“这样也好,从今以后你也便就不用在惦念着什么骨血亲情,省事不少。”宋灏说道,握着她的手指繁复揉搓取暖,又有些心疼的皱眉,道,“怎么不去车里等?虽然地处南方,到底也是冬天。”
“我没事,许久不出门,透透气也好。”明乐笑道,由他攥着自己的手把她往马车的方向带去。
“走吧,你还想知道什么,路上我再慢慢告诉你。”宋灏弯身下去,就要抱她上车。
明乐的目光不经意的往后一瞥,看到随在后面几次欲言又止的赵毅,心口突然一堵,就暂时抬手抵住宋灏的胸口,扭头向赵毅看去,道:“赵毅,你是不是有话想要问我?”
赵毅明显是在走神,闻言一怔,骤然抬头,却在视线与她相撞的一瞬飞快的别开视线,嘴唇嗡动半天,明明是有话要说,到底还是没能发出声音。
这样看着他,就让明乐又再想起那个雨夜里那些泼洒的鲜血和血肉飞溅的残缺肢体,想起那个铁血汉子转身扑向敌人刀刃之前深深看她那一眼的目光。
“赵毅,你哥他——”心里酸涩的难受,但是这件事却总要告诉赵毅知道的。
“九小姐!”不曾想一直沉默寡言的赵毅这一次却是神情冷毅的突然前面开口打断她的话。
深吸一口气,赵毅抬头,目光深刻而坚定的看着明乐,一个字一个字的说道:“我早就猜到了。”
因为是设计秘密刺杀,事后彭修肯定会叫人清理现场,不会留下任何的蛛丝马迹给衙门的人做把柄。
所以即使宋灏他们能寻到迹象找到那晚那场大屠杀的现场,除了深埋地下的血迹,肯定找不到尸体的。
赵毅说这几个字的时候发音很稳,明乐还是清楚看到他垂于身侧是两手手握成拳,不住的在颤抖。
“好了!时间来不及了,该走了!”宋灏察觉她目光的落点,不动声色的摸了摸她的一侧脸颊,遮挡住她的视线,弯身抱了她上车。
明乐半坐在车辕上,回眸的时候刚好又看到赵毅站在那里的身影。
“赵毅!”犹豫了一下,明乐还是再次开口。
赵毅抬头,神色很有几分压抑。
“赵荣的遗体,我会找回来!”明乐说道,转身钻进了车子里。
赵毅没再说话,在原地沉默片刻,跟着跃上车辕驾车往巷子口走去。
车厢里,明乐趴伏在宋灏膝头走神。
赵荣的事情像是一块巨石,压在她心头好几,之前几次见到赵毅她都想说,而也正如赵毅想问而不敢问一样,其实她也不敢说。
死亡和鲜血她见到的虽然多,但冷清绝情之余,她最难忍受也还是看着身边亲近的人离开,尤其赵荣那些人还是为了救她,并且死在那样惨烈的方式之下。
“好了,不要再想了。”宋灏的手指穿插在她发间,慢慢的抚摸她的发丝,“不管是谁,欠了我们的,我们都总要讨回来的不是吗?”
死者已矣,但是后面的路还很长。
不是冷血绝情,而是没有时间可供他们无所作为的去悲伤或者凭吊。
“我知道!”明乐伏在他膝头未动,下巴枕在他的大腿上,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描摹着他袍子上面的花纹。
宋灏今天穿的是一件紫黑色镶金边的斓彩锦袍,比她身上衣裙的颜色略深,绣金的纹路压着浓厚的色彩,将他容颜之中那种清俊雅致的气韵冲击掉,不说话的时候,浑身上下都流露出几分冷魅邪佞的狂妄之气,倒是极衬这样夜色里的风景。
宋灏抱了她起身,让她坐在自己腿上。
两个人,四目相对,无需言语,只就对望一眼,明乐已经忍不住笑了笑。
宋灏眼底深邃的神采再次化开,唇角勾了勾,倾身去吻她的唇。
明乐含笑闭上眼。
两个人的唇瓣相抵,摩挲着感受彼此的温度,就那么厮磨着,过了好一会儿,宋灏似乎渐渐有些不满于现状,探出舌头去描摹她唇瓣的轮廓,舔吻着逐渐深入,撬开她的齿关,去她口中所求更多甜蜜的滋味。
这个吻,很温暖很平静,没有强势的占有抑或疯狂的索求,缠绵而细致。
明乐不动,双手压在他的肩头,良久之后才笑着往旁边躲开,就势揽住他的脖子把脸埋在他的肩窝里闭目养神。
她跟宋灏之间的相处方式从来都是这样简单,许是劫后余生失而复得,让很多其他的事情都变得无关紧要,无论何时何地,甚至于也不需要过多的言语,只要看到他,只要他在身边,这个世界就可以很美好很美好。
宋灏的双手压在她的背后,掌心的温度隔着衣物慢慢晕染在她的皮肤上。
见她许久未动,宋灏以为她睡着了,就试着开口道:“睡了?”
“没有!”明乐没有睁眼,靠在他肩头懒懒的回,顿了一顿才稍稍严肃了语气道:“那会儿赵毅的话没有说完,易家还有什么事?易明威那人我知道,性格很稳重,也很有主见,如果只是彭子楚和祖母双方在那里闹腾的话,倒也没什么。”
“不只是这样。”宋灏轻轻抚着她的脊背,慢慢说道,“易老夫人的意思似乎是倾向于他,但是现在还有别的事,韩氏——怀孕了。”
“嗯?”这个消息倒是出乎意料的很,明乐突然就睡意全无,猛地睁开眼。
“你该知道萧氏是个什么个性,这会儿府里闹的天翻地覆的。”宋灏冷然的勾了勾唇角,大有点幸灾乐祸的意思。
“易明峰毕竟是在任上死的,他的遗腹子就是名正言顺的嫡出血脉。虽然现在府里除了爵儿以外六哥哥是承袭爵位的最佳人选,但他的出身是硬伤,如果萧氏一定要坚持的话,事情还真是有的闹了。”易家的事明乐却不能不上心,虽然他和易明爵都只把自己做那宅子里的过客,但在外人眼里,他们也都还是名正言顺的易氏子孙,想要借故拖他们下水再容易不过,这一点只从彭修撺掇孝宗册封易明爵为武安侯这件事就可见一斑。
“遗腹子而已,是男是女都还未知,退一步讲,就算是个男婴,难不成还能叫那侯府的爵位一直空置等他长成?”宋灏不甚赞同的说道,停顿片刻,眼底眸色不觉一深,玩味道,“你们家三夫人不是还在吗?”
韩氏肚子里的是易明峰的骨血,老夫人自然看在眼里,没准还如珍如宝。
可但凡还有李氏在的一日,她这一胎莫说是长成,能不能安稳的生下来都良说。
明乐也懒得去管他们两方之间勾心斗角的那些事,从宋灏的肩窝里抬头,在他怀里重新调整了一个姿势,勾着他的脖子把头枕在他胸口上,然后才正色说道,“这件事由着他们自己去闹,我现在担心的是另一件事。”
“你说萧以薇?”宋灏垂眸看她一眼,立刻就明白她话中所指。
提起这件事,明乐是真的有些头疼。
“难怪我上天入地找了她那么久都一无所获,却是怎么也不会想到纪浩渊的身上去。”明乐说着就长长吐出一口气,有些一筹莫展,“难怪易明峰是死也不肯告诉我她的下落,也难怪他连死都还那么胸有成竹。我就是做梦也想不到他会把人送去了大兴,而且还安插进了宫里。现在就算我们知道了她的下落也是鞭长莫及,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
当初她棋差一招,让易明峰的人先把萧以薇带走了,那以后任凭她启用了八方和四海所有的关系,上天入地都没能再查到那个人的行踪。
却原来,易明峰早就和纪浩渊搭上了线,并且利用纪浩渊的关系把萧以薇带去了大兴。
因为萧澄那一家子的事,再有易明峰在旁边润色,萧以薇现在一定是卯足了劲的等着回头咬自己一口,为家人报仇。
这会儿再加上被她视为恩人的表哥易明峰的死,可想而知,那女人和自己之间就是血海深仇。
让她进了大兴的后宫,还成了天子宠妃——
想想都觉得头疼的很。
“不过现在还不是担心她的时候,纪浩渊会送个女人进宫去抢他母妃的宠?这本身就又是一笔糊涂账!没准用不着我们出手,那边的麻烦自己也就消了呢?”宋灏低头吻了吻她的鼻尖,安抚道。
纪浩渊会用萧以薇,这件事本身就很是玄妙,其中有多少猫腻,明乐和宋灏都各自有数。
相视一笑,明乐遂也就不再多问。
因为上元节街上往来的人多,上了主街之后,马车的行进速度就明显减慢。
明乐他们倒也不急,索性就坐在车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儿。
约莫走了半个时辰,估摸着应该到了白水河畔了,身下马车突然一颠,毫无征兆的停了下来。
明乐皱眉,狐疑的从宋灏怀里坐直了身子。
就听外面赵毅通禀道:“王爷,平阳侯求见!”
彭修?
明乐一怔,眉头瞬间皱起。
宋灏却像是早就料到会有此一出一般,抬手抚平了她的眉心,弯唇一笑道:“没来得及告诉你,平阳侯替那人传旨,此时也在这镇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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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8章 我要的,只有这么多
替孝宗来颁布赐婚圣旨的人,居然是彭修?
这到底是叫冤家路窄还是阴魂不散?
短暂的诧异过后,明乐却是笑了。
“他不过是想来亲眼确认一遍,我是不是真的没有死。”从宋灏的腿上挪下来,明乐整理好衣衫,刚要转身下车,回头却见宋灏一动不动的坐在那里。
他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但是目光又恢复了人前那种深不见底的墨色,不知道在想什么。
明乐晃了一下神,回头握住他的一只手,道:“想什么呢?”
宋灏回过神来,唇角浮现了一抹笑意,抬手捋了捋她额前刘海,然后才是字字悠然且随意的从唇间迸射出来:“我在想,还需不需要和他一起回京。”
他的表情随意,但是于无形之中全身上下却都散发出明显的杀意来。
如若彭修与他只是政敌也就罢了,但是他设计暗算险些要了明乐的命。
这个人,他是一朝一夕也不想再多见了。
明乐哪有不明白的,更知道他这不是在开玩笑。
“这段时间闹了这么多事,那人正就虎视眈眈等着拿你的把柄呢。”明乐心头一紧,双手握住他的一只手掌用力的抓在手里,目光直视他的双眼道:“想要他死,原就是再容易不过的了。但如果可以做,我也早就做了,何必等到今天。”
无论是长安和影卫,疑惑是柳扬和宋灏的暗卫,想要取了彭修的项上人头都不在话下。
可旁边有孝宗在虎视眈眈的盯着,只要彭修一死,不管他们把证据消灭的如何彻底,这一把火都一定会烧到宋灏的身上来。
而现在,还不是和孝宗正式翻脸的时候。
“其实,现在也差不多了。”宋灏说道,唇角那一点似笑非笑的弧度不变。
南疆的二十万大军,加上盛京近郊的虎威大营,真要和孝宗硬碰硬的对上,这样的武装力量已经有了资本。
“为了这么个人,不值得!”明乐却是摇头,神色凝重道,“我已经等了这么久,不在乎眼下的这一点时间。”
宋灏靠在那里,还是不置可否。
明乐见他不肯松口,心里的那根弦就始终悬着,紧张的盯着他。
“王爷,您睡着呢么?平阳侯求见王爷。”赵毅在外面就等不闻里面的回音,忍不住再次催请。
“阿灏!”明乐有些急了,又再用力握了下他的手。
宋灏的字叫随钰,是先帝所赐,因此他便十分的忌讳,即便是姜太后,似地下也只唤他一声“灏儿”。
而明乐与他相处的方式更为随意,几乎很少需要用到唤他名字的时候,除了之前偶有几次的恼羞成怒,这却是第一次。
本来也是情急之下脱口而出,不曾想宋灏闻言,眸子里却有光影一闪,竟是十分愉悦的笑了起来。
因为他脸上表情转化的太过突然,明乐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下一刻就觉得右手被人反握,一股突如其来的力道牵着她,一头栽到了宋灏怀里。
这一下宋灏的用力很大,而且出手也十分突然,这一撞之下,着实淡定一如明乐那般性格也忍不住短促的惊呼一声。
身下马车一晃,惊了拉扯的马匹。
“吁——”赵毅一慌神,急忙转身去拉缰绳。
彭修原是负手立在稍远的地方等候,乍一听闻女子的惊呼声,即使强忍着没有回头,也是忍不住的眉心一跳。
是那个丫头,她果然还是没死!
她倒是命大的很,枉他上天入地的寻了这么久,这倒算是功夫不负有心人,她还真就有通天之能,起死回生之技!
