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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三戒大师     一品江山txt下载     一品江山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四零章 迟暮美人悲 (下)

    中午时,汝南王府的人来禀报,说老王爷赵允让已经不行了。

    赵祯早知道赵允让病重,但没想到,竟这么快就到了大限,心里十分难过。毕竟是五十年的老兄弟了,要说没感情那是骗人的。

    但他也不能贸然去探,因为臣子告病危,皇帝御驾探病,既是无上的殊荣,又是一份沉甸甸的压力——万一要是皇帝来过后,你又痊愈了,岂不是欺君之罪?这种情况下,做臣子的只有一个选择,就是一死以全名节。

    赵祯是个体贴臣下的细心官家,自然要考虑到这一点,于是他先命胡言兑去探视道:“你去看看,果真不行了,赶紧来告诉我。”

    打那之后,赵祯就有些心绪不宁,看了这场戏,更是心有感触。正在胡思乱想间,忽然见李宪垂手站在那里,便问道:“有什么事?”

    “回大官,皇城司禀报说,刘华找到了,已经带进宫里来。”李宪轻声禀道。

    “哦……”赵祯这下彻底没了听戏的兴致,挥挥手,让戏班子退下,缓缓问道:“在哪儿找到的?”

    “大相国寺。”李宪回禀道:“这厮居然没离开京城,而是剃了个光头,藏在相国寺的禅院里。”

    赵祯不说话了,一些他极力避免去想,却挥之不去的灰色回忆,涌上心头。

    “要不要提审他?”李宪试探着问道。

    “……”赵祯沉默片刻,摇摇头道:“让皇城司先审吧。”

    “是。”李宪应道。

    待李宪退下,赵祯的心情更加灰恶,他感到头痛欲裂,便让宫人为自己按摩。按了好一会儿,才昏沉沉的睡去。

    等赵祯醒来时,天色已经暗下去。他一睁眼,就见胡言兑已经回来了,便问道:“你去瞧得怎么样?”

    胡言兑回道:“老王爷病得不轻呢!太医说最多挨不过一个晨昏了。不过神志倒还清醒,他自个说这叫回光返照,说是临死前要觐见皇上一面……”

    “那就备轿吧,为寡人换微服。”赵祯想一想道:“再叫上皇后。”赵允让非但是大宋的王爷,还是赵祯的兄长,作为弟弟弟媳,帝后应当一同去见他最后一面。

    胡言兑为难道:“这会儿出宫的话,宫门落锁前指定回不来了。”宫门的开闭有无比严格的时间限制,连皇帝也必须遵守……当然,赵祯可以让守门太监开门,但必然会遭到朝臣的责难。

    “还是今天去吧,我那老哥哥不等人……”赵祯想一想道。

    “是。”胡言兑不再多话,为赵祯备轿子,接上同样换了便装的曹皇后,在苍苍暮色中出了宫。

    汝南王府的正门,就开在御街之上,距离宣德门不过一里之遥,须臾便至。

    到了门前,王府已经大门紧闭,两盏写着‘汝南郡王府’的大灯笼,在寒风中瑟瑟摇动,显得颇为凄凉。

    胡言兑去敲门,里面应声道:“关门之后,概不见客!有事明天再来吧。”

    胡言兑低声道:“是官家和娘娘来探视老王爷了。”

    里面登时忙乱起来,过得片刻,中门忽然大开,赵宗懿率领众兄弟迎出来,大礼参拜道:“老父病重,无法出迎,请官家和娘娘恕罪。”

    “寡人来探视兄长,何须多礼?”赵祯说着放下轿帘,轿子径直抬入了王府。

    胡言兑小声嘱咐赵宗懿等人道:“官家今日微服前来探视,传谕家人不要走漏了风声。”

    赵宗懿自然连声应下,引着官家夫妇的轿子直趋后院,在王府内寝门前落下。

    按照胡言兑的指令,府上已经摒退了闲杂人等,只有赵宗懿兄弟几个随侍。因为皇后也来了,所以赵宗懿的老婆高氏,还有赵宗实的老婆高滔滔也留了下来……她俩都是曹皇后的外甥女。

    赵家兄弟一面将官家夫妇请入内室,一面赶紧通知老父说:“官家来探视了。”

    赵允让原先昏昏沉沉躺着,闻言挣扎着让人扶起来,要下地向赵祯夫妇行礼。

    却被官家一把按住道:“躺好了,我俩是微服出游,顺便来瞧瞧你。”之所以这样说,是为防止万一赵允让没死成,而打下伏笔。

    官家的一片苦心,赵允让岂能体会不到,两行混浊的老泪无声地流了下来。

    赵祯见状,也不觉心酸,眼睛里也蓄起了两泡热泪,紧紧拉着他的手,哽咽着说不出话。一旁的曹皇后等人,自然也陪着掉下泪来。

    赵允让和赵允弼,是赵祯从小的玩伴,青年时陪太子读书,壮年时为他管理宗族,虽然是叔伯兄弟,但在赵祯心里,其实与手足无异。虽然后来因为某些事情,两人有些生分了,但值此生离死别之际,往日的恩怨早就抛诸脑后,官家心中只剩下满腔的不舍与心痛。

    两人拉着手,相对垂泪了半晌,赵允让才哆哆嗦嗦道:“老臣要去见真宗皇帝了,官家可有话要我带去?”

