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五八章 决堤(上)
“你胡说什么?”郏亶话音未落,身后忽然传来暴怒的声音。
众人回头看时,乃是尚书工部侍郎韩纲,在一众随从的簇拥下进来。同样是冒雨而来,郏亶狼狈万状,韩纲却只有衣角沾了几个泥点子。
当年修二股河工程时,这位韩大人是协理,这次一听说河道有决堤的风险,登时吓坏了。赶紧到安陵郡王府上问计,赵宗实命他立刻到河堤上盯着。于是已经升为侍郎的韩大人,快马加鞭赶来,一到地头,就听到了郏亶的惊人之言。
韩纲进来后,先狠狠瞪了郏亶一眼,然后朝赵从古抱下拳,算是行了礼。
“反应这么大作甚?”赵从古登时不悦,打狗还得看主人,郏亶怎么说也是他的下属。
“王爷息怒,都怪此人胡言滥语、惑乱人心在先!”韩纲指着郏亶道:“二股河的堤坝能撑得住!不会有问题的!”
“你担得起责任么?”赵从古冷冷道。
“呃……”韩纲被噎了一下。他有自己的想法,作为真正主持修建之人,韩纲很清楚水位上涨过快的根子,是整个河道修得太窄。他坚持认为决堤放水,未必能减轻二股河多少压力,如果弄巧成拙,两处都漫了堤,后果更惨。
当他稳下情绪,道出自己的看法,赵从古觉着也有道理,便用征询的目光看向郏亶。
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心里着急,郏亶的脸色十分难看,忍着气解释道:“河道修的窄,有束堤冲沙的效果。河堤加固加高,夹紧河道,水势一定增强,流速加快,不但新沙不至沉落,旧沙也能卷带入海。这样河床越来越深,就不会有决堤之患。所以关口还是泄洪分流,只要水势没那么大,二股河是不会有问题的。”
说着朝赵从古一抱拳道:“王爷,此时放洪,若不能保住二股河,请二公将下官明正典刑,以谢百姓!”
“你承担得起么?”韩纲也学着赵从古,来了这么一句。
场面陷入僵局,赵从古刚要说话,便见韩纲递个颜色,小声道:“王爷借一步说话。”
赵从古摆摆手,令其余人退出去。
没了旁人,自然又是另一番道理。韩纲上前一步,压低声音道:“前番的奏章里,王爷也是有署名的,言道这新筑工程可御百年洪水,现在才大半年突然又要自己扒开?如何向官家,向天下人交代?”
“但我也在奏本中有言在先,一旦二股河有事,当立即开北流以分洪!”赵从古皱眉道。
“下官来前。”韩纲答非所问的深深抱拳道:“我家殿下让给王爷带话,危急时刻,同舟共济,来日必有厚报!”
“难道我不知同舟共济的道理?!”赵从古不悦的重重一哼道:“你知不知道,我为何到现在还没通知下游百姓迁徙?不就是怕给你家王爷惹麻烦么?”
“可决开口子,使其北流,不也会给我家殿下惹来物议么?”
“谁让你们当时把牛皮吹上天!”赵从古冷笑道:“我是在给你们擦屁股知道么,你们却还死要面子!死要面子也得看时候啊!”
“不光是死要面子的问题……”韩纲额头见汗,压低声音道:“王爷可知,北流河道已经变成万顷良田了?如何还能用来泄洪?”
“啊!”赵从古一惊,他倒是曾听说,北流废弃后,淤出来数万顷良田,着实引起了一番争抢:“这才不到一年,河道不至于沧海桑田吧?”
“河道不堪用只是一方面,关键是那些地主可惹不起。”韩纲苦笑道。
“笑话。”赵从古失笑道:“孤堂堂王爷,会怕几个土财主?”
“可不是土财主,有曹国舅家、有李元帅家、韩相公家,还有……”韩纲大摇其头道。
“恐怕还有你韩大人家吧。”赵从古冷笑道。
“寒家的地倒是不多……”韩纲不好意思的笑笑道:“无论如何,那些地主可惹不起,不能让他们花了大本钱刚买到的地,就这样毁于一旦啊!”
“事有轻重缓急。”赵从古面无表情道:“如果事有可为,本王自然尽力保全。可真到了危难之际,本王也只能为百姓得罪权贵了!”
“还是尽量不要,尽量不要。”韩纲连连摆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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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韩纲的坚持下,或者说在赵宗实的压力下,赵从古没有决开河堤,而是命民夫日夜加高加固二股河河堤,希望以此来捱过洪峰。
“没用的,王爷。”郏亶已经几日没合眼,神情憔悴不堪,一双眼通红通红,嘶声道:“水势之大,超乎想象,若非这河道用了水泥,早就决堤了。但饶是如此,也有十几处涌水翻沙,若再不分洪,决堤再所难免了!”
赵从古从不怀疑郏亶的专业能力,立即吩咐道:“即刻命禁军去下游通知,州县百姓一个不漏必须出村!”
郏亶等了片刻,却没等到下文,心登时凉了半截道:“王爷,你是下定决心不分洪了么?”
“你看看!”赵从古阴着脸,一指对面道:“韩纲带着那么多人,日夜守在那里,说是巡视排险,其实他就是在护堤!这个决口怎么开!”
“我知道他的打算!”事到如今,郏亶也顾不上许多了道:“他就是想让洪水漫过二股河堤。这样既能泄洪,又不用淹到权贵们的万顷良田。更重要的是,将来追究责任,便可以说乃水势实在太大,并非堤坝本身的问题了!”
“你给我住口!”赵从古登时面色铁青,怒喝一声道:“休要诽谤上官!”
“莫非殿下也做此想?”郏亶口不择言道:“不要妄想了,不可能得逞的,决堤一定在漫堤之前的!”
赵从古被说中了心事,眼中杀机一闪,重重挥手道:“把他轰出去!”
侍卫们便将郏亶往外撵,郏亶身子单薄,三两下就被他们扔出门去,跌坐在泥泞的地上。
同僚们心有戚戚,有大胆的赶紧上前搀扶。
郏亶却猛地挣开他们,突然放声大哭着扑上大堤,面向黄河跪下,挥舞着双手嚎道:“上苍!上苍!你有眼无珠,百姓何罪之有,你为何降罪他们!却放过真正的罪人!”
“拖他下来!”见他越说越不像话,赵从古恶狠狠命道。
侍卫们赶紧爬上堤坝,把郏亶往下拉。郏亶自然往后挣扎,谁知他一用力,对方竟微不可察的松了手。
郏亶猝不及防,身子猛地往后一倾,脚下一滑,带着满脸的难以置信,跌入滚滚洪流之中……
大堤上登时一片死寂,好像风声雨声河水声,全都消失了一样。
少顷,都水监的官员们才回过神来,叫喊着冲上河堤,只见波涛如怒,却哪里还见人影?
赵从古也跟着上来,面色铁青道:“把这几个畜生给我抓起来!”
方才与郏亶纠缠的几个侍卫,便面无表情的被带下去。
看着悲痛欲绝的一众官员,赵从古刚想开口说点什么,便感到脚下微颤,顺着声音抬头,他似乎能听到天崩地裂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完了,完了……”都水监有经验丰富的老河臣,登时失声痛哭起来:“决堤了……”
赵从古直觉眼前一黑,一屁股坐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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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汴京城终于搞清楚了损失……二股河决堤后,去年所修的堤坝十损其七。大水自南岸破堤而出,淹没下游十五州县,几十万百姓受灾,损失不计其数……
赵祯震怒无比,在朝会上大发雷霆道:“花了百万两白银,号称百年工程,却连一年都没坚持住!你们还有脸回来!”
他骂的,是跪在朝堂上的赵从古和韩纲两人。
决堤实在是太意外了,两人谁也没想到。幸好决堤的那一段,在他们下游数里处,这才没将他们也卷了去。
两人此刻垂头丧气,无论官家怎么骂,都当没听见的。
“还有你们!”赵祯转向御史台的言官们,开火道:“去年怎么验收的工程?怎么能决堤呢!”
涉事御史赶紧出列,摘下乌纱,解下腰带请罪。
见此情形,赵宗实没法再置身事外了,出列请罪道:“二股河是儿臣修的,千罪万罪,都是儿臣一人之罪,请官家严惩!”
见他能主动请罪,赵祯微微讶异,这个十三何时转性了不成?面色稍霁道:“你不用着急,寡人自会派钦差彻查此案,你若是有罪,一样严惩不贷。”
“儿臣遵命。”赵宗实面色平静的退下。
“富相公,你会同唐中丞会审此案,”赵祯又沉声道:“务必要查个水落石出!”
“臣……遵旨……”富弼像一下子老了十岁,他不是第一此体验这种痛苦了。当年六塔河决口,就给他留下耻辱的烙印。想不到自己任内,竟又一次决口。
这让富相公如何有脸面,再见江东父老……
第三五八章 决堤(中)
滔滔河水泛滥大名、恩、德、沧、永静五州军境内,几十万百姓无家可归。
决口之后,水位骤然下降,暴虐的黄河也平静下来。数百艘各式船只……有官船也有民船……行驶在浑浊无垠的黄泛区,搜救着被困的百姓。
这是一次史无前例的搜救行动。在此之前,官府的各项灾后任务中,并没有搜救一项,受灾百姓向来自生自灭。
促成这次联合搜救的,是那份专门报道球事《蹴鞠报》。入秋以来阴雨连绵,使万众瞩目的秋季锦标赛,不得不一再延迟。但是《蹴鞠报》依然风雨无阻,虽然依旧谈论球事,却开始偷偷夹带私货……譬如在‘独立球评’板块里,由某些知名人士,义正言辞的批评百姓,只关心自己支持的球队,不关心黄河是否决堤之类!
这次二股河决堤事件,便是《蹴鞠报》在头版头条爆出来。其题目是‘黄河决堤,赛事再次延期’!
然而在正文中,却用了大半篇幅,描述二股河灾情之严重,虽然没有直接谴责责任人,却明白无误的提到了这个工程耗资千万,举全国之力,号称可御百年洪水云云……
在这个信息闭塞的年代,这是第一次有一种媒体,可以让普罗大众同时接收到一个讯息。对于寻常老百姓来说,也顶多感叹几句‘造孽啊’,‘不知被贪了多少’云云。
但汴京城里,还有大量的读书人,尤其是那些涉世未深的年轻学子,得知此讯后,登时燃起以天下为己任的热血,纷纷通过各种渠道,向朝廷表达赈灾救灾之心。
对于士子们的热情,朝廷自然一笑了之……赈灾向来是官府的职责,要是在前朝,谁敢主动赈灾,那会被视为刁买人心,要掉脑袋的。虽然国朝空前开明,但也愿让平民百姓插手。
被聒噪的烦了,有人出了个主意说,让他们去搜救被困的百姓吧,这样既满足了他们的需求,又能让汴京城里安静下来。
相公们觉着此议甚好,于是发出召集布告,派了十艘官船为首,带着自告奋勇的民船,浩浩荡荡驶向黄泛区。
然而在他们之前,就已经有几十条船一直在搜救了。这些船都是四海商号的,数日来已经救起数千被困的民众,却仍没有罢手的意思。
为首的一艘船上,赫然立着本该在家养病的陈恪,只见他神情憔悴,双目通红,面上满是凌乱的胡茬,看起来已经数日没合眼了。
秋风袭人,陈义拿起一件大氅,想给他披上,却被陈恪拒绝了,他嘶声问道:“还没有消息么?”
陈义抱着大氅,轻声道:“已经四天了,郏大人生还的希望,很渺茫了……”
“……”陈恪一阵深深的黯然,而后沉声道:“再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是。”陈义只好传令下去。
数日来,陈恪一直沉浸在深深的自责中,因为他为了置身事外,迫使郏亶与虎狼周旋,结果堤也决了,人也没了……
但他也难啊。值此立储关键时刻,他的一举一动都会引起各种难以预料的反应。又是这种直接关系到赵宗实的事情,别人怎么可能容他插手?
至于陈恪一直等待的,并非这场洪水,而是另一桩事件的发生……人算不如天算,谁也算不到,今年秋天会涝成这样。
但他依然无法原谅自己,因为如果换成五年前的陈恪,肯定会不顾一切的与郏亶并肩奋战!
无论如何,他都不可避免的堕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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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哥,你不必如此自责。”船舱里走出一个身材高大的青年,乃是已成为四海商号北方分号总管陈慥,几年的历练下来,他已经脱去了当年的飞扬浮躁,整个人都沉稳下来:“郏大哥的事情,纯属意外。”
“若是我当初不存私心,他又何必去找赵从古,”陈恪沉沉一叹,满嘴苦涩道:“若非赵从古那厮欺人太甚,他又怎会跑到河堤上去……”说着鼻头一酸,嘶声道:“都是我的错……”
“怎么会是你的错?”陈慥大不赞同道:“当时就算答应了郏大哥,以你现在在京里的处境,又能做什么?!这河工关系着赵宗实和赵从古两个人的荣辱,他们岂能让你插手?”
“终究会有所不同的……”陈恪黯然道:“此次决堤,说是天灾实乃人祸,各方的私心纠缠在一起,才把正夫这样实心任事的纯臣逼上了绝路。”说着自嘲的笑道:“我大宋不缺才子、名臣,正夫这样实心任事、忧国忘身之人,却是少之又少,这样的人才是真正的国宝,如今却英年早夭!”
“说起来,”陈慥想转移一下兄长的注意力,加之自己也不得其解道:“事情怎么会弄到这一步呢?”
“无非就是私心作祟罢了。”陈恪沉声道:“你以前不关心政事,不知道当初定这个河工的方案,费了多大的劲儿。简单来说,主要有两派针锋相对,我们殿下支持一派,赵宗实支持一派,结果谁赢谁输,不需多言了吧。”
陈慥点点头,听兄长接着道:“殿下的方案被否决后,他依然上书,要求工程放缓,用三到五年的时间,来逐渐阻断北流,加深二股河道。结果他的建议又被否决了。”
“赵宗实为了显示能耐,更为了履行对将门的承诺,一年内赶工完成。当时郏正夫就强烈反对过,却被轻易压下了。”陈恪低声道:“所以二股河工程,从方案到质量,全都要由赵宗实来负责。”
“而赵从古只是监工,所以工程方案的对错与他无关,”陈慥有些了然道:“但如果最后被证明,是工程质量的问题,他也一样跑不了。”
“嗯。”陈恪点点头道:“赵从古最初应该自认为责任不大。因为当时最有可能出现的两种情况,一者洪水漫过堤坝,说明工程建造本身没有问题,是设计出了问题,自然与他无关。二者打开北流通道,这同样是说明,设计出了问题,还是与他无关。”
“既然如此,就算韩纲带人守着河堤,赵从古手下几万兵卒,怎么就不能将其请走,掘开北流河道呢?”陈慥不解道。
“这就是私心作祟了。”陈恪淡淡道:“一来他担心一旦他掘开泄洪,保住河道后,赵宗实很可能倒打一耙,说二股河工程本身没问题,是他赵从古被吓破了胆,擅自掘开北流。这样赵宗实一推二五六,他却坐了蜡。”
“二者,北流河道如今已成了万顷良田,京中权贵花了大价钱,才捯饬出这些田产,不到万不得以,他不愿当这个恶人。”陈恪接着道:“所以韩纲那边守住堤坝,阻止分洪北流,也正合了他的意……你看,不是我不想分洪,是这家伙阻拦着,所以才让洪水漫过堤坝的。算来算去,这种情况下,他承担的责任最轻。”
“那韩纲为何要在堤坝上守着,难道洪水漫过堤坝,不也说明设计有问题么?”陈慥不解问道。
“掘开北流就意味着承认错误,证明当初我们的主张才是正确的。这是赵宗实无法接受的。”陈恪轻叹一声道:“所以他们希望看到洪水漫过堤坝,这样就可以说,只是河道设计的有点窄,而不是大方略的问题,所以不能说明赵宗实错了。还可以推给天灾,毕竟今秋的洪水多年不遇,两害相较取其轻,他们才会坚决阻止开北流。”
“但谁也没想到,竟然会决堤……”陈慥也叹口气道:“这工程花了那么多钱,号称固若金汤,所有人都过于放心了。听都水监的人说,郏大哥也是直到最后,才发现决堤的危险的,而且也没想到,会这么快发生。”
“是,谁也没想到会决堤……”陈恪点点头,看见一艘快船飞驰而来。不一会儿靠近了,陈信攀着缆绳从快船爬上大船,朝陈恪行礼道:“御史中丞发传票给大人,命你立即到御史台接受审查!”
