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言情小说一品江山TXT下载一品江山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一品江山全文阅读

作者:三戒大师     一品江山txt下载     一品江山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五五章 国色天香 (上)

    邵雍家在洛河之滨,与周围寻常百姓的房舍无异,并非什么深宅大院。从外面看,唯一不同之处,便是脚下的青砖小道,屋里屋外种着成片的翠竹。

    院中翠竹掩映中,是一个小小的凉亭,亭中孤灯如豆,一桌两椅一炭炉,桌上摆着全套的茶具,炉上铜壶烧着水,椅上对坐着二人。

    一个是一身寻常读书人打扮的陈恪,另一个葛袍方巾、清矍出尘的中年人,正是当年在岳阳楼上有过一面之缘的邵雍邵夫子。

    “岳阳一别,十载春秋,先生久违了。”陈恪语态恭敬道。

    “呵呵,”邵雍笑容和煦道:“十年前的毛头小子,如今已是名满天下的陈学士了,实在可喜可贺。”

    “在先生面前,晚生安敢以学士自居?”陈恪恭声道:“这些年晚生苦研先生的先天学,无奈资质愚鲁,一直未曾得窥真意。”

    “仲方太谦虚了,这一年来,邵某没做别的,就拜读你的《大学章句集注》和《中庸章句集注》了。”邵雍笑道:“你所创的理学,虽是后天之学,却胜在体系严整,精炼实用,即包罗万象又体察入微,竟是最接近圣人之学。”说着哈哈大笑道:“前些天张横渠过来,我对他说,理学一出,众学辟易,他也深以为然。”

    “先生谬赞了。”陈恪苦笑道:“横渠兄乃小子的老同年,自然要给我几分面子,当不得真的。”

    “呵呵,别紧张。”邵雍敛住笑道:“这次请你来,却不是较长短的。”为陈恪斟茶道:“我送你的铜钱,还有么?”

    “加上今日这枚,还有三枚。”陈恪说着从袖中摸出三枚铜钱,笑道:“当年先生所赐,帮了小子的大忙,再次谢过先生了。”

    “举手之劳,何足挂齿。”邵雍伸出手道:“以你今时今日之地位,自然用不着这铜钱了,还给我吧。”

    陈恪笑道:“还想留作纪念呢。”

    “哈哈哈……”邵雍被逗笑了,从他手中拿过一枚,收入袖中,而后敛住笑道:“还记得我在岳阳楼上,对你说过的话么?”

    “呃,先生说了很多话。”陈恪装糊涂道。

    “我当时说,早晚得给你算上一卦!”邵雍眯起细长的眼睛,紧紧盯着陈恪,一如十年之前,一字一句道:“因为你是乱天数之人!”

    “……”陈恪心里咯噔一声,自己的所作所为,不就是在为大宋朝逆天改命么?按住心中的波澜,强笑道:“天道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谁也乱不了天数。”

    “天数只是一方面,还得看人事。”邵雍却摇摇头,坚定道:“你必须让我算一卦!”

    “哪有逼人算卦的?”陈恪苦笑道。

    “别不知好歹了,多少达官贵人求着我算一卦?”邵雍冷冷一笑道:“不瞒你说,十几年前,汝南郡王请我为他的儿子们算命。其中有一个的八字,乃是壬申、壬寅、丙午、甲戌——推之于数,则为二四一二——合为九,拆为偶,贵极而不可言!”

    “可是十三?”陈恪口中发干道。

    “不错。”邵雍颔首道。

    “看来天意如此……”陈恪轻叹一声道:“我也该早作打算了。”

    “不尽然。”邵雍却摇头道:“我方才说过,天数只是一方面。有道是一命二运三风水,四积功德五读书。六名七相八敬神,九交贵人十养生。十一择业与择偶,十二趋吉要避凶。先天之命固然重要,但时运不济、遇人不淑、内德不修、心性不纯,到头依旧是镜花水月。譬如汉光武的哥哥刘縯也是极贵之命,便自以为天命所归,毫无防范,终于惨遭横死,却便宜了他的弟弟。”

    顿一下,邵雍又道:“何况,他的命格也不算太好。午火贴身冲壬,用神尽损。格局成中有败,纵使当上皇帝,也难逃一事无成、圣寿不遐……”

    “先生的意思是?”陈恪面上挂起凝重之色,尽管他对这些玄之又玄的东西,向来不太感冒,但对方是大宋乃至千年来最有门道的算命大师,由不得他不重视。

    “我的意思是,一个人的命运,是由多方面因素共同决定的。其中生辰八字,姓名,风水,敬神,修己,结交贵人都非常重要。并不是说谁八字好,就一定能成事。”邵雍淡淡道。

    陈恪心中一动,他有些明白对方的意思了,微笑道:“既然如此,先生为何非要给我算命?”

    “要是天下人都像你这样,非得饿死算命的。”邵雍哈哈大笑道:“告诉我你的八字!”

    对方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陈恪也只能勉为其难,报出自己的八字。

    “八字倒也平平。”邵雍掐指一算道:“你没记错吧?”

    陈恪不禁翻了翻白眼。

    “就这种破八字,怎么可能中状元呢?”邵雍大摇其头道:“匪夷所思,匪夷所思。”

    “先生不是说,八字只是一方面么?”陈恪没好气道。

    “不错。”邵雍正容道:“你的先天命数极其普通,但看你面相,却是可以封王的……”

    陈恪不动声色道:“不知是生前封王,还是死后封王?”

    “生前。”邵雍淡淡道:“所以我说,你是个乱天命之人。”

    “生前封王?”陈恪大笑道:“那岂不是说,我能收复燕云十六州?”宋朝的王爵,不像汉朝那样有权势,只是荣誉称号,是以一些重臣死后,有可能被追封为王,但生前就异姓封王的,除了柴宗训和钱俶,是没有的。

    那两位一个是后周之主,一个是吴越之王,所以等于说,异姓封王,到目前还没有。不过皇宋祖训曰‘复燕云十六州者为王’,这是赵家为收复幽燕开出的至高赏格,所以陈恪才会有此一说。

    “兴许往后出现滥赏也不一定。”邵雍却呵呵笑道。

    “呃……”陈恪登时无语。不过转念一想,就算是再滥赏,王爵也是至高的爵位。当今官家圣寿不遐,自己肯定不能在本朝封王。将来若是赵宗实做了皇帝,自己更没指望了,所以只能……想到这,他轻叹一声道:“乱天命者,是好是坏?”

    “呵呵。”邵雍缓缓起身,走到亭边,话题一转道:“从这里眺望,能看到一座桥。”

    陈恪跟着起身,果然见一桥横跨落水南北,像一条卧龙似的。此时明月高悬,月光洒向洛水河面,河上波光桥影、朦胧迷离,使人陶醉。便轻声道:“先生有诗云‘春看洛城花,夏赏天津月’。莫非这就是天津桥?”

    “是。”邵雍点点头道:“我常常与友人到天津桥上散步,望月听涛,怡然自得。”

    “先生好雅兴。”

    “不久前的一天。”邵雍面色凝重道:“我与几位挚友再次到天津桥上赏月,正当忘情的时候,忽然阴风四起,仰望天空,只见黑云遮月。不一会儿云中传来杜鹃的叫声。”说着看看陈恪道:“你听过杜鹃的叫声么?”

    “在南方听过。”陈恪点头道:“这杜鹃鸟可不像百灵鸟那样叫得动听。所谓‘杜鹃啼血’,说是杜鹃鸣叫,声音凄惨,常常叫得嘴中滴血。”

    “是啊,那日听来,果真让人撕心裂肺,凄苦难当。连那洛河流水也似有呜咽之声。”邵雍眉头紧锁,忧心忡忡道:“正如你所说,杜鹃是南方之鸟,洛阳过去是没有的,现在却北飞到洛阳,此乃天下将乱之兆啊!”

    “何解?”陈恪的心一揪,低声问道。

    “《春秋》上讲‘六益鸟退飞,鸲鸲来巢,气使之也。’意思是,禽鸟之类先天气而行,今杜鹃飞来北方,说明地气将自南而北。”邵雍缓缓道:“这是南方人即将得势的征兆。不信你看,不出数载,必有南方人为相!”

    这平平淡淡的一句,放在宋朝这个时期,却如石破天惊一般。因为宋太祖有‘南方人不得为相’的祖宗家训,尽管从未公诸于众,然而开国百年间,不知道多少南方人,被挡在相位之外,此训已不言而喻。

    唯一的例外,乃是真宗朝的王钦若。当时宰相王旦干脆就说:‘臣见祖宗朝未尝有南人当国者,虽古称立贤无方,然须贤士乃可。臣为宰相,不敢沮抑人,此亦公议也。’更是赤裸裸把这条潜规则公诸于众。

    虽然后来王钦若仍然在,真宗的支持下当了宰相。但他算是宋朝百年来,为数不多的奸臣之一,所以破例一事,非但没有打破禁忌,反而让北方士大夫们更加抵触南方人了。

    ~~~~~~~~~~~~~~~~~~~~~~~~~~

    “不出三五年,非但宰相将是南方人,朝廷要职也将被南方人占据。”邵雍满面忧色道:“这正是地气自南而北的结果。”

    “地气自南而北,就要天下大乱么?”陈恪问道。

    “根据往日经验,天下将治,地气自北而南,将乱地气自南而北。”邵雍颔首道:“今南方地气至矣,若不加以补救,天下大乱将无以复加。”

第三五五章 国色天香 (中)

    “该当如何补救?”陈恪涩声问道。

    “邵某前日占得一卦,此难当由蜀人来解。”邵雍目光炯炯的望着陈恪道:“当时我就想到了你!这个乱天数之人!”

    “我?”陈恪苦笑道:“我已经自身难保了。”

    “是么?”邵雍露出玩味的笑道:“你这话有几分真心?”

    “十分真心。”陈恪答道。

    “哈哈哈哈……”邵雍放声大笑起来,惊起夜鸟无数,笑毕,他将声音压得极低、一字一顿道:“王、俊、民、为、状、元……”

    陈恪登时如遭雷击,拢在袖中的双手,竟不由自主的颤抖起来。

    见他终于变了脸色,邵雍微微得意,坐回了桌边,指指椅子,淡淡笑道:“学士此时离京,却把自己摘出来了。”

    陈恪缓缓坐下,已然恢复镇定道:“先生这话什么意思?”

    “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邵雍呵呵一笑道:“学士不要担心,邵某若是有坏心,又何必请你过来,直接把你卖了多利索?”

    “在下事无不可对人言。”陈恪冷笑道:“先生可以休矣!”

    邵雍闻言又笑了起来,拊掌道:“学士妙人也,可托大事。”

    陈恪不再应声,端起茶盏喝了一口,才发现已经凉透了。

    “王元泽,竖子也,不可与谋。”邵雍淡淡道:“学士想靠他帮忙,去成就你那位的大业,只怕要失算的。”

    陈恪心中一叹,对方说到这份上了,显然对东京城发生的事情,已是了若指掌。

    但就像邵雍所说,他若真想对自己不利,又何必把自己找来挑明呢?

    之前的一连串玄虚,此刻也已明了,对方定要加入这场夺嫡之争了。

    尽管邵雍是千年一见的算命大师,陈恪还是不相信,他能洞悉如此深藏的隐秘。很显然,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此时此刻,洛阳城的在野士大夫集团,以及那位不甘寂寞的大佬,都隐隐浮现这位大师的背后。

    怪不得,怪不得自己会无人问津,原来人家早就有组织、有预谋了!

    而这邵雍,就是他们的先锋官!

    当断则断,不断则乱。陈恪心念电转,转眼便下定决心——来一趟洛阳,岂有入宝山而空回的道理?何况如果回避,他们必然会转向对方,把自己卖个好价钱,所以根本没得选!只能赌一把了!

    ~~~~~~~~~~~~~~~~~~~~

    看陈恪面色阴晴不定,邵雍微微一笑,端起茶盏细品香茗,他是一点都不急的。如果对方表现不出合格的素质,整个西京在野集团,也不会在他们身上下注。

    然而下一刻,陈恪已然恢复了镇定,朗声笑道:“什么都瞒不过先生的神机妙算。”

    “雕虫小技耳。”邵雍大言不惭的受了这一捧,便闭上嘴。他该说的都说了,再说就掉价了。现在是听陈恪说的时候了。

    “先生觉着,王元泽这招的胜算如何?”陈恪问道。

    “还算不错,但这把火能烧成什么样,还得看柴禾。”邵雍淡淡道。

    “不错,”陈恪点头道:“其实圣意如何,只是一个方面,我们也清楚,官家不可能把位子,交给一个不受大臣欢迎的皇子。”

    “正理。”邵雍点头道:“在大宋朝,就算得了圣心,还得有臣心才行。”搁下茶盏,他接着道:“何况,韩相公这些年韬光养晦,锋刃未试,一旦他出招,只怕连今上也挡不住。”

    “我们最担心的,正是韩相公。”陈恪坦然道:“这次的事,也有动一动他的想法。”

    “不可能的。”邵雍摇摇头道:“动得了的还是韩琦么?”说着语带淡淡嘲讽道:“当年军界出了那么大的丑闻,他却能从枢密使变成宰相,难道还不明白,什么叫稳若泰山么?”

    “嘿……”陈恪想到一事,心里咯噔一声,面上却镇定道:“是啊,好在有富相公能镇住他,不然真不可想象。”

    “富彦国么?二十年前,两人并称‘富韩’,富在前,韩在后,是有道理的。”邵雍却有些不屑的笑道:“但人老了是会变的,有人越老越胆小,有人老而弥坚。不幸的是,富是前一种,韩是后一种。”

    “先生的意思是……”陈恪不得不承认,邵雍又说对了,他和赵宗绩不是没想过,走富弼的门路。为此他们没少在富相公眼前表现,可是这老倌却毫无回应,显然不愿卷入这场是非里:“富相公斗不过韩相公?”

    “斗不都斗过,两说。”邵雍点头道:“关口是人家不肯为你出头,徒呼奈何?”

    “那还有谁能斗得过韩琦?”陈恪叹气道。

    “虽然不多,但不是没有。”邵雍淡淡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莫非是先生你?”陈恪眼前一亮道。

    “我不过一介草民,如何斗得过当朝宰相?”邵雍失笑道:“仲方,莫要揣着明白装糊涂!”

    “呵呵……”陈恪不好意思的笑笑道:“是,先生说的应该是文相公吧。”

    “嗯。”邵雍点点头。

    “这个……”陈恪面露难色道:“先生有所不知,当年我们可是得罪过文相公的。”

    “哈哈哈……”邵雍大笑道:“你说的是六塔河之事吧?”

    “也不尽然。”陈恪坦白道:“还有当年武陵先生的事情……”

    “唔。又不是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何况各为其主,又无私怨。”邵雍微笑道:“仲方若是愿意,我为你搭个桥,与文相公见上一面,把话说开不就成了?”

    “如此……”陈恪沉吟一下,轻声道:“自然是好,只是让先生这等人物,沾染尘世俗务,实在过意不去。”

    “为了消弭这场大灾,邵某也顾不得许多了。”邵雍一脸‘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道:“只能到这红尘中走一遭了!”

    ~~~~~~~~~~~~~~~~~~~

    回到驿馆中,陈恪便闭上门,然后大失形象的挥舞双拳,还无声地大笑起来。

    由不得他不兴奋,因为洛阳的在野党加起来,都比不过一个文彦博!这就好比你只是想摸个五块钱的小奖,却一下中了五百万一样。

    一旦对方少了个文彦博,己方多了个文彦博,绝对会立竿见影,形势大变!

    好一会儿他才冷静下来,细细寻思今夜的会面。

    现在看来,邵雍已经跟文彦博搅到一起去了。纵观文彦博过往的态度,应该也是捧赵宗实臭脚的。怎么会突然改弦更张,想要上赵宗绩这条船呢?

    但也不是没有端倪。否则陈恪也不会来洛阳这一趟。

    之所以敢猜测,文彦博已经与赵宗实渐行渐远了,是基于两件事情。

    陈恪闭目会想这几年的一幕一幕,首先是龙昌期的事情。就是从龙昌期被斥为异端后,大力举荐他的文彦博便沉寂下来,再没有任何动静。

    再往前,还有另一件事,便是那刘天王,也是在洛阳罗网的。说起来,还是在文彦博举荐龙昌期之后呢……

    至于文彦博和那赵宗实之间,还有什么龃龉,自己就不得而知了。

    不过这两件事,也已经足够玩味的了。

    事有先后,先说刘天王一事,而且这也是最要命的。

    毫无疑问,对于此獠在洛阳落马,文相公一定是恼火的。这种关系到皇室丑闻的破案子,不管你怎么做,都得沾上一身的不是。要不是他当机立断,让人把那刘天王弄死在路上,恐怕要彻底得罪了官家,还要沦为天下人的笑柄。

    以文相公的智慧,肯定能猜到,这是一场将他也算计在内的阴谋——放眼朝堂,就没有比他更合适的爆料人。而且对方肯定知道,以他的性格,绝对不会隐瞒不报,但也不会知无不言……

    堂堂宰相……虽然是前任的,却沦为别人眼中的棋子,甚至是马桶。这必然让文相公恼火不已。而到底是谁策划了这场精密的阴谋,除了韩琦不会有别人,因为只有韩相公,才会将文彦博视为威胁。更是只有韩相公,才敢于将文彦博玩弄于股掌!