但是更莫名其妙的,看这马车晃了一晃,彭修心里更有几分燥郁之气袭来。
深吸一口气,他藏在袖子底下的双手使劲用力的握了握,强压下这种不合时宜的情绪。
又过了好一会儿,马车的车门才被人从里面推开,宋灏推开车门跃下。
“微臣见过殷王殿下。”定了定神,彭修回转身来,礼仪得当的对着宋灏拱手施了一礼。
“平阳侯,幸会!”宋灏略一颔首,却未与他寒暄,目光随意的四下扫视一圈。
出了这条街,外面就是白水河沿岸的主街了,彼时这条街上都挂满了各色各样的花灯,流光溢彩,一直延伸到视线的尽头,恍如一场温暖而美丽的梦境。
“这里倒是个好地方。”宋灏感慨,然后才对彭修问道,“平阳侯是特意到这里来找本王的吗?有公干?”
“哦,那倒不是。”彭修面色平静的回,说话间目光微微一瞥,扫了眼他身后的马车,继续道,“听闻今夜镇子上会有灯会,所以出来走走,偶然见到殿下的马车出现,所以就过来打个招呼。”
彭修说着,这才意有所指的越过宋灏去看了眼他身后的马车道:“微臣唐突,不知道有没有扰了王爷的雅兴?”
“怎么会?平阳侯你不远千里而来,说到底还是为了本王的事儿,本王还得要谢谢你!”宋灏淡淡说道,说话间就转身递了一只手到车厢里面道:“乐儿,前面人多,马车不便通行,我们就在这里下吧。”
“也好!”明乐微微一笑,把手搭在他的掌中。
听到他的声音,彭修眼底突然闪过一丝寒芒,目不转睛的盯着车门。
明乐弯身从车厢里出来,宋灏却没让她下车,直接双臂一揽,将她打横抱在了怀中。
眼前只有彭修,其实已经没有必要演戏了。
宋灏重新转身过来的时候,彭修才终于得意看清楚他怀中女子的阵容。
距离那次雨夜里的交锋暗杀已经一月有余,较之于那个时候,这少女的容颜明显略显出几分消瘦,脸色也失了原来红润的色泽,显得苍白了许多,却也不知道是不是这夜里灯光映射的缘故,又让她的那份苍白里外看起来显得莹润剔透许多,那肤色竟也是恰到好处,让她的容颜抛却往日绝艳的光彩,反而多了几分柔媚纤秀的味道。
尤其此刻她依在宋灏的怀里,动作柔软的替他整理衣领,面上那一点恬淡的表情,竟是破天荒透出些彻骨的温柔意味来。
曾经她低调内敛平淡如水,曾经她艳光逼人明媚招摇,也曾经她冷艳决绝狠辣无情。
这女子一人前面,几乎每隔一段时间再相逢,她都能给他带来意想不到的惊喜。
而此刻,她婉转于那绝艳男子的怀里,巧笑倩然的看他:“平阳侯,别来无恙!”
几个字,不轻不重,落在彭修心头还是如一棒重击,瞬间将他的神智拉了回来。
“原来义阳公主也在这里,当真是——巧的很!”彭修的唇角微微牵起一个不易察觉的弧度,像是有意加重了最后三个字的发音。
他会在这个非常时期主动自请来到这里,根本就只是为了来亲眼确认明乐是不是真的还活着,可是宋灏去故意没有让明乐露面,这会儿他也是明知道明乐会在车上才刻意赶来的。
所以这三个字吐出来,明显就带了点儿居心叵测的味道来。
“是啊,我也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到平阳侯你,当真是颇多惊喜。”明乐四两拨千斤的淡然一笑。
彭修见她无意多言,终究还是对她这月之间的际遇颇多疑问,只得进一步追问道,“听殷王殿下说公主的近来身子不适,微臣这一趟出京奉太后的懿旨带了宫里的御医前来,需不需他们替公主诊一诊?”
“托侯爷的福,本宫已经无恙了,就不必再劳烦太医了。”明乐莞尔,说完就往宋灏的怀里一靠,不再去理会他,只就轻声对宋灏说道,“街上人多,你放我下来吧。”
宋灏却没答应,反而抬眸看向彭修道:“本王在河面上租了跳画舫,平阳侯可有兴致一同上船赏景?”
明乐死里逃生,彭修心里必定会有各种疑虑,就只从他会找到这里来就可见一斑。
这个邀请抛出来就是一个极大的诱饵,任凭是谁似乎都是不该拒绝的。
两个人,四目相对。
彭修敛眉深深的看了他一眼,最后却是微微一笑,伸手一让道:“王爷和义阳公主久别重逢,必定是有许多的话要说,微臣就不打扰了,王爷请便!”
“好!”宋灏眼中闪过一丝光亮,略一颔首,与他错肩而过,“那本王就先行一步了。”
彭修神态自然的往旁边让出路来,目送两人离开。
因为船上那边已经安排好了自己人接应,所以赵毅并没有随行,只由雪雁和雪晴两个丫头跟着没入河堤上密密麻麻的人流之中。
赵毅带了人把马车移到边上防止挡路,彭修面无表情的又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方才举步出了巷子,右拐逆着人流款步离开。
走了两步,旁边就快步跟上一个人来。
“侯爷,殷王上报朝廷时候的口风很紧,易九小姐死里逃生的事情很有蹊跷,您这就不管了吗?”陈成边走边问,语气里满是焦灼。
“他们的态度不是很明显吗?即使我跟着上了船,也得不到多一点可靠的消息,既然是这样,又何必再多浪费那个时间和力气?”彭修脚下步子不停,冷冷说道。
“可是——”陈成不死心,还想说什么。
毕竟经过上次的事,无论是和明乐还是宋灏,他们都算是结下了血海深仇。
更何况现在还得了孝宗赐婚,一旦两人成婚,事情就更要复杂了。
“南疆那里的事情有眉目了吗?”彭修却没让他继续说下去,径自开口岔开了话题。
提及此事,陈成也不由的心神一紧,再容不得多想别的。
“派出去了三播人,已经回来了两拨。”陈成皱着眉头,一筹莫展的回禀道:“因为山谷之间的吊桥被斩断,山里的具体情况搞不清楚,但据说一场大火烧了整整七天,那山里的一切应该无一幸免都葬身火海了。现在皇上派去的人也在想法子,我们留下了一拨人也在伺机而动,只能等设法攀过山谷,进到对面的山里查探过,或许可能得到别的线索。”
“哼!”彭修不能苟同的由鼻息间哼出一声冷笑。
那么一场火烧完,只怕连山里的黄泥都要被付之一炬,怎么可能留下任何有价值的线索?
“南疆那里的整个事件简直就成了无头公案,这一阵子,上朝的时候只要皇上提一次群臣就要闹一次,屡次争执不休也没能论定一个结果出来,还指望什么?”彭修有些压抑的深吸一口气,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就又猛地驻足,扭头朝远处的河面方向看去。
“这件事真是邪了门了,现在只能寄希望于武安侯了,希望他——”想起那件事,陈成就唏嘘不已。
“没指望了!”却不曾想,彭修立刻已经兜头破了他一盆冷水。
他跟易明峰虽然算不上朋友,但这么多年,怎么也是志同道合,在朝廷争斗中算做半个盟友。
失去这么个人,对他而言,遗憾倒也算不上,但总归也是有些损失的。
南疆的那一场火烧的蹊跷,却不知道到底只是天灾还是**?
彭修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目光冷毅死死的盯着河面上灯光绚烂的某一点。
陈成愁眉深锁的侍立在侧,不断的走神。
直到良久之后,彭修才重新收摄心神,从远处收回目光,继续往前走去。
远处河面漂浮的一条画舫上,宋灏手执一杯酒,神色淡远的站在甲板上遥遥看着岸上人流奔走中的某一点良久未动。
明乐从舱里捧了他的大氅出来,从背后给他披在肩上,刚要说什么,跟前宋灏却是突然猝不及防的轻笑一声,感慨着一字一顿的摇头道:“我改主意了,对于这个人,死,的确是太便宜他了!”
对于有些人,死亡才是最幸运的结局。
譬如皇城之中高坐王座的那位,又譬如——
这个心机手段都非寻常人可比的平阳侯!
心狠手辣,有计谋,有野心,有毅力,更有忍耐力。
要给予这样人的结局,一定不能太简单。
明乐抿唇笑笑,拽着他转身,继续把大氅的带子给他系好。
宋灏依靠在船头的栏杆上,唇角带了丝笑容垂眸看望着她,略微摊开手,把手里的酒杯避开,任由明乐替他打理。
一直到明乐撤了手,他都靠在那里一动不动。
明乐狐疑的抬头,就正对上他服侍下来微微含笑的目光。
许是因为喝了酒的缘故,他过于白皙的脸色中透了丝微红,映着船头的灯笼,一双眸子更是流光溢彩,像是璀璨的宝石。
明乐与他相处的时间不短,彼此之间几乎不会觉得局促,但是这一刻,被他这样的逼视,心跳在那一瞬间还是突然跳乱了节奏,脸上表情不自在的一僵,小声嗔道,“看什么呢?”
“还记得上次雪夜,你替我解衣的时候我就把那一幕场景记了许久,那一刻我才知道,我这一生,所要的,不过就只有这么多。”宋灏的声音很轻也很慢,发丝被河面上过往的冷风带起,带了几分飘摇的随意,说话间他的视线一直焦灼在明乐的脸孔之上,目光满足而惬意,“阿朵,你说等到我们白发苍苍的时候再来这里,这白水河上,还会是这副光景吗?你在我面前,看着我逐渐老去的颜,依旧这样认真细致的替我打理衣衫?”
河岸上正在放灯的百姓喧嚣而喜悦,画舫两侧不时就会有速度较快的船只穿行而过。
两个人,沐浴在船头的夜风里,于夜色中深深的凝望。
许是头一次听他说这样情意绵绵的小情话儿,明乐也有些受了他的蛊惑,眸子亮晶晶的闪着奇异的光彩,缓缓抬手去触摸他的鬓角。
那里的发丝柔滑而细致,如同泼墨般的色彩洒在风中,衬托出这男子情况孤傲的绝代风华。
明乐的眼眸弯起,静静的笑了笑,“我还从不曾想过等你苍老过后会是如何的模样?”
“呵——”宋灏抿一口酒,低哑的笑声里带着浓厚的愉悦情绪,声音也高亢几分道:“鬓角添了白发,额头上堆满皱纹,再或者连视力都不如昔年灵光,需要离的很近才能看清你的脸。”
他的声音狂放而优雅,说话间就把空了酒杯放到栏杆上,也探出一手去触摸明乐的脸颊,轻声道:“到时候,你还会认得我吗?”
有些人,一眼万年,即使穿越无穷的时光,应该也能够于茫茫人海中一眼看到。
爱上一个人,其实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
可是又有谁,敢于轻易的许诺一声?
这一刻他们风华正茂,鲜衣怒马,狂放而精彩的活着,等到许多年后,又有谁会真的与谁执手,在这同一片天地之间看着雷同的风景?
苍老的容颜,温暖的手!
那一瞬,明乐好像突然就明白了宋灏口中的那种感觉。
眼眶有些湿,明乐并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唇角牵起一个笑容,踮起脚尖倾身去封住他的唇。
宋灏靠在栏杆上没有动,明乐双手环在他的身后,贴靠在他身上。
宋灏心里无声的笑了笑,顺理成章的开启齿关,将她的唇瓣含了去。
难得遇她主动,宋灏本来是打定了主意想要逗逗她,但许是少女的滋味太过甘甜美好,只就她的舌尖侵入他的领地往他舌尖上轻轻一扫,他便有些把持不住,突然抬手压住她的后脑,唇舌席卷,无限制的加深这个吻。
他的力道有些大,明乐心里忐忑的惊了一瞬,但随即也就释然。
不用于以往欲拒还迎的羞怯,这一次她给了他最主动和热情的回应。
唇瓣相抵,唇舌相依,两人的舌如两尾灵巧的鱼儿徜徉于潜水中追逐嬉戏乐此不疲。
宋灏的一只手压在她的脑后,不容她回避的一再加深这个吻,另一手则藏在她斗篷底下抵住她的后背将她死死的压向自己。
两个人的身体都在不住的升温,即使立于船头的冷风之中也觉不出冷意。
直到最后意乱情迷之时,突然感觉到小腹被什么凸起的硬物抵住,明乐脑中突然砰的一下,似有一朵烟花轰然炸开,惊的她整个人脑子里的血液都被集体抽空,猛地僵住,再不敢有一丝一毫多余的动作。
也是察觉到她原本紊乱的呼吸在一瞬间被压制住,宋灏也是在这个时候突然清醒,压抑着强行偏过头去,把下巴压在她肩头大口的喘息。
明乐靠在他身上,较之刚才,整个身体才更像是着了火,脸颊滚烫,脖子后面都是密密麻麻的一层汗水。
她不敢动也不只如何吭声,双后尤其环在宋灏的腰后,只就全身僵硬的站着。
时间似乎过的分外漫长,但也或谢有短暂的一瞬,等到宋灏深吸一口气,缓缓将她推离身边的时候,明乐才如梦初醒猛地回过神来,神情尴尬的往旁边退了一步。
宋灏的脸色也残留着几分不自在的红晕,但是见她这般仿佛是被烫了似的的表情反而噗的一声笑了出来。
明乐恼怒的抬头瞪他,反被他一把重新拉过来,从背后圈在了怀里。
“怕什么?你身上的伤还没好利索呢!”宋灏含笑的声音从头顶低低的传来。
明乐刚刚脸上刚刚有些退下去的温度突然之间又再逆袭回来,挣扎着要从他怀里脱身。
宋灏却不松手,手臂加重了力道把她牢牢束缚在胸前。
“岸上好些人看着呢!”力气上明乐拗不过他,只能暂且服软,开口和他打商量。
“方才你主动抱我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在了。”宋灏闲闲一笑,死活就是不松手。
明乐被他噎了一下,这会儿仔细回想起来才隐约反应过来——
自己那会儿是被他魅惑了,才会一时头脑失控做出那样惊世骇俗的事情来。
心里虽然气恼,但是听着宋灏得意中又略透着满足的笑声,不知怎的,她的脾气却是怎么也上不来了,就那么安静下来,任由他从背后抱着她,一起安静的去看那河面上的风景。
镇子上的习俗,每年上元节和中秋节这两天晚上都会举行隆重的花灯会,届时沿河两岸所有的人家和扑面门口都会挂上色彩斑斓的各式花灯,把整个镇子妆点一新,恍若人间仙境。
人们还会做一种特殊的莲花灯,在灯芯里点上蜡烛,把愿望写在花瓣上,然后在河堤上把灯放入白水河中。
据说这条河的尽头是一个叫做仙人谷的神秘山谷,山谷深处住着神仙,如果花灯能够漂流一路不沉不灭的流入山谷,那么放灯之人写在上面的愿望就能实现了。
当然了,传说总是美好的,这样一盏小小的花灯也许能够穿过风浪漂流出去,可那灯芯一盏红烛又如何能够经久不灭抵达那所谓的人间仙境?