“什么事?”陈慥震惊道。
“应该是二股河工程的事……”
“笑话,跟我哥哥有何关系!”陈慥怒道:“他们凭什么攀扯到我三哥!”
“属下不知。”国朝规制,四品以下官员,接到御史中丞的传票,必须毫无拖延的向御史台报道,否则就要被记过。所以陈信第一时间赶来报信,哪里知道个中情由。
陈慥还要说话,却被陈恪拦住道:“到底什么情形,我回去便知道。你继续搜寻,还是那句话……”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对。”陈恪点点头。
“三哥,你不会有事吧?”
“呵呵,”陈恪摇头笑道:“你太小瞧哥哥了,难道我就那么好相与?”
“兄长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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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五八章 决堤(下)
两天后的傍晚,陈恪返回汴京。
回到家里,陈慵告诉他事情的原委。
原来富弼和唐介奉旨调查二股河决堤的原因。结果都水监与工部的官员,异口同声的咬定,工程设计没问题,施工质量也是严格遵守标准,而之所以会决堤,是因为采用的新式材料出了问题。
所谓的新式材料,自然是水泥……
陈恪闻言并不意外,因为赵宗实和赵从古现在急需推卸责任,那么当初提供水泥的陈恪,就是再好不过的替罪羊!而且还可以倒打赵宗绩一耙,赵宗实不这么干才奇怪。
“真是无耻之尤!”向来八风不动的陈慵,也已经气炸了肺:“当初殿下将水泥的配方献出来,完全是出于公心,现在他们却拿着个来攻击你!”
“我这算不算自找麻烦?”陈恪没那么生气,他只是有些无奈道:“还是说他们觉着,我就那么好欺负?”
“我已经跟一干同年打好招呼了,王雱那边也答应,我们一起上书为你鸣冤,”陈慵这些天,显然没闲着:“这大宋朝不是他们能一手遮天的!”
“稍安勿躁,”陈恪苦笑道:“人家只是质询我一下,又没有下结论,你们着急闹腾什么?”说着正色道:“现在官家和富相公的火气可大着呢,你们不要撞在枪口上。”
“你准备如何洗冤!”陈慵关切道。
“首先我准备睡上一觉。”陈恪正色道:“然后明天去御史台报道。”
“……”陈慵一脑门子黑线。
“安了。”陈恪轻声安慰他的兄弟道:“也许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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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不是例朝的日子,陈恪一早便乘车来到位于皇城西的御史台衙门报道。
御史台又叫乌台,在没有厂卫特务的大宋朝,这里就是让文官们闻风丧胆的所在。但陈恪对这里毫无感觉,原因很简单,换了谁被十几个御史弹劾数载,依旧岿然不动,都不会对这里再有敬畏的。
据说,他在御史们眼中,已经是本朝‘三大难参’之一了,另两位分别是富弼和韩琦……
在栅门外下车,陈恪和陈义步行来到衙门前,陈义向守门的兵丁出示了名刺和传票,两人便被领进前院值事厅。
与对百姓摆威风的寻常衙门不同,作为纠察百官的风宪衙门,御史台的威风,是摆给百官看的。陈恪一进了大门,便感到令人压抑的肃穆气氛。遇到进出的官员,一个个面挂寒霜,浑不像寻常衙门的笑脸相迎。
御史台值事厅的任务,是将每日前来院里的各路官吏,逐一登记并领到相应的厅院。因为绝大多数都是摊上事儿来报道的‘罪员’,所以值事厅里坐班的监察御史,渐渐养成了审犯人似的语气。
值班御史见门吏领了一个人进来,穿着五品官服,却出奇的年轻……宋朝不像明清,官阶极其难升,就算二十岁及第,能在四十岁混到五品,也称得上早达了。眼前这位看上去才二十多岁,却已经官居五品,且佩金鱼袋!让一向自认年得志的年轻御史,怎一个眼红了得。
那御史马上认出,来者是陈恪,也知道两位王爷欲让他来背决堤的黑锅,中丞大人还亲自签发了传票。心里不禁暗爽道,让你春风得意,这次秋风萧瑟了吧?
便摆出一副审问犯人的架势,也不让座,直接问道:“哪个衙门的?犯了什么事儿?”
“你会不会说话?”陈义一听就火了:“审犯人呢你?”
“你跟着进来干什么?”御史像轰苍蝇一样,喝道:“来人,叉出去,再敢咆哮乌台,给我狠狠掌嘴!”
陈恪登时大怒,刚要作色,便听一个熟悉的声音断喝道:“王彦辅,你好大的威风啊!”
话音未落,一个身材高大、面带怒气的年轻御史,立在陈恪身边,正是在御史台任监察御史的王韶。
那叫王彦辅的监察御史里行,是嘉佑四年进士。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嘉佑二年和嘉佑四年的两榜进士势成水火。平素里,这王彦辅和王韶就不对付,此刻见对方胳膊肘往外扭,自认为是个发作他的好机会,便冷笑道:“我不过照章办事而已,倒是你,想要咆哮公堂么?”
“别拿着根鸡毛就当令箭!”王韶啐一口道:“御史台的名声,都被你这种狗眼看人低的鸟人败坏了!”
“你说谁鸟……人?”王彦辅登时脸红脖子粗道:“你敢再说一遍?”
“你个鸟人!”王韶自然无不应允,说完对陈恪道:“求着我骂他,没见过这种贱人。”
“是够贱的。”陈恪点头道:“不满足我也可以说。”
“鸟人鸟人鸟人……”
“贱人贱人贱人……”两人便一起朝王彦辅大喷特喷。
王彦辅险些气炸了肺,对闻声赶来的书吏兵卒大叫道:“你们听到他俩辱骂与我了么?”
这就到了比拼人品的时候,王彦辅平素眼高于顶,对于所谓的贱役们,更是鸟都不鸟。王韶却豪爽大方,与吏卒打成一片。所以毫无悬念的,众人纷纷摇头,表示自己刚到。
“好啊,你们串通一气,”王彦辅被气得眼泪汪汪,起身就往里面跑:“我要禀明中丞大人去!”
“请便。”王韶耸耸肩膀,对众吏卒道:“散了吧。”
众人便一哄而散。
王韶和陈恪相视而笑。罢了,陈恪轻叹一声道:“何必趟这浑水?”
王韶撇撇嘴道:“我早就不想在这鸟地方呆了。”说着冷笑一声道:“要不是当这个鸟官,方才就不是啐他一口了!”
陈恪脑海中,兀然浮现出当年,那个白衣翩翩、杀人不眨眼的王少侠。不禁叹口气道:“我们确实不适合当官。”
“所以你不用担心我,我不打算在这混了,也不打算再当文官了。”王韶笑道:“我还是喜欢动刀多过动嘴。”
陈恪悠然神往道:“我跟你一起吧。”郏亶之死,对他的影响很大,以至于有些消沉了。
“千万别,没有你在京里当官,我可不敢在外面提刀杀人。”王韶笑着指指里门,对陈恪道:“我带你去见中丞大人。”
“那家伙可告状了。”
“告去呗。”王韶满不在乎道:“惹火了老子,改天夜里把他五条腿都打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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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御史中丞的值房外,正碰上那王彦辅垂头丧气的出来。
“怎么,台长没给你撑腰?”王韶嬉笑问道。
“不用幸灾乐祸,”王彦辅啐一口道:“待会儿你就笑不出来了!”
“贱人……”王韶小声道。
“鸟人……”陈恪立马接上。
王彦辅登时崩溃,抱着头,流着泪,急急走掉了。
把那讨厌的家伙赶走,王韶整整衣冠,进去值房。过了盏茶功夫,便精神恍惚的出来,拍拍陈恪道:“台长大人太凶残,我得回去歇歇了,你保重。”
见王韶都被喷成这样,陈恪心里未免惴惴,这时书吏叫进去,他便深吸口气,大步迈进值房中。
签押房中。所有御史的老大,大宋御史中丞唐介,端坐在大案后,虽然相貌没有特异之处,陈恪却分明感到无比的压迫感。
其实他进来御史台的压抑感,多半都要拜这位老大人所赐。人的名树的影,唐介号称’官场屠夫’,乃公认的开国百年来,最强有力,最简单粗暴的言官。倒在他手下的官员不计其数,其中不乏文彦博、张尧佐这样超级猎物。
更让陈恪怵头的是,他还是有史以来最无所顾忌、最有杀伤力的……喷子。唐介是那种半年不说一句话,一句话就能把人顶死的人。当年他将张尧佐赶出京城,去当节度使时,官家不愿意,说节度使是粗官。
换成一般的言官,最多也就是说个‘张尧佐也不是什么细人’,唐介却当场对官家道:“……节度使并不是粗官,太祖、太宗皇帝都当过。”官家立即沦为不孝子孙,登时无地自容,再不敢跟唐介顶嘴。
后来张尧佐死后,官家对唐介感慨道:“你们以前言过其实了,都说张尧佐是杨国忠,朕要是用他,就会成唐明皇第二,其实哪有那么严重。”
“是的,陛下说得对。”唐介马上回话道:“用了张尧佐,也未必会出乱子。可一但出了乱子,陛下还不如唐明皇!李隆基好歹有唐肃宗能收拾河山,请问陛下依靠谁?你有儿子吗?”
直接把皇帝骂得飙泪……当然,唐介说这话的背景,是几年前赵祯和大臣们,在为立储的事儿顶牛。
就是这样一位出口伤人、神鬼共惧的老大人,此刻却看着陈恪……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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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五九章 说客(上)
“下官拜见中丞大人。”顶着一阵阵头皮发麻,陈恪抱拳行礼。
“陈学士不必多礼,”唐介收起笑容,指一下对面的椅子道:“请坐。”
“多谢。”陈恪坐下来,问道:“前日在恩州接到中丞的传票,急急忙忙的赶回来,不知中丞传唤下官,所为何事?”
“你在恩州作甚?”
“下官的同窗好友郏正夫,在黄河决堤前落水。”陈恪惨然道:“下官试图搜救。”
“找到了么?”唐介关切问道。
“至今下落不明。”陈恪摇摇头。
“唉,郏监丞是个实心任事的干臣。”唐介叹口气道:“希望他能遇难成祥,否则老天无眼。”
陈恪有些吃惊的望着唐介,心说这位怎么转性了,难道不知道开审之前,说这话会坠了自家气势。还是说他要出己不意、攻己不备?
“怎么,不太适应我这样说话?”唐介似笑非笑道:“要不我换个语气?”
“不必不必,这样就好。”陈恪连忙道。
“哈哈哈……”唐介捻须大笑道:“都说你陈仲方是块硬骨头,原来也有怕头!”说着一敛笑容道:“我问你,那水泥到底有没有问题?!”
“好叫中丞知道,那水泥创制至今,已经有五年了。”陈恪暗叫一声‘来了’,打起十二分精神道:“经过了上万次的反复试验,得出了一整套不同条件下的制备、使用方法。并在东川城、红水河工程中广泛试用,效果十分理想。四年来,东川城守苏颂苏大人,从未间断对红水河工程的后续检测,并未发现有任何断裂、破损,乃至崩塌的现象。”
“红水河毕竟还是小了,比不了黄水的凶猛。”唐介道。
“中丞若亲眼见过红水河,断不会做此言。”陈恪摇头道:“红水河落差极大,又地处南方多雨地带,水势常年凶猛绝伦,远胜黄河。”顿一下道:“如今水泥已经在南方修渠筑堤时广泛采用,各方面都反馈说,其要比传统的灰浆强之百倍。何况工部也曾经深入检验过,确认无疑后才决定采用的。”
“而且这次二股河工程,还采用了已经很成熟的混凝土技术。这项技术是将水泥与砂石搅拌,加入钢筋或者竹筋,不说固若金汤也差不多。”陈恪接着道:“范纯仁用这项技术重修了大顺城,轻轻松松顶住十万西夏军队的进攻。事后他在捷报上对其大加赞扬,称之为‘金汤’,中丞应该也是知道的吧?”
“如果我不知道,”唐介点点头道:“你就不会坐着回话了。”
“……”陈恪算是小小领教了唐介的凶横,他好歹也是五品高官,坐着回话竟成了恩典。
“那为何偏偏在二股河出问题了?”唐介沉声问道。
“我查了都水监的施工记录,决堤的河段,是在冬月底腊月初修建的。”陈恪答道:“在北方,冬季施工本就是大忌。在滴水成冰的条件下制备水泥或混凝土,会因为水结成冰在水泥生成前,导致水泥的强度不够。严重的会呈酥状,表面一层皮、内部散装碎块,强度甚至不及灰浆。”
“既然早知道后果严重,你为何不早作阻止?”唐介的脸登时黑下来,冷声道:“还是等着看好戏?!”
“中丞这样说就诛心了!”陈恪叫屈道:“第一,冬至停工,这是多少年来的河工惯例。第二,为二股河工程的提供水泥的万隆商行,曾经在冬季修建过大顺城,摸索出一整套严寒中处理、养护、检测的方法。”
“如何处理?”
“一者,搭建暖棚,在室内搅拌反应。二者,用热水搅拌,严寒时还要加热砂石。”这种时候,陈恪也顾不上什么商业机密了,如实答道:“三者,浇筑前,基层应无冰冻、不积冰雪,拌合物中不得使用带有冰雪的砂、石料,搅拌时间也要延长。四者,采用紧密工序、快速施工、覆盖保温等方法,冬季养护时间不少于一月。五者,养护期内,发现有不合格的预制件,整批都要销毁。”
“都严格遵守了么?”唐介倒吸口冷气,心说,妈妈的,真专业啊,一句也听不懂。
“这我就无从得知了。”陈恪摇头道:“但是当时进献水泥时,我曾将所有的事项,都写在奏章里,包括冬季防冻。中丞可以让银台司把《进献水泥札子》的副本调来过目。”
“据老夫所知,万隆商行的二股河水泥承包权,在十月就被一家新成立的‘吉盛祥水泥坊’取代了,”唐介缓缓道:“你对吉盛祥了解多少?”
“之前没听说过。”陈恪摇头道:“但不跟中丞讳言,那万隆商行却是我一个同乡所开,为此事曾求到我头上。但因为庆陵郡王的缘故,我无能为力。只能在十月末、冬月初,连上数道《请暂停二股河施工状》、《请冬季停用水泥状》,却没有起到任何作用。”
唐介下意识看看案上,陈恪所说的几道奏疏。早已被他从银台司调来,不得不承认,此人行事缜密,有这几道奏疏打底,确实能把自个摘得干干净净。
又问了陈恪几个问题,唐介便让他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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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看时辰,快到了与富相公碰头的时候,唐介便命人备车入宫,在宣德门换乘肩舆时,正碰上包拯从宫里出来,
两人当御史时,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的铁杆战友,但凡重大战役,总是并肩作战。唐介这个御史中丞,就是接的包拯的班,关系自然非比寻常。
老包一见唐介,便笑道:“听说你今日讯问陈仲方了?”
“你这厮好不懂事,”唐介一翻白眼道:“想要干涉乌台断案么?”
“乌台秉公办案,老夫自然不干涉。”老包近年来,健康每况愈下,经常一病经月,这也是他这二年,在朝廷存在感急剧下降的原因。但今天他带病到衙,似乎是专门来堵唐介的:“但要是以为他无依无靠好欺负,想把黑锅扣到他头上,可别怪老夫到时候发飙!”
“你这老货越活愈糊涂了,”唐介捂住耳朵道:“他是你私生子还是啥,黄土都埋到脖颈了,当心毁了一世清名!”
“他要是我儿子,老夫就是立马死了也值。”包拯大笑道:“老夫是看不惯有些人太无耻了,我得让天下人知道,一心为国的好官,是有人护着的。”
“哼哼……”唐介冷笑一声,训斥抬轿的小黄门道:“还不快离这老货远一点,让老爷我在楼门洞里吃风么?”
小黄门那叫个郁闷啊,可谁敢惹这位老大人?赶紧抬起轿子就跑。
唐介只听包拯在身后大叫道:“记住,要公正,否则老夫就到你家里等死!让你儿子给我哭丧!”
