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五零章 秋 (下)
《四书》中的圣人之语,都是微言精义。微言精义的另一层意思,就是信息量太少,以至于无法精确的把握真意。
尤其是讲儒家世界观、思想观、善恶观、方法论的《中庸》、《大学》,更是玄之又玄。
比如中庸第一句‘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学问浅的人,看了都是一头雾水,学问深的人则有自己的理解,且不尽相同。
是以虽然有圣人经典在前,人们仍无法精确把握儒家的哲学思想,便需要有人来译注经典,为圣人和凡人之间搭起一座桥梁。朱熹定《四书》,作《章句集注》,就是在做这样一件事情。
朱熹以此建立了一个,完整而精致的思想体系,终于完成了宋儒的夙愿。儒家哲学也终于登上了顶峰,成为整个国家读书人的共同思想,继而成为整个国家的集体意识。从骨子里改变了中国人。
单从这一点说,朱子确实了不起。
陈恪对《四书》的诠释,便完全仿照朱子的体例,甚至内容也以朱子的《四书章句》为主体。但是在最根本的世界观上,他却动了手脚。
因为朱子的一套,原是极好的,只是在世界观上出了岔子。有什么样的世界观,就有什么样的方法论,所以儒家思想越到后来,就约成为‘禁锢思想、阻碍科学发展’的罪魁。
在世界观上。程朱理学认为,太极是宇宙的根本和本体,‘太极非是别为一物,即阴阳而在阴阳,即五行而在五行,即万物而在万物,只是一个理而已。’
在朱熹的认识里。太极是天地万物的根柢和枢纽,是决定一切和派生一切的精神实体。也就是所谓的‘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生万物’。这个世界的一切,都是从太极中来的。
那么如何认知这个太极呢?朱熹说‘太极只是一个理字’,当你一旦通理。便明白了太极,自然尽知天下万物万事,胸怀宽广,宠辱不惊,无惧无畏,可修身,可齐家,可治国,可平天下!
那么这个‘理’到底是什么东西呢?朱子说,呃。直接告诉你印象不深,用处不大。需要你自己去思考,自己去想……
好吧,那如何去认识这个理?
这次朱子告诉你了,须得‘格物穷理’!
‘格物致知’是儒家大学之道的基石。
在先秦时代‘格物致知’这句话。大概并不是特别深奥的语言,故而用不着做什么解释。
但是汉代以降,由于文化断层等原因,人们对它的解释却出现了很大的问题,由此导出的方法论,也就千差万别。
朱熹将‘格’解释为推究、穷尽的意思。所以朱子之学的方法论,就是穷理。
那么如何穷理?朱子说了,就是多读书讨论、应事接物。当然最根本的还是读书,读什么书?儒家经典。因为儒家把孔孟当成掌握了道的人,或者说孔孟就是道。他们追求的便是‘孔孟之道’。
所以理学的格物穷理,说白了,就是去多读圣贤之书,体悟所谓的圣贤之道。
如果仅是修身齐家,这倒也无妨。因为圣人乃万世师表,照着学肯定没错的。然而儒家是入世的,还要治国平天下的,得解决人世间产生的具体问题,比如国家的财力枯竭,比如治理黄河、比如如何去应对外敌。
这就出事儿了。后人都知道,每个问题都要具体分析,在现实中寻找解决的办法。
而且很多时候,问题都是随着时代的进步而出现的,那么解决的办法也一样,必须要不断创新才行。比如在春秋时,还是井田制的小国寡民,生产关系与后世完全不同,当时圣人对具体问题的看法,放在宋朝来看,就已经完全过时了。
何况,就是在春秋时期,孔夫子那套也被证明是行不通的了。拿着那套在春秋行不通的东西,放在千年以后,难道就能行得通了?
程朱理学的谬误之处就在这里。他们罔顾事实,不在现实中寻找解决问题的方法,而是在古人的书籍里找注解,找答案。什么事都要看古代先贤是怎么解决的,然后照搬就是。
这一套显然是行不通的。
朱熹陷入到这个怪圈中,无可厚非,因为他终究不是老子、孔子、亚里士多德那样的真圣人,只能算是大学问的贤人。
他无力开辟出正确的世界观,自然也就发展不出正确的方法论。他的世界观,其实是来自于周敦颐,而周敦颐的理论根基《太极图》,是源自陈抟老祖的《无极图》,从那里确立了天人感应,格物致知,存天理,灭人欲等等理学主张的源头。
而‘太极’玄之又玄,根本就是不可认知的,所以他研究来研究去,都究不出这个理之所在。最后只能借用了佛家的那套修行方法。因此理学其实是糅杂了佛道的实用主义儒学。这就注定了它会沾染上佛道的消极主义和封闭主义,最终变成一种禁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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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恪要做的,便是树立另外一种世界观和方法论!
回到《中庸》首句‘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
陈恪的解释为‘理性是人类的天性,通过理性的思考,可以发现道,圣人以此探求大道以教化万民’。
他将‘天命’解释为‘道’,道者,绝对真理和客观规律也。他说这个世界便是在绝对真理和客观规律之下运行的。真理和规律,隐藏在表象和事件之下,规矩着事件和表象的发展。所以认识真理和规律,就可以预见事物的变化,把握正确的方法,即所谓‘明心见性’,然后可修齐治平也!
真理和规律是可以认知的。修道,就是认识真理和规律的过程。而修道的方法,便是‘格物’。
对于‘格物’,陈恪与朱熹的说法基本相同。他说‘知在我,理在物’,连接物我方法就是‘格物致知’。
他们同样训‘格’为至、为尽,至:谓究至事物之理。同样训‘物’为事,其范围极广,包括一切自然现象和社会现象,亦包括心理现象和道德行为规范。
‘格物’就是穷尽事物之理。认为上至宇宙天地,下至微小的一草一木一昆虫,皆有理,都要去格,物的理穷得愈多,我之知也愈广。由格物到致知,有一个从积累有渐到豁然贯通的过程。
要贯通,必须花工夫,格一物、理会一事都要穷尽,由近及远,由浅而深,由粗到精。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成四节次第,重重而入,层层而进,以求道理。
所谓‘穷理须穷究得尽,得其皮肤是表也,见得深奥是里也。’人们必须经过这样由表及里的认识过程,才能达到对理的体认。
以上的方法论,基本上都是朱子观点,陈恪几乎原封不动的照搬。但在不同的世界下,此方法论便与程朱理学有了分际,变成了‘在认识和实践活动中,运用理性思维,从现象中升华出理论,以实践检验理论。经过这样的过程便可得一理。’
当你通晓万物之理后,便可从诸多理中,升华出道。
当你认识了道,则万事万物在你眼里都没有秘密,你便成了道。
则惟天下至诚,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赞天下之化育;可以赞天下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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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恪的这套学说,因为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一问世便显得精致完整,令人信服。
加之他已经树立起经学大师的形象,所以他仅在经筵上讲了一章《中庸》,便引起了强烈的反响。
去年他考证《尚书》乃伪经,士大夫们还只把他当成是学问渊博、明辨深思的才华之士。今年听了他讲《中庸》,才知道原来大宋朝继道学、新学之后,又诞生了一门学说。又诞生了一名大儒!
而且这门学说一经问世,就如此完整,如此可行可信,远超其它仍在摸索附会中的学说。
只是陈恪实在太年轻,让士大夫们实在无法接受,几代人苦苦寻索而不得的真谛,竟被这个三十岁不到的小子,给道破了。
于是疑问铺天盖地而来,许多根本就是为了反对而反对,结果后半程的经筵,成了陈恪为捍卫自己的学说,舌战群儒的场景。
但是如论如何,谁都承认,在嘉佑五年秋的经筵中,诞生了一门充满生机的儒家学说。它所蕴含的生命力,必将冲击这个世界!
因为陈恪出身蜀地,所以通常称之为‘蜀学’,但他自己更愿意称为‘理学’……一来向贡献了灵魂成内容的朱子致敬,二来,这本就是道理之学,称为理学最恰当不过。
第三五一章 冬 (上)
经筵刚刚结束不到半月,汴京印书社便推出了十万册《大学章句集注》和《中庸章句集注》,然后迅速摆上了汴京、洛阳、杭州、鄂州、广州、成都的数千家书店的书架上,而且全都是在最显眼处。
没办法,汴京印书社以其超快的印刷速度,超高的印刷质量,超低的印刷费用,已经吞并了汴京七成以上的印社,组成了一家拥有七千工人的超级印刷集团,垄断了汴京九成以上,全国六成以上的出版业务。
所以除非那些书商想改行,否则就得乖乖的,按照这家出版巨头的要求做。
其实这不是陈恪的意思,是他的手下在拍马屁而已。本来按照陈恪的意思,是先印个两万册,慢慢卖着,慢慢发酵,如果出了什么问题,自己也好收拾。
这下可好,几日之间,《大学章句集注》和《中庸章句集注》两本书,便传遍五湖四海。随之而来的,是铺天盖地的各种声音。
首先自然是赞誉。因为陈氏理学是如此精致的一门哲学。这样的学问摆在你面前,你纵使不信,也很难不感到心折。因为中国自从先秦文化断层后,就再没有形成一门完备的哲学。在汉儒学说、佛道思想,相继被证明失败后,人们太需要一种可以指引他们的思想了。
但也正是因为经历过太多的挫折,他们不会轻信任何学说,总要充分的质疑之后,才会一点点的去接受。
所以整个冬天,陈恪家门口、还有武学院门口都挤满了前来讨教、拜师、辩论、质疑的儒者、书生。有人甚至从广东赶来,就为了吐他一口老痰……当然,这样的人是极个别的。
陈恪也不得不把大量的时间,放在释疑、解惑、乃至辩论上。整天被这样围攻,饶是他铁打的身子也吃不消,最后只能宣布,每五天一次,在武学院的讲武堂中,集中会见一批拜访者。
讲武堂是皇家武学院仿照后世的礼堂,新建的讲堂,水泥混凝土结构,最多可以容纳两千余人,有原始的扩音设备,可供武学院上大课之用。
陈恪把这些人集中在一起,最大的好处是,可以避免回答重复的问题。事实上,他每天翻来覆去回答的,差不多就是那么十几个问题。
诸如‘你说格物穷理,那么把圣人放在哪里?难道我们只需要格物,就不需要再学习圣人了么?’
陈恪的回答是:“当然不是,没有圣人指引,你如何去格物?内修己身,外穷物理,皆需要遵从圣人的教诲!”
又有人问:‘你说‘万物之界为实在,分门别类穷其理者,皆可入道’。难道我研究草木也能入道?’
“理有万千,但道只有一个。”陈恪道:“道蕴含在万物万理之中,所以每个理中,都蕴藏着道的一部分。按说应当穷万物之理,方可得道。但人有智慧,可以总结归纳、可以举一反三。所以你只要能穷究一门一类之理,便可得道。”
“那么都分哪几类呢?”
“太多了,比如说哲学、文学、武学、佛学、道学、史学、医学、农学、工学、算学、占卜学、天文学、地理学、军事学、动物学、植物学……”
“难道农民也可得道?”这可是士大夫们让不爽的,他们需要优越感。
“理论上是这样的。但是农学博大精深,想要由此入道,你得能打理所有的作物吧?能防治所有的病虫灾害吧?还有园艺、造林、蚕桑、畜牧、兽医、配种、酿造、烹饪、储备,以及治荒的方法,也得了若指掌吧?”陈恪淡淡答道:“你觉着一个不识字的农人,可以了解这么多么?”
台下众人不禁摇头失笑。
“所以仅靠实践,是无法得道的。还得通过阅读前人的书籍,快速成为这方面的专家。然后再通过实践,检验自己的知识,这样才能尽快得到足够的理,然后才有足够的时间,去求道。”陈恪这样说,无疑是宣扬,只有读书人才能得道,但他还要掩饰道:“如果有一位农人能掌握这么多,你认为他没有资格入道么?”
“先生说要看书,可哪有农学方面的书?”众人却笑道:“从来没听说有人以农学家得道。”
“《齐民要术》、《汜胜之书》、《四时纂要》、《耒耜经》、《兆人本业》、《保生月录》、《种植法》、《相马经》、《四时记》、《乘舆月令》、《纪历撮要》、《农家事略》、《耕谱》、《蚕书》、《山居要术》、《司牧安骥集》、《王氏四时录》、《蚕经》……”陈恪微笑道:“我只是略略一想,便有这么许多古之农书,为何诸位却说没有呢。”
众士人不禁脸红,他们读书只为了科举做官,是以除了十三经外,看得书很少。就算看也多是传奇话本之类的消遣文。有谁会闲着没事儿,捧着本农书看呢?
“至于以农入道者。最有名的便是炎帝神农氏。”陈恪又补充一句道:“其实古代农学家比比皆是,只是汉儒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堵死了人们以百家入道的路径。其实应当以我儒家为体,百家为用,以儒家致内心,以百家证万物,方可成大道!”
“那你自己格的是哪一家呢?”又有人问道。其实问这种问题的,便是已经基本认可他的学说的了。
“吾内究儒学,外格物理。”陈恪便道:“我尝试着找到这个世界各种现象背后的规律。比如,为什么东西会往地上掉;船为什么能在水上漂;为什么彩虹有七种颜色;太阳、月亮以及星体,究竟是遵循着什么规律在运动?”
“若能堪透这种种此类的物理,自然可以解释这个世界。”陈恪又道:“不过目前我也只得到一部分理而已,而且其中一部分,还未经实践检验,当不得真。”
他这话,果然引起了众人的强烈好奇,便问道:“为什么东西会往地上掉?”
“因为有地心引力的存在。”陈恪答道:“所以人会有体重,所以你跳得再高,最终还得落回地面,所以日月星被束缚着围绕地心旋转。”
“彩虹怎么会是七色?”比起第一个现象来,这是他们更关心的。因为彩虹在这个年代,被称为‘杠吃水’、‘龙吸水’,人们认为彩虹会吸干当处的水。所以人们在彩虹来临的时候,敲击锅碗等,来‘吓走’彩虹。
对于未知的现象,古人总是赋予神话色彩,打破这种神话,自然会体现出无与伦比的说服力。
陈恪便解释道:“彩虹,是太阳光照射到空气中的水滴,光线被折射及反射,在天空上形成拱形的七彩光谱。因为雨后傍晚的气象条件,最适合彩虹出现,所以人们总会在那时见到它。”
众人闻言不禁笑道:“先生怕是说笑了,那太阳光是白色的,而虹是七彩的,怎么就联系到一起了呢?”