不过话虽是这样说,但镇子上的百姓对此还是深信不疑,每逢上元中秋几乎家家户户都会聚集于白水河边放灯赏景。
而这一天,整个白水河上就当真是灯光璀璨,瑰美华丽的不似人间。
沿途的河堤上,许多人欢呼嬉戏,明明是喧嚣不已的环境,两个人相拥立于船头却丝毫不觉得吵闹。
“要不要也放一盏灯?我让雪雁下船去给你买一盏来?”宋灏突发奇想,开口问道。
“算了!”明乐淡笑着摇了摇头。
宋灏埋首下去,惩罚性的在张口咬了一下她的耳垂,惊得明乐一声低呼,然后才听宋灏无奈的叹息一声,道:“有时候真是拿你没办法,我们就要成婚了,作为女儿家的心思,你对我们的将来就没有点儿什么期待吗?”
小女儿家的心思,总有些千回百转的小心思。
明乐闻言,却是忍俊不禁,拉开他环在她腰际的手,在栏杆前那个狭小的空间里转身,转身与他相对。
“有些事,不用写在花灯上,我也会知道。我一直在你身边看着你,我会知道你白发苍苍的以后的样子,到时候我们再来这里,不是也一样吗?”
少女的眸光明亮,定定的与他凝望,神色纯真而美好。
宋灏看着,眼中一直弥漫的笑意却在不知不觉间一点一点消退了下去。
明乐心头一颤,突然就有些手足无措,脸上表情也跟着僵了一僵,试着抬手去捧住他的脸颊,皱眉道,“怎么了?”
宋灏又再静默的与她对视片刻,脸上才重新挂上一个更大的笑容,紧紧拥她入怀,一个字一个字的说道:“好,等到白发苍苍了,我们再来这里。”
语气,如释重负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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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发现只要楠竹和女主凑一块儿,我立刻就卡掉,这是个什么节奏嘤嘤嘤……
然后,妖妖你最近这个疯狂撒票子的节奏也让我很心虚啊/(ㄒo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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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19
灯会上匆匆见了一面之后,彭修就再没露面,并且于次日一早叫人传信过来给宋灏,说是要会京复命,先行一步从镇子上离开。
赵毅进来回禀消息的时候,明乐和宋灏正在花厅用早膳。
“嗯,知道了!”宋灏淡淡的应了声,挥手示意他下去,然后从自己眼前的碟子里夹了个水晶虾饺到明乐碗里道,“前些日子为了养伤,吃的太清淡了些,柳扬说你那伤口已经没什么大碍了,多吃些东西,好好补补。”
“我这一早上吃的,都赶上平时一天的饭量了,要调养也没你这样的。”明乐忍俊不禁,手里握着筷子随意的波弄了两下碟子里的糕点,有些心不在焉的问道,“你猜——他离开这里,是直接回京了吗?”
宋灏见她是真的吃不下了,就搁了筷子,又盛了小半碗汤递过去,然后才不甚在意反问道:“你怀疑他会顺道去南疆查找线索吗?”
“应该不会吧!”明乐皱眉,不很情愿的接过汤碗喝了一口对付过去,然后想了想,还是自己否定了先前的猜测:“以他现在在朝中的地位,易家这块垫脚石已经完全没用了,踢掉与否也就是那么回事儿,犯不着绕那么大个弯子还去查易明峰的死因。更何况,少一个易明峰,他反而会自在很多。”
早前彭修和易家之间那些勾当,见不得人的太多。
少一个易明峰,想必他的心里也会轻松很多。
当然了,因为易明峰的死,而生出些个唇亡齿寒的危机感来,那就又另当别论了。
宋灏对她习惯性走偏的思维明显已经习惯,无奈的出一口气,招呼人进来把桌上的东西收拾了。
接下来的两天,宋灏都一直留在园子里不曾出门,并且一改前些时日的处事作风,把明乐带到书房,一边处理自己手头上的政务和机密要案,一边把这一月之内朝中发生的事对她一一阐明,包括如今朝中形势,事无巨细都做了说明。
元月十八的一大早,赵毅已经打点好一切,用过早膳之后,一行人启程回京。
自从上次出事以后,宋灏心里就一直有一个坎儿,所以这次回京,他一并带了雪雁和雪晴两个,把两人安插在明乐身边贴身侍候,关键时刻也好起个保护作用。
长安和影卫的功夫虽然个个出挑,但一群大男人,跟在明乐身边有时候并不十分方便。
而长平即使再怎么聪慧灵秀,拳脚功夫却也只会一点,关键时刻也难免有力不从心的时候。
明乐知道宋灏心里还在为她受伤的事情耿耿于怀,为了叫他安心,遂也就没有拒绝。
回京的排场他做的很大,仿佛招摇过市一般,三千仪仗开路外加五千精兵护卫,车马行头都按照他当朝亲王的规格置办,极尽奢华张扬之能事。
回去的一路上,天气都很好。
因为队伍庞大,所以在行程上便不太好控制,眼见着三日光景,也不过走出去百里有余的距离。
按照这个速度走下去,明显是要把预定的婚期都错过去了。
马车上,宋灏及精会神的盘膝坐在桌旁拆阅暗卫们八百里加急递送过来的密函。
明乐捧一碗热茶坐在他对面陪着,时而侧目去看一眼窗外的缓慢过往的风景。
两人时而交谈两句,或是闲聊,或是探讨一下密信上的内容。
一上午的时间,就在暖意融融的阳光下缓慢的划过。
临近中午的时候宋灏才把需要回复的信件批阅出来,重新封了火漆交给柳扬发出去。
明乐把视线准备好的热茶递过去,然后取了桌上已阅的信件一封一封扔进火盆里烧掉。
“放着吧,等晚上到了驿站,我叫柳扬处理掉就行。”宋灏抿了口茶,看着映在她侧脸上的火光微微皱眉。
“举手之劳而已,谁做不是一样。”明乐头也不回的说道,就着炭火把剩下的几封信也都一并烧成灰烬,等到一切做完,才在旁边的铜盆里湿了一方帕子,爬到宋灏身边坐下。
宋灏微微一笑,放下茶碗,却没去接那帕子,而是就势抬手一捞,将明乐拉过去在他的腿上坐了。
自打重逢以后,他便十分的不规矩,尤其是每逢两人单独相处,只要是手上没有公务要办,哪怕只是闲聊,也总喜欢把明乐箍在怀里。
起初明乐也很有些不自在,但几天下来渐渐的也就见惯不怪了。
“你是早就打算好了的吧?这么下去,是一定会把孝宗圣旨定下的婚期给错过去的。”明乐把湿帕子散开,给他敷在脸上。
宋灏往后靠在车厢上闭目养神,指尖压在她一侧的腮边,有一下没一下的摩挲着。
明乐等了好一会儿都不见他的回应,就拿手肘碰了下他的胸口:“我跟你说话呢,你还有多少事是瞒着我的?”
“哪有什么事儿?”宋灏低低的笑了一声,又过了一会儿才扯掉面上的帕子隔桌扔回脸盆里,目光粲然的盯着明乐的眼睛,半真半假的笑道,“怎么,你是怕错过了婚期,回头我会反悔吗?”
他一般不开玩笑,所以偶有一次,明乐反而会有些难以招架。
“不想说就算了。”白她一眼,明乐就扭头掀开窗帘的一角自顾去看外面的风景。
宋灏见她神色恼怒,就多了几分兴味,目光狡黠一闪,突然就毫无征兆的抬手,一把将窗帘掀开的那一角给压了下去。
眼前的光线骤然一黯,明乐一愣,回头却发现宋灏的整个身子都已经压了过来,用那只手臂将她困在窗边那一方狭小的空间里。
两个人,沉默的凝望彼此。
他的目光明亮闪烁,定定的望着她,红唇妖娆,几乎贴上她的面颊,这样近的距离之下,他的每一寸绵浅的呼吸都能被她的皮肤感触到。
明明再没什么过分的举动,却有一种躁动而暧昧的气息在这狭小的空间里不断的升腾。
明乐的眉心堆起一小搓褶子,后背贴在车厢上,皱眉近距离的回望他。
许是两人离的太近的缘故,即使极力控制,脸颊上的温度也在不住的攀升,隐约间仿佛连心跳声也在无限放大能被自己清楚的听到。
就在明乐觉得不自在,想要抬手去推他的时候,宋灏的唇角突然一牵,脸孔又往她面前贴近些许,语气散漫的低声笑道,“如果你不放心,不如我们这就把生米煮成熟饭,也好留个把柄给你握着。”
因为中间的思维有过一刻的断接,明乐先是反应了一瞬,然后反应过来,整个脸孔就噌的一下,瞬间连头发都要跟着烧着了。
这个人,居然也会开这样的玩笑?
这一点完全彻底颠覆了宋灏在她眼中的所有的形象。
明乐面有愠色,狠狠的剜了他一眼,刚要发作,不经意间碰触到他好整以暇看热闹似的的目光,心里突然如电石火光般闪过一个念头。
眼见着她是要翻脸,宋灏本已经做好应对的准备,但下一刻却见她眼中眸光一闪——
宋灏心中狐疑,略一愣神,下一刻明乐却干脆没有任何动作的靠在那里,偏了偏头道:“你以为我不敢?”
这一回反而轮到宋灏愣住,整个人如遭雷击,连整张脸孔上的表情都跟着僵住,一时半刻没有反应过来。
他在京城的时日虽然不长,但各式各样的宴席聚会走下来,无论是名门闺秀还是舞姬丫鬟也都接触的不少,有人矜持,有人羞怯也有人大胆,但不管怎样,都总有个固定的性子在那里。
诚然明乐翻脸如翻书的脾气他是知道的,但因为这个丫头实在阴损霸道,在男女之事上又总是一副敬而远之的态度,所以从头到尾都是他一个人在穷追猛打。
反被调戏了一把,宋灏始料未及。
明乐本来也不过被他惹恼了的一句玩笑话,此刻却是难得见他这样的失态,就忍俊不禁的笑了出来,一边抬手去推他道:“往后让让,我腿都跪麻了。”
见他兀自笑的高兴,宋灏脸上的表情就愈加难看,紧皱眉头,一把握住她的手腕。
“阿朵——”他的声音有些暗哑,似乎还有那么一丁点儿的不高兴,可是话到一半却是欲言又止的抿紧了唇角,拧眉望定了她。
明乐却未想,见他还堵在那里不肯让,眸子一转,两手往他脖子上一挂,莞尔笑道:“做什么?还想色诱我呢?”