唐介气得直翻白眼,一直到政事堂,才缓过劲儿来。
见中丞大人来了,中书省的小吏赶紧迎入客堂奉茶。唐介没好气的问富相公呢,小吏说面圣未归。他便一边喝茶一边坐等。
不一会儿,欧阳修听到他过来,请他到自个值房吃茶。
“在这儿吃也一样。”唐介不假思索的回绝了那书吏。
谁知转头欧阳修自己过来请,两人是天圣八年的同榜进士,向来性情相投,几十年的老交情了,不好不给他这个面子,唐介只好跟他进了参知政事的签押房。
欧阳修关上门,回头见唐介臭着一张脸道:“你这老货,不知道什么叫瓜田李下?”
“顾不得那么多了。”欧阳修搓搓手,笑眯眯道:“再说咱俩当年一起眠花宿柳的交情,谁能说的了什么?”
唐介登时老脸一红道:“就被你拉着去了一次,至于说上一辈子么?”
“谁让你这老货着实无趣,再没别的谈资哩。”欧阳修说着从茶盒中小心翼翼拿起块茶饼道:“官家赏的小龙团,你在外面能喝到?”
唐介不近酒色,唯独爱茶,不禁眼前一亮,旋即警惕道:“你不会也要说情吧?”
“为何用也?”欧阳修掰下指甲盖大的一块。
“再来点,别那么小气。”唐介一边督促欧阳修大方点,一边将在宣德门下的一幕道出来。
欧阳修听了大笑道:“既然老包说得,我更说得,咱俩的关系可近多了,咱们是……”
“打住打住,你再提那事儿,我不喝你的茶了。”唐介怒道。
“好好不说。”欧阳修倒去小龙团茶上的膏油,用一张干净的纸包裹了锤碎,然后倒入舟形银茶碾上,用其中独轮细细碾磨。一碾开,玉尘飞舞,茶香四溢,沁人心脾。
龙凤团茶是天下闻名的北苑贡茶,大龙团一斤一饼,已被达官贵人们奉为上品了。这种一斤十饼的小龙团,却是上品中的上品,一年所产也不过十斤,唐介才会如此垂涎。
待将茶末碾好,欧阳修才抬头道:“我这学生是我的命根,老夫还指着他将我儒家发扬光大,你万万不可坏他名声。”
第三五九章 说客(中)
欧阳修用茶箩将碾好的茶末细细筛过,这时炭炉上的水也开了。
唐介便提起铜壶,将两个茶盏用热水烫过。欧阳修将茶末均分到两个茶盏中,唐介又在注少许热水,调成如溶胶的茶膏。
然后两人各持一柄茶匙,在注入沸水的同时,在茶盏中环回击拂,然后同时停下动作,静观各自的茶盏……只见两个茶盏登时乳雾汹涌,溢盏而起,浮起一叠白色的乳花,在杯口凝而不动。
这就是宋朝人极爱的‘斗茶’,斗茶的胜负就在于乳花‘咬盏’的时间长短,谁的盏中先露出水痕,便算输了。
初时,两盏中无甚区别,但稍待须臾,便可看出欧阳修盏中的乳花仍是薄了一些,且消融速度略快。随着细小的泡沫不断破碎,终于先露出了中间一圈水痕。
“唉,输你这老货一水。”欧阳修郁闷的叹口气,把那小龙团往唐介面前一推道:“喏,你的了。”宋人赌性极重,所谓‘斗’,就是赌的意思,斗茶的彩头就是各自的茶饼。
唐介却不接那梦寐以求的小龙团,拉下脸道:“你老倌怎么会输呢?莫不是借机贿赂我?”论起各种花样,他可不是欧阳修的对手,所以早先才会嚷着多下点茶。要是有信心赢的话,他就会心疼的让少下点了。
“唉,吾老且病矣,”欧阳修又叹口气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消渴症有多重,手上已经不稳了……”
唐介闻言戚戚道:“是啊,我们都老了。梅圣俞去年冬天先走一步,老包看样子也是不成了,你又这副垂垂之态……不瞒你说,我也浑身是病,稍稍劳累便头晕眼花,看来我们这群老货,日子都快到头了。”
“是啊。”欧阳修点点头道:“我们都不是为子孙谋的人,到了这岁数,也早看淡了个人的得失,要说还在乎的,也就是一点生前身后名了。”
“名声么,我们还说得过去吧。”唐介笑道:“想来蹉跎一生,也就剩这点可堪回味了。”
“咱可不要晚节不保啊。”欧阳修淡淡笑道。
“你什么意思?”唐介皱眉道。
“这次事件的真相,你心知肚明。”欧阳修淡淡道:“无非就是赵宗实和赵从古两个,想推脱责任,再把赵宗绩拉下水,好让朝野觉着天下乌鸦一般黑。这才一个劲儿把黑锅往我徒儿头上扣。”
唐介呷一口茶,不置可否的听老欧阳接着道:“鬼蜮技俩只能兴风作浪一时,纵使他们能压得住当世,是非公道自有后人评说。子方,你不想落下个助纣为虐、诬陷忠良的恶名,晚节不保吧?!”
“你这老货,向来就是个糊涂蛋,”唐介搁下茶盏,冷笑道:“还在这儿大言不惭的教训我。”
“难道我说的有错么?”欧阳修也不恼,笑呵呵问道。
“不能说全错,至少‘天下乌鸦一般黑’那句,是说着了。”唐介沉声道:“是,两位王爷想栽赃,把五殿下也拉进来。可你那学生,真像你想得那么纯么?”
“怎么?”欧阳修瞪眼道。
“虽然我抓不住他任何把柄,”唐介微微自豪道:“但以老夫多年的经验看,越是这样,就越说明他早就预见到会有这一天,否则怎会处理的汤水不漏,让人一点短处都寻不着?”说着冷声道:“我相信,决堤事件与他无关,但绝不相信他对二股河状况的隐患毫无所觉!他分明就在等着这一天哩!”
“在你眼里没好人了。”欧阳修嗤笑道:“我们师徒十年,他是什么样的人,我还不清楚?当年他宁肯得罪宰相,也要和五殿下证明六塔河工程是行不通的。为了解大宋的钱荒,他费尽心力收复大理、筑东川城、修红水河,建钦州港,终于把滇铜运到汴京。”
“他从大理回来,又出使辽国,与西夏周旋,还一头扎进别人避之不及的武学院。”欧阳修沉声道:“你也知道在我大宋当官,只要记住‘多做多错、少做少错、不做不错’的秘诀,保准官运长久。他一个堂堂状元,就是什么也不敢,也有大好的前程。却折腾来折腾去,一个弄不好,就把自己坑了!他何曾想过自己,但凡为自己着想,以他的本事,又怎会混到今天这般田地?”
“你说他图什么呀?还不是像我们年轻时那样,以天下为己任么?”欧阳修动情的大声道:“这样的年轻人,大宋朝有几个?已经死掉一个郏正夫了,你还想把他也逼死么?”
“你言重了,”唐介苦笑道:“我也只是猜测而已,当不得真的。”
“你方才那番话,要是传出去,他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你知道么!”欧阳修低声道:“你唐子方太低估自己这张嘴了!”
“好好,”唐介投降道:“我保证,在没有实证之前,绝不胡乱开口,成了吧?”
“这还差不多。”欧阳修叹气道:“子方,你常怨我,一篇《朋党论》毁了我们的新政。可是我这些年来细细反省,发现就算没有这篇惹祸的文章,我们也必败无疑。因为从范公到我们,都太君子了,君子之道,修身持家可以,用在治国平天下上,就力所不及了。更何况,在残酷的政争中,君子就是束手待宰之羔羊的意思,根本就百无一用。”
“……”唐介像不认识一样的看着欧阳修道:“这话真不像你说出来的。”
“我承认,我那徒儿不是君子,有的是手段,但他没有私心,一心一意是为了大宋。给他二十年时间,未尝不能我们完成我们未竟的事业。但在他站稳脚跟之前,我们得尽力保护他才行。”欧阳修满怀感情的抱拳道:“拜托了,子方……”
“唉,你们俩老货,真叫我,”唐介郁闷的叹道:“如何是好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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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又说了会儿话,书吏来通报说,富相公回来了。
唐介便起身告辞,却没有拿他的小龙团。
从欧阳修那里出来,唐介的心情十分复杂,他很明白欧阳修的意思,尤其是最后几句……虽然违背他做人的原则,但原则这东西,似乎并不能帮他实现富国强军的梦想。似乎是到了,换一种方式的时候了……
正在寻思着,王珪从对面过来,远远便朝他抱拳施礼。
唐介也连忙还礼,笑道:“某非执政也要为某人说情?”
“既然他们都说过了,”王珪登时一脸尴尬道:“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呵呵。”唐介笑着点点头道:“我要去拜见相公了。”
“子方兄请便。”王珪说着,还是咬牙轻声道:“仲方的人品我了解,胆大妄为或许是有的,但绝不会不顾百姓死活,更不会将这样重大的工程,当成打击敌人的武器。”顿一下道:“他进献水泥,完全是出于公心的……”
“嗯。”唐介微笑着应下,才平静下来的一颗心,却再次起了惊涛骇浪。暗道这是第几个给陈恪当说客的相公了?包拯、欧阳修、还有平素里百言百当、不如一默的王珪,以及更早些时候的曾枢相……
前日曾公亮就专门找到他,言道自己曾经亲自测试过水泥,可以保证这种新材料没有任何问题……用水泥重修大顺城,就是他批的。曾公亮还拍胸脯保证,陈恪是个很靠谱的人,绝不会犯这种错误的。
算起来,两府八公,竟有一半力挺陈恪,真让人惊掉下巴。平素看不出,这厮竟如此得人心。有四位相公护着,谁也动不了他!
不知不觉来到首相的签押房外,唐介稳一稳情绪,迈步进去,便见富相公一脸憔悴的坐在大案后,似乎正在出神。
书吏唤了一声,富弼才回过神来,看是唐介,嘴角牵起一丝笑道:“老夫不知怎地,竟有些恍惚了。”
“相公是太累了。”唐介轻声道。
“快坐吧。”富弼笑笑,吩咐随从道:“把官家赏的小龙团拿出来……”
“不必了,”唐介忙道:“我已经在醉翁那里吃过了。”
“哈,那就不暴殄天物了。”富弼笑道:“醉翁之意不在酒,怕也不在茶吧。”
“是。”唐介点点头道:“他关心自己的学生,问了问我今日见面的情况。”
“什么情况?”富弼缓缓问道。
唐介便简略汇报了和陈恪对话的内容,而后道:“从目前的情况看,决堤处的水泥出了问题,主要还是违期施工,且偷工减料造成的。”
“他既然这么明白,为何之前从不预警?”富弼沉声道:“陈仲方何时变成,只会靠奏章说话的哑巴了?!”
唐介心说果然,富相公也对这点无法释怀。
“相公这就有些苛责了。”唐介简直不相信,这话能从自己嘴里说出来:“从头到尾,陈仲方都坚决反对二股河工程,相公又何曾听过来着?怎么能出了事,又怨人家没有死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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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五九章 说客(下)
富弼本来不想追究陈恪的责任,他对这个年轻人的印象向来极好。陈恪数年来不避毁谤、不辞辛劳,为朝廷立下了许多汗马功劳,却一直靠边站。虽然并非富弼的意思,但他身为首相,不能保护属下、维护公正,已经深感内疚了。如今怎会伙同他人,栽赃构陷于他呢?
就算那个说不清的问题,他也只是有些失望而已,远不止于欲加其罪。
富相公是日三省乎己的君子,扪心自问换了自己,也不会比陈恪做得更好……谁也不是圣人,也不能要求别人是圣人,既非责任所在,又已经尽到提醒义务,断不该再为此事苛责了。
相反,他一直担心唐介的态度,现在见对方先替陈恪说话,却又有些吃惊……难不成赵宗绩一党的实力,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强大若斯?连唐介这样的官场屠夫,都已经被收编了?
他却是想多了,殊不知人家唐中丞,只是抹不开两位老友的面子,又觉着陈恪确实没什么过错……放着真正的罪人不问,却纠缠陈恪尽没尽心,这是哪门子道理?
于是陈恪的问题被放到一边,两人商讨起如何给这个案子定性来。关口是让赵宗实承担多少责任?庆陵郡王作为河道总管,不但责任是不可能的,但主要责任还是次要责任,是无心之失,还是渎职无能。轻重虽在一笔之间,却极可能影响到朝局、国本,更不用提他们自身的荣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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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两人为二股河一案伤透脑筋之际,数匹快马自西而来,从万胜门径入京城,直奔位于新门内大街的祁国公府。
祁国公正是富弼富相公的封爵,相府门口,就是亲王也要下轿,岂容等闲喧哗?门口的卫士刚要喝斥,却看为首之人有些眼熟。有资深的卫士定睛一看,大吃一惊道:“公子,你怎么……”
那一身穿青衣角带丧服的年轻人,正是富相公之孙富直柔,他翻身下马,带着哭腔问道:“我爷爷呢?”
“老公相在衙呢……”门卫答道。
“快带我去见他,”富直柔急声道。
政事堂中,富弼和唐介正在说话,突然听到门口有慌乱的脚步声,紧接着富相公的管家便推开门进来。
“你有何事?”富弼皱眉道。
管家面色苍白,还未答话,富直柔便跌跌撞撞进来,扑通跪在爷爷面前,放声大哭道:“爷爷,老奶奶没了……”
“什么,你说什么?”富弼失声道。
“老奶奶已于前日,在家中仙逝了!”富直柔大哭道。
富弼如遭五雷轰顶,只觉一阵天旋地转,跌坐在椅子上……
与富相公值房相对的,是韩相公的值房,看到富弼的孙子穿着孝服,冲进对门,韩琦淡淡对吴奎道:“还好来的不算太迟。”
“可见王爷乃天命所归,见着眼前这关要悬,连阎王爷都出手相助。”吴奎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说着又心一揪道:“可是历来宰相遇丧皆起复,只怕不会有什么影响。”
韩琦冷冷瞥了他一眼,吴奎便唬得缩起脖子,不敢多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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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是例朝的日子,卯时已过,却不见富相公的身影,领班大臣的位置上,立着面色肃穆的韩相公。
这是富相公任首相数年来,第一次没有按时上朝点卯。不过,大小官吏并不感到惊奇,因为头一天,消息灵通人士,便已得知富相公的母亲,在洛阳老家病逝的消息。今日一早在待漏院,更是传得人尽皆知了。
首相丧母,百官其哀,今日朝堂之上也显得特别沉闷。
排班问安后,官家问富相公为何缺班?
韩琦便出列禀报道:“启禀陛下:臣等于昨日得知,首辅富相公令堂,已于三日前病逝于洛阳家中。富相公闻讯哀恸不已,已穿孝服在家守制。”
其实官家昨日已经知道了,只是在朝堂上必须有此一问罢了,闻言面露悲痛道:“悲乎富卿,与公同哀。”说着对王安石道:“你替寡人拟一道谕旨,以最高规格抚恤。胡总管,待会儿你替寡人到富相公府上宣旨抚恤。”
“是。”两人一起应道。
“启奏陛下,”知通进银台司兼门中封驳事韩维又出列,双手捧着道札子:“昨日接到富相公《请即日返乡丁忧状》,进呈陛下。”
胡言兑看看赵祯,赵祯缓缓问道:“朝廷制度如何?”