    一旦觉悟到韩琦对自己的态度,文彦博那颗火热的心,也就凉了半截。不仅是在赵宗实那里,自己永远也比不过韩琦。而且姓韩的八成做贼心虚,不会给自己东山再起的机会。

    让文彦博彻底心凉的,则是龙昌期事件。赵宗实在龙昌期遭到全面攻击时,不是想着尽量维护他,而是忙不迭的撇清。后来龙昌期在京城逗留经年,赵宗实也不闻不问,唯恐再沾上半点麻烦。

    这已经可以让他看清此人的凉薄,再加上个不怀好意的韩琦,文彦博要是还想往赵宗实的船上挤,就太下贱、太小受了。

    而且以文相公的绝代智慧,不可能看不到官家对赵宗绩的偏爱。一者,数年来,银台司接到弹劾陈恪的奏章,可以堆满一间屋子了,换了别人,哪怕是个宰相,也被赶出京城不知多少次了。陈恪却毫发无损的杵在开封,成了不可撼动的存在。

第三五五章 国色天香 (下)

    二者,东川军和云南王公,算是陈恪的势力范围了,官家拒绝赵从古主动领兵的请求,却让赵宗绩南下,尽管是为了人和事谐,但也不无让赵宗绩培植势力,建功立业的意思。

    三者,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官家自然清楚,大宋朝积弊重重,已经容不得再清静无为了,唯有排除万难,推行改革,方可缓解颓势,延续国运。在这样的前提下,赵宗绩自然要比赵宗实更合适……

    想明白这三点,如果文彦博还有野心的话,他一定会做出选择的。

    不过说真的,有过往的种种恩怨在,加之赵宗实和赵宗绩的差距实在太大,文彦博愿不愿意趟这个浑水,谁也说不准。

    但就像后世湘军将领胡林翼所言那样,‘兵事无万全。求万全者,无一全。处处谨慎,处处不能谨慎……其成事皆天也,其败事皆人也。兵事怕不得许多,算到五六分,便须放胆放手——本无万全之策也。’

    胡润之说的虽然是兵事,但政治斗争的残酷,丝毫不亚于沙场厮杀,道理也是通用的。

    况且陈恪也不是全无准备,便一头闯到洛阳来。在这之前,他已经通过龙昌期向文彦博释放过善意了……老先生在汴京期间,陈恪执弟子礼,虚心求教,与其共考《竹书纪年》,并发表了一系列分量十足的文章,也为老先生挽回了声誉。

    有一份乡谊在,加之陈恪又给足了他面子,老先生也便就坡下驴,与他成了忘年之交,也算造就了一段佳话。

    当龙昌期受文彦博邀请,离开汴京,到洛阳讲学时,陈恪便请他代为说和,希望能与文相公冰释前嫌。龙昌期欣然应允,带着陈恪备下的厚礼,还有亲笔信,来洛阳见文彦博。

    文相公虽然没有回信,但这一年来也没有再为赵宗实摇旗呐喊,这在陈恪看来,便是他善意的回应了。

    当然,来洛阳与文彦博相会,陈恪没有与王雱通气,甚至跟赵宗绩也只是在信里一提而已……事出突然没办法,根本等不到赵宗绩的回复,只能独断专行了。

    现在看来,文彦博确实动心了,这让陈恪十分高兴,但一转念,又高兴不起来了,因为对方开出的条件,实在太苛刻!

    什么‘杜鹃现洛阳,地气南而北’,这些鬼话陈恪是统统不信的。分明是对方炮制出来,要求赵宗绩和新学党人分手的托辞罢了。

    很显然,洛阳的在野党人们,早就注意到了在南方异常活跃的新学党人,并将其视为未来的主要威胁。所以才会在王雱的身边安插眼线,否则不可能侦知那等绝密的事件。

    他们要赵宗绩答应,遵守‘不用南方人为相’的祖训,就是为了将来能独占胜利的果实。

    想到这,陈恪不禁毛骨悚然,与这帮下野党人合作,不啻于与虎谋皮啊。

    但转念一想,难道和新学党人合作,就不是与虎谋皮了?

    而且和两只老虎周旋,似乎要比跟一只老虎单挑,还要更安全一些吧?

    思来想去一整夜,快天亮时陈恪才睡着,但刚闭眼没多会儿,就被陈义轻声唤了起来:“武陵先生的请柬,邀大人参加今日的牡丹花会。”

    “什么时候?”陈恪睡眼惺忪

    “今天……”

    “球!”陈恪霍得坐起身来,一边穿鞋一边道:“赶紧伺候老爷洗漱!”

    ~~~~~~~~~~~~~~~~~~~~~~

    牡丹算是国花,没人不喜欢。在汴京时,每到这个季节,达官贵人们必会想方设法,从洛阳弄上十几几十坛上好的品种,在家中举办牡丹花宴,若干富贵中人,围绕着一盆盆花开富贵,品鉴赞赏,填词饮酒,端的是风雅……这种时候,绝对没人提起,从洛阳到开封,运输有多困难了。

    但汴京的牡丹花宴,规模再大,也是小打小闹。要想尽情欣赏牡丹,只有亲自来西京才行。这个时节的洛阳城,家无分贵贱、墙里墙外,遍植着各色各样的牡丹,人不分男女贵贱,头上皆插着牡丹花,就连挑夫担者也不例外,真成了一片花的海洋。

    人们将自家精心培育的牡丹端出来展览。各方花盆的几案长桌,摆满了洛阳城的各条大街,甚至在古寺废宅处,亦张幄幕,设花市,免费让人们观赏。

    洛阳的百姓是真爱牡丹啊,听闻哪里有稀罕的品种……像能开千叶黄花的姚黄牡丹,全城市民必倾城往观,乡下老百姓也扶老携幼,呼朋引伴前来赏花。游人中也不乏外地人,有的甚至不远千里赶来观看,就为了一睹牡丹花会的胜景。

    万花渐欲迷人眼,不知不觉,马车穿街过巷,在一处园林门前停下。在宋朝,洛阳的园林甲于天下,范文正曾说过‘西都士大夫园林相望’。司马光亦有诗曰:‘洛阳名园不胜纪,门巷相连如栉齿。修竹长杨深径迂,令人悒悒气不舒……园林都多到让人喘不过气的地步了。

    目睹着这一处处不凡的园林,陈恪不禁暗暗感叹,这不就是过去巨大权力的印记,和未来巨大权力的胎床么?多少致仕的老臣和蓄而待用的干臣,便安居于这遍布四周的园林别墅,随时都可能走出来,搅得这大宋天翻地覆!

    定定心神,陈恪让人叩响了面前这处园林的门扉。

    不一会儿,一位颇有风度的老仆打开门,打量了一下陈恪装束,和他身后华丽的马车,拱手询问:“大人有何训示?”

    陈义双手奉上请柬,陈恪抱拳道:“请老人家传禀,区区后辈陈恪特来拜见武陵老先生。”

    “原来是陈学士,家主早有吩咐,学士到了不必通禀,请直接进去就是。”老仆忙打开门,弯腰恭迎道。

    引陈恪前行几步,老仆又转过身来道:“请大人缓步慢行,老奴急去传禀,以免我家主人失礼。”说完,转身急步而去。

    陈恪回头看看,跟了自己几年,依然呆头呆脑的陈义,不禁暗叹,果然是‘货比货得扔、人比人得死’,看人家的仆人多有范儿……又一想,龙昌期那种山野老夫,可调教不出这样的下人,想必这仆人,连同这园子,都是那文相公借给他的吧。

    一边想着,一边缓步而行,欣赏着这园林的景色,只见水竹树石,亭阁桥径,屈曲迥护,高敞荫蔚,邃极于奥,旷极乎远,无一不称者,果然大有格局,必出自名家之手。

    正边走边看,便听到前方有爽朗的笑声响起,陈恪定睛一看,便见文彦博扶着龙昌期,站在国色天香的牡丹丛中笑。在他们身后,十几个上了年纪的士大夫,也朝他报以善意的微笑。

    好煞风景哦。要是换上一群靓丽的小娘子该多好?

    荒唐的心思一闪而过,陈恪赶忙快步上前,一躬到底道:“晚生拜见文相公、武陵公福寿延年!”

    “哈哈哈,今天一早喜鹊就闹枝儿,果然有贵客登门,”九十岁的龙昌期,依旧精神矍铄,思路清晰,只是腿脚不再灵便罢了:“老朽恭迎学士大驾光临。”

    文彦博朝陈恪微笑颔首,并没有说话,而且笑容似乎有些勉强。

    陈恪不敢怠慢,又拜见了一干老大人,便在众人的簇拥中,和文彦博一左一右扶着龙昌期,往花园里走去。

    一边走,龙昌期一边笑对陈恪道:“这次学士‘孤身入敌营、片语退党项’,为我大宋和百姓,消弭了一场兵灾,必然传为千古佳话啊!”

    “老先生谬赞了。”陈恪苦笑道:“不过是耍了耍嘴皮子,不能当真的。”

    “这话有怨气啊。”龙昌期转向文彦博道:“不过有怨气也是正常,我听说学士从山西返回,竟一路遇冷,也不知那些地方官是怎么想的。要是真打起来,最倒霉的便是他们,都一点不知恩。”

    “他们也有难言之隐吧。”文彦博苦笑道。

    “是不是,他们怕被汴京的那伙人知道,被穿小鞋?”龙昌期问道。

    “呵呵……”文彦博干笑着没法回答。

    “他们怕,你们这帮人可没什么好怕的吧?”龙昌期须发皆白,笑容却如顽童一般道:“不过老夫还是怕你们推三阻四,所以没通知你们,就把陈学士请来了。那些地方官不知道好歹,你们不能让咱们的大功臣,就这么悄没声的返京吧?”

    “不会不会……”文彦博和一众士大夫笑道:“我们又不指望谁,岂能好歹不分?”

    “就是,陈学士只管放心,我们是支持你的!”

    “对的,他们不分好歹,我们就狠狠抽他们的面皮!”

    陈恪知道,他们这是说给自己听呢,便配合着一脸感动的连连点头。

    说话间,众人步入园内,便见姹紫嫣红开遍,好一处琼宫花苑。

    --------------------------分割------------------------------

    还能再有一章吧……

第三五六章 制科考试(上)

    万花丛中,亭台流水,主人设宴,衣鬓香影。歌姬们拨动了琴弦,边舞边唱起来,歌声和着飘飞的花瓣,沁入士大夫们的心田。

    陈恪并未被眼前的鲜花美酒所迷醉,他没忘了自己此来的目的,然而对方却似乎没有与他深谈的兴趣。

    宾客们也隐隐察觉,文彦博似乎对这个不速之客有些疏离。陈恪几次想引起话头,都被他不着痕迹的避了过去。联想到两人昔日的龃龉,却也不足为奇。

    刚刚酒过三巡,文彦博的家人来报,说衙门里有公事,催相公赶紧回去。

    “老师,俗务缠身,难得半日之闲。”文彦博歉意的对龙昌期道:“学生先行告退了。”

    “扫兴扫兴。”龙昌期不悦道。

    “都是学生的不是,改日再向老师赔罪。”说着文彦博朝陈恪举起酒杯道:“仲方请便,务要尽兴。”

    “相公请便。”陈恪与他遥碰一杯,一饮而尽后,文彦博便匆匆去了。

    正主走了,陈恪和众宾客反倒放松下来,席间的气氛终于融洽起来。龙昌期频频举杯,诸位士大夫频频敬客,陈恪十分豪爽的一杯杯应下,又向主人们频频回敬致谢,一时间其乐融融,天籁祥和,真叫一个香醉忘忧。

    大抵到了黄昏,酒会结束时,歌舞家妓,列行送客,宾主相携,依依惜别。

    陈恪的马车驶过来,龙昌期拉着他的手,满脸苦涩道:“仲方对不起,这下却让你难堪了,须知我本意……”

    “老先生的好意,晚生感激不尽。”陈恪笑道:“再说能与文相公喝杯酒,我已经心满意足了,不能再要求更多。”只是他的笑,落在众人眼里,似乎蕴满了苦涩。

    “仲方多留些时日,老夫再安排一下。”龙昌期诚挚道。

    “晚生身负皇命,不敢久留,明日一早便要启程。”

    “这样啊……”龙昌期一脸失望之情:“那只能等下次了。”

    “嗯,下次吧。”陈恪深深一握龙昌期的手道:“老先生保重!”

    ~~~~~~~~~~~~~~~~~~~~~

    翌日一早,陈恪离洛返京,不出学生们所料,又是悄悄的上路,送行的欠奉……不少人不禁暗叹,唉,老师这是怎么混的?也忒惨了点吧。

    陈恪一路上心情却极好,快马加鞭,纵意驰骋,两日便返回了京城。

    次日上朝,陈恪起得有些晚,等赶到待漏院,官员们已经基本都到了。

    他进去时,官员们正凑在一起说长道短,什么‘热脸贴了冷屁股’、‘现在想临时抱佛脚了,也不想想,当初是谁害得人家这么惨。’‘就算不计前嫌,那样的聪明人,也不可能给他们陪葬。’

    但一察觉他进来,话题马上变为‘今天天气真不错’,‘是啊,回去得把被子晒晒……’浑然忘了外面天阴的快要滴下水来。

    陈恪若无其事的进来,吃了两口二米粥,便响起了上朝的钟声。

    列班上朝复旨,官家温言夸奖了一番,命有司议赏,便让陈恪退下了。

    许是因为西夏和交趾都消停了,黄河也修好了,君臣们很是轻松。没多会儿,早朝就散了。

    出了宣德门,陈恪走到自己的马车边,刚要上去,便见郏亶凑上来,笑道:“搭个顺风车。”

    “我这车可不稳当。”陈恪笑道。

    “颠断肠子我也认了。”郏亶说着,钻到车上去。

    陈恪摇摇头,心下却有些感动。当下的形势下,还敢上自己车的,那是真死党。

    坐上车来,郏亶脸上再没一丝笑意,写满愤怒道:“你知道那帮混账,早先在说什么?”

    “大抵是在说我的是非吧。”陈恪笑笑道:“否则我一进来,他们干嘛跟被掐着脖子的鹅似的?”

    “你倒是明白。”郏亶看着他道:“他们说你病急乱投医,在洛阳找邵雍算命,还想通过龙昌期,跟文彦博搭上线,结果热……讨了个没趣。”

    “消息倒是满灵通的。”陈恪有些意外道:“竟然比我还早到汴京一步。”

    “你的一举一动,早被盯得死死的了。”郏亶叹口气道:“哥,真如他们所说么?”

    “他们说是就是吧。”陈恪笑笑道:“能让大家一乐,我也算没白跑一趟。”

    “哥,你还没发现……”郏亶满面忧色道:“人心,彻底在那边了。”

    “你小子,专心搞你的水利吧,”陈恪笑骂一声道:“别整天咸吃萝卜淡操心。”

    “我是跟你一条道走到黑了。”郏亶又叹口气道:“可不是所有同年,都打算在一棵树上吊死,你得安下人心啊。”

    “你用过筛子筛粮食么?”陈恪却淡淡道:“你要是不震动,就筛不出沙子。所以多震震有好处啊。”

    “你到现在还有信心?”郏亶的注意力,却在他说这话时的自信上。

    “没信心我折腾啥?”陈恪白他一眼道:“莫非你真以为我是垂死挣扎。”

    “可是你也看到了,绝大多数大臣,都不站在咱们这边。”连郏亶这样对朝局很不敏感的技术性官员,都感到害怕了,可见事态之严重。

    “没什么大不了的。”陈恪笑道:“教你一个不能外传的理论,这世上,永远是半成的菁英,半成的败类,剩下的九成,是没主见的大多数。”

    “什么意思?”郏亶瞪大眼,这完全有悖于他所学的圣人之言。

    “意思是,不要被眼前的群情吓住。很多时候人心比黄金还珍贵,它又是最不值钱的。因为大多数人,都不过是见风使舵、随波逐流罢了。”陈恪淡淡道:“所以决定胜负的,还是站在顶端的极少数,胜者赢得一切,自然也包括人心。”

    “这,这是帝王术么?”郏亶竟被惊出一身冷汗。

    “呵呵……”陈恪不置可否的笑笑,其实这是苏联人的理论。

    “好像很厉害的样子……”郏亶想了想,挠挠头道:“算了,我果然不是这块料,还是搞我的水利去吧。”说着脸色一变道:“差点忘了正事儿,二股河要出大问题了!”

    “不会吧,”陈恪张大嘴道:“花了那么多钱,才刚修好……”

    “多方面原因造成的。”郏亶皱眉道:“一个是河堤设计时,采用了‘束水冲沙’的思路,因此河道偏窄。今春雨水多,水量又比往年大。另一个是,冬至后仍然赶工,结果开春化冻后,大堤上到处是裂纹,最宽的地方,能伸进拳头去。这些原因凑在一起,让河堤在桃花汛时,就险象环生。夏汛一旦到来,后果不堪想象……”

    听说这么严重,陈恪也惊呆了,瞪着他道:“你怎么不早说?”