“太阳光是七色的不假,”陈恪淡淡道:“只是复合在一起,才会变成白色。当发生折射及散射后,就会显出七色来。”见众人不信,他笑道:“我可以证明给你们看。便从教具盒中拿出一面透明的三棱镜,让众人传看道:“先看看,这只是一块普通的玻璃吧?”
这时候,西洋的玻璃在大宋虽然卖的贵,但并不罕见。而儒家子弟大都是中上家庭之后……连饭都吃不饱的人家,也没钱供孩子脱产念书。所以对那三棱镜大都不惊奇,只是知道这块如此透亮的玻璃,肯定贵的一塌糊涂。
那玻璃传送的空当,陈恪便科普了光的折射和反射原理。因为都是最基础的初中物理知识,对成年人来说十分好懂,且听了有恍然大悟之感。原来往日照镜子看到自己、把筷子插到水中,总像折断了一样,含着这样的道理啊!
待那三棱镜传回来,陈恪让人将左边窗户的帘子,拉开一条缝。便有一道光射了进来,陈恪将三棱镜凑在光上,众士人便看到光线经过棱镜折射,照在墙壁上,显出一道七彩的光……
证明了阳光是七色的,陈恪又带众人来到练武场,侍卫拖来装上花洒头的水龙,背对着阳光用力踏着脚踏,无数条的水线便喷薄而出,变成漫天的水雾。
众人只见一道美丽的彩虹,兀然横跨在练武场的上空……
看到这一幕的人,十有八九对陈恪佩服的五体投地,其中大半从此成为他的拥趸。那真是屡试不爽。
当然,陈恪每次讲课,所做的实验都不相同。不过全都是上辈子念初中时,物理课上所做过的那些……
所以小的时候,要尽量多做小实验,万一哪天穿越了,也算有一技傍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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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是欠盟主们六更的样子。
第三五一章 冬 (中)
嘉佑五年腊月的河北路,滴水成冰、呵气成霜;北风漫卷、衰草连天,满目的萧条凄凉。
黄河已经封冻,宛若一条银龙,静卧在堤坝中,令人无法想像灾时的跋扈。两岸大堤上,成千上万的民夫,挑着担、拉着车,操着锸、举着锹、挥着,如万蚁附木一般,艰苦的劳作着。
往年里,河工最晚不会超过冬至,因为冬至后天寒地冻,不仅人容易冻伤、对付冰冻的河堤也费时费力,来年还容易出问题。
但今年冬至已经过去半个月了,河工仍没有停的意思。民夫们睡在简易的窝棚里,又冷又累,每天都有许多冻死冻伤的。天一亮,就有人再也起不来,待能起来的去上工后,兵卒便整车整车的往外拉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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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距离北面河堤二里地的向阳处,有一个新建的院子,是河工衙门办公之处。
虽然是临时的场所,但建筑一点不含糊,高达数丈的院墙内,前后三进的砖瓦大宅,门窗都包裹的严严实实。里面地龙蹿火,温暖如春,与外面俨然两个世界。
后院书房中,坐在热炕上的赵宗实,听说昨晚又死了十几个,脸上写满了不忍道:“阿弥陀佛,造孽啊……”
“这天太冷了。”赵从古刚从外面进来,这阵子他坚持巡视河道,尽管穿着厚厚的皮裘,面部和耳朵还是被冻伤了,以至表情有些不自然道:“不如暂且停工,待来年再说?”
“怎么能够?”赵宗实还没说话,那边他的副手,尚书水部郎中韩纲便大摇其头道:“这眼看着就要完工了。现在停工的话,再复工就是来年秋收后了!”
“坚持是要死人的!”赵从古板下脸来,他生得又高又大,几个月来脸膛晒得黝黑,颇有太祖之风。
但韩纲乃名门之后,又仗着有赵宗实撑腰,一点不惧他。
见两人僵住了,赵宗实才开口道:“如果抓抓紧,还要多长时间才能合龙?”
“至多十天。”韩纲抢着道。
“要半个月!”赵从古眉头紧锁道。
“那就是十天半个月……”赵宗实穿鞋下地,踱着步道:“如果这时候停下来,别的不说,外面堆积如山的软硬物料、还有几十万斤水泥,肯定是等不到明年开工,就要毁掉了。”
“是……”韩纲赶紧点头道。
“这些年国库空虚,边关战事吃紧,朝廷为了凑治河的款项,费了多大劲,咱们都很清楚。”赵宗实摇摇头道:“明年又要增设南方禁军,西南的战事还不知何时能了?哪里还有钱再来一遭?”
“是。”韩纲又附和道。
赵从古虽然也点头,心里却暗暗冷笑,他终于明白,赵宗实为何能在得罪了将门集团之后,又迅速获得他们的投靠了。
原来当初清查空额的同时,他还许诺他们,会在不久之后,在别处补偿回来。果然,上个月便听到朝中有风声传来,说鉴于南方兵力薄弱,一旦有事,便捉襟见肘,要在长江以南增设禁军若干。
看起来,增设禁军之事,是因为交趾内侵引起的,似乎合情合理。但当赵从古拿到增设南方禁军的章程时,不禁暗呼无耻。
预增的七路禁军,分别是淮南东路扬州军、淮南西路庐州军、江南东路江宁军、江南西路洪州军、荆湖南路潭州军、浙东路越州军、福建路福州军……在最需要增兵的岭南地区,反而没有任何计划。
对此,枢密院的解释是,岭南距离太远、路途崎岖,补给困难。常驻军队花费太高,不如在福建、湖南等地设军,兼防两广……
但其实谁都知道,这是因为那帮子娇生惯养的将门之后,不愿去流放之地当官……这个年代的湖南,都是未经开发的边远地区,岭南更是边境人眼里充满了瘴气和毒虫的天涯不归路。
归根结底,这些禁军就是给那些在裁军中,失去了官职的待业武官准备的。在枢密院随后所发的条文中,也毫不掩饰这点,要求‘各路挑选曾任过武臣的将领为兵马都监等官’。
当然,有这个传闻的时候,赵宗实早就在河北了,一开始倒也没人想到跟他有关。但赵从古接了赵宗绩的差事后,和他整日里抬头不见低头见,就算对方躲着自己,也发现大名府尹李昭亮等人,与赵宗实竟交情匪浅。
现在见他为了不影响来年的增设禁军,竟要民夫冒着严寒赶工,就更加笃定,这背后肯定有什么承诺和交换了。
赵从古不禁冷笑。有道是‘君以此兴、必以此亡’,古人诚不欺我。这赵宗实能鹤立鸡群,全靠他两代人不停的拉关系,结成一张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大网。
有了这张大网的支持,他才能有今天的呼声。但这些人支持他,不是义务,而是投资,所有人都指望从他这里获取回报。虽然更看重远期回报,但如果有‘不碍大局’的近期回报,他们也会毫不客气的提出。
赵宗实为了满足这些人,必须要做些不恰当的事情,这些事,看起来微不足道,在当时也没什么影响。但是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一旦将来有事,这就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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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从古有些走神,听赵宗实说了句什么,才定定心道:“你说什么?”
“我说,一切大局为重。”赵宗实一脸不忍道:“就苦一苦百姓,抓紧赶工完成吧。”说着对韩纲道:“晚上给民夫们的窝棚里点上炭盆,多发几床被窝,务必不要再死人了。”
“殿下仁义,”韩纲恭声道:“属下遵命。”
“那已经死了的怎么办?”见他们没下文,赵从古只好问道:“不少遗属来闹,都被县里抓起来了,此事传出去怕是不太好。”
“你去问问,要是抓了,就让他们放了。”赵宗实摆摆手道:“再从河工银子里赔点钱。”
“好吧。”赵从古点点头,见人家都闭上嘴,便知趣的出来。
离开河工衙门,他回到紧邻着的一个小院子,这里是都水监临时办公之处。条件自然没法和赵宗实那比,不过避一避风寒还是可以的。
一进去,都水监丞郏亶便迎上来,递上暖手炉,接过他的大氅道:“怎么样,能停工么?”
赵从古摇摇头,叹气道:“我都跟他翻脸了,他就是不理会。”这话半真半假,劝是劝了,但没那么用力。与其说是劝阻,不如说是把自己摘出来:“他说,做好民夫的保暖就好,还是得抓紧工期。”
郏亶跌足道:“这不是民夫的问题!是现在这天气,根本不能修河。现在就算把河道垒起来,也无法跟上冻前的部分成为一体!来年肯定要出大问题的!”
“不会吧,我们这次修河有水泥。”赵从古道:“不是在红水河已经试验过,固若金汤么?”
“殿下见过红水河是怎么修的?”郏亶叹气道:“我是亲自去看过的,陈仲方修红水河,是用铁筐装满石头下去,铁矿铁矿之间,相互勾连,成为一体,然后再用水泥灌封!那自然是固若金汤!”
“可这里是怎么修的?”郏亶叹气道:“水泥里包的是粉细砂,堤基坐在卵砾石上,一旦高水位浸泡,堤体便容易松软。当堤脚土坡浸软饱和,在大洪水的淘洗下极易崩脱!”
赵从古不太懂郏亶的术语,但他知道,赵宗实是想尽办法赶工期。因为地处平原,五十里以内都没有山,取石困难,便把土装在麻袋里代替。这法子是历来河工常用,但肯定不如用石头结实。
再者,委托河北路商人生产的水泥,似乎质量也不过关,最早修筑的堤段,已经出现软化皲裂的迹象了……
“而且,为了赶期,河道修得过于狭窄了。”郏亶接着道:“要是发大水的话,对堤岸的冲击就太大了,以目前这种质量,只怕……”他是赵宗绩带到都水监的,后来赵宗绩南下,问他要不要随自己离开。
郏亶考虑到,自己唯擅河工,别的都稀松,便拒绝了他的好意,继续留在都水监,想为河工尽绵薄之力。但是赵从古不比赵宗绩,后者是真敢跟赵宗实拍桌子瞪眼的,前者却不敢。所以这几个月来,都水监形同虚设,郏亶急得七窍冒火。便想出这个缓兵之计,希望工程暂停,回去找陈恪商量对策。
“不要说了!”但赵从古似乎并不想得罪赵宗实,摇摇头道:“这件事就这么定了。”
“殿下……”郏亶难以置信道。
“唉,”赵从古叹气道:“我就问你一句,既然存在这么多问题,为何不早报?”
“这……”郏亶额头见汗道:“因为他们并没有违反当初拟定的章程,而经过实测发现,河堤本身的设计,就存在问题……”
“所以你就让我放马后炮?”赵从古拉下脸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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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多事之春,外公又病重了,希望老人家快快好起来,希望麻烦事快点过去。希望我能回归平静……
第三五一章 冬 (下)
尽管郏亶极力反对,然而螳臂不当车,大堤还是在腊月里合龙了。
负责验收的御史和工部官员,在奏章中交口称赞,工程固若金汤,可为百年之计。赵祯闻言大喜,重赏有功人员,在大臣的强烈建议下,以不辞辛劳、勤政为民为由,封赵宗实为庆陵郡王。
成为五名皇子中第一个被封王者,自然令赵宗实等人欣喜若狂,认为大局从此定焉。然而美中不足的是,仅过了两天,赵从古便以监理河道有功,被封为南康郡王。
好在无论如何这头汤是被他啖了,赵宗实又得知赵宗绩在岭南的崇山茂林中,与那些交趾野人周旋的极苦……据说交趾人十分狡猾,官军进剿,他们便回国内,待官军撤回后,却又卷土重来。半年下来,朝廷的军队已是疲劳不堪,退回邕州修整。
想到赵宗绩此刻坐困愁城,锐气消磨,赵宗实的嘴角,便难以自己的挂起笑容。
不过在嘉佑六年这个春节,他的笑脸并不突兀,因为大宋君臣都沉浸在这种情绪下。
因为西夏的那位极品宰相没藏讹宠,摊上大事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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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还要从嘉佑四年,司马光上《论解盐青盐札子》起。他在札中提出的,大幅降低解盐价格,以绝西夏青盐之利,此议一出,便引起了高层的强烈兴趣。
宋朝的君臣都是和平爱好者,只要能不打仗解决问题,绝对举双手赞成。很快便任命薛向代替范祥为度支判官、权陕西路转运副使兼制置解盐使,全权负责此事。
当时西夏青盐价格甚低,一些私盐贩往往将青盐偷运到宋境贩卖,而宋朝官府垄断专卖的解盐价格相当昂贵,因而老百姓买盐贩的西夏青盐,不买官府的盐,使解盐大大滞销,严重影响了解盐生产和政府的财政收入。薛向上任后,大幅度地降低解盐价格,最便宜时,只卖到原先的十分之一,比青盐要便宜一半。
同时,由于解盐产量过大,每年产盐量往往超过需求量。因而,陕西、河东地区未卖出的解盐还可供十年之用,薛向便发布公告说,解盐价格只降低一年,一年之后,看情况再说。
于是半年之内,天量库存消化殆尽。老百姓家家囤盐,至少几年内不用再买了……
这下可坑苦了那些走私青盐的商人了,许多人赔的血本无归,一时间,再没有人冒着杀头的危险,过境贩运青盐了。到了嘉佑五年,西夏境内青盐之利断绝,国内物资奇缺,没藏讹宠被迫派兵四处掠夺,又被严阵以待的宋军击退。
到了嘉佑五年冬,西夏又遭受了百年不遇的大雪灾,冻死牲口无数,各部都损失惨重。对没藏讹宠的怨气也达到了顶点……因为若是榷场开着,这些牲口早都卖给汉人了,大家换回茶叶白面、棉被棉袄,躲在毡帐里舒舒服服的猫冬多好?
可是榷场被关了,走私也被禁了,和大宋朝彻底买卖不通了!这一切的一切,都归咎于他!要不是这厮派兵为了一己之私利,侵占了宋朝屈野河以西的土地,然后变成没藏家的耕地,又怎会闹到今天这般田地?!
更让人气愤的,他如果是为西夏开疆拓土,大家也就不说什么了。然而他侵占的土地,只是几十里而已……就为了这指甲盖大小的土地,便不顾两国邦交、西夏百姓的命脉,这得吃多少脑残片,才能补得回来!
