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六二章 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 (上)
翌日是例朝的日子。
既然是例朝,对汴京城的升朝官来说,自然司空见惯。但今日例朝的气氛却大为不同,皆因昨夜在开封府衙发生的事件,已经在待漏院中传遍了。
上任仅仅六天的文相公,即与说一不二的韩相公发生了冲突,这不啻于平地一声惊雷,给本来就暗流涌动的汴京朝野,平添了十分紧张。待漏院中的大小官员,都让这个消息撩拨的坐卧不宁,只是心思各有不同。
“听说文相公不是向韩相公输诚了么?”这是大部分已经依附赵宗绩的官员的疑问:“怎么会转眼就翻脸呢?”
“应该是误会吧,估计事先没沟通好。”有人煞有介事的分析道:“可能想到一块,撞车了。”
“有可能。”他们大都认为,在如今局面下,文相公不会那么不识时务:“应该只是个小风波,很快就会过去的。”
“不过那孙启功已经汴京扬名了……”有人却不那么乐观,小声道:“只怕有司想低调处理都不可能了。”
“是啊,听说还是二股河的案子,那姓孙的告王爷隐匿死者人数呢。”
“胡说八道,王爷怎么会干那种事?就算真有其事,也是下面人乱来!”登时有人喝止道:“何况八成是有人造谣来着!”
“这么说来,只有速速查明此案,才能还王爷一个清白了!”这是大家嘴里说的,但心里想的却是:‘这下盖子不好捂了,王爷麻烦不小啊……’
不过总而言之,大家还是相信,这只是个不大不小的麻烦而已,就算不相信王爷,也该相信有韩、文二位相公在,就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
其他院中都是一片议论纷纷,唯独左首第一间,诸位相公候朝的待漏院中一片安静。
既然是相公们的候朝之所,无论从装潢到格局,还有提供的酒食,都远胜于其它。但此时此刻,看着坐在上首的韩相公一脸铁青,诸位相公都无心吃喝,唯有眼观鼻鼻观心,静坐而已。
韩琦的视线在众人脸上掠过,乌黑的眼圈、通红的眼珠,都说明首相大人昨夜一宿未眠。昨夜三更时分,他得知了变故的始末,便沉浸在被欺骗和背叛后的怒火中。他现在已经可以断定,文彦博对自己阳奉阴违,此番出山,是卯足了劲儿,要另立门户的!
一想到之前文彦博那封措辞谦卑的来信,韩琦便怒火中烧,他纵横官场三十年,何曾被人这样当傻子耍过?文彦博,我要你好看!
是以今日韩相公,是带着杀气来寻文彦博的,无论如何,先狠狠的骂他一顿消消气,再说其他。
无奈文彦博好似有所预料,竟然迟迟不肯露面。直到城门楼上钟声敲响,百官出待漏院,在宣德门前列班时,他才姗姗来迟。
“不好意思,”文彦博朝众人抱拳笑道:“在西京懒散惯了,真不习惯这么早上朝。”
众人却不敢回话,都偷眼瞧向列在领班的韩相公,只见他的脸可真黑啊。
文彦博在韩琦身边站定,拱拱手道:“早啊,韩相。”
韩琦却鼻孔朝天,半晌才低哼一声道:“文相公好一手瞒天过海啊!”
“韩相慎言,”文彦博正色道:“谁是天?我大宋皇帝也!在下自问未有一事欺瞒陛下,又何谈瞒天?”
“哼……”韩琦被抓住字眼,狠狠瞪他一眼,低声道:“小人!”
“彼此彼此。”文彦博笑笑道:“该上朝了,韩相。”
“哼……”韩琦一甩袖子,大步进了宫门,后面百官赶紧跟上。
往大殿行走途中,韩琦用两人能听到的声音,沉声道:“这么说,你是铁了心要另保明主了?”
“韩相此言差矣,”文彦博摇头道:“我等保的是当今天子,除此之外,保谁都非人臣之举。”顿一下,他一脸诚恳道:“我想韩相公对我有些误会,老夫只是为人耿直了些、为官负责了些,若是无意中得罪到韩相,还请务必海涵。”
韩琦登时想要作呕,这文彦博的厚黑神功,已经修炼到至贱则无敌的境地,看来这些年在洛阳,不是混日子的……
“既然如此,就当这次老夫瞎了眼吧。”定定神,韩琦冷声道:“来日方长,看看咱们谁能笑到最后!”
“呵呵……”文彦博笑了起来,双目却寒气四射道:“韩相只管放马过来就是!”
说话间,两人在朝班列定,身后百官仿佛看到,两团熊熊烈火在二人身周燃起,旋即又归于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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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朝后,赵祯竟主动问及此事。
开封府尹赵卞只好出列,禀报昨日有齐州人氏孙启功,状告庆陵郡王赵宗实隐匿二股河工程死难人数,将死难者污蔑为逃匿一案,并把刑部大理寺的争执也捅了出来,有请圣裁。
“宗实,”赵祯望向赵宗实道:“这是怎么回事儿?”
“儿臣也糊涂得紧,”赵宗实赶紧出班道:“当时河工事务繁杂,不能面面俱到,还请陛下派员明察,若是果有此事,儿臣宁愿领罪!”
“嗯。”赵祯满意的点点头道:“身为皇子,当有这份担当。”说着对韩琦文彦博道:“你们俩怎么争起来了?”
“启禀陛下,这是老臣和文相公刚刚搭档,还有些沟通不畅。”韩琦没想到事情已经让赵祯知道了,只好硬着头皮道:“所以难免令出多门,日后定当避免就是。”
“是么?”赵祯看看文彦博道。
“正是如此。”文彦博点点头道。
“原来是误会一场。”赵祯意味深长的笑道:“不过那孙启功就一个,到底是给刑部、还是大理寺呢?”
“按规制,当由大理寺审理此案。”赵概立马出班道。
“陛下容禀!”韩绛赶紧毫不相让道:“此案应该算是二股河一案的一部分,二股河案已经转给刑部,此案自然也当一并由刑部审理。”
“二位相公的意思是?”赵祯望着韩琦和文彦博道。
“听凭圣裁。”两人都是斗争经验丰富的朝堂老战士了,知道在皇帝面前,还是要保持一团和气的,矛盾公开化没有任何好处。
“既然如此……”赵祯沉吟道:“二股河的案子一直悬而未决,这次便将此案并入,由三法司会审吧!”
在韩琦和文彦博形成兑子的境况下,自然是官家说了算……
于是由刑部、大理寺、都察院联合办理此案,但督办的还是负责刑名的文相公。
所以这一局看似平手,实际上韩相公是输了的……
“不能再等了,必须马上推动立储!”回到值房中,韩琦竟罕见的没发火。他心中满是强烈的危机感,已经无暇他顾了。把王拱辰和吴奎叫过来,韩琦冷声吩咐道:“本来打算,等二股河的风波过去后再说,现在看来,他们是存心捣乱,想拖到赵宗绩回来。”
“是。”王拱辰点点头道:“据说赵宗绩在江西进展神速,出人意料,彻底平乱已是指日可待。”顿一下道:“我把相关的奏报压下,但是纸里包不住火,咱们得早作打算。”
“这个赵宗绩,还真是有如神助啊。”吴奎一脸复杂表情道:“怎么什么难题到他手里,都能迎刃而解,还干得这么漂亮?”他还有一句没说:‘咱们那位怎么就老得靠咱们擦屁股?’
虽然没说出来,但大家都懂的。王拱辰轻轻一叹道:“这也是没办法的,大家都想要个宽仁好说话的储君,可自古以来,成事者无不是雷厉风行的果决之辈,此事古难全啊!”
“所以为今之计,就是赶紧立储,立储之后,什么二股河、三股河,自然全都一了百了。”韩琦沉声道:“官家既然承诺两年内立储,如今距离最后期限还有一个月,泱泱大国,当以诚信为本,那是绝对一天都不能拖的!”
其实韩琦也有一句话没说,那就是他预感到事态不妙,拖得越久便越不利,所以这次绝不能让皇帝反悔!
“请相公吩咐吧!”王拱辰和吴奎也意识到严重性,齐声应道。
“东宫已经可以竣工了,”韩琦沉声道:“让百官上贺表吧!”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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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相公一声令下,已经延期多日的东宫工程,便宣告竣工了。
百官两个月前,就写好了贺表,自然第一时间递上去。贺表除了恭贺东宫重修完成外,更重要的是提醒皇帝,请遵守承诺,立即为大宋立储!
群情若斯,由不得赵祯轻忽。更要命的是,东西两府、三司六部,也分别上表,内容完全一致——贺东宫落成,请守诺立太子!
一种众议不可违,哪怕皇帝也不得不低头的氛围,很快便形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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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一更……
第三六二章 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 (中)
“这是怎么回事!”文彦博怒气冲冲的走进首相值房,将从银台司拿到的贺表副本,重重甩在韩琦的桌案上:“上面怎么会有我的署名?”
“我帮你署的名。”韩琦像在说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连头都懒得抬。
“果然如此!”文彦博又怒又惊道:“你怎敢如此妄为?”
“别着急么。”韩琦似笑非笑道:“不过是一份贺表而已,何必劳师动众?不光你的,醉翁的名字也是我帮着署的。”心说我要是不用这法子,你这个老滑头死也不会签的!
“这单单是份贺表么?”文彦博愤然道:“分明还是逼官家立储的檄文!”
“是又如何?”韩琦冷冷道:“横竖贺表已经上去了,若文相有不同意见,可以再单独上表申明么!”
“你……”因为官员们很狡猾的没有具体说立谁,只是要求皇帝遵守承诺,韩琦料定了文彦博也没法唱反调,这才敢代他署名的。谁知文彦博只是一怒,转瞬便镇定下来道:“我自会上表的。”
“悉听尊便。”韩琦冷笑道,倒要看你能变出什么花样?
出了韩琦的值房,文彦博便直奔福宁殿求见。
赵祯见了他,劈头就问道:“政事堂的贺表,也是相公的意思么?”
事已至此,文相公只能一脸无辜的表白道:“名字是别人代签的,我事先真不知道。”
赵祯一听,面色缓和道:“那相公的本意是?”
“微臣认为,立储既是国本,又是官家父子之事。如今官家春秋正盛,对国家来说倒不是迫在眉睫,所以陛下还有斟酌的空间。”得了富弼的指点,文彦博才如此有底气,毫不犹豫道:“总之全看官家的意思了,若官家想要立即立储,微臣就支持;若官家觉着还不成熟,微臣就帮官家缓一下。”
“嗯。”赵祯面上没什么波澜,心里却大感受用,暗道文相公在洛阳坐了几年冷板凳,倒是变得可爱了不少。点点头道:“不瞒你说,寡人发现两年时间,还不足以考察清楚。本来以为庆陵郡王是上选,谁知道又爆出了二股河的事情,叫寡人好生不放心。此案不查清,寡人怎能把大统传给他?”
“陛下的意思是……”文彦博明知故问道。
“先缓一缓吧,待二股河案查清再说。”赵祯道。
“是。”文彦博点头应下。其实案情并不复杂,就是赵宗实立功心切,罔顾要求,超期施工,致使水泥失效,大堤出现隐患。而监工的赵从古、验收的监察御史,也都出现了失职,最终酿成了秋里的决堤!
这是谁都知道,但是想要查实,让人无话可说,却又千难万难,哪怕是文彦博都不敢打包票。
“那眼下这关怎么过。”赵祯又问道:“爱卿有何高见?”
“微臣在洛阳时,曾与邵雍邵大师交往,听他说起,明年是壬寅虎年,也就是民间所说的白虎之年。”文彦博压低声音道:“明年地支寅木皇后强克天干皇帝戊土,戊土失其职责,故是大凶之年,这样的年份立储,要么不能考终命,要么就会妨害到国家……”
“你的意思是?”赵祯有些明白了。
“只要能拖过这一个月去,便能名正言顺的再拖一年了。”文彦博好整以暇道。
“拖过这个月的话,不成问题。”赵祯缓缓道:“毕竟约定的日期还没到,寡人可以宣布腊八之后斋戒一段时日,以沟通天地祖宗,请示立储之事。”
“该当如此。”文彦博点头道:“待结束斋醮,便要过年了,年前钦天监发布黄历时,再顺理成章将白虎之年抖出来……”
“只是这样一来,”赵祯有些担忧道:“拖延之意也太甚了吧?”
“无妨,只要拖到明年,谁也不敢再嚷嚷着立储,因为谁也担不起这个责任。”文彦博顿一下道:“不过为免出什么乱子,还是需要安抚一下的。”
“如何安抚?”赵祯问道。
“不如给庆陵郡王一个令人充满想象的官职吧。”文彦博道:“比如知宗正寺之类……”
在大宋朝,要确立储君不是那么容易的,得和普通官员一样,循序渐进一级一级的升,才能升到皇太子的位置。而以皇子身份知宗正寺,通常被视为通往金光大道的必经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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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臣议定之后,赵祯便宣布,将在腊八沐浴斋醮,为太子事闭关数日祭告天地祖宗。
这是题中应有之义,百官并未怀疑有它……但韩琦例外,他实在是担心文彦博给赵祯支了什么损招,把自己好好的生意搅黄了。
于是他一声令下,一大票亲信便忙碌起来,开始寻找任何不利因素。
功夫不负有心人,数日后,钦天监监正前来禀告说,明年是所谓的白虎之年,尽管朝廷的历法并不讲究这个,但明年是大凶之年,在民间已经深入人心了!
“原来如此!”韩琦立时明白了文彦博的馊主意,便径直往福宁殿求见官家。
“官家正在斋醮中,相公还是再等几日吧。”胡言兑笑着阻拦道。
“十万火急的军国大事,请公公务必通禀,”韩琦一脸严肃道:“否则社稷不稳啊!”
“啊……”胡言兑一听吓一跳,要是耽误了军务,谁也吃罪不起,赶紧进去禀报。
过了一会儿,官家宣进,韩琦便昂首进入内寝宫,只见赵祯身穿道袍,手持拂尘,盘腿坐在须弥座上,倒真有几分仙风道骨。
见礼之后,胡言兑搬了个蒲团过来,君臣便相对而坐。
“什么事如此紧急?”赵祯轻声问道。
“回禀陛下,国本之事……”韩琦倒也坦诚。
胡言兑登时脸就绿了,奶奶的,这不是欺负老实人么?
“呵呵,我猜就是……”赵祯拂尘一挥,语带讽刺道:“相公对此事真是上心啊。”
“这是微臣的本分。”韩琦正色道:“一来事关官家的威信,二来关系到大宋的存续,再不定太子,陛下信用无存,天下之乱可见!”
“那依爱卿之意,”赵祯叹口气道:“该立谁呢?”
“这……”韩琦强忍住心动道:“自然当由圣心独断了。”
“寡人正是拿不定主意,才来问天地祖宗的。”赵祯道。
“不知可有所得?”
“将要沟通上,却被你给打断了。”
“微臣抱歉……”韩琦这个汗啊,明知道皇帝在挤兑自己,还得请罪道:“若非有紧急消息,也万不敢打扰官家清修!”
“何事?”赵祯问道。
“钦天监说,明年是民间的白虎之年,似乎立储不详!”韩琦沉声道。
“那就等到后年吧……”赵祯看似好整以暇,心里却一惊,暗道,果然瞒不过韩琦!
“不行!”韩琦大声道:“一拖又是一整年,官家的信用何在?必须在年前将太子人选定下来!”
“只怕来不及了吧?”
“一应仪式都准备好了,为了国有储君,群臣晚几天放假也心甘情愿!”韩琦断然道。
“可是寡人还没定下人选。”赵祯摇头道。
“官家是存心要背约了?”韩琦怒气冲冲道:“百官会以为,这两年都一直被官家当猴耍,岂不寒心彻骨!”
“那你倒给寡人出个主意啊!”赵祯也生气了,妈妈的,真是人善被人欺啊,哪有像自己这么窝囊的皇帝。
“臣言此自谓必死,不意陛下开纳!”韩琦咬牙道:“储君最要紧的是得人心,得人心的储君总不会差,储君能得人心是社稷之福!”
他绕口令似的说了一串,根本就是两个字‘人心’!
赵祯的头嗡得一声,险些要炸开了。终于,终于到了摊牌的这一刻,韩琦要挟百官和将门以迫天子了!
此刻的韩琦,分明不是一个人,在他的身后,还立着数位相公、六部九卿,将门勋贵!有了这些人的支持,他完全可以和皇帝掰一掰手腕,讨论一下储位之选了!
赵祯很清楚,韩琦下一句,就要说出‘不如令群臣举荐吧’!这是他向天下人证明人心向背的撒手锏,一旦使出,官家就会全面被动!当然,赵祯也绝不会让局面走到这一步。
“你说的有些道理。”定定心神,赵祯缓缓道:“不过寡人确实心有疑虑,”顿一下道:“其实之前,我是很看好宗实这孩子的,但二股河的事情,让我大为疑虑。如果此事查实,那他平时在寡人面前的表现,便都是假象,试问我怎能放心立为太子呢!”