    “当时也看不出啥毛病来。得出了问题,才能找到原因。”郏亶苦着脸道。

    “事后诸葛!”陈恪骂道:“你上报了吗?”

    “还没有。”郏亶道:“我刚巡视完河堤回来,报告还没写完呢。”说着试探的问道:“你不会想瞒下吧?”

    “我跟你有仇啊?”陈恪啐一口道:“汛情如军情,赶紧上报!”

    “知道了。”郏亶点点头。

    “还能不能补救?”沉思一会儿,陈恪问道。

    “尽人事听天命。”郏亶苦涩道:“老天爷要是看在春天下雨太多的份上,能夏天少下点,就还有救。”

    “嗯。”陈恪点点头。

    这时候马车停了,陈恪问道:“我走丈人家,你去不?”

    “不去不去。”郏亶掀开车帘,见是苏府,大摇其头道:“我是真怕苏老伯,还是回去写我的报告吧。”

    “把郏大人送回去。”陈恪吩咐一声,便进了苏府的大门。

    进这个门,陈恪真有些挠头,因为他的岳父大人愈发奇葩了。不过想想自己只需忍耐一时,苏家兄弟却要整日忍受,他的心态顿时好了很多。

    话说,从嘉佑四年,兄弟俩服阕返京,到现在已经快两年了,苏家兄弟竟然一直待在京里,并未出来当官。

    倒不是朝廷把他俩忘了,事实上,两人一回京,陈恪就给他们打点好了,苏轼被放为福昌县主簿,苏辙被任命为渑池县主簿。官不大,却是有实权的,比起当初先见习三年的同年来,已经很是幸福了。

    接到任命,兄弟二人倒没什么,准备收拾收拾上任去。苏老泉却不乐意了。他嫌主簿的官太小,不知何年何月,儿子才能飞黄腾达……其实主要是让陈恪比的,老苏总觉着自己的儿子,要比女婿优秀。岂能女婿都当上学士了,儿子才干主簿?

    于是他让二苏均辞不赴任,以各种理由赖在在京城。因为他从富相公那里,得到确切消息——朝廷很可能在一两年内,举行制科考试。

    这个制科考试,又叫大科,可比科举分量重多了。要是儿子们能考出个好名次来,日后定然平步青云!

    这叫磨刀不误砍柴工。

    ---------------------------分割-----------------------

    明天争取继续多写,前阵子不出活,都要羞愧死了……

第三五六章 制科考试(中)

    陈恪一位夫人的先人,那位狂儒柳开,当年为了出名。把自己往日所作一千多篇文章,装了满满一车,应举考试的时候,便自己推着车进考场,搞得大家都很错愕。但无论如何,柳开打那之后就出名了,可谓深谙营销之道。

    谁知道另一位夫人的娘家,也是此中高手。为了改变儿子以往浪荡不羁的才子形象,使他像陈恪那样,向国士转型,苏洵不许苏轼再把精华浪费在花街柳巷中。自己也以身体不好告了假,在家里日夜督促,逼他摇动如椽巨笔,连写二十五篇《进策》,二十五篇《进论》,一共五十篇策论公诸于众。

    这五十篇策论陈恪都看过了,内容是相当全面,从整顿官员,财政大计,安抚百姓,户口管理,税收政策,社会治安,直到强化军事,面面俱到……简直是生而知之、全知全能的五百年、哦不,八百年才出一个的天才。

    上一个么,是诸葛亮……

    大体而言,苏轼的五十篇策论,反复讲的是同一件事——天下虽安,实则到处都存在隐患,一旦出事就有大危险!

    所以这个鸟世道,不改革肯定是不行了,希望官家能‘奋其刚健之威’,则‘智者愿效其谋,勇者乐致其死’,只要上下一心,则天下大事‘纵横颠倒无所施而不可’。

    当然除了喊口号之外,苏轼也有具体的主张,那就是重拾儒家以德治国的仁爱精神。他虽然承认当下种种隐患,有‘立法之弊’,但更强调乃‘任人之失’,所谓‘失在于任人,而非法制之罪也’,他主张‘法者,末也’,坚持‘礼者,本也’,也就是以礼乐治国,以德治国。

    同时他坚决反对那些要变更法度的‘腐儒小生’,抨击他们是在‘惑乱世主’!

    他打比方说,国家好比一个早期病人,目前‘言语,饮食,起居,动作,固无异于常人’,看不出什么病症。遇到这种情况,庸医则无知无觉,但如果让扁鹊仓公看到,就会‘望之而惊也’。

    所以国家只要使贤者在位,用人不疑,‘尽其才而责其成功’,就可以未雨绸缪,在病症早期便为国家调理康健。若是贸然用‘变法’之虎狼药的话,只会导致‘天下益不可治’,甚至‘乱象立生’。

    所以他要阐述的观点就是:只要用人得当,就不需要变法!

    那么用什么样的人呢?当然是我这样的高人了……当然这是潜台词。

    虽然千年以后,大家都能明白,苏轼所主张的‘人治’,根本解决不了国家的痼疾。但在这个时代,他的主张还是很有市场的。

    因为变革的呼声虽然成为主流,但对于如何变革,各方都有不同的看法,激进的高呼变法,保守派却不想破坏祖宗成法,希望通过君臣的觉悟和能力,在原本的框架内,解决国家面临的危机。

    所以苏轼的文章,极对那些老成之臣的胃口的。

    加上他的文采实在太高,几篇争论写得浩然雄浑、酣畅淋漓。据说欧阳修当时正发烧,读苏轼这几篇策论时,痛痛快快出了一身大汗,看完后竟然退烧了。

    欧阳修也差不多就是这么个见识……

    还有富弼、韩琦、包拯等名臣,看了苏轼的文章后都赞不绝口,认为他是位不出世的奇才。三苏之名本就天下皆知,现在人家又铺天盖地展开宣传,造成的轰动效果,自然远超过当年的柳开。

    终于,在制举举行前夕,苏轼的大名‘霆轰风飞,震伏天下’,就连卖菜的大妈都知道这么一号了。

    不过让陈恪抛去感情因素评论,苏轼的文章固然气势雄浑,不愧未来文豪之名,但内容上,不过拾古人牙慧罢了,可以说是空话连篇。这很正常,毕竟苏轼到目前为止,没接触过任何国政大略,甚至连民间疾苦、府县庶务都不了解。形而上的指点下江山倒也无伤大雅,一旦形而下的具体言之,只能空泛无物了。

    苏大舅子经常挂在嘴上的便是‘笔头千字,胸中万卷,致君尧舜,此事何难?’初出茅庐、未遇挫折的士大夫,都是这个操行……

    ~~~~~~~~~~~~~~~~~~~~~~~~~~~

    不过无论如何,在苏洵的苦心造势下,苏轼在接下来的大科中,应该是十拿九稳了。

    眼看考试在即,陈恪当然要过来关心一下。

    对于他的遭遇苏家兄弟自然有所耳闻,但也帮不上什么忙,只能温言安慰而已。

    “不说我的事了。”陈恪笑这对苏轼道:“后日就要考试了,怎么看你一点都不紧张?”

    “唉。”苏洵不在家,苏轼才敢苦笑道:“管他的呢,一想到考完之后,终于可以外放,我就浑身轻松。”

    “呵呵,哥哥被父亲管教的惨了。”苏辙抿嘴笑道:“那好些策论,都是爹爹先说个主旨,然后逼着他做出来的,哥哥对此怏怏不乐。”

    “真想跟子由换一换。”苏轼郁闷道:“有我在前面顶着,他就轻松多了。”

    “说起来,”陈恪看看苏辙道:“子瞻我不担心,倒是子由你,有没有信心?”

    “我的文章比起哥哥来算不得出色,”苏辙轻声道:“寻思着要想得中的话,只能搏一下了。”

    “怎么搏?”陈恪问道。

    “既然应的是极言直谏科,”苏辙压低声音道:“我想不妨就极谏一次。”

    “莫非你想拿官家开刀?”陈恪心中一动道。

    “你怎知……”苏辙先是一惊,旋即了然道:“什么都瞒不过你。”

    “嘿嘿,”陈恪笑道:“我还不知道你苏子由?”

    小苏是个奇特的人,说实话,在他的天才哥哥身边,安静的苏辙总容易让人忽略。但要是论到政治才能,小苏却要远胜于乃兄。他清宁安静,不浮不躁,具备非常高的政治素养,心性极其坚忍,并且能让人忽视他。

    但在需要发力的时候,苏辙也会毫不犹豫,显出他野心勃勃的一面。但苏辙并不冲动,因为他很清楚。就算不能如愿以偿,但以宋朝百年来不杀士人的规矩,谅必也不会有性命之忧,这场赌博应是有惊无险的。

    “怎样,你觉着可行么?”苏辙紧紧着陈恪,沉声道:“我是真想能帮你一把,只是不要帮了倒忙的好。”

    “嗯……”陈恪寻思片刻,重重点头道:“无妨!”

    “那就好,那就好。”苏辙松了口气道:“对了,四郎、端平、章子厚、王子纯、吕吉甫他们也要参加。”

    “我知道,”陈恪点点头,笑道:“我还听说,吉甫最近很是活跃呢。”

    “传闻这科最有希望的,就是吉甫和我哥哥了。”

    “吕吉甫这家伙,不纯。”苏轼有些不屑道:“他进得京师后,便往庆陵郡王府上钻,也不和我们来往了,怕是要另攀高枝。”

    “良禽择木而栖,这无可厚非。”陈恪不在意的笑道:“吉甫自有选择之权。”

    因为两人即将考试,陈恪说了会儿话,便告辞回去了。

    ~~~~~~~~~~~~~~~~~~~~~~~~~~~~~~~

    三天后,制科考试开始了。制科是本朝最高级别的考试,名义上不限身份,任何人都可以参加,以体现天子之唯才、唯贤是举。然而想要站在崇政殿上,接受天子亲试,绝对难于上青天。

    前提是,你必须得到两名以上的朝廷重臣举荐,才有资格报名参加。之后还要过三关——首先向两制,即掌内制、外制的翰林学士、知制诰,呈送平时所作策、论共五十首,由两制选取词理俱优者参加阁试……这也是苏洵逼着苏轼临时抱佛脚的原因,谁让这小子平时光顾着给花魁们填词作曲,手里一点存活都没有呢。

    两制这一关过去后,接着是秘阁试六论;最后才能参加皇帝的御试。

    这下大家明白,为啥两宋三百年,就二十多个考中制科的了吧?实在是太难了。

    但惟其如此,才见其珍稀。能考中制科,是每一名官员的梦想……非进士的文章做得再好,也甭想通过两制那一关。所以制科号称是‘唯才是举’,实则早变成进士们的禁脔了。

    到截止日为止,两制共计收到三百多人的策论,也就是一千五百份。现下的翰林学士承旨是刘敞,知制诰乃王安石,两人加班加点,用了五天时间,从中择选出五十名文辞优异者,进入下一环节的秘阁试。

    公布时,陈恪发现宋端平、王韶、曾布、郏亶等人都榜上无名……可见其残酷。

    当然也没有他的名字,不过倒不是他的文章入不了两制的法眼,而是他被任命为直秘阁,作为参知政事王珪、欧阳修等人的副手,同知秘阁考试……

    ------------------------------分割--------------------------

    再写一章吧。

第三五六章 制科考试(下)

    陈恪的任命十分突然,是在秘阁考试的前一天,他因退西夏之功,晋升为正五品朝奉大夫、直秘阁,仍判皇家武学院事。

    这道任命一下,满朝皆惊,因为从此以后,陈恪便可以参与军机要务,且办的越来越红火的武学院,还依然在他的手中。

    不是说陈恪要被闲置冷藏了么?如果这算是闲置冷藏,那九成以上的官员,岂不都成了垃圾?

    不过很快,大家的注意力就被引开,因为马上又有一系列重量级的任命下来——为加强边防,参知政事宋庠出守麟州,知开封府欧阳修为参知政事。枢密副使孙汴出知大名府事,原知大名府事李昭亮因年迈致仕,三司使包拯转任枢密副使。

    这一串重要的任命,早不下晚不下,偏偏赶在制科考试当日下,显然官家是希望减少关注也减少阻力。因为这次离京的两名重臣,都是赵宗实的坚定支持者,李昭亮据传也已经和他穿一条裤子了。而新入中枢的欧阳修和包拯,则与陈恪关系匪浅,向来跟赵宗实尿不到一壶。

    再联想到传闻赵宗绩一旦返京便会封王,让人很难不得出,官家在打压赵宗实,扶植赵宗绩一伙的结论。

    可这是为什么呢?明明科举考试时,还让庆陵郡王当殿试的总裁官,一副要培养他接位的架势。怎么殿试一过,就开始对他釜底抽薪了呢?

    不光是朝臣们不明白,赵宗实也一样糊涂着呢。

    得知这几条任命后,他呆坐了一盏茶,方问自己的谋士孟阳道:“这是何意?”

    “殿下,你是不是什么地方得罪官家了?”孟阳试探着问道。

    “没有啊。”赵宗实有些烦躁道:“每日晨昏请安,循规蹈矩,连喘气都不敢大声。”

    “那就怪了。”赵宗祐咋舌道:“官家怎么会这么做呢?没道理啊。莫非真是为了加强边防?”

    “不可能。”孟阳断然摇头道:“孙汴和宋庠是我们的人。欧阳修和包拯,都是出了名的又臭又硬,且向来不卖殿下的账。中枢两进两出,我们现在竟处在劣势了。”

    “不会吧?”赵宗祐惊讶道。

    “事实如此。”孟阳叹口气道:“现在两府八公,我们这边有韩相公和王枢相,还有吴奎吴副枢三人。其余五人,竟然全不是我们这边的了……”

    “可也不是赵宗绩那小子的人吧?”赵宗祐不服道。

    “怎么说呢?似非而是。”孟阳满嘴苦涩道:“这五人的名声都很好,似乎是不偏不倚、唯皇命是从之臣。但他们不可能没有偏向……欧阳修乃陈恪的老师,王珪是陈恪的同乡,曾公亮是陈恪武学改革的鉴定支持者。包拯素来欣赏陈恪和赵宗绩,曾经多次为他们说话……富弼这根老油条,不会轻易表态,但一旦官家有所倾向,他也会做个顺水人情的。”

    “所以我们是三比四,乃至三比五么?”赵宗祐惊呆了。不是说大局已定了么,怎么转眼就翻过来了?

    “有这个危险。”孟阳阴着脸道:“所以我们得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竟让官家下此狠手!”

    “那个……”赵宗实终于说实话道:“会不会我在殿试通关节的事儿,被发现了?”

    “啊?”孟阳和赵宗祐同时瞪大眼道:“你不是说,坚决不接受任何请托么?”

    “唉……”赵宗实郁闷道:“说是一回事,做起来可就难了。大家之所以捧我,无非就是因为我仁义,将来跟着我有好处。我琢磨着殿试只是排个名次,又不黜落,何况推脱不掉的人也不多,就那么十来个,把他们的名次往前挪挪,不过举手之劳,无伤大雅,何必去惹得他们怨念呢?”

    “这话倒也没错。”孟阳道:“是不是走漏了什么风声,被人拿住把柄了?”

    “不可能。”赵宗实摇头道:“这种事一旦泄露出去,那几家子弟这辈子就算毁了,谁家敢泄露分毫?”

    “如果官家真察觉到什么,直接把他们打落三甲,或者寻个由头让他们下第,都是可以的。”孟阳缓缓道:“放榜之后,他们都名列前茅,可见应该没有走漏风声。”

    “那就怪了……”赵宗祐摸不着头道:“莫非官家就是想整我们?”

    “为什么整我?”赵宗实恼火道:“我还得怎么做他才满意?”他的王府可以说是家徒四壁,宫女内侍的数量,只有规制的三分之一。每日饮食绝少荤腥、即使正餐也不过三菜一汤,四季衣裳不过六套,换干洗湿,从无多余。

    他的府里不养歌姬,甚至没有妾室,他没有任何不良嗜好,唯爱读书,大半的俸禄都变成了书籍。

    自从奉命在西府协理政务后,他每日里阅看公文上千件,夜以继日,从无纰漏……让枢密院的官员又羞又愧,工作效率竟然提高了一倍。

    这一桩桩美谈的背后,是他对自己残酷的压榨。堂堂大宋王爷如此自虐,所图自然只有一件事。努力一旦遭到无视,难免生出各种郁闷愤恨……

    “殿下息怒,先问问韩相公的意思吧。”孟阳赶忙安慰道:“说不定另有深意呢。”

    “嗯……”赵宗实吐出长长一口浊气。

    ~~~~~~~~~~~~~~~~~~~~~~~

    有人生气就有人高兴。得知欧阳修和包拯入中枢,陈恪也得以参与军机后,王雱按捺不住兴奋之情,罕见的来到陈恪府上。

    “现在看来,”他那张俊秀阴柔的脸上,写满了快意道:“你的担心是多余的吧!”