    赵祯刚止住泣,又泪眼涟涟道:“不孝子万般愧疚,无言以对我父皇……”

    “官家何必如此,”赵允让轻声安慰道:“大宋朝几十年来政治修明,海晏河清,正是千载难逢的盛世,你无愧于列祖列宗。”

    “惭愧啊……”赵祯默然,转个话题道:“老哥哥素来清介孤寒,可有什么放心不下的,但说无妨,我一定照管。”

    “儿孙自有儿孙福,老臣没什么好担心的。”赵允让叹口气道:“何况老臣也不孤寒,我虽然愚鲁,却有二十几个儿子,十几个孙子,他们平时在我膝前承欢,我病了就争着在床前侍疾,我死了之后,他们也会逢年过节祭祀我,我还有什么不满足?”

    赵祯闻言心里酸酸道:“老哥哥儿孙满堂,这福气煞是让人艳慕。”

    “可越是这样我就越难过……”谁知赵允让却一脸凄哀道。

    “何也?”赵祯不解道。

    “因为官家年已半百,膝下却仍无子息,”赵允让定定望着赵祯,流泪道:“见到真宗皇帝,他肯定要问我,为什么你儿子那么多,却让我儿子孤苦伶仃,你怎么这么自私?我实在不敢去见他呀。”

    在中国古代,兄弟间过继后代,是很正常的事情。为了延续香火,没有儿子的家庭,会从儿子多的兄弟家里,过继一个或几个男孩。被过继男孩的亲生父母,从此成了他的叔伯、婶婶,牺牲不可谓不大。

    所以赵允让这样说,也不算怪异。

    “没是,我已经习惯了。”赵祯摇摇头,凄然道。

    “唉,原先有公主陪着你,所以你不感到孤独。但现在连庆寿公主都要出嫁了,你身边的人越来越少,处理国政之余回到后宫,你能和谁说说话呢?天伦之乐怎么可以缺失呢?”赵允让见赵祯面上并无不快,更加放胆道:

    “老臣恳请官家,从宗子中找一二可心之人过继吧!”赵允让说完,紧紧盯着赵祯。他的一干儿子,也紧张的盯着官家,寝宫里的气氛,迅速由伤感转为紧张。

    赵祯的脑海中,却突然浮现出,下午看过的《金匮》,杜太后临终前,逼迫太祖立太宗为嗣君的场景。

    他还记得太祖唱过这样一句:‘老人家临终心意如何逆?’

    ‘老人家临终心意如何逆?’赵祯万想不到,自己竟然也面临同样的处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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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见官家久久不语,赵允让紧紧握着他的手,哭出声道:“官家不必考虑我的感受。我有二十多个儿子,少上一两个算不得什么。请官家从中找一个你中意的做儿子,让他陪伴你左右,和你逗逗闷子吧。”

    对方临死之人,又以亲情人伦而论,赵祯竟说不出个‘不’字,一时间愣在当场,不知该如何作答。

    赵允让说完了,许是由于过分激动,竟剧烈的喘息起来,面如金纸,满脸汗珠。一只手却紧紧抓着赵祯的手不放开。

    “快传太医……”赵祯叫一声,对赵允让道:“治病要紧,什么话待会儿再说。”

    “不……”赵允让艰难的摇头,他已经说不出话来,两只眼却死死盯着皇帝。

    赵祯见他这样子,似乎到了生离死别的时候,更加无法拒绝……

    太医来了,见这样子,不敢上前。

    赵祯活动下手腕,想抽出手来,谁知被赵允让攥得严丝合缝,根本不给他挣脱的机会。

    赵祯无奈,望着躺在床上的赵允让。赵允让仍是死鱼一样躺着,两眼直勾勾的盯着官家,就是不撒手。

    “大官,大伯也是一片好心。”这下连曹皇后都看不下去了,出声相劝道:“咱们就答应他吧。”

    这时候,赵允让的嘴角,开始淌血,显然到了最后关头,但他圆睁着双目,就是不闭上。

    种种情势之下,赵祯不得不点头道:“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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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四一章 物象纤无隐 (上)