翰林学士胡宿答道:“国朝有‘丁忧’制度,官员父母去世,应弃官居家守制,服满再行补职。”顿一下他轻声道:“但对于宰相,按例可带丧起复。”
“那就先接下吧。”赵祯点点头,胡言兑才收下了富弼的奏章。停了一会儿,皇帝又对王安石道:“谕旨中加上一句,愿公以国事为重,节哀顺变,朕翘首以盼早归。”
这就算是为夺情起复埋下伏笔了。群臣听了心里酸溜溜的,但那是宰相的特权,羡慕不来……
“今日骤闻噩耗,不胜悲痛,就此退朝吧。”赵祯说完叹口气,挥挥衣袖道:“尔等下朝后,可自去富相公府中致祭……”虽然不算辍朝,但对于大臣丧母来说,这也是极大的礼遇了。
“遵旨……”
群臣出了宫,便各自回家去换素服,写挽幛。也有那消息灵通之辈,早在车中备下了青衣角带、白布竹竿,换上后便往祁国公府而去。
此时的国公府中,已是缟素一片,客堂被临时布置成灵堂。尽管接到准许丁忧的旨意后,富弼便要返乡奔丧了,但国公府中的丧仪依然不能马虎。
富相公平素持重厚道,待人公正,百官都十分尊敬他。加之宰相丁忧,不过是走个过场,过上一两个月,又会被夺情起复,故而汴京城的大小官员,一个不落全都前来致祭。
按照京城吊仪,每位前来的官员都会送一道挽幛,以及白包一个。灵堂里很快便放不下了,就摆在院子里,院子里摆不下,就摆到大门外,到后来,整个一条大街上,都摆满了灵旗挽幛。前来吊丧的人仍络绎不绝……
富弼本就悲伤不已,看到满堂满院的挽幛挽联,更是难以自禁、哀毁骨立,几乎哭得要晕死过去。
家人见他摇摇欲坠,连忙将富弼扶到后堂书房歇息,前面由他的儿孙打点。接到报丧之后,富弼就没合过眼,丧母之痛加上大半天的应酬,老相公已是乏极了,一歪到书房的卧榻上,就呼呼睡着了。
也就是刚打了个盹,富弼又被家人唤醒了。要是一般吊客,倒也不会来骚扰他,但前来吊孝的是韩琦韩相公……
富弼忙强撑着爬起来,戴上孝帽子,在儿子的搀扶下,来到灵堂。
灵堂中,韩琦一身素服,正在哭祭,富弼向他行了礼,便请他到后堂就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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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房中,一身孝服的富弼,与一身素服的韩琦东西昭穆而坐。
两人二十多年的交情了,又在相位上共事经年,虽然不融洽,但还算能维持,此刻富弼神情憔悴,韩琦的眼里也含着泪。
韩琦轻声安慰富弼道:“老夫人享寿八十有三,是喜丧了,彦国兄节哀……”
“唉,先妣春里便传病重,我却一直没有回家探视,更没有床前侍疾哪怕一天,实在是不孝啊。”富相公叹息道。
“彦国兄身肩国务,大宋一日都离不开你,是以一人之遗憾,为千万人谋福祉,老夫人在天之灵,一定会欣慰的。”
“多谢稚圭安慰。”富弼挤出一丝笑道:“我明日便要回乡奔丧,国政繁冗,劳烦老弟多多担待了。”
“彦国兄多虑了,”韩琦难以捉摸的笑道:“不出月余,官家就会夺情起复,这副重担,还是兄长来肩!”
上午时胡言兑来传旨抚慰,官家的话里,已经暗示了他会起复,这也是惯例了,富弼也觉着理所当然。但不可能大喇喇的承认,否则他富弼岂不成了贪恋权位、罔顾孝道的小人?于是富弼摇摇头,拽了句文道:“此乃金革变礼,不可用于平世。”
意思是,夺情起复是战争时期的权宜之计,现在天下太平,再这样就不合适了。
傻子都知道富相公是在假客气。就好比请客吃饭时,不小心点的菜不太够,主人要起身再加几个菜,客人们一般都会说‘饱了饱了,不用加了!加了我们也吃不了!’
这就叫假客气,只是一种客套而已,你要是信以为真,以为人家都吃饱了而不去加菜,肯定就把客人得罪了。
一般稍微懂点人情世故的,就不会犯这种错误。然而我们独一无二的韩相公,却好像不懂什么叫‘人情世事’,竟漫不经心地回了一句:“彦国兄所言极是,此非朝廷盛典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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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六零章 绯闻(上)
‘此非朝廷盛典也。’换成白话就是,这不是什么值得提倡的事儿……
富弼瞪大眼睛,难以置信的望着韩琦。韩琦摸了摸鼻子,笑道:“彦国兄不要当真,我是开玩笑的。夺不夺情自然有朝廷旨意,岂是我们自己能说了算。”
“是啊……”富弼艰难的点点头,后面韩琦再说了些什么,他一句都没听进去。脑海中光萦绕着那句‘此非朝廷盛典也’!
富相公自问一生清廉自守,问心无愧,不会在青史上留下任何污点。但韩琦的话,就像一根刺一样,深深扎进他的心窝,想一想都觉着刺心——如果他接受了夺情,岂不就成了官迷心窍,还怎么为百官之师,名垂青史?
翌日一早,带着这样沉重的心理负担,富相公返回洛阳丁忧了。
汴京城中,自然由次相韩琦主持政务。不过因为从上到下,都认为富弼回去悲痛一阵子,就会回来继续当他的首相,所以韩琦依然任昭文馆大学士,集贤馆大学士的位子,则暂时虚悬。
虽然韩琦依然在原先的值房中,但大宋朝的权柄却已渐渐向他倾斜。
“恭喜相公,贺喜相公,”吴奎虽然是枢密副使,却整天往政事堂窜,实指望着巴结上韩琦,能从西府调到东府来。这不,由韩琦‘暂署中书门下事’的旨意一下来,他便跑过来道贺了:“终于得掌我大宋相印!”
集贤相之所以是首相,就是因为‘中书省印’在他手里,而昭文相两手空空,故而屈居次席。
韩琦看一眼桌上的檀木匣子,想到那枚代表大宋行政权力的印章,就静静躺在里面,心里不禁一阵激动,面上却平淡道:“不过替人掌几天印罢了,高兴个球……”
吴奎见马屁拍到蹄子上,依然不气馁的笑道:“少说也得两三个月,这么长时间,足够相公做很多事了。”
“你就这么点出息?”谁知韩琦听了‘两三个月’,登时黑下脸道:“这大印既然落在老夫手里,就断没有交出去的道理!”
吴奎不是头次听韩琦这么说了,可他实在想不出,该如何阻止富弼起复,不禁好奇道:“相公可有高招?”
“说了就不灵了。”韩琦怎么会告诉他,自己又跟富相公耍流氓了?不过君子可以欺之方,吃准了这一点,不耍白不耍。
“那下官敬候佳音。”吴奎识趣的笑笑道:“对了,王爷让我对相公道声恭喜,顺便问问那个案子进展如何了?王爷虽然问心无愧,但总是一桩心事哩。”
“能有什么进展?”韩琦淡淡道:“无非就是拖个字。”
“拖?”吴奎也是浸淫官场多年的老油条,自然深谙处理棘手事务的秘诀……就是这个‘拖’字,拖过初一拖十五,拖了今年拖明年。这么大的国家,肯定会有新的事件爆发,转移人们的注意力。等大家的目光移开,再低调的处理这件事,便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天下无事了。
“相公高招啊!”吴奎赶紧奉上马屁。
“屁的高招,”韩琦啐一口道:“以后少让老子擦屁股!”
“是是。”吴奎这个汗啊,装作没听见最后一句,道:“还有,听说赵宗绩和孙沔已经率军离开广西,王爷说,不想在京城看到他。”
“这好办。”韩琦也不想让赵宗绩在官家面前晃悠,信手捻起一份急报道:“江南西路来报,有虔州盐贼戴小八,杀虔化知县造反作乱……”
“相公的意思是?”吴奎登时明白道:“命他们途径江西时,剿灭这股叛乱么?”
“区区几个毛贼,不值得朝廷大动干戈,就让五殿下顺道偏劳一下吧。”韩琦皮笑肉不笑道:“横竖不耽误回来过年的。”
“是啊是啊。”吴奎一边随口附和,一边暗叫道:‘黑,真是太黑了!心黑手也黑!’
吴奎虽然能钻营,但他这个枢密副使,也不是吃干饭的,对虔州的事情颇有了解……首先,戴小八是势大财雄的盐枭,极有号召力,已据有虔化、瑞金两县之地,麾下上万人。再者,虔州地处山区,茫茫大山、无边无垠,只要戴小八的人躲进大山,官府就无从剿灭。第三,虔州早有盗贼作乱,有刘右鹘、石门罗等匪帮已成气候,一旦戴小八与他们联合起来,声势必然更大。
综上三点,韩琦分明挖了个大坑,赵宗绩还不得不往里跳。其在虔州的前景,实在难以让人乐观。
吴奎这才发现,原来没了富相公压着,韩相公是如此强横无匹。在他面前,任何敌人都没有半分胜算吧!
愣了半晌,吴奎实在想不出别的赞美词,只好接着道:“王爷还说,如有可能,把陈恪也赶出京城吧……”
“不行。”韩琦却想也不想的拒绝道:“赵宗绩和陈恪两个都离京,官家会睡不好觉的,王爷只能选一个。”
“那……还是赵宗绩吧。”吴奎无奈道:“鸟无头不飞,陈恪再能,也当不了这个头。”
“终于说句人话了。”韩琦睥他一眼。
吴奎这个郁闷啊,感情我一直在说屁话?
“没别的事儿,就走吧。”韩琦逐客道:“还有,以后没事儿别老往这跑,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这个东府大臣,把手伸到西府了呢。”
“那相公把我调到东府来得了。”吴奎很会顺杆爬道:“以便下官日后替相公办事。”
“嗯……”韩琦想一想,现在东府两个参知政事,王珪是个哑巴,不必管他。但欧阳修……这位自己昔日的同年好友,人望名声均不逊于自己,且近年来政见益发相左,留着他在中书,无疑是个掣肘。
若能把欧阳修换成吴奎,这样两名副手一个哑巴,一个顺溜,中书省就是他韩某人的天下了。
不过终究有多年的情分在,不到万不得已,韩琦也不想下手去整欧阳修。况且惹恼了这位文坛盟主,只怕要被骂成猪头的。
“你有本事就挤掉一个参政。”看着吴奎渴望的小眼神,韩琦像开玩笑似的说道:“老夫是不会帮你的。”
吴奎岂能听不出韩相公的弦外之意,登时大喜道:“下官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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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恪府中。
“唉,莫非赵宗实真是天命所归?”就连最骄傲的王雱,也沮丧万分道:“眼看着就要把他拉下马,却又让他避过了。从此往后,我们的日子,不好过了……”
“稍安勿躁……”陈恪心里也是一个劲儿的苦笑:‘老天爷,不带这么玩人的!’
他其实早就从洛阳方面得知,富弼的母亲沉疴难起,已到弥留之际。陈恪整个夏天都在挂念着那位老太太是否仙去。谁知道先等到了二股河决堤,眼看着好容易才把自己洗脱,有望一举扭转乾坤了。那该死不死的老太太,却在这节骨眼上挂了。
如今富弼一去,韩琦大权独揽,肯定要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把事情搅个天翻地覆的……
别说王雱,就连陈恪也暗暗心惊,莫非赵宗实真是天命之主,处处有鬼神护佑?
不过他是不信这个邪的,很快定下心神,安慰王雱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塞翁得马,焉知非祸?”
“什么意思?”王雱眼前一亮,却抓不住要领,只好问道。
“就是看谁能笑到最后!”陈恪加重语气道。
“盼着富相公赶紧回来吧。”王雱也知道,陈恪再能,对中枢也鞭长莫及,说多了都是强人所难。他叹口气道:“希望这段时间,不要太难熬。”
结果事与愿违,这段秋风萧瑟的日子,实在是难熬之极……
先是,御史中丞唐介请速决二股河案,却被韩琦以此事乃首相经办,当暂且搁置,待首相返京后再议。
在彼时的朝野看来,富相公最多月余就回来了,是以没人觉着这样处理有何不妥,就连唐介都接受了。对此最恼火的就是陈恪,因为本来此案就要与他无关了,这下却不知要等到何时才能解脱。
但更恼火的还在后头,数日后,朝廷接报江西盐匪杀官造反,攻占县城,在枢密副使吴奎的建议下,命赵宗绩和孙沔顺道剿灭此‘撮尔匪类’……
聊以自慰的是,官家将预备赵宗绩返京后,才授予的郡王爵,提前给他了。赵宗绩被封为东平郡王,不过想想赵宗实和赵从古封王之易,又让人为他叫屈……果然是朝中有人好做官,原来对皇子也不例外。
现在才看出富相公的好来,有这位敦厚的老大人在,岂能容韩琦专横若斯?
不过陈恪也顾不上那么多了,根据四海商号传来的情报,江西那边的情况,远比吴奎所描述的,要复杂十倍!很显然,这是个给赵宗绩挖的大坑!
就在陈恪为东平郡王征伐江西伤透脑筋时,一桩花边新闻,轰动了汴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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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六零章 绯闻(中)
中秋前,监察御史里行蒋之奇上了一道奏章,弹劾参知政事欧阳修帷薄不修,与长媳吴氏有染,殊无大臣之体,不宜更在政府!
用白话说,就是欧阳修这个老东西,跟他儿媳妇扒灰,这种禽兽不如的家伙怎么能当执政呢?
对此官家是嗤之以鼻的,啐道:“现在的言官越来越不像话,竟拿蜚短流长来充数了。”
赵祯之所以这样想,是因为宋朝规定,言官每月至少要奏事一次、弹劾一人,称为‘月课’。如百日内无纠弹,即罢免降职,或罚‘辱台钱’,而只要敢于奏弹,无论实否,一律有赏!
蒋之奇之所以敢肆无忌惮的攻讦执政,就是因为横竖都不会被追究。
所以赵祯只是让人口头警告了蒋之奇,同时命银台司压下这份弹章,希望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谁知道蒋之奇竟不肯罢休,为了证明自己的弹劾确有实据,又上本说,这件事不是我造谣,是我领导彭思永告诉我的……
这样一来二去,事情很快传得沸沸扬扬,成了汴京朝野、妓馆酒肆、茶余饭后热议的话题。没办法,这世上传播最快的便是桃色新闻,何况还是当朝宰相和儿媳妇扒灰的丑闻?
欧阳修得知后,都快气疯了。马上上疏自辩道:‘臣忝列政府,枉遭诬陷,惟赖朝廷推究虚实,使罪有所归。’强烈要求朝廷公审此案,还自己清白。
除他之外,还有人坐不住了,就是他亲家,三司副使吴充,被传自己女儿与公公通奸,他自然要上章抗议,‘惟乞朝庭力与辨正虚实,使门户不致枉受污辱!’
那厢间,殿中侍御史彭思永也不是省油的灯,上疏附和蒋之奇说,这件事情确实是我告诉他的,此事言之凿凿、确有其事,请皇上一定要裁定,要秉公!
起先官家还想冷处理,这下子两边闹将起来,再也捂不住。赵祯只好把唐介找来,让他去搞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唐介知道,欧阳修虽然早年素性风流,但依然是不折不扣的君子,断不会做出那等禽兽之事。他自然是向着欧阳修的,对手下擅自行动大为光火……虽然御史台的言官们,都有单独上奏之权,但按例,弹劾四品以上大员时,是要先跟大中丞通气的。
回到乌台衙门,他将彭永思和蒋之奇叫来臭骂一顿,然而两人虽然噤若寒蝉,却一口咬定,此事有真凭实据。
“蒋之奇说,是从你那听来的。”唐介怒视着彭思永道:“那你又是从何处听来的?”
“回中丞,我是从欧阳修的妻弟薛宗孺那听到的。”彭思永硬着头皮道:“大舅子指责姐夫,何以别的不说,只说帷薄中私事?风起于青萍之末,不会无因!”说着从袖中摸出一张便笺道:“这里薛宗孺从欧阳修那里抄来的《醉蓬莱》一词,可谓铁证!”
唐介面无表情的接过来,只见那笺上,分明是一首偷情词:
‘见羞容敛翠,嫩脸匀红,素腰袅娜。红药阑边,恼不教伊过。半掩娇羞,语声低颤,问道有人知么。强整罗裙,偷回波眼,佯行佯坐。
更问假如,事还成后,乱了云鬟,被娘猜破。我且归家,你而今休呵。更为娘行,有些针线,诮未曾收啰。却待更阑,庭花影下,重来则个。’
“中丞明鉴。”见唐介不语,彭思永来了精神,在一旁添油加醋道:“‘却待更阑,庭花影下,问道有人知么?’试问欧府女子中,除了他的儿媳妇,还有谁需要跟他这样鬼鬼祟祟?”
“是啊是啊,‘羞容敛翠,嫩脸匀红,素腰袅娜’,分明就是他大儿媳吴氏的写照。”蒋之奇在一旁帮腔道:“听闻吴氏出阁前,便是京城有名的美女……事还成后,乱了云鬟,谁承想娘没有猜破,倒被舅猜破了!”
“一派胡言!”唐介重重一拍桌案道:“文人写词,有虚构一说,岂能当作证据?”
“要按照中丞的标准,只能捉奸在床了。”彭思永撇撇嘴道:“这可不是我们御史干的活……”
“混账东西!”唐介怒骂道:“别以为有人撑腰,你们就可以胡作妄为,本官是不会让你们得逞的!”