“原来如此……”韩琦点点头道:“官家的顾虑,也是有道理的。但微臣敢以身家性命作保,庆陵郡王绝不是那种人!”
“寡人当然相信相公的眼光。”赵祯笑笑道:“但是国本大事,由不得我不慎重,也请你体谅。”
“……”韩琦沉吟许久,低声道:“不立太子也可以,但请官家将庆陵郡王与其他皇子区别开来,以安群臣之心!”
“可以,”赵祯点点头道:“我让他知宗正寺,你看可好?”
“此非朝廷盛典也。”韩琦一字一句道:“还是让他知开封府吧!”
第三六二章 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 (下)
福宁殿中,气氛坠入冰点以下。
胡言兑几乎惊掉了下巴,这韩琦实在是……太凶横了,竟敢如此欺凌圣上!
他不禁担忧的望向官家,只见赵祯恼火的盯着韩琦,韩琦竟也毫不示弱,面无表情的与官家对视!
空气几乎要凝滞,就这样过去了最漫长的盏茶功夫,赵祯终于艰难的点头。
“老臣遵旨,老臣告退。”见皇帝点头,韩琦立即起身道:“不打扰陛下清修了!”
“去吧……”赵祯偏过头去,不再看他。
待韩琦出去,赵祯才将拂尘重重一挥,面前矮几上的茶壶茶碗,便被砸了个稀烂。溅起的碎瓷片,划过皇帝的面颊,留下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胡言兑一下就流下泪来,却不敢立马叫人,自个上前仔细查看一番,见无大碍才松了口气,抹泪道:“官家可得保重圣体啊,真觉着生气,把他撵出京城去就是了!”
“他们如今已是尾大不掉,”赵祯接过胡言兑手中的白巾,按在面颊上,目光晦暗道:“宗实一党狼一群狗一窝,要是没有他这个带头大哥在,只怕要狗急跳墙的……”
“不会吧……”胡言兑大惊道:“他们敢尔?”
“他们有什么不敢做的?”赵祯幽幽道:“你忘了当年郭皇后是怎么死的?忘了庆历八年正月那次……”
胡言兑不禁悚然,郭后暴死自不消提,单说十四年前那个正月十八深夜,崇政殿亲从官颜秀、郭逵、王胜、孙利共四个人,没有任何先兆,突然暴乱。他们穿越宫墙,直入皇帝的寝宫内院福宁殿,快到大门时,才遇到了阻拦!
阻拦他们的不是大内侍卫……那天晚上大内侍卫们竟然集体开小差去了……而是福宁殿的宫女太监。幸亏曹皇后出身将门,临敌镇定,指挥他们拖住了刺客,为侍卫赶来争取到时间。
大内侍卫一到,三名刺客当场毙命,剩下一人冲出包围圈,边战边退,一直退到宫城北城楼上,居高临下,凭狭窄的楼道口顽抗。
那厢间,赵祯已经知道刺客是他最亲近和信任的亲从官,这让他难以置信,于是几次下令留活口,企图从最后一名刺客王胜口中,得到行刺的原因和背后指使者。
然而,围攻王胜的侍卫官兵,竟然无视皇命,在擒获王胜后,又当场肢解了他!
王胜一死,活口全无,刺杀皇帝这样一件天大的事,竟成了无头之案!
此案疑点重重,匪夷所思,没有里通外合,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而且事后刺客全数灭口,分明是有人存心让其变成死案,没法追查!
更让人匪夷所思的是,事后的调查结论——卒不知其始所谋!
没人知道这件事是由谁主使,由谁发起的。查来查去也没查清楚,只能把宫里宫外的责任官员换了个遍,便不了了之了……
胡言兑知道,事后官家又暗中追查了数载,也只能查到是身边人所为,但因为证据不足,也无法说出具体是谁。然而此案和郭后暴毙案,就像两团阴云,一直笼罩在官家心中,令他愈加没有胆色。
赵祯幽幽一叹道:“寡人还是那句话,我不想当齐桓公,我要善始善终……”
“可经过这一场,”胡言兑轻声道:“韩琦已经明白大官的心意,知道你不会选宗实的,只怕会狗急跳墙。”
“所以我答应了他的条件。”赵祯低声道:“知宗正寺满足不了他们的胃口,只有判开封府能把他们安抚下来,再争取一年时间。”
“只怕得不偿失……”事已至此,胡言兑也不能再装傻充愣了,低声道:“只怕弄假成真啊,大官!”
“当然极有这个可能,”赵祯突然露出一丝笑意道:“但如果陈仲方的脑袋,没有被柴禾糊上,他肯定知道该怎么做!”
见官家心有定计,胡言兑放下心来,轻声道:“无论如何,大官要注意安全……”
“不要太过担心,”赵祯笑道:“有狄汉臣父子把守大内,寡人的安全不成问题!”
“还是小心的好,小心驶得万年船。”胡言兑轻声道:“老奴建议,从今日起,加强宫中戒备。”
“嗯,也好。”赵祯点点头,没有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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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雪无声,韩琦进去福宁殿时还没下雪,此刻天地间却一片白茫茫。
皇帝摔碎茶碗的一瞬,已经走到殿外的韩琦似有所觉,他缓缓立住脚,却半晌也不敢回头,最终深深一叹,迈步往外走去,每一步都留下一个深深的脚印。
身为大宋首相,韩琦被恩赐在禁内乘双人抬舆。所谓抬舆,就是一把前后有轿杆的椅子。像这样的雨雪日子,抬舆上还加了帘子。福宁宫门外,抬轿的小黄门看到韩相公出来,赶忙把抬舆扛过去。
韩琦却视而不见,自顾自的冒雪往禁门走去。小黄门们可不敢怠慢,赶紧抬着轿子跟在后头。
雪花落在韩琦的脸上、眉上、睫毛上,须臾便全成了水珠,看上去像是满脸的泪水。从天圣二年中进士至今,韩琦已经在官场三十七年。这近四十年间大起大落不知几凡,经历过西北战场的失败、庆历新政的绝望后,他自以为已经心如铁石,不知恐惧为何物……
然而此时此刻,韩琦分明感到了彻骨的寒意,连牙根都在微微打颤,整个人都被无边无际的恐惧淹没了!
他竟然威胁起了皇帝!而且是在位四十多年的大宋天子!
纵观史书,一千年来敢干这种事儿的,不会超过十个人,其中最有名的是曹操!
“我竟然成了大宋朝的曹操……”韩琦嘴角一阵阵抽动,有些神经质的低声嘀咕道:“可不然又能怎样?你竟然想要选别人,那也怪不得我以命相搏了!”说着表情又有些放松道:“还好,大宋朝有不杀士大夫的祖训在,我这条老命丢不了,最多就是去儋州度此余生呗。”
自信心一点点重回身体,韩琦渐渐挺直了腰杆,他又恢复成那个睥睨天下的韩相公:“既然如此,有何不能放手一搏的?哪怕轰轰烈烈一败,也好过不战而退!”
想到这,韩琦的步伐坚定起来,大踏步的往政事堂走去,他走得如此之快,以至于两个小黄门要小跑才能跟上。
听到身后的脚步声,韩琦突然醒悟过来,自已一时心神失守,竟把心里话说出来了。他倏地站住脚,回头盯着两个小黄门,和蔼问道:“你们方才都听到了么?”
小黄门们赶紧摇头,表示啥都没听到。
“要是听到半个字,你们就等死吧!”韩琦淡淡威胁一句,转身进了政事堂。
一进了值房,韩相公才感觉要被冻僵了。长随忙将炭盆烧旺,又端来热参汤,好一会儿韩琦才暖过来,便命人将舍人院知制诰沈遘和检正中书吏房公事韩缜叫来。
“阿嚏……”韩琦披着毯子还打喷嚏,但不影响他发号施令:“官家有旨,任命庆陵郡王为开封府尹,你们赶紧拟制的拟制,走程序的走程序,不得有误!”
“是。”两人强压着兴奋应一声,韩缜终是忍不住道:“相公,这么说,王爷的太子之位,已经是板上钉钉了?!”
沈遘虽然没说话,却也是一脸的震撼。
也难怪他们震撼,因为这个看似普通的官职,自从后周的柴荣开始,几乎每一位帝国接班人,在正式继位之前,都拥有这样的一段履历。以至于人们都把当上开封府尹的皇子,几乎看成理所当然的一国储君!
之所以是几乎,是因为还差了那么一点点,如果判开封府的同时,再封晋王,那才是理所当然的太子!
只是赵宗实身上还背着二股河的案子,郡王的爵位能不能保住还两说,韩琦脸皮再厚也没法替他求封亲王,更别说是晋王的封号了!
“不要高兴太早,庆陵郡王还不是晋王,更不是皇太子!”韩琦脸上殊无喜色道:“你们把我这个意思传达下去,告诉那帮子蠢货,谁敢得意忘形,老夫捏爆他的卵蛋!”说着对沈遘道:“你赶紧去拟制吧。”
沈遘知道,相公还有话对韩缜说,便知趣告退。
待房中只剩下韩缜,韩琦沉声道:“回去跟你哥哥说,要尽快把二股河的案子了结,还王爷清白。得是清白之身才谈得上加封啊!”
“听我兄长说,案子有些麻烦,主要是文彦博那厮盯得紧,”韩缜轻声道:“想要做手脚,实在难上加难……”
“这老匹夫!”韩琦恨恨的一捶桌面,他这辈子最后悔的,就是辛辛苦苦把富弼挤走,却又傻了吧唧的把文彦博弄来。说自找苦吃都是轻的,简直是自寻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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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更得明天上午了……
第三六三章 凯旋(上)
集贤相签押房内,文彦博正在对着棋盘,和自己下棋。聪明入总是可以忙里偷闲,不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
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侍立在一旁的长随,赶忙转头看去,便见文相公在政事堂的头号亲信吕公弼,一脸惶恐的出现在门口。
“相公,大事不好了!”吕公弼沉声道。
文彦博还在那举棋不定,好一会儿才落下一粒黑子道:“什么事让宝臣老弟慌成这样?”
“刚刚得到的消息,”吕公弼嘶声道:“官家要任命庆陵郡王为开封府尹!”
“哦。”文彦博微微点头,又拿起一粒白子,问道:“封亲王了么?”
“那倒没有……”
文彦博啪地落子道:“那你着什么急?”
“赵宗实当上开封府尹了,相公!”吕公弼恨不得把他的棋盘掀了,火烧火燎道:“这可想来被视为东宫转阶养望之位o阿!”
“哦。”文彦博落下白子,好整以暇道:“这么说,包拯欧阳修都要当太子了?”
“这……”吕公弼苦笑道:“这都啥时候了,相公还抬杠?他们不过是臣子,能一样么?”
“难道赵宗实不是臣子?”文彦博这才抬起头来,目光炯炯道:“官家给他个差事而已,犯得着大惊小怪么?”
“只怕百官不会这么想。”吕公弼苦涩道:“他们会认为,这是官家承认了赵宗实的储君地位!”
“他们怎么认为很重要么?就算不这样认为,也一样会为赵宗实争,”文彦博语带嘲讽道:“与其如此,何必给他们块狗骨头,让他们消停消停呢?”
“相公的意思是?”吕公弼终于被文彦博强大的自信所感染,渐渐镇定下来道:“赵宗实的太子之位,还不是板上钉钉?”
“不错,早先韩相公去福宁殿面圣,出来时失魂落魄,据说还喃喃自语,说自己竞成了大宋朝的曹cāo之类……”文彦博缓缓起身,示意吕公弼转到茶几旁坐下,轻言细语却又字字如惊雷道:“可见君臣交谈绝不愉快,我估计韩武夫八成是对官家用强了,才让说好的知宗正寺变成了判开封府。”
吕公弼先是被文彦博的话,惊得面无入sè,旋即想到文彦博不声不响,居然把韩琦盯得这么紧,不禁暗叹,韩老贼这次真遇到对手了,想不到我们文相公时隔多年,在宫里的入脉还是那么强!
“有入说过一句话,我觉着很有道理,yù使其灭亡,先使其疯狂。”文彦博面露萧索之sè道:“夭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韩琦这样作死,不用我动手,老夭就把他收了去了……”
“相公的夭,”看他一脸yù求不满的样子,吕公弼咽口吐沫道:“指的是官家吧?”
“你若以为官家良善可欺,就大错特错了!”文彦博摇摇头道:“赵宋得夭下百年,经开国二圣的苦心设计,朝堂之上、架床叠屋,甚至不惜酿成冗官之患,也要保证一件事——那就是这大宋朝真正说了算的,只有皇帝一入而已!所有入的权力都来自皇帝,谁也无法真正为患!韩琦说自己是曹cāo,那纯属不自量力,自寻死路……”
“何况官家是四十多年的老皇帝了,早对如何运用皇权稔熟于胸,又岂会yīn沟里翻船?”文彦博呷一口茶,接着道:“之所以会出现如今的局面,一是他的xìng格和修养使然。官家虽然知道自己手握无上权力,却从不肯轻易使用。他总喜欢躲在一边,让对手尽情表演,直到夭下入都觉着,官家收拾他是理所应当,不收拾就要出大事时,才会递出温柔一刀,却也不会把入一刀砍死。因为官家特别在意自己的名声,所以总是点到即止,拖拖拉拉淋漓不尽,叫入好生憋屈。”
“扑哧……”吕公弼忍俊不禁道:“教你这样一说,感情韩琦和咱们耍了半夭,都成了猴戏。
“你以为呢?”文彦博翻翻白眼道:“再者,官家也确实不好对赵宗实下手,你知道为什么吗?”
“赵宗实的名声太好,声望太高,加上他那死鬼老爹的经营,已是尾大不掉呗。”吕公弼道。
“还有一个原因,”文彦博低声道:“真宗皇帝曾把赵允让接进宫去,后来生了圣上又送出来。所以朝野一直认为,夭家欠濮王一个皇位。结果当今又子嗣艰难,父债子偿夭经地义,因此应当把皇位传给赵宗实,以了却这段因果。”
“这,这理由有些儿戏了吧?”吕公弼难以置信道。
“入的心思是很微妙的,如果赵宗实实在不堪,或者有比他强之百倍的入选倒也罢了。”文彦博道:“但是偏偏赵宗实这些年来的表现,完全符合他们理想中的君王形象,反倒是锐意进取的赵宗绩,让他们隐隐不安。于是这个理由便被堂而皇之提出来,成为他们支持赵宗实的借口!”
“那该怎么破?”吕公弼问道。
“让赵宗实不断犯错!犯了错才好发落他!”文彦博沉声道:“有道是‘做多错多,不做不错。’之前他光说不练,自然没有错处可寻。后来官家派他到河北路查空额,他为了立功,把河北路的大小军官全都关在府衙里,险些饿死入。还闹得边境不宁,他哥哥也死在了大名府。”
“他主持修造的二股河工程更不用说,别看现在闹成这样,其实老鼠拉木锨,大头在头后呢!”文彦博冷笑道:“官家用这两个差事,便试出了他急功近利、不肯实心用事的毛病,此番又让他判开封府,你还不明白是何意么?”
“我明白了,别的皇子当这个府尹,是为了养望历练,”吕公弼恍然道:“但这赵宗实的声望已经到顶了,再怎么样也白搭。官家让他当这个府尹,是要给他犯错的舞台,好名正言顺的叱责他,发落他!”
想到这,吕公弼不禁毛骨悚然道:“实在是太……太工于心计了!”
“其实官家也好,我也好,甚至包括韩相公,”文彦博突然笑道:“我们都是跟着你父亲学的,那才是真正的权谋大家呢。”
吕公弼这个汗o阿,不禁苦笑道:“这不值得夸耀吧?”
~~~~~~~~~~~~~~~~~~~~~~~吕公弼放下心来,吃了半盏茶,又问道:“若是赵宗实一直不犯错怎么办?”
“自有入帮他犯错。”文彦博淡淡道:“昨夭官家的词头下到了舍入院,命开封府少尹陈希亮出知齐州……”
“哦?”吕公弼不禁摇头道:“中旨任命官员不合规制,何况那里如今是他们白勺要害之地,他们怎么会让陈希亮去齐州呢?恐怕沈知诰会封还词头吧?
“那王安石也会封还今夭这道的!”文彦博笑道:“宝臣,这下明白官家不是纸糊的夭子了吧?”
“嗯。”吕公弼点点头,两位知制诰一边一个,如果韩琦想让赵宗实顺利当上开封府尹,就必须在陈希亮出知齐州一事上作出妥协,否则大家就同归于尽。而官家之所以煞费苦心的将陈希亮放到齐州,一是为了让他严查孙启功的案子,二是让陈恪放开手脚,好生给赵宗实添添乱子!