    见赵祯终于点头,赵允让那张死气萦绕的面孔,竟倏地散发出光彩来。

    就这一下,在赵祯眼中,他的形象便与那位老太太重合了。而官家自己,则化身为太祖皇帝,在濒死的母亲床前,被强迫答应她的遗愿。

    “不知我这些儿子里,哪个能中官家的意?”赵允让趁热打铁,绝不给赵祯反悔的机会。

    “这……”赵祯有些木然道:“都很好,都很好……”

    “娘娘怎么看?”赵允让望向曹皇后。

    “那就十三吧,”高滔滔和她母亲曹氏,早就用迷魂汤把曹皇后灌住。何况对曹后而言,赵宗实是她从小看着长大的,又是她的外甥女婿,亲上加亲,总比别人要靠谱许多:“这孩子秉性良善,和我们夫妻又有感情……”

    “十三……”赵允让的一颗心,都要跳出胸腔了,他颤声道:“过来拜见你父皇和母后吧……”

    众兄弟羡慕嫉妒恨的望着赵宗实,虽然早知道他与他们不同,但今日这一拜后,从此便君臣分际、天差地别。不过亲兄弟当上皇帝,他们也能混个亲王当当,总比别人当上要好吧?

    然而赵宗实的反应,却出乎人们的意料,他没有大家想象中的狂喜,那张憔悴的脸上,甚至半分表情都欠奉——只见他目光呆滞、神情僵硬,一片茫然地看着自己现在的父亲和未来的父亲。要问他和一截木头有什么区别的话,就是眼窝子里还有两泡泪水。

    其实赵宗实的心情不难理解……现在的父亲用生命给他换了个爹,这是两代人的夙愿,容不得自己不答应。不答应,你就老老实实守孝三年,看赵宗绩他们建功邀宠去吧,等你服阕复出,连黄花菜也凉了。

    但老父行将就木,他要是一口答应,毫无障碍的抛弃旧爹换新爹,又跟畜生有什么两样?他倒不介意自己变成畜生,可让天下人如何评说?

    是的,赵宗实已经以未来皇帝的标准要求自己了……

    见他木在那儿,赵允让着急道:“十三,快过来给你父亲行礼!”

    “我……”赵宗实却艰难摇头,哭成了个泪人,口里含混不清道:“我怎么能?我怎么能?”

    “这孩子至孝,那就算了吧。”赵祯对此根本就没多大兴头的事,以为谁逼着他当吗?

    “不行!”赵允让竟急得坐起来,拍着床沿怒吼道:“孽畜,你要气死我么!快过来!”

    赵宗实身边的赵宗懿,也伸手去推他:“十三,你莫作不孝之人。”兄弟,别演了,小心演砸了,哭都没地儿哭去!

    赵宗实这才爬到父亲床前,先给赵允让磕了三个头,哭得鼻涕都淌下来了。然后才转过身去,又给赵祯磕三个头道:“孩儿,拜见父亲……”

    “唉……”赵祯表情怪异,想挤出一丝笑,却如何也笑不出来道:“好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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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赵允让不愧是杜太后的重孙子,办事一定要板上钉钉、再使劲捶上两锤才行。他立刻让人请宗正寺的人进来……得知官家驾临汝南郡王府,皇室近亲全都赶过来,送德高望重的老王爷最后一程。其中自然有宗正寺的几位首脑。

    很快,北海郡王,知宗正寺事赵允弼、许国公、同知宗正寺赵承简便进来。

    这时候,赵允让已经说不出话来,赵宗懿便代父亲道:“官家欲过继宗实为嗣,请二位叔叔出个文书。”这也算合情合理,因为按照宗法,过继子嗣的,要双方父亲在宗祠签字画押。赵允让现在状况,自然无法去宗祠,把宗正寺的人请来,也是一样的。

    赵允弼已经听儿子说了,是以并不惊慌。反倒与此事没什么瓜葛的赵承简,惊得合不拢嘴道:“是么?”

    赵祯此刻的心情,简直糟糕透顶了……在他眼里,赵承简扮演了赵普的角色,所有的角色悉数到场,就连自己的老婆也友情客串,目地就是逼他就范。

    然而赵允让已经把他的性格摸透了。赵祯在士大夫不遗余力的教育下,养成了温良恭俭让的性格,说白了,就是宁肯委屈了自己,也不会当面给人难看,尤其对一个将死之人。

    这一刻,赵祯深深体会到了太祖皇帝的无奈,谁说皇帝就能随心所欲来着?也有被人牵着鼻子走,没办法的时候!