说着,就又起了坏心思,埋首往在他颈窝里蹭着咯咯乱笑。
宋灏没动,任由她抱着自己乱蹭。
明乐笑了两声,才从他肩膀处抬头,手指一点一点拨开他并肩粘着的发丝,抿抿唇道:“我知道你是不想让彭子楚和我们同日举行大婚,其实怎么都无所谓的,不过一个仪式而已,就像你扔在书房里的那道赐婚的圣旨一样,其实有与没有,仪式隆重或是简单,对我而言,都没有关系,我不介意。”
她的语气随意而淡然,的确是由心而发。
“你会是我的王妃,我一定会用一场最隆重盛大的婚礼来迎娶你,这件事不能随便。”宋灏有些困惑的看着她脸上宁静而温和的笑容,一字一句十分认真的说道,“要娶你的人是我,但是我更要昭告天下,你是我殷王宋灏的女人。无论走到哪里,我都要你与我并肩站在一起。即使你不稀罕这个殷王妃的头衔,但是我也必须告诉所有人知道,我是那个唯一有资格站在你身边的男人。”
不是将她作为他私人的附属,抑或只是一个有利的盟友或助力,她会是他的妻子,他的王妃,亦是那个他唯一愿意与之携手白头的女子。
盛世婚礼,一生的许诺。
前世,曾经在她最懵懂和充满幻想的时候,这所有的一切如浮云败月落魄的擦肩而过。
而这一世,当她不再执着于这些虚妄之名的时候,却有这样一个卓绝不俗的男子站在她面前,郑重的告诉她——
他许她一生的承诺,要给她一世的荣耀。
到了这一刻,前尘过往,过去的种种,已经完全不再重要了,那些人或事,都可以彻底的放下,在尘土里碾灭成灰。
“好,我听你的,回京以后,你用最盛大的大婚仪式娶我过府,昭告天下让所有人都知道,我是你的王妃!”明乐笑笑,明亮的双瞳之中隐隐有水光晃动,朦胧了视线。
宋灏瞧见她眼底泛起的泪光,突然就慌了,急忙抬手就要替她去擦。
明乐却是抢先一步,自己抹了泪,再次扑倒在他怀里,用力用力的搂紧他的脖子,把脸埋藏在他的肩窝里贪婪而甜蜜的大口呼吸。
这一世的她,即使曾经死亡离的那么近,她也都倔强的不曾因为疼痛而掉下一滴的眼泪,可是这一刻却是忍不住的泪水泛滥,怎么都制不住。
因为一直都能听到她的笑声,宋灏起先也没太在意,直至后来觉得脖子被什么濡湿才猛地一惊,迟疑的试着拍了拍她的肩膀道:“这是怎么了?”
“阿灏!”明乐伏在他肩头不肯抬头,声音含笑犹且带着浓厚的鼻音哼了两句:“真好,让我遇到你。”
幸而死过一次,我才能有机会遇到你。
即使曾经兵戎相见,不死不休,即便前途凶险,祸福难料,但是庆幸,无论曾经遭遇了什么我都庆幸,幸而我还活着,否则——
将要何其遗憾,一生里终不得见这世上还有一个你。
这个丫头向来就的倔强而坚强的,宋灏是被她汹涌而至的眼泪震住了,半天没敢妄动。
原以为她哭一会儿就会好的,可是这样听着她又哭又笑的声音,心里就越发七上八下涩涩的难受。
“阿朵?”深吸一口气,宋灏终于等不得,双手用力扶住她的肩膀就要将她从自己的肩头拉开。
“别!”明乐用力搂着他的脖子不放,深吸一口气暂时压下眼泪,闷声道,“我没事,就让我再靠一会儿。”
哪怕只是因为觉得太过幸福而落泪,她终究也不想让宋灏看到。
宋灏犹豫了一下,见她真的止了眼泪,终于也就听之任之的由着她去了。
明乐伏在他的肩头又靠了好一会儿,直到把情绪完全压制住,才认真的抹净了脸上泪痕坐直了身子。
宋灏半天没动,彼时被她靠着的半边肩膀已经有些麻木。
“我没事!”明乐说道,弯起唇角给他一个笑容,一如往常般平和宁静,只是眼圈红红的一片还是留着刚刚哭过的痕迹。
宋灏看在眼里,心里就泛起淡淡的疼。
其实他并不十分明白明乐这来的快去的也快的情绪到底是为什么,嘴唇动了动,本来想问,但见她此刻展颜的微笑,终究还是忍住了。
她既然不想说,他便不去过分的追问。
“傻丫头!”无奈的笑笑,宋灏重新将她拢在怀里抱紧。
明乐半躺在他怀里,仰头与他相视一笑,也没在说什么。
马车一直在不徐不缓的往前行进,明乐闭眼假寐了一会儿,突然想起来什么就又猛地睁开眼,抬手拽了拽宋灏的袖子道:“有件事我一直忘了问你,这一次因为我的事,你和宫里那位已经算是彻底翻了脸,再加上南疆出事,他心里没底,你说这一次回去,他会不会恶向胆边生,索性就一不做二不休了?”
宋灏是孝宗的眼中钉,以前是碍着南疆的兵权,现在南疆的事一点头绪都没,左右加起来,三十万军队一夜之间音讯全无,孝宗若是恼羞成怒,有什么意外之举也在情喇中。
“他不敢动我!”宋灏目光冷峻的看着窗外的风景,手指穿插于明乐发间有一下没一下的替她梳理着一头长发,慢慢说道:“只不过短时间内,最起码在确定南疆那二十万大军的确是葬身火海之前,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放心放我出京的。最起码他还得防备着,一旦那二十万人还在人士,他若动了我,就会受到卢远晟那些人的疯狂报复。”
“是啊,二十万人的军队的确非同小可。”明乐想想也是,遂也就放下心来。
被她起了话茬儿,宋灏也跟着想起了别的事,就从窗外收回目光,垂眸看向她道,“我们大婚的日子,我改在了二月初六。从行程上算,回京之后会留出一两日的准备时间,到时候,武安侯府那边,你还要回去吗?”
宋灏会把时间都卡在路上,是经过深思熟虑之后的刻意安排。
现在孝宗和彭修那两方面都虎视眈眈的盯着,与其回到盛京处于他们的眼皮子底下,还不如一直在路上耗着。这样沿路八千余人光明正大的护卫着,反而比在京城要省心许多。
而至于武安侯府那边——
现在正是争权夺利的时候,宋灏是不愿意明乐再去趟浑水的。
“我自然是要回去的。”明乐说道,唇角带一点淡淡的笑容,窗外的阳光映射进来,落在她扑闪的睫毛上,轻俏灵动一如只金色的蝴蝶。
宋灏无声的笑了笑,似乎也是料到她会有此回答,俯首下去轻轻的吻了吻她的眼睛。
明乐忙是闭上眼,等他的唇移开才反手勾住他的脖子,仰头看着他的脸道:“那里现在一家子的孤儿寡妇,你还担心他们能吃了我不成?”
“呵——”宋灏由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沙哑的浅笑,抬手在她额上一弹,笑道,“你不一口把他们给吞了,那就是他们的运气了,活该烧香拜佛的还愿。只是那是非之所,我确实是不想你再回去那边的。”
“虽说是各怀鬼胎,但是这一次六哥也总算是帮了我不小的忙,我总要给他一个交代的。”明乐撇撇嘴,连是漫不经心的表情渐渐敛去,忽而抬手摸了摸宋灏的一边脸颊正色道,“太后娘娘只有你这么一个儿子,不管政见再怎么不合,她对你的心也是真的。我是可以回宫,从她的万寿宫出阁,可是那不一样,她是要娶媳妇,不是嫁女儿。”
姜太后那里,因为那些迫不得已的原因,和宋灏之间母子陌路多年。
这一次因为这门婚事,她夹在孝宗和宋灏之间,只怕也没少为难。
明乐很清楚,在姜太后的心里其实她并不是最合适的殷王妃人选,但既然她和宋灏已经一意孤行的做了,姜太后毕竟是宋灏的生母,她不能不去顾及姜太后的感受。
宋灏深深的看她一眼,沉默了片刻,才是微微一笑,道:“其实她不管怎样她都不会介意的。”
这些年,隐忍之中,已经失去了多少,其实以姜太后的为人,的确是不会在乎这些虚礼的。
“即使不在乎,到底也是会有遗憾的。”明乐微微叹了口气,爬起来,近距离的又摸了摸宋灏的脸道:“别人怎样都没有关系,起码我们要尽力。”
经过这些年,他和姜太后之间的母子关系已经发展的相当微妙,彼此之间考虑问题第一出发点都是“大局”。
但同时若是换一个角度来讲,也的确是如明乐所言——
姜太后是他的生母,儿子大婚之日总不该让她留有遗憾的。
“好,都听你的!”心知明乐是替他着想,宋灏心里一暖,就是拉过她的手凑近唇边吻了吻她的手心。
一路上安安稳稳,本来七八日的路程,他们足足走了半个月,直到二月初四的正午,宋灏的亲王仪仗才正式抵达盛京。
宋沛和易明爵都提前得了消息,在城门外等候。
己方人马在城门外寒暄一番,然后就分道扬镳。
宋灏和宋沛一行回宫去见孝宗,明乐则由易明爵陪着,被宋灏的人马护卫着暂且返回武安侯府备嫁。
马车里,易明爵抓了明乐的手眉头紧皱,目光深深的看着她,几次张嘴终究还都是神色恼怒的又用力抿住了唇角。
“爵儿!”明乐回握住他的手,语重心长道,“这一次的事谁都不怪,是我自己大意了。而且现在我不是好好的回来了吗?你也不要自责,这跟你没关系。”
“终究还是我大意了。当时就应该让长安和影卫都跟着你的,那么——”易明爵说道,说话间还是意难平,用力的捶了一下桌子。
少年的脸色阴郁,盛怒之下,姣好的容颜都被怒气冲撞的带了几分狰狞狠厉的表情。
“彭子楚是有备而来,根本防不胜防!”明乐不以为然的冷嗤一声,打断他的话,“我倒是庆幸长安他们那天没有跟着我,否则只怕是全都要折在他手上了。”
“我已经都听殷王说了,他居然可以神不知鬼不觉的动用了皇帝的密卫,时候还就爱那么不留马脚的搪塞过去,这个人无所不用其极的手段,当真是叫人防不胜防。”易明爵道,神色凝重。
“这样也好,这次的事儿算是个给我们提个醒儿,以后再对上他的时候小心些就是。”明乐也道,彭修这人欺上瞒下无所不用其极只是其一,但奇就奇在他还可以把这一切的破绽神不知鬼不觉的掩饰过去,在这一点上,就不得不让人堤防戒备。
“我知道。”易明爵点头,顿了一下又补充:“和昌珉公主成了婚,他现在就更是如鱼得水,只怕后面更要有恃无恐了。”
明乐勾了勾唇角,眼中闪过些深意,就没有在这个话题时上继续,转而问道,“咱们这边府上呢?我听说二房和三房之间又闹上了?”
“狗咬狗的把戏,还不就那么回事。”提到武安侯府的事,易明爵就略微放松下来,往身后的软榻上一靠,懒洋洋道,“祖母的意思,是由六哥承袭爵位,但却要逼着三叔他们留下字据,承禀朝廷,如果易明峰的遗腹子是个男胎,将来这爵位六哥就要再传给他们那一房。萧氏信不过李氏,到嘴的肥肉,李氏又哪有吐出来的道理,正闹腾着呢。这几日因为知道你要回来,我就提前两日搬了回来,反正现在易明峰的丧事还没办妥,这事儿也不急在一时。”
因为这武安侯府的爵位,想来萧氏和李氏之间又要一场恶斗了。
易明爵说到这里,脑中灵光一闪突然想到了什么,就又突然翻身坐起来,狐疑的皱眉看向明乐道:“我就说好端端的你干嘛还好回来趟她们之间的这趟浑水,阿朵,易明峰已经死了,武安侯府就是一盘散沙,这件事,你真觉得还有必要插手吗?”
“我不插手,这把火怎么能真的烧起来?”明乐闻言不过冷冷一笑,眼中闪过些笑意轻弹了桌上的空茶杯,一字一顿的缓缓说道:“我就是回来煽风点火的,运气好的话,这一次,应该是能把这里的尾巴彻底清干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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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0章 小产
姐弟俩并没有在彭修的话题上纠缠太久,又随意的聊了些别的。
有宋灏的人马护卫,一路上风平浪静,没有任何的闪失。
一直快到武安侯府的时候,易明爵突然想起了什么,就稍稍正色,对明乐道,“对了,你的嫁衣还有后天大婚需要用到的东西,殷王都派人提前送来了府上。”
提起婚事,对于明爵,明乐心里总是带些愧疚的。
“爵儿!”明乐也敛了笑容,抓住易明爵的手攥在掌中,咬咬唇,迟疑着开口道,“我曾经答应过你,不会和他扯在一块儿——”
“阿朵!”易明爵微微一笑,摇头打断她的话,“都过去。当初我之所以逼你立下重誓,只是怕你会因为祖父还有父亲的事而为难。而现在,既然是你心之所向,我都不会阻止,只要你觉得幸福就好。”
宋灏和孝宗之间的矛盾已经进入白日化的阶段,两者的争端一触即发,明乐一旦嫁了宋灏,那么也就相当于是摆明了立场,站在了宋灏的阵营里。
这是个风尖浪口的位置。
其实从易明爵的私心上来考虑,他是不愿意她处于这样的境地的。
但自从发生了月前的那次事故以后,易明爵更是清楚的知道——
在宋灏的问题上,他已经回天乏力。
当然,如果他一定要坚持,到最后明乐一定会顺从他的心意,放弃嫁给宋灏的打算,但即便是这样,一旦将来宋灏有事,自己还是阻止不了她要做的任何事。
她能为他冒险一次,就能再为他做第二次。
在这一点上,他这个姐姐倔强和强横的意念是任何人也左右不了的。
所以,与其让她抱憾,倒不如这一切就依了她。
易明爵笑笑,语气略一停顿,就又再补充道:“不过阿朵你答应我,以后无论是在怎样的情况下,都一定要保护好自己,不要轻易拿自己去冒险,也不要再让自己受到任何的伤害。别人怎样,我都管不管,我只要你好好的,我只要你活着。这些话,当初我们流落在柳乡的时候是你曾亲口对我说的,现在我也这样告诉你,对我来说,没有什么比你更重要,没有什么比你能平安的活着更重要,明白吗?”