“不过挤兑赵宗实只是吧。”吕公弼想一想道:“还得让东平郡王赶快返京!”东平郡王是赵宗绩的封爵。若是久困江西可就万事皆休了……”
“不错。”文彦博笑着点点头,从袖中掏出一封信道:“这是朱处约的来信。”侍御史朱处约乃是文彦博的老部下,虔州戴小八叛乱后,便被派往江西任转运使,配合赵宗绩和孙沔平叛。
吕公弼掏出信瓤一看,只见上面说,赵宗绩和孙沔率军抵达虔州时,因为军队对这趟差事有抵触情绪,是以士气低下,在虔州城修整了两月……这也是之前风传他们遇到麻烦的原因。
但这两个月里,赵宗绩并没有闲着,他积极了解当地情况,与地方豪绅接触,并采纳了瑞金县主簿李仲通的建议,对虔州乱匪进行拉拢分化。为此赵宗绩甘冒奇险,只带了李仲通和数名随从,像游山玩水一样进入虔州大山,找到当地土匪头子刘右鹘、石门罗的山寨拜访。
两入对他的到来都震惊无比,赵宗绩却像见到老朋友一样,和他们谈夭说地,饮酒作乐,当然也剖析了他们白勺未来。大家相处的很是愉悦,不知不觉间夭就黑了,赵宗绩当晚居然留宿在山寨中,坦然高卧,直到第二夭夭亮。
夭亮后,一切都解决了。他的胆量和气度让刘右鹘、石门罗折服,两入与他歃血为盟,立誓归顺。赵宗绩自然也保证他们白勺未来。
立誓后,两入派兵护送赵宗绩回瑞金县城,之后的事情就和广西如出一辙了,二入接受招安后,得到赵宗绩大胆任用,在他们白勺配合下,养jīng蓄锐两个月的官军大举出击,一举消灭了戴小八的主力。戴小八逃到深山,为刘右鹘所杀,虔州盐匪之乱,基本宣告平定……
第三六上章 凯旋(中)
吕公弼一边看着信,一边拍案道:“东平郡王真如冠军侯转世啊!”
“呵呵,”文彦博呷一口茶,捻须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老夫是不赞成这样冒险的,”话虽如此,却不禁露出微笑道:“不过还真像霍去病呢……”
两人相视一笑,思绪都回到千年前……两次河西大败之后,匈奴的浑邪王和休屠王决定投降大汉。汉武帝不知真假,命霍去病前去受降。谁知他人还没到,匈奴人的军队却开始哗变,浑邪、休屠两王也举棋不定。结果霍去病仅带领了几个亲兵,就冲过了黄河,直抵匈奴人的王帐,命令两个匈奴王平息叛乱!
千年以降,人们都无法想象,霍去病当年是何等勇气敢只身犯险,要知道他可是害得匈奴人‘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妇无颜色’的罪魁祸首,匈奴人很有可能杀掉他或者扣押他!
然而霍去病居然就镇住了近五万个匈奴人,带着他们回到长安……
虽然赵宗绩的对手和霍去病的对手,远远无法相提并论。但是如今也不是那个汉人雄风正劲的年代,在这个整体萎靡的文弱之世,赵宗绩的举动亦需要不逊于霍去病的勇气和智慧!
这确实是一个不同以往的赵氏子孙!
从追慕千年的思绪中回过神来,吕公弼才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怎么之前一点都没听说过?”
“自然是被枢密院压住了。”文彦博淡淡道:“西府之中,大都是韩琦的亲信,把消息压上个把月,并非难事。”
“看来他们是想等赵宗实成为储君再说。”吕公弼恍然道。
“不错,”文彦博点点头道:“但事已至此,你把这个消息散布出去,他们也不会再捂盖子了。要不了多久,官家便可名正言顺的将殿下召回京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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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彦博说的一点错都没有,三天后的早朝上,枢密院便上奏,戴小八已经授首,虔州盐寇之乱基本平定。
官家闻言大悦,问诸位相公该如何封赏。
王拱辰道:“些许叛乱,纤芥之疾,派东平郡王和孙沔率大军前去,本就有杀鸡用牛刀之嫌,现在若是大肆封赏,只怕会让百姓以为官家不公!”
“王枢相此言差矣。”文彦博大摇其头道:“所谓善战者无赫赫之功,此次虔州盐寇叛乱,若是换一个人平定的话,恐怕就是寇匪合流,势大成患的局面。当初在广西和交趾作战也是如此,如果不是东平郡王智谋高超、魅力超群,收复了广源州的蛮族,使他们为朝廷所用,同时又剪去了交趾人的爪牙,那些凶蛮的交趾人,怎可能这么快就臣服?若是没有东平郡王在,恐怕朝廷要多花上千万两银子,多调集几十万大军,也未必有今日之效。”
“这两场都是平定内乱之战,不是为我大宋开疆拓土的。功劳大不大,不看仗打得大不大,斩获得多不多,而是要看结束的快不快,避免了多少损失。所以微臣认为东平郡王有社稷之功,上次之赏太薄,这次正好补齐。”
文彦博这样一说,别人竟一时无法反驳,赵祯深表赞同的点头道:“不错不错,依文相之见,应该如何赏赐?”
“自古以来,军功最重!不赏何以固山河?”文彦博沉声道:“老臣以为,钱帛之外,应当进爵一级!”
“万万不可!”几名大臣同时喊道。赵宗绩现在已经是郡王,再进一级就是亲王!开什么玩笑!
“有何不可?”文彦博冷冷望着吴奎道。
“这……”在文相公冰冷的注视下,吴奎感到了面对韩琦时的压迫感,缩缩脖子道:“庆陵郡王……才是郡王呢……”
“这有何相干?”文彦博沉声问道。
“呃……”吴奎想说,你不能让他爬到未来储君头上啊!但是打眼一看,便见韩相公微微摇头,只好把话头硬咽下去:“倒也不相干……”
“五殿下这个亲王,是人家在战场上一刀一枪换回来的。”文彦博睥睨着朝堂,大声道:“谁要是眼红,也去沙场上走一遭,要是也能凯旋而归,我文彦博一样替他去争!”让他这么一说,赵宗绩封亲王,竟似是板上钉钉了!
韩琦不说话,朝堂上一片寂静,官家便淡淡道:“就依文相之言吧!”
见这回真是板上钉钉了,满朝文武的表情精彩极了……有吃惊、有迷惑,有气愤、有深思。
下朝回到签押房,吴奎埋怨韩琦道:“相公为什么不让争了?”
“闭上你的鸟嘴!”他生气?韩琦更气炸了肺,一下摔碎了常用的茶壶,咆哮道:“你个蠢货还有脸说!你说赵宗绩就好了,干嘛要扯到王爷身上?!”
“我……”吴奎眨着懵懂的眼睛,惶恐的看着愤怒的韩相公。
“如果文彦博抓住话头,问你殿下有何功劳怎么办?他要是攀扯到二股河的案子怎么办?”韩琦恶狠狠的盯着他道:“你让殿下颜面何存?威信何存?!殿下的大事就是让你们这班蠢材坏掉的!”
吴奎被训斥的低下了头,他这才意识到,原来局面并非想象中那样大好,韩相公更多的是虚张声势……
“难道就眼看着赵宗实当上亲王?”待韩琦消了火,吴奎才小心翼翼的问道:“这样殿下岂不在他之下?”
“不把二股河的案子解决掉,就永远是这样的局面!”韩琦咬牙切齿道:“说起来,我还是小瞧了文彦博,这老货对势的把握已臻化境,面对这样的对手,永远不该把势用老!”
韩琦已经开始后悔,那日跟官家摊牌了。所谓底牌,威慑力最大的时候,往往在打出去之前,一旦打出去了,反而会让自己束手束脚……
“这次算是让那厮赢了一招,”韩琦深深一叹道:“来日方长,我们再扳回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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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文彦博显然不是那种见好就收的君子,一旦让他得手一招,接下来便是绵绵不尽的后手!
在下次朝会上,他又提出,希望以郊迎大礼,迎接目前还是郡王的赵宗绩凯旋。
这下韩琦也忍不住了,出列道:“文相所言匪夷所思,当年你平定贝州王则之乱,朝廷可曾以郊迎大礼迎接?”
贝州王则之乱,算是这几十年第二大的内乱了,第一大的是侬智高之乱,当时整个岭南都沦陷了,所以狄青平定叛乱后,享受到了天子郊迎的厚礼。不过文彦博平定贝州之乱后,可是安安静静回京的。虔州戴小八之乱,在群臣心目中,显然无法与贝州之乱相比,何况赵宗绩已经得了亲王的头衔,再享受郊迎大礼的话,确实说不过去。
“若只是东平郡王凯旋,韩相公这样说倒也罢了。”文彦博却成竹在胸道:“但是韩相有所不知,滇王也要入京朝见,如今已经与东平郡王汇合一处。这是大理归附后,他首次进京朝见,且大理为大军平定广西出了大力,于情于理,合该以郊迎之礼待之。”
韩琦一听,心中一凛,为了给赵宗绩造势,这帮人真是无所不用啊!竟把段思廉拉来充场面!他自然知道滇王段思廉欲进京朝贡之事,圣上已经恩准了数月,却迟迟不见动身,原来是等着和赵宗绩同行!
“郊迎滇王合该如此。”见韩相公失神,尚书礼部侍郎胡宿赶紧顶上道:“但是迎接凯旋是军礼,这跟迎接藩王的宾礼不是一回事儿,岂能一概而谈?”
“胡侍郎此言差矣。”文彦博这边,也站出了如今翰林学士冯京……这位‘两娶宰相女,三魁天下元’的冯状元,可谓大宋朝的人尖子。之前因为他岳父富弼在朝,为了避嫌,一直在地方做官。富弼丁忧后,赵祯便在第一时间将他召了回来,这里面有他岳父的面子在,但也跟官家对他的好印象分不开。
只听他朗声道:“开宝八年,武惠王灭南唐而返,同行的还有来汴京朝见的吴越王,当时太祖皇帝以郊迎大礼待之,倒也没有人说,军礼和宾礼不能并行!”武惠王就是曹彬,当然这个王爵是追封的。
“这……”在大宋朝,祖宗法度就是天,人家举出了太祖的例子,胡宿登时无语。
“郊迎也可以,但是官家乃是君父,断无出迎儿子的道理。”好在这时韩琦回过神来道:“臣恳请,由庆陵郡王、判开封府赵宗实,代天子郊迎!”
韩相公此言一出,文彦博不禁心下一沉,暗道这老鬼果然不能小觑,竟在这么短时间里,便想到了化解之道,还反将我一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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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更明天上午了。
第三六三章 凯旋(下)
要是真按照韩琦的馊主意,那赵宗实就会喧宾夺主……如今汴京百姓便以“太「※」子爷,来称呼这厮了,若再让他代天子郊迎,岂不会更会坐实了这种印象?
归根结底,文彦博之所以如此执着于盛大的排场,就是要向百姓和百官隆重推出赵宗绩,岂能让赵宗实抢了风头?
“庆陵郡王自当出迎……”文彦博微微沉吟,摇动毒舌道:“但想代天子郊迎,分量实在太轻了些。”
此言一出,举殿哗然。
赵宗实可就在殿上,登时一张脸憋得通红,心下大恨道:“将来等我上位,必要将这老鬼折辱一万遍啊一万遍!,
“文相此言大大不妥!”主忧臣辱,登时有知谏院韩绛出列,愤怒指责文彦博道:“庆陵郡王乃是东平郡王的兄长,且德高望重,为朝野诚心拥戴,他若没有资格代天子郊迎,不知谁还有?他若分量不够,不知谁的分量够?”说着不禁语带讽刺道:“难道是文相你么?”
“呃……”文彦博寻思一下点头道:“我也算其中之一吧。”
许多大臣登时忍俊不禁。
马上有御史周德易出列,弹劾文彦博狂言浪行、君前失仪。
赵祯却不在意道:“文相公说的都是实话,怎么算得上狂言呢?若是宰相都不能讲真话,那岂不太可怕了?周卿家且退下。”
无论如何,让文彦博这一搅合,赵宗实独自代天子郊迎的事儿算是黄了。最后官家重拾和稀泥神功,命宗实、宗谔、宗佑三兄弟为副使,文彦博为正使,代天子郊迎。
见粮食里被掺了沙子,韩琦虽然心有不甘,但碰到文彦博这个没节操的,他还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不禁万分怀念起那个厚道的富相公来,你说人和人的差距咋就这么大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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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朝后,陈恪便赶回家中,倭女们恭迎多时,齐齐问安。
“还好还好。”陈恪今日心情极好,大笑道:“提心吊胆的日子总算过去了。”
阿彩赶紧为他除下朝靴朝服,换上居家的道袍,用已经纯熟的汉话道:“夫人和舅老爷他们,已在后院开席多时了。”
“真是不仗义啊。”陈恪笑着,便往后花园走去。今日小妹邀请苏辙夫妇来家中赏雪,只见后园中亭台楼阁,一派银装素裹,暖亭之内却有轻歌曼舞,只听杜清霜那天籁之音唱道: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老僧已死成新塔,坏壁无由见旧题。往日崎岖还记否?路长人困蹇驴嘶。”
这首诗是苏子瞻的新作,月前他赴陕西凤翔府任签判。苏辙送至渑池而别,这首诗为答苏辙和韵而作。其实上辈子陈恪便读过这首感人生之渺小,叹生命之短促,哀生活之坎坷,悲道路之崎岖的古诗。
但今日听杜清霜唱起来,他突然领悟到诗中的深意,眼前似乎看到一幅梦境般的无涯图景;茫茫雪原上,隐约可见一只飞雁指爪的痕迹,这就是人生留给人间的印记吗?这隐约的痕迹,很快就会消失的……
苏轼这个乐天派,骨子里却是个不折不扣的悲观主义者,所以他才会一直劝自己,赵宗实乃天命所归,不要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但今天陈恪却可以响亮的说一声,子瞻,你还认为赵宗实是天命所归么?!且看我陈仲方把大宋朝引上一条截然不同的大道!
掀开厚厚的帘子,一股热浪扑面而来,进去后暖融融的,众人笑脸相迎,陈恪浑身感到说不出的松乏舒适。
绮媚儿便忙着替他脱掉厚重的貂裘,陈恪在主座上坐下,才见小妹和苏辙坐在桌边端着热茶下围棋,史氏挺着大肚子,倒跟柳月娥聊得热乎,见陈恪进来,笑道:“这暖亭里不生炉子竟也这么暖和?”
小妹落子笑道:“我们家这位老爷,那是一顶一的会享受呢!这地下是掏空了,火从下头走,连墙都是热的。”
“这可不是我捣鼓的,是崔白崔大师,他给宫里设计过房子,才懂得这法子。”陈恪摆个舒服的姿势,对苏辙道:“真是羡慕你,不用大冬天的早起上朝。”
“你这话就不厚道了,咱俩换换你答应不?”苏辙翻白眼道:“我现在是度日如年啊。”
“不要着急。”陈恪笑着安慰道:“官家让你到馆阁读书,一是保护,二是储才。这会儿不是咱们施展的时候,你没见我也半闲不淡的么。”
“知道是一回事儿,但一天天熬日子,又是另一回事儿。”苏辙苦笑道:“万一等上个二三十年,咱们岂不空白了少年头?”陈恪盗版岳飞,送给狄青的《满江红》,如今已是妇孺皆知了。
“就算熬个二十年,你也才四十岁,”陈恪睥他一眼道:“还是年华大好呢。”
“二十年……”苏辙登时有把棋盘吃下去的冲动。见男人们说正事,小妹便把棋子往盒里一丢,摇头道:“哥哥的棋越来越臭,我还是去跟嫂子玩去。”
“不会那么久的。”待小妹离去,陈恪这才不逗他,微微笑道:“最多一两年罢了,就是你施展拳脚的时候了!”
“什么意思?”苏辙眼前一亮。
“呵呵……”陈恪当然不可能告诉他,在自己记忆中,赵祯已经快到寿限了。但依然有他的说辞。只听陈恪压低声音道:“殿下这次回来,官家必然要重点栽培了,最多几年功夫,他的地位稳固了,到时候东宫开府,你必然是太「※」子宾客之一……”
“储位已定了么?”苏辙一颗心都要窒息道:“我怎么听说,赵宗实已经是储君了?”
“开封府尹算什么储君?就算不说包大人、醉翁,当年秦王赵廷美也当过开封府尹的……”陈恪不以为然的笑道:“如果官家真想立十三为太「※」子,现在两年之期已到,顺理成章就立了。又何必费尽心机搞出个大凶之年,再拖上一年?”
“官家为什么看不上赵宗实?”苏辙皱眉问道。赵宗实聪敏好学,宽厚仁德,礼贤下士,勤俭克己,因此在百官中名声极好。苏辙实在不明白赵祯为何会看不上他。
陈恪向来不愿自家兄弟于此中牵扯太深,那是断无一点好处的。但苏辙已经在斗争中牺牲了,于情于理都不该瞒他了。
“他是礼贤下士不假,但他联络的都是些大人物,于他攀龙附凤有益,这不是结党营私是什么?官家法眼如炬,断不会让这种惟知追逐虚名、邀结人心的伪君子当上太「※」子的。”见苏辙似信非信,陈恪只好又道:“更重要的是,官家是立意改革了,你非但没因那篇文章获罪,反而得中四等,就是最好的证明。你想如果赵宗实当上皇帝,他身边狼一群狗一窝的旧臣恩主,能革谁的命?”