两人一直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闻听此言,却全都不做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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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介雷厉风行,很快便查实此案的前因后果。
‘扒灰’的谣言,确实是欧阳修的妻弟薛良孺传出去的。那薛良孺也是进士,官至集贤校理,本应前途远大。但今年走了背字……他多年前向朝廷推荐的一名官员,贪赃枉法、被罢官了。
在宋朝,哪怕中了进士,也须有官员保荐方可进入官场。而且按规矩,如果被推荐的官员犯了法,推荐者是要负连带责任的。虽然不至于同罪,但被降职甚至免官都有可能。
当然随着年深日久,这一条执行起来,有了很大的弹性。这是肯定的,不然推荐一名官员,就得担一辈子风险,换了谁也受不了。于是那些上头有人的,遇到这种情况,一般就是象征性的罚俸了之。当然,上头没人甚至得罪人的,就只能自认倒霉了。
是以薛宗孺当时并不担心,咱朝里有人啊!我姐夫可是副宰相,还不一句话的事儿?
确实是一句话的事儿,可欧阳修非但没替他说情,反而撇得很清,给朝廷上疏说:‘不能因为臣是参知政事,而对其有所宽容。’
如果欧阳修不开口,别人看在他的面子上,也不会为难薛宗孺,但他既然开口了,大家也乐得满足他……
薛宗孺被降职后,对欧阳修自然一肚子火。你丫就算不想吭声,闭嘴总可以吧?光想着自己当贤臣良相了,还有没有一点人性?
他是越想越愤恨……你不是想名垂青史么,我非给你搅黄了不可。为了一出胸中那口恶气,也叫欧阳修没脸见人,薛宗孺编造了这桩绯闻。
为什么用绯闻呢?因为早在庆历四年春,欧阳修身上便曾闹过一起沸沸扬扬的‘盗甥案’……欧阳修抚养长大的外甥女,成年嫁人后,因与家奴通奸,被下在开封府牢里,审理时竟招出与欧阳修也有奸情。谏官钱明逸上本参劾欧阳修,弄得朝野轰动。
虽然最后查无实据,不了了之,但欧阳修一蹶不振了好些年,成为他一生都摆脱不了的风流官司。
所以薛宗孺要造谣,马上想到了男女之事,而且这次更进一步,从外甥女换成儿媳妇了!
不过薛宗孺只告诉过一人,就是他的同年好友刘谨,说完消了气,也觉着太过火,便没有再到处说。
说起来,那还是几个月前的事情。本来连造谣的人都快淡忘了,却被刘谨又想起来,告诉了他的同乡彭思永,才变得不可收拾起来……
这件事真是阴差阳错?以唐介多年的经验来看,未必!
就像那‘盗甥案’,其实是时任开封知府的杨日严,为报复早年在益州任上时,欧阳修曾参他贪姿不法,而指使狱吏教张氏攀诬的一样。这次的‘长媳案’,也未必不是朝中小人,处心积虑编造的一条毒计!
可查明真相也无法还欧阳修清白了。他本来就有‘前科’,造谣者又拿同样性质的谣言来诋毁,那是最奏效的,洗都洗不掉。
因为别人肯定会说,怎么人家不造别人的谣?专门一而再、再而三的造你欧阳修的谣?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还是你这人作风有问题,才会被人抓住不放。
欧阳修不用听人家这样议论,光想一想就觉着恶心死了,而且他怎么说也说不清楚!
自从事发之后,欧阳修的日子便天昏地暗,别说公媳已经无法相处,便是父子见面,也甚尴尬。这几天,欧阳发住在官衙不回家,吴氏也回了娘家,欧阳修也无颜上殿议政,请病假在家闭门谢客,只一个劲儿给皇帝写奏章。
他说蒋之奇弹劾我的这件事情,是连禽兽都不会干的事,我若是干了,陛下把我千刀万剐、挫骨扬灰了都行。这件事绝不能含含糊糊、稀里糊涂就这么过去,朝廷必须彻查到底,要么还我清白,要么杀了我!
紧接着上疏说,鉴于目前的情况,我请求朝廷让我辞去参知政事的职务,以便于监察机关彻查!
一个月内,连上九道奏疏,完全一副不清白毋宁死的架势!
那厢间,欧阳修的学生们都气炸了肺,纷纷上书声援师相。王韶还把蒋之奇揍得一冬都卧床不起……
这蒋之奇何许人也?嘉佑学社的重要成员也!
他非但是嘉佑二年的进士,跟欧阳修之间算是师生关系。而且后来蒋之奇能考制科,还是欧阳修推荐的。虽然在御试中被刷了下来,但怎么说也过了阁,这才声名鹊起,被选入御史台。
第三六零章 绯闻(下)
探视了闭门在家的欧阳修,陈恪兄弟从欧府出来,相对一叹,上了马车。
马车缓缓行驶起来,陈恪面色忧虑的靠坐在车壁上。
陈慵坐在他对面的叹道:“老师好像老了十岁,身体也大不如前了。”
“嗯……”陈恪点点头,恨恨道:“想不到,蒋之奇竟是这样狼心狗肺的小人!”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陈慵低声道:“何况当今这种情势下,谁还对殿下抱有希望?多少人想和我们划清界限?只不过没蒋颖叔这般无耻罢了。”顿一下道:“吕吉甫、邓文约也已经很久不参加学社的文会了,听说他们现在和刘辉打得火热……”
“天要下去,娘要嫁人,随他去吧……”陈恪垂下眼睑道。
“我们不能坐以待毙了,”如此恶劣的局势下,就连陈慵这样温吞的性子,都感觉火烧火燎,看着陈恪却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他不禁恼火道:“那几张牌此时不出,更待何时?!”
“……”陈恪沉默片刻,摇头道:“小不忍则乱大谋,现在还不是时候。”
“你想等富相公回来?”陈慵皱眉问道。
“再看看吧,如今老师一蹶不振,包大人沉疴难起,王相公不敢出头,”陈恪轻声道:“韩琦一手遮天,再好的牌也打不出效果来!”
“听说传旨的天使已经出发了。”陈慵却有些悲观道:“可就算他回来,我们能有多大改善?富相公是决计会置身事外的。”
“多多少少,总会有些改善。”陈恪淡淡道:“静观其变吧。”
“唉……”陈慵深深一叹,半晌才低声道:“三哥,你不会技穷了吧?”
“你才是驴呢!”陈恪这下瞪起眼来:“再敢小瞧我,把你踹下车去。”
“那你倒是拿出点手段来,”陈慵激将道:“让小弟我刮目相看啊!”
“会有那一天的。”陈恪又瞪他一眼,然后闭上双目道:“但现在时候未到,所以,等吧……”
“唉……”陈慵郁闷的直拿头撞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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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同时,三百里外的洛阳城。
一路换马不歇人,疾驰而来的李宪,进城后便直奔位于城东的富家老宅。
听闻有钦差至,富府大开中门,富弼的长子富绍庭出来迎接。
虽然老夫人业已下葬,但富府上下还是一片素缟,这让一心想来讨个喜的李宪,赶紧收起了脸上的笑容。
前堂中,一身重孝的富相公,须发蓬乱、形容枯槁,缓缓向李宪拜倒。
李宪赶紧扶住,道声:“老公相切莫折杀咱家,还没宣旨呢。”
富弼摇摇头道:“这里没有相公,只有居丧的布衣。”
“马上就不是布衣了。”李宪还是忍不住笑道:“请相公摆下香案吧。”
“已经在正堂设好。”富弼伸手想让道:“请。”
“请。”
一炷香后,李宪宣旨完毕,满脸堆着笑,双手奉给富弼道:“请接旨吧,老公相。”
谁知富弼面色阴晴变幻,却就是不伸手。
李宪等了一会儿,轻声催道:“老公相,接旨吧。”
“上差恕罪,弼不能接旨。”富弼终于回过神,却缓缓摇头道:“子曰,正人先正己。宰相身为百官之师,当带头遵行朝廷法度,而不是享受特权。”
“这并非什么特权。”李宪温声道:“公乃国器,是朝廷离不开相公。只能请相公移孝作忠了。要不怎么叫夺情?愿公以国事为重,节哀顺变。”顿一下,他小声笑道:“再说,宰相遇丧起复,这是惯例,相公也不好破坏规矩吧……”
“金革变礼,不可用于平世。”富弼却愈发坚决道:“老夫也不让上差为难,请在上房歇息一夜,明日带老夫的奏本回京,既可交差。”
“唉,相公要三思啊。”该说的都说了,李宪也没再硬劝。在他看来,此乃题中应有之义……毕竟就算是惯例,宰相也不能一诏即复啊,那样就显得太官迷了。
纵然心里千肯万肯,也总要这样来回个两三次,待面上差不多能过去了,相公们方才‘万般无奈’的接旨,暗爽不已的回京。
第二天一早,拿到富弼的奏本,李宪便离了富府,上马往西。
随侍的小黄门赶紧道:“公公,回汴京往东。”
“咱家可不像来回跑路,”李宪摇头道:“还是去驿馆等着再传旨吧。”
“公公高见,”小黄门笑道:“咱们怎么没想到呢?”说着也拨马头往西。
“你们还是往东。”李宪嘿嘿笑道:“不然谁把富相公的札子送回去,谁把官家的圣旨带回来?”
“啊……”一众宦官登时苦下脸。
“跟胡公公说一声,我在路上偶感风寒,必须要在洛阳将养几日。”李宪没节操的编个瞎话,接着就变脸断喝道:“听到了没有?”
“喏!”小黄门吓得赶紧拍马往东。
李宪便在驿馆住下,四天后,第二道起复的旨意来了,他的病也好了,再度到富弼府上宣旨。
富弼又一次拒绝了。
从富府上出来,李宪把富弼的《请准服满第二状》,丢给身边人道:“再一再二不再三,下次再传旨,就能有结果了。”
又过了四天,第三道起复的圣旨到了。
这次李宪信心满满,再次来到富府上,本以为富相公撇清够了,也该适可而止了。谁知道富弼还是一副吃了秤砣铁了心的样子,坚决不肯奉召。
“相公,”李宪发现富弼似乎真不打算起复了,顿时急坏了。虽然宋朝官员抗旨辞官是家常便饭,可你老千万不能掉链子啊!不由苦劝道:“大宋一日不可没有相公,你不在的这一个多月,汴京城已然乱套了,急需你老回去主持大局啊!”
“请朝廷另选贤能吧……富弼面色一黯,摇摇头道:“上使请回。”
李宪这下傻了眼。从富弼府上出来,站在大街上满心的茫然。要是富弼不回去,谁还制得住韩琦?那殿下别说争位,就连自保都要成问题了……
正在出神之际,突然听到一声唤道:“这不是李宪么?”
以李宪今时今日之地位,敢直呼其名的已经不多了,他恼火的抬起头,想看看是哪个这般大胆。然而看清来人后,脸上立马堆满了笑容,上前深深作揖:“原来是文相公,你老身子一向可好啊?”
文彦博从车上下来,笑着点点头道:“好啊,当年我离京时,你还是个小黄门,如今却已是西头供奉官了,真是芝麻开花节节高啊。”
“你老说笑了。”李宪苦笑道:“小黄门和供奉官,不都是干跑腿的差事?”
“怎么?”文彦博道:“你这是第几趟来了?”
“三趟了。”李宪说着抱拳恳请道:“但富相公拒意甚坚,求相公帮忙劝说则个,叫小人也好交差。”
“嗯……”文彦博沉吟道:“可以,我正好要去看看富相公,到时候帮你说和一下。”
“多谢相公!”李宪说着,朝文彦博挤了挤眼角。
文彦博微微点头,便与他分开,进去富弼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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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富二人当年同朝为相,相敬如宾,合作的很是愉快。后来文彦博离京做了西京留守,成了富弼的家乡官,对富家多有照拂,是以两人的私谊比当年还要更上一层。
富弼请文彦博在书房说话,坐定后,起身施礼道:“家母从生病到去世,多亏了宽夫兄照应,愚兄铭感五内。”
“唉,彦国兄哪里话,”文彦博赶紧扶住,笑道:“愚弟自幼丧母,一生深以为憾。能替你孝敬老妇人一场,是我的福气。”
“惭愧啊……”这话一说,富弼的泪就下来了,好一会儿才擦擦眼角,重新说话。
“我方才看到李宪垂头丧气出去,”文彦博又起话头道:“这厮来了几趟了?”
“三次。”
“三次啊,也不少了……”文彦博缓缓道。
“不跟贤弟虚言,我若有起复之心,三次确实不少了。”富弼沉吟片刻,方低声道:“但我如今服丧之意坚如铁石,就是三十次也无济于事!”
“啊……”文彦博脸上的惊讶,绝不是装出来的,心里登时翻江倒海道:“哥哥,你是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不想破这个例……”富弼顿一下道:“让人家笑话?”
“谁敢笑话?”文彦博须发皆张,怒道:“你倒是说来听听!”
再三追问之下,富弼只好将离京前,与韩琦的那番对话,讲给文彦博听。
“你也是,干嘛要问他?”文彦博气道:“这不是与虎谋皮?”
“唉,当时大悲昏神,未及细想。”富弼满脸郁卒道:“再说,我也就是随口客气了一下,哪成想就被他拿话降住了?”
“当他没说就是,”文彦博跟富弼这样的淳淳君子不同,他是顶级的官僚,登时满不在乎道:“难道他还会四处宣扬不成?”
富弼摇摇头,君子慎独,纵使天下人不知,他也过不了自己这关。
第三六一章 人选(上)
文彦博还待劝说,富弼却淡淡道:“我意已决,贤弟就不要再劝了。”
“唉,”文彦博知道,在大宋朝天大地大,品德最大,富相公是不会回去当这个宰相了。他扪心自问,要是换成自己,最多也只能尽量不授人以柄,万一要是陷入这种道德困境,怕也只有恬退一途了。想明之后,他不禁叹气道:“怎么会弄成这样?”
“也许君子之道已经过时了。”富弼自嘲的笑道:“现在是权谋的时代了。”
“说的是,”这话说到文彦博心里了,但嘴上还要撇清道:“咱们都有些过时了。”
“其实也不是,”富弼却摇头道:“圣贤就是行君子之道,怎么会过时呢?是我自庆历新政失败后,渐渐只想着明哲保身而已。任尔权位再高,失去了勇气,也注定要失败的……”说着抬起头对文彦博道:“所以这个宰相,我不当也罢。”
文彦博被富弼的话震了一下,好一会儿才回过神道:“不成,你不当的话,谁能制衡韩琦?!”
“贤弟此言差矣……”富弼却摇头微笑道:“这世上能制衡韩琦的人,虽然不多,但绝非愚兄一人。”说着看一眼文彦博道:“你可当之……”
文彦博心下一阵狂喜,刚要谦逊几句,却听富弼又道出下半截道:“贾子明亦可当之!”
“咳咳……”文彦博差点没给憋死,赶紧借吃茶掩盖窘态。
“贤弟,”富弼含笑看着他的窘态,缓缓道:“愚兄问你句话,你可要真心回答!”
“彦国兄请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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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京城里,最近最热的消息,莫过于富相公坚决不肯起复了。官家连下三道谕旨,都被他拒绝了,这让人们议论纷纷,难不成富相公真要打破宰相遇丧起复的惯例?
更让人们议论纷纷的,是富弼力辞起复的奏章中说道:‘臣尝与韩琦论此,今琦处嫌疑之地,必不肯为臣尽诚敷奏,愿陛下勿复询问,断自宸虑,许臣终丧。’
富弼说,我和韩琦曾经讨论过,宰相是否当夺情起复,他说‘此非朝廷盛典’,我说‘金革变礼,不可用于平世’,我们俩是达成过共识的。以他现在的身份,确实处在很难为我说话的境地。赞成起复吧,违背两人曾达成的共识,反对起复吧,又会被指为有怙权的野心。所以请陛下不要为难他,还是自己做决定,允许我终丧吧。
这番话看起来,怎么都是富相公为他的好朋友韩琦着想,不想让他为难。
却也将他不愿起复的原因,明白无误的告诉了朝野——人们登时恍然大悟,原来是韩相公完美演绎了一把,如何挤走上级的办公室政治。
韩琦倒也磊落,并不否认自己说过那种话。但他的反应更加彪悍,非但没有丝毫的愧疚,反而非常生气,公开抱怨道:“我只是随口一说,他倒怪起我来!”
这真是无礼也要争三分。人家富弼刚遭母丧,你却跟人家说这个,还随便一说?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此言一点不假!
但以韩相公今时今日之权势,又有哪个不开眼的,敢捋他的虎须?