愚蠢的人必然要为蠢行付出代价,西夏贵族们对没藏讹宠的恨意到了极点,这让一个人看到了机会。
那便是李元昊的儿子,那位在襁褓中登基的李谅祚。
李谅祚同学生来是幸运的,本来是轮不到他当皇帝的。但他皇兄宁令哥砍掉了他爹的鼻子,结果他爹伤重不治,宁令哥也被教唆他的没藏讹宠,以弑君之罪杀掉。然后没藏氏便抱着才一岁李谅祚,登上了西夏的皇位。
到年前为止,这位已经在位几年的皇帝存在感极差。没办法,谁让他年纪太小,还摊上那样极品的妈妈和舅舅呢?
比起宋朝的太后来,辽国、西夏的太后,显然要过瘾得多。辽国的萧燕燕可以与姘头公然同居,还让皇帝以父礼相见,这让汉人听起来,已然匪夷所思了。
但在找男人这方面,比起这位没藏太后来,大名鼎鼎的萧太后简直弱爆了。毕竟韩德让是萧燕燕当皇后前的旧情人,两人只能算是旧梦重温。而西夏的这位没藏太后,却对男色有着不倦的爱好,她身边的侍卫、属官,但凡身强力壮、容貌俊俏者,都被她一一宠幸过。
在当上太后的十年里,没藏氏夜夜新娘,乐此不疲。然而走得夜路多了,总会遇到鬼,玩弄的男人多了,总会遭报应。她香艳旖旎的人生,便毁在了一个小情人儿的手里。
那小情人儿叫李守贵,是她前夫的财务官。这人也有点意思,不过是个账房先生,按说能睡一睡前主人和李元昊的女人,也该知足常乐了吧?谁知在遭到没藏氏始乱终弃后,他竟然情伤了……
没藏氏,你怎么能背叛我,负心人必须去死!
于是这出宫廷琼瑶脑残剧的高潮上演了……在某次没藏氏和现任情人去贺兰山打猎的途中,李守贵带人半路截杀,把堂堂西夏太后和她的情人干掉了……
没藏氏死后,没藏讹宠杀了李守贵满门,然后为了控制小皇帝,又把自己的女儿,李谅祚的表妹嫁给他。
小没藏氏当上了皇后,完全不把小皇帝放在眼里,整天给父亲打小报告,还不许他跟宫女眉来眼去,小皇帝的日子可想而知。
二十多年前,赵祯也遭遇过这样的情况,一直忍到刘娥去世,才忍无可忍废了她。所以说,不仅宋朝的太后比不过西夏太后,宋朝的皇帝也比不了西夏皇帝。李谅祚不愧是李元昊和没藏氏的种,他一怒之下,本性勃发,继承了先考先妣的优良传统,和他舅舅的儿媳妇也私通了!
也许是在西夏,通奸像喝水吃饭那么平常,没藏讹宠并没有在意外甥和儿媳妇的婚外恋。毕竟李谅祚才十三岁,毛都没长齐,还通奸?我看是寻找母爱吧。
但是在别的方面,他就没那么随和了。没藏讹宠不允许任何人,接近他这个宝贝外甥。得知李谅祚让两个乳兄,偷偷向外界了解情况时,便毫不犹豫痛下杀手,把两家斩尽杀绝。
没藏讹宠以为这样,就会吓住李谅祚,他却忘了对方是谁的种!乳母全家的死,没有让李谅祚感到丝毫恐惧,他只是满怀着愤怒、憎恨、恨不得将其碎尸万段!
这个十三岁的孩子,竟是出奇的早熟和聪明狠辣。他在没藏讹宠面前愈发恭顺,私下里,却加紧了联络那些早就对没藏讹宠心怀不满的王公贵族。
然而皇宫里到处都是耳目,小皇帝做事再隐瞒,也难免走漏风声。就在这个腊月里,没藏讹宠得知李谅祚又不老实。便准备按照惯例,杀一批皇帝的狗腿子……
但他那个被小皇帝戴了绿帽的儿子,却坚决反对,劝老爹说,杀了一批又一批,什么时候是个头?咱家反正已经权倾朝野了,索性杀了那傀儡,自己当皇帝吧!
这小子是实在受不了了,一年多以来,他老婆经常白天进宫,晚上回家,全西夏的人都知道她在干什么,不杀了李谅祚,这男人没法当了。
没藏讹庞想了想,同意了。不为别的,就看着李谅祚一天天长大,相貌与李元昊越来越像,他就没法不害怕。
不过李谅祚毕竟是一国之君,不能随便找个理由便杀掉,父子俩便商议,准备想个法子,让李谅祚神不知鬼不觉的死掉。但是用什么法子,还没想好……
可惜,父子俩警觉性太差,忘了身边还有个李谅祚的眼线——没藏讹宠的儿媳梁氏。
这个女人早就被李谅祚‘征服’了……李谅祚许诺,只要干掉了她公公一家,就让她当皇后。梁氏感觉这买卖划算得紧,于是时刻紧盯着自己的公公和丈夫,把他们的密谋探听的一清二楚,回头就透露给了小皇帝。
李谅祚得知没藏讹宠已经对自己起了杀心,当机立断,决定先下手为强。
于是嘉佑六年正旦,百官进宫朝贺。小皇帝一声令下,那些早就对没藏讹宠恨之入骨的政敌,便拔出偷藏的利刃,将没藏父子剁成了肉泥。
看着这一幕,端坐在龙椅上的李谅祚,表情却平静如水。
那一刹,众贵族仿佛见到元昊重临,跪下放声大哭,高呼万岁!
这一年,李谅祚十五岁。混乱了十五年的西夏国,终于迎回了他们的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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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写完了,小黑屋写作软件出问题了,怎么都退不出来,只能在里面继续写,新章节已经写了一半……写完了再睡,不过明早看也一样。
第三五二章 和亲 (上)
次日,没藏氏满门抄斩,只有一人活了下来,便是李谅祚的那位皇后表妹,她被贬为平民。
亲政之后,李谅祚一面着手对内整顿,一面加紧改善和宋朝的关系。他把没藏讹庞抢的土地还给了宋朝,以求两国重开榷场。又向宋朝求取《九经》、《册府元龟》和朝贺礼仪等书,宣布要推行汉礼。
并郑重遣使赴汴京,求娶大宋公主为后……
一时间,宋夏两国惊喜连连,似乎宋辽间的长久和平,就要在两国重演了。对于李谅祚的要求,赵祯自然能答应就答应,于是中断数年的榷场重开,允许西夏朝贡,赐《九经》、《唐礼》等礼乐书籍两千余册。唯一的问题是,他没有合适的女儿,嫁给李谅祚……
虽然宋朝对和亲充满了抵触,但是在用计除掉没藏讹宠后,宋朝君臣充满了胜利者的快感。觉着能让西夏皇帝当上大宋的女婿,还是蛮爽的。
只是两个成年的公主,一个婚姻破裂、精神不妥,一个新婚燕尔,卿卿我我,其余的公主最大的才五岁。于是只能婉拒了西夏的求婚。
然而李谅祚也不知从哪儿打听到,《唐礼》的作者居然是一名才女,而且还是个郡主。便又遣求婚使来汴京,指名道姓要求娶这位郡主为后。
赵祯这次实在不忍再拒绝,便找来北海郡王相询。
从本心讲,赵允弼并不想让女儿嫁到西夏去,哪怕是去当皇后,这辈子也不可能幸福的。
但是赵祯希望他以国家为重,并意味深长的说道‘这是一个机遇,不要错过。’
赵允弼心中一动,他和赵祯几十年的兄弟,自信不会会官家之错意。只是真要为了儿子,牺牲女儿的幸福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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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结束了为期一个月的冬季拉练,陈恪带着武学生们返京,一回到家,就从月娥那里得知了这个消息,登时愕然道:“湘儿要嫁去西夏?”
“是。”柳月娥点头道:“听说北海郡王已经答应,册封湘儿为郑国公主的使者,已经去他府上了。”
“……”陈恪震惊的半天说不出话来,坐在那里出神半天,方起身道:“我过去看看。”
来到王府时,正碰上赵宗景把天使送走。看到陈恪后,苦笑道:“想不到,我竟成了西夏国王的小舅子。”如今他也二十多岁,再不是当初的毛躁样子。
“湘儿什么情况?”陈恪感觉心里火烧火燎,如果赵湘儿嫁给个宋人,他一点意见都没有。但是,西夏皇宫那种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能去么?
陈恪虽然对西夏不甚了解,却也知道,比起微妙的宋史来,西夏史就是一部狗血宫廷琼瑶恐怖连续剧!一个宋朝女子到了那种地方,只怕活不了几年!
“湘儿倒还好,”赵宗景叹口气道:“但一个女孩子家家的,却要远嫁别国,心里怎么能好受?”顿一下,压低声音道:“我奶奶才叫一个伤心的,在那指着我爹的鼻子大骂,还要他去请官家收回成命。”
北海郡王府还有一位老祖宗,平日里只吃斋念佛,很少过问子孙事,想不到连她都惊动了。
“看来我来的不是时候。”陈恪轻声道。
“不要紧,你又不是外人。”赵宗景无所谓道:“进去吧。”
“我还是在外面等吧。”陈恪哪会去看北海郡王的好戏?
“那行,我去跟我爹说一声。”赵宗景让陈恪在厅里吃茶,便穿过垂花门,来到了后堂。
还没进门,便见赵允弼垂首立在堂下,听里面老太太撕心裂肺的哭泣:“你这个畜生呦,我就这么两个宝贝疙瘩,你把一个过继出去,整年不得回府。另一个干脆要送给党项人,让我们阴阳永隔……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不孝儿啊,早知这样,还不如生下来就掐死呢。”
“母亲,你消消气,”赵允弼小声安慰道:“湘儿是过去当王后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谁敢欺负她?”
“你瞎说吧,那李元昊的崽子,能是个好东西么?”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老太太的世界观朴素而实用。
“此事事关两国和平,一旦联姻,大宋与西夏便如与辽国一样,永远再打仗了。”赵允弼又拿出大义来劝解。
“为什么不是他们嫁个公主过来?”老太太彪悍道:“岂不也一样?”
“……”赵允弼登时词穷。
见父亲炯坏了,赵宗景赶紧上前解围道:“有客人。”
“啊,不要让人家久等。”赵允弼心领神会,一躬到底道:“母亲稍歇,儿子去去就回。”说着便和赵宗景逃也似的走掉了。
“你们这对忤逆子孙!”老太太在后面怒骂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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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方你来了。”赵允弼调整一下神态,从厅内缓缓踱步出来。
“王爷。”陈恪赶紧起身行礼。
“坐。”赵允弼和气的请他坐下道:“湘儿的事情,你都听说了吧?”
“只是略略听说。”
“哎,”赵允弼便将来龙去脉讲给陈恪,末了叹口气道:“官家对和亲之事颇为意动,又想借机推动西夏的汉化,所以湘儿是不二人选。”
“是因为《唐礼》一书,才惹来这场事端。”陈恪面色一黯道:“小侄害了湘儿。”两年前,陈恪从日本带回资料,请小郡主整理复原,后来经两年而成,献于官家。
经礼部、馆阁和诸相公们鉴定,此书对唐朝礼乐、朝仪、衣冠等方方面面,都有高度还原,对本朝礼仪有强大的斧正与指导作用。一时间小郡主名声大噪,被赞为班昭、蔡琰那样的才女。
这才让那西夏国主起了意……
“仲方何必揽过,此事与你何关?”赵允弼摇摇头道:“就算没有《唐礼》,湘儿也一样会被嫁去西夏的。”
“这是为何?”陈恪双眼睁大道。
“圣意可堪琢磨,又无以明说。”赵允弼轻声道:“此事木已成舟,湘儿三月便启程。”
“哦……”陈恪心下一黯,竟滋生出许多情绪来。
“仲方,叔叔有一事相托。”赵允弼望着他道。
“王爷请讲。”陈恪恭声道。
“我们对西夏国内的情况并不了解,湘儿此次西去,恐怕会遇到很多麻烦,万一失了体统,只怕会好事变坏事。”赵允弼顿一下,压低声音道:“更可虑的是,只怕自己人会捣鬼,搅黄了这场婚礼……”
“……”陈恪默然,他强迫自己定下心神,去思考当下种种。毫无疑问,如果湘儿能成为西夏王后,对赵宗绩将是极大的助力。但赵宗实就不爽了,就算他依然能登上皇位,但看在西夏王后的面子上,也不能轻易动她的兄长。
赵允弼就是从这一点出发,才答应了皇帝的要求。
如果能搅黄了这场联姻,不仅出了他家的大丑,赵宗绩也甭想捞着什么好处了。所以赵允弼不能不担心。
“此事倒不必担心。”赵允弼等了片刻,陈恪终于开口道:“事关国体,何况就算搅黄了,对殿下的影响也不大。所以他们不大可能冒这种风险。”
“总是有备无患的好。”赵允弼坚持道:“宗景一个人送婚,我实在不放心,劳烦仲方陪他走这一遭吧。”
“王爷有命,小侄自然遵从。”陈恪点点头,应下道:“不过还要看朝廷任命。”
“任命你不用担心,我嫁女儿让谁送婚,自然由我说了算。”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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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恪想见见小郡主,却苦于无法开口……之前都是以找赵宗绩为由,才能见面的。现在赵宗绩不在,自己哪有什么理由去见她?
怅然若失的从赵允弼那里出来,陈恪看到赵宗绩府上的侍卫迎上来。
“大人,我家娘娘有请。”
“嗯。”陈恪点点头,便让侍卫驱车,赶往赵宗绩府上。
一柱香功夫,陈恪已经坐在赵府前厅。因为男主人不在家,为了避嫌,只在前厅会客。
不一会儿,张氏出来,两眼红得像桃子,一见了陈恪就骂道:“都怪你,非要弄什么《唐礼》,这下把湘儿推到火坑里了吧!”
“你骂的对。”陈恪低头道:“是我的责任。”
“知道是你的责任,就赶紧把这事儿扳过来,”张氏剜他一眼道:“你不是大本事么?想办法让官家收回成命,不然我饶不了你!”
“我尽量想办法,”陈恪叹口气道:“但希望十分渺茫。”
“我不管,这是你的事。”张氏摆摆手道:“我现在要进宫找皇后说道去,你给湘儿吃颗定心丸,别让她想不开!”