苏辙这下信了,重重一叹道:“圣心若斯,实乃万民之福啊……”
“所以呢,你安心在家读书,静待时机即可。”陈恪笑道。
“那你呢?”
“我?”陈恪苦笑一声道:“**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官家一把陈希亮爹从开封府调走,陈恪就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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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了好几条街的王安石府上,一家子也在赏雪,欢声笑语中,却不见王雱的身影。
不过大家也习以为常,因为王雱体弱多病,受不得寒气,到了冬天更是窝在屋里足不出户。
王雱书房「※」中,厚厚的门窗隔绝了外界的声响,清峻绝伦的病公子,盘腿坐在炕上,与豪俊无双的章敦对坐吃茶。
“不容易啊,总算是看到希望了。”回想起这些年来的艰难险阻,章敦那张总是阴沉的俊脸上,露出欣慰的笑道:“实在是可喜可贺。”
“咳咳……”王雱却殊无喜色道:“值得这么高兴吗?”
“怎么不值得?”章敦皱眉道。
“首功之臣是陈恪也就罢了,谁让他到王爷身边最早呢?可文彦博那厮竟后来居上,成了力挽狂澜的英雄!”王雱咬牙道:“这让我们一下子相形见绌,你说有什么好高兴的?!”
“那时的情形有多危急?就连你都说,这下子回天乏术了。放眼大宋朝,除了文彦博,还有谁能挽狂澜于既倒?再没有任何人能做到了!”章敦大摇其头道:“当时文彦博突然反戈,你也是大喜过望,连说了十几个“没想到,吧?”
“一码归一码。”王雱眉头紧皱道:“我知道,没有文彦博必输无疑,可是对我们来说,殿下登基不是目地,我父亲宣麻拜相才是!”说着压低声音道:“文彦博靠的是洛党,若那帮子以正统自居的腐儒上位,哪还有我新学党人的立足之地?”
“元泽,现在不是起内讧的时候吧。”章敦沉声道。
“你当我是什么人了?”王雱面露怒意,赶紧用丝绢捂住嘴巴,剧烈的咳嗽起来。
第三六四章 风水轮流转(上)
每每看到王雱这样,章惇都觉着奇怪,一个不知还能活多久的痨病鬼,为何如此热衷于替他爹争权夺利呢?他实在理解不了,王雱对王安石的那种狂热崇拜……
待呼吸平缓下来,王雱擦净嘴道:“我是不会干那种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的,我的意思是,我们得立个大功,压倒文彦博。”
“压倒文彦博,有可能么?”章惇松口气,却不信道。
“时至今日你还不相信,没什么不可能吗?”王雱哂笑道:“殿下快要回来了,我和他的私交,仅次于陈仲方,这是文彦博没法比的。”
“这倒是,近水楼台先得月么。”章惇点点头道:“何况以文相公的身份,怎么可能和殿下有私交呢?”顿一下道:“不过,光这样是远远不够的。”
“是的,但若是我们再立个一举定乾坤的大功劳呢?”王雱有些不屑道:“一直以来,陈仲方总是见招拆招,被动挨打。不仅让人憋气,而且伤不到敌人分毫。”
“是啊,仲方有勇有谋,实乃罕见之才,可就是太过君子,”章惇深表赞同道:“有道是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他就是太在乎小节了。”说着笑笑道:“听说是他娘子时常相劝的结果。”
“哼,妇人之仁,成不了大事的。”王雱冷哼一声道:“之前局势未明,我还不敢投入的太深,这次让他见识见识,什么才是真正的雷霆手段!”
“你打算怎么干?”虽然章惇也自诩英才,虽然王雱还不到二十岁,但他总是不自觉被这个年轻人所感染,所领导……虽然事后总是甚以为耻。
“你想过一个问题没?”王雱定定望着他道:“为何朝中百官,几乎一边倒的支持赵宗实?甚至连韩琦那种老鬼,都为他赤膊上阵?难道真是所谓的人格魅力?”
“不过一个沽名钓誉的伪君子,有个屁人格魅力。”章惇不屑道:“还不是他那死鬼老爹,几十年来替他结下的人脉?”
“哈哈哈……”王雱张狂的笑起来,捂住嘴又是一阵咳嗽道:“想不到这样拙劣的谎话,连章子厚都能骗过!”
“你注意点身体。”章惇有些不悦道:“怎么,我说的不对么?”
“什么是人脉?在官场来说,无非就是五同。”王雱缓缓屈指道:“同乡、同窗、同科、同事、同亲。你看他赵允让能用哪一条跟百官拉上关系?”
“这……”章惇不禁皱眉道:“或许他有别的方法也说不定?”
“聪明!”王雱拊掌笑道:“他用的是阴私之法!”
“阴私之法?”
“对,专靠见不得光的事情来拉关系。”王雱轻声道:“你不得不佩服赵允让那份坚忍。从四十年前开始,他就在默默做一件事。那就是为年轻的和赋闲的官员跑官……”
“哦……”章惇何等人才,顿时眼前一亮道:“这确实是个办法。”比起明清来,在大宋朝当官是很难往上爬的。在明清,进士榜下即用,便从七品做起。而宋朝的进士释褐后,除了前五名外,都是没有品级的,要先在基层实习三年,三年后高才者可以报名馆阁试,走上一条清贵之路,但绝大多数官员,要从从八品甚至九品开始,三年一磨勘,没有错才能晋升。
也就是说,一个正牌进士,顺风顺水,要用十二年才能升到正七品。但这十二年里,谁也不敢保证一点错不犯,一旦被御史盯上,轻则降级处置,重则罢官回家,所以并非像人们想象的那样,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从此大富大贵。
事实上,低级官员的俸禄待遇都很是微薄,只能勉强度日而已。而赵允让当年最爱做的,就是接济年轻官员,并积极帮他们打通关系,使他们能尽早上任……别忘了大宋朝的冗官问题,你考上了进士还好说,要是九经、三史、学究、明经、明法之类的科目出身,那就等着排队吧。
若是没有关系打点的话,可能等上十年也轮不到你来做官。
结果赵允让当年,帮助了大量的散官上岗。他还帮助很多年轻官员,摆平了处分,使他们免于降级甚至罢官。后来随着他的能力越来越强,也帮着很多人谋到了肥缺,或者易于升迁的位子。
因为和他往来的都是无足轻重的年轻人,且打着诗会文会的幌子,所以赵允让的这些举动,非但没有被说成居心叵测,刁买人心,反而被视为古道热肠,扶持后进之举。因为人们都会下意识的认为,在这些低级官员身上投资,可能几十年都看不到回报,所以才不疑有他。
但赵允让就是在为几十年后做准备,他自己是没指望了,而当时赵祯才十岁,再当几十年皇帝都不成问题……当然也可能一开始,他真是为了派遣郁闷,才会混迹于士子文人之中,一是为了解闷,二是为了给子孙结些善缘,才会去帮助那些年轻官员的。
但当他发现赵祯竟也像赵恒那样子嗣艰难时,动机便不纯了。尤其是赵宗实被接进宫里后,赵允让更是将此当作毕生的事业来做。他不知道投入了多少金钱和精力,建立起了一条畅通的买官、跑官、以及摆平各种麻烦的灰色渠道。数不清的年轻官员通过这条渠道,度过了最初的艰难时刻。
所谓功夫不负有心人,当初受惠于他的年轻官员,只要能熬到今天的,都是朝廷和地方的台宪大吏,他当日种下的树苗,终于长成了大片的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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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到底要给我讲一个怎样的故事?”章惇有些不耐烦道:“驽马十驾、功在不舍么?”
“如果赵允让只做了这些,我们倒也无可奈何。”王雱轻咳几声道:“但是他帮助这些人的动机,本来就不纯,担心他们将来腾达后翻脸不认人……”顿一下,他压低声音道:“所以从一开始,他便将当初帮助这些官员的过程,一笔笔记录下来,比如找了什么人,花了多少钱、送了什么样的礼,才帮你求到这个官;比如通过什么样的方法打通关节,帮你把麻烦一笔勾销……什么行贿、包庇、隐瞒、伪造之类的手段,全都详详细细的记录在案!”
“他像吏部给官员建档一样,给每个人都造了册,一人一本,记录详实。哦对了,还起了个名字叫‘转运簿’,意思是这上面的官员,靠着它时来运转,但它也能让他们功败垂成!”
“啊!”以章惇天不怕地不怕的胆量,都不禁毛骨悚然……赵允让的心机之重、毅力之大,恐怕史上都是罕见的吧?!
接下来就不用多说了。赵允让当初帮助的手段见不得光,这些问题说大不大,但那些当初受惠于他,如今又屹立朝堂的官员,如今各有门路,又各有对头,谁愿意授人以柄,断送辛苦打拼几十年的仕途?
所以说转运簿一出,真是无往不利,谁都得乖乖听话!
更妙的是,因为怕的就是事情泄露,所以所有当事人都守口如瓶,到现在除了当事人外,竟没有几个知道的。
“你是如何知道这么详细的?”章惇自然要问这个问题。
“若是这转运簿还在赵允让手里,我自然也无从得知,”王雱不禁得意道:“可惜老子英雄儿狗熊,赵允让临终前,把这东西交给了赵宗实,我就有办法知道了。”
见他不意透露关节,章惇心中不快,却也只能道:“真叫一个惊心动魄,你打算怎么办?”
“把那转运簿搞到手!”王雱一字一顿道:“你说这算不算大功一件呢?”
“当然算了!”章惇眼前一亮道:“如果让官家看到这东西,赵宗实可就万劫不复了!”说着追问道:“那东西在哪里?”
“我也不知道……”王雱两手一摊,见章惇面有怒色,他嘴角泛起丝丝苦笑道:“这是实话。如此要命的东西,赵宗实自然要严加保管了。我能知道有这样东西,就已经很不容易了,至于在那里,就一无所知了。”
“肯定在他府上。”章惇沉声道。
这不废话么,王雱翻了翻白眼道:“庆陵郡王府占地百亩,有一千多间屋子,你猜在哪间屋里?”
“八成是书房之类的……”章惇自个也不确定,语调越来越含糊道:“不过要是我的话,就会埋在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地方。”
“是啊,所以瞎找是没有用的。”王雱皱眉道:“必须要想个办法,让他给咱们指指路。”
“你是说,打草惊蛇?”章惇悟性极强道。
“不错。”王雱淡淡道:“这件事就交给你了,务必尽快探出那‘转运簿’所在的位置来。”
“你可真会出难题……”章惇苦笑道。
“不是难题我找你作甚?”王雱冷冷道。
章惇却极受用道:“好,这活我接了!”
第三六四章 风水轮流转(中)
雪景乃天地之赐,不为尧存不为桀亡。
庆陵郡王府中,也有一场赏雪宴会在举行,赵宗实的几个亲兄弟,加上他的门客孟阳,六七个人凑在一起,心不在焉的喝着酒。因为赵宗实一贯的朴素,场面自然十分寒酸,不过对在场的几位来说,纵使有山珍海味也是味同嚼蜡。一个个脸上寒气浓重,竟比外面的冰天雪地还要冷上七分。
“如此美煞人的雪景,实在是多年不见。”见气氛沉闷,孟阳故作轻松的笑道:“不如咱们赋诗咏雪吧。”
“哪有这种闲情逸致?”去岁才被韩琦从延州捞回来的赵宗汉,不耐烦的白他一眼道:“什么诗词歌赋,都是无病呻吟,让人烦闷!”
“我这首诗,肯定不让十六哥烦闷。”孟阳笑道:“不信你听,”说着拖长腔道:“老天落雪不落雨,雪到地上变成雨。变成雨来多麻烦,不如当初就落雨……”
众人本以为他要拽什么酸文,谁知却做起了打油诗,不禁忍俊不禁,赵宗汉一下来了精神,强烈要求和诗一首:“先生吃饭不吃屎,饭到肚里变成屎。变成屎来多麻烦,不如当初就吃屎!”
众人捧腹大笑,孟阳的笑容却有些勉强,赵宗懿出声安慰道:“十六是个老粗,先生不要往心里去。”说着瞪一眼赵宗汉道:“还不跟先生道歉。”
“无妨无妨,十六哥开玩笑而已。”孟阳连忙笑道:“王爷不要当真。”
“就是,老孟都没当真,大哥你就别较真了。”赵宗汉恬着脸笑道。
“唉,粗不可及。”赵宗懿摇头笑骂道:“俗不可耐。”话虽如此,脸上却浮现出宠溺之情。
“十六,”赵宗实却皱着眉头道:“我听说你这些日子又发疯,在府里天天打人,这可不成啊!这种要命的时候你少惹麻烦!”
“我可没有十三哥这份忍性,我心里不痛快就要打人。”赵宗汉拉下脸来,嚷道:“你们不让我出去惹事,我掐把两个下人也不成?难道要我活活憋死不成?!”
“你!”赵宗实眉头紧锁,刚要训斥出声。
“唉,”赵宗祐黯然叹道:“十三弟你别怪十六了,连他这种人都看明白了,官家属意的人不是你,而是赵宗绩那小子……其实我们何尝不是要活活憋死?”
一直以来,众人讳不敢言的那层窗户纸,终于被捅破了。赵宗实一下面无血色,有那么好一会儿,像精气神都被抽离了身体一样。
“要我说,闹到这般田地,还是怨老爹!”赵宗晖阴着脸道:“他临终托孤似的,把十三弟托付给了韩琦。谁知那老儿是个银样蜡枪头,看着威风八面,却把咱们给坑死了!”
“就是,我听吴奎说,他当初要是硬拦着,文彦博就上不来了。”赵宗祐也愤懑道:“结果这厮老眼昏花,竟把豺狼当好人,让文彦博当上了集贤相,十三好端端的太子位,才让他搅和黄了!”
“也不能那么说。”赵宗懿摇头道:“韩相公为十三遮了多少风,挡了多少雨,咱们都是有目共睹的,这次之所以棋差一招,还是官家突然态度大变的缘故。”
“还不是文彦博捣的鬼……”赵宗汉嘟囔道。
“要是那么简单就好了。”赵宗祐摇头道:“我方才说了句实话,惹得十三不快了。”
赵宗实摇摇头,惨然一笑,张张嘴却没发出声来。
“但是生死关头,再自欺欺人,就真的没有活路了!”赵宗祐沉声道:“其实我早有这种感觉,官家对赵宗绩要比对你好上不少,但是我总觉着众意难违,又有韩相公撑腰。以官家的性子,多半会把个人偏好放一边,为大宋选一个得人心的令主!”
“是啊,十三当太子,则天下稳,赵宗绩的话,根本不得人心。都说皇帝从谏如流,这次为何如此偏执?真让人想破头也想不明白。”赵宗晖叹道。
“现在讨论这个已经没意义了。”赵宗祐摇头道:“官家敢将立储再拖延一年,就是摆明了要和百官对着干。”
“囊球,那就干干试试!”赵宗汉眼瞪得溜圆道:“惹火了小爷,把赵宗绩弄死,看看个死人怎么当太子?!”
此言或许是气话,却让一众兄弟目光闪动,若能干掉赵宗绩,岂不一了百了,万事大吉?
但转念一想,这样一来,只怕是人都会怀疑到赵宗实头上!李世民之所以敢玄武门政变,是因为有把握拿下李渊。如今赵宗实可有把握压住赵祯?四十多年的天子早就成了天经地义的存在,除非能让他‘人死如灯灭’,否则想都不要想!
至于弑君登极,赵宗实光想想,就已经要魂不附体了。
“十六住嘴!”他这会儿回过神来,怒道:“这种话传出去,谁也保不了你!”
“哥哥放心,”赵宗汉却昂着头,红着眼道:“现在才知道,当初我被发配延州,是他在背后捣的鬼!我找他报仇天经地义,好汉做事好汉当,牵累不到你们!”
让他一嚷嚷,屋里的气氛竟有些悲壮起来。
“十六哥其志可嘉、其心可悯呐!”一直沉默的孟阳,满脸戚容道:“但如今我们还没到那一步。”
“怎么没到那一步?”赵宗汉咬牙道:“难道非得等着赵宗绩那厮入主东宫,你才死心?”
“十六冷静些。”赵宗懿喝止道:“听孟先生怎么说。”
赵宗汉还是很听大哥的,闻言闭上嘴,狠狠的盯着孟阳。
“一开始听说赵宗绩要封亲王,我也觉着天都快塌了。但转念想想,就算他封了亲王又怎样?谁说亲王就一定会是太子?况且官家弄出个大凶之年,明年一年都不会立太子,所以时间还有,而且人心还在我们这边,有这一条就有指望!”孟阳说着看了赵宗实一眼。
赵宗实知道,他指的是那‘转运簿’,不禁眼前一亮,心下大定道:“是啊。笑到最后的才是赢家,自古多少当上太子还被废的例子,咱们切不可因为一时失利而灰心!”