满朝百官无人敢言,官家赵祯似乎也无可奈何,只是又接连下了两道起复的谕旨,一道比一道言辞恳切。
那厢间,富相公也没想到,官家的起复之意竟如此之强,但事已至此,他也是骑虎难下,如果这时候改变主意,那之前的举动,全成了沽名钓誉的假撇清,人们对韩琦的质疑,就要全转到他身上了。
所以只能一条道走到黑了,富弼咬牙上了坚辞起复的第四、第五状,汴京城的陛下也只好放弃。
那么恭喜韩相公了,署理中书门下省的‘署理’二字,终于可以去掉了。
按照惯例,韩琦须得接任昭文相,这样才能名正言顺的掌印。
然而曾公亮劝韩琦道:“富公服阕,当还旧物。公独不可辞昭文以待富公邪?”
韩琦不悦道:“此位安可长保?等富公服阕,我还不知在哪凉快呢!若按你说的,辞昭文以待富公,是我欲长保此位也,使某何词以白上?”
韩琦这话从逻辑上讲毫无破绽……三年丧期不是个短时间,而宰相的平均任期不过两年。提议位子留给富弼,不就等于自己起码打算当三年首相吗?这话怎么向皇帝张口啊!
曾公亮如富弼一般,都是温厚君子,于机变一道甚至还不如富弼,登时哑口无言。
望着这个战力渣五的家伙,韩琦心里充满了不屑,面上却浮现出笑容道:“曾公可有意集贤相,某可为尔谋之?”
“呃……”曾公亮咽了口口水,虽说东西两府对持文武二柄,然而在文尊武卑的今天,除非是韩琦这样的强人当枢密使,否则西府哪能与东府并列?
虽然从枢密使迁集贤相,只能算平调。但就像韩琦说的‘此位安可长保’,一旦韩相公罢相,他就可以接掌相印!
所以曾公亮不会拒绝这种平调,但前提是,首相不能是韩琦!当副手本来就难,给韩琦当副手,还不被整成龟孙子?想想他就心凉。于是婉拒道:“下官还是更喜欢在西府!”
“罢了,人各有志。”韩琦也知道,曾公亮虽然软弱,可一点不傻,便打消了将政事堂塞满老好人的念头。
回到政事堂,韩琦的签押房已经搬到了原先富弼那间。刚刚坐定,吴奎便笑着进来,看看端坐在相位上的紫袍老者,再看看屋里的摆设,他拊掌笑道:“这间房才配得上相公!”
韩琦今日也是志得意满,捻须笑道:“不是给你说了,他娘的少往这跑么?”
“相公拜昭文相,按例各部长官,中枢正副,都要前来道贺的。”吴奎叫起撞天屈道:“属下是想拔个头筹,不想又惹相公不快了。”
“我不快不是因为这事儿。”韩琦哼一声道:“你他娘忒缺德了,竟敢泼污醉翁!”
吴奎就怕人家提这茬,下意识回头看看门口,见三重屋门都被关严了,这才松口气道:“这可不是下官造谣,是欧公他小舅子造的谣,那蒋之奇又正好投到彭永思门上。我只是点拨了彭永思一下罢了!”
“想不到,你还是个狠角色。”韩琦冷冷道:“随便寻个错处,把醉翁挤兑出去就行了,何必要做得这么绝?”他越说越怒,一巴掌拍在桌上道:“你知道这是要遗臭万年的么?!”
“他臭他的,与我何干。”吴奎小心笑道。
“放你娘的屁!”韩琦啐道:“不是醉翁遗臭万年,是你们这几个鸟人!他虽然为政不济事,但于文学一道的贡献,却更胜韩文公。哪怕几百年后,只要这天下还有读书人,就依旧翕然师尊之。到时候,你被骂成灰孙不要紧,只怕连累我也被人骂!”
有道是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吴奎的眼界,还盯在这政事堂的一亩三分地上,却不像韩相公那样,已经在考虑自己的历史地位了。
让韩琦这一提醒,才后悔不迭道:“这下可如何是好?”说着可怜巴巴道:“可有什么办法补救?”
“泼出去的水怎么收回来?”韩琦不屑道:“既然做了,就别怕被骂!”顿一下道:“何况彭永思也不敢胡说八道!”
吴奎这才知道,原来韩琦已经为自己擦过屁股了,登时一脸感激道:“让相公费心了……”
“哼……”韩琦哼一声道:“醉翁肯定不会回来了,等他正式外放,他的位子就是你的。”
“呵呵呵……”吴奎状着胆子腆着脸道:“不用等欧公走了,现下就有空。”
“哦?”韩琦先一愣,旋即才明白,他竟然觊觎集贤相之位,登时一口老痰道:“呸,撒泡尿照照镜子,你够格么?”
“下官……”吴奎面红耳赤道:“下官是天圣五年的进士,当过翰林学士知制诰,也在开封开过府,现在是枢密副使,勉强也算够格吧……”
“蠢物。”韩琦这才放缓语气道:“相国大位从来不是论资排辈,我问你一句,你敢和我对着干么?”
“下官万万不敢。”吴奎头摇得像拨浪鼓道:“就算当上了集贤相,也必以相公的马首是瞻!”
“这不就结了?”韩琦两手一摊道:“官家是万万不用你的,不然政事堂还不成了我的一言堂?谁能放心?”
“……”吴奎这个悔啊,心说早知道就换个答案了。不过转念一想,要是换个答案的话,估计直接就被韩琦轰成渣了。这才没了觊觎之心,赶紧挽救道:“其实下官也是怕,这位子坐上个和相公作对的。”
“嗯。”韩琦点点头道:“终于有句人话了……”
吴奎的泪都快下来了,我容易么我?都副国级干部了,还整天被喷成个灰孙子?
第三六一章 人选(中)
“这集贤相的人选,确实要细细考量。”韩琦沉吟道:“可不能前门拒狼、后门进虎。”
“那就非王枢相莫属了。”吴奎心下滴血道。
“王拱辰比你合适。”韩琦点点头道:“不过老夫也只能提一提,至于官家用不用,就不是我能决定的了。”
其实说心里话,韩琦也没抱多大希望,因为他对大宋朝的祖宗法度太了解了。知道官家绝不会让自己一家独大,一定会制衡的。而王拱辰久在帝侧,他到底是个什么货色,官家应该是一清二楚。指望这种东西来制衡自己,根本就是休想。
晚上回到家里,他越想越觉着,如果官家垂询,贸然把王拱辰推出来,会让皇帝以为自己想专权。虽然他做梦都想这样,但虎老雄风在,韩琦还是不敢过分激怒赵祯。
正在寻思着,府上清客崔先生进来道:“东翁,洛阳文相公来信。”
“哦?”韩琦闻言失笑道:“这老货一贯的灵通!”说着接过信来,就着灯光展开,看完后将其递给崔先生,哈哈大笑道:“能屈能伸大丈夫,看来文宽夫这几年,彻底想通了!”
崔先生仔细一看,信上虽是一般的叙旧,但在字里行间,透着谦卑和顺从,让人难以想象,这竟是一位老资格的宰相,写给新宰相的。
“东翁,他这时候来信,应该是想谋集贤相的位置吧。”崔先生道。
“嗯。”韩琦志得意满道:“这老货惯会见风使舵,眼看再矜持的话,就当不上定策老臣,为自己为子孙,他也只能向我低头了。”
“难道东翁想让他回来?”崔先生一惊道。
“我之前也想过,只能是他了。”韩琦叹口气道:“这大宋朝如今还健在的,能和我相提并论、又能接相位的,无非就是文彦博和贾昌朝。我当年为了当枢密使,把贾子明赶出京城,他还不知怎么恨我呢,所以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回来。至于文宽夫,当年他离京是将门捣的鬼,这几年我虽然没和他结善缘,但也没什么冲突。如今他既然愿意服我,不妨卖他个人情。”
其实他还有一层没说,那就是文彦博和将门有仇,不担心他们勾结在一起,挤走自己。反而可以加以利用,压制住那帮坐地户。
“文彦博的话……素来和富彦国交好,”崔先生轻声道:“而且他这二年,对王爷也有些淡了。”
“无妨,文彦博乃识时务者,跟富弼的私交再好也无妨。”韩琦露出一切尽在掌握的笑容道:“至于和王爷淡点也好,太紧密了我反而不放心。”
崔先生想了想,确实,以东翁与王爷的关系,那文彦博日后注定要被吃得死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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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后,官家果然找韩琦,垂询集贤相的人选,韩琦自然要说‘乾纲独断’了。
赵祯道:“寡人更中意贾相公,不过询问富相公之后,他却认为文相公更加合适。”
韩琦心里咯噔一声,但旋即又释然,以文彦博的钻营能力,哪能放着富弼不用?便恭声道:“微臣一向信赖富相公的判断。”
于是召潞国公、同平章事、西京留守文彦博入京为集贤馆大学士的旨意,很快下到了洛阳。
文彦博按例请辞了两次,待第三次时,便欣然接旨了。因为钦差催促的急,他只用了三天,将西京事务交代给属官,便辞别了一众西京下野党,在数百随从的簇拥下,浩浩荡荡往汴京出发。
从西京到汴京驿路三百里,文彦博摆着宰相的仪仗,迤逦而行,一日只走八十。到了第三天,也就是进京的前一夜,歇在汴河河畔的板桥驿。
用罢晚饭,文彦博让驿馆的人烧汤,准备洗澡睡觉。
等烧水的空儿,他穿着宽大的道袍,坐在桌边看书。大约过了顿饭工夫,两个青衣小帽的小厮,抬着加了盖的大木桶进来。待把盖子掀开,腾腾的热气便满屋四溢。
见两人还立着不走,文彦博的长随催促道:“你们退下吧,怎么还不动,聋了么?”
文彦博微微皱眉,抬头准备让长随不要盛气凌人,谁知看清那个高个的小厮,却一下愣住了。
“你出去把门看好。”文彦博对长随道:“不要让任何人进来。”
他驭下极严,那长随方才失言,心里正惴惴呢,此刻听到主人如此匪夷所思的命令,也不敢多嘴,赶紧出去把门守好。
“呵呵,”见对方这副打扮,文彦博笑了:“看来是不放心我啊。”
“相公莫怪。”那大个子深深施礼道:“这一步生死攸关,我不得不慎之又慎。”
“我若是反悔如何?”文彦博板着脸道。
“我相信相公见到我。”大个子淡淡道:“就决计不会反悔了!”
“哦……”文彦博忍俊不禁,大笑道:“殿下有你这样的臂助,何其幸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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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文彦博到了汴京,仅在府上歇了一些,翌日便入宫觐见,君臣密谈了一个时辰,才离开了福宁殿,去往东府办公。
站在阔别已久的政事堂大门前,文彦博心下有些感慨,转过脸来,便见王珪早领着一群中书省的官员迎上来。
“让诸位久等了。”文彦博一点架子都没有,笑容可掬道。
“恭迎相公。”中书官员们大礼参拜,王珪也深深作揖,被文彦博一把扶住道:“王相公要有宰相之体。”说着便与王珪相携,往大门里走去:“韩相公可在堂中,吾要去拜见。”
“相公正在签押房中与枢相谈话。”王珪有些惴惴道:“相公先在堂上稍坐吃茶。”
“好吧。”文彦博笑着点点头,便在政事堂西壁下的一排椅子上,捡了第二把坐下。他坐的位置,正好望着昭文相签押房门口,那一直令人温暖的目光,有那么一刹,凝固了。
不过旋即便恢复正常,与王珪温声交谈起来。王珪是向来谁也不得罪的性子,既然文相公询问,便将京中最近发生的事情,捡些重要的讲给他听……自然绕不过欧阳修的风流官司。
“彭永思和蒋之奇这两个小人,心术不正,”文彦博虽然当年和欧阳修不对付,但此刻却表现的很愤慨道:“千万别落在我手里。”
这话听得王珪一愣,心说,怎么味道不对?但本着安全第一的原则,他打个哈哈把话题绕了过去。
这时候,签押房的门开了,韩琦和王拱辰走出来,看到文彦博,两人笑着拱手道:“一时说话忘了时间,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哪里哪里。”文彦博笑着拱手道:“都是老交情了,客气什么。”
“这话在理,”王拱辰笑道:“我先回去了,回头在家里为宽夫兄接风洗尘,可千万要赏光啊。”
“一定一定。”
把王拱辰送走,韩琦亲着的拉着文彦博道:“宽夫兄,到我屋里坐,咱们多年未见,可要好好聊聊。”
“那是当然。”文彦博笑着点头道:“韩相请。”
“文相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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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相签押房中,好歹韩琦没上座,而是与文彦博东西昭穆而坐。
两人先聊了会儿别后情由,便渐渐转入正题……日后的权责分割问题上。
按照朝廷规矩,国政大事向来是由二位宰相公议,如果意见相左不能妥协,则由官家圣裁。
但规矩是规矩,实际上从来不是这样,因为官场讲究个一团和气,政事堂中更是如此。所以除了极其重大的事务外,绝大多数时候,是要在内部统一意见的。
如果两位宰相整天吵来吵去,不仅有损朝廷体面,只怕也干不长远。所以划分权责就成了必然。
至于如何划分,之前文彦博和富弼在政府时,是将国政分为两部分,一人处理一摊。待到富弼和韩琦在政府时,因为韩相公消极怠工,所以大部分的国事,都是由富弼来决断,不过富相公为避免被人说专权,所有的文件都要他副署。
这两种方式,究竟采用哪一种,韩琦自然早就想好了,但还是要先问问文相公。
文彦博很是大度道,一切听凭首相安排。
“那就照文相公熟悉的方法来吧。”韩琦道:“我们分工,各管一摊。”
文彦博自然无不应允。于是政事堂所辖六个部门,韩琦分管舍人院、孔目房、吏房。剩下的户房、兵礼房、刑房则归文彦博管辖,看起来一人管三个,公平合理。
但真合理么?才怪!
韩琦名下的三个部门。舍人院是知制诰的办公场所,负责撰拟诏旨,朝廷一切谕令,都需要出自这里,甚至可以封还皇帝的词头。
孔目房,掌管文书案牍、印章、符信,中书省的一切文移,都要经过这里,用印才能生效。
至于吏房,更不用说,捏着内外官员的前途……
大宋朝的印把子和官帽子,都在韩琦手里捏着了,剩下的三房虽然也很重要,但终究不是一个档次的。
第三六一章 人选(下)
回到与韩琦正对的集贤相值房,屋里没了外人,文彦博的脸上现出了怒气!
文彦博对韩琦的分配无可奈何,因为这跟他当初,与富弼权力划分如出一辙。
唯一的不同在于,当时富弼得到的,是他现在得到的这一份。但以富弼的恬退隐忍,纵使心里不痛快,也不会跟他闹别扭。
可我文彦博是那种恬退隐忍的人么?否则我就和富弼一起呆在洛阳,优游林下了。
想到富弼,他又想起半月前,在富弼府上的那次谈话……
“贤弟,我问你几个问题,你可要如实作答。”富弼望着文彦博,沉声道:“依你之见,如今的朝局会走向何方?”
文彦博心中一动,如此郑重其事的发问,显然是有要事相商。便沉声道:“只怕要打成一片了。”
“哦,贤弟的看法果然独特,”富弼似笑非笑道:“但现在朝野都认为,如今大局已定,些许跳梁,掀不起风浪来了呢。”
“跳梁?”文彦博淡淡笑道:“彦国兄也这样认为么?”
“你倒反问起我来了。”富弼也淡淡笑道:“不过回答你也无妨,我倒是与你的看法相近。”
文彦博暗道,我果然没猜错……如果他真以为,富弼是那种能被人用三言两语挤兑主的蹩脚货色,那也太小看堂堂大宋宰相,更侮辱自己的智慧。其实文彦博早猜到,富弼是在将计就计,想要躲开汴京城是非罢了。
“以彦国兄之见,乱在何处?”文彦博道:“如今中枢里,韩某人一手遮天。那位殿下又被困在江西,怎么看都是大局已定的样子。”
“你这老鬼,方才还说要打成一片呢。”富弼哑然失笑道:“其实道理很简单,不过大多数人当局者迷罢了。”
“哦?”文彦博有些吃惊,他意识到,富弼和自己虽然判断一致,但论据却不一样。在文彦博,因为知道赵宗绩这边的真正力量,其实毫发未伤,只是一直被某人强行按住,才显得如此弱势罢了……那欧阳修虽然与陈恪关系紧密,但并非宗绩一党。这位真正的忠耿之臣,倒成了这场大战的第一个牺牲品。
然而富弼却是从更高的角度看待这问题。只听他缓缓道:“很多人都在私下议论官家,说他为一己之私,罔顾社稷,迟迟不肯立太子,才导致如今人心不稳,乱象频生。”
“我也听过这种说法。”文彦博点点头道。
“其实大臣们的话,只说了一半……他们真正抱怨的是,迟迟不肯立庆陵郡王太子。”富弼望着文彦博道:“贤弟应该也有此意吧?”