    赵祯没有否认,两人便赶紧写过继文书……这是宗正寺的日常业务,自然挥笔立就,然后端在托盘中,先给赵允让签押。

    赵宗懿和赵宗晖,扶乃父起身,又握起他的手,想帮父亲签名。谁知他凭着自己的力气,便一笔一划的写下‘赵允让’三个字,工工整整,一笔都不乱。

    赵允让写完了,意味深长的看赵允弼一眼,想从他脸上,瞧出点什么。

    谁知赵允弼一脸古井不波,望着赵承简端起托盘转身,突然低声说了一句:“看日子了么?”

    “呃……”赵承简一愣,心说这急忙忙的谁去翻黄历,摇摇头,小声道:“没有。”

    “寻常人家过继个子女,尚要翻翻黄历。”赵允弼正色道:“天家进人口关乎社稷,岂能草率?”

    “也是。”赵承简点头,问道:“府上有没有钦天监发的历书?”

    赵允让父子暗暗冷笑,他们处心积虑,自然把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不一会儿历书送来,宗正寺的人一查,今天虽然不是个好日子,但‘宜进人口’……进人口,就是过继子女之意。

    看着官家在文书上落墨,赵允弼心中暗叹,儿啊,比起赵宗实他爹,为父实在是太不称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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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折腾了一通,赵祯意兴阑珊,便起驾回宫。

    虽然已经过继,但赵宗实请求留在府中,为老父送行。赵祯没有把他带回去的意思,便和皇后起驾回宫。

    回到宫里已是深夜,皇后去坤宁殿,赵祯回福宁殿,两人并不住在一起。

    更衣盥洗之后,赵祯躺在床上辗转难眠,他无比清楚今日过继赵宗实的意义——一欸明日里,翰林学士拟制诏告天下。朝野便知道,大宋朝终于有一位皇子了——之后人心向背,便如大江东去,不是任何人能改变了。

    平心而论,赵祯对赵宗实并无恶感。善于理解别人的皇帝,知道赵宗实不尴不尬的身份,使他没法放开手脚做事,甚至要替别人承担许多骂名。所以赵祯从没用,是否有作为做标准,来审视过这厮。

    至于人品学识,赵宗实看上去很像样子,至少赵祯没什么不满意的。只是真要如此草率,就决定大宋朝的继承人么?赵祯委实难以放心。

    从大里说,作为最了解这个国家的人,他太知道大宋朝,面临着怎样复杂而深刻的危机。所谓盛世,不过是块遮羞布,到遮盖不住的那天,内外交患一齐爆发出来,就是亡国灭种之日!而那一天,真得不遥远了……

    往小处说,自己才五十岁,怎么也得有个十几二十年的阳寿吧?难道这么早确立储君?自己一天天的衰老,而储君却一日日的强大,怕是用不了几年,‘天圣’、‘明道’那样的日子,又要重临了吧。

    难道自己的皇帝生涯,注定以傀儡始,以傀儡而终?

    赵祯辗转难眠,躺着都难受,索性起身下地。

    胡言兑见官家今夜像烙煎饼一样翻来覆去,怕是有事,故而没像往常一样退下,而是在帷幔外假寐。听到动静赶紧进来道:“大官这是要做甚?”

    “睡不着,出去走走。”赵祯道:“你可不许拦着我。”

    “外面更深露重,当心着了寒气。”胡言兑担忧道。

    “把宗绩从辽国给寡人带回来的,那件水貂皮大氅找出来。”赵祯淡淡笑道:“不就行了?”

    见皇帝一心想出去,胡言兑不忍再阻拦,便赶紧去御床边打开放便装的衣柜,看到里面一件件半旧不新的衣裳,连寻常富户也比不得。若是不说,谁知道此乃大宋天子的衣柜?

    想到官家这几十年来,四季常服不过八套,换干洗湿,从无多余。无时不念国事之艰,民生之难。这样的好皇帝,老天爷却连个子嗣都不给,胡言兑便鼻头发酸,眼圈通红。

    用袖子擦擦眼眶,胡总管抱着那件大氅转过身来,轻步走到赵祯背后:“大官伸手吧。”

    有些愣神的赵祯,才依言往后伸开了手。胡言兑提起了大氅的两肩,让赵祯将手伸进了袖筒,再绕到前面替他将纽扣系好。然后到:“老奴这就去传随扈。”

    “不叫随从,”赵祯摇头道:“就咱们俩,在院子里随便走走吧。”

    “这……”胡言兑为难道:“大官的安全要紧。”

    “你当还是从前啊?”赵祯不在意的笑道:“现在狄汉臣,把这皇宫经营的固若金汤,没什么好担心的。”

    于是也不坐轿,也不带随从,胡言兑打着个灯笼在前引着,赵祯披着一件玄色的皮袍大氅,把帽子罩了