“湘儿在这里?”陈恪惊喜道。
“废话,不然叫你来作甚。”张氏横他一眼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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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实比小说更精彩,风雨飘摇啊,希望风波赶紧过去,世界归于平静。
第三五二章 和亲 (中)
“大哥……”侍女通禀后,赵湘儿很快出来相见。屋里温暖如春,她穿一身淡黄色的轻罗衫裙,袖口与领内微露一层白纱中单衣缘。长裙下垂的线条平缓柔顺,无一丝多余的褶皱,白色披帛无声地委曳于地,衬得她姿态越发娴静宁和。
“郡主。”陈恪没想到,赵湘儿竟如此沉静,一肚子安慰的话,反不知从何说起了。
两人坐下后,沉默了片刻,还是陈恪先开口道:“对了,还没恭喜郡主荣升公主呢。”
“我宁肯连郡主都不当,”赵湘儿面上浮现一丝苦笑道:“湘儿就要远嫁了……”
“我没听到旨意。”陈恪摇摇头。
“当然不会一时下来。”赵湘儿轻声道:“这里面有一套礼仪,册封是第一步。”
“……”陈恪又陷入了沉默,他手背凸起的青筋,显出他心里的波浪。良久,放吐出两个字:“不行!”
“什么不行?”赵湘儿一直在痴痴的望着他,闻言一愕道:“什么不行?”
“你……不能嫁给那李谅祚!”拿定了主意,陈恪一扫脸上的迟疑,意态坚定道:“绝不能!”
“……”虽然不明白,他为何这样说,但赵湘儿的一颗心,却如被清泉滋润过一般。她那娴静的脸上,绽出一丝微笑道:“大哥何出此言?”
“我不能看着你往火坑里跳。”陈恪沉声道:“何况此事还是因我而起,我不能不管。”
“怎么会是火坑?”赵湘儿问道。
陈恪没法告诉她,李谅祚是个短命鬼,而在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西夏皇宫里,她还不一定能比李谅祚长命:“总之,那就是个火坑。”
彪悍的结论不需要的理由,更彪悍的是赵湘儿竟然相信了。只是那并不能改变什么:“可是,我若嫁去西夏,两国能罢兵止戈,”她轻声道:“湘儿纵死何惜?”
“大宋对付西夏的手段有很多。”陈恪摇头道:“还犯不着让一个女子来承担。”
“爹爹说,这样对二哥有好处……”赵湘儿神情一黯道:“官家把我嫁到西夏,也有给二哥加码的意思。”
“官家要是真想给殿下加码,有的是别的办法。”陈恪断然道:“总之,我是不会让你嫁给李谅祚的!”
“那你想让我……嫁给谁?”赵湘儿目光灼灼的望着陈恪。
陈恪的眼神,却有些闪躲道:“当然是我……”
赵湘儿双目一亮,却听他声音越来越轻道:“我大宋的好男儿了。”
感觉自己有些气短,陈恪一仰头,粗声道:“你想嫁给谁,只要报上名来,都包在我身上!”
“大哥说笑了……”赵湘儿心里轻呼,你难道不知道我想嫁谁么?面上却依旧淡然道:“此时圣意已决,断不能更改了。”
“圣意么……”陈恪哂笑一声道:“从来不是不能更改的。”说着站起身道:“我这次来,就是让你放心,此事包在我身上,断不会让你嫁给李谅祚的。”
“需要小妹做什么?”赵湘儿终于忍不住,暴露了自己的心思。但凡有一点可能,谁愿意嫁去西夏那鬼地方?
“不需要,你静观其变就好。”陈恪第一次绽出笑容道:“相信我!”
赵湘儿的俏脸上,浮现出淡淡红晕,笑容如梅花吐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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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陈恪便和小妹商量起对策来。
“这件事,首先得让殿下知道,”小妹心中苦笑,但见他急得火烧火燎,也顾不上拈酸吃醋,想一想道:“问问他的意思才好行事。”
“他肯定不会同意的。”陈恪淡淡道:“官家想的是,如何不打仗,过上安生日子。殿下则做梦都想灭掉西夏,收复河套,岂会让李谅祚成了自己妹夫,束手束脚?”
“还是先问一下的好。”小妹道。
“应该的。”陈恪点点头,又话锋一转道:“不过也不必那么老实,我又不是他的奴才。”
“好吧……”小妹白他一眼道:“其实办法很简单。我大宋户婚律中有一条,曰‘同姓不婚’。”
“哦……”陈恪一愣道:“怎么讲?”一个姓李、一个姓赵,这算哪门子同姓?
“三哥是关心则乱。”小妹掩口笑道:“明道二年,今上封李元昊为西平夏王,赐姓赵,故李元昊其实应该叫赵元昊才对。他的儿子自然也该叫赵谅祚了。”
陈恪瞪大眼,想不到问题这么容易就解决了……
这一茬,当然不能由他来挑破,不过大宋朝最不缺的就是嘴炮。而且坏了赵宗绩的好事儿,他当然要设法补偿了。
没过两天,‘同姓不婚说’便传遍京城,台谏的言官早就对所谓的‘和亲’大不以为然,认为‘中国结婚夷狄’是‘自取羞辱’,现在有了理由,自然要万炮齐鸣。
奏章雪片般的飞到银台司,大大出乎赵祯的预料。他认定这是某些人不想看到赵宗绩的妹妹,成为西夏王后,对这些人挟言官自重自然气愤无比。他让人去查了记录,发现确实是明道二年,李元昊自请册封,朝廷赐姓为赵。只是后来那厮反叛,朝廷剥夺了他的赐姓,又复以李元昊相称。
便让人传话说,第一对方原本并不姓赵,第二,对方现在也不姓赵。所以算不上同姓不婚。
但大臣们坚持说,只要姓过赵就不行!户婚律上载有明文,同姓包括曾用过的姓氏!如果官家再坚持,两制官就要动用手中的权力——‘封还词头’了。词头,是未生效的皇帝草诏,只有两制官动笔按词头写成正规诏书之后,旨意才会生效。而两制官一旦觉得这个任命不妥,他有权把词头封还,拒写诏书,终止任命程序。
这是宋太祖制定的一个非常开明,也非常英明的政策,为的就是制约皇权,防止滥用。这也是宋朝皇帝,一向显得比较软弱的原因,你要是玩硬的,弄不好那帮以风骨自诩的大臣。就会给你个下不来台。
一看风声不对,再闹下去,恐怕非但不能给赵宗绩带来好处,反倒会惹上一身骚。赵允弼也打起了退堂鼓,上书说自己的女儿年龄比对方大太多,又曾经结过婚,实在不合适,还请皇帝收回成命吧。
并把皇帝赐给赵湘儿的金册、凤冠、霞帔等物奉还。
这时候,又有大臣把李谅祚十三岁便与表嫂梁氏通奸,两人又合谋害死了他表哥与舅舅的事情捅破,愈加证明了‘夷狄禽兽也’。
重重压力之下,赵祯只好改变初衷,以‘同姓不婚’为由,不收李谅祚这个女婿。
再次求婚失败,让诛杀没藏讹宠后,便意气风发的年轻人,感到分外羞辱。他勃然大怒,无法抑制,认为宋朝瞧不起自己,决定提兵十万,给宋朝人点颜色瞧瞧,逼他们把公主嫁过来。
于是李谅祚带人冲进了大宋的秦、凤、泾原等州县……不过这些地方常年是战区,又穷又硬,也没啥便宜好占。至于公主,就更没可能了。他客客气气的还有希望,现在提兵压境,要是大宋还把公主嫁给他,就成了拿‘女人换苟安’,这个千古骂名,谁也承担不起的。
不过宋朝那边,也确实紧张起来了。毕竟西夏在军事上,是个强大的敌人。一旦李谅祚起狠来,对宋朝的伤害还是很大的。
于是下次朝会上,赵祯埋怨道:“寡人说答应他吧,你们都不许,现在把那小子惹毛了,你们说怎么办吧?”
众大臣纷纷提议,应该整军备战、联络吐蕃云云,说来说去,没有什么建设性的意见。
就在大臣们众说纷纭之际,一个清朗的声音响起:“陛下,臣有本奏。”
赵祯一看,是陈恪,心说我怎么把他忘了?便笑道:“爱卿有何高见?”
“陛下不必忧虑,李谅祚这个破孩子,纯粹是没事儿找抽。陛下派我到边境上去,告诉他会永久性关闭榷场,岁币也别想要了。再痛骂他一顿,这孩子就懂事了。”陈恪对李谅祚的态度,基本上是不屑一顾。
赵祯差点惊掉下巴,他甚至以为自己幻听了。寡人没听错吧?那可是西夏国王啊,就这样对待?
大臣们也有点慌,觉得这样太冒险……便说还是稳妥计较的好。不然会惹出更大的麻烦。得亏陈恪是对外问题的专家,又有了大儒的光环,这才没人斥责他胡言乱语。
陈恪却打断了他,断然道:“听我的,就这么干!我可以立军令状!”
大臣们不说话了,陈恪敢说这种话,要么是活腻了,要么就真有把握。
不过看他年纪轻轻,大好前程,也不至于活腻了吧?
如果能不动刀兵,把西夏人吓回去,自然是再好不过。赵祯和诸位相公对视片刻,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姑且一试’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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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种揉脸,最近压力好大啊……怎么办啊,怎么办?我是不是得去找算命的看看,怎么这么多事儿呢?
外公已到弥留之际,请假两到三日……
昨晚就有预感,一直精神恍惚。方才妈妈打电话来,说姥爷不行了,现在立刻回去,希望能见上最后一面。心情悲乱之际,哽噎不能多言。诸君担待则个。
回来了,今日恢复更新。
多谢大家的安慰,外公走得很安详,我的心也恢复平静了,今天刚回来,稍微歇歇就开始更新。
第三五二章 和亲 (下)
宋朝边境重镇大顺城,已经被西夏人团团围住半月有余。
这座城池修建于当年两国激战时期,由那位万世圣贤范文正修建而成。
后世有许多人质疑范仲淹,认为这个号称宋朝三百年间最了不起的人,在西北担任边帅四五年间,就没主动出击过一次,能获得那么大的名声,纯属政治机器的宣传需要。
但事实上,盛名之下无虚士,范仲淹对抵抗西夏的贡献,是任何人也无法比拟的——从庆历议和之后,西夏再不能像以往一样,肆无忌惮的侵略大宋的领土,皆拜他定下的方略所赐。
那就是范公力主的、西夏人在北宋年间最大的噩梦——宋朝的修寨工程。
范仲淹清醒的认识到,宋朝军队缺乏与夏军决战于野的能力,只能采取主动防御战略,即所谓的‘攻中有防,防中带攻。’具体化起来,就是修砦——用一个个堡垒营寨,连成一条层次分明、相互呼应的防线,使西夏人想要侵略,就必须面对他们最不擅长的攻城作战。而且必须逐个攻克、扫清通道后,方能入侵。
这下捏住了以骑兵为主,靠机动性掌握战场主动权的西夏人的命门。
而且范仲淹他们还不满足于境内防御,在将西北四路连成一片后,又一步步向西夏境内扩建,每建成一处堡垒,就形成了攻防一体的战斗体系,就一步步地蚕食掉了西夏的国土。
可以说,宋朝人修建的营寨,就像一把匕首,一点点刺入西夏人的领土,而大顺城便是这把匕首的锋刃。它修建的位置再往西北方前进一点点,就是西夏的后桥寨——在宋夏战争初期,保安军、承平砦之战中,李元昊之所以紧急退兵,就是因为他的后路,后桥寨被宋军洗劫。
大顺城修建成功,便意味着宋朝将匕首抵到了党项人的后腰上,让元昊大为忌惮,不敢再轻举妄动。
说起这座城池的修建,也充满了传奇色彩。那一年的早春二月,范仲淹突然召集庆州众将,集合队伍,跟他出城巡逻。这是很正常的,毕竟范仲淹再仁爱止杀,日常的巡逻还是必须的。
但是这次走得远了些,一路向东北方向行进,过了两国边境还没停下来,有将领好心提醒范帅道:“咱们是不是走过了?”
却只换来范仲淹一个白眼。又走了好阵子,彻底进入敌占区后,宋军官兵才惊奇的发现,范仲淹的公子范纯佑,和蕃将赵明各带人马,守着小山一样高的砖石土木。他们立刻明白了自己的使命!范公麾下的兵,打仗可能不在行,但都是一流的泥瓦匠……不信你看庆州境内那密密麻麻的营寨,一个个结实坚固、功能齐全,易守难攻、格局合理。那全都是他们一砖一瓦盖起来的啊!
但以往所有的工程加起来,难度和危险系数,都无法与这次相比,因为这是在西夏境内修建城堡啊!
西夏人随时都会发现,随时都会有大军杀到。
将士们很快便觉悟到自己的命运,要么修建起这座营寨,把自己装进去,要么就任凭西夏人冲进工地,杀光所有人。
于是这批当世最卓越的工程兵,创造了一个千古奇迹——十五天之内,一座坚固的大顺城便拔地而起。
几乎在建成的同时,西夏人杀到了。当发现自己境内竟然被楔下一颗钉子,西夏人惊呆了,马上集合了能集中的三万军队,气势汹汹前来强拆。
结果在新建成的城堡面前,撞得头破血流,不得不撤军。
宋军创造了奇迹,并守住了城池,自然士气高昂,将士们纷纷请命追击,却被范仲淹断然拒绝,他还是严守着既定的‘只许防御作战、不许出城野战’的原则,并没有因为局面大好而改变。
这是范文正最为人诟病的地方,但也是西夏人最无奈之处。因为范仲淹始终缩在王八壳里,让他们无可奈何。
事实上,那三万西夏骑兵,真在半路上设下埋伏,等着宋朝人追击过来,只是等啊等啊,等到花儿也谢了,也没等到一个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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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说大顺城的建起,打破了西北边疆的格局,不仅使西夏的白豹城、金汤城等重要据点,变得岌岌可危,还使西夏人在没有攻下此处之前,不敢全力东进。
这就是没藏讹宠和宋朝打了几年,却只是小打小闹,从没有造成过实质威胁的原因。现在李谅祚挟拨乱反正之威,率大军十万前来,大喊着‘要么娶公主、要么取大顺’的口号,把大顺城团团围住。
但也许是天意使然,此刻守卫大顺城的,正是范公次子范纯仁。如今范公的次子遇到了元昊次子,完全没有给先父丢脸,在西夏人的猛烈攻势下,牢牢守住了大顺城。
数度攻城未果,反而损失惨重,李谅祚只好放缓了攻势,召集文武重臣,在王帐中商议对策。
西夏的官制与辽朝相似,也分蕃官与汉官体系,蕃官皆剃光头,戴大耳环,穿长袖绯衣,戴黑冠。汉官则与宋朝文官殊无区别,只是幞头无脚而已。
此时会议已经进行了一段时间,殿中的气氛却越来越沉寂。年轻的西夏皇帝盘腿端坐在须弥座上,目光阴沉的扫过举帐文武,最终落在自己的叔叔嵬名浪遇身上。这位元昊之弟精通兵法,深谙谋略,去岁李谅祚能一举扳倒没藏氏,就是得到了他的全力支持。
否则毛都没长齐的李谅祚,是不可能斗得过老奸巨猾的没藏讹宠的。
大权在握后,李谅祚自然心怀感激,晋升嵬名浪遇为宁令……即党项语中的‘大王’,是西夏最高的王爵。并赐他入朝不趋、赞拜不名等殊荣,可以说地位之高,仅是一人之下。
另一方面,李谅祚却并不给他任何实际差遣,只命其在身边‘平章军国重务’。说白了,就是不放心他,担心打倒一个‘没藏’,又站起一个‘嵬名’。嵬名浪遇才智超卓,又经历了云诡波谲的元昊、没藏讹宠时期,自然能够理解皇帝的防范之心。
但让他气愤的是,年轻的皇帝在拿回权柄后,很快显出刚愎自用的一面,连自己的逆耳忠言都听不得了。譬如这次进攻大宋,他就坚决反对,但皇帝为了向西夏内外展示力量,还是一意孤行。
尽管不肚子不满,但为了让皇帝放心,也为了能收拾局面,他还是随军出征了。只是连日来一直阴沉着脸,让年轻的皇帝不敢看他。
此刻,李谅祚终于无计可施,才不得不想起自己的皇叔,看一眼嵬名浪遇的黑面,温声赔笑道:“叔,你说怎么个章程?”