易明爵的言辞恳切,用力的攥着明乐的指尖。
感觉到他掌中温暖而熨帖的温度,就有一种暖洋洋的感觉从心底里一直蔓延,暖遍全身。
这个少年,曾经在她的羽翼庇护之下倔强而叛逆的孩子,为着她也在逐渐的改变,一点一点磨砺掉自己的菱角,学会了隐忍和退让,懂得了权衡和取舍。
“我知道!”明乐会心一笑,拥他入怀用力的抱了抱,“爵儿,你长大了!”
“只是你一直总把我当做小孩子罢了。”易明爵不满的反驳。
两个人各自轻笑一声,就各自退开。
“对了,殷王府送来的聘礼,我直接没叫在府里入库,本来是想等你们大婚当日,和着嫁妆一起再抬回殷王府的,但殷王府前来下聘的管家说,殷王有交代,这些东西让我收了,不要再送入他们府上。”易明爵一边整理着衣衫,一边说道。
“既然他有交代,你就照办吧。”明乐想了一下,马上就明白了宋灏的用意。
现在他们和孝宗已经是势不两立,随时都有兵戎相见的可能,而盛京这里毕竟是孝宗的老巢,回头要打起来,宋灏一旦要暂时离京,多留一份钱财在这京中也是浪费,只会便宜了别人。
“嗯!”其中的弯子,易明爵也能明白个**分,“回头等你出嫁的时候,我就让人随队把东西带走。现在外祖的老宅那里也不是十分妥当,我会直接叫人把东西兑换成现银,折入四海的产业里。”
四海钱庄的分号遍布全国,银钱要通过钱庄的渠道光明正大的流出京城再方便不过。
“就照你的意思办吧。”明乐颔首。
“还有嫁妆,宫里太后叫人送了一份过来。”易明爵道,说着突然一顿,犹豫着瞧了眼明乐的脸色,才又继续:“府上祖母叫人过去问了一次,我给推了。”
老夫人现在对他们姐弟怕是已经开始生恨,就连置办嫁妆这种事,居然还要做表面上的功夫,去问明爵的意思。
想来依着老夫人现在的意思,是恨不能早早的与他们划清界限才好。
“随便她吧,横竖我也稀罕他们那点东西。”明乐淡淡说道。
原以为念着彼此之间的一点骨血亲情和曾经一度老夫人对易明爵的照拂,明乐还不想对他们做的太绝,但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却着实叫人心寒。
易明爵脸上笑容也不觉多了几分苦涩,拍了拍明乐的手背,突然又是话锋一转,调侃道:“你弟弟我的手上现在掌握着大邺国中最大的钱庄,我们的确是不必把那些小钱看在眼里的。除了宫里太后送来的,我又亲自给你置办了一份,暂且存放在外祖的那处宅子上,等明日一早我就叫人搬来侯府,到时候随着送嫁的队伍再一并搬出去。”
明乐莞尔,宠溺的摸了摸他脑后发丝,却是笃定问道:“这是他的意思吧?”
宋灏曾说,要给她一场独一无二的盛大婚礼,事无巨细,想必只在聘礼和嫁妆这两方面上就要大做文章了。
看来她和宋灏之间,真的已经到了心有灵犀的地步。
易明爵心里一声叹息,面上却是不显,“殷王在京城近郊有两座庄子,还有城内没有登录在册的基础产业,前些天周总管把房契地契都给了我,说是借由这次的机会,一并处理掉。用这笔银钱来置办你的嫁妆绰绰有余。”
因为很小的时候就去了南疆,所以在外人看来,宋灏在盛京之内是无甚根基的,现在他把自己名下那些隐秘的产业都一并处理掉,明显是在替未来的战事做打算了。
“这样说来,那些东西到时候也不必在殷王府内久置,回头等大婚的仪式一完,还是由你想办法把全部移出去吧。”明乐思忖着说道,说话间突然想到了别的,就又提了口气,重新抬眸看向易明爵道:“还有我上次交代你粮草的事,咱们虽然储备充足,但是现在京中情况未定,要防着始料未及的变数,切忌,那两处粮仓里的存粮一定要不间断的补充,一定要保证供给。”
“我心里有数,你放心就好。”易明爵慎重的点头。
姐弟俩又闲话几句就到了地方。
“九小姐,到了!”外面赵毅翻身下马,亲自过来给明乐开了车门。
明爵和明乐心照不宣的对望一眼,易明爵就先一步下车,然后亲自扶了明乐下去。
“参见义阳公主!”彼时侯府已经得了消息,由李氏亲自带了众人在门口迎候。
明乐的目光敏锐一扫,除了老夫人和萧氏,其他人却是一个不缺,包括身怀六甲的韩氏都到了。
明乐心里诧异了一瞬,待到看见跪于众人之前的常嬷嬷心里便是了然——
就说在这个时候,老夫人怎么会给她这样的排场,却原来是被常嬷嬷给压着,不得已才做的体面活儿。
“都起来吧,明乐是晚辈,怎好受各位这样的大礼。”明乐面不改色的微微一笑,径自走过去,亲自搀了常嬷嬷起身,道:“嬷嬷怎么亲自来了?”
“前些日子殿下骤然失踪,太后娘娘甚是忧心,这不,听闻您今日回京,就特意叫奴婢前来,带了些药材补品给您调养身子。”常嬷嬷笑道,将明乐上下打量一遍:“殿下似是消瘦了不少,听闻您受了伤,可还要紧?太后让奴婢带了李太医过来,一会儿叫他给您把把脉吧。”
“有劳太后娘娘挂心,是明乐的不是。”明乐面有愧色的垂眸一笑,“太医就不用了,我只是意外受了点轻伤,这会儿已经没有大碍了。只是这段时间我都不在京中,太后娘娘她老人家的身体可还安好?”
“娘娘她还是老样子。”常嬷嬷搪塞着回道,似乎并不想多说,“既然殿下您无恙,那老奴这也便先行告退,回宫去给太后复命了,太后娘娘还等着呢。”
“辛苦嬷嬷了。”明乐也不挽留,稍稍往旁边侧了侧身子。
常嬷嬷屈膝一福,既然一挥手带着李太医和几名随侍宫女一并离开。
待到她走,明乐才又继续往前走了两步,对等在那里的李氏道:“这样冷的天气,三婶儿也别在这冻着了,三嫂嫂不是还有了身子么?要小心将养着才是,都散了吧。”
“殿下说哪里的话,这都是臣妇等人的本分。”李氏陪着笑,讪讪说道。
因为上回对老夫人下毒的事儿落了把柄在明乐手上,此刻再见明乐,她就显得小心翼翼,局促的很。
明乐也没兴致和她多打交道,淡淡扫了她一眼,就先越过她去往门里口。
李氏被晾在了那里,心里顿时就有些没底,犹豫了一下,急忙咬牙跟上,解释道:“你祖母和二婶都在病中,太医吩咐了不能受凉,所以没能亲自来接你,你可别见怪。”
她跟萧氏之间,早就是相看两相厌,萧氏不出现也在意料之中,而老夫人——
却分明是摆明了立场在与她示威呢!
“祖母是长辈,当然是该我去看望她的。”明乐不以为意的淡淡说道,脚下步子不停,快步往里走。
今时不同往日,彼此之间也不复亲厚,李氏倒是接不来茬儿,只能硬着头皮跟着。
明乐目不斜视的往里走。
要去后院,一则从正厅直穿过去,要么就饶一绕,从旁边的小径只就进后花园。
平时进出,除了老夫人,其余的后宅女眷都习惯直接从花园里走,但是这一天,李氏却故意引着明乐往厅中走去。
其实进门的那一瞬明乐就已经看到正厅门匾上高悬的白绫,毫无疑问——
里头易明峰的令堂还没撤呢!
知道李氏是有意为之,明乐也不点破,只就跟着她径自走了进去。
此时距离易明峰的大去之期已有月余光景,因为没有寻到他的尸骨,便设了衣冠冢安葬。
按理说,灵堂是摆七七四十九天的,但是武安侯府这样的豪门大户,家主过世最多也就只有头七在大厅设灵,之后就要移回自己的院子里供奉。
明乐举步进去的时候,只见里头素纱飘荡,整个屋子里显得阴森而空旷,只有两个丫头裹着素服跪在灵前烧纸钱,萧条而冷清。
明乐在门前止步,似笑非笑的扭头瞧了身边的李氏一眼。
“你三哥的令堂!”李氏尴尬的笑笑,解释道:“兰香居里的那位说什么也不让撤,咱们都拗不过她,也就只能任由这么放着了。”
“天下父母心,人之常情。”明乐淡淡说道,脸上没有任何特殊的情绪流露。
李氏把她引来,本就是为了借题发挥的,见她不肯中计就有些急了,张了张嘴刚要说什么,明乐却没等他开口已经侧目对身边雪雁道:“你去替我给侯爷上一炷香吧,我和他到底也是堂兄妹,如今他遭此不幸,我给他上炷香,也是应该的。”
明乐姐弟和二房之间苦大仇深,李氏见她如此,胸口一堵,反而没了话说。
“是,小姐!”雪雁应声,去旁边的桌子上点香。
明乐于是不再多留,径自从旁边穿行过去,出了正厅,穿过回廊进了后面的花园。
一路走来,李氏见她这样一副冷冰冰软硬不吃的模样,心里甚是焦急,但又因为知道自己在她面前不讨喜,犹豫着也不敢多言。
进了后院,明乐先打发了随行的侍卫把行礼送去菊华苑,自己则是带着雪晴去老夫人处请安。
李氏一路陪侍,谨小慎微的也不敢多言。
明乐去到寒梅馆的时候,却发现院门紧闭,虽然隐约能够闻到里面梅花清洌的香气,但那整个院子里却都死气沉沉的,一点动静也没有,跟一座无人居住的空宅没什么两样。
明乐对雪晴使了个眼色,雪晴会意,走上前去敲门。
李氏这才找到机会上前,满面愁容的叹息道:“自从你三哥出事以后,你祖母就病下了,这都将近一个月了,谁也不见,我看这一趟,你怕是白来了。”
说话间,院子里已经有人听闻了动静开了门。
采荷从里面探头出来。
见到是明乐,采荷似是愣了一下,然后才匆忙从门缝里挤出来,随手带上门之后才对明乐屈膝拜下道:“奴婢给九小姐请安!”
“起来吧!”明乐道,目光却是越过她去,面无表情的看着紧闭的院门,“我来探望祖母,你替我通传一声吧!”
“回禀九小姐,老夫人近来身子不适,说是不见人,这会儿又睡下了。”采荷忐忑道,说话间时不时就拿眼角的余光偷偷去打量明乐的脸色。
这位九小姐一直就难应付的很,尤其现在今非昔比,顶着个义阳公主的头衔,还马上就要被册为殷王妃。
采荷心里惴惴不安,不住的盘算着后面要如何搪塞。
却是不曾想,明乐闻言却丝毫没有为难,只就淡淡的“哦”了一声,抬眸对雪晴道:“常嬷嬷不是送了好些药材补品过来吗?回头你去看看,有合适祖母用的,给送些过来。”
说完,就再没有片刻迟疑的转身就走。
采荷张了张嘴,面色尴尬的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直到明乐等人的背影消失在小径尽头,才面有忧色的开门进了院子去给老夫人复命。
“走了?”听了采荷的通禀,老夫人面无表情的冷哼一声。
“是!”采荷战战兢兢,头也不敢抬的老实回道:“九小姐说是回头叫人送些补品来给您补身子,然后才走的。”
老夫人的心思,采荷也能揣摩一二,但是几次三番下来,她们这些做下人的却是真心不想老夫人会和明乐对上,所以言辞间就极力的试着挽回,大事化小。
老夫人拿眼角的余光瞥了她一眼,语气还是没有什么波动的又在问道,“三夫人跟着她一起走的?”