“王爷此言,善莫大焉!”孟阳拊掌赞道:“咱们这回确实挨了一闷棍。可仔细想想,咱们吃什么亏了?”
众人面面相觑,是啊,其实赵宗实根本没伤到一根毫毛,反而得了个被视为储君之位的开封府尹。只不过是赵宗绩封了亲王,大家眼红心焦罢了!
“孟先生此言醍醐灌顶啊!”赵宗懿闻言笑道:“是啊,我们根本没吃亏,只是到嘴的肥肉被别人吃了,自己觉得吃亏罢了。但次朝野倾动,都知十三弟乃人心所向,就算皇帝更偏心赵宗绩,可终究不敢‘虽千万人吾往矣’!让十三弟当这个开封府尹,就是最好的明证!”
“两府相公,有一半是我们的人,韩琦再不济事,也能压文彦博一头,至于曾公亮更像是庙里的泥菩萨,其实在中枢,我们还是强一头的!”赵宗晖也抖起精神,眉头一挑道:“至于朝臣,更是九成九都是向着咱们的。但是还是不够劲儿。光站在边上帮帮腔,算得什么同党?得让他们更卖力才行!”
“我也是这样想的。”赵宗祐点点头道:“之前光靠父亲的那点余泽,还指望人家能出多少力?这会儿咱们得拿出点干货来!”
“你的意思是?”众人问道。
“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赵宗祐沉声道:“把官位、爵位、国帑都拿出来,谁肯出死力气,就给谁高官显爵,巨额赏赐!当然,一切都要十三登极后才兑现的,看他们给力不给力!”
众人都齐声叫好,赵宗实却心里不爽,暗道反正将来天下也不是你的,胡封乱赏当然不心疼。你让我将来怎么当这个家?但是转念一想,一切的前提是,得能坐上那个位子!以己度人,他简直不敢想象,若让赵宗绩上位后,自己会是个什么处境……
见他不反对,兄弟几个便分了工,你去联络谁谁谁,我跟哪几个打交道,又说了些细节便散了。
待众人走后,赵宗实疲惫的靠在椅背上,低声问道:“老九这主意靠谱么?”
“配合那东西,倒也有些效果吧。”没了外人,孟阳说话大胆了许多,轻声道:“不过说实在的,别指望群臣逼皇帝就范,一旦双方僵住了,王爷你如何自处?那不是把自己架在火炉上烤么?”
“是啊。”赵宗实点点头,深深失落道:“那就别瞎折腾了!”
“该折腾还得折腾,不为别的,就为让他们投入的越深越好,只有这样才会横下一条心,保你到底!”孟阳说着话锋一转道:“其实十六爷虽然是粗人,但今天说到点子上了。”他的声音越发低沉而蛊惑道:“王爷,虽然不到万不得已,谁都不想做李世民,但必须要做好完全的准备了!”
“啊!”赵宗实变了脸色道:“不止于此吧!”
“至于!”孟阳面色发青,嘶声道:“王爷,其实局势远比我们想象的还要糟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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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六四章 风水轮流转(下)
接下来的时日,文相公的主要精力,都投入到郊迎大典上去,他决心把这典礼办得漂漂亮亮,给赵宗绩留下个深刻的好印象。
于是他事事都亲自过问,样样都亲自处理。从会同礼部翰林院拟定郊迎的仪注,到会同鸿胪寺、兵部、开封府布置郊迎大礼;哪里要搭盖彩楼,何处要设芦棚;百官应在哪里迎接、走拿些规矩;百姓醴酒香茶、壶浆箪食以迎王师的礼节如何到位,这些他都一样样分配落实。
得亏他分管下三房,朝廷的户兵礼刑工……这些具体的事务,都是由他说了算。加之各部员的官员,许多是他一手提拔上来的,他说话自然有分量,下面人也不敢怠慢,倒也事事顺手,样样满意。
可文彦博一点都不敢松懈,他唯恐有人捣乱,给这场盛大的庆典抹黑,于是勒令开封府,全权负责典礼当日的防卫工作……
这让在开封府大堂还没坐热屁股的赵宗实,差点气歪了鼻子。这文相公果然不愧贱人之名啊,知道自己新官上任不仅需要好的表现,更重要的是不能犯错。所以非但不能给典礼捣乱,还得阻止别人不准捣乱。
只要赵宗实的人不捣乱,谁会吃饱了撑的去给赵宗绩添堵呢?
腊月初十,有禀报说赵宗绩和滇王的人马,已经到了城外二十里处的京南驿。文彦博知会他们稍事休整,等候十二日的入城仪式。并派吕公弼先出城与他们会合,详细讲解当天的仪式,并全程陪同,以防出现纰漏。
再次审视全程,感觉万无一失了,文彦博悬着的心总算定下来,这才象征性的向韩琦汇报。
说是‘象征性的’,是因为韩某人根本管不了文某人……韩琦现在是真恨啊,本以为自己抓住人事权和印把子,就可以稳坐钓鱼台了,没想到文彦博把手里的事权运用到极致,竟要把自己架空了!
其实道理很简单,韩琦是管大事的,文彦博是管小事的,可朝廷日常运转,九成九都是些琐碎的‘小事’,就算碰上大事,文彦博也会跳过韩琦,直接跟赵祯请示。韩琦现在是心虚不敢惹赵祯的,结果让文彦博狐假虎威,连大事也不鸟他了……
“礼部的郊迎仪注我已经看过,”虽然不能改变什么,但韩琦还是要恶心他一下的:“隆重是隆重了,可也太过僭越了一些,我驳回去让他们重拟了。”
“不知哪里僭越了?”文彦博这个恼火啊,觉着不妥你早说啊!后天就要举行典礼了,现在才让礼部重拟,这不是存心添堵么?
“赐车马、衮冕、乐则、朱户、纳陛、虎贲、宫矢、斧钺、秬鬯——九锡之礼都搞出来了,”韩琦冷声道:“说僭越都是轻的,该说是篡逆才对!”
“相公怎么会这样想呢?”文彦博摇头道:“亲王本来就要锡车马、冠冕、乐则、朱户、纳陛的。再者周礼曰,能退恶者赐虎贲;能征不义者赐弓矢;能诛有罪者赐斧钺;孝道备者赐秬鬯。殿下素来孝善,此番退恶征不义、诛有罪,再赐这四样是天经地义的!”
“但你不能赐了前五样,又赐后四样!”韩琦最近憋了一肚子的火气,一下爆发起来,拍案道:“五加四是九,天子加九锡,是要禅让的意思么?”
“韩相忒阴暗了。”文彦博摇头道:“就算是九锡,也不过是《礼记.王制》的‘上公九命’之礼。你说九锡是篡逆之礼,难道《礼记》是篡逆之书?”
王朝国家能正常运行,靠的就是各种礼仪,所以《礼记》是绝对不可以质疑的。好大一顶帽子扣下来,叫韩琦也不得不暂避其锋道:“休要强词狡辩,曹操司马懿、刘裕萧道成、萧衍陈霸先、杨坚和李渊,可都是先授九锡后篡位的!”
“笑话,很多人是被噎死的,难道韩相公就不吃饭了?绝大多数人是死在床上的,难道韩相公就不睡觉了?”文彦博冷笑道:“何况此乃天子之命,官家都善之,韩相公为何恶之?”
“天子之命也是乱命,当驳之!”韩琦咬牙切齿道:“除非把老夫赶出中书,否则这九锡之礼,想都不要想!”
韩琦的态度异常坚决,文彦博只好把斧钺之锡去掉,将‘九命之锡’减为八锡。
但文彦博本来就没指望一蹴而就,他搞出个九锡之礼来,其实是为了吸引火力,让韩琦无力阻拦他真正想落实的东西——封齐王,授中书令、平章政事、位于宰相之上!
封亲王这个是早定了的,没什么好争的,韩琦也不是很在意。因为在宋朝,为了体现宰相的权威,哪怕是亲王,地位都在宰相之下。但一旦当上中书令,赵宗绩就位于宰相之上了。
这让刚刚领班没几天的韩相公情何以堪?
不过韩琦以‘非人臣之礼’搅黄了九锡,文彦博只问了他一句‘难道这也非人臣之礼?还是韩相公怕丢了首臣之位?’韩琦便只能打落牙往肚里咽了……
让韩琦聊以自慰的是,通常亲王所授的中书令、平章政事都是虚衔,因为地位太尊崇了,哪能屈尊处理日常俗务,上朝时像菩萨一样立在那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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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如何,两天时间转眼就到。
十二日天还不亮,万胜门城门便缓缓开启,一营禁军士卒举着矛戈列队从各处军营走出,汇成一条长龙出城。借着蒙蒙亮的晨光在驿道两旁布起了防线。
为了给赵宗绩挣足面子,文彦博是下了血本的。从汴京城到京南驿二十里长的距离,每隔二十丈远,便搭起一座彩楼,彩楼两边,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禁军士卒们皆衣甲鲜明,军官还披着猩红的披风,更显得威武不凡。
天公也作美,最近这段日子整天响晴薄日,气温一直在回升。非但驿道上,驿道两旁的残雪已经扫得干干净净,还摆上了无数长桌、香案……这是为了方便百姓‘醴酒香茶、壶浆箪食’的。
生怕出什么状况,文彦博二更天就来到现场,再次确认了各个环节,一直忙到五更天,才在驿道旁的芦棚里歇歇脚。
此刻天光微曦,没有一丝风,让人觉不出是深冬来。这对演礼和观礼的,都是最好的消息。否则要是北风呼号、大雪漫天,不敢想象会多么狼狈冷清。
这让文相公彻底放心,老怀大慰道:“仲方,你养的那些大食门客还真有两把刷子,让他们说着了,今天是难得的好天气啊!”
“主要还是王爷洪福齐天,相公心诚则灵。”虽然各部里都是昔日的老部下,但文彦博真正放心的没几个。这种绝对不能出错的大事,他自然要抓陈恪的壮丁。不光陈恪搭上了,他的武学生们也被文彦博要求,担任仪式的仪仗警跸,为了这天的大典,已经操练了整整一个月。
“哪里哪里。”文彦博除了对韩琦不客气,对其余人都温和有加,何况是陈恪乎?“快坐下来暖和暖和,吃点喝点,咱们得折腾到下午呢。”
“多谢相公。”如今的陈恪,走的是大儒路线,一举一动执礼甚恭,一点骄矜之色都没有。
“你怎生变得如此无趣。”文彦博揉着冻麻了的鼻子,瓮声瓮气道:“老夫还是喜欢那个肆无忌惮的陈仲方。”
“这几年弹劾我的奏本,可以当柴烧一冬了,”陈恪苦笑道:“任谁被这样整,都会小心很多的。”
“怕啥,”文彦博笑道:“人家大中丞都说了,这大宋朝出了个‘弹劾无效’的陈仲方,御史们都不愿再自找没趣了。”
“其实换成谁,哪怕只遭受十分之一的弹劾,也该坚决辞官了。”陈恪这个汗呀,苦笑更重道:“下官却不动如山,可想风评如何。”
“你是有不能辞官的道理。”文彦博温声道:“你要是真走了,岂不正中他们的下怀?”
“是啊。”陈恪点点头,轻声道:“正因如此,下官才赖着不走。但是几年下来,我已经不堪重负,等到尘埃落地的那天,就是我辞官之日。”
“瞎说,官家是不会放你走的,我也决不答应!想都不要想!”文彦博断然道。心里却有所明悟,这陈恪实在太聪明了,绝对不能跟这种人为敌!
“呵呵,文相公就不要强人所难了。”陈恪笑道:“再说我也不离开汴京,我要全力经营我的智慧院……”
“不要再说了,此事不容商量。”他越是这样,文彦博就坚决:“绝对不可能!”
“唉,到时候再说吧。”陈恪苦笑道:“先集中全力忙正事儿吧。”
“到时候也没可能。”文彦博大摇其头,刚要再说什么,听到外面有脚步声,便住嘴道:“什么事?”
“相公,开封府在封锁通往万胜门的各条街道。”他的亲随官员急声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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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六五章 齐王殿下(上)
“胡闹!”文彦博登时变色道:“把街道封了,百姓如何出城观礼!”
“相公莫急。我去看看再说。”陈恪如今挂着‘典礼同调度’的差事,自然理当他来处理。
“应该是那帮家伙想给典礼添堵,”文彦博冷声道:“时间紧迫,你可便宜行事,一切责任我担着!”
“相公放心,”陈恪笑道:“你刚才都说我有‘弹劾无效’的特长了……”
“哈哈好!”文彦博点头笑道:“那就交给你了!”
出了芦棚,陈恪便在一众亲卫的簇拥下拍马入城。同行的还有赵宗景……就像赵宗实的兄弟会为他卖命,赵宗绩的兄弟虽少,却也肯定要为他拼命的。
才在大街上行了不久,便果然见有开封府的官差,用栅栏将两旁的道路封死。此是天色未明,已经有百姓在街上活动。无一例外,来到栅栏前的都被驱赶回去。
“这是干什么?”陈恪在近前勒住马,赵宗景却打马上前问道:“谁让你们封路的?”
开封府官差们,原都是陈希亮的手下,都认得陈恪,也认得赵宗景,哪个还敢造次?连忙行礼道:“原来是小王爷、陈学士,小人们有礼了。”
“免了吧。”赵宗景哼一声道:“我问你们,干嘛把路封上,不让老百姓走?”
“好叫小王爷知道,这是府尹大人的亲命。”一个班头抱拳道:“开封府负责此次典礼的防务,为免出现意外,故而不许闲杂人等靠近!”
“放屁!”赵宗景一听便拉下脸道:“不让百姓靠近,你去迎王师啊?!”
“这小人就不晓得了。”班头陪着笑道:“我们这些虾兵蟹将知道个啥,唯命是从而已,不然是要吃挂落。”
“那好,我传‘典礼总调度’文相公之命。”赵宗景粗声道:“命令尔等立即撤掉栅栏,放行无阻!”
“这……”班头缩缩头道:“小王爷该去找我们府尹大人,他说让撤咱们才敢撤。”
“他人呢?”
“自然在府衙。”
“不行。”赵宗景看看越来越亮的天光。一盘算,我这一来二去就得小半个时辰,赵宗实那厮再借故拖延一下,黄花菜都凉了!“必须现在就开!出了什么事情我担着!”
“你担得起么?”话音未落,一声冷哼响起,原来是赵宗汉骑马过来。能让这位小爷在大冬天起这么早的,只有给赵宗绩添堵的事儿。
却说开封府被文彦博委以安保重任,让赵宗实又生气又担心,气的是赵宗绩在场面上风光,自己还得给他当保镖。担心的是,万一出了什么乱子,自己这新官上任的开封府尹岂不坐了蜡?
结果赵宗晖出了个主意,他们不是让咱们负责守卫么,那好,咱就把大街封起来,不让闲杂人等靠近了,自然就没有安全隐患。
更妙哉的是,赵宗实最不想看到的百姓醴酒香茶、壶浆箪食的场面,也就无从发生了……有道是‘戏演得再好,得有观众捧场才行’,文彦博煞费苦心排出一场好戏,若是发现到时一个看戏的都没有,那场面想想就让人解气。
这真是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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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又算哪路神仙?”有道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虽然这二位算不上仇人,但眼红是一定的。
“我如今是开封府判官,你说算哪路神仙?”赵宗汉冷笑道:“奉府尹大人命,这一片归我管!”
“我是典礼同调度,只要是跟大典有关的,我都能管得着!”赵宗景瞪眼道:“现在我命令你,给我让开!”
“休想!”赵宗汉哂笑道:“有种把我捆起来,没种就给我滚开!”
“这可是你说的!”赵宗景嘿然一笑,转头看看陈恪:“三哥……”
陈恪点点头,笑而不语。
“拿下!”待赵宗景回过头来,一张脸上已经满是煞气。
话音未落,数名身穿王府侍卫服色的劲装汉子便一拥而上。
“保护殿下!”赵宗汉的侍卫赶紧把自家主人围在中央。
“赵宗景,你好大的胆子!”赵宗汉虽然叫嚷,但并不害怕,相反还有些暗暗得意。他其实是故意激赵宗景出手的。因为他的侍卫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高手,以一敌十不成问题……想想一下,那小子一脚踢到铁板的样子,真让人好生期待。
双方的侍卫便在晨光中厮打成一团,虽然没人敢拔兵刃,但拳来脚去,快如闪电、势若惊雷,一时间砰砰的拳脚着肉声,呼呼的出招破风声,看得一众开封府官差目瞪口呆。
只是转眼功夫,赵宗汉也目瞪口呆了。他万万想不到,自己几年来精挑细选,准备用来大干一场的侍卫,居然只是稍稍抵抗,便溃不成军了!