嵬名浪遇心说,你终于想到我了,清清嗓子刚要开头,突然听帐外急报道:“有宋朝持节使臣在营外求见!”
持节使臣,自然是宋朝皇帝钦差了,帐内闻言马上从死水微澜,变成了开锅粥。
“哈哈,宋朝人果然吓破胆子,主动遣使来求和了!”
“还以为他们能多撑几天呢,想不到这么快就来了。”
“陛下神机妙算、天威如岳啊!”
“是啊,是啊,陛下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我大夏重振声威,指日可待了!”
“感谢上苍,赐我们一位不世之英主!”
一时间,王公将领们如释重负,嬉笑谑骂,谀词如潮。
李谅祚的神情也明显一松,不再去看他皇叔的臭脸,转而问一个年轻的汉官道:“乙埋,你说咱们该怎么办?”
这汉人不过二十多岁,生得相貌堂堂,看上去倒像个人物。他太年轻了,位居汉官之首,皆因为靖难有功,且姓梁。他正是那位覆灭没藏家的梁氏的亲弟。李谅祚十分器重这个忠心耿耿、长于权谋的小舅子,这次出兵惩戒宋朝,确立权威,就是听从了他的意见。
所以战局焦灼至今,梁乙埋的压力是最大的,如今见宋朝如所料遣使求和,他自然长舒口气,起身拱手道:“如今我们牢牢掌握主动,自然可以随意炮制他们。”说着笑道:“比如吓唬吓唬他们……汉人一旦吓破胆,就什么要求都会答应了。”
“是啊。”李谅祚快意道:“来人呐,列大阵迎宾,朕要让他们,走不到我这儿就吓软了腿!”
“陛下乃万金之躯,当然不能让他们轻易见到,还是让微臣先去与他们见面。”梁乙埋却赶紧劝阻道:“唬他们几句,探探他们的成色,到时候陛下成竹在胸,才好让他们感到神威莫测!”
“唔,”李谅祚点头道:“也好。”
嵬名浪遇却暗暗摇头,对方既然持节前来,就是代表宋朝皇帝,你派个大臣接见算是怎么回事儿。
但年轻的皇帝百无禁忌,自己已经够惹他讨厌了,没必要为这点‘小事儿’,再触霉头了。
想到宋朝人竟然如此轻易服软,他不禁暗叹一下,看来自己还是高估了宋人,他们已经贪图享乐到,连一点骨气都没了……
也许,这真是年轻人的时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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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五三章 单刀入敌营 (上)
嵬名浪遇至少有一句话说对了,这是个属于年轻人的时代。
陈恪骑马立在西夏大营之外,左右是七十二名全身甲胄的皇家武学生,四面八方是上千名凶神恶煞、又脏又臭的党项骑兵,将他们围得密不透风。
身陷重围之中,陈恪沉静似水的望着远处,腰杆笔挺笔挺。身后的武学生们心情各异,但脸上却无半分惧色。
陈恪离京之前,先到武学院中集合学生,言明自己要赴前线与西夏交涉,准备带些学生一同前往。当然一切全凭自愿,绝不强迫。
武学院有专门的军事报道,武学生们十分清楚边境的局势,许多人被吓住了,但也有人踊跃报名。陈恪便命报名者立下军令状,发誓绝不坠汉家威风,才带他们出发。
最终七十二名武学生得以成行。陈恪为了历练他们,甚至把须臾不离身侧的侍卫,也留在了庆州。
此举自然招致陈义等人的激烈反对,但陈恪的理由也很充分,要是西夏人打算对我不利,多带你们几十个,不过是陪葬而已。所以还不如把保护自己的任务,交给这些学生,让他们感到自己的信任,建立起宋朝军人最缺乏的责任心和荣誉感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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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方对峙良久,西夏营寨上传来呜呜的号角声,党项骑兵立即分开左右,便见几十骑黑甲骑兵簇拥着一位衣着华贵、汉人打扮的高官而来。
“这些黑甲骑兵,就是大名鼎鼎的铁鹞子。”大敌当前,陈恪却好整以暇的向学生们,介绍起了敌人的王牌部队:“平时做大人物的护卫、仪仗,战时则是最强的突击力量。”他压低声音道:“早晚,你们会在战场上相遇的……”
学生们闻言,不禁细细端详起那些身穿黑甲,面容凶狠、手持狼牙棒的党项骑兵来,果然见他们杀气腾腾,不似凡品。
“好了别看了,”陈恪淡淡道:“把咱们大旗举高点!”
举旗的张振赶紧高高举起双臂,一面红底金龙旗,便在西夏营前猎猎招展。
看到这面旗,那名年轻的汉官勒马停住,长笑一声道:“来者何人?”
陈恪看看他,没有作声,他身边白马白袍的陈简之高声代答道:“我家大人姓陈,乃大宋皇帝钦差,奉旨前来究问你家主上!”
“呃……”那汉官以为自己听错了,干咳一声道:“……究问我家主上?”
“不错。”陈简之冷声道:“还不快快让你家主上出来听旨!”
大宋在东亚,虽然不是军力最强国,但绝对是文化和经济的中心。辽国和西夏虽然都创造了自己的文字和语言,可即使是契丹和党项族人都甚少使用,士庶日常皆以汉字汉话为主。
是以在场的党项骑兵,大都听懂了陈简之的话,有的面露气愤之色,有的一脸轻蔑,有的甚至嗤笑起来。
那汉官却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他正是在李谅祚面前夸下海口的梁乙埋,一见宋使这态度,心里不禁咯噔一声。却又抱着一丝侥幸,暗道:‘莫非是虚张声势,我再试他一试。’便板起脸道:“放肆,我西夏皇帝与你宋朝皇帝平起平坐,你个小小的使者竟然敢如此大不敬?信不信我将你斩于马下?!”
陈恪却用一种奇怪的眼神打量着他道:“难道本官来错地方了,这里不是西夏国主的大营?”
“当然是了。”梁乙埋沉声道。
“那我就不明白了。”陈恪淡淡笑道:“怎么会又冒出个西夏皇帝来?”
“我西夏国主自然便是西夏皇帝。”梁乙埋一脸‘你白痴啊’表情。
“敢问高姓大名?”陈恪换个话头道。
“姓梁名乙埋,大夏国家相是也。”梁乙埋朗声回答道。所谓家相,就是西夏皇帝的私人管家,虽然不如国相显赫,却是夏主最信任的人物。
“你这个家相可不称职。”陈恪摇摇头,突然提高声调,厉喝道:“你想让西夏国宗祀不永,王孙罹殃么?!”
“你敢血口喷人,”乍听此言,党项骑兵一片哄然,梁乙埋勃然作色道:“还敢诅咒我大夏皇帝!”
“这可不是本官诅咒,而是庆历四年,当时的西夏国主所上誓表中的誓言。”陈恪不为所动道:“记得上面是这样说的……‘两失和好,遂历七年,立誓自今,愿藏盟府……臣近以本国城砦进纳朝廷,其栲栳、镰刀、南安、承平故地及他边境蕃汉所居,乞画中为界,于内听筑城堡。凡岁赐银、绮、绢、茶二十五万五千,乞如常数,臣不复以他相干。乞颁誓诏,盖欲世世遵守,永以为好。倘君亲之义不存,或臣子之心渝变,使宗祀不永,子孙罹殃!’”
党项人全都呆住了,他们从没听说过这份誓表,自然也不知道,神一样的景宗皇帝,竟然向别人称臣……这不啻于信仰倒塌,一时全都愣在那里,听陈恪接着道:“我朝皇帝诏答曰:‘朕临制四海,廓地万里,西夏之土,世以为胙。今乃纳忠悔咎,表于信誓,质之日月,要之鬼神,及诸子孙,无有渝变。申复恳至,朕甚嘉之。俯阅来誓,一皆如约。’
“十二月,遣尚书祠部员外郎张子渐充册礼使,东头供奉官、阁门祗候张士元副之。仍赐对衣、黄金带、银鞍勒马、银二万两、绢二万匹、茶三万斤。册以漆书竹简,籍以天下乐锦。金涂银印,方二寸一分,文曰‘夏国主印’,锦绶,涂金银牌。缘册法物,皆银装金涂,覆以紫绣。约称臣,奉正朔,改所赐敕书为诏而不名,许自置官属。”
“方才在下所述之誓表、诏书、往来,两国官方均有记载,贵国还藏有誓表副本和诏书正本,”陈恪说完,扫一眼呆若木鸡的梁乙埋道:“家相难道从没听说过么?”
“这,这……”梁乙埋暗悔不迭,一般的党项人不知道,他作为皇帝近臣,自然可接触到一些机密。当年元昊向宋朝称臣的事情,他是有印象的,但那只是一种牺牲表子,换取里子的外交策略。但在国内,元昊可从来都以皇帝自居,且为了维护自己的高大形象,任何向民众透露他向宋朝称臣真相者,都会以诽谤君上,甚至是叛国论处。
梁乙埋活了二十多岁,也被一直蒙在鼓里。还是因为要代小皇帝给宋朝写信,才从翰林官那里得知了这一节。
其实,小皇帝这次攻打宋朝,也有一部分原因,是想摆脱宋朝的阴影,像辽国皇帝那样,与宋朝皇帝平起平坐。
所以梁乙埋才会一见面,就强调李谅祚的皇帝身份。
谁知陈恪却把李谅祚他爹的虚应文章搬出来了。当儿子的总不能否定自己的父亲吧?就算要否定,也必须先宣布当初的誓书无效……但这就等于承认,是有这样一份誓书存在的。说明在这之前,西夏国主都是宋朝皇帝的臣子。
西夏处于四战之地,又有辽与宋这样庞大的邻国,任何一次失败都可能输光家业。越是处于岌岌可危地位的国民,就越是敏感。
因此党项人分外骄傲,又分外自卑。一旦知道万民敬仰、西夏独立的英雄,竟然一直以宋朝臣子自居,才换来了表面的太平。李元昊的声望必然受到极大的损害,继而李谅祚本来就不稳的宝座也会动摇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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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梁乙埋又不敢断然否认,因为保不齐对方手里就有证据。他只能硬挺道:“无论如何,你个做臣子的,要我们国主出迎,总是不对的!”
“非也非也。”陈恪摇头道:“誓约中写得清楚。使至京,就驿贸卖,宴坐朵殿。使至其国,相见用宾客礼。若持节,则以臣礼见之。”说着正色道:“还愣在这里作甚?快去通禀你家大王,让他出来相见,不要成为乱臣逆子!”
“这……”梁乙埋汗如浆下,只好低下头、压低声音道:“请大人借一步说话。”
陈恪看看他,有意顿了片刻,在梁乙埋快憋出内伤之际,方道:“本官远道而来,风尘仆仆,有损我大宋使节形象,也是对你家国主不敬。”
“是。”梁乙埋毕竟是伺候惯了人的,登时心领神会道:“快,请上差入营帐,沐浴更衣!”
“多谢多谢……”陈恪拱拱手,便率领一众学生,跟着铁鹞子进了西夏营地。
待他一走,梁乙埋的目光冷冷扫过守门的千名党项官兵,一字一句道:“忘掉今天听到的每一句,否则我杀你们全家!”
“是……”梁乙埋就是族诛没藏氏的刽子手,他说出的话,还是极有威胁的,众官兵登时胆寒心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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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厢间,进了营帐,没了外人,几个学生才大松口气,苦笑着对陈恪道:“大人真是艺高人胆大,我们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生怕西夏人被激过头,做出什么过激的事儿来。”
陈恪却摇头笑笑道:“那是因为你们不了解党项这个民族。”
第三五三章 单刀入敌营 (中)
通过这次孤胆出使,陈恪已经成功抓住了学生们的心。
所有人都肃容听他缓缓道:
“每个民族都有自己的个性,这是作为军事家不可回避的课题。回顾党项人从李继迁的反复无常,直到李元昊的无所不用其极,再到李谅祚的奇葩复辟,一代代哪有半点的自尊自爱可言?是人就有尊严,君主更是视尊严为生命,如果有什么能让他们不顾尊严,那一定是生命时刻受到威胁。”
“党项自古就是个在夹缝中生存的民族,身处四战之地,且总是与强邻为伴。这让他们每时每刻都生活在恐惧中,就连全盛的元昊时代,都好几次面临亡国灭种的危险。一次次惊险、侥幸地渡过之后,这个民族的性格也变得敏感而极端,他们极具攻击性,哪怕为了一点小事,也会暴跳如雷。但俗话说得好,会咬人的狗不叫,只有心虚胆怯者,才要时刻摆出凶恶的样子来。说白了,就是在虚张声势……”
说着他呵呵一笑道:“不信你们看那梁乙埋的反应,他若真存心开战,又怎会在那里跟我磨嘴皮?”各国都知道,和宋朝的文官斗嘴,纯属自取其辱。
“原来如此,”众学生恍然,那莫问仗着和陈恪混的熟,笑道:“我明白了,大人其实看人下菜,见出来的是个文官,才敢和他拽文的。”
“这么说也不错……”陈恪不禁笑道:“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么。”
一阵笑声中,张振走进来道:“那个姓梁的来了。”
“李谅祚的小舅子慌了。”陈恪把毛巾扔给莫问,微微笑道:“让他进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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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乙埋走到陈恪歇息的营帐门口,却被武学生们拦下,要他解下佩剑、只身进去。
一众党项侍卫勃然变色,这到底是谁的地盘?