“是!”采荷回道。
虽然萧氏和李氏现在都不讨老夫人的欢心,但自易明峰死后,李氏就又重新活泛起来,最近又隐隐有了不安分的势头。
老夫人的眼神阴郁,闭目捻着佛珠,过了一会儿才摆摆手道:“你先下去吧!”
“是!”采荷谨小慎微的应着,小心的带上门退了下去。
“老夫人!”待她走后,旁边的黄妈妈才忧心忡忡的开口道,“你还是不要和九小姐置气了,她终归只是个孩子家,而且隔日就出嫁了,您不喜欢她,以后少来往就是了。”
“隔日就出嫁?那你以为她今天是回来做什么的?”老夫人没有睁眼,靠在软枕上语气嘲讽,“上一回撺掇她那个丫头都敢对我下手了,你以为她的眼里还有我这个祖母?有咱们这座武安侯府吗?”
想到上次被长平迷晕了又被从墙头丢出去的事情,老夫人的胸口就压了一口火。
她出身官宦之家,嫁过来武安侯府就是一家主母,多少年来的高高在上说一不二,不曾想到头来一个丫头竟敢欺辱到她的头上来!
“老夫人您是说——”黄妈妈一惊,不可置信的瞪大了眼。
“哼!”老夫人冷冷一笑,“那个丫头的性子我还不知道吗?因为早些年凡儿的事,她心里可是憋足了劲儿,所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过了明日,她一旦是出了我易家的这道门槛儿,再要把手伸进来就不容易了。斩草除根,这样简浅的道理,难道你不懂。”
“这——”黄妈妈不由的勃然变色,结结巴巴道,“您是说——您是说少夫人那里——”
“叫人去给我仔细的盯着!”老夫人厉声说道,“就明着传我的话下去,就这么两日的光景,雅竹轩那儿里外都叫他们给我小心的伺候着,韩氏和她肚里的孩子若有个闪失,我扒了他们的皮。”
说明乐是冲着韩氏肚里的孩子来的,黄妈妈心里总归是不大相信的。
她张了张嘴,但见老夫人满面的怒容,终究还是把要到嘴边的话给咽了下去,叫了采荷进来,把老夫人的话传了去。
老夫人闭目很是盘算了一阵,然后才阴着脸扭头对黄妈妈道:“叫人给我盯着她的院子,还有老三媳妇那里,她们要是再敢在我的眼皮子底下起幺蛾子,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老夫人您是不是想多了,六少爷那里还仰仗着您呢,三夫人她怎么敢?”黄妈妈扯过旁边的薄被给老夫盖在膝上,一边劝道。
易明威的出身毕竟是太低,即使易明峰的遗腹子暂时不能构成威胁,但是前面挡着一个易明爵,他想要上位就不容易。
而现在就唯有老夫人能压得住这件事了。
“你当她心里不明白吗?老六那里她是要顾忌着我,可如果——”老夫人端起桌上的参茶呷了一口,放下茶碗之后眼中就跟着闪过一抹冷光,嘴角肌肉抽搐着一个字一个字道:“所有的后顾之忧都没了呢?”
因为易明威的身份被老夫人所厌弃,所以眼下即使他因为不想看易明爵上位而不得已赞成易明威来承袭爵位,但却依然留了后手,要三房的而立下字据,将来还要把这个爵位还给二房。
可是如果二房这边的指望没了呢?
那么也就相当于断了老夫人的后路,以后她再想拿捏三房李氏那些人就全然没了筹码在手。
黄妈妈是个心眼实诚的,被老夫人这样一提才突然明白了这一层的关系,顿时就吓的手脚冰凉——
怪不得明知道九小姐不待见她,三夫人还要舔着脸去往上贴,难道真如老夫人所言,那两个人起了同样的心思,要斩草除根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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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乐从寒梅馆折返,让雪晴去告知易明爵晚上到她那里一起用完膳,然后就径自回了菊华苑。
她的态度十分冷淡,李氏却一直任劳任怨的跟着,一直到了菊华苑的大门外还没有告辞离开的意思。
明乐在门前止步,终于回头给了她一个正眼,道:“你跟着我这么久,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是你我之间,实在是没有开口的必要了。我也没有那个心思翻旧账叫你难堪,你走吧!”
明乐说完,继续转身就走。
“乐儿!”李氏一急,再顾不得许多,急忙一个箭步上前拉住她。
明乐眼中闪过一丝不耐的情绪,皱眉去看她抓在自己袖子上的那只手。
李氏被她的眼神惊的心里一凉,却还是大着胆子没有松手,定了定神道:“你先别急着走,我就说几句话。按理说只冲着这一次老夫人对爵儿做的事,以你的性子,怕是都不屑于再跨进这易家的门槛一步。我也知道,之前我做了对不起你的事,没脸再到你的跟前来讨人情。可是老夫人也确实是太偏心,那易明峰都没了,她还一门心思的偏着二房。我就是不甘心,我知道你也不甘心,既然你回来了,这一次我帮你一把,我们合力把那个后患给除了!”
果不其然,这武安侯府里头还是相当的热闹。
明乐面无表情的冷冷看着她,却是玩味着反问道:“那除了以后呢?”
原以为明乐对萧氏那些人恨之入骨,自己这时候前来献计必定正中下怀。
却不曾想明乐问都不问,反而一阵见血的戳到她的软肋。
李氏脸上的表情一僵,愣了片刻才急忙调整好情绪道:“乐儿你误会了,我——”
“我没有误会,你心里是怎么想的我也一清二楚。而你想要探我的口风,也是不可能的。”明乐又一次冷冷的打断她的话,一甩袖将她的手从自己的衣袖上拍开,然后才又慢条斯理的继续道,“我还是那句话,看在七姐的面子上,我这一次回来不是针对你的,但是你也知道我的脾气,所以,别做让大家为难的事。这样相安无事,对咱们彼此都好。”
“嗯?”明乐说完,又再深深的看了萧氏一眼,然后就唇角一勾,利落的撇开她,推门进了院子。
李氏被她最后那个含笑却阴霾的眼神吓了一身的冷汗,直至眼前的大门砰地一声合上才猛地惊醒。
为了出去后顾之忧让易明威顺利的承袭爵位,这些天她无时无刻不在盘算着要如何除去韩氏肚子里的那块肉,但是又怕老太婆因此和她翻脸,左右等着机会,好不容易等到一个能压制住老太婆的人出现,却不曾想贴上来又碰了一鼻子灰。
易明乐会在这个时候回府,这机会千载难逢。
不行,一定不能就这么轻易错失过去!
李氏暗中捏了捏拳头,满脸怨气的狠狠瞪了一眼菊华苑紧闭的大门,然后才是一咬牙转身快步的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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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过三更,武安侯府东南角的一处院子里突然传来一声惨叫,紧跟着院子里无数的灯火亮起,嘈杂混乱成一片。
老夫人闻讯赶到雅竹轩的时候,梁大夫已经先一步被人请了来。
萧氏住的地方离着这里近,也早到一步,在里面帮忙。
老夫人进门,就听到里面韩氏哀哀的痛呼声。
那声音并不太高,还是听的老夫人全身的肌肉一缩,几乎是被上百根针刺透了耳膜,险些被那声音震的软了腿脚。
“少夫人怎么样了?”见到负责服侍韩氏日常起居的王妈妈端着热水从外面进来,老夫人急忙问道。
“这——奴婢也不知道。”王妈妈急的两眼泪花,“睡觉前还好好的,可是这睡到半夜,少夫人就突然说肚子疼,然后——”
王妈妈慌乱之下有些语无伦次,正急的跺脚的时候就听里面萧氏尖锐的厉声嚷道:“王妈妈,你磨蹭什么,还不把热水端进来。”
“哦,来了!”王妈妈急忙应道,再容不得和老夫人多言,急忙就端着脸盆进去。
老夫人紧跟着就要往里走,却险些被从里面出来的一个丫头撞到。
“老夫人,您还是别进去了。”黄妈妈急忙扶她坐到旁边的椅子上,“二夫人在里面看着呢,您歇一会儿,梁大夫也来了,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
黄妈妈一边安慰,一边想到下午老夫人说过的话,心里却忍不住一阵一阵的发抖——
如果真如老夫人所言,那么这一次,韩氏的肚子怕也只能是凶多吉少了。
老夫人睡到半夜突然被叫起来,本来脑子就有些混沌,到了这里再被怒气一冲,就更有些乱了分寸,沉着脸坐在那里一声不吭的捻佛珠。
不多时其他各院的姨娘连带着易明菲和易明珊也都一并赶了过来。
花厅内外集了好些人,所有人都大气不敢出的垂首站着。
屋子里丫鬟婆子来来往往,忙的团团转。
韩氏的哭声断断续续的传来,压在每个人的神经上,气氛紧迫异常,所有人都大气不敢出。
一直约莫半个时辰之后梁大夫才满头大汗的从里面出来。
“怎么样了?”见到梁大夫出来,老夫人立刻从椅子上跳起来,满是切盼的问道。
从心理上,她还是一直都十分中意并且记挂着易明峰这个孙儿的,虽然从目前的局面上估算他是凶多吉少了,但是对于韩氏的这个肚子,爱屋及乌,她也还是十分看重的。
“老夫人节哀!”梁大夫一筹莫展的摇了摇头,叹息道,“少夫人她,小产了!”
“什么?”老夫人骤然瞪大了眼,然后紧跟着就泄了气,一屁股坐回了椅子上。
“少夫人的孩子没了!”梁大夫又是重重一叹,拱手退出到外屋去写方子。
老夫人的脸色铁青,手里佛珠攥的咯咯响。
黄妈妈几次想要开口去劝,却都找不到合适的机会开口。
一时间整个厅中的气氛压抑沉闷到了极点。
老夫人兀自沉着脸一声不吭的坐了好一会儿,然后突然把手里的佛珠往桌上一拍,目光锐利的扫视众人一眼,怒声道:“九小姐呢?去给我把她叫过来!”
几个丫头被吓的浑身一颤,一时忘了反应。
还是易明菲先反应过来,侧目对身边书蕾小声道,“你去帮忙把九妹妹请过来吧!”
说着就用力握了下书蕾的手。
书蕾会意,用力的点了下头,然后一路小跑着去了。
彼时明乐房中也是灯火通明,于暖阁的土炕上摆了一盘棋局与一华服的绝色女子对弈,一边听着雪雁禀报雅竹轩那边的情况。
“大夫说韩氏小产了。”雪雁最后说道。
“知道了!”明乐弯唇一笑,挥挥手示意她下去。
“是你意料之中?”对面的华服女子手里拈一枚棋子,秀眉拧起,隔着棋盘看她。
明乐笑笑,算是默认,落下一子之后才是莞尔一笑抬头对上她的视线道:“如果你真感兴趣的话,不如猜一猜,这一次是谁出的手?”
“你想要斩草除根,自己动手干净利落,何必借刀杀人这么麻烦?”那女子却是不甚赞同的皱了皱眉头,“万一一着不慎,反惹一身骚就说不过去了。”
“我有我的原则。”明乐不甚在意的微微一笑,拂了棋盘,挪到炕沿上去穿鞋,“有些人即使我不想看到,也不会亲自出手,但若是他命该如此,我自然也不会觉的惋惜。”
稚子无辜,就算是易明峰的遗腹子,她亦是不会亲自出手,只奈何——
不想看到那孩子出世的人不只她一个。
华服女子闻言,娇媚的容颜上闪过一丝不自在的表情,然后急忙收摄心神镇定下来。
明乐穿了鞋,紧跟着书蕾就到了。
“娘娘不妨多歇一会儿,我先行一步。”明乐去了大氅披上,回头对那华服女子露出一个笑容,然后带着雪雁和雪晴两个出了门。
到雅竹轩时,里头已经挤满了人。
明乐进门第一眼就看到满面阴沉坐在首位上的老夫人,然后目光四下一瞟。
易明菲和她四目交接的时候突然目光一闪,不自在的别过头去。
明乐不动声色的一圈打量下来——
她没有看到李氏在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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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1章 我相信你
“下午的时候我去寒梅馆看过祖母,采荷说您身子不适,这会儿可是好些了?”不等老夫人开口明乐已经率先说道,径自走过去捡了张椅子坐下。
“这个时候是说这些的时候吗?”老夫人冷然的一拍桌子。
毕竟现在还没有任何明确的证据直接指向明乐,眼见着老夫人这架势是要把持不住,黄妈妈急忙上前一步,先对明乐说道,“九小姐,这三更半夜的把您吵醒了真是对不住的很,可是三少夫人这里突然出了事,老夫人也是一时心慌没了主意,不得已这才请了诸位姨娘小姐一起过来,您可千万别见怪。”
说话间,她就悄悄的拉了下老夫人的袖子。
明乐这一次回易家,老夫人从一开始就笃定了她是别有居心,但这被黄妈妈一打岔,这也才找回点狼——
以这个丫头现在的身份,即使证据确凿,要翻脸的话她都得掂量,别说目前为止还只是一个猜测。
因为认定了这事儿和明乐有关,而又一时不得借口发作,老夫人强压下一口气,胸口都被堵的隐隐有些难受,冷冷的往旁边别过脸去,喝了口茶做掩饰。
“你三嫂的孩子没了,你去看看她吧。”老夫人说道。
彼时明乐正端了茶碗,垂眸专心致志的拢着杯中茶叶,闻言却是头也没抬的淡淡说道:“还是让七姐姐去吧,我去,怕是不合适。”
“你这是什么话?”老夫人猛地撂了茶碗,刚刚平息下去的火气噌的就又蹿了上来。
“我说是实话。”明乐却不买她的账。
下午她回府之后,之所以会去寒梅馆,说白了,那就算是给了老夫人最后一次机会,既然对方不肯领情,到了这会儿——
想要再端出她长辈的架子来压自己?