文彦博只好道:“庆陵郡王的品貌才学气度,在皇子里确是出类拔萃的,性格宽仁平缓,很像官家,大家都习惯了在仁君治下优游,所以都很想让他继位。”
“我问的是贤弟的意思。”富弼却不依不饶道。
“这……”文彦博额头见汗,这才是富弼真正想知道的!但这话能随便说么?万一和富弼的理念不合,肯定要万事休矣……但要是哄骗于他,自己日后便无法在士林立足了,这就是君子的力量!
从富弼脸上,看不到任何信息,这让他察言观色的本事无用武之地。刹那间,文彦博心念数转,最终还是决定赌一把:
“托官家的洪福,靠彦国兄的经济,今天下承平日久,已十余年不动兵戈,国泰民丰,盛世之象已出现端倪……”
“贤弟不必照顾我的面子,”富弼自嘲的笑道:“纵观史书,哪有强敌在侧,求和纳贡的盛世?哪有国库连年,入不敷出的盛世?不过是仗着这几年风调雨顺、辽夏两国又各有各的麻烦,才过上几年太平日子,就敢称盛世?反正我没那么厚的脸皮!”
“呵呵,当然,盛世之下,也有隐患重重,文恬武嬉,积弊甚多,极需整顿。不过这不是人臣力所能及,需要上下同心!”文彦博也索性放开了,沉声道:“因此若想革旧布新,为我大宋除此内忧外患。继统人选必须具备三大条件。一是要英明睿智。英明睿智,方能洞悉今日之危局,决策对症下药。而是要心志坚定,方能勇毅敢当,克难攻坚、矢志不渝!”
“嗯。”富弼眼前一亮,点点头,示意他说下去。
“第三……”文彦博缓缓道:“与大臣贵戚的瓜葛要尽量少,瓜葛越多,牵绊也就越多,如何振作?”
“哦……”富弼目光闪动道:“你这三条好似条条都打在庆陵郡王的软肋处。”
“我冷眼旁观,官家之所以迟迟不肯立储,其因正在于此!”文彦博一字一顿道。
他说完之后,书房中陷入了沉寂。
过了许久许久,富弼方幽幽一叹道:“不错……”
听到这两个字,文彦博的汗毛都竖起来了,官家果然如所料,并不中意赵宗实!
“其实今年御试制科的策题,官家用一段五百字的文字,已经把盛世的面纱扯碎,露出了大宋朝如蜩如螗的国势,这是大牺牲、大仁慈,大勇气,是官家在向天下人宣告——从自我麻醉中醒来吧,不要再歌颂太平盛世了,好好想办法除弊图治吧!”富弼声调陡然提高,悲愤道:“然而现在朝野百官,都一门心思想着当从龙功臣,好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却很少有人,去体会官家的苦心……”
文彦博听得如坐针毡,他不就是其中之一么……
“从当今朝局看,若是立庆陵郡王为太子,则事事无碍,人心易稳,决不至于出乱子。但官家已经宽仁的过头了,他比官家还宽仁。如果将来继承大统,他便想振作,无奈拥立他的人鱼龙杂处,情结恩连,怎么下得了手?”
文彦博又像吃了人参果一样,浑身汗毛孔,都透着舒爽,看来自己是真猜对了!这一注下去,一本万利!
“所以为社稷计,官家是不想选庆陵郡王的。”富弼面色陈肃道:“可是,储位国本,并非官家可以独断!如今庆陵郡王大势已成,若是官家贸然另立,百官是不会答应的,到时候君臣相争不下,无论如何,都会对储君的威信造成不可弥补的伤害。”顿一下,他压低声音道:“而且那些将门贵胄已经站在庆陵郡王这边,一旦有事,汴京几十万禁军到底听谁调遣,谁也不敢打包票……”
“但是官家已经下定决心,要一点点的抬举某人,只是那道任命一下,只怕要引起轩然大波,如果没有人能帮那人镇住场面,只怕要弄巧成拙,非但成全不了他,还得毁了他。”富弼剖肝沥胆之后,定定的望着文彦博道:“贤弟,愚兄问你最后一个问题,有没有兴趣出山,为官家在此等大变化时稳住朝局?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向陛下举荐。”
“彦国兄不担心我,也站在庆陵郡王一边?”文彦博反问道。
“不担心,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富弼摇摇头,淡淡道:“是做力挽狂澜的中流砥柱,还是跟在别人身后伏低做小,我想贤弟自有明断……”
“呵呵……”文彦博笑了:“彦国兄真不厚道,自己跑回家里躲清闲,却让我给你去顶杠。”
“无它,我不是韩稚圭的对手。”富弼摇摇头,露出一丝苦笑道:“他惯会对付我这种四平八稳之辈,纵观天下,也只有你老弟能和他掰掰手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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敲门声打断了文彦博的回忆,他定定神,低声道:“进来。”
便见一名三十多岁的官员,抱着一摞文卷进来,恭声道:“这是急需决断的案件,请相公阅裁。”
文彦博点点头,笑道:“坐吧。”这官员不是外人,乃是吕夷简的次子吕公弼。文彦博受吕夷简提携之恩,自然对他的儿子照拂有加,当初吕公弼就是他弄进中书的。
有了这层关系,吕公弼自然没那么拘谨,便捡了把椅子坐下。
文彦博笑道:“你小子,当年我在时,就是检正中书吏房公事,这几年怎么越混越倒退了?”
“政事堂都换两任昭文相了,”吕公弼苦笑道:“我这前前任相公的老人,焉有不靠边站的道理。”说着呵呵笑道:“我请求外放的奏本都写好了,要不是知道相公回来,还得需要人帮衬,早就递上去了。”
“真会卖乖啊!”文彦博笑骂道:“你若想走,把奏本给我,我去向韩相公讨个情面,外放你个好地方当知州,如何?”
“还是算了吧。”吕公弼一脸讨好的笑道:“我就想跟着相公干。”
“哈哈哈哈……”文彦博大笑道:“那就给我好好干!”说着把卷宗拿起来,信手一翻,目光便凝住道:“韩相公还真器重我,这一回来就委以重任。”
“就是等着相公来顶缸呢,”吕公弼小声道:“二股河河工案,相公打算怎么办?”
第三六一章 官司(上)
翌日,政事堂例会后,韩琦虎着脸,来到了文彦博的值房。
“韩相怎么有空过来。”文彦博起身相迎,面带笑容。
“有件事文相处理的欠妥,”韩琦压着火,坐下道:“我过来和你说道说道。”
“是么?”文彦博吃惊道:“下官回京不久,看来连政务都生疏了,还请韩相不吝斧正。”
“斧正谈不上。”见他态度诚恳,韩琦心说,估计是这厮还没进入状态,稀里糊涂办了错事,待我点醒他:“只是有些案子非比寻常,不能一概而论……”
“什么案子?”文彦博一脸迷糊道:“还请韩相说明。”
“……”韩琦这个郁闷啊,暗道:‘难道这厮已经退化掉了?’便黑着脸道:“过了审案期限的还有哪桩?”
“你说那个二股河的案子啊。”文彦博恍然道:“韩相的意思是?”
“这是文相公负责的范围,我不好多嘴。”韩琦微微皱眉道:“但是希望你以大局为重……”顿一下,还是慢吞吞道:“离过年还有两个月,这也是官家承诺的期限了。”
“原来如此……”文彦博又恍然,似是沉吟片刻道:“那更要速速结案,还王爷一个清白了。”
韩琦就是个傻子,也听出文彦博的意思来了。登时怒目而视道:“你什么意思?”
“下官倒想知道,韩相什么意思?”文彦博一脸不解道:“马上就要立储了,还不赶紧证明王爷的清白,岂不误了大事?”
“你!”韩琦心中怒骂,要是赵宗实真清白的话,我还用费这个鸟劲?他心里抱着万一之念,是不是这文彦博想在殿下面前立功?遂压住怒气道:“这里面的事情,不是那么容易说清的,只怕有人从中捣鬼,反为不美!”
“韩相不信我的能力?”文彦博沉下脸道:“在我看来,殿下没有问题,很容易洗脱的,若是洗不脱,一切唯我是问!”
“哦?”韩琦愈加相信他是想立功了。面色缓和了些道:“不知文相打算怎么办?”
“照常办就是。”文彦博笑道:“该谁的责任就是谁的责任,总之殿下没有责任。”
“呵呵……”韩琦见他果然有跟自己别苗头的想法,但转念一想,如果能尽快将赵宗实摘出来,实在再好不过。不如先忍上一忍,待事成之后再跟他算账。
“那老夫就拭目以待了。”归根结底,他还是相信文彦博的能力的。
“不会让韩相失望的。”文彦博点头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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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也是开封府衙放告的日子。就像后世影视剧上演的那种,大老爷坐在堂上,两边衙役高呼威武,然后百姓依次上堂告状。
放在十年前,哪怕知县也不会这样做,百姓想要告状,先得请人按照官府要求的格式写好状纸,然后递到刑房中,由书吏递交给大老爷的。这其中不可避免的出现胥吏上下欺瞒,贪赃枉法,戕害百姓的弊端。
包龙图打坐开封府时,下令打开衙门的大门,诉讼当事人可以直接到他的案前起诉,不经书吏转手,一时间宵小为之震慑、百姓高呼青天。
后来接任的欧阳修也萧规曹随,这前后两任长官德高望重,如今又位列宰辅,便把坐堂接案形成了开封府一项制度。
如今的权知开封府是赵卞,此老虽然论强力不如包公,论名望不如醉翁,但胜在兢兢业业,心思缜密,且与宗实、宗绩两边的关系都不错,所以这个府尹倒也坐得安稳。
放告日这天,衙门发头梆、打开大门后,皂隶就在大门两侧竖起‘放告’牌。起诉的人们早就在照壁前等候,见了出放告牌,就到东侧排队。待发二梆后就被皂隶领到大堂院落内等待。
赵卞升堂后,告状的人就依次从东阶上月台,将状纸递交给坐在长桌后的刑房书吏,到大堂门外向府尹行礼,再从西阶下来等候。
刑房书吏将状纸逐一登记,等到全部收齐,再交给开封府推官。推官呈上府尹,赵卞便逐张翻阅,他要找找有没有谋反、人命之外的大案。其实天子脚下,哪有那么多大案,九成以上都是纠纷、斗殴、争产之类的小案子,这些由推官、通判、少尹们处理即可。
当翻到中间一张时,赵卞突然愣住了,好半天没动静。候在一边推官见状凑过去一看,也是吓了一跳,只见一张状纸上密密麻麻写满了人名,每个人名上都按着血红的指印。
“这么多人联名告状?”推官往后翻了几页,竟全都如此,不禁低呼道。
“四百八十三名二股河民夫家属联名上告,”赵卞回过神来,喃喃道:“这下乐子可大了……”定定神道:“何人递的状纸?”
“在堂下候着呢。”
“叫上来。”
“是。”推官看看状纸首页的告状人,喝道:“传孙启功上堂。”
听到呼唤,便见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快步上了大堂。待其大礼参拜后,赵卞命他站定,细细打量起来,只见此人虽然衣衫褴褛,面有菜色,但一脸的坚毅表情。
“你叫孙启功?”赵卞发问道。
“是。”年轻人点点头。
“哪里人氏?”
“京东路齐州人氏。”
“既然是齐州人氏,为何不在齐州告状,跑到汴京来作甚?”赵卞冷声道。
“因为齐州不受理,京东路提刑司也不受理。非但不受理,还派人盯着我们,哪个敢离开齐州,便被抓紧大牢,轻则吃顿棒子,重则发配沧州!””年轻人面露悲愤道:“小人是从登州坐船,绕道扬州,沿着汴河一路行乞,才到了汴京的。”
此言一出,堂上众官吏皆惊,什么样的案子,竟让京东路两级衙门忌讳若斯?
赵卞也是暗暗叫苦。其实他一开始是在寻思,是否将这个案子沉了,但仔细一想,不行。这干系实在太大,纸里包不住火,自己犯不着去替别人顶缸。不过若能把这烫手的山芋丢出去,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就算提刑司不受理,你也该到刑部去上诉。”赵卞厉声对那孙启功道:“这里是开封府,只管东京的事,管不着你京东路!”
“怎么会这样?”那孙启功一听急了,大声道:“我在家乡是听说,开封府尹包龙图专门为民伸冤,不管什么人,只要告到他面前,他一定会给一个公道的!”
堂上官吏闻言不禁暗笑,殊不知现在的开封府尹姓赵不姓包。赵卞却面红耳赤,好不惭愧:“你却找错人了,如今包龙图已经是包相公,不在开封府了。”
“那我去找他去!”孙启功倒也干脆:“大人把状子还俺吧。”
“什么话!”赵卞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他去找老包,不然自己的脸算是丢尽了。便板着脸道:“难道没了包龙图,开封府就不审案了么?”
“你刚说管不着京东路的……”孙启功小声嘟囔道、
“但你告的是庆陵郡王,郡王府在汴京,开封府自然管得着。”赵卞心说,我怎么被这二杆子挤兑住了?
“那太好了,是俺太急了,没听大人把话说完。”孙启功大喜过望道:“原来大人也是青天啊!”
“青天不敢当。”赵卞冷冷道:“你告庆陵郡王何事?”
“我告他……”孙启功闻言表情一沉,悲愤道:“我们告他害死民夫,污蔑死者!”说着他便将来龙去脉大声道来:
原来去岁修河,因为工程延期到腊月,加之这几年出奇严寒,是以冻毙者不计其数,仅齐州一地派出的两万民夫,就冻死了五百人。然而更让人震惊的是,事后齐州州衙公布的死难者名单上,却只有寥寥二十人,其余四百八十人,全都被当做逃匿处理。
这让那四百八十户的家人陷入了恐惧,尽管宋朝没有连坐,但作为犯人家属自然抬不起头来,子孙也不能考科举、吃公家饭,甚至因为身家不清白,连子女婚事都成了问题。
但很快,人们便得知了真相……尽管官府恐吓过回来的民夫,但想让两万张嘴保持缄默,那是神仙也办不到的。据民夫们说,那四百八十人根本没有逃匿者,而是被冻死后烧成灰了……
这些个死者家属便开始上告讨说法,便有了之前孙启功所说的情形。至于为何把赵宗实当成第一被告,据说是得了高人指点,这样有利于引起朝廷重视。
“孙启功!”赵卞厉声喝道:“胆敢污蔑郡王,流徙三千里,你知道么?”
“我死都不怕,还怕那个?!”孙启功大声道:“只求青天大老爷,能还我五百死难的乡亲一个清白!俺就是死了也值!”
“来人,先把他收押起来。”赵卞挥挥手道:“待本官来日开审。”
“为什么收押俺?”孙启功大惊道。
“你有污蔑郡王的嫌疑。”赵卞冷声道:“带下去!”
衙役们便不由分说,将那孙启功押下堂去。
第三六一章 官司(中)
庆陵郡王府书房中。
赵宗实正在与他的幕僚孟阳对弈。赵宗实是个极聪明且克己的人,下棋是他为数不多的消遣之道,因此也下了常人难及的苦功夫。
孟阳虽然棋艺高超,但和赵宗实较量起来,还是负多胜少,因此丝毫不敢大意,与他全神贯注的对弈。
两人战至中盘,正是全神贯注之际,忽听得外面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赵宗实微微皱眉,他不认为事到如今,还有什么能让身边人慌慌张张的。
但是下一刻,慌张的就换成了他。
“什么!”听了赵宗晖的报告,赵宗实面色大变。
“赵卞派人来禀报,那人已经被开封府收监。”赵宗晖阴着脸道:“你看,要不要做了他?”
“不行。”孟阳断然道:“不能擅作主张,还是赶紧知会韩相公吧。”
“多大点事儿?”赵宗晖不悦道:“区区刁民而已,让韩相公笑我们无能!”