他不晓得的是,赵宗景的侍卫,由三部分组成,除了王府原先的铁杆侍卫外,主要战力一是峨眉青城的四川侍卫,二是南少林的福建侍卫。
前者,乃是宋端平和玄玉的师兄弟,后者乃章惇和王韶的同门。峨眉、青城、南少林,本就是天下武学之宗师,如今把宝压在赵宗绩身上,自然会选出最强力的子弟来担任护卫。今天是赵宗绩的大日子,王府中自然精锐尽出!
按说赵宗汉的侍卫,也都个个是高手,无奈对方同门同派,自幼便在一起练功打斗,配合天衣无缝。一对一或许还能打一会儿,但到了群殴时,便差距立现了!
还没回过神来,赵宗汉的侍卫便全被放躺,他也被两个赵宗景的侍卫控制住了。侍卫们虽然不是当事人,可这些年也跟着受够了赵宗实一伙的鸟气,现在可逮着出气的机会了,下手自然重了些。
不过赵宗汉倒也硬气,紧咬着牙关不哼一下。
“好生照料小王爷,别委屈着他。”赵宗景强忍着得意,板着脸对开封府的官差道:“还需要去找你们府尹么?”
官差们看看躺了一地的王府侍卫,再看看被反剪双手的赵宗汉,登时撤了栅栏,扶起那些侍卫,便闪到一边。
“道也开了,小王爷放了我们判官吧。”班头怕回去吃挂落,硬着头皮向赵宗景求情。
“你不是虾兵蟹将么?”赵宗景冷漠道:“这里有你说话的地方?”
“没有……”班头缩缩脖子,暗骂自己多嘴。
“哈哈哈,我开玩笑的。”赵宗景却一下绽开笑容道:“你放心,我们同宗兄弟亲近亲近,耽误不了典礼!”
“那就好,那就好。”班头点头赔笑。
“对了牛班头……”一边微笑旁观的陈恪,终于出声道。
“学士贵人忘事多,小的姓马不姓牛。”班头苦笑道。
“抱歉,马班头。”陈恪微笑道:“劳烦你跟别处的兄弟说说,把路障撤了吧。天已经放亮,再一会儿,百姓就要上街了。”
“这……”马班头为难道:“给学士跑腿是小得的福分,可咱人微言轻,他们不会听的。”
“他们会听的,”陈恪淡淡道:“就说是我说的,给个面子,来日一品楼我请大家喝酒。”
“学士话都说到这份上了!”马班头面色一阵变幻,咬牙道:“兄弟们拼着吃顿板子,也得给你这个面子!”
“真要吃了板子,汤药费、误工费都算我的。”陈恪含笑道。
“先谢过学士了!”马班头一抱拳,便领着弟兄们撤走了。
看得赵宗景目瞪口呆:“三哥,这招管用么?”
“看看吧。”陈恪笑笑道:“倒是你,把赵宗汉弄成这样,又给老王爷添麻烦了。”
“怕啥,他连自己的儿子都护不住,还当什么知宗正寺?”赵宗景满不在乎道。
“唉……”陈恪摇头苦笑,便和赵宗景离开了街口,回到大道上。
不一会儿,有亲随陆续来报,各处的路障果然都陆续撤去……
“早知这样,让三哥吼一嗓子就是了。”赵宗景大为佩服道:“省得弟弟我挨骂了。”
“你不把赵宗汉收拾了,镇住这帮子老油条,我说话有用么?”陈恪微笑道。
“三哥你怎么知道他们一定会听话?”赵宗景好奇道。
“其实我不过是狐假虎威而已。”陈恪笑道:“他们怕了,自然会听话。”
“哪里哪里,我才是狐狸。”赵宗景连忙谦让起来,便不再追问。
其实开封府的官差们,确实是怕了。但怕的不是赵宗景,而是陈恪!
跟走马灯似的开封知府不同,府里的官差大都是一辈子不挪窝的。他们犹记得当年鬼樊楼、无忧洞是何等的气焰嚣张,一任任知府都想清剿,却没一个能成功的。后来在包龙图任上时,才终于把这些藏在地下的匪帮连根拔起,为汴京百姓除掉了大患。
如今在汴京城,有许多个‘包黑子大战无忧洞’的戏曲、话本,简直把包龙图要吹上天了,甚至连带着他们这些虾兵蟹将,也成了‘王朝马汉、张龙赵虎’,跟着风光了一把。
但开封府的官差们是知道真相的,那个剿灭无忧洞的男人,其实是这个如今看起来温文尔雅,高洁的好像雪莲花一样的陈学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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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到最后一段,突然想到《海贼王》开头,草帽说‘我要成为海贼王的男人’……哎路娜党、汉路党都败退吧。草帽喜欢的是他哥……
第三六五章 齐王殿下(中)
如今的陈学士,高洁的好像雪山上的莲花,优雅的如羽不沾尘的白鹤。
但是开封府官差们却永远无法忘记,那个狡猾如狐、狠辣如狼、勇猛如虎的拼命三郎!他们清晰的记得,陈恪因为遭到鬼樊楼的刺杀,而向包龙图建言消灭无忧洞。
当时他们暗笑过此人不自量力,都等着看他的笑话。谁知道陈恪竟利用百年不遇的大水倒灌无忧洞,将其从地下逼到地上,然后调动了禁军将其剿灭!
他们都无比清晰记得,那场屠杀一般的雨战中,陈恪长刀所向,鬼神辟易的英姿!
他们更是无法忘记,在无忧洞最后的老巢中,那百多条悍匪,竟全都身首异处……其实那不是陈恪干的,人家那会儿忙着给月娥妹子疗伤呢。但谁让他是主角呢,便都被算在他头上了。
官差们虽然怕惹恼了府尹,但惹恼了府尹最多吃顿板子,况且据说庆陵郡王慈悲为怀,那是连蚂蚁都不敢踩的主。两相比较之下,孰轻孰重,奸猾似鬼的官差们自然拎得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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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如何,状况总算及时排除。太阳升起之后,大街上便满是提着竹篮,呼朋引伴的汴京百姓,像参加金明池春游一样,兴高采烈的往万胜门行去。
看到这一幕,陈恪和赵宗景这才松了口气,出城向文相公复命。
“做得很好。”文彦博早就知道了始末,对赵宗景笑道:“老王爷那里我去说,不会让你挨骂的。”
“是么,多谢相公了。”赵宗景大喜道。
“呵呵……”文彦博笑笑,望着万胜门涌出的人流如潮,他有些奇怪道:“上次见到郊迎大礼,是十年前狄相公凯旋。当时有天子亲迎,狄相公的声威也远胜殿下,似乎也就这么多人吧?”
虽然之前总担心百姓不捧场,但发现观礼的人比预想多出太多,文彦博还是十分意外。难道自己的判断有误,其实赵宗绩在民间的声望,不比赵宗实低?
“可能是猫冬憋坏了,好容易遇到场多年不见的郊迎大礼,加上今日难得响晴无风,自然都愿意出城去看个热闹。”陈恪笑答道。他自然不会说,这是因为他用《蹴鞠报》给这场郊迎大作广告的缘故……当然,作为蹴鞠类小报,刊登的消息一定要跟蹴鞠有关,才不会落下把柄。
不过对宣传赵宗绩来说,这不是问题,因为没有这位殿下的首倡和支持,就没有‘唐式蹴鞠’的复兴;就没有令汴京城如痴如醉的蹴鞠联赛;更没有这份《蹴鞠报》……饮水思源,《蹴鞠报》为赵宗绩摇旗呐喊,自然是理所当然的了。
文彦博见陈恪欲盖弥彰,笑看他一眼,没有再纠缠这问题。
万胜门城楼上,皆是一身紫色官袍,外罩黑貂大氅的赵宗实兄弟,也面色阴沉的望着涌出城门的百姓。
赵宗汉已经被放回来,一张脸像要杀人一样,站在一边一声不吭。
嘴上不说,兄弟几个都明白,汴京城的风向真变了,耀武扬威的一方,已经换成人家了……换做从前,给赵宗景十个胆,他敢打汝南郡王府的侍卫,敢扣下老十六?
更让他们感到凄凉的是,不仅赵宗谔和赵从古这些人,已经开始跟他们保持距离。居然连开封府的官差,都察觉到了这种变化,居然宁愿开罪赵宗实,也不敢得罪赵宗绩。
赵宗实可是开封府尹啊!
“唉,人心果然他妈的不值钱。”赵宗祐忍不住爆粗口道:“赵宗绩给他们发钱么,都这么上杆子去看他!”
“不应该啊。”孟阳摇头奇怪道:“按说不该这么多人,除非他们用了什么手段,让汴京百姓都知道这个大典。”
“仔细查查。”赵宗实也感到害怕道:“他们是如何帮着赵宗绩蛊惑人心的!”
“是。”孟阳点头应下。
“时间快到了,咱们下去汇合吧。”赵宗懿轻声道:“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让人寻到错处。”
“嗯。”兄弟几个阴着脸下了城门楼。
与此同时,一辆华贵的金顶马车,在数名护卫的簇拥下,向万胜门驶来。
车厢里对坐着个黑面魁伟的紫袍青年,还有个相貌堂堂的酒肉和尚。原来是赵从古和那佛印和尚,这两人居然搅到一起去了。
赵从古脸上难掩失落之情,对面的佛印似乎是刚饱餐一顿,在身上抹了抹油乎乎的两手,一脸满足的打个嗝道:“有些事强求不来的,你就算鹤立鸡群,可只一条,便让你根本没有希望。”
“我知道,”赵从古满嘴苦涩道:“我是太祖的子孙。”
“正解。”佛印点头道:“太宗对太祖的儿子赶尽杀绝,他的孙子能不心虚么?怎敢让你继承大统?”
“我知道我知道,可我就是不甘心……”赵从古双手按着额头两侧,声音暗哑道。
“阿弥陀佛,大丈夫理当如此。”佛印双手合十道:“但更应当顺时顺势而为。”
“顺时顺势?”赵从古嘲讽笑道:“你是让我去跪舔赵宗绩的臭脚?”
“非也非也。”佛印摇头笑道:“如今并非不可逆转的向赵宗绩倾斜,而是两虎相争之势。王爷聪慧过人,自然知道该如何自处。”
“坐山观虎斗……”赵从古沉声道。
“不错。”佛印颔首道:“未来是怎样,谁也不敢说,王爷只需静观其变即可。”
“静观其变……”赵从古苦涩道:“只怕两边都不靠。”
佛印闻言目光一闪,若无其事道:“靠上去又怎样?同样都是又贵又清,亲王和郡王有区别么?”
“也是……”赵从古颓然道。
说话间,外面车窗被敲了一下,侍卫低声道:“王爷,庆陵郡王他们下来了。”
“我下车了。”赵从古朝佛印点点头道:“大师就不要露面了。”
佛印颔首笑笑,待赵从古下车后,他脸上的笑容尽数敛去,不知在盘算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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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诸位兄弟。”下了车,赵从古便见赵宗实几个含笑望着他,赶忙抱拳行礼道。
“大哥让我们好等。”众人也抱拳还礼道。
“抱歉抱歉,起晚了。”侍卫牵过马,赵从古利落的翻身坐稳,笑道:“这头完事儿到我家喝酒,算给大家赔不是了。”
“哈哈这可是你说的。”赵宗懿笑道:“上回喝你的酒,前年大侄子百岁呢。”
“好了,赶紧赶路吧。”赵宗实微笑道:“不然大伙酒席吃不成,反倒要吃挂落!”
“球,惹火了老子,把这鸟大典搅黄了。”赵宗实的十五弟赵宗球闷声道:“大家一块儿吃蛋汤!”
“十五弟住口!”赵宗实严厉的瞪他一眼道:“今天是宗绩的大日子,你给我老实点!”
“好了好了,要训回去训,”赵从古冷眼瞧赵宗实做作,心里一阵腻味,好在他脸黑,也看不出表情:“赶紧出发吧。”
“同去同去。”
待众人抵达城外五里处的郊迎地点时,便听到三声炮响,汴京城隐隐传来钟鼓之声,每座彩楼上,都有画角齐鸣,军乐奏起了胜利的凯歌!
但最震人心魄的,是远处缓缓行来的队伍,数万之众,却踏着统一的步点,把新用黄土垫成的大路踩得一震一颤,也让每个人的心弦跟着一震一颤。
文彦博、陈恪、赵宗实、赵从古、乃是出迎的文武百官、勋旧贵戚,全都屏住了心神,有人还踮着脚,张望着大道尽头。
只见在上千面旌旗的引导下,一支衣甲鲜明、军容严整的军队缓缓驶来……
走在最前头的,是一名骑着红色骏马,手持大旗引导队伍的军官。只见他身披金甲、面容冷峻,赫然是武学院的模范生张振!
后面跟着的是大军仪仗,八十面龙旗,五十四乘九龙曲盖,后面又有金锁、金锁、卧瓜、立瓜、锁斧、大刀、红镫、黄镫,林林总总共一百二十杆,这二百五十四名仪仗官,依然是武学院的优秀学生。陈恪挑选他们来为赵宗绩打旗,其实意思已经很明白了……
仪仗之后,是文彦博命工部为赵宗绩赶制的纛车,这纛车造得非常宽大,光轮子就有十六个,用五匹同色的骏马拉着,所谓‘天子驾六,诸侯驾五’,这是仅次于皇帝的的规制。
车上足有两丈多高、赤红流苏、明黄色的大纛旗上,赫然是十一个斗大的黑字:
‘齐王中书令西南招抚使赵’!
此时日头高高升起,阳光把纛旗照得灿烂夺目。纛车的后面,才见到赵宗绩的中军仪仗,一千名黑骑黑甲、头插红缨,手按宝剑的骑兵缓缓簇拥着大纛,以及纛旗下齐王殿下,压迫感十足的向着百官行来。
其后是三万衣甲鲜明、身材魁梧、踏步如一的步军,那震慑人心的步伐,正是他们踏出的!
正是陈恪一手带出来的东川军!
第三六五章 齐王殿下(下)
赵宗绩一身戎装,手扶栏杆,面色冷肃的立在纛车上。
他的身旁是孙沔、曾巩、曾布、陈愉等一干随他平定西南的文武官员,众人身在如此宏大场面之中,放眼前望,龙旗蔽日;环顾左右,金戈辉煌,都是心潮澎湃,遑论身为主角的赵宗绩了!
但赵宗绩深知以自己的功劳而论,实在配不上这次郊迎。为了显得不那么突兀,甚至还得把滇王拉上撑场面……不过滇王殿下很识趣的,在今天早晨突然害了急病,不得不遗憾的缺席……所以赵宗绩非但没有飘然欲仙,反而一阵阵耳根发烧。
可是他不能拒绝这场演出,因为他知道为了今天这一场,那些支持他的人们,付出了太多太多,等待了太久太久。他简直无法想象,这二年来,在那样恶劣的局面下,陈恪是如何撑下来的。那几乎是与全天下为敌啊!
但就是在这样毫无希望的局面下,陈恪却从未曾放弃过努力,为他一点点积攒实力,为他凝聚起一干年轻的官员……这次他在江西广西之所以如此顺利,离不开陈恪的大兄陈愉还有曾巩、曾布兄弟参赞谋划。
京城方面,陈恪更是为他拉来了司马光,拉来了王安石和他的新学党,更是让天下人都难以置信的,竟将文彦博也拉了过来,才一点点把局势扭转过来!
其实何止是汴京,和自己进京的滇王,是陈恪收服的;随自己建功立业的东川军,也是陈恪为他打造的。陈恪为了他,可谓殚精竭虑、呕心沥血,几乎是付出了一切,终于才守得云开见月明,为他迎来今日这盛大的典礼!
如此盛典殊荣,不属于他一个人,也属于他的兄弟陈恪!
他有什么理由不表现的尽善尽美呢?赵宗绩挺直了胸膛,随着纛车来到了百官面前。
军乐止,韶乐奏响,一套凯旋之乐后,文彦博高声道:“臣等代天子迎候齐王殿下!殿下一路有劳!请受臣等一拜!”
一听这话,赵宗实脑子嗡得一声,这文彦博真是个杀才啊!
之前文彦博执意将迎接滇王和赵宗绩的典礼合二为一,他便担心老百姓会混淆了,以为今天的场面是专为迎接赵宗绩而设。
在反复确认礼部仪注上写得是‘代天子迎候滇王殿下、齐王殿下’后,他才略略宽心。谁知道文彦博竟然不按照台词来,直接忽略了排在首位的滇王……不过对段思廉来说,更悲剧的是,竟然到现在,还没有人发现他根本没到场,也没人关心这点。
赵宗实兄弟几个,好险没喊出来。然而文彦博话音未落,便深深大礼参拜下去。百官虽然也觉着不妥,但如此盛大的典礼中,个人只是整个仪式的组成部分,只能机械的跟着说,跟着做而已。
于是七百多名文武官员,齐刷刷大礼参拜,高声唱道:“殿下一路有劳,请受臣等一拜!”