门都没有!
“孙女尚未出阁,对这些事情不甚了解,进去了也帮不上忙,省的添乱,里头不是有二婶在吗?难道祖母还怕她会亏待了三嫂嫂?”明乐说道,垂眸钱啜了一口茶。
茶叶的味道,她一向都不怎么适应,只奈何入乡随俗,时不时总要捧着茶碗做做样子。
此时一口茶水入口,明乐就是不易察觉的皱了皱眉头。
“你——”老夫人终究还是激怒了,一手按着桌角就要起身。
“老夫人,您消消气!”黄妈妈见状,急忙将她拦下,紧张的抓着她的手劝道,“老夫人,这九小姐眼看着就要出阁了,三少夫人这里见了红,不吉利,若是冲撞了新人就得不偿失了。”
黄妈妈这话,意在提醒老夫人要顾及着宋灏和姜太后那方面的关系。
然则老夫人正在气头上,脾气却是压不住的,闻言就更为恼火,声音尖锐的冷风道:“要出阁?就算是出了阁,她也还是我易家的女儿。你看看她这都放肆成什么样子了?这会儿就不把我这老太婆放在眼里了是吗?”
老夫人说着,情绪渐渐的就有些失控。
在场的除了明乐和易明菲,其余都是在府里没什么存在感的姨娘和下人。
明乐不为所动的安然坐着,易明菲在旁边看着,终于还是忍不住,走上前去小声劝道,“祖母,您身子不好,切莫要动怒,九妹妹也不是顶撞您的意思。二伯母不喜欢九妹妹您是知道的,三嫂刚失了孩子,正是伤心的时候,万一这个时候再让二伯母再给惊吓到,就不得了了。”
“是啊,老夫人,七小姐说的对,您就消消气吧。”黄妈妈也附和着说道。
老夫人知道,黄妈妈这是在给自己铺台阶,虽然心里怄着气,但终究也还是勉强的压制住情绪。
“你母亲呢?怎么没见她来?”深吸一口气,老夫人突然转向易明菲问道,这样一问之下也才骤然发现,竟然到了这般时候,李氏都不在场。
易明菲用力的握了下袖口,然后才是垂眸小心的回道:“傍晚的时候母亲染了风寒,睡下了,我就没让周妈妈叫她。”
她竭力的让自己的神情语气看起来自然一些,但到底也是不经常撒谎的闺阁少女,言辞之间多少还是有些不自在。
老夫人是何等精明的一个人,立刻就察觉出一丝异样。
“病了?”老夫人狐疑的反问,那目光阴测测的,锐利如刀锋一般盯着易明菲的脸。
易明菲的脸色有些涨红,似乎是不敢抬头去正视她的目光,只就用力的点点头,回道:“是的!”
老夫人心里想着下午那会儿丫头的回话,说是李氏和明乐在菊华苑门口拉拉扯扯很是嘀咕了一会儿,越是这么想着,再加上这个节骨眼上李氏意外缺席,就更让她笃定了心里的猜测。
八成是如自己料想中的一样,是李氏那个贱人勾结明乐一起下的手。
否则明乐那么久不在家中,兰亭阁韩氏这里又得她的吩咐里外看管的很紧,就算是明乐有心,如果没个人和她里应外合,她就算是有心也未必能够成事。
恨只恨,明明已经防范的那样严了,最害怕的事情还是没能避免。
想到韩氏肚里的孩子,老夫人就心头更难当,突然就红了眼圈儿。
黄妈妈最是明白她的心思不过,见状眼睛里也蓄了泪,低声的安抚道,“老夫人,这都是命,看来那孩子是和咱们侯府没有那样的缘分,您可要想开些。”
老夫人垂眸不语,心里百感交集,正是伤心的紧。
“什么是命?我偏偏就不信这个命!”就在这时有人尖着嗓子嚷了一声。
众人循声望去,却是萧氏被两个婆子用藤椅从里面抬了出来。
出来之后,她的目光就死死的盯着明乐,说话却是对着老夫人的:“母亲,我们孤儿寡妇的,在这府里本来也就没什么指望了,只求这最后一点安僧所。现在峰儿已经去了,可却还有人连最后的一条生路都不肯给咱们留,一定要赶尽杀绝。您是一家之主,今天在这里,当着这一家老小的面,我就只要您一句话,您要不要替我们做主?”
她的语气愤恨,没有一个吐出来都含枪带棒,恨不能当场就将明乐给生吞活剥了。
其实都不用言明,那话中深意所有人都看的一清二楚。
“你这是什么意思?”明乐手里端着茶碗并没有放下,只就稍稍抬了下眼皮,也不等她点明,就语带嘲讽的先一步开了口。
“我是什么意思你心里头明白!”萧氏由鼻息间哼出一声冷笑,目光阴测测的看着她。
两个人,四目相对。
一个清冷决绝,一个疯狂愤恨。
紧跟着萧氏就是一扭头,霍的向老夫人看去,声泪俱下道:“母亲,不是我多疑,而是媳妇她的胎象一直很稳,这都过了头三个月的危险期了,太医也说只要安心静养就好的。这段时间咱们府上都相安无事,平平安安,怎么这么巧,偏生的九丫头一回来就出了这样的晦气事儿?这由不得儿媳不往那个方面想。”
老夫人一手按着桌上的佛珠,死沉着脸一语不发。
“听你这话的意思,倒是我今天不该进这易家的门了?”明乐反问,语气同样的森冷冰凉,不留余地。
“全都给我住嘴!”老夫人听着两人争执,终于忍无可忍的一拍桌子,黑着脸怒道。
明乐冷嗤一声,继续垂眸抿茶。
而萧氏,没了易明峰已然是没了指望,这会儿连韩氏肚里的孩子都没能抱住,她人被逼急了,对老夫人的脾气也是视而不见。
“母亲!”萧氏冷冷一笑,忽而目光锐利的转向老夫人,“今天这件事,我绝对不会善罢甘休。我知道这个丫头马上就要攀上皇亲了,您心里对她是有忌讳,可是我赤脚的不怕穿鞋了,都到了今天这样的局面,横竖我们这孤儿寡妇的是没了后面的指望。今天您若是能给我一个满意的交代也便罢了,否则——”
萧氏说着一顿,阴测测的又是冷笑一声,才语带威胁道:“今天除非你把我打杀在这里,要不然我不怕告到京兆府,哪怕是御前,也一定要替我未出世的孙儿讨要一个公道。我可不管她是义阳公主还是殷王妃,我只要我孙子的性命!”
易明峰死在南疆的任上,虽然萧氏并不知道他身上背负了孝宗多少的秘密,但自从他失踪并被推测是已经遭遇不测之后,孝宗对他还是大家封赏,给了最体面的排场让他风光大葬的。
萧氏就是抓住了这一点,利用孝宗的态度又再将了老夫人一军。
老夫人对她也早已经深恶痛绝,这会儿再被她威胁,自是恨不能将她抽筋剥皮。
“好啊,你们一个个的都长本事了,全都能在我这老太婆的面前耀武扬威了,看来我真该是早早的咽了气,好给你们这一个个的腾地方。”老夫人一个字一顿的冷声说道,说完却也不等其他人反应,一手撑着桌子起身,风风火火的就朝门口走去。
因为事出突然,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愣在那里。
“母亲!”萧氏最先反应过来,见她是要甩手,愤恨之余嘶声尖叫,其音凄厉,震得人头皮发麻。
老夫人却是头也不回,一直到前脚跨出了门槛才道:“不是说老三媳妇病了吗?这里的事暂且先搁一搁,都先跟我去雅竹轩探病去!”
几次交锋下来,她也知道明乐这个丫头不好惹,既然她的有备而来,要拿她的把柄只怕不容易。
既然这样,从李氏那里下手反而是个更好的突破口。
虽然现在易明峰的遗腹子没了,这爵位就只能交由易明威来承袭,但李氏再次触了她的逆鳞,她就再不能容忍。
老夫人走的风风火火,其他人都很是反应了一会儿才急忙跟上。
老夫人这明显就是捉贼拿脏的架势,所有人也都不是傻子。
萧氏的脸色却还不见喜色,又再狠狠的瞪了明乐一眼,然后才沉声对伺候她的婆子使了个眼色。
马上就有两个身材健硕的婆子上前,抬着她的藤椅跟着去。
明乐是一直等到厅里所有的人都走了,这才搁了手里茶碗,满条的整理着裙摆起身往外走:“走吧,我们也去看看!”
“是,小姐!”雪雁和雪晴屈膝应道,跟在她身后往院子里走去。
因为出来的晚,彼时老夫人等人已经走出去老远,灯火掩映,遥遥的在花园里蔓延出一条星星点点汇聚而成的火龙。
明乐带着两名婢女,慢悠悠的出了兰亭阁的大门,刚一迈过门槛儿,雪雁就是瞬时凝神全身散发出浓烈的杀意,一个箭步往旁边窜出去,紧跟着单手撑住左侧门边的石狮子,身手利落的翻过去。
“什么人鬼鬼祟祟的?”雪雁沉声喝道,下一刻缓慢从石狮子后头退出来的时候,右手之下已经稳稳的卡住了一个人的脖子。
“放开她吧,她是在等我。”门口的灯光昏暗,明乐却不等她们从那石狮子的阴影里完全退出来已经语气淡漠的开口道。
雪雁防备的又再看了被她拿在手中的易明菲一眼,然后才是恭敬的躬身退下,“是,小姐!”
易明菲被她方才那一招狠辣的锁喉功惊的满脸虚汗,虽然勉强支撑过来,双腿也还有些发虚。
“去旁边守着吧。”明乐对雪雁和雪晴吩咐道,说着款步下了台阶。
两名婢女顺从的退到花园的入口把守住,防止外人接近。
一直到明乐下了台阶走到她面前,易明菲都还是惊魂未定的捂着脖子大气不敢出。
“九——妹妹!”缓了口气,易明菲才勉强压制住情绪开口。
“说吧。”明乐开门见山的直接说道,语气并不热络。
她虽然没有因为李氏做的事而迁怒到易明菲,但说到底,她和易明菲也是完全彻底的两路人,彼此之间多有交集,对谁都不是好事。
易明菲咬着下唇神色复杂的看她,迟疑了一下,道:“我母亲不是得了风寒。”
“我知道!”明乐莞尔,好整以暇的瞪着她继续。
许是她的神色太过漠然的缘故,着实准备再怎么充分,易明菲还是有些把持不住,突然就有些急了,神色也略微慌乱起来。
明乐见她走神,就微微提了口气,重新开口:“我知道你有事找我,七姐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吧,回头到了三婶那里再不见你跟我的人,只怕又是一笔糊涂账,需要有的解释了。”
“我——”易明菲用力的咬了下下唇,应该也是在心里提前演练了无数遍,所以虽然略有迟疑,但是在开口的时候这个素来温柔内敛的女孩儿也十分的果断和坚决。
“今天这里的事不是我母亲做的。”易明菲道,神情紧绷,出口的每一个字都紧凑而利落,“下午的时候我看到她去找你,后来她一回雅竹轩,我就让周妈妈把迷药搀在她的茶汤里头哄她喝下去了,雅竹轩上上下下都可以作证,自打入夜以后,她就一直昏睡不起,也没有见过任何人,三嫂这里的事情,和她没有关系。”
因为是头一次做这样事,所以即使下手的对象是她自己的母亲,而她也只是出于一番好意,易明菲说着还是忍不住的紧张,手心冒汗,说话间又是目光片刻不离的盯着明乐的眼睛查看她的反应,仿佛生怕自己的话不够说服力,让她相信一样。
明乐看着她脸上异样矛盾而急切的表情,不知道为什么,本来平静无波的心境里突然就添了几分怅惘的情绪。
“我一直都以为你不懂这些。”明乐无声的笑笑,语气半真不假。
易明菲脸上的表情一滞,然后便是垂眸下去苦涩一笑,绞着手里的帕子低声道:“自小在这样的深宅大院里长大,我什么事情没有见过。我不出手,不是因为我什么都不知道,而只是自欺欺人的回避,因为我不想害人。”
因为不想害人,所以她宁肯一直懵懂着,装作对这一切的人情世故阴谋算计都不知情。
又有谁会在乎,这个女孩儿,在这样单纯而卑微的生活着的同时,内心里到底承受了什么。
明乐知道,如果当年她也能如易明菲这样固执的“单纯”下去,也许现在的生活不会过的很如意,但至少也不会刀光剑影的经历这么多。
可人与人,终究还是不同的。
她不能放下亲人的仇恨,所以不得不一而再再而三的主动出手,去博得她需要的一切。
想着这些年来的际遇,明乐不觉的微微失神。
易明菲深吸一口气,再次抬眸看向她,恳切道:“不管之前我母亲找你的时候跟你说了什么,今天晚上的事确实和她没有关系,你相信我!”