梁乙埋的脸色也很不好看,但憋了一阵,还是黑着脸点下头,把佩剑交给了身后的侍卫道:“你们候在这里。”说着便大步进了帐。
一进去,便见两排高大的宋朝武士肃容而立,那位陈大人一身绯红官服,头带直角幞头,肃容坐在正位上,身材笔挺魁伟、双目神光湛然,好一派天朝气象。
就像后世的各国政要,见了美国佬的官员,不自觉的便矮一头一般,梁乙埋虽然在西夏炙手可热,此刻却难免自惭形秽。暗暗捏一下手心,赶走莫名的自卑,昂首与陈恪对视。
但终究受不了陈恪眼里的轻蔑,梁乙埋勃然道:“大人似乎没意识到,大顺城十万军民的性命,尽在我大夏国主的手中。”
“有本事只管攻城。”陈恪不在意的笑道:“守城的是范文正的二公子,倒要看看曩霄的儿子能不能一雪前耻。”
“哼……”梁乙埋冷笑道:“大人莫要虚张声势了,若不担心大顺城,你又何必急急而来呢?”
“我天朝做事自有规矩,”陈恪朗声笑道:“不告而战非礼也,本官是被派来下最后通牒的。”
“最后通牒?”梁乙埋眼珠子一跳道。
“不错。”陈恪沉声道:“本官前来,便是通告西夏,我陕西四路大军已陆续集结庆州,若尔西夏国主执迷不悟,三日内不肯撤军,则庆历之盟作废,岁赐永绝,榷场永远关闭,两国唯有一战。勿谓我大宋言之不预也!”
“大人……不是开玩笑的吧?”现实和理想落差太悬殊,这让梁乙埋实在难以接受。
“本官乃大宋皇帝钦差,所说每一句话,都代表我大宋皇帝。”陈恪一指供在桌上的锦盒,冷冷道:“这里是大宋皇帝下给西夏国主的圣旨,你待会儿不妨仔细听听,看看跟我说的有没有区别?”
梁乙埋终于体会到宋朝前所未有的强硬态度,竟一句狠话也不敢撂。那没藏讹宠为何众叛亲离?不就是因为把榷场给弄没了么?国内民不聊生,贵族利益严重受损,才让许多原本对谁掌权都无所谓王公,站在了没藏氏的对立面。
要是刚复开没几天的榷场,再次被关闭,可以想象,必然会再次引起轩然大波。到时候小皇帝为了平息众怒,只怕要拿他当替罪羊的。
经过没藏讹宠几年折腾,再加上大天灾,西夏国内已经到了民不聊生的地步,对榷场贸易的依赖,已经提高到了攸关国运的地步。
所以一要挟关闭榷场,就等于捏住了西夏的卵子,这就是陈恪敢只身赴敌营的倚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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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就算手里捏了王牌,还是要讲究张弛有度的,万一西夏人犯了二杆子劲儿,非要大战一场再说,陈恪也得坐了蜡。因为那传说中的四路大军,根本子虚乌有。庆州方向虽然有八万守备军,却不敢出城支援。
因为西夏方面光铁鹞子就有五万之数,尽管攻城不在行,野战起来却是近乎无敌的存在。八万宋军要是敢来,基本上就是被砍瓜切菜的命……
所以陈恪也怕过犹不及,看着梁乙埋的脸色变幻不定,摆摆手,示意左右退下。
一眨眼,所有的人都退出去了。大帐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梁乙埋知道对方有话要说,心下稍定,便目视着陈恪,等他开口。
“贵国主上应该很听你的吧。”陈恪换个让梁乙埋骄傲的说法道。
“主上英明睿断,”梁乙埋警惕道:“没有人能左右他。”
“但这次出征,却是你撺掇的吧?”陈恪语调平缓,在梁乙埋听来,却不啻炸雷一般。
“不是。”梁乙埋断然摇头道:“我不过主上的管家,岂能干预军国大事。”
“呵呵……”陈恪明知道他在撇清,却不点破道:“听说贵国主上曾经许诺,立你姐姐为后,但后来又没兑现,因为贵国主上又一心想娶个大宋的公主。”
“纯属谣传。”梁乙埋依旧嘴硬道。
“看来是我在瞎猜了。”陈恪似笑非笑道:“我本以为,你对我大宋十分了解呢。知道我宋朝君臣吃软不吃硬,如今贵国主上这样一搞,就算彻底断了娶公主的希望。否则天下人还以为,是我大宋怕了西夏,被迫以公主还太平呢。”
“下官对天朝,并不了解……”梁乙埋面无表情,却难抵一阵阵心悸。因为他的心思,全被这个姓陈的说中了。
毫无疑问,梁乙埋与他姐姐梁氏休戚与共,让梁氏成为西夏皇后,是他的必然追求。他很了解李谅祚的心理,无非就是看梁氏没有利用价值了,便想反悔,转而一心想娶个高贵冷艳的宋朝公主。
然而身为帝王家相,第一条就是必须绝对顺从,小皇帝又是那样的聪明敏感,他非但不敢劝阻,还得为小皇帝出谋划策。
梁乙埋思来想去,发现只能靠出馊主意,搅黄了李谅祚的求婚大计,他才会转回头来娶自己姐姐。于是便极力劝说李谅祚出兵惩戒宋人,逼宋朝人交出公主。
李谅祚再聪明,也不过才十七岁,干掉没藏氏之后,难免自我膨胀,也觉着挑起一次边境战争,给宋朝人点颜色看看,逼他们交出公主,不但可以巩固自己的地位,还能让辽人和吐蕃不敢轻视自己。
于是头脑发热的小皇帝,在家相别有用心的撺掇下,拉着军队杀到大顺城下,结果弄得骑虎难下……
可想而知,如果李谅祚听说自个被算计了,以李家人的凶残性子,哪怕没有证据,也会把他剁成八块的。
所以听说宋朝要关闭榷场,梁乙埋尚能保持镇定,但被道破小算盘后,他彻底绷不住了,勉强挤出一丝笑道:“一切都好谈……”
“就是这个意思。”陈恪绽出和煦的笑容,走到梁乙埋身边坐下,温声道:“其实谁愿意打打杀杀,和和气气过日子多好?让你家主上退兵吧,一旦退兵,他哪还好意思嚷嚷着娶大宋公主?你和你姐姐,不就可以得偿所愿了么?”
梁乙埋深深低下头,艰难道:“就这么劳师无功,让主上的面子往哪搁?”
“面子是自己挣的,也是自己丢的,归不得别人。”陈恪声音转冷道:“再犹豫的话,只能连里子也丢了。”
所谓的里子,自然是指岁赐和榷场了,前者关系到李谅祚的钱袋子,后者则是举国的生计,都丢不得。本来只要能吓住宋人,这两样自然不会丢,岁赐还要涨涨才行。但现在宋朝人出奇的强硬,西夏人打错了算盘,如果没有决战的决心,只能为自己的错误付出代价了。
“理是这么个理。”梁乙埋近似央求道:“可我家主上血气方刚,哪能咽下这口气?”
“就当是成长的烦恼吧。”陈恪却云淡风轻道:“何况我大宋之仁厚,已经举世罕见了。只要你们退兵、上表谢罪,榷场和岁赐便予以保留,昔日所求之典籍、礼乐等照赐不误。孰轻孰重,让你家主上掂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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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写一章。
第三五三章 单刀入敌营 (下)
陈恪对梁乙埋和西夏的态度截然不同,于前者他尽量怀柔,对后者却强硬无比。因为只有给西夏人足够的压力,才能逼退他们好斗的一面,露出色厉内荏的本相来。
但他对年纪轻轻的李谅祚实在不放心,唯恐这小子一时脑热,干出什么不理智的事儿来。给李谅祚降火的任务,便落在梁乙埋肩上了。
因为梁乙埋已经达到目的了,现在只要能有办法收场,避免搞得鸡飞蛋打,哪怕回去挨罚他也认了。所以梁乙埋不得不为陈恪所用,去劝说李谅祚撤军。
从这件事上可以看出,陈恪做事能力的提升和风格的转变。说能力,他远隔千里,能对西夏的情况了若指掌,确信他们根本就是在虚张声势,继而才能定下出奇强硬的策略。
说风格,他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搏虎用全力,搏兔也用全力’的拼命三郎了。他巧妙的利用西夏君臣的不同心思,稍使手段,便将李谅祚最信任的臣子,变成了自己的帮手,而且还是心甘情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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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已经做好了心理建设,但来到王帐之外,梁乙埋还是有些打怵。出去时,他信誓旦旦要让宋朝屈服,谁知道转回头来,就要劝自己主上屈服,换了谁都得慌神。
不过也不能总在外头转悠,梁乙埋终究还是一咬牙,硬着头皮进去。
“怎么样?”李谅祚早就等得不耐烦,见他进来便问道:“宋使熊了么?”
“呃……”梁乙埋吞口口水道:“熊也没熊……”
“什么意思?”李谅祚不解道。
“熊的意思是,他们是来求和的。”梁乙埋小声道:“没熊的意思是,要是咱们三日内不撤军,原先的盟约便要作废,两国只能兵戎相见了。当然,岁赐、榷场也都没了。”
“……”李谅祚登时阴下脸,抱着最后一丝侥幸道:“如果退兵的话,他们会把公主嫁给朕么?”
“这个么……”梁乙埋睁着眼说瞎话道:“宋人的规矩最是死板,说同姓通婚是要遭天谴的,所以万万不能将公主嫁给陛下。”
“哼,这是求和的态度么?”李谅祚拍案道。
“陛下息怒,宋朝的使者说,别的方面都好商量。”梁乙埋赶紧道:“比如岁赐,榷场都可以恢复,《九经》、《册府元龟》和朝贺礼仪等书,依然可以赐予。”
“这是他们一早就答应的吧!”李谅祚狐疑的望着梁乙埋道:“宋朝人到底什么态度?你给朕说实话。”
“是……”梁乙埋见和稀泥的法子奏效了,方小心翼翼道:“宋朝那边有高人啊……”
“怎么讲?”
“他们虽然害怕,却知道我们丢不起榷场,”梁乙埋答道:“所以派了个愣头青过来,宣称我们要是不见好就收,便豁上不救大顺城,也要坚壁清野,固守营垒,倒要看看咱们能奈他们何!”
“……”李谅祚不说话了。
出兵一个多月来,李谅祚虽然侵略四路,转战千里,却没有讨到什么好处。因为他面对的是大宋最精锐的西军,还有种家将、折家将这样的优秀将领。更要命的,是当初范公主持修建的,绵延四路的堡垒营砦,构筑起一条让人绝望的防线。党项人想要进攻大宋柔软的腹地,必须将这些堡垒一个个拔除……仅仅一个大顺城,就让他的十万大军徒呼奈何,他怎么有信心去碰那成片的钉子呢?
今天早些时候议事时,李谅祚便明显感觉到,那些王公将领对这劳师远征却没油水的一仗,已是满肚子意见了。许多人的言语中,已经冒出‘陛下欠考虑’、‘这次出征太冲动’之类的不敬之词。
老李家那刻在骨子里的危机意识,马上占据了李谅祚的头脑,他意识到,此事若不妥善处理,自己好容易竖立起来的权威,怕是要轰然坍塌了。
王公们根本没有大战一场的想法,他们满脑子都是自己领地里,堆积如山的青盐、毛皮、枸杞、还有成千上万的牛羊……这些积压多年的物产卖不出去,换不来宋朝的百货,他们的日子就过不去下。他们实在受够了这些年物资匮乏之苦,绝不想再继续下去了。
所以榷场不能丢……
李谅祚思来想去,发现宋朝人竟捏住了自己的七寸,教他有劲儿使不出。这种感觉糟透了,年轻的西夏皇帝像狼一样在帐中走来走去,霍得站在梁乙埋面前,双目喷火道:“你说宋朝人一定会屈服的!”
“臣下该死,”梁乙埋赶紧低下头道:“小觑了宋朝人……”
“你小看了他们不要紧,”李谅祚愤怒的挥舞着手臂道:“却让寡人骑虎难下了!”不接受宋朝的通牒,他承受不起后果。接受的话,岂不要威信扫地?
“一切责任都归臣下承担。”梁乙埋俯身叩首道:“与陛下无关。”
“你承担得起么?”李谅祚啐一口。这位心思机敏的西夏皇帝很清楚,要是把责任都推给梁乙埋,别人会笑他没有主见,轻易被人左右的。有道是人死鸟朝天,他不能坠了自己的形象。遂咬牙道:“此次出兵,乃朕乾纲独断!”
“陛下……”梁乙埋痛哭流涕起来。
“停住哭。”李谅祚转过身,不想再看他,挥下手道:“把我皇叔请来。”
“是……”梁乙埋沉重的起身。
嵬名浪遇很快便跟着梁乙埋过来,看到小皇帝脸上写满了沮丧。面上却不动声色的行礼,然后肃立。
“叔。”李继迁、李元昊的后代,自然不知道节操为何物。李谅祚走到嵬名浪遇面前,满脸羞愧的望着他道:“事情你都知道了吧?”
“梁乙埋已经和我说了。”嵬名浪遇面无表情道。
“侄儿万分后悔,当初没听叔的,”李谅祚小声道:“现在弄得骑虎难下,侄儿不知该怎么办了。”说着竟深深一揖道:“侄儿向叔叔道歉了,往后定不敢不听你的教诲。”
“唉,年轻人哪有不冲动的。”嵬名浪遇赶紧扶起他,叹口气道:“我像陛下这么大的时候,还与人一言不合,便拔刀相向呢。”
“如今侄儿该如何是好?”李谅祚可没耐心听他讲古。
“这次出兵,注定讨不到什么好处,与其师老无功、怨气四起,还不如当机立断,赶紧收兵。”嵬名浪遇沉声道。
“难道真要认错撤军么?”李谅祚面现无奈道。
“帝王头一条,就是绝对不能认错。”嵬名浪遇摇头正色道:“你只要认一次错,下面的王公大臣,就会认为你还会犯错,不会再把你当回事儿。”
“是。”李谅祚悚然受教道:“叔叔教诲的是。”
“这小臣就不明白了,难道撤军不就是认错,认错不就是撤军么?”梁乙埋小声插话道。
“蠢材!”嵬名浪遇不能对李谅祚发火,但对这货却绝不客气:“你自己草包就算了,别连累着陛下出昏招!”