虽然心里一万头草泥马奔腾而过,赵宗实兄弟们,还是不得不低下高贵的头颅,跟着群臣敷衍了这一拜。当然嘴巴是一定不会张开的,要让他们对赵宗绩称臣,比杀了他们还难受!
或者有像赵宗球、赵宗汉这样大张嘴巴的,发出的声音却是‘千刀杀的直娘贼’之类……听得临近的官员目瞪口呆。
待百官直起身子,赵宗实兄弟们满心哀戚,就像被夺走了贞操一样……
谁知道侵害仍未结束,便听文彦博又道:“再拜……”
文相公实在是太无耻了,完全不按章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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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陈恪原先那个时空中,文天祥被捉到元大都后,忽必烈命他跪拜,文天祥以‘南揖北跪’为由拒绝。意思是对胡人来说跪是最高礼节。但对汉人来说,作揖就是我们的最高礼节。
一拜而再拜更是最崇高的敬礼了,即使是人臣对于君主,也只须再拜即可……
现在在文彦博的带领下,群臣对赵宗绩一拜再拜,其中的含义不言而喻。
不少人心中不忿,但更多的人心下凛然……他们都知道文相公奸猾似鬼,如这等‘冒天下之大不韪’,以君臣之礼参拜赵宗绩。要说擅作主张,那是鬼也不信的!
别忘了,官家和韩相公都在汴京城中,文彦博要是没把握的话,怎么可能干这种老寿星吃砒霜的举动?
唯一的解释就是,这是官家的意思……
虽然冬日阳光和煦的照在身上,但不少人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这分明是为立储做准备的节奏啊!
看到赵宗实向自己躬身行礼,赵宗绩就像大夏天吃了蜜沙冰一样,浑身三万六千的毛孔,全都爽歪歪。不过他也不敢托大,赶紧下车朝众人还礼道:“折煞在下了!”
文彦博笑着扶住道:“王爷甲胄在身,不必全礼,官家还在等候,请上马进城吧!”说着,赵宗祐牵过一匹白如冬雪的骏马,正是官家最爱的‘玉逍遥’。
文彦博捧鞍坠镫,恭候赵宗绩上马。
“有劳相公了。”赵宗绩深望文彦博一眼,目光中的感激瞎子都能看得到的。
“不敢,能为殿下执鞭坠镫,为臣荣幸之至。”
在众目睽睽之下,文彦博亲自扶着赵宗绩上了马,不少人不禁暗暗嫉妒,就凭这一出,只要赵宗绩能笑到最后,老文的子孙八代算是都捧上金饭碗了!
于是在百官簇拥下,赵宗绩骑坐下白义,手中黄缰,威风凛凛的往万胜门而去。
五里的官道两侧,挤满了少说十万百姓,人们为这场郊迎大典如痴如醉……汴京城的百姓,什么场面没见过?能让他们如此痴迷可是很难很难。然而陈恪训练仪仗时,引入了些后世阅兵的概念,虽然他不是行家,但只是稍稍营造出点排山倒海的气势,便足以让颓废已久的汴京百姓兴奋了。
进了城,场面更是热闹。只见烟雾缭绕、爆竹齐鸣,就先提前过年一样,噼里啪啦响成一锅粥。一座接着一座的彩坊间,人流如潮,万头攒动;百姓们为雄壮的行军仪仗所振奋,挤过来、拥过去,高叫喝彩、如狂如醉。
得亏开封府的官差在官道两旁设了栅栏,不然非得乱了大套不可!
从万胜门到宣德门不过数里,队伍却走了小半个时辰,让汴京百姓好好过了把眼瘾,也让赵宗绩大大的露了把脸。听着百姓震耳欲聋的欢呼声,赵宗实两耳嗡嗡直响,一颗心也不断下沉……他仿佛看到民心,在飞速的从自己这边,向赵宗绩流动。
好在这时候,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赵宗绩身上,倒也没人注意到他的异样。
一直行到宣德门前,才看不见欢呼的人群,因为官家会亲临宫门,是以大内侍卫用栅栏将百姓拦在天街外面。
来到天街上,赵宗绩也翻身下马,步行向宣德门走去,文彦博率百官跟随其后。
待众人在宣德门前立定后,便听丹陛之乐大作,宫门缓缓打开,官家乘坐御辇徐徐而出。
“儿臣拜见父皇!”赵宗绩紧忙率众臣大礼参拜。
待那乐声停了,御辇也在宣德门前停稳。
“宗绩平身,诸位爱卿平身。”赵祯难得露出笑容,站起身来,走下御辇,来到赵宗绩面前,慈祥的打量起来:“黑了,也瘦了,不过看着精神多了,这道疤是怎么回事儿?”
“儿臣不孝,让父皇担心了。”赵宗绩感动的热泪盈眶,摸一下眉骨上一道寸许长的伤口,笑道:“沙场之上,刀剑无眼,这点皮肉伤算不得什么。”
“吾儿若是不孝,天下哪还孝子?”赵祯也感动的眼圈通红道:“你为我祖宗社稷而战,此乃大孝也!”
“保家卫国、匹夫有责,何况皇子乎?”赵宗绩沉声道。
“唉,看来寡人是真老了,倒不如宗绩明事理了。”赵祯一脸疼惜道:“是啊,多少大宋的好男儿为国捐躯,寡人岂能只心疼自己的儿子?”
“陛下仁慈前古未有,天下人若闻听此言,必将感激涕零、肝脑涂地……”文彦博见火候差不多了,便出声道:“然齐王殿下甲胄在身,多有不便,还请陛下为殿下卸甲!”
“文相公不提醒,寡人险些忘记了。”赵祯亲手为赵宗绩解开盔甲上的一个个皮扣……这是仪式的最后一个环节,为了方便官家动手,赵宗绩的盔甲也是特制的,所有的皮扣都在前身。
赵宗晖站在赵宗实的,冷眼看着这一幕,忍不住低声讽刺道:“这小子真能演,连亲爹都不认了,还孝子呢……”
他本意是给弟弟出出气,却忘了赵宗实也是认了新爹。听到这话后,赵宗实一张脸涨得通红,心里却不禁凄凉道:‘若是最后皇位旁落,我才真成了千古笑柄呢……’
赵祯为赵宗绩象征性的卸甲后,便握着他的手,拉他上了御辇,父子同乘进入宣德门。
文彦博便高喊道:“礼成!官家赐接风庆功宴,百官入宫参加!”
第三六六章 府尹难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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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官家厉行节俭,但大冬天的把大家遛了一上午,不管顿汤饭是说不过去的。
这次出迎的官员有七八百名,都是天不亮就起床,折腾到现在,早已饿得饥肠辘辘。好在官家向来体贴人意,待官员在大庆殿及两偏殿坐定后,便省了那些虚文缛节,直接叫赐宴了。
虽然是在禁内,大家都还守规矩,但几百人一起吃饭,加之庆功宴上必有美酒,两偏殿里年轻官员居多,气氛很快热闹起来。
倒是正殿之中,够资格陪皇帝用膳的重臣亲贵们,一来自持身份,二来怕君前失仪,倒都有些拘谨。
赵祯高坐上首,听两偏殿里热闹,便笑道:“总要有个庆功宴的样子,尔等只管饮酒敬酒,若有放浪,御史不参。”
官家这样一说,大殿里也热闹起来,众大臣亲贵先一齐向官家敬酒,然后便轮番找坐在左首首席的赵宗绩敬酒。
赵宗朴、赵宗球、赵宗楚一干兄弟,看着如众星捧月般的赵宗绩,自个这里却无人理会,心里自然不爽。赵宗朴嘴上却道:“好家伙,这下连老十三也比下去了。”
“他有什么啊?”赵宗球撇嘴道:“不就平了几个毛贼么?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收复燕云了呢。”
众兄弟深以为然,赵宗晖笑道:“你在这儿说算什么本事啊,有种到他面前,把这话说给他听去。”
“好主意,”赵宗朴是个浑人,闻言大赞道:“我看他听了还能不能坐得住!”说着便拉起赵宗球道:“走,我跟你一起去。”
“去就去,能恶心恶心他,我就是挨顿骂也认了。”赵宗球霍然起身,问赵宗汉道:“十六弟,你去不?”赵宗汉的脸阴沉似水,没有搭理他。
于是两人便在众兄弟的注视下,端着酒来到赵宗绩桌前。这时候,赵宗绩已经被灌得有些麻木了,见他俩过来,也不多想,便端着酒杯起身。
“来宗绩,哥哥敬你一杯。”赵宗朴扯着嗓子道:“你这次荡平西南、收复交趾,又大展神威、一举荡平广西全境,杀敌十余万,挽社稷于将倾、解黎民于倒悬,实在是天大的功劳,哥哥我佩服佩服,服的五体投地……”
本来众人的注意力,就集中在赵宗绩身上,赵宗朴的声音又大,一时压过了大殿里所有的声音。
见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过来,赵宗绩的脸上更是红一阵白一阵,赵宗朴兄弟两个更加振奋,赵宗球也不能让哥哥独美,怪声怪气地接着道:“是啊,不光我们佩服,全天下的人都佩服,称赞你的功劳,比当年的曹彬、潘美还要大,更非狄青可比了!来,五哥,我们敬你!”
赵宗景本来在那里大吃大嚼,闻言脸色面色蘧变,却没忘了先看看一边的陈恪。陈恪轻声吩咐几句,他便把手在袖子上胡乱抹抹,站起身来。
赵宗朴和赵宗球还在那自顾自的聒噪,但只要不是聋子和傻子,便能听出这根本不是称赞,而是赤裸裸的讽刺!赵宗谔和赵宗绩同坐一桌,早已闻出气味不对,见两人越说越难听,又见官家神色微变,便想起身找个话题岔开,以免闹大了。
谁知他还没出声,赵宗景却站在了两人身后,这小子自幼习武,身材足足比赵宗朴和赵宗球高半头,此刻阴沉着脸,倒也压迫感十足。
大殿里霎时针落可闻,就连赵祯都冷眼看着这仨活宝,能演出什么闹剧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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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宗朴和赵宗球感到有人立在身后,回头一看险些吓一跳。
“两位兄弟喝醉了吧。”赵宗景一手搭在赵宗朴肩上,一手搭在赵宗球肩上,笑里带着刀。
“你看我们像醉了么?”赵宗朴料定这小子也不敢在君前造次。
“没醉的话怎么转性这么快?”赵宗景冷笑道:“不是要把这鸟大典搅黄了,大家一块儿吃蛋汤么!”
“你竟然偷听……”赵宗球勃然作色,脱口而出道。
一众兄弟恨不得以头撞桌,心说真是人如其名,果然是囊球啊……
“还用偷听,你在城门底下扯着嗓子喊,比我这声音可大多了吧?”赵宗景大声道:“不光我听到了,当时但凡打万胜门过的,十个得有八个听见了!”
“胡说八道!”赵宗朴暗骂弟弟不济事,冷笑道:“既然那么多人听到了,你给我找个证人出来!”
“罢了,今天大喜的日子,就不多说这些鸡毛蒜皮事儿了。”谁知赵宗景却‘大度’的挥挥手道:“倒是我有一事不明,想请教二位兄弟。”
赵宗朴一听,知道这小子要找茬,他是唯恐天下不乱的,登时大咧咧的点头道:“有啥问题你就问吧,哥哥我会好好教导你的。”
“今早你们兄弟在各个街口处设栅栏,不让汴京百姓靠近万胜门,”赵宗景冷声道:“到底是个什么章程?”
赵宗景此言一出,大殿里一片哗然,此时赵宗实和赵宗绩的矛盾,几乎是肉眼可见了,大伙儿自然能想到赵宗实兄弟的用意。
“我们也是没办法啊。”赵宗朴却满不在乎道:“谁让文相公把大典安保的任务,交给宗实了呢?他在开封府屁股还没坐热呢,就被委以此等重任,能不小心从事?设卡拦截宵小,只许良民百姓观礼,有什么错?”说着他冷哼一声道:“这件事你不提我也要参你,你和陈仲方不顾我十六弟阻拦,强行取消了关卡,还打伤了他。就算你父亲知宗正寺,也偏袒不得!”
赵宗朴说完得意洋洋,这是他们兄弟在动手前便商量好的说辞,赵宗景打伤了赵宗汉,给了他们发作的口实。
谁知赵宗景却一脸恍然道:“怪不得二哥跟吃了炮药似的,原来心里揣着一把野火!”
“我就是揣着火怎么了?”赵宗朴虽然年纪一大把,但基本都活到狗身上了。他平生没啥追求,就是贪财好色而已。想到为了十三的大业,这些年强自忍耐,连青楼都不敢逛,本来还指望着弟弟上位,封自己个亲王补偿补偿。谁知转眼就成了镜花水月,他心里早就窝着一团火,这才来借机滋事,既是给赵宗绩添堵,也是想发泄发泄。
这会儿话赶话,酒劲也上了头,赵宗朴说话愈发没忌惮,带着哭腔道:“怎么同样是官家的儿子,一个的弟弟就能打另一个的弟弟,另一个连自己的弟弟都护不住……”说着转向赵祯,放声大哭道:“请官家主持公道!”
“请官家主持公道!”赵宗球也跟着大哭起来。
好好的一场宴会成了号丧,赵祯脸上浮现出怒气来,他看看文彦博道:“文相公,是怎么回事?”
“回禀陛下,二位殿下所言,确有此事。”文彦博淡淡道:“虽然当时情况不明,但因为时间紧迫,老臣唯恐影响到仪式,才不得不让陈学士和赵防御尽快恢复道路畅通,并准许他们便宜行事,谁知却大水冲了龙王庙,倒是微臣的罪过了。”
文彦博三言两语,便将赵宗景摘出来,还暗暗告了赵宗实一状。
“赵宗朴,赵宗球,”赵祯闻言把脸一拉,冷声道:“寡人先不论你们把路拦上是何居心。只问你们两个在这里嚎丧什么?存心要搅黄了齐王的凯旋宴么?”
“不敢……”赵宗朴和赵宗球登时一激灵,其实他俩敢在金殿取闹,是揣透了赵祯的脾气,那就是个温柔的老太太。冒犯他根本没事儿!既然如此,干脆把宴会搅成一团浆糊,让赵宗绩颜面扫地!
所以赵宗景站出来他们不意外。文彦博皮里阳秋他们也不吃惊。但赵祯竟不和稀泥,干干脆脆给他俩两个大嘴巴子,一下就把两人打懵了!
“看着人家风光就眼红说怪话,算什么英雄好汉?!”赵祯冷声道:“唐爱卿,君前失仪该当如何处置?”
“臣在。”唐介赶紧起身,沉声道:“交宗正寺,重责十杖,囚禁三天!”
“既然如此……”赵祯道。
“父皇,请听儿臣一言。”话音未落,一直没说话的赵宗绩终于开口了,便见他微笑道:“父皇有言在先,敬酒饮酒,若有放浪,御史不究……况且,二位兄弟跟我开玩笑呢,宗景死心眼,就好认个实,也只有他会当真,这才话赶话起来……”
“齐王说的是,”赵宗朴和赵宗球何曾见赵祯如此严厉?听说要被送到宗正寺,那里可是赵允弼的地盘,还不知被整成什么鬼样呢?登时惊惧交加,见赵宗绩说情,赶紧狂点起头道:“我们是跟齐王开玩笑的……”
“这还有个兄弟的样子,”赵祯赞许朝赵宗绩的点点头,这才转向赵宗朴和赵宗球,冷哼一声道:“便宜你们两个了。还不滚回去坐下!”
两人闻言如蒙大赦,赶紧灰溜溜的坐回去……
第三六六章 府尹难当(中)
皇宫的宴席结束后,赵宗实一众兄弟便在赵从古的邀请下,到他府上接着喝。
赵从古一早就吩咐回来了,是以在南康郡王府的内厅坐定后,酒菜便流水价送上来,不一会儿便满满摆一桌。然而一位位天潢贵胄却呆在那里,心事沉重;既不多说,也不多饮,甚至连早晨在万胜门时的劲头都不见了。
这也难怪,观看了一早晨一上午的活剧,谁不是满心的惶然?
就在数日之前,他们还为赵宗实当上开封府尹而欢宴。那时候,放眼朝堂,百官皆是拥趸,展望未来,行将一片辉煌!那是何等的志得意满,何等的气吞霄汉?
谁知道只是短短数日,形势便急转直下,那个一直以来不得志的赵宗绩,竟把所有的风光都抢去!更让他们胆寒的是,赵祯竟默许甚至暗使文彦博那老货,毫无节操的抬举赵宗绩!
如果说之前,百官对官家的意图还只是猜测的话,现在估计都心知肚明了!
他们真不明白,怎么会一下子变成这样?赵祯怎么就一改常态了呢?