“我相不相信有什么关系?”明乐回过神来,往旁边诺开两步,淡然笑道,“这些话你应该对祖母去说的不是吗?为什么先来告诉我?”
“我——”易明菲脱口说道,紧跟着却是欲言又止,目光闪躲的垂下头去。
“呵——”明乐似乎是料准了她会是这样的反应,突然就漫不经心的笑了笑,字字清晰道:“因为你跟祖母一样,都对我此次回府的目的有所怀疑。也是,我和易明峰那些人不共戴天,怎么可能不把这个后患铲除?而你母亲曾经的罪过我,你怕我会顺水推舟把这件事栽到她的头上,让她来给我做替罪羊,所以你只能先下手为强,替她证明她的清白。”
“我只是想要替母亲开罪而已。”易明菲紧紧的皱着眉头,每一个字都很认真。
这个角度看过去,她就只能看到明乐的小半个侧脸,那少女看上去那般冷漠决绝而不近人情,可是——
“我知道,今天晚上的事也和你无关。”深吸一口气,易明菲说道,每个字都掷地有声,仿佛是为了叫人相信她的诚意,而倾注了所有的感情和力气,“我知道你不会无缘无故的回来,但是我也知道,即使你和三哥哥他们再怎么势不两立,你也是不会对三嫂的孩子出手的。”
人生最大的悲哀,莫过于到了一个四面楚歌的境地,身边却没有一个人愿意相信你。
曾经一度,她遍尝人世冷暖,而重新回到这方天空下,却又仿佛得了天之眷顾——
她有了明爵,有了宋灏,现在,还有一个明明在看到她满手血腥的样子之后还恳切执着的对她说相信的易明菲。
心里突如其来的暖了一下,明乐重新侧目看了易明菲一眼,缓缓牵动唇角露出一个笑容,“你只说对了一半,虽然的确不是我下的手,但——那也的确是我此次回府的唯一目的。”
易明菲闻言,脸上的表情突然僵硬了一瞬。
也不知道是不是被吓着了,似乎脸色也跟着苍白了几分。
明乐重新举步回到她的面前,莞尔一笑道:“不过就冲着你刚才的那句相信,你说吧,趁着现在我还在易府,只要你的要求不是太过分,我会尽力。”
许是她答应的太过爽快,易明菲反而有些无所适从。
“嗯?”明乐见她失神,就挑眉递给她一个询问的眼神。
易明菲死死的捏着手里的帕子,似乎是费了好大的力气才鼓足了勇气抬头对上她的视线,一个字一个字的说道:“分家吧!”
这一回却是轮到明乐愣住。
易明菲说完,又好像是怕她会拒绝一般,急忙又再补充道:“我在这府里人微言轻,说什么都是枉然,乐儿,我知道你可以,你帮帮我,想办法让祖母答应分家吧。”
易明菲说着,就一扯裙摆,噗通一声跪在了明乐的脚边,拉着她的手继续道:“这些年,就是为了侯府的这个爵位,母亲她已经做了太多的错事,父亲和六哥都劝过她许多次,可是她什么话也听不进去。我想过了,没有别的办法,只有这一条路。只有把我们这一房从侯府的族谱里分出去,这样才能彻底断了母亲的念想。”
她说的急切,因为情绪波动太大的缘故,一张小脸都被涨的通红。
明乐的手被她拽着,看着她眼中热忱而急切的表情,心里突然就有那么一丁点儿五味陈杂的感觉。
“你真的想好了吗?”敛了笑容,明乐弯身去拉了她起身,“其实不管三婶儿现在在祖母那里是怎么的不讨喜,但是现在她都没的选,这个爵位一定会是六哥的,只要六哥承袭了武安侯的爵位,那么你也会水涨船高,成为武安侯府名正言顺的千金小姐,再不是附属之下的三房嫡女。而一旦把你们三房从侯府这一支的族谱上分出去,即使三叔经商有道腰缠万贯,脱离了侯府的羽翼庇护,你就是个一名不文的商人之女。你是知道,在大邺,虽然没有官民不婚这样的明确的法律条文,但在习俗上还是将就门当户对。一旦促成此事,你日后在婚姻上的前程也就要大打折扣。”
易明菲今年已经十五,眼瞅着就要及笄,婚事可以说是已经刻不容缓。
明乐自己虽然不信奉门当户对这些,但易明菲作为一个深宅大户养出来的闺秀,一直以来都把日后的婚姻看做女子这一生唯一的出路。
所以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来,的确叫人震惊。
“我说这样的话,你或许会觉得我是口是心非,可是事到如今,我也已经看开了。”易明菲苦涩一笑,抬头迎上她的视线,眼睛里却是带了几分轻微的笑意的,她拉着明乐的手,她说:“要这些虚名做什么?咱们这座侯府,不管是嫁进来的,还是生在这里的女人,哪一个不是看着光鲜,可是勾心斗角争名逐利之下还剩下什么?二伯母?我母亲?乃至于看上去风光无限的大姐姐,哪一个是真的过的舒心惬意的了?日后就算我凭借这侯府的背景嫁进了豪门大户,保不准也要过这样勾心斗角的日子,与其这样,倒不如做个寻常的百姓女子,父亲疼我,即使没有了武安侯府的荫庇,也不会舍得我受委屈,会为我寻一个能够举案齐眉,让我过安稳日子的好夫婿的。”
这一番话,发自肺腑,却是给人极大的震撼。
明乐回望着眼前这少女温和的眉眼,一时间只觉得心头暖暖的又涩涩的,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乐儿,我知道我这个要求是有些强人所难,可是现在也唯有你能帮我了。”易明菲拉着她的手,进一步说道,“现在只有你去对祖母施压才能促成此事,你就再帮我一次吧。”
易明菲说着,就又要屈膝跪下,却被明乐横手一拦,稳稳的拉住。
要武安侯府分家么?这件事牵扯的各方利益太多,并不容易。
一则易明峰那一房没了指望,而明爵也肯定不会来接这个烫手的山芋,如果依照易明菲的意思,把三房也撇出去,那么唯一的办法就是——
向孝宗陈情,取缔了武安侯府的爵位。
而这样一来,就相当于是要毁了武安侯府祖祖辈辈辛苦百年打下来的这份基业。
老夫人会誓死反对不说,就连明乐自己——
她恨的只是萧氏和易明峰那些人,如果因为这样而毁掉整个易家的百年荣光,只就对她死去是祖父和父亲,只怕都咽不下这一口气。
“九妹妹!”易明菲见她久久不语,就有些急了。
“这件事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明乐却是抬手打断她的话,神色凝重,停顿片刻才才又问道:“这件事,六哥是什么意思?也和你是同样的看法吗?”
易明威曾经帮过她的忙,她也承诺了会让他承袭武安侯府的爵位。
虽然对易明菲也是有言在先,答应了会尽力成全他,但对易明威那边——
她同样不能出尔反尔。
“我与六哥商量过了,是他答应了我才来找你的。”易明菲说道,突然想起了什么,就又补充,“对了,六哥还嘱咐给你带句话,他说他这一生无求,所要的只就最后一线余地而已。”
易明菲显然是对这话有着自己的理解,说出来的时候语意轻快而满足。
她和易明威虽然不是一母所出,但彼此兄妹感情深厚,较之易明峰和易明真那些亲兄妹都更要好上许多。
所以提起这个哥哥,易明菲的脸上也满满的洋溢着幸福和满足。
而对于这就话,明乐却是记忆犹新——
就在一月之前,南疆的山中,在面对易明峰的质问时,易明威也只说了这样的一句话。
那时候他对易明峰那样说,很容易让人觉得是场面上的敷衍,而此时再由易明菲的口中转述给她,就是另一番的意味了。
也许不是没有野心,只是在那个男子心中更懂得得失和取舍罢了,也间或是和易明菲一样,都想要给自己乃至于亲人们留有最后的一线余地。
这座武安侯府眼下就剩下一座空架子,保不准什么时候房梁塌下来,就会把里头栖身的人尽数埋葬。
明乐心里权衡着,一时半刻没有马上回答,正在迟疑间,就见易明爵快步从花园的方向过来。
“先别说了。祖母他们从雅竹轩回来了。”易明爵说道,上前快速的握了一下明乐的手背,道:“走,先进去!”
说完又拍了下易明菲的肩膀,露出一个笑容。
这少年的笑容干净,浅浅的酒窝现出来,给人一种晴朗而美好的感觉。
易明菲回她一个笑容,三个人就先行一步重新折回了身后的兰亭阁。
不多时老夫人就带着众人风风火火的杀了回来。
“祖母!”易明菲心里多少有些不安,起身去迎。
“孽障!”老夫人横眉怒吼的冷喝一声,劈头啐了一口:“还不给我跪下!”
她身上怒气很盛,易明菲被吓的不轻,忙不迭屈膝跪了下去。
老夫人径自越过她身边又到里面的主位上落座,坐下了还是第一眼就狠狠的瞪了坐在右下首的明乐。
明乐只就视而不见,垂眸品茶。
“把那个奴才给我带进来。”老夫人碰了个软钉子,心里又是气恼的很,无从发作之余,只就一抬手对院子里喝道。
两个婆子应声,立刻就把被强行拽来的周妈妈推倒在地。
周妈妈身子抖的跟筛子似的,跪在易明菲的旁边不住发抖。
易明菲的脸色白了一白,老夫人已经迫不及待的发难,怒骂道:“这奴才说是受了你的指使,一碗汤药灌晕了你母亲,你说,是不是?”
易明菲咬着下唇,虽然也不是头次见老夫人发货,但是针对她的却是头一次,脸色苍白的点头道:“是——”
“你——”老夫人是着实没想到这个一直以来最乖顺听话的孙女也会做出这种事,一口恶气提上来,直冲的脑袋发晕。
黄妈妈急忙过去给她抚胸口顺气。
老夫人狠狠的喘了两口气,脸色却没什么人色,死死的盯着易明菲,上气不接下气道:“你说,为什么这么做?你们这一个个的,是要翻了天了吗?人人都要在我的面前耍心机,玩手手段,是要气死我吗?”
“祖母,孙女不敢。”易明菲急忙道,她心里是极度的紧张害怕,但转念一想,横竖是没有退路了,只能一咬牙,用已经准备好的说辞搪塞道:“今儿个一早六哥惹了母亲不快,躲出去了,一直没有回来,祖母您也知道母亲她最近身子不太好,孙女是怕他知道了六哥的事情着急,不得已这才从梁大夫那里求了些药混在母亲的茶汤里,让她先睡下了,好叫人去找六哥的。”
事发以后,易明威就一直没有露面。
想来是和易明菲讨好的词儿,为了配合她而特意躲出去了。
易明菲是个实诚不撒谎的,老夫人听了这话,脸色就稍稍缓和了几分。
旁边的周妈妈立刻帮腔道:“老夫人,七小姐也是为了夫人着想,怕夫人被气坏了身子,那药是梁大夫开的,事先小姐就已经问好了,只是让夫人安睡几个时辰,不会伤及身子的。”
“那老六呢?到了这会儿也不见人?”梁大夫不敢瞒着自己办事,老夫人见这事儿没了破绽,也不死咬不放转而问道。
“已经让人去找了!”易明菲小心翼翼的回道。
这时候萧氏的藤椅也被抬了回来,在院子里听到屋里的动静,因为所有人都能证明李氏睡了整晚,那么今天想要拉她下水都不可能。
萧氏虽然不甘心,但为了顾全大局也只能暂时退一步。
“七丫头当真是好大的孝心。”冷嘲热讽的笑了一声,萧氏声到人到,已经进了里面。
两个婆子把藤椅放下,萧氏也不拐弯抹角,立刻就对老夫人发难,“母亲,三房那边的病已经探完了,现在咱们应该言归正传,你给我一个交代了吧。一直以来都没事,偏偏是九丫头回来就出了事,这事儿怎么都说不过去,我要她一个解释。”
“解释什么?”老夫人张了张嘴刚要说话,明乐已经率先开口,冷冷的看着萧氏,道,“你们去雅竹苑,不过是为了证明三婶儿那里,没有办法动手脚,如果能有不在场证明的就是无辜,那么我也一样啊!”
“难不成又是殷王殿下在你房里替你证明吗?”萧氏冷哼道。
“当然不是,因为整个晚上,我的院子都被御林军团团围住,我也可能出门行凶啊!”明乐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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