    “呵呵……”陈恪笑笑,不置可否。

    其实不怪赵宗实他们摸不着头脑,因为这本就是一次陷害。王雱无从知道赵宗实为一些关系户通了关节,这都无所谓,栽赃可不管你干没干过。

    王雱的方法简单到令人咋舌,其心机之深,却又令人毛骨悚然。

    他本身就是国子监生,加之手里有新学党人做眼线,自然对今科呼声最高的王俊民了若指掌。他知道对方与韩相公的公子关系匪浅,曾在韩琦老家读书,并对其执弟子礼。

    能得到韩琦的看重,王俊民本身的学识人才,自然出类拔萃。大家都把他看成是第二个刘几……也就是后来的刘辉,认为他是夺魁的不二人选。

    王雱和章惇关系很好,从那里知道,刘辉当年中状元,很大原因是他乃赵宗实看重的人。

    现在王俊民是韩相公看重的人,又众望所归,中状元似乎是水到渠成了。

    王雱由此判断。既然王俊民中了状元也无可非议,那韩相公断不会让状元旁落的。

    如此顺理成章的一件事,却被王雱看到了机会。那就是内外信息的不对称。

    官家虽然在汴京城生活了一辈子,但实则目不能亲见、耳不能亲闻,所知一切都来自于左右。大臣和内侍们告诉他什么,他就知道什么,不告诉他的,他便不知道。

    当然赵祯知道兼听则明,向来保持多方消息畅通,相互印证,以免被大臣蒙骗。但他近年来身体精力大不如前,军国大事便让他身心俱疲,早已不关注那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王雱从李宪那里打听到,诸如王俊民呼声最高之事,在科举之前官家竟毫无所闻。一条计策便浮上心头,他让李宪在开考后,将此事禀报官家。但只说‘王俊民为状元’六个字,其余的一概不说。

    赵祯不了解前因,猛然听说殿试还未开始,状元便已经被预定了,自然会恼火的认为,自己的抡才大典,被考官们变成了讨好大臣、谋取私利的盛宴?

    如果换成别的皇帝,可能登时爆发雷霆之怒,下令彻查此事。然而赵祯性情阴柔,且心机深沉,短暂的愤怒后,他想的是利用这个机会,好好看看这帮人的嘴脸。

    于是他破天荒的任命赵宗实为殿试总裁官。这个被认为是有特殊意义的任命,其实是赵祯对赵宗实的重要考验——看看自己疾言厉色的谆谆教导,在他那里到底还有没有,哪怕一点用处。看看他有没有胆量对大臣们说不!

    王雱算准了,只要王俊民最后真是状元,赵宗实这伙人就黄泥巴掉到裤裆里,说也说不清了。就算不是,那也搅黄了对方的状元梦,所以怎么都不亏。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虽然赵宗实被蒙在鼓里,但他也曾有开脱的机会。就是当时杨乐道和王安石之争……杨乐道十分熟悉王俊民的文章,将之定位状元。但王安石对其不感冒,坚持要另选一位。

    谁都知道,王安石是个没有私心的人,而且学识远胜杨乐道,他的选择自然更公正。

    如果赵宗实选择支持王安石,哪怕保持中立,最后的状元都不会是王俊民。

    可惜,赵宗实只知道,杨乐道是韩琦选定的人,自然要无条件支持他……

    结果,就掉入王雱挖的坑里了……

    -------------------------------分割-----------------------

    抱歉抱歉,还不算晚吧。

第三五七章 暗战(上)

    王雱这一手,算得上十分漂亮。此计除了李宪之外,再无任何人参与,已经把露馅危险降到最低了。

    然而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还是没有瞒过远在洛阳的文彦博。陈恪一开始,以为是王雱身边有文彦博的细作,但是再细想王雱为人缜密,断不会让身边人知道此事的。而且文彦博也不大可能,在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人身边埋下眼线。

    眼线应该还是在皇帝身边。

    而文彦博会做的事情,恐怕韩琦也会做,是以既然文某人能侦知,韩相公就没道理不知道……

    当陈恪将这件事告诉王雱,惊得他半天说不出话来。

    陈恪也不说‘当初我就劝你,这样不行’之类的屁话,而是冷静道:“好在你也没有把柄,落在他们手里,不担心他们会在官家面前嚼舌根。所以这一局,还是我们赢了,而且完胜。”

    “嗯……”王雱缓缓点头,叹气道:“可韩相公知道了……”

    “已经到了这一步,被他们知道了也不怕。难道他们会因为我们规规矩矩,就也对我们规规矩矩?”

    “也是,中枢两进两出,他们肯定惊呆了。”王雱的神色这才好转,点点头道:“一旦缓过神来,必然要凶猛反扑。”

    “是啊。”陈恪面色凝重道:“官家承诺,今年会定下太子。下一步,必然不死不休了。”

    “谁怕谁,”王雱的脸上,浮现出惯有的傲气道:“如今我们早已不是吴下阿蒙!”

    “呵呵……”陈恪也笑起来,但心情绝不轻松,他实在不知道,这支由新学党、在野派和嘉佑学社联合起来的杂牌军,到底能不能和赵宗实的正规军对抗。

    ~~~~~~~~~~~~~~~~~~~~~

    激烈的斗争不知何时开始,秘阁考试却迫在眉睫了。

    秘阁试六论是制科试最关键的环节,关系到能否参加最后的崇政殿御试,同时也是制科考试中最难的一环。首先,阁试六论的出题范围极其广泛,以九经、兼经、正史为主,旁及武经七书、《国语》及诸子。正文之外,群经亦兼取注疏。

    这不仅要求应试者知识面极其广泛,而且对这些知识要烂熟于胸;还要求应试者文理俱佳,才有可能过关。是以时人都以秘阁六论为最难,把阁试称为‘过阁’。阁试之烦、难,正是中式者凤毛麟角的原因所在。

    为了应付这漫无范围、又无所不问的烦难阁试,苏轼兄弟才会授官未赴,专心准备。

    考试前一日,六名考官各出一题。陈恪虽为同考官,但这种级别的考试,考官的阵容吓死人,还轮不到他出题。

    参知政事欧阳修所出论题为《王者不治夷狄》,出自《春秋公羊传》何休注;

    参知政事王珪所出论题为《既醉备万福》,出自《诗经.大雅.生民》郑玄笺;

    枢密副使吴奎所出论题为,《礼义信足以成德》,出自《论语.子路篇》包咸注;

    龙图阁直学士杨畋所出论题为《形势不如德》,出自《史记.吴起列传》;

    权御史中丞王畴,所出论题为《礼以养人为本》,出自《汉书.礼乐志》;

    知制诰王安石所出论题为,《刘愷丁鸿孰贤》,出自《后汉书.丁鸿传》及《后汉书.刘愷传》。

    六题中,三经三史,三正文三注疏。且要求极严格,应试者必须指出论题的出处,并全部引用论题的上下文,这样才能称为‘通’。不知论题出处者不得为‘通’;知道出处而不全引上下文者,也不得为‘通’,只能为‘粗’。应试者所作六论,须皆在三千字以上,所以最少一万八千字,且要于一天一夜内完成。

    五十名应试者,虽然最后都能完成,但其中多有求快而草草者。

    收集起卷来,书吏糊名誊录,然后转到陈恪手中……因为就他一位初考官,所有卷子都要过他的手,选出六论四通以上者,呈给六位考官而已。然后由六位考官来评定等级,将四通以上者分为五等,第四等又分上下,按惯例一、二等不设,第三等为优,第四等上以上才有资格参加御试。

    按说陈恪没什么权力,因为‘通’、‘粗’、和‘不通’都是明摆着的,他要是弄错了,被御史弹劾还是轻的,辛辛苦苦竖立起来的大儒形象,也将毁于一旦,是以容不得半分闪失。

    但这不意味着他无法影响录取。事实上,陈恪采取了一种巧妙的战术,最终使他想保的人都顺利过关。

    陈恪想保的,自然是他嘉佑学社的同年,他也很熟悉这些人的文章,因此虽然没通关节,但他还是能认出,几位同年的卷子。

    其中,二苏和曾巩他并不担心,唐宋八大家的文章过不了阁,那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了。

    他想保的是四郎、林希和吕惠卿。

    他采取的是迂回战术,先将二苏及曾巩的卷子压在最后。把几份‘文章草草’的试卷放在最上面,再把四郎的卷子放在中间,下面再放几分‘草草’的试卷。这样六位考官先一份份的淘汰前面的试卷,待看到四郎比较工整的文章后,觉着写的还算不错,因为已经淘汰了很多,加之后面的好像也不堪入目,四郎被取中的几率自然大增。

    林希和吕惠卿的也如法炮制,因为优秀的卷子,如二苏和曾巩的都被压在最后了,所以被陈恪凸显出来的三人,都不出意外的‘过阁’了。待看到最后几份卷子时,考官们纵使感叹这几位的水平之高,却也不会再改变原先的结果了。

    因为这是六人联合阅卷,谁要推翻先前的结果,就等于否定其他五人的眼光,这种得罪人的事儿,连王安石也不会干。

    最后结果出来,一共过阁十五人,其中就有四郎、林希和吕惠卿,自然二苏和曾巩也不会被埋没。除了他们六个外,还有邓绾。过阁者中半数都出自嘉佑学社,自此嘉佑学社大名再次响彻朝野。

    ~~~~~~~~~~~~~~~~~~~~~~~~

    隔一日便是崇政殿的御试,当天一早,由官家亲自主持并出策题一道。这次赵祯似乎很想说点什么,一道策题足足用了几百字。其中绝大多数篇幅,都是他对这个国家弊端的观察:

    ‘朕自继大统以来……德有所未至,教有所未孚,阙政尚多,和气或寡。田野虽辟,民多无聊。边境虽安,兵不得撤。利入已浚,浮费弥广。军冗而未练,官冗而未澄。庠序比兴,礼乐未具;户罕可封之俗,士忽胥让之节……在位者不以教化为心,治民者多以文法为拘。禁防繁多,民不知避。叙法宽滥,吏不知惧。累系者众,愁叹者多。仍岁以来,灾异数见……”

    几乎把大宋之弊说了个遍,如果换个场合写出来,简直就是一篇罪己诏。

    然后才要求‘子大夫其悉意以陈,毋悼后害。’

    这简直就是自虐。

    敬录策题的详定官司马光,听得是满头大汗,录完后却不敢领命道:“陛下三思,这篇策题放出之后,必将天下大哗啊!”

    “难道有什么干碍?”赵祯似笑非笑道。

    “是有干碍的。”司马光要比初伴帝侧时,放开了许多,沉声道:“圣人云,天下无不是的父母,推而广之,也无不是的君王。千错万错,都是为臣者的错。陛下乃大宋之君,为君者不能有错,否则人心不稳,邪念兴焉!”

    “君实,你太书生气了。”赵祯和司马光的关系,显然愈来愈亲密,竟以表字相称道:“这些天下的弊端就在那里,就算不让人说,难道我这个四十年的皇帝,能脱得了干系?若不借此机会说上一说,还让天下人以为我赵祯掩耳盗铃、昏聩若斯呢……”

    说着淡淡一笑道:“没听俗语说‘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英雄’?寡人就要刮一刮疾风,荡一荡船板,好为我大宋寻出几株劲草,识到几位英雄!”

    “陛下,你既然都知道,何不大振天威,痛加整饬?”司马光已经深深认识到,这位看起来绵软无力的皇帝,实际是有大智慧的。

    赵祯愣了半晌,方垂下头叹道:“寡人两度险死还生,身子已经大不如前,上朝听大臣奏事,时候略长些,就头晕手颤,观瞻不雅。寡人若是亲自动手整饬……设如中途身体有变,将来连新君也难以为继。寡人能做到的,就是为新君打好底子、扫平障碍。君实你明白了么?”

    这些话披肝沥胆,句句痛心疾首。司马光不禁潸然泪下,啜泣道:“臣明白了,都明白了……”

    “所以寡人得让英雄们起心思,不然他们藏着掖着,我如何能动手?”赵祯那向来柔和的双眼,此刻罕见的透出寒光:“你看这次御试之后,还不知有多少好戏上演呢!”

    虽然已是四月天,司马光还是感到一阵透体深寒……

第三五七章 暗战(中)

    ‘制科御试策’规定字数在三千字以上,天黑前完成。

    如此宽泛的策题,比论题难答太难,好在只有一道,怎么都能答完。

    天黑时收上卷子,虽然只有十五份,依然要弥封卷号,进行誉录。然后由初考官、详定官两次阅卷排出名次,进呈官家御览。

    “今科可有贤才位列三等?”赵祯微笑问道。倒不是说他瞧不起自己的士大夫,而是一二等本就虚设不授,三等便是最高的等级。而且朝廷规定‘制科入第三等,与进士第一,除大理评事,签书两使幕职官’,即是说,制科第三等,等于进士科的状元。而且开国到现在,只有一个吴育入第三等,别无他人,所以比三年一个状元还稀罕。

    “恭喜陛下,”司马光恭声道:“今科所获颇丰,四等以上者凡六人,其中‘臣’、‘毡’两号所对策,辞理俱高,绝出伦辈,拟并为第三等。”‘臣’、‘毡’是糊名誊录后的试卷代号。

    “哦。”听说有两个第三等,赵祯顿感兴趣道:“寡人看看。”

    “是。”司马光便将两份‘拟为三等’的策论呈上。

    赵祯先拿起上面一份,眯眼阅看起来:

    ‘臣谨对曰:臣闻天下无事,则公卿之言轻于鸿毛;天下有事,则匹夫之言重于泰山。非智有所不能,而明有所不察,缓急之势异也……”

    赵祯但觉此文浑然天成,蔚为大观,字里行间蕴藏着无穷无尽的才气与活力,更可贵的是,其作者将赤子之心,毫无挢揉造作的展现在自己面前。

    ‘天以日运,故健,日月以日行,故明;水以日流,故不竭;人之四肢以日动,故无疾;器以日用,故不蠹;天下者,大物也,久置而不用,则委靡废放,日趋于弊而已矣。’赵祯一边大声诵读一边赞道:“此人文章,堪比韩柳了。”。

    当读到‘天下者,非君有也,天下使君主之耳’时,左右无不变色,赵祯却难得的放声大笑道:“敢言却有过之!”

    读罢掩卷叹道:“大宋有其子,何其幸哉,可置于二等!”

    “陛下三思,二等向来虚设,此生哪怕天纵之才,也不应破例。”司马光轻声道:“莫忘了陈仲方的前车可鉴,他可不一定有陈仲方的能耐……”

    陈恪这些年遭受了多少不公正的对待?银台司收到弹劾他的奏章,能堆满一间屋子。尽管有官家的袒护,但若非他屡立大功,为人又警觉敏锐,只怕十个陈恪也被轰成渣了。

    赵祯想一想,也觉着不能捧杀。便不再坚持了:“那就三等吧。”说着又去取后一份。

    “陛下容禀。”司马光额头微微见汗道:“这第二份的言辞,有些过于耿直,陛下要有些准备……”

    “哈哈……”赵祯不在意的笑道:“寡人开这一科叫做‘极言直谏科’,不耿直算什么极谏?”说着一指上一份道:“寡人连‘天下者,非君有也,天下使君主之耳’这种话都听得,还有什么接受不了呢?”

    “是。”司马光这才心下稍安。

    赵祯将那份‘毡’字号卷子缓缓打开,便见一篇惊心动魄的奇文展现在眼前:

    ‘臣谨对曰……臣性狂愚,不识忌讳……陛下策臣曰:‘朕承祖宗之大统,先帝之休烈,深惟寡昧,未烛于理。’此陛下忧惧之言也。然臣以为陛下未有忧惧之诚耳。’

    陛下既然让微臣直言极谏,那么大实话不中听,有犯忌讳的地方,请陛下担待着点。你说你对国事担忧,我觉着你不是真的担忧!

    ‘往者宝元、庆历之间,西羌作难,陛下昼不安坐,夜不安席。当此之时,天下皆谓陛下忧惧小心如周文王。然而,自西方解兵,陛下弃置忧惧之心而不复思者,二十年矣。’

    当年李元昊闹腾那会儿,你吓得白天坐不住,晚上睡不着。那时候你才是真担心,真忧虑。但庆历议和之后,和西夏不打仗了,你就好了伤疤忘了疼,混了二十年日子。

    ‘今陛下无事则不忧,有事则大惧。臣以为陛下失所忧矣。’你没事儿就没心没肺,有了事儿就吓成一团,所以我说,你根本就不是真的担忧。

    接着,作者又指责皇帝沉溺声色之乐,一连列举了历史上六个致乱之君以为戒,并说:‘此六帝王者,皆以天下治安,朝夕不戒,沉湎于酒,荒耽于色,晚朝早罢,早寝晏起,大臣不得尽言,小臣不得极谏。左右前后惟妇人是侍,法度正直之言不留于心,而惟妇言是听。’

    他说我觉着你的所作所为,与这些致乱之君相似:‘陛下自近岁以来,宫中贵姬至以千数,歌舞饮酒,欢乐失节,坐朝不闻咨谟,便殿无所顾问。’你这个淫乐无节制的酒色之徒,搞得上朝无精打采,理政心不在焉!

    老大你不要以为搞几个女人不影响国家大事,现在‘海内穷困,生民怨苦’,要是胡搞一气的话,恐怕你将会因此‘而民心不归也’!