梁乙埋登时面红耳赤,嗫喏着不敢吭声。
“呵呵,叔叔教训的是,”李谅祚现在也觉着他是个草包,虚踢一脚道:“还不有多远滚多远!”
看到梁乙埋灰溜溜退出去,嵬名浪遇的心里舒服多了,遂低声对小皇帝吩咐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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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之后,李谅祚再次升帐。
众王公以为是敲诈宋使有了结果,都兴冲冲的等着听好消息。
却见一名风尘仆仆的传令兵上前,高声禀报道:“紧急军情,河湟唃厮啰趁我大军南下之际,率部侵扰河西,枢铭大人请请陛下速速回军,以保黎庶!”
“该死的吐蕃蛮子,竟敢趁火打劫!”李谅祚满脸气愤道:“且让他们嚣张两天,待寡人拿下大顺城,再回去收拾他们!”
“陛下不可,大顺城就在这里,想什么时候打都行,但是我大夏的百姓可等不得。”嵬名浪遇出列道:“如今看来,吐蕃人才是我们的心腹大患,宋朝人一味苟安,倒不足为患。我们应该先集中力量收拾河湟吐蕃,待后顾无忧了,再跟宋朝算账!”
“皇叔说的是……”李谅祚才‘醒悟’过来道:“就便宜了宋人这回。”说着重重一锤桌案道:“那就撤军!”
“且慢。”嵬名浪遇赶紧劝阻道:“腹背受敌,兵家大忌也,为了全力收拾吐蕃,我们得安抚下宋朝这边……既然他们求我们遵守盟约,咱们便权且答应下来,也好让国内积压的货物有个出路,回复一下国力。”
众王公都不是蠢人,听话听音,又没见梁乙埋的人影,怎么还不明白小皇帝这是心生退意了,既然如此,唯恐他再死要面子,阻碍了榷场的生意。忙纷纷出声附和道:“宁令所言极是,咱们权且怀柔一下宋朝,待收拾了吐蕃,处理了积压的货物,再跟他们算账不迟。”
“……”李谅祚这才一脸‘这可是你们说的’道:“小不忍则乱大谋,听皇叔的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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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着写着睡着了……唉。
第三五四章 春风得意 (上)
党项不愧是这片大陆上最奇葩的民族,一旦下定决心,便连夜撤了个干净。
若非眼前一片狼藉的营地,还散发着难闻的恶臭味道,武学生们实在无法相信,就在昨日这里曾驻扎着十万西夏大军。
“老师神机妙算,”此时此刻,在学生们眼中,陈恪已是神一样的存在,一双双眼睛写满敬服道:“一如所料!”
“这不是什么神机妙算。”陈恪不禁暗暗脸红,这其实是韩相公的高招,只是被自己抢先说出来罢了。估计韩琦这会儿正后悔,自个咋没早言语呢?不过抢韩琦的功劳,陈恪没有什么心理负担,旋即便恢复了高人做派道:“把‘情报’和‘战略’两门课学到家,你们都能分析出来。”
“是。”学生们受教道。
大顺城上,在反复确认了西夏人已经撤军后,终于放下吊篮,遣人出城查看。武学生们也迎上去。
半个时辰后,城门缓缓打开,范纯仁率众出城相迎。
“这位可是大名鼎鼎的陈仲方!”须臾来到近前,范纯仁激动的抱拳道:“在下范纯仁,大恩不敢言谢,请受我一拜。”说着翻身下马,深深一揖到底。
“范兄万万不可,都是为朝廷办事而已。”陈恪赶紧下马扶住他,毫不居功道:“倒是小弟对范兄身为名门之后,却甘心为国戍边,打心眼里钦佩的紧啊!”
范纯仁平日里不苟言笑,有‘小范老子’之称,但一来陈恪有驰援之恩,二来他也很服气这位学问、事功两头硬的陈学士,是以竟满面笑容道:“不过是图个自在罢了。”说罢亲热的挽着他的手臂道:“快快进城,我们好好把酒言欢!”
“正合我愿!”陈恪大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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汴京皇宫,垂拱殿御堂中,赵祯正在与宰相们商议科举之事。
今年是个科举大年,二月先是进士考试,四月又会举行最高级别的制科考试。这会儿会试已经结束,三天后就要举行殿试了,君臣们暂时放下对西边的担心,得先把殿试的考官确定下来。
其余的官员好办,重要的是两位详定官人选,富弼推荐知制诰王安石,韩琦推荐天章阁待制杨乐道。两位宰相既然定下人选,其余执政自然不敢反对,只看赵祯的意见了。
“这两人才学人品俱佳,自然有资格充当详定官。”赵祯把玩着一方玉镇纸,缓缓道:“但是王安石这个人,性格十分执拗,好像杨乐道也不是个好说话的。”
“陛下圣明。”富弼苦笑道:“惟其如此,才能为大宋选出真才啊。”
“话虽如此,但还是找个人压住他俩吧。”赵祯摇头道:“寡人最近眼疾发作,看东西十分吃力,诸位爱卿谁愿充任总裁官,替寡人定一下名次?”
“万万不可,进士乃天子门生,皆因皇上钦定名次。”富弼断然道:“若陛下让臣下代劳,还算什么天子门生?”
“相公说的在理。”韩琦却笑道:“我们确实不合适,不过若是由陛下的儿子代劳,不就合情合理了?”
“这……”富弼不敢再言语了。皇帝当年约定的两年之期,今年就要到期了,这种节骨眼上,官家的任何安排,都可能别有深意。虽然他心里跟明镜似的,但自己这个首相,已经升无可升,实在没必要得罪人。
“韩爱卿这话有道理。”赵祯点点头道:“确实寡人的儿子最合适,你看该让哪个来当这个总裁?”
“微臣不敢置酌,还请圣意决断。”
“你说说看,”赵祯微笑道:“寡人参考一下么。”
“殿试总裁官,当然是学养深厚者居之了。”韩琦遂不客气道。
“有道理。”赵祯点头道:“胡言兑,去传庆陵郡王来。”
“喏。”侍立在一旁的胡言兑柔声应下,缓缓退出御堂。谁知在门口便与人撞了个满怀。
他定睛一看,竟然是枢密使曾公亮,竟然不等通传,便急匆匆冲进来。
胡言兑赶紧口称‘恕罪’,谁知曾相公竟毫不介意的拍了拍他的肩膀,便大步进了堂中,深深施礼道:“恭喜陛下,双喜临门啊!”
“枢相有何喜事?”赵祯素知曾公亮之沉稳,见其如此兴奋,也不禁激动起来道:“快快为寡人道来。”
“启奏陛下,一者,这里有范纯仁与陈仲方的联名札子,言到陈仲方抵达大顺城次日,西夏便退兵,并遣使来京城递交李谅祚的奏表。”
“哈……”赵祯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不禁朝众相公大笑道:“这个陈仲方,的确有点神机妙算,竟然让他真猜着了!”
众相公闻言,也忍不住喜形于色。他们是真怕两国再次开战,那样不仅国力支撑不起,大家也没有舒坦日子可过了。
“还有一喜呢?”赵祯又问道。
“二者是来自广西,”曾公亮道:“五殿下和孙沔上表来奏,言‘以蛮制夷’之策已经奏效。五殿下联合了右江地区四十五峒的蛮部首领,铸造印章委任他们为将校,免除他们的赋税,命其抽调精锐子弟组成广源军,负责防御交趾的入侵。这一措施颇为奏效,交趾已经被迫派遣使者来京称臣纳贡了!”
“是吗?”赵祯闻言,喜形于色道:“好个宗绩,果然未曾辜负朕望!”说着站起身,激动的负手踱步道:“陈恪在西北,赵宗绩在西南,干的都很漂亮,深合朕意啊!”主要是没怎么花钱,没怎么打仗,就把边患摆平了,实在太对他的心思了:“必须要大加褒扬,大加褒扬啊!”
“陛下明鉴。”韩琦却泼冷水道:“两人的法子固然巧妙,也确实达到了退敌的效果,但是党项人也好,交趾人也罢,都没损一兵一卒,随时都可能卷土重来,所以万万松懈不得。”
“呵呵,至少争取了宝贵的时间。”赵祯笑道:“过去这一段,朝廷有了钱,自然可以水来土掩!”说着转向富弼道:“富相公让人议一下,如何赏赐恰当,休要让天下人以为,寡人是个吝赏之人。”
“是。”富弼恭声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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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诸位相公告退后,赵祯让一众内侍也退下,然后望向坐在殿角的司马光。
司马光心中暗叹一声,搁下笔,将墨迹未干的起居录奉到皇帝面前。
赵祯看一看,指着上面道:“把这两行删了吧。”
司马光看一眼,便见是在与众相公会面之前,李宪的一段密奏。言京城最近有传言说,王俊民将为状元。要知道殿试还没开始,怎么状元就先被那叫王俊民的定了?
赵祯自然要问,这王俊民乃何人?
李宪答道,据查乃河北路莱州人士,官宦之后,颇有才名。在国子监读书数载,与韩相公的公子交游甚密。
赵祯便没有言语,过了一会儿,诸位相公求见……
犯规这种事儿,头一次做时难免纠结,但一回生两回熟,做多了也就习惯了。司马光按照皇帝的指示,把这段密奏涂掉,然后躬身告退。
“司马爱卿,”让个方正之人如此违背本心,赵祯可能也觉着歉疚,便温声道:“四月的大科,你可为详定官之一也。”
“臣惶恐。”司马光登时便不那么委屈了。
所谓的大科,便是制科考试,是在进士科之上的终极考试。它是皇帝为了直接选拔那些特别优异的人才开设的考试,能参加这个考试的,必须要得到重臣的推荐,然后通过层层高难度的考试,那是宁缺毋滥,只录取最优秀的人才。
这样说可能还是不直观,不妨直接看看北宋南宋加在一起,三百年左右的时间,一共举行了多少次制科考试?二十二次。平均十几年才举行一次,那么录取了多少人才呢?三百年里只录取了四十一人!
而三百年里,两宋共录取了四万多进士,所以人们说,进士是在读书人中千里挑一,而制科是在进士中千里挑一。一旦被取中,必然名满天下,得到朝廷重点培养,不出意外,几年之后便会宣麻拜相。
所以担任制科的详定官,不仅是莫大的荣誉,还会与几位未来宰相建立起联系,这种既有面子又有里子的好事儿,是司马光无法拒绝的。
待司马光退下,胡言兑回来了,恭声道:“庆陵郡王到了。”
“唔。”赵祯点点头,让人把赵宗实唤进来。
赵宗实进殿来,只见他虽尽力摆出荣辱不惊的样子,还是难掩眉梢的喜色。官家竟然让自己代他主考殿试,傻子都晓得,这意味着什么!他就是再能养气,也控制不住内心的荡漾。
大礼参拜之后,赵祯赐坐,然后温声道:“寡人年纪大了,精力大不如前,有些事就要靠你们兄弟来代劳了。”
“儿臣自当为父皇效劳。”赵宗实恭声道:“只担心会有不周之处,深感惶恐。”
第三五四章 春风得意 (中)
“有担心是对的。”赵祯赞许的颔首道:“不过你也不必太紧张。一干初定官、详定官皆是饱学正直之人,尽管放手让他们去阅卷就好,大略上便不会错。”说着加重语气道:“你只要抓好一点即可。”
“儿臣恭听教诲。”
“就是保持阅卷的公正性。”赵祯沉声道:“君王必须依靠大臣来治理国家,而大臣的选拔,全靠国家的抡才大典。所以科举之重关乎社稷,你一定要立心为公,不能偏私。只要不偏私,就能当好这个总裁官,明白了吧?”
“儿臣……明白。”赵宗实赶紧应声道:“一定公正取士!”
“嗯。”赵祯点点头,放缓语气道:“再说一遍,寡人对这次科考,寄于了极大的希望。你一定要好好地干,要为大宋取几个像样的人才出来。”说着目光森森的望着赵宗实道:“珍惜这次机会,不要辜负了寡人!记住,人在做,天在看!”
“儿臣铭记在心!”赵宗实心中一凛,低声道。
“君臣无戏言。”赵祯又恢复了淡然的神态道:“下去吧。”
“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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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转眼三天过去了,三百三十一名新科贡士参加完殿试,谢恩出宫。承担此次阅卷任务的几十位考官,开始了紧张的工作。
尽管从嘉佑二年开始,殿试便不再黜落,却仍是决定进士名次的最终一考,三甲同进士的前景,显然与甲科进士判若云泥,是以考官们依然马虎不得。
经过书吏们弥封、誊录之后,考卷要过三关才能排定名次。第一关叫初考官,这初考官先列一个名次,然后交给覆考官,其实就是复审官。覆考官再审一遍,有权给出自己的意见。比如说初考官排定了前五名是甲乙丙丁戊,覆考官可以排一个‘甲丁丙乙戊’。
最后由详定官参照初考官、覆考官的排名,来决定考生的最终排名……当然前十名除外。
因为前十名是由皇帝来决定的,以示这些天子门生,真是由皇帝取中的。
不过今年多了总裁官,据说是因为官家身体不好,由庆陵郡王代行其职,这让无数人为之兴奋、为之惘然、为之叹息,似乎储位之争,真得尘埃落定了。
或许从来就没有过什么储位之争吧?在赵宗实的面前,其余四位皇子,其实一直都是陪衬……
赵宗实也是这样想的。不过立他为皇太子的诏书一刻未下,他便仍然不敢松懈。反而愈加谨小慎微起来。大局当前,他唯恐出什么差池,便立下规矩,不接受任何人的请托,一定要把差事办得,让人挑不出毛病来。
只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他担任总裁的消息一传开,各种通关节、走门路的便挡也挡不住。在那些请托的人看来,能进入殿试,便说明他们子弟足够优秀了。至于最后的排名,高低之间,纯系于考官的个人感观。因此把他们子弟的名次尽量往前排,只是举手之劳、无伤大雅。
所以殿下表态是理所应当,但若连这点忙都不帮,就太不应当了。
求情者中不乏重量级人物,一张张条子通过隐秘的手段,送到赵宗实的手中,令他倍感无奈。思来想去,只能自食其言,默默记下条子上的关节,然后烧掉了那些条子。
只是这样一来,赵宗实就辛苦了,他不得不逐份逐份的阅卷,仔细去寻找那些约定的关节……比如某某某在条子上约定,我那位会在第一篇策论的第三段末尾,用‘于休哉’结尾,他就得从三百多分卷子里,找到那个关节。然后将其名次尽量往前放。
这样自然辛苦无比,好在那些不明真相的官员看来,都会佩服的五体投地……殿下还真是勤勉负责啊!