“不是这个理,此事可大可小。”孟阳摇头道:“在这个紧要关头,咱们还是谨慎从事的好。”顿一下道:“还是让韩相公通盘处理,来得妥帖。”
“不错,”赵宗实点点头道:“不过不用去知会了,韩相公肯定早知道了。”说着落下一粒黑子道:“咱们继续下棋吧。”
“王爷如今愈发镇定自若了。”孟阳赞一声,便陷入了长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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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出所料,韩琦知道这消息,要比赵宗实还早,此刻他已经把韩纲叫到面前,询问起来龙去脉来。
韩纲起先还不说实话,但韩琦一句‘那我就不管了’,便吓得他竹筒倒豆子起来。
“当时,因为工期延迟,天又奇冷,结果冻死的民夫不下两三千之数。”韩纲畏惧的望着韩琦,道出真相道:“王爷忧虑这么大的死亡数字,与自己一贯的仁爱形象不符,担心遭到御史的弹劾。便有人自告奋勇说:‘殿下无需担心,工程么,哪有不死人的。你道次次都死那么几个?其实是有减数之法的’。”
“他们说把死亡民夫当作逃匿,便不算数了。我和王爷当时就担心,家属肯不肯答应。但他们信誓旦旦说没问题,说老百姓胆子小,出了这种事,官府不找麻烦就已经谢天谢地了,哪还敢找官府麻烦?”韩纲咽口吐沫道:“当时我们觉着有理,便没有再反对,谁知却出了这种事!”
“嗯……”韩琦双手抱胸,沉思良久道:“其实这种法子,也算是司空见惯了。”
“是啊是啊,”韩纲小鸡啄米似的点头道。
“是个屁!”韩琦翻脸像翻书一样,怒骂道:“人家都能把屁股擦干净,怎么你们就非得让老夫帮着擦屁股!”
“可能是这次人数多了点……”韩纲畏缩道:“听说齐州惯出土匪,不像别处百姓那么好吓唬。”
“白痴。”韩琦冷笑道:“肯定有人在背后主使!”
“啊?”韩纲瞪大眼道:“何出此言?”
“老夫说有就是有!”韩琦霸气四溢道:“不过赵卞那厮滑头得很,不会为我们出力,我写个条子给刑部,你去让你三弟走一遭,把那孙启功提到天牢里去,他自然会问出合适的口供!”
“是。”韩纲有了懂了,点头应下。
韩琦之所以对韩纲还算客气,是因为一笔写不出两个韩字。宋朝韩家分为相州韩氏和真定韩氏两大支。韩琦是相州韩氏,虽然如今呼风唤雨,但论起根基来却不如真定韩氏这样历代为宦的大族,韩纲的父亲韩亿乃是三朝宰相,兄弟八个皆在朝中为官,枝繁叶茂,门生故吏满天下,就连韩琦也需要他们的协助,才能牢牢掌控朝堂……
韩纲的三弟韩绛,乃是翰林学士权判刑部事,简单说来,就是刑部的老大。他从兄长那里得知韩相公的吩咐,便让韩纲先回去,然后命书吏移文开封府,完成提人的合法手续。却一直捱到天黑,才带着兵卒往开封府大牢去提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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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封府大牢。
无论府州县衙,除了规模,牢房的规制都是一样的。通道,铁栅栏,石面墙地,铁栅门外有兵卒把守,进出牢房的通道只有一个,出口处有值房。今夜在开封府大牢坐镇的,竟然是府尹大人赵卞。
而在牢房里,开封府少尹陈希亮,亲自陪着那孙启功一起坐监,倒不是小亮哥犯了什么事儿,而是府尹大人担心孙启功死在牢里,故而出此下策。
赵卞心不在焉的翻看着手中的卷宗,眼角不时瞥一眼桌上的沙漏,只觉着时间前所未有的慢。
这时,铁栅门响了,赵卞霍然抬头道:“来了么?”
他身边的牢头听声音就知道不是,小声道:“应该是送牢饭的。”
果然,话音未落,便见几个狱卒抬着两只桶和一篮子碗筷进来。
“今天晚些开饭。”赵卞摇头道:“你们先出去吧。”
“这……”狱卒们都望向牢头,牢头赶紧摆摆手道:“没听见府尊的话么,快滚出去!”
待狱卒们抬着桶下去,赵卞自嘲的笑道:“王牢头,你是否暗笑本官过分胆小了?”
“府尊哪里话。”牢头陪笑道:“小心驶得万年船么。”
“不错。”赵卞说着搁下卷宗,拿起一份刑部的文移,叹道:“今晚老爷我,可得坐蜡了。”
“既然刑部要那孙启功,咱们求之不得。”牢头笑道:“反正他们提人合理合法,府尊把人一交,便因果不沾,清清静静了,还愁什么?”
“可惜啊……”赵卞苦笑道:“我没有两个孙启功,也没法把他分成两半。”
“啊?”牢头奇怪道:“府尊莫非还不舍得他?”
赵卞摇摇头,不想再说话,便闭目养神起来。
牢头也安静下来,在一旁小心伺候。
过了好一会儿,赵卞睁开眼道:“来了。”
牢头也听到细碎的脚步声,一眨眼,便见开封府的周推官进来,禀报道:“府尊,刑部韩大人亲自带人来了。”
“哦?”赵卞和韩绛是平级,都是以翰林学士任某职,按理应该出去迎接的,习惯性的起身,往外走了几步,他又站住道:“让韩大人稍坐,就说老夫,老夫出恭呢……”
“噗……”周推官一个没绷住,赶紧补救道:“换个雅一点的理由也无妨吧?”
“他知道老夫便秘,”赵卞摇摇头道:“别的理由拖不了那么久。”
周推官这个汗,只好出去敷衍韩绛。
大牢里,赵卞坐回桌案后,依旧拿起卷宗阅看,神色却愈加的焦灼。
牢头心道,府尊盼星星盼月亮,终于把人盼来了,却又拖延起来,还真是纠结啊。
等了盏茶功夫,周推官又进来,一脸同情的禀报道:“大理寺赵寺卿来了,还拿着中书省的签文,也要提那孙启功!”
“哦……”赵卞应了一声,反而从容下来道:“我就一个孙启功,让他们争去吧。”
那牢头这才明白,府尊大人说‘恨不能有两个孙启功’是啥意思,原来他早料到,今晚会出现这种‘二女争夫’的场面。高,实在是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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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院客堂中灯火通明,刑部和大理寺的两拨来人泾渭分明。
作为大宋并列的两大最高司法机关,刑部和大理寺的分工,倒是与后世正好相反。明清时,刑部是初审机构,大理寺负责复审。在宋朝,是大理寺负责断决全国各地上报的案件,刑部负责复核大案要案。当然,两个衙门之间,依然是相互监督相互纠错的关系。
两边的关系素来就不太好,如今又狭路相逢,自然难免剑拔弩张……
先到的是刑部的人,韩绛正在客堂中悠然的吃茶等候。世家子弟的养气功夫了得,纵使心里长草,也能装出个安之若素来。只是当他看到大理寺卿赵概进来时,还是忍不住两眼瞪得好圆。
赵概身穿紫袍,腰缠玉带,徐徐进来,看到韩绛后一脸吃惊道:“子华老弟怎么也在这里?”
“愚弟有公干在身。”韩绛狐疑的望着赵概道:“倒是仁兄怎么也来了?”
“我当然也有公干在身。”赵概笑道。
“还真是巧了。”韩绛道:“赵府尹应该快出来了,仁兄一起等吧。”
“嗯。”赵概点点头,笑道:“老弟请坐。”
“仁兄请坐。”
两人便昭穆而坐,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看上去要多假有多假。
好在赵卞没再便秘,很快出来相见。一路带着笑走出来,团团抱拳道:“对不住二位,在下来迟了!”
两人起身还礼,韩绛心说,好家伙,这泡屎屙了半个多时辰……
分主宾就坐后,赵卞问道:“不知二位深夜而至,有何公干?”
赵概和韩绛对视一眼,前者笑道:“子华先来的,让他先说吧。”
第三六一章 官司(下)
韩绛见赵概口头歉然,却没有一点回避的意思,不禁暗骂:‘这老混蛋,八成是善者不来来者不善。’
不过他仗着有韩琦撑腰,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便起身抱拳道:“赵大人,之前刑部有移文,要提一名人犯过去,文书你都收到了吧?”
“收到了。”赵卞点头道:“韩大人稍坐,待会儿我便带你过去提人。”说完转向赵概道:“叔平老弟,你又所为何事?”
“呵呵,巧了。”赵概今天跟个‘巧’字耗上了,笑道:“下官也是来提人的。”
“是么?”赵卞一脸吃惊道:“未曾收到大理寺的文移。”
“下官也是刚接到命令。”赵概歉意的笑道:“这就补办手续吧。”
“也好。”赵卞看看周推官道:“你带赵大人去签押,”又对韩绛道:“韩大人,我带你去提那孙启功。”
“有劳。”韩绛起身刚要走,却听赵概一声断喝道:“慢着!”
“赵大人,你有何事?”韩绛有些愠怒道。
“敢问赵大人。”赵概却不搭理他,径直对赵卞道:“牢里关着几个孙启功?”顿一下,他皮笑肉不笑道:“还真巧了,我要提的人,也叫孙启功。”
“什么?”赵卞和韩绛都吃了一惊,只是一真一假罢了。
“还有这种事?”赵卞道:“大牢里只有一个孙启功,乃齐州人氏,这一点毫无疑问。”说着皱眉道:“看来二位要的是同一个人了,看看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我这边不会有错的。”韩绛断然摇头道:“这里有政事堂的条子,指名道姓要提状告庆陵郡王的那个孙启功。”
“我这边也不会有错。”赵概不甘示弱道:“我也有政事堂的条子,同样白纸黑字说明了,要提状告庆陵郡王的孙启功。”
赵卞接过两人递来的条子一看,不禁苦笑道:“我这就一个孙启功,总不能一分两半,让二位各带半片回去吧。”感情把那孙启功当成生猪了……
“怎么会这样呢?”韩绛突然醒悟过来,问赵概道:“你这是哪位相公的条子?”
“文相公。”赵概道。
“韩相公看过么?”韩绛追问道。
“这话说的,”赵概一脸好笑道:“文相公的批文,一定要韩相公看过么?”
“当然!”韩绛提高声调道:“韩相公是首相,他没看过的条子,谁敢盖中书省大印?没有大印的条子,做得了数么!”
“子华老弟是不是昏头了。”赵概皱眉道:“文相公分管政事堂下三房,其中就包括刑狱事。再说这又不是审决结案,只是按照朝廷法度,将案件由开封府转到大理寺而已。按照规制,只要有刑房的文移,有司就要照办,子华老弟当了十几年官,怎么连着都不知道?”
“何况,按例一应案件应该由大理寺接手,待本寺审理完毕,才转交刑部。”赵概接着道:“现在我们还没审,你们刑部急什么?”
“这……”韩绛被赵概一顿抢白,气得鼻孔冒烟,愤然道:“这是韩相公的意思,明日早朝,你可以当面去问个明白!”
“韩相公和文相公既然分掌政事堂,那么就不该插手刑狱之事。”赵概大摇其头道:“子华老弟这个刑部堂官,似乎跟我一样,也得听文相公的吧?这道理,就是到了韩相公面前,也说不破。”
韩绛就是傻子,也察觉到赵概背后有强人撑腰,否则安敢捋韩相公胡须?他知道已经干上了,便冷冷道:“那好,你听文相公的,我听韩相公的!”说着提高声调,让堂下也听得道:“孙启功身上有天大的案子,必须要由刑部直接审理,今晚这个人,我们一定要带走!”
“他必须跟大理寺走!”赵概也毫不相让道:“天大的案子,你们可以奏请三司会审,在这之前,不要干涉本寺的公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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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上两位大人针锋相对,堂下双方带来的兵丁,也剑拔弩张,一副要在开封府衙火并的架势。
“都住手!”赵卞终于忍不住大喝一声:“这里不是刑部衙门,也不是大理寺,这里是开封府衙,还轮不着你们在这里抖威风!”
“是是是……”赵概变脸倒快,旋即陪着笑对赵卞道:“都是让这厮气的,老弟见谅则个。”
“哼……”韩绛没赵概那么圆滑,把头转向一边。
“既然二位都有政事堂的条子,又争执不下,”赵卞深吸口气,沉声对两人道:“二妇之间难为姑,下官也没有好办法,只能先把人留在开封府,等二位统一了意见再说。放心,我肯定不让他少半根汗毛。”
“可以。”赵概一口答应,朝赵卞抱拳道:“今日让老弟见笑了,就听老弟的了!”
赵概答应了,韩绛也没法说别的,只好点点头。
既然如此,两人只好告辞,带着手下离开了。
待这二人一走,赵卞松了口气,周推官道:“大人,到后衙歇息吧。”
“我回大牢。”赵卞摇摇头道:“只怕他们狗急跳墙。”
“谁们?”周推官有些唐突的问道:“他们还是他们?”
“都有可能。”赵卞意味深长道:“总之……小心驶得万年船。”
说话间来到大牢,看见那几个送饭的狱卒还在,赵卞对他们道:“你们先尝一尝。”
狱卒一怔道:“府尊,这可是牢饭。”
赵卞漠然不语。
几个狱卒只好拿起木勺,很是艰难的每人挑起一团饭送到嘴里,登时满脸苦涩。
正所谓‘为人莫犯法,犯法不是人’。不管哪个朝代的牢,牢头狱卒都会把官仓配拨的牢粮偷偷卖掉,再用不到一半的价钱,买进陈年霉米,讲点良心的配上糠秕,黑了心的便往里面直接掺沙子。这饭牲口都不吃,却是囚犯吃的饭……当然,你要是有钱,狱卒们会给你开小灶,什么山珍海味都能给你弄来。
言归正传,几个狱卒虽然吃得一脸痛苦,但好歹没有人中毒,赵卞这才道:“从今起,到那个孙启功离开,就是你们几个送饭了。告诉所有人,不要打量着在饭里下毒。毒死一个人犯,做饭的送饭的就把饭自己吃下去。”
众人连道不敢,赵卞这才让把饭送进去。
周推官见状小声道:“大人的意思是,这孙启功一时走不了了?”
“估计是吧。”赵卞点点头道:“现在已经变成两位相公角力,你猜谁会赢?”
“韩相公是首相,文相公是分管刑名的相公,按说该归文相公管,可以韩相公的性子……”周推官不禁咋舌道:“才刚搭档几天,就要较量一下么?”
“差不多。”赵卞淡然道:“恐怕这次韩相公是失算了,咱们把人看好,不要惹祸上身就行了。”
“是。”周推官轻声应道。
其实赵卞的心思,远不像他说得那么简单。要说这大宋朝还有几个看好赵宗绩的,他就是其中一个。因为当年的草原之行,让他看到了两个年轻人的能力和魄力。那时他便时常设想,如果这对君臣上位的话,会不会给大宋朝注入生机和活力呢?
所以今天晚上,他完全可以在赵概到来之前,先让韩绛把人提走,但他却没有这样做。作为案件的初审官,他已经意识到,这似乎是那两个年轻人,射向赵宗实的一箭。
赵卞并不觉着他们有什么不对,反而嫌他们动手晚了,都被逼到这份上了才出手,也不知道有没有用。直到他看到文彦博的条子,才恍然大悟,两个年轻人好一招瞒天过海,竟不知用了什么手段,让一直和他们不对付的文彦博,肯为他们赤膊上阵!
‘这才有个争位的样子,之前简直是……弱爆了!’望着漆黑的夜空,赵卞想起当年在草原驰骋,听两人嘴里那层出不穷的新鲜词,虽然当时大摇其头,但其实还真是印象深刻呢。他无声的笑道:‘我虽然没法给你们撑腰,但摇旗呐喊还是没问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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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宫,福宁殿内寝宫。
自从那件事后,赵祯便再不近女色,两年来一直独居在自己的寝宫中。他有严重的失眠症,总要下半夜才能安寝。近侍们都知道,这个时辰他肯定在看书。
李宪轻手轻脚走进来,见赵祯眯着眼,将书本拿得远远的。官家的老花眼很厉害了,这年代又没有老花镜,翰林书艺局的宦官们,只好为他用大字抄书,这才让赵祯不至于连书都读不成。
看完一段搁下书,用热巾敷敷眼,赵祯活动下目光,才发现李宪立在那里,便问道:“那孙启功到刑部大牢了?”
“没有。”李宪摇摇头道:“大理寺也去提人,双方争起来,结果开封府让他们争出个丁卯再来,人还是关在开封府大牢了。”
“哦?”赵祯有些意外,又有些欣慰道:“富相公果然没有看错人,寡人之前还一直忐忑呢。”
李宪知道言多必失,只听着官家的感慨,却不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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晕,写着写着睡着了。这是昨晚的一章,今天的两章另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