    除了指责皇帝耽于享乐,沉迷女色之外,他还指责皇帝‘陛下择吏不精,百姓受害于下,无所告诉;陛下赋敛繁重,百姓日以贫困,衣不盖体。吏之不仁,尚可以为吏之过;赋敛之不仁谁当任其咎?’

    谁当任其咎?当然是你啦!

    他还指责皇帝浪费无度,以致横征暴敛,民生困苦。

    又指责皇帝‘惑于虚名而未知为政之纲’。他说‘臣观陛下之意,不过欲使史官书之,以邀美名于后世耳,故臣以为此陛下惑于虚名也!’

    ~~~~~~~~~~~~~~~~~~~~~~~~~~~~~

    一段段默读下来,看得赵祯大汗淋漓,一张老脸通红通红。这人实在太肆无忌惮了,若皆是危言耸听也好,有些指斥却偏偏深入骨髓,把赵祯最隐秘的小心思,揭批的淋漓尽致!

    赵祯虽有唾面自干的美德,但大臣们往日的指责都不痛不痒,哪个敢揭穿他清静无为、从谏如流的假面,将那颗沽名钓誉、苟且偷安之心大白天下?

    此人可谓一百年来第一人!

    好半天,赵祯才回过神来,竟不敢再看那奏章一眼,问司马光道:“你认为这也该是三等?”

    司马光原先深体圣意,才把这份卷子挑出来,但现在见皇帝的脸像猴屁股似的,心里又吃不准了,便轻声道:“为臣以为,此文汪洋澹泊之中贯注着忠耿之气,其所持言论虽有偏颇,却是唯一做到了‘极言直谏’的考生,所以可拟为三等,以彰陛下恳切求谏之心!”顿一下道:“不过唐中丞并不赞成,认为此人诽谤君上、讪直钓誉,不当取。”

    虽然看似让皇帝自己选,但赵祯能说‘不能取他,这小子把我骂惨了’么?让皇帝脸往哪搁?

    但要是将其文章取中,那是要刊行天下的,自己苦心经营几十年的名声岂不要毁于一旦?

    想到这,赵祯不禁自嘲,我果然是沽名钓誉之徒……

    “微臣要恭喜陛下。”司马光见皇帝迟迟不肯开口,便抱拳沉声道:“昔日唐太宗得魏征才有了贞观之治,陛下现在也为子孙,找到了大宋的魏征!”

    在司马光的提醒之下,赵祯想起自己的初衷,面色有些缓和道:“是啊,寡人开这一科,不就是希望大家直言极谏么?现在有人这么做了,寡人不能叶公好龙啊!”说着摆摆手道:“不过你跟唐介再合计合计,看看拟几等合适?”

    “是。”司马光便捧着试卷退下,不禁暗暗感叹,陛下实在是太有涵养了,要是换了别的皇帝,苏辙现已下狱了吧……这位皇帝倒好,都没怎么生气。

    有苏洵这位推销大师,司马光自然对苏家兄弟的文章并不陌生,相较才气恣意、不拘无束的大苏,他更喜欢文采稍逊却更有君子之风的小苏。而且小苏的为人也跟他最像,司马光窃以为,倘若自己应此试的话,也会如此作答。

    回到崇政殿,司马光与唐介商议,两人各退一步,于是改为四等。

    于是名次排定,今科共取中六人。然而填皇榜之前,初考官胡宿不干了。他一直坚持认为苏辙之策,答非所问,且以致乱之君况盛世,因此力请黜之!

    按规定,初考官不署名,试卷就没法拆封,没法拆封,这皇榜就没法填。为此,司马光和胡宿发生了激烈的争辩。胡宿是司马光的前任修起居注官,以前辈自居,根本不买他的账,最后没办法,只能交由上裁。

    赵祯打自己脸一次就够了,断不会再来第二下,否则就有些贱了。于是他命朝廷差官重定此人名次。

    结果中枢给出的意见是,从初考,也就是胡宿的意见——黜落此生!

    -------------------------分割------------------------

    精彩的大戏开始了!

第三五七章 暗战(下)

    得知中枢以苏辙不入等后,司马光立即上奏说:

    ‘臣窃以为国家置此大科,本欲得才识高远之士,固不以文辞华靡,记诵杂博为贤。‘毡’生所试文词,臣不敢言。但见其指正朝廷得失,无所顾虑,于诸生之中最为切直。今若以此不蒙甄收,则臣恐天下之人皆以为朝廷虚设直言极谏之科。而‘毡’生以直言被黜,从此四方以言为讳,其于圣主宽明之德亏损不细!’

    司马光的奏章既上,胡宿亦言辞激烈的上书,他认为此生借抨击君上、攻击时政而抬高自己,是明显的用心不良、沽名钓誉,这种人,不砍头就算是客气了,当然更不能录取。

    事情甚至惊动了中枢,韩相公、曾相公亦支持胡宿,认为此例不可开,否则日后‘多有诽谤君上之徒,以为终南捷径’!

    但司马光的支持者也不少,富相公、欧阳修、包拯,都认为本朝百年来不因言获罪,才养成了士大夫直言敢谏的性情。如今因此而黜落该生,怕有伤士风圣德!

    两派为此争执不休,按照北宋朝廷的惯例——一方永远不可能说服另一方,也不可能被另一方说服。只好把皮球再提到赵祯脚下。

    赵祯只好御批道:‘求直言而以直弃之,天下其谓我何!’

    就这样,把该生入第四等录取。

    但斗争还没有完,两制官已经放出话来,就算此人中式,也休想从知制诰手中得到任命诏书!

    一片沸沸扬扬中,朝野对这个敢冒天下大不韪的小子充满了好奇,一时间,非但其余四位列入四等的没人关注,就连那位百年来第二个三等的风头,也被其抢尽了。

    在万众瞩目中,考生姓名终于大白天下,原来这位不怕死的先生,姓苏名辙字子由!

    而三等的那位,乃是他的嫡亲兄长苏轼,另外四人分别叫王介、陈慵、邓绾、吕惠卿……

    ~~~~~~~~~~~~~~~~~~~~~~~~~~~

    陈府花园凉亭中,陈恪与苏辙相对而坐。

    苏家兄弟同时高中,可谓千古佳话,可喜可贺,然而此刻两人的脸上,却殊无半分喜色。

    “不管怎么说,这次六个入等的,我们嘉佑学社便占了五个,总之是大获全胜。”苏辙穿一身蓝色的儒袍,面色不太好看。

    “是啊。”陈恪点头笑道:“这对我们这一科,都是一个提升。”说着轻声问道:“岳父现在如何?”

    “我爹气坏了。”苏辙满脸苦笑道:“我在你家借住几日,待他消了气再回去。”

    “随便住。”陈恪点点头,满目歉疚道:“这次事情闹得沸沸扬扬,其实是有人在借机生事。你看着吧,后面还会闹得更大,你得熬一段日子了。”

    “嘿……”苏辙揉揉脸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也不必太担心,你只管静心读书,两耳不闻窗外事,不学庸人自扰之。”陈恪笑道:“其余的事情,都交给我来吧。”

    “嗯。”苏辙点点头,笑道:“希望我的‘死’,能有点价值。”

    “太有价值了!”陈恪重重点头道:“我们所有人都要感谢你!”

    如今赵宗绩尚在广西,陈恪在京城又举步维艰,任谁看来,他们都不会是主动挑起争斗的一方。

    然而如果知道斗争无法避免,而且对方一定会主动发难,那么最好的对策,就是先下手为强。在自己能占据优势的战场,打一场自己有把握的仗!

    当初权衡利弊之后,陈恪同意了苏辙极言直谏的方针。他很清楚,以苏辙的身份,在这样敏感的时期,在御试中写出那样直言君上、抨击时政的策论,必然会被对方认为是天赐良机而穷追猛打!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陈恪之所以敢用小舅子作饵,是因为有司马光给的珍贵情报——他知道赵祯是在一种自责和责任心交织的心境下,才出了这道近似罪己诏的策题。

    但在中枢两进两出的刺激下,赵宗实一党已经陷入了恐惧和愤怒中,他们急需立即做点什么,扭转颓势,以向天下人证明,一切还尽在掌握!

    所以他们哪还有心思考虑赵祯的苦心,他们只看到了苏辙是陈恪的小舅子,认为他的策论是为赵宗绩一党掣旗,是在聚集那些对朝政不满、无法从赵宗实那里得到好处的失意者。所以争论一起,就如看到红布的公牛,恶狠狠的扑了上来!

    他们完全没在意赵祯那句‘求直言而以直弃之,天下其谓我何’的御批,认为这不过是皇帝的面子话。殊不知,赵祯已经下定决心,要一改大宋二十年来得过且过的风气,为将来新君推行改革,而铺平道路。

    这种情况下,苏辙的去留,再不是他个人的浮沉问题,而是关系到国策的走向。

    是继续苟且下去,还是开始振作?赵祯就算再软弱,也不能一开始就掉链子。所以纵使对苏辙不爽,也会坚定的护着他。

    此等情形下,赵祯难免认为,那些人之所以不放过一个小小的苏辙,是在保护‘盛世’的假象,阻止自己为改革铺路。

    只要赵宗实他们一天意识不到这点,就会继续向苏辙进攻。殊不知,他们的对手已经从陈恪一方,悄然变成了皇帝赵祯!

    他们以为,打着维护皇帝尊严这面旗号,便可以穷追猛打。却忘了自己先践踏了皇帝的权威——苏辙是官家御批取中的人,他们却一定要他完蛋,这不是在否定官家的权威又是甚?!

    陈恪这手‘斗转星移’实乃他平生得意之作。

    当然仅靠他一人,是无法完成这场战役的。除了作为诱饵的苏辙外,深得皇帝信赖的司马光,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没有司马光事前透露的消息,陈恪无法定计;没有司马光为详定官,苏辙是不可能被取中的;没有司马光事后措辞巧妙的上书,赵祯也不会把苏辙当成自己广开言路、利益求变的标志。

    可见当年结好司马光,是多么重要的一步棋!

    ~~~~~~~~~~~~~~~~~~~~~~~~~~~~~~~~

    按规制,制科取中之后,便要即刻授官,不得拖延。

    而且什么等级该授什么官,都有一定之规。是以很快便有旨意下来,授苏轼为大理评事、签书凤翔府判官。授苏辙等五人为秘书省校书郎,苏辙充商州推官,王介等四人则留汴京任用。

    这是因为,宋朝官员必须要有在地方为政的经历,才能在朝廷任职。苏轼苏辙少了这一块,必须得补上。其中也不乏保护处在风口浪尖的苏辙之意。

    其他五人的诏书很快下达,苏辙的任命却受阻了——知制诰王安石认为他袒护宰相,专攻人主,不肯撰词。

    皇帝亲自下达的任命,竟然被他的秘书给拦住了,这放在别的朝代不可想象,但在宋朝却司空见惯。

    因为当初赵匡胤和赵普在设计制度时,不光是一门心思制衡文武,也想到了后世会出昏君庸主,为了避免自己的江山被不肖子孙糟蹋。赵匡胤也对皇权加以重重限制——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就是赋予两制官‘封还词头’的权力。

    所谓‘词头’,就是皇帝的手谕。理论上讲,词头没有任何法律效力,只有两制官动笔按词头写成正规诏书之后,才会变成金科玉律。而两制官一但觉得这个旨意不妥,他有权把词头封还,拒写诏书,让皇帝的话变成空气。

    当然不是谁都有勇气,行使封还之权,那可是削皇帝的面子,打皇帝的嘴巴。这项权力只有在王安石这样的硬骨头手中,才能发挥其真正的作用。

    只是谁也没想到,王安石竟然把苏辙给灭了。大家都知道,他的两个儿子与二苏和陈恪关系不错。加之新学党人一直在为赵宗绩造势,许多人都在猜测,是不是王安石已经成了赵宗绩的人?

    谁能想到,他竟然毫不留情的把苏辙毙了。这到底是起了内讧,还是他根本就没有结党?许多人都在看热闹。

    看着被退回来的词头,赵祯笑对司马光道:“你那位好友,还真是不给你面子呢。”

    “王介甫是道德君子,”司马光面露一丝苦笑道:“在他眼里,什么人情颜面,比起朝廷法度,都不值一提。”

    “他是道德君子,那你是什么?”赵祯玩味的笑道。

    “微臣也一直以道德君子的标准,”司马光的智慧,让他足以应付任何刁难:“来要求自己。”

    “那就怪了,”赵祯笑道:“两个道德君子怎么掐起来了?”

    “这很正常。”司马光淡淡道:“政见不同而已。”

    “呵呵,”赵祯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道:“很多人还以为,你们是一党的呢。”

    “君子之道,群而不党。”司马光正色道:“日久见人心,谣言必不攻自破!”

    “不错。”赵祯满意的点点头道:“寡人对君实你,还是很放心的。”说着笑笑道:“至于王介甫,虽然胆大执拗,但乱法的事情,大概他也不敢乱来……”

第三五七章 祥瑞(上)

    “听说王安石拒写制词?”政事堂集贤相值房中,韩琦向另一位知制诰沈遘问道。

    沈遘是皇佑元年的榜眼,比王安石小五岁,仕途亦通达许多。闻言恭声道:“是,词头已经封还官家了。”

    “有点意思。”在那些不明真相的外人眼中,韩琦近些年似乎韬光养晦,无声无息。其实在政事堂中,他仍是那个独特而彪悍的存在。

    也许是在行伍里待得年岁太长,受丘八传染了,韩琦哪怕当上宰相,仍是一嘴的行伍话,就连在他的上司,首相富弼面前也不收敛。

    某日在政事堂里,两人为一件事争个没完没了,按理说富弼是上级,你和上级争执,本身就是错的。韩琦却不这样认为,可能是争得有点上火,他突然蹦出一句道:“你又絮叨起来了!”

    富弼当场就变了脸色,絮叨是市井词儿,稍有体面的人都不会说,此刻居然从堂堂大宋宰相口中蹦出。一国最高政府,竟然变成了菜市场!饶是富相公涵养过人,仍然憋红了脸,断喝一声道:“絮是何言?”

    韩琦不过是撇撇嘴,强悍的人生何需解释……

    其实跟韩琦亲近的人都知道,韩相公在枢密院时不是这样的。那时的他,高洁得像天空中飞翔的羽翼,凝炼得像雪山之巅的冰雪,简直比富弼还要君子。是在转到东府后,才开始变得丘八起来。

    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也许韩相公要的就是这效果。

    ~~~~~~~~~~~~~~~~~~~~~~

    此刻韩相公踞坐在案后,抱着双臂眯着眼道:“你怎么看?”

    沈遘恭声道:“王介甫为人执拗,好认死理,做出什么都不足为奇。”

    “哼哼……”韩琦嘴角却挂起冷笑道:“你真相信,他那个儿子的所作所为,与他无关?”

    “他儿子做什么了?”沈遘一愣道。

    “没什么。”韩琦才意识到对方并不知情,便摇摇头,沉声道:“王安石不像你想的那么简单,他不肯撰词的理由是,苏辙‘袒护宰相,专攻人主’,”说着啐一口道:“那厮的策论我又不是没看,他说‘宰相不足用,欲得娄师德、郝处俊而用之’,怎么能说是袒护宰相呢?”

    “也对啊,”沈遘没想过这问题,闻言奇怪道:“他为什么要这样说?”

    “一是撇清自己,向世人展示自己无党。”韩琦冷冷道:“二是,无非要拉老夫下水。”

    沈遘不是蠢人,一下就明白了韩相公的意思。封还词头只是个开始,不可能就这么算了,否则皇帝的权威何在?这种情况下,就需要政事堂来协调了。

    而王安石的说法,让政事堂没法袒护苏辙,不然双方真成了同谋——将大宋朝内忧外患的原因,统统推到皇帝身上了。

    以富相公的操行,是万万不会答应的,却也不会去惹这种是非,最后还是得韩相公来处理。

    “好在相公反对录取苏辙,这是天下皆知的。”沈遘轻声道:“正好顺水推舟……”

    “此中有诈……”韩琦紧皱起眉头来,多少年凶险的宦海生涯,使他有了预感危险的本能。站起身来,在值房中踱几圈步,韩琦一拳捶在厚厚的台面上,恨声道:“周瑜打黄盖!”

    “啊?”沈遘一惊道:“相公何出此言?”

    “哼……”韩琦哼一声道:“老夫看过苏辙历来的文章,都保守的很,在三苏中也是最低调的一个,他写出这种大胆包天的策论,奇不奇怪?”

    “奇怪。”

    “司马光更是百言百当、不如一默,这么突然就着了魔一般,非要为苏辙力争?”韩琦越说脸色愈发难看道:“还有王安石这次大出意外的封还词头,你不觉着,此事从头到尾,都透着诡异么?”

    “让相公一说,还真是这样!”

    “这分明是他们自导自演出来,引我们入彀的一场苦肉计!”韩琦恨声道。

    “他们所图若何?”沈遘还是不解道。

    “诱导我们攻击苏辙!”

    “一个小小的苏辙,灭了他又怎样?”

    “我们疏忽了官家,出这道策论是有深意的,。”韩琦已经完全想通,面色阴沉无比道:“苏辙的策论,官家一开始并不重视,但我们的人一群起攻之,他便被官家看成是自己意图的代表,我们打击他,就是在打击官家的意图!”