殊不知,他是在辛辛苦苦为自己人争利。不过赵宗实心里还是有个计较,那便是绝不干涉前十的名次,因为那样太显眼,容易惹来非议……
就这样辛辛苦苦十多天,阅卷终于到了尾声。十名之外的三百二十一名新科进士,已经排定名次,只剩下前十名未曾排序了。
两位详定官王安石和杨乐道,将十份考卷奉到赵宗实面前。
“二位学士是个什么意见?”赵宗实心有定计,是以一脸真诚的垂询道。
“请殿下定夺。”杨乐道轻声道。
“小王才疏学浅,主要还是听二位的吧。”赵宗实笑笑道。
“殿下谦虚了,”杨乐道道:“我俩便斗胆言之了,不妥之处,恳请殿下随时指出。”
“好的。”赵宗实点点头。
“首先要定的是第一名。”杨乐道道:“这里面,朝廷有个定制,就是不管怎么排,状元一定要在初考官和覆考官提供的排名中产生,不能再有别的人选了。”说着面现苦笑道:“但是王外制的意思是,要打破成规,另外立个状元。”
“哦?”赵宗实望向王安石道:“王外制此意为何?”他对大臣向来尊敬有礼,何况王安石这种声望日隆的中流砥柱。
“下官看了初考和覆考拟定的头名,对其试卷并不满意,”王安石回禀道:“是以建议另择头名。”
“可是,这不合规矩啊。”杨乐道大摇其头道。
“规矩当然要遵守,但那得是朝廷拟定,皇帝颁布的法令。”王安石淡淡道:“这条所谓的规矩,不过是往日详定官为了推卸责任,尸位素餐之举。状元者,诸生之魁也,明知道有更优秀的试卷而不取,这是什么规矩?”
“这、这……”杨乐道哪是王安石的对手,憋了半天方道:“还是请殿下裁决吧。”
“那就请殿下裁决。”王安石只好应下。
“呃……”平心而论,赵宗实挺喜欢王安石的冲劲儿,但这节骨眼上,他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况本就做贼心虚哩。装模作样的寻思片刻,他笑笑道:“王学士说得有理,不过咱们还是按规矩办吧。”
王安石登时就有些急了,沉声道:“殿下,一切的原则,应该是以选拔出最优秀的人才为要,不应以规矩为原则,作茧自缚!”
赵宗实的脸上,被王安石溅了几滴口水,心里登时不悦,淡淡道:“其实这规矩,也不是坏事。至少它就能限制详定官的权力,使其不能徇私枉法。”觉着这话有点重,他赶紧放缓语气道:“当然,王公的才学人品,天下皆知,谁也不会怀疑你的判断。可要是破了这规矩,日后倘有刚愎自用或心术不正的主考,难保不会将朝廷的抡才大典,变成自家的盛宴。”
赵宗实确实是聪明,一番话说得王安石面红耳赤。再要坚持的话,他就成了那个‘刚愎自用’或者‘心术不正’之人,只好愤然垂首。
赵宗实又好言安抚了王安石几句,便按照杨乐道的意见,确定了状元人选。后面九个,王安石和杨乐道没什么争议,赵宗实也就照单全收了。
嘉佑六年殿试的名次终于排定。赵宗实长舒口气,对两位详定官抱拳道:“辛苦二公了,咱们赶紧去向官家报喜吧。”
“是。”两人起身应声。然后命人将誊抄的试卷装箱,抬到福宁殿向官家禀报。
“你们辛苦了。”听了他们的禀报,赵祯微笑道:“在宫里关了这么些天,实在不人道,赶紧回家和妻儿团聚吧。”
三人心里奇怪道,这不合规矩啊。赵宗实只好问道:“父皇,还未拆封誊名呢?”
“这些琐事就交给下面人办吧。”赵祯笑笑道:“何劳诸卿?”
“是……”官家体谅,众人不好再说什么,便告退出来。
离了福宁殿,赵宗实却越想越不对味儿,看官家这意思,似乎是还想看看卷子。那干嘛要自己当这个总裁官?
想一想,似乎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官家对自己的测试,看看他称不称职。另一种是自己这总裁官,只是一个象征,为未来传位给自己做铺垫。
思来想去,不管哪一种,问题应该都不大吧……毕竟只是排名而已,或高或低,谁也说不得什么。
至于那些通关节的条子,都是自己王妃递进来的,那边也绝不可能走漏风声。
于是便收起心思,骑上宫人牵来的马,出了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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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宁殿中,赵祯手里拿着那份状元卷,似乎是在阅看,却又有些漫不经心。
堂下,胡言兑和李宪正在按图索骥,从一箱子试卷中,寻找对应的原卷。
“找到了!”盏茶功夫,李宪终于从几百份试卷中,寻到了那份‘廾字七号卷’,交给胡言兑。
胡言兑赶紧奉给官家。
赵祯翻开试卷,见上面的内容确实一字不差。点点头道:“拆名。”
“是。”胡言兑便从御案上拿起银拆信刀,小心裁开糊名,然后将试卷转向皇帝。
赵祯一看,只见上面赫然写着‘莱州东莱县人士王俊民’!
第三五四章 春风得意 (下)
看着白纸上的黑字,赵祯呆了半晌,方缓缓道:“王俊民将为状元……”
胡言兑和李宪全都悚然不敢应声。
赵祯望着殿顶的藻井,压抑着怒火道:“我和他说过什么,你们都听到过吧?耳提面命,反复警告,竟然全被当了耳旁风!”
两人自然还不敢应声。
“唉,竖子……”赵祯苍声一叹,大殿中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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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恪一行人,从陕西路返回,抵临了大宋西京洛阳城。
这一路走来,武学生的怒火也在持续升温,去时他们心忧前途,日夜兼程,并没有与沿途州县官员接触。返回时,他们是满怀着孤胆退敌成功的自豪,满以为会一路载誉,一路风光而回。
然而理想有多丰满,现实便有多骨感,一路上既没有百姓夹道欢迎,也没有官员设宴款待。他们竟然遇冷了……那些沿州沿县的地方官,除陈恪的一干同年外,最好的也不过是派人送点犒赏,却没人愿意露面,道一声‘辛苦’。
按照莫问的说法,就是‘浑似躲瘟神似的’。
陈恪自然知道,官场的迎来送往、人情冷暖,不过是得势与失势之晴雨表。官家任命赵宗实为今科殿试总裁官的消息,已经被官场解读为立储的前奏曲。所以大家自会对他这个注定要倒霉的家伙避之不及了。
‘大局已定?’陈恪嘴角挂起的,不是苦笑,而是一抹深深的冷笑。
当然落在学生们眼里,这绝对是老师的愤怒与不屑!
是以远远看到洛阳城时,学生们便提议,我们直接穿城而过,不鸟西京的那些鸟官。
“西京洛阳,乃自古帝王都。”陈恪却依然有闲心,教导弟子道:“泉甘土沃,风和气舒,清明盛丽,当年太祖曾有意迁都于此,却被太宗劝阻。但近百年来,洛阳开封孰优孰劣的争论却连绵不绝,你们说,东京西京,到底哪个更适合为都?”
学生们已经习惯了他这种教学方式,何况这问题本身,就极富口水性。于是纷纷开口,各抒己见。
“老师在战略课上讲过,建立都城有三个条件,保持对国家的控制,补给物资方便,便于军事防御。”
“从第一个条件看,东京位于大宋心脏,交通四通八达,显然更有利于对四面八方的控制。”
“第二点也是东京占优,漕运和陆路的便利,是洛阳无法比拟的。洛阳在历史上的确曾经辉煌过。但从安史之乱以后,洛阳不断遭受兵燹之灾,渐趋没落。从那时开始,朝廷的物资、官员的俸禄、国家的粮食,都要通过水路从江南运来。洛阳的交通条件远远不如开封便利,即使漕运顺畅,也比开封增加了不少路程。因此它一旦成为都城,物资供应必然会成为沉重的负担。”
“从军事防御上来看,开封则远远不如了。洛阳,北临邙山,南系洛水,更有群山环绕,东据虎牢关,西控函谷关,乃‘山河拱戴’形胜之地,自然易守难攻,比开封强上一万倍。”
“综合来看,洛阳作为都城的条件仅是三者占其一,开封则三者占其二,明显比洛阳更具优势。”
“不对不对,你这是狡辩,洛阳乃隋唐大运河的中心,距离开封只有不到三百里。纵使唐末五代时淤塞了,但经过这些年不断的清淤,已经可以重新负担漕运。倘使朝廷要迁都的话,必然会征发民夫数十万,使这一段的运力再扩大数倍。所以说运输不便,只是借口罢了,总有所患,亦可以克服!”
“何况洛阳作为国都,所需禁军便可减半,这些兵并其家属,可达七八十万之众。洛阳所需的物资自然减半,里外里,能抵消几个三百里?”
“就是,作为国都,安全是第一位的。开封的地利条件,注定了它不配成为一国之都。它四面旷野,一马平川,没有任何的天然屏障,只要有敌人渡过黄河,它就会直接暴露在敌人面前。战国时孙膑的围魏救赵,之所以能成功,就是因为开封无险可守,攻之必下。而洛阳,西有函谷,东有虎牢,皆为天下之险关,当年秦国就是因为这些关隘,独抗中原六国而安然无恙!”
就像以往历次争论,支持洛阳的和支持开封的各占一半,口水四溅,胜负难分。最后,学生们一起望向陈恪:“老师,你说是开封好,还是洛阳好?”
“这个问题么……”陈恪淡淡道:“范文正早就给出了答案。”
“怎么讲的?”
“无事则居汴梁,有事必居洛阳。”说着大笑起来,打马入城。
“老师还真滑头哩。”学生们面面相觑,无奈的笑起来,赶紧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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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阳确实是好地方,底蕴深厚,气度辉煌,要比开封更有都城气象……当然,开封本身就是个从普通州城发展起来的畸形都城,随便一处形胜之地,都能秒杀它。所以也没什么好夸耀的。
出于对巨大政治风险的担忧,宋朝的统治者始终不愿迁都,却无妨士大夫们对洛阳的喜爱。那些早习惯了大都市生活的大臣们,在结束仕途之后不愿返乡,又不愿赖在汴京感受世态炎凉。便不约而同的选择在此居家治园池,筑台榭,植草木,以为颐养天年之所。因此早就有所谓‘汴梁上朝、洛阳下野’之说。
洛阳城中士大夫园林相望,花木繁盛,誉满天下。但在明白人看来,这分明是一股在野的力量,暗暗钳制着东京的朝廷。这里蛰伏着的老家伙们,各个门生故吏满天下,有着非一般的影响力。而且谁也不敢说,朝中的某位倒台之后,他们会不会咸鱼翻生、转眼柄国?
他们便是陈恪来洛阳的目的。
换成一般人,在吃了一路闭门羹后,是没有勇气再闯洛阳这个龙潭虎穴的。然而陈恪坚信会有转机出现。因为沿途州县的官员级别偏低,升降荣辱皆在朝廷大人物的一念之间,所以只能仰人鼻息。
而洛阳这些下野的老家伙,可不会看朝廷那些家伙的脸色。‘在野派是天生的反对党’这句话,放在宋朝也一样适用。凡是在朝的家伙支持的,他们一定会反对,只要他们还有野心的话……
陈恪相信,只要他们还有野心,就一定会主动和他接触的。因为他代表的赵宗绩,是赵宗实之外最有希望的一个。他们支持赵宗实,也不会有任何收获,只有赵宗绩上台,他们才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到了驿馆安顿下,陈恪便宣布休整两日再返京。这会儿是牡丹盛开的季节,武学生们正好可以借机游览一下神都风景,自然无人反对。
学生们都出去游玩了,陈恪却宅在驿馆中品茗看书,看似静以修身,实际上是在姜太公钓鱼,等‘愿者’上钩。
然而坐等了半天,也没有等来一根人毛。这让他不禁暗暗沮丧,莫非连这些最坚定的反对党,都认为赵宗实赢定了,担心打不着狐狸还惹一身骚?
难道在野的士大夫中,竟没有一个有见识的,能从蛛丝马迹中,看出局势仍存在变数?
想到这,他不得不佩服王雱那厮,做起事情来天衣无缝,真叫个阴人于无形……
心里混乱如草,他哪还有心虚看书,抬起头来,发现外面天色已黑,便叫道:“掌灯!”
陈义快步进来,把屋里的灯台点亮,轻声道:“大人,该吃饭了。”
“吃个鸟饭。”陈恪没好气道:“今天一直没有客人么?”
“没有。”陈义摇摇头道:“大人既然那么想见他们,为何不去登门拜访呢?”在他看来,人家都是成名已久,德高望重之辈,品级也比自家大人高出不知多少,哪怕是要卖身,也得端着体面,不可能主动上门的。
“你懂什么……”陈恪白他一眼。登门拜访自然没问题,但自己身负皇差,只是路过洛阳而已,没个正当的由头,哪能胡乱窜访?最起码,得送个请帖来吧?
连份请帖都没收到,实在是太没面子了。
主仆正在对着发愁,外面陈信进来,小声道:“大人,有个小孩儿,送来枚制钱,说给你看看,就知道怎么回事儿了。”
“什么制钱?”陈恪随口问道。
陈信便将手摊开。
借着灯光,陈恪看到了一枚黄灿灿的金钱。
“啊!”这玩意儿他实在太熟悉了,当年得到了几枚,都派上大用场了,正是那无往不利的‘邵雍金钱’!
“我怎么把他给忘了!”陈恪激动起来道:“快把那小孩儿叫进来。”
“那孩子放下钱就跑了。”陈信小心道:“弟兄们怕给大人惹麻烦,也没敢拦他。”
“知道了。”陈恪不在意的笑道:“更衣,备份礼物,大人我要夜访隐士去。”
“大人不是说,没有请柬不好出门么?”陈义小声问道。
“嗯?”陈恪转头看他一眼,陈义赶紧缩缩脖子,不再多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