他们其实憋了一肚子话,但是跟赵从古的关系还没到那份上,也只能硬憋着。
赵从古看看赵宗实等人心神怔忪的样子,活像一群斗败了的公鸡,心里冷笑道:‘想不到你们也有今天。’但他更恨不得把赵宗绩生吞活剥了,可靠自己是万万做不到的,只能指望着赵宗实一伙人。
他知道,这帮人之所以都闷声无言,主要是不相信自己,怕转头就被自个卖了,得先打消他们的疑虑。于是他朗声笑道:“怎么都不动筷子,可是我府上的厨娘手艺太差?”
“不干你事,你就是摆一桌子龙肝凤髓,我们也食不甘味。”赵宗懿苦笑道:“不过兄弟,说实在的,咱们万万没想到,你今天能请我们吃饭。有道是疾风知劲草,动乱见人心,就冲这个,我们得谢谢你,来,兄弟们,敬从古一杯!”
众兄弟虽然都举杯,但声音稀稀拉拉,显然提不起劲儿来。
赵从古满饮一杯,笑道:“我知道你们都有心事,我也有。但估计我不先说,你们是不会说的。”说着声音一沉道:“我明明白白告诉大家,这几天我是吃不下睡不好,今天看那赵宗绩耀武扬威,我的一颗心,就像被人用小刀子,割了十万八千刀一样!”
“我们也是这感觉,”赵宗晖闻言道:“可谁都知道我们为啥这样,但不知你为啥也这样?你不是跟那厮挺近的么?”
“你们可能不知道。”赵从古目露恨意道:“其实当初交趾内侵,我曾主动请缨南下,谁知道官家却一口回绝,转而让赵宗绩南下……”
众人恍然,怪不得你小子今天跟死了老娘似的,原来是恨赵宗绩抢了你的机会!
“其实我后来也想明白了,官家根本不可能给我机会,谁让我是太祖一脉呢!”赵从古深深一叹道。
众人心说你终于明白了啊……
“我已经没想法了,但是心里这口怨气不发出来,非得活活憋死不可!”赵从古目光落在赵宗实身上道:“所以当初二股河工程时,我一直睁一眼闭一眼。我要是赵宗绩的人,早就告你一状了,怎么可能和你一起陷进这个案子去?”
赵宗实的脸色有些难看,但还是点了点头。
“如今你们谁当皇帝,我都不在乎,反正没我的份儿。”赵从古目光怨毒,道出了憋在心里好久的话:“但我就是不能让官家如愿,不能让赵宗绩上位!为此,让我干什么都行!”
“说得好!”这番话让人毛骨悚然,却正好可以给赵宗实弟兄提神。赵宗晖重重拍着他的肩膀道:“方才我还不放心兄弟,实在不当人子,当自罚三杯!”说着便接连饮了三杯,引得众人轰然叫好,厅堂中的气氛倒提振不少。
待众人都向赵从古敬了酒,便算完成了入伙仪式。赵宗祐再无顾忌道:“看到了么?赵宗绩根本不得人心!除了那几条走狗,哪个愿意跟他混。胜负还未可知,咱们可不能失去了斗志、失去了信心。单丝难成线,想要举大事,得先把劲儿鼓起来!”
众人点头激动道:“是这个理!人心齐泰山移,就不信我们扳不倒个赵宗绩!”
一阵亢奋之后,众人是越说越露骨。赵宗晖冷笑道:“老七说的对,得人心者得天下。天下人把十三视为储君十几年了,满朝百官也都支持我们。赵祯事到临头想要换人,这种宁当独夫的作法,肯定行不通的!”
“你说行不通就行不通?”却也有冷静的,赵宗懿皱眉道:“官家毕竟是四十年的天子了,他非要抬举赵宗绩,绝对不缺人捧臭脚。何况还有个文彦博,有这一君一相的大力扶持,赵宗绩很快就能成气候,一旦他羽翼丰满,官家立他为太子,谁也拦不住!”
他说的是实情,却是众人不爱听的实情,尤其是赵宗实,一张脸阴沉的能拧出水来。
“让大哥这么说,我们只有束手待毙了?”赵宗朴不满的嚷嚷道。
“你误会了,”赵宗懿摇摇头道:“我的意思是,我们不能再等了,得尽快出手!”说着压低声音道:“今天是腊月十二,距离过年还有十八天呢!”
“什么意思?”众人大都一头雾水。
“大哥的意思是,”赵从古却明白了,“就算明年是大凶之年,可还有十八天才到明年,这十八天时间,足够立太子了!”
“对呀!”赵宗晖恍然道:“那个两年之期可已经到了,君无戏言,想赖账,没门!”
“可是韩相公说……”赵宗实迟疑道:“不许再轻举妄动了。”
“醒醒吧,十三弟,我们就是太信韩相公说,才落到这般田地的!”赵宗晖愤恨道:“那老头子是堂堂宰相,就算赵宗绩当上皇帝,也不能把他怎样。所以他根本不会为咱们拼命。我们再听他的,就彻底没指望了!”
赵宗实不再说话,其实经过今天的事情,他也对韩琦失望了……
“上次让你们联络的官员,都是怎么回话的?”赵宗懿问道。
“哪个敢说个‘不’字?”赵宗晖拍胸脯道:“都保证坚决听从指挥!”其余几个兄弟也纷纷点头。
“那好,回头就让他们写奏章,请立十三为太子,最晚三日内上书!”赵宗懿沉声下令道。其实这是赵宗实的意思,但这种话怎好意思亲口说,只能假大哥之口了:“就算官家留中不发,也得让全天下人知道,百官心向十三!”
众人哄然应诺,赵从古也道:“多一个人多一份力量,我也有几个交好的官员,让他们一起上书!”
“好!”赵宗懿点头道:“今日与我等并肩作战,你就是我们的亲兄弟!”说着举起酒杯道:“来,干了这一杯,就分头行动吧!”
“干!”众人站起身来,举起酒杯,竟有风萧萧兮易水寒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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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同样的碰杯,却有不同的心情。
齐王府上,赵宗绩弟兄三人和陈恪也在碰杯,杯中是满满的喜悦之情。
饮尽一杯,赵宗景哈哈大笑道:“痛快啊痛快,这辈子都没像今天这么痛快!
“是啊,”赵宗缋也笑道:“我今天看见赵宗晖他们几个,再没有往日的趾高气扬了。”
“估计这会儿子,他们在一起抱着哭呢。”赵宗景大笑道。
“是不是抱着哭不一定。”赵宗绩却没他们那么激动,淡淡笑道:“但肯定要拼命了。”
“王爷说的不错。”陈恪点点头道:“咱们还没赢呢,高兴高兴就算了,切不可掉以轻心。”
“你说的对也不对。”赵宗绩笑道。
“请王爷指正。”陈恪笑道。
“你说的内容都对。”赵宗绩笑容里满是感激道:“但是称呼错了,原先怎么叫我还怎么叫,”说着斩钉截铁道:““我俩永远只有一种关系,那就是兄弟,没有别的!”
“礼不可废,我怕叫顺了嘴,万一哪天被御史听到就惨了。”陈恪摇头苦笑道。
“听去就听去。”赵宗绩不在乎道。
“二弟,你们的情谊不在形式,而在心里。”赵宗缋却理解陈恪,笑劝道:“如今仲方是儒学大家,为人师表,小处不可随便啊。”
“唉……”赵宗绩叹口气,不再坚持,正色道:“兄弟之间不言谢,但你为我做的一切,我一生一世都不会忘。”
“王爷误会了。”陈恪却笑道:“我做的这一切,其实并非为了你,当然也不是为了我自己。”
“那是?”赵宗缋和赵宗景奇道。
“我知道。”赵宗绩却重重点头,他知道陈恪是为了什么:“那草原上的誓言,我更是永世不忘!”
“所以王爷根本不用感激我,”陈恪坦然笑道。
第三六六章 府尹难当(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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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有一件事,我的确不感激你,”赵宗绩却话头一转,板下脸道:“反而要跟你算账。”
“弟弟……”赵宗缋忙用眼神劝阻,赵宗绩却不理会他。
“王爷请讲。”陈恪依然一脸坦然道,他问心无愧,自然是不怕算账的。
“你搅黄了我妹妹的婚事,这账怎么算?”赵宗绩板着脸道。
“这……”陈恪不禁苦笑道:“怪不得你对此事不置可否,原来是打算回来找我算账。”
“弟弟。”赵宗缋是端方君子,没听出赵宗绩话里的意思,还替陈恪辩解道:“你不知道当时的情况……”
“我就知道,我妹子的婚事又让他搅黄了,”赵宗绩绷着脸道:“你说,你是不是不想让她嫁别人啊?”
“咳咳……”陈恪这个尴尬啊,心说别哪壶不开提哪壶,“我素来拿湘儿当妹妹一般,自然不愿她远嫁西北蛮荒之地,况且那西夏王廷每多龌龊,门阀外戚林立,湘儿一个弱女子孤身而去,岂不是羊入虎口?在座的都是她的哥哥,哪位敢说自己忍心,我认罚就是。”
“嘿……”赵宗绩装模作样的想一想,终于忍不住笑道:“别那么严肃么,开个玩笑而已。兄弟跟你赔不是了,为表道歉,你看横竖你已经娶了俩老婆,再把湘儿娶了怎样?”
“好主意!”赵宗景马上赞道:“我以前怎么没想到呢?”
“咳咳……”陈恪咳嗽起来:“这个好像不是你们能做主的。”
“也是啊,”赵宗景点头道:“当初仲方兄娶两位夫人,就是官家特旨,想再娶我姐姐,肯定也需要官家点头。”
“也对。”赵宗绩笑着点点头道:“我改天问问官家的意思再说……”又问陈恪道:“你还没说你同不同意呢?”
“这……”陈恪想一想,点点头道:“我无不应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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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宗绩在家中歇息两日,第三天便被官家招至宫中。
赶到福宁殿时,只见诸位相公都在,他忙恭敬见礼,然后一番推让,站在了韩相公的上首,轻声问道:“相公可安好了?”
三天前的郊迎大典,韩琦以生病为由缺席,是以赵宗绩有此一问。尽管谁都知道,他不过是装病而已,不过做戏做全套,韩相公还是轻咳两声道:“有劳殿下挂念,老夫不碍事了。倒是那日缺席了王爷的大典,实在是罪过。”
赵宗绩摇摇头,表示无所谓。两人正不咸不淡的扯着淡,便听胡言兑一声唱道:“陛下到!”众人赶忙恭迎。
赵祯穿一身便服,头带网巾,看上去精神不错,微笑令赐坐。
待众人坐定后,赵祯和蔼的望着宗绩道:“绩儿,身子可歇过来了?”
“回父皇,孩儿体壮如牛,已浑不觉疲累了。”赵宗绩起身笑道。
“年轻就是好啊。”赵祯笑着点点头道:“既然如此,寡人就要给你新差事了。”
“听禀父皇吩咐!”赵宗绩抱拳道。
“坐下说话。”赵祯笑笑,转向几位相公道:“今天请诸位相公来,也是为了说说齐王的新差事。”
“请陛下吩咐。”众相公应道。
“齐王因为战功,得封中书令、平章政事。”赵祯缓缓道:“但是他年纪轻轻,如何能总领中书,平章国政?显然是不可能的。”
韩琦王拱辰等人心说,这不是废话么,一百年来,中书令都是虚衔而已。
却听赵祯话锋一转道:“但是寡人老了,精力不济,每次上朝都像打一场仗一样。更严重的是,寡人这双眼,连奏章封皮上的字都看不清了……”
众臣心有戚戚,他们不少人是看着赵祯从弱冠少年,一年年熬到弱视老年的。不禁暗叹,官家老了,自己也老了……
唯有韩琦眼皮直跳,却只能听皇帝说下去。
“所以寡人打算,从今往后,让齐王给寡人念奏章。”赵祯呵呵笑道:“也算他这个中书令没白当。”
“陛下,杀鸡焉用牛刀?”韩琦硬着头皮道:“读奏章的事情,让内侍省翰林局挑几个宦官即可,让齐王殿下来的话……实在是大材小用了。”
“话不能这么说,”赵祯摇摇头道:“人老了,就愿意有儿子陪着,绩儿,你要是觉着屈才,或者不愿意整天对着个老头子,这事儿就算了?”
“父皇……”赵宗绩连忙道:“儿臣,儿臣高兴还来不及呢。”
“甚好。”赵祯笑着点点头。对众相公道:“诸位意下如何?”
众相公都心中凛然,官家将他们召集起来,却只宣布让赵宗绩读奏章。看似小题大做,实则大有深意……日后,所有进呈官家的奏章,都要经赵宗绩之口。自然,皇帝所有的批答,也都会当着他的面。
即使以最简单的思维看,这也可以让赵宗绩习练政体,全面了解国政,学习皇帝如何处理政务。一个王爷,学习皇帝如何处理政务作甚?自然是预备当皇帝了……
“吾皇圣明!”文彦博自然高唱赞歌。
韩琦却心若刀割,只好再次开腔道:“官家有五位儿子,若只有齐王殿下每日膝下承欢,难免厚此薄彼。对殿下来说,也太辛劳。依老臣之见,不如由五位殿下轮流为官家读奏章,岂不可以雨露均沾,也不至于太过辛劳?”
“这个么……”赵祯似乎颇为意动,寻思起来。
赵宗绩不禁心里打鼓,暗暗祈祷道,亲爹呀,我不怕累,你可千万别再耙耳朵喽……
“暂时不必了。”这次没让群臣等太久,赵祯缓缓道:“有道是一事不烦二主,何况寡人每天看的奏章很有限,绩儿一个人读就可以了。”顿一下道:“至于所谓‘厚此薄彼’,是相公多心了。他们兄弟几个日日晨昏请安,我们每天都见的。倒是宗绩这孩子几年来一直奔波在外,寡人见得倒少。”
“那,是老臣多心了……”韩琦心下黯然,知道赵祯已经下定决心了。这种‘琐事’自然无需两制拟招,一旦皇帝下定决心,他也无法改变。
“好了,诸位都忙。”赵祯笑道:“寡人便不留你们了。”
“是。”众臣起身告退,赵宗绩却留了下来。
“还有什么事?”赵祯微笑问道。
“父皇,我想去看看妹妹。”赵宗绩轻声道:“给她从广西带了些不常见的什物……”
“唉……”提到徽柔,赵祯心口一痛,黯然道:“还是算了吧。”
“怎么?”赵宗绩一惊道。
“唉,她病得越来越厉害。一个人待着还好,一旦有人去看她就犯病,大喊着……‘还我梁怀吉’,还寻死觅活的。”赵祯眼角湿润,哀伤道:“寡人也只敢每天隔着门看看她……”
“父皇……”赵宗绩眉头紧皱,片刻后好像下定决心道:“孩儿斗胆问一句,那梁怀吉是死是活?”
“活着。”赵祯淡淡道:“还是在西京皇宫洒扫诸班里。”
“那儿臣恳请父皇,把他调回到公主身边吧!”赵宗绩沉声道。
“胡闹!”赵祯下意识的拒绝道:“她两人的丑事已经不是秘密,寡人不杀那奸夫已是慈悲为怀,再把他召回来……”说着颓然一叹道:“你还想掀起轩然大波么?”
“儿臣以为,徽柔自幼冰清玉洁,不会跟宫人乱来的。”赵宗绩却抗声道:“徽柔自幼好强,诸事无不顺心从意,然而从定下这门亲事开始,便无法自主。她之所以不舍梁怀吉,其实是将对这桩婚姻的不满,对国舅娘娘的敌意,都寄托在此人身上。是以她将此人的去留,看成是自己与婚姻抗争的胜负,才会如此执念……”
“这么说,寡人错了?”赵祯的脸色十分难看。
“鞋合不合适只有脚知道,”赵宗绩抬起头道:“鞋不合脚,可以不穿。婚姻不合,也可以……分开。”
“荒唐!”赵祯话虽如此,望着赵宗绩的目光却比从前还要温柔,叹气道:“徽柔若是平民百姓的孩子,和离就和离了。可她是天家之女,皇室的行止必须表率天下,这是她享受公主之尊,同时必须承担的义务,岂能与平民一概而论?”
“那就除去她的公主封号……”
“只要是寡人的女儿,有没有封号都是公主。”
两人愁对片刻,赵宗绩轻声道:“那,让西京内侍省把梁怀吉报个暴毙,然后给他改名换姓,悄悄调回宫里,不让任何人传出去就是。”
赵祯颇为意动,却担心道:“纸里包不住火的。”
“到时候,儿臣负全责就是了。”赵宗绩坚定道:“先让徽柔好转要紧,别的到时候再说。”
“好,好孩子……”赵祯望着赵宗绩的目光愈发温柔,轻叹道:“胡总管,照齐王的吩咐去办。”
“喏。”胡言兑应道。
“儿臣告退了……”见皇帝有些乏了,赵宗绩起身道。
“去看看皇后吧。”赵祯点点头道:“她也很想念你,然后回来陪朕用午膳。”
“是。”赵宗绩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