    “啊……”沈遘虽然没参与,但光旁听就已经面无人色了:“这么说,我们中了他们的奸计!”说着不由庆幸道:“好在相公及时识破,没让他们得逞!”

    “可能已经得逞了……”韩琦面色阴沉道:“今年是立储的当口,在这种大是大非的问题上,一旦给官家种下不好的印象,甚至都来不及挽回!”

    “不至于此吧,相公?”沈遘颤声问道,他那大好的前程啊……

    “当然不至于。”韩琦轻蔑的瞥他一眼,坐回大案后道:“他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放心,有老夫在,翻不了天!”

    “是,有相公在,我们有甚好担心的?”沈遘陪笑道。

    “却也不能大意。”韩琦看看他道:“既然王安石不肯拟诏,那你来起草制词。”

    “请相公示下。”宰相值房里,笔墨文笺都是现成的,沈遘立刻进入工作状态。

    “所谓爱之深责之切,苏辙其言虽狂悖,实知爱君也。寡人赦其狂直而收之,盛德之事也。”韩琦想一想,缓缓道。

    那厢间,沈遘也将韩琦的意思,用制词写下来,进呈相公阅览:

    ‘朕奉先圣之绪,以临天下,虽夙寐晨兴,不敢康宁,而常惧躬有所阙,羞于前烈。日御便殿,以延二三大夫,垂听而问。而辙也指陈其微,甚直不阿。虽文采未极,条贯未究,亦可谓知爱君矣。朕亲览见,独嘉焉。’

    “不错。”韩琦满意的颔首道:“就是这个意思。”

    这是一篇十分巧妙的制词,先是针对苏辙对官家的批评,为官家开责;又以官家‘独嘉’苏辙‘指陈其微’,歌颂官家宽宏大度;同时批评苏辙的制科策‘文采未极,条贯未究’,安抚了反对苏辙入等失败的胡宿等人;又针对王安石‘袒护宰相,专攻人主”之语,称赞苏辙‘知爱君’,自然也不存在‘袒护宰相’了。

    这篇诰文下来,韩琦又向党羽打了招呼,对苏辙的非议声才渐渐平息。

    然而经历了铺天盖地的非议,苏辙如果就这么欣然领命上任,可就坐实了一个‘讪主求进’的名声。因此除命虽下,他却以父亲在京修礼书,兄长出仕凤翔,傍无侍子为由,奏乞留京养亲,辞不赴任。

    朝廷三番下旨,他都拒不接受任何任命,谁劝都不听,也只能由他了。

    这是苏辙的避谤之举,原也堪称高明,谁知却让苏老泉把王安石给恨上了……他认为这是姓王的嫉妒苏家作祟,才断了儿子的仕途。从那日起,便酝酿着要好好地报复一番,当然这是后话。

    无论如何,这场制科引起的风波,在韩相公主动息事宁人之下,终于算是过去了……

    对此陈恪自然深感可惜,但想想对手是久负盛名的韩琦,也就平衡了。

    ~~~~~~~~~~~~~~~~~~~~

    转眼到了五月,李谅祚的使节抵京,奉上了一封措辞谦卑的悔过信。李谅祚还信誓旦旦的表示,愿意与宋朝勘定疆界,从此和睦相处云云。

    赵祯得信十分高兴,对陈恪笑道:“果然如卿所料。”陈恪现在算是顾问之臣,可以随时帝侧,参与军机了。

    于是派陈恪与西夏方面谈判双方疆界问题。整个夏天,陈恪都在两国边境上,和那帮党项秃子寸土必争。在谈判桌上,他坚决抵制住了西夏方面的非分要求。经过一番艰苦而漫长的谈判,两个月后,双方终于订立了条款:

    一者,双方按照此次确立的边界线设置标记,双方军民不得越过标记耕田。

    二者,宋朝府州边境旧有的三十三座城寨不得重新修复,西夏不得耕垦屈野河西岸的宋朝领土。不耕之地允许双方百姓就近樵采、放牧,但不能修建房屋,不得圈占其地,违反规定者一律移送双方官府治罪,或中断双方和市。

    三者,双方商定边境巡逻人员一律不得携带武器,每次巡逻时人数不得超过三十名,却不得越界,否则视为侵略,中断和市、岁赐。

    看起来,宋朝似乎没有占到什么便宜,但汴京城的君臣们却很知足,他们实在太了解,西夏人死占便宜的操行,陈恪能谈到这一步,已经是极大本事了。

    双方君主都对此没有异议,于是缔结新约,两国终于结束了持续数年的边境纠纷,重新回到和平状态。

    就在陈恪和西夏人磨嘴皮的同时,交趾人的使节也来到了汴京城,还带来了稀罕的礼物。

    ----------------------------分割---------------------------

    最近更新不像话,实在不当人子。起点开会我都不去了,在家好好更新。

第三五七章 祥瑞(中)

    前面说过,赵宗绩在广源州建立了民族统一战线,让交趾人再无法随意入侵,不得不向大宋俯首称臣。

    交趾国王李日尊,派遣自己的弟弟,率使团前来汴梁递交国书,并奉上各色国礼。交趾穷乡僻壤,原也没什么能让天朝看在眼里的,然而这次,他们带来的一双礼物,却大大的吸引了一把眼球。

    他们竟然进献了一对麒麟!

    那可是圣兽麒麟啊,据说只有盛世圣天子在朝,才会现世!

    所谓天降祥瑞,是天大的好事,听说此信后,大宋百姓都十分兴奋……整天看画上的麒麟,这下可算见着活得了!

    官家也有些小兴奋,他最近自我否定,心灵正脆弱着呢,有点祥瑞什么的安慰一下,实在是再好不过。

    当然作为真宗的儿子,他对所谓的祥瑞还是很警惕的,唯恐重蹈老爹的覆辙,赵祯让人先行确认,那货到底是麒麟还是什么鸟玩意儿。

    于是几名博学的馆阁官员出发,在扬州假扮成礼部的官员,迎上了交趾使团。借着验明正身的机会,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麒麟’。

    只见那货状如水牛、身上有许多圆钉头似的小鼓包,好象披着一层厚厚的铠甲,硕大的脑袋上,还生着一枚大角……

    “这……”官员们愣住了,不禁面面相觑,这是个什么玩意儿?跟印象中的麒麟出入也太大了吧!

    瞧那对绿豆大的小眼睛,安在硕大的脑袋上,显得又憨又蠢,哪有半份圣兽麒麟的威风?

    但那帮交趾人一口咬定说,这就是麒麟!你看它四个蹄子,浑身披甲,最重要的是,额生独角!不是麒麟又是什么?

    麒麟虽然神兽见首不见尾,但三岁孩子都知道这些显著特点,且都与这异兽吻合!难道麒麟就长这模样?大家还是不太信。可几位大人也找不出理由反驳,只好先敷衍过去,回去关起房门合计起来。

    “诸位怎么看?”领头的翰林学士胡宿道。

    “此物前所未见,”一名官员轻声道:“到底是不是麟,实在说不清楚。”

    登时招致一片白眼,官家派你来干啥的,不就是确定真伪么?要是没个结论,大伙儿的脸往哪搁?

    只是他们这些馆阁官员,虽然个个书读得很熟,但实际的见识都寥寥,你让他们来判断,实在是难为人了。

    “古书上是怎么描述麒麟的?”无论如何必须得拿出个章程来,胡宿便问道。

    “古书云,麟非中国之兽也,一角而戴肉,设武备而不为害,所以为仁也。”马上有人答道。

    “倒也能对上。”胡宿摸着下巴道:“还有呢?”

    “《尔雅.释兽》、《说苑.辨物》、《说文》鹿部、《左传》皆曰麟为‘牛尾’。”马上又有人道:“这与我们今天所见异兽的尾部是相同的。”

    “古文献中说麒麟的蹄子是马足圆蹄。”又有人道:“也是对得上的。”

    “古书谓麒麟之色为黄色、麇身之麟。”又有人补充道:“还是能够对得上!”

    却也有人提出反对意见道:“《论衡.讲瑞》云:‘汉武帝之时西巡狩,得白麟,一角而五趾。’角或时同;言五趾者,足不同矣。”

    “那马足圆蹄之说,又做何解?”前一人登时反驳道。

    说来说去,众人发现无法引经据典否定此物。反而越是考据,就觉着此物不凡,莫非真的麒麟就是这样?兴许中原太久不见此物,是以画像已经走样。

    最后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在胡宿身上,究竟是不是,还得领导定夺。

    “那就……”胡宿沉吟良久,方艰难道:“先困觉吧。”

    众人险些齐齐摔在地上,只好一哄而散。

    胡宿眼下是翰林学士,再进一步,就有可能位列中枢,但也可能永远也迈不过这一步去。他深知如果看走了眼,沦为千古笑柄,自己的宰相梦便休矣。是以容不得他不谨慎。

    第二天一早,胡宿又来到交趾人那里,想再亲眼确认一下,谁知正碰上那异兽在屙屎,噗啦噗啦一大滩,臭气熏天。

    ‘球,这算哪门子麒麟?’胡宿登时心凉了半截,回去后左思右想,觉着还是保守点好。于是将所见如实描绘,又引经据典的分析了一番,最后给出了个看似严谨,实则圆滑的结论——综合种种,此物应是与麒麟十分相似的瑞兽无疑,但因为谁也没见过真的麒麟,故而不敢肯定就是麒麟。

    ~~~~~~~~~~~~~~~~~~~~~~~~~~

    报告十万火急送到政事堂。富弼韩琦是宰相,事无不统,这件事现在是国家大事,涉及外交体面,当然要管。

    “这个滑头!”看到胡宿的回信,韩琦啐一口道:“东扯葫芦西扯瓢,就是不下结论!”

    “那你怎么看?”富弼问道。

    韩琦一摇头:“我只学圣人之学。”言外之意,我没学过动物学……差点没把富相公噎死。好在韩琦话锋一转道:“既然可以确定是瑞兽,那么独角的瑞兽只有两种,一是麒麟,一是天禄。但天禄没有甲,所以应该是麒麟没错。”

    “可是,奏报中说,此物形容憨傻,秽臭不堪……”富弼皱眉道。

    “形容憨傻,也可能是大智如愚。”韩相公不以为意道:“至于臭么,洗干净不就行了。”

    “看来赣叟是认可这麒麟了。”富弼望着他道。

    “我可没这么说。”韩琦肩膀一耸,不负责任道。

    “……”对这个老兵痞,富弼向来没什么办法。只好闷声道:“若认定此物是麒麟,必然要举行隆重的典礼迎接之,以最高的待遇奉养之,朝野士大夫亦要作文恭祝之。万一将来证明不是的话,岂不让小国小邦的看笑话?”

    “谁能证明不是?”韩琦牛眼一瞪道:“让他只管证明去!”

    “也好。”富相公想一想,横竖还得在路上走一个月,天下能人异士之多,总有能认出来的。如果都认不出来,那就承认是麒麟也无妨……

    于是请示官家诏告天下,无论是谁,都去辨认那对异兽,认出来讲出来个道道的,重赏!

    汴京城里最多的就是闲人,不认白不认,反正大家都认不出来,不怕丢人。于是人们络绎不绝造访交趾使团,去一睹异兽的风采……

    一个月过去,还是没人能认出来。

    既然大家都不认识,那么就当成是麒麟也无妨了。眼看那玩意儿就要抵京了,在韩相公的力主下,最终决定以迎接祥瑞的礼仪来迎接它们。

    礼部和鸿胪寺,赶紧翻书查找迎接祥瑞的相关礼节,都不用去找古书,本朝先帝年间,就曾举行了丰富多彩的祥瑞活动。

    其他官员也纷纷搜肠刮肚,寻章摘句,想要打好几篇腹稿,等麒麟抵京时好出一份精彩的贺表。

    这一日休沐,司马光难得在府,正在书房奋笔疾书,司马康便领着王雱进来了。

    两家乃通家之好,司马光向来将俊秀聪慧的王雱看做子侄,见他进来,也不搁笔道:“元泽你随便坐,待我写完这一行。”

    王雱便立在他身旁,直待司马光落笔,才笑道:“本以为叔叔是在修贺表,谁知还是是在写《通志》,果然是八风不动!”

    “什么八风不动。”司马光摇头笑道:“我素来不信什么祥瑞的,是以不愿凑这个热闹。”

    “其实很多人也是不信的。”王雱淡淡笑道:“麒麟,神兽也,与龙凤一样,是腾云驾雾、翔于九天的,怎么可能被人像牲口一样,千里运过来呢?”

    “说的不错。”司马光点头道:“可惜谁也无法提出实证,现下东府已经让有司准备迎接祥瑞的礼仪,可见已经认可了那玩意儿。”

    “只怕是别有用心。”王雱冷冷道。

    “怎么讲?”司马光知道,这年轻人心机之深,举世罕见,可能只有那陈仲方可与他媲美。

    “请问叔父,是谁在力主此事?”王雱问道。

    “韩相公。”

    “他不是向来明哲保身么?”王雱追问道:“怎么会甘冒此等风险呢?”

    “这……”司马光想想也是,道:“你就别卖关子了!”

    “叔父博学,自然知道麒麟代表着什么……”王雱这才一字一句道。

    “哦……”司马光一下就明白了。

    传说中,麒麟能为人带来子嗣。相传孔子将生之夕,有麒麟吐玉书于其家,上写‘水精之子孙,衰周而素王’。此虽纬说,实乃‘麒麟送子’之蓝本。而麒麟一旦出现在国家,不但意味着圣主有德,还有国祚绵长之意。

    “你的意思是?”司马光低声问道。

    “是。”王雱点点头道:“我怀疑,韩琦是借此祥瑞之说,附会立储之论。”说着压低声道:“咱们那位还在广西,这是他最好的机会!”

    “不错……”司马光面色凝重起来:“确实有这种可能。”

    “不是可能,而是一定。”王雱断然道:“我敢打赌,那些贺表里,肯定有不少是夹了私货的!”

    =

第三五七章 祥瑞(下)

    司马光才意识到事态严重,如今赵宗绩尚在广西……虽然那里已经停战,但没有正式缔约之前,他还不能返回京城……就连陈恪也被支出汴京,己方正处于最薄弱的时期。

    虽然王雱时常有取而代之的想法,但连他自己都承认,值此前景不明的困难时刻,只有陈恪才能将赵宗绩旗下这支松散联军捏合在一起。

    “仲方知道了么?”司马光问道。

    “起先只以为,这是一桩逸闻,所以没通知他,待发现对方另有打算时,已经来不及再等他回信了。”王雱是巴不得独撑大局,不然怎么展现自己力挽狂澜的能力?

    “嗯。”司马光缓缓点头道:“殿下回京之前,我们得设法拖延。”说完心中苦笑,就算回来了又能怎样?

    说实在的,他其实有些后悔了。

    如今赵宗实大势已成,己方纵使小有所获,也已经无关大局。别看中枢八公中,似乎有四公与赵宗绩相善。但细究一下,欧阳修、包拯之辈,皆是只知道得罪人,不知道团结人的忠耿孤臣,曾公亮、王珪之流,又是明哲保身的慎独君子,这样的人物纵使再多,也不及一个韩琦能搅合。

    中枢之外,赵宗绩一党就更没有胜算了。

    但谁让他当年不耐闲散冷置,靠着陈恪倾销解盐的计策,才一举洗刷了耻辱,让官家和相公们刮目相看。后来事态的发展,更是出人意料,没藏讹宠竟然被李谅祚干掉,西夏主动向大宋求和。

    这其中西夏内部的权力斗争才是主因,但以大宋朝唯我独尊的尿性,自然将全部的功劳,都归于司马光之身。

    于是几年前还被人耻笑的司马光光,摇身变成了妙计安天下的国之干城,前途不可限量。

    这一切,都始自陈恪那条妙计……官场上最怕的,就是欠人人情,司马光无疑欠了陈恪一个天大的人情,结果被他稀里糊涂拉上了贼船。

    如今司马光简在帝侧,为官家心腹之要,自然身价倍增。回想起陈恪当年趁自己失意时的投资,如今可谓一本万利,倒也真佩服这厮的眼光……呃,这样说好像有些自恋……

    无论如何,他已经因为苏辙的事情,被定性为赵宗绩一党了。虽然有些追悔莫及,可司马光很清楚,自己没有别的路了——再去投靠赵宗实非君子所为,名声毁了,这官也做不得了。中途抽身倒也不是不可以,但已经得罪了人家,将来日子难熬不说,也没个盼头。

    司马光太熟悉那种滋味了,实在不想再来一遭。

    想来想去,也只有横下心,一条道走到黑了。若是能杀出一条血路,自己就是铁打的前程,金铸的名声。

    若是败了……司马光苦涩的一笑,心道,大不了致仕回家,修我的《通志》去!

    王雱走后,司马光合上书稿,收入匣中,还上了锁。似乎短时间内,不打算再拿出来了。

    站起身来,司马光长叹一声,心说,陈恪啊陈恪,但愿如你所言,秋里就会有大转机。否则老夫,唉,可就被你坑出蛋黄喽……

    见司马光举止反常,年仅十二岁的司马康有些畏惧道:“父亲,你要干啥?”

    “康儿啊。”司马光慈祥的望着司马康道:“你想不想去看麒麟啊?”

    “想……”司马康唯恐被家训严苛的老爹教训,忙回头道:“不想。”

    “那为父就自己去看了。”司马光板着脸,走到门口,看着摸不着头脑的儿子,才哈哈大笑道:“傻小子,还不跟上!”

    “遵命,爹爹!”司马康眼中放光,赶忙连蹦带跳的跟上。

    ~~~~~~~~~~~~~~~~~~~~~~~~~

    两日后是早朝。

    百官今日的议题,不再是兵农河工之类的国政大事,而是已经运抵京城南门外的瑞兽麒麟……那货其实前天就抵京了,但钦天监说,后日才是黄道吉日,因此还需再等上一等。

    但百官不能再等了,那神兽的气场已经笼罩京城,让他们一个个骚动不已。从那麒麟如何神威不凡,说到来日出迎时的礼节,最主要的是,官家要不要亲迎……有人说,官家贵为天子,神兽再神也是个兽,哪有出迎的道理。但更多的人却反对说,天子者上天之子也,世间出瑞兽,正是上天给天子的讯息,官家不看兽面看爹面,也得亲迎一番。

    众官员在那里讨论的热火朝天,赵祯却显得意兴阑珊。也对,官家这辈子还没郊迎过谁呢,如今宝贵的第一次,却要献给个兽兽,换了谁也快乐不起来吧。

    但和赵祯打了二十年交道的富弼、韩琦却看出不对来了……以赵祯的性情,只有对此事极度不感冒时,才会作此态度。

    韩琦自然不会吭声,富弼便轻声问道:“敢问陛下意下如何?”

    首相发话,而且问的是皇帝,嘈杂的大殿立刻针落可闻。赵祯愣了一下,方回过神道:“呵呵,寡人想起来,司马爱卿今晨所呈的一篇赋。”顿一下道:“名字叫《交趾献奇兽赋》,是吧,司马爱卿?”

    “是。”司马光搁下笔,起身作答。

    众人闻言不禁暗骂,果然是近水楼台先得月,我们都想等着典礼时再进贺表,却被这厮拔了头筹。

    “爱卿的赋自然极好,可寡人却对其开头的《进表》更感兴趣。”赵祯淡淡道:“你念给诸位大臣听。”

    “遵旨。”司马光接过胡言兑送来的札子,便沉声念道:

    “臣光言:今月有诏官民皆可往观交州所献异兽曰麒麟者。二十五日,臣携幼子前往一睹,臣愚不学,不足以识异物。窃以麟瑞兽也,旷世而不可见。其于经有名而无形,传记有形,而去圣久远……”

    大殿上回响着司马光那义正言辞的声音。百官听他描绘所见异兽的形状……脖子像熊、嘴巴却像鸟,猪头马身,像牛却有角,似象却有鳞,它的力气很大,性情却温柔,大概远方所产,因此图书上都查不到。

    话锋一转,司马光想象了群臣的恭维如潮云云,然后又设想了皇帝的回答:‘这怪兽,生五岭以南,出沼泽之滨,得它来,吾德不为之增,纵它去,吾德不为之减……不如改迎兽为迎士,将养兽之费用于养士……’

    意思是,我们现在虽然搞不清楚这货到底是不是麒麟,却弄的全国鸡飞狗跳的。如果不是麒麟,就会让番邦小国看我们的笑话,就算真的是麒麟,那也是人家送来的,不是自己出现在我大宋土地上的,那是人家的祥瑞,跟咱们没啥关系。

    所以,依臣愚见咱们还是不要认了,将其奉还交趾得了。当然,为了显示我大宋的风度,可以对交趾使者‘赠以金银,赐以诏书,嘉其惠意’,如此‘四夷宾服,天瑞可自至也’……咱们还是等祥瑞自己来吧,不稀罕这别人送来的。

    如此,交趾小邦也没法看我们笑话,而我们也不失怀远之策,善莫大焉。

    最后,司马光也没忘了拔高一下道:以后只要皇上‘正心以为本,修身以为基’,天下自然就会‘三光澄清,万灵敷佑;风雨时若,百谷丰茂’。那才是真正的祥瑞啊!

    群臣听得目瞪口呆,赵祯却赞许的点头道:“诸位爱卿意下如何?”

    群臣还是目瞪口呆,连韩相公也变了脸色……他本以为把陈恪调出京城,赵宗绩一党就没了魂儿,想不到这司马光竟蹦了出来,而且这水平比陈恪还要高!

    对这件所有人都束手无策的事情,司马光的处理意见可以说是既得体又全面,汤水不漏,完美无瑕!

    原本热闹的讨论戛然而止,百官竟没人敢反驳司马光,因为这厮牢牢占据了道义的高度,竟让人无从反驳!

    所谓‘一鸟啼之,百鸟希声’,就是指的现在这个场面吧……

    ~~~~~~~~~~~~~~~~~~~~~~~

    一场场面宏大的迎接祥瑞仪式,就这样不了了之,叫汴京百姓好生失望。

    然而更失望的是韩相公,他精心策划的‘借祥瑞请立太子’计划,已经完全准备就绪,却这样胎死腹中……

    “司马小儿!”韩相公罕见的失态了……当然是在他自己的值房中……他将茶碗摔了个粉碎,朝几个噤若寒蝉的心腹怒吼道:“胆敢几次三番坏我大事!”

    “相公息怒。”参知政事吴奎硬着头皮道:“官家不见那麒麟,咱们就不能做文章了吗?”

    韩琦冷静下来,是啊,所谓祥瑞不过是个由头,给百官请立太子找个出口。这个借口不行,便换一个就是了。

    “不能放过司马光那厮!”韩琦先定下基调,这才问道:“你有什么主意?”

    “属下这法子,却是可以一石二鸟,力挽狂澜的。”吴奎也不容易啊,都干到参知政事了,在韩相公面前还得伏低做小。

    “少卖关子。”韩琦啐一口道:“有话快说……”好歹后一句没蹦出来,让吴奎暗暗庆幸,不至于太下不来台。

第三五八章 日食(上)

    吴奎告诉韩琦,钦天监来报,六月初一,将要发生日食六分之半,也就是日偏食。

    “哦?”韩相公的注意力,马上从麒麟身上转开了。要知道自古以来,日食就被视为大不吉利,而且跟最高统治者联系在一起。左传云‘日有食之,天子不举’……呃,这个不举,不是生理性的,是指君主失德的意思。

    前脚刚宣布把麒麟送回去,后脚就发生日食,这意味着什么?三岁孩子都能想象的到。

    简直是翻转局势,捎带着灭掉司马小儿的天赐良机,只可惜陈恪小儿不在京里,不能把他也捎上。

    这消息好到韩琦都不敢相信,难道赵宗实真是天命之主,有天神护佑?

    “钦天监什么时候报的?”韩琦不信这么巧。

    “呃……”吴奎额头见汗,其实他压下不报,是为了事成之后,向赵宗实邀功的。此刻情势所迫,再不说就没价值了,这才不得不吐露真情:“有些日子了。”

    “为何不早报来?”韩琦面无表情道。

    “只怕坏了相公的大事。”好在吴奎知道,肯定瞒不过精明强悍的上司,已经想好托词:“本想着等大局已定,就算发生日食也不打紧。要是早泄露出来,反倒会被人用作把柄。”

    “呵呵,长文用心良苦了。”韩琦似笑非笑,看的吴奎毛骨悚然。

    只是事有轻重缓急,也只能先不追究他欺瞒不报了,韩琦缓缓道:“让钦天监仅上报日有食。”

    “先不提六分之半?”

    “嗯。”韩琦点头道:“待官家回心转意再说。”

    “要是官家不回心转意呢?”吴奎惴惴问道。

    “那便是历官术数之不精,将其调出钦天监,至地方为官。”韩琦淡淡道。

    吴奎闻言钦佩不已,这种黑锅的话,估计钦天监人人求之不得了。

    “要保密。”韩琦重重一叹道:“不能再被人坏事了!”

    “是。”吴奎悚然领命。

    ~~~~~~~~~~~~~~~~~~~~

    仅仅隔了一天,钦天监便奏报不日将有日食发生。

    此讯一出,朝野震动,百官言论汹汹,无不认为这是轻慢麒麟所导致的天谴!就连官家也害怕了,下诏令百官进言如何补救。

    除了照旧的救日仪式外,大臣们自然还强烈要求,立即以最高礼节,将麒麟接入京城,官家出城十里相迎!

    这下司马光也傻了眼,子不语怪力乱神,他是不信什么祥瑞、天象的。但是事情如此凑巧,令他有口莫辩。

    王雱也没辙了,在这个时代,天象变异是最大的事情,能让皇帝罪己、能令宰相下台,事已至此,除非你能让日食退回去,否则谁也不敢阻挠百官的救护措施。

    就在两人一筹莫展之际,司马康进来,轻声禀道:“爹爹,陈家哥哥来了。”

    “陈学士返京了?”司马光竟激动起来。

    王雱也松了口气,心中未免暗叹,毕竟人家才是主角啊……

    “不是,”司马康摇摇头道:“是陈四哥。”

    “哦,”司马光有些小失望道:“请来书房相见吧。”

    “叔父,我回避一下。”王雱知道,司马光是立要牌坊的,是以知趣的躲到里间。

    不一会儿,司马康领着一身便服的陈慵进来。陈四郎以师生礼节拜见司马光……因为司马光这位制科御试详定官,是为他中式出了大力的。

    其实陈慵的才学,比章惇、王韶等人都稍逊一筹,但是他初试有王安石、阁试有陈恪、御试有司马光一路保驾护航,加上本身实力也算过硬,焉有不中之理?这世界就是这样的现实,当然你要是有苏轼那样卓异的才华,也是一样的。

    司马光请他坐下,和声悦色道:“仲平来找我,有何贵干?”

    “是为日食之事而来。”陈慵也不废话,直入正题道:“老师应当知道,我三哥养了一帮大食清客,他离京之时,这些人便由我照料。”

    “嗯。”司马光点点头,陈恪花费巨资,养一群话都不会说的西夷,已成为汴京一大笑柄。就连他也无法理解,认为陈恪纯属钱多了烧包。

    “这些人其实是顶尖的大食学者,他们掌握着比我大宋还要先进的天文术。”陈慵沉声道:“他们告诉我,六月初一确实有日食不假,但并非全食,仅六分半而已。”

    “哦?”司马光闻言神情一松,旋即又皱起眉头:“准么?”

    “应该是准的吧……”陈慵苦笑道:“不然我兄长,每年花十几万两银子,养他们作甚?”

    “唔……”司马光虽然汉本位主义严重,但他是相信陈恪的。难道钦天监真的错了?

    他两代为官、家学渊源,不是陈慵这样的官场菜鸟可比,自然知道钦天监预测日食,向来精确无误。怎么这次偏偏误报呢?

    转念一想,他就了悟了。按照多年来对日食的解读,一旦日食比预报的程度小……比方原先说是全食,结果才只有六分半,就说明君臣补救及时,救日成功,公卿百官还要奉表称贺。

    显然,对方是想先谎报日全食,诳赵祯把麒麟迎回来。然后待发生偏食后,便说是官家补救及时,得到了上天的宽恕。

    这样经过反复之后,在圣兽麒麟面前,赵祯的威信荡然无存,不管心里怎,只能从了群臣的立储之议。

    “真是好算计!”司马光感叹一声,对手实在太强大了,自己真不知还能再撑几回。

    在书房中踱几步,他站住脚叹道:“知道了又有何用?”就算他把这件事捅出去,无非就是钦天监几个官员倒霉,日偏食也还是日食,官家依旧得补救。

    “那些大食学者还说,”陈慵沉吟片刻道:“六月初一前后,京畿一带应该是阴雨天。”

    “果有此事?”司马光这下彻底激动了,按照惯例,赶上阴天下雨看不到太阳,就不算日食!“千真万确?!”

    “这个不好说,”陈慵苦笑道:“他们说,风雨无常,谁也不敢打保票,但下雨的可能性极大。”

    “唔,”司马光也知道,这天气不是天象,没那个准头。万一到时候天不开眼,露出条缝来,岂不坐了蜡?

    就算他豁出去了,当一把先知预报天气,可关键是——谁信啊?

    见司马光神情踯躅,陈慵又道:“有一个人,可以帮到老师。”

    “谁?”司马光忍不住给了他个白眼,你丫能不能把话一次说完?

    “邵雍邵大师。”陈慵轻声道:“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自然无人不信。”

    “那是……”司马光不禁点头。作为专业人士,邵雍向来以预测精准著称,在海内外享有极高的知名度,若是由他来预报,说服力自然截然不同。说完他哑然失笑道:“邵先生方外之士,岂能问红尘之事?就算他能答应,也来不及了吧。”

    “邵先生前日已经抵京。”陈慵淡淡道:“老师可以与他一晤。”

    “哦!”司马光再好的心性,也未免震惊。原来赵宗绩一方,不只是他们在孤军奋战,还有援军赶到!

    内室里的王雱,更是被震得跌坐在炕上,心中一片黯然道:‘看来自己还是跟殿下不够交心,竟然连这等机密都不预闻。’

    不过无论如何,大难临头之际有神兵天降,大家的心情还是以振奋为主的。

    ~~~~~~~~~~~~~~~~~~~~~~~~~~~

    事不宜迟,司马光当天晚饭后,便拜访了寓居于白云观的邵雍。

    两人之前便见过面,但交往不深,此刻却一见如故,彻夜深谈。

    熟络之后,司马光问邵雍道:“听那些西夷所言,心里总是不踏实,先生为何不起一卦,看看那天到底是晴是雨?”

    邵雍穿一身蓝布道袍,虽然是大热的天,却神清气爽,一滴汗都没有,显得很是不凡。闻言轻摇羽扇道:“也好。”说着对司马光道:“你随便写个字吧。”

    司马光便不假思索,写了个‘碗’,写完不禁嘀咕,我怎么写了这么个字?转念一想才明白,原来来的时候,邵雍正在吃饭,是推下饭碗见他的。许是有这么点残念,才会写出这个字吧……嗯,一定是这样的,不然以我高雅的品性,怎么可能写出如此俗的字眼呢。

    “那天会下雨。”邵雍看了一眼,便淡淡道。

    “何解?”司马光又惊又喜道。

    “现在酉时过后,饭已吃完,碗要放到水里洗,所以必遭水淋。”邵雍给出了强悍的理由。

    “哦?”司马光目露狐疑道:“就这么简单?”

    见他似是不信,邵雍便明白,这位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便呵呵笑道:“和君实开个玩笑罢了,今日午后我心血来潮,便已经算过了,不会有错的。”

    “原来如此。”司马光估计,这种立等可证的事儿,对方不会拿多少年的名誉开玩笑,便深信不疑了。

    一夜深谈后,第二天,司马光便上奏表,极言六月初一乃是大雨天,何来日食一说?

    此言一出,朝野又是大哗……司马兄最近出的风头,比之前三四十年都多,实非本愿,固所迫尔!

    但因为司马光奏章中写明,消息来源是一代易学大师邵雍,使质疑嘲讽的声音,小了很多很多。

第三五八章 日食(中)

    人的名树的影,有了邵雍几十年苦心经营的信誉做背书,果然将非议之声压到最低。

    加之赵祯也十分不愿打自己的耳光,把那畜生再请回来,还得出城十里相迎,这是哪个皇帝也不愿接受的……横竖司马光和邵雍都不是轻狂之徒,他坐享其成,何乐而不为?

    当然,也因为他老爹的缘故,赵祯从小就被教育子不语怪力乱神,不要迷信。几十年下来,他也早看透了,才能如此任你风起云涌,我自云淡风轻。

    韩相公的好事再次被搅,自然气炸了肺,他把司马光直接叫到政事堂,劈头盖脸一顿臭骂!

    以韩相公今时今日之地位,对一个小小的中级官员,自然是想怎么骂就怎么骂。

    非常可惜,他的对手是司马光。司马光虽然以古板守旧出名,但其实他辩才无碍,在北宋历史上是前三名的吵架王,根本不惧韩相公。

    “相公好没道理,试问如果明知道那天要下雨却不报,下官岂不是欺君之罪?”只见司马光冷冷一笑道:“万一有人借此搞些花样出来,胁迫君上,我岂不也成了同谋?!”

    韩琦哑口无言,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怒道:“预报天象乃是钦天监的事情,你老老实实写你的起居注,瞎掺合就是越职了!”顿一下,咬牙切齿道:“你可知道,身为起居郎,最忌讳的就是干预政事!”

    “下官只是言祥瑞、天象而已,何干政事?”司马光摇头道。

    “你借天象影射政事,还想狡辩?”韩琦横眉竖目道。

    “相公说这话,心里虚不虚?”司马光直视着韩琦,冷笑道:“到底是谁想借天象影射朝政,相公可敢对天发誓,不欺心言之!”

    韩琦终于暴怒:“你何以这样藐视我?”

    司马光淡淡道:“相公以宰相之尊,本该超然事外,以正人心。谁知却深陷其中,身为宰相,却当起了马前卒,叫朝野大失所望!光虽卑鄙,却不愿趋炎附势,自然不必在相公面前隐藏胸臆!”

    “你……”韩琦的脸都气紫了,重重一拍桌案道:“你敢说自己不是赵宗绩的走狗!”其实他心里眼泪哗哗的,要不是那帮货蠢得冒泡,老夫何必亲自上阵?

    “下官跟五殿下素昧平生。”司马光却淡淡摇头道:“何况五殿下哪有一点胜算?敢问相公,跟着他有好处?”

    “你……”韩琦的脸彻底白了,歇斯底里的暴喝起来:“给我滚出去!”

    “下官不会滚只会走,”司马光抱拳道:“请相公注意宰相体面,下官告退。”

    ‘噗……’韩琦眼前一黑,险些被活活气晕。

    ~~~~~~~~~~~~~~~~

    政事堂中的属官书吏,早就听到韩相公的咆哮,纷纷探头探脑的察看。见司马光四平八稳的从韩相公值房中出来,只听他身后一阵砰砰砰砰,却是韩相公拿房中的家什摆设发泄起来。

    众人皆向司马光投去钦佩的目光,多少年了,他们都是见韩相公折磨别人,何曾见过有英雄折磨过韩相公?

    无论如何,今日之后,司马光的硬度,定然是天下闻名了。

    不太正经的设想一下司马光的心理……既然以后注定要被韩相公往死里整了,又何必再受他的鸟气,索性和他干一架,拿他当个出名的踏脚石!

    当然,我们的司马公是一贯伟光正,这都是后人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陈恪为何如此看重司马光,不惜送以天大的功劳,换取他入伙?关键就在于,他知道司马文正公乃古往今来政治智慧之结晶……说难听点,就是做了一辈子皮肉生意,却能将贞节牌坊保持终生,乃至永久。

    当然这样说,有点对不住我们的光光。至少在此刻,他毅然承担了所有的压力,而且注定不会有好果子吃——如果初一不下雨,他的罪过可就大了。虽然大宋不杀士大夫,但把他贬到岭南只是起步价,弄不到就得发雷州当团练副使去……

    就算下了雨,因为最近几次三番坏了人家的好事,他也成了赵宗实一党的眼中钉、肉中刺,现在和将来都没好日子过了。

    韩相公自然不好相与,冷静下来后,他立刻找来吴奎,让钦天监的人马上‘改正错误’,上禀这次日食不是全食而是偏食!

    在被司马光搅了大计之后,也只能这样补救了。

    因为钦天监有错在先,赵祯也不知该信谁的好了,只能让有司先按照常规的救日程序来,当然城外那瑞兽,还是免提的。

    转眼到了五月的最后一天,司马光再顾不得那么多,从宫里出来,便直奔白云观。看到邵雍在后院被发跣足,身穿道袍,手提宝剑、脚踏罡步,似乎正在作法事。

    “快快关门,休要让外人看见。”见他进来,邵雍赶紧吩咐道。

    “先生何时信道了?”司马光关好院门,有些难以接受的问道。邵雍可是易学大师,算是儒家的范畴啊!

    “道儒同源,”邵雍有些尴尬的咳嗽一下道:“老子乃孔子之师,如今道家虽然不肖,但总有可取之处。”

    “这是作法求雨吧?”司马光看懂了。

    “不错。”邵雍点点头。

    “先生不是说,明天肯定下雨么?”

    “多一层保险。”邵雍正色道:“多一层安心!”开玩笑呢,邵大师的半生英明,可都在明天的阴晴上了。

    “原来先生也担心啊。”司马光叹口气,也脱了鞋披了发,跟着邵雍一起念咒求雨……其实说求雨也不对,因为这几日一直阴雨不断,只是时不时的放晴一会儿,日头露露脸。

    露一脸便要了老命啊!所以二位求的不是下雨,而是别出太阳!

    两人一边念咒,一边暗骂置身事外的陈仲方,你小子倒是在外面躲清闲,让我们给你顶缸!

    ~~~~~~~~~~~~~~~~~~~~~~~

    这一宿两人通宵没睡,一直卖力祈祷。

    许是心诚则灵,半夜里,竟然放晴了……

    看着漫天的星斗,司马光几欲喷血,怒视着邵雍道:“你到底灵不灵啊!”

    “老天爷的事儿,谁说的准!”眼看着半生的英明,要毁之一旦,邵雍也火大得紧:“我能斗得过老天爷?!”说话间,星星又被阴云遮住了,邵大师立马改口道:“你慌什么?夜里又不会出太阳……”

    这一夜阴晴不定,云彩时聚时散,星月时隐时现,折磨的两人欲仙欲死,神经错乱,那真是永世不堪回首……

    汴京城里,像他二人一样关注天象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其中不乏请了和尚道士、法力高深之人发功,以求明日放晴。

    许是人多力量大,压过了势单力孤的邵大师,第二天早晨虽然云量很大,但太阳还是升起来了。

    许多人弹冠相庆,一小撮人如丧考妣……

    司马光和邵雍两眼通红,嗓子冒烟,只想抱头大哭。若非天上浓云片片,时不时将日头遮住一会儿,两人寻死的心都要有了。

    无比煎熬中,时间到了辰时正,距离预报日食的时间,还差半刻钟,太阳被满天的云层遮住了……

    两人齐齐跪地,一个许愿愿意折寿十年,一个发誓终生再不算卦,哭求老天爷高抬贵手,给他们条生路吧。

    老天爷好像听到了他们的祈祷,云层越来越密,天空开始飘起了雨……

    两人登时相拥喜极而泣。

    那厢间,韩相公也急了眼。素来不敬鬼神的他,居然也念起来‘菩萨保佑’,念几声不见好转,杀性起来,怒道;“要是还不放晴,老夫就令天下毁佛,让尔等无立锥之地!”

    这威胁显然比什么都好用,片刻之后,雨云渐渐飘去,太阳又出现在人间……只是缺了一块。

    “日,”韩相公先是一喜,旋即转念一想,怒骂道:“有个屌用!”

    确实是没用了。因为日食开始的过程被挡住了,现在谁也说不清,到底开始时就是偏食,还是本要全食,被大臣们救日成功,退成了偏食……

    决定权回到了官家手里,他愿意相信全食就是全食,愿意相信偏食就是偏食。

    结果毫无悬念,当日日食一过,赵祯便下旨嘉奖群臣救日得当……言外之意,日食被成功阻止。而那瑞兽还在城外养着呢。这说明这次日食,不是因它而起。

    韩相公的肠子都悔青了,当初干嘛要好大喜功?何不直接就说是日偏食!那样事情尚有可为!

    真是欲速则不达啊……

    肯定有人要问,到底还是发生了日食,司马光和邵雍如何收场?

    其实只要日食开始时下开雨,不管能不能持续整个日食,他们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因为官家都定性了——百官救日成功,老天爷消气了,自然要放晴了……

    “可见天数虽然重要,但依然要尽人事啊……”站在渐渐放晴的院中,邵雍又恢复了他的从容淡定。

    司马光暗叹一声,果然还是算命的最不要脸……

第三五八章 日食(下)

    其实邵雍也是下了大本钱的,他以半生的声誉做背书,又一次搅黄了对方的计划。要是不幸赌输了的话,他连饭碗都得砸了……

    所以邵雍的失态是可以理解的。

    但司马光并不怎么激动,他很清楚,这次只是破坏了对方的造势,但并不影响大局……

    一切只是拖延而已,一旦对方不再扭扭捏捏,改玩霸王硬上弓,他便真的无能为力了。

    “不把韩琦搬走,我们永无宁日。”王雱也清醒认识到这点。

    司马光瞥他一眼,这句话实在有失王元泽的水准。大宋朝立国百年,制衡之道已经沁入骨髓。从上到下,绝不会容许出现任何一家独大的力量,对于一人之下的宰相更是如此。

    之前中枢二进二出,官家也许有提携赵宗绩的意思,但更主要的原因,是他看到中枢失衡,宗实一党气焰太炙,才用两位亲近陈恪,却又忠心耿耿的大臣代替,是冲和中枢之意,更多的是为了皇权安稳。

    而富弼是大宋朝唯一一个能托付国政,又不会结党营私的大臣,官家当然不会放他离开,所以韩琦的位子也稳如泰山。

    ~~~~~~~~~~~~~~~~~~~~~~~~~

    韩相公心性之坚韧,可谓举世无双,尽管接二连三的受挫,也丝毫没影响他的决心。

    六月中,先是左司谏李良上疏道,嘉佑四年时,陛下承诺两年内立储,如今已是嘉佑六年六月,两年之期将过,宜早作准备。

    赵祯知道,这是在投石问路呢,压下一本就会冒出十几本,因此及时回复道:‘仍有半岁之暇,可从长计议……’还有半年呢,急什么?

    赵宗实这边的言官们一看,皇帝这是想拖延时间了。但嘉佑六年毕竟还没过完,之前已经约好,要是贸然上书催他,万一被认定毁约,推迟册立,那可就赔了夫人又折兵。

    这也是韩相公为何看到麒麟、日食,就像见了救命稻草的原因,因为只有那样,才可以借势群起,请皇帝提前册立啊!

    他最近总有不祥的预感,实在担心夜长梦多,想要早定大局。

    韩相公最不缺的就是办法,有道是没条件创造也要上。没了王屠夫,就吃带毛猪不成?

    既然无法用祥瑞、日食造势,那就人工造势呗!韩相公最不缺的就是办法……

    数日后,工部司郎中上书道,鉴于立储之期迫近,本司检视东宫,发现年久不用,残破不堪,急需拨款修缮,否则将贻误册封大典。

    这奏章合情合理,而且按照经验,大修宫殿的话,再快也得一年,官家想了想,实在没有理由不许,便照准了。

    但如果他去东宫巡视一下,就会发现那里的情况远比工部司描述的要好,加之有三司的全力支持,一个月多就能修好!

    到时候东宫修缮完毕,群臣上贺表请立太子,赵祯再推拖就显得没品了……晚那两三个月没有任何意义,反而显得皇帝恋权成痴。

    那厢间,司马光和王雱洞悉此事,却无能为力。毕竟还是根基浅了,想影响宫里的工程,还鞭长莫及,只能一天天的坐等。

    七月里,陈恪回来了。

    两人顿时长松口气,可算不用再顶缸了。和尚书里的主角不好当啊……

    但紧接着,又听说因为天气炎热,劳累过度,陈恪竟病倒了,向朝廷告假在家养病。

    绝对是借口!体壮如牛的陈三郎能病倒?这让人比桃花瘦的王公子分外气愤,直接把陈恪堵在家里。

    陈恪也没什么办法,他看看阴霾的天空,对王雱道:“好在殿下也快回来了,到时候再说吧。”

    王雱登时抓狂,拜托老兄,殿下回来还不是你拿主意?

    反正天塌下来个高的顶着,既然陈恪不着急,他干嘛要干着急?

    于是这个本来紧张万分的夏天,一干重要人物全都躲在家里避暑,任凭时间一天天的流逝。

    转眼到了七月末,天气转凉,东宫的修建工程也已到了尾声。

    汴京城的许多官员,又开始酝酿着写贺表了。不过这次相对容易些,只要将前几次没递上去的奏本,改头换面即可。

    一切都在紧锣密鼓的筹备中,街头巷尾都在热议着即将竣工的太子府,和即将入住那里的幸运儿……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将汴京城的气氛,推向了立储的节奏。

    谁想却出现了不和谐的杂音……

    西角楼大街上,一座气势雄伟的府邸,悬挂着‘钦赐南康郡王府’的烫金牌匾。

    王府后院书房中,一身得体西蜀锦袍、身材魁伟、面容酷肖太祖皇帝的赵从古,面色阴沉的站在一幅‘猛虎入山图’前,沉声道:“怎么夏汛没事,反而秋汛堪忧呢?”

    身后立着一名身材瘦小,面色黝黑的男子,赫然是陈恪的同年好友,都水监监丞郏亶。他轻声答道:“这很正常,夏涨不足忧,或因山水骤发、或因大雨时行,不免河水增长。然夏令天亢,随涨随落,所可虑者,在秋汛也。”

    “秋涨不能即退,最易酿成险情。”顿一下,郏亶又道:“近日阴雨连绵,黄河陡涨丈余,岂不可虑?”

    “本王已经不管河事了。”赵从古转过脸去,沉声道:“你可以直接禀明上司。”

    “下官数次具本,皆杳无音讯。”郏亶苦着脸道:“故而不得不求到王爷这里。”

    “为什么不去找陈仲方。”赵从古冷淡道:“以你们的关系,何必舍近求远?”

    “陈仲方已经称病不朝月余。”郏亶叹气道:“下官几次找他,好话说尽,都不肯帮我这个忙。”

    “哼,本相毕露。”赵从古转到大案后坐下,抱臂沉思起来。今日郏亶造访,带来的消息确实吓了他一跳——秋汛汹汹,去年新修之二股河工程,恐有决堤之虞!

    如果去年耗费巨资新修的二股河真决了堤,他这个工程监理是决计逃不脱责任的。

    当然,也只是次要责任。毕竟工程是赵宗实修的,而且他不听劝阻,执意冬至后赶工,才给工程埋下了隐患,这个主要责任人,是逃不了的!

    想到这里,赵从古真想问候了赵宗实的十八代祖宗,但是一想大家是一个祖宗,这才硬生生忍住了。

    他也明白了为何郏亶会在陈恪那里吃闭门羹,因为人家料定了,这件事他不敢不管!

    面色阴晴变幻良久,赵从古才发现郏亶还立在那里。深深吐出一口浊气道:“你先回去吧!”

    “那这奏本……”

    “你先放在这里,孤自有决断。”赵从古不耐烦的摆摆手。

    “是。”郏亶满怀惴惴的退了出来。

    ~~~~~~~~~~~~~~~~~~~~~~~~~~~~

    郏亶从王府出来,他的两名属官迎上来,问道:“大人,王爷应下了么?”

    郏亶点点头,却又摇头不语。

    那厢间,赵从古苦苦寻思了两天,最终还是下定决心,将郏亶的奏章交给了皇帝。

    他已经想明白了,就算最后决堤,也不代表工程一定有问题。但郏亶上门报警,肯定逃不过有心人的眼睛,如果真落个知情不报,自己就坐了蜡。

    何况就算最后真决堤了,自己也算是将功赎罪了,至少不用陪着赵宗实一起倒霉!

    赵祯十分重视,立即命人唤来首相富弼。富相公一看这份奏章,登时变了脸色道:“今年秋汛注定凶险。沿陕西、河南、京畿、一直到河北路,黄河流域乌云蔽天、秋雨连绵。今日刚接到急报,上游开封口铁柱水位日升三寸,己达三尺有余……”

    “这就是说,河北路境内所有新修的堤坝,都要承受三丈开外的洪峰?”赵祯的心缩成一团,犹带着一丝侥幸问道:“二股河能承受得了?”

    “二股河理应能承受五丈水位。”赵从古赶紧答道。

    “还有两丈……”赵祯沉吟道:“秋汛何时到洪峰?”

    “还有十余日吧。”富弼答道。

    “那岂不万分危险?!”赵祯沉声道:“先把所有事情放一边,全力防洪抢险!”

    “是。”两人一起应道。

    “富爱卿,你来坐镇统御全局,”赵祯说完又看看赵从古道:“当时你是河道监理,熟悉二股河的情况,就由你来担纲前线,你可愿意?”

    “儿臣义不容辞!”赵从古敢送奏本进宫,就有被抓壮丁的觉悟,横竖都是死,何不壮烈点?

    “好!”赵祯激赏道:“这才是我天家的好男儿!”

    事不宜迟,富弼立即调集人力物资,赵从古则先行一步,前往二股河视察险情。他带着郏亶等一干都水监官员,将监里所有图册和仪器全部搬移到二股河分叉处,设立临时的指挥所。

    站在毡棚下,抬头看去,是满天淫淫密雨,举目平视,眼前则是暴戾的黄龙,腥浪冲天、白沫翻滚、裹挟着上游卷下来的大树、人畜尸体,从眼前轰鸣而过。

    赵从古不禁有些眩晕,若非脚下是去年新修的水泥堤坝,给他异样的坚实感觉,他都怀疑自己有没有勇气,站里在这风口浪尖处。

    看到郏亶穿着蓑衣,头顶着斗笠,艰难的顶风冒雨从外面进来,他劈头问道:“怎么样?”

    “王爷,两天时间,水位又涨了八尺,照这势头下去,最多三天,就得在对面决口放水泄洪了。”郏亶冻得嘴唇发紫,一边脱掉蓑衣,一边牙齿打颤道。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168/ 第一时间欣赏一品江山最新章节! 作者:三戒大师所写的《一品江山》为转载作品,一品江山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一品江山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一品江山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一品江山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一品江山介绍:
庆历五年春,范文正新政改革失败,富弼也跟着被下放,滕子京重修了岳阳楼,欧阳修喝得烂醉如泥,韩相公却依然高帅富,文彦博彻底成精;狄青成了大宋吊丝偶像,拗相公和司马牛才刚刚参加工作,包青天还没资格打坐开封府,苏东坡正在换牙,仁宗皇帝努力造人中……但还有一个甲子,这个迷人的时代,就要毁灭在异族的铁蹄之下……这到底是因为什么,有没有幸免的可能?只是不知他扇动小小翅膀,能为这个世界,带来多少改变……一品江山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一品江山,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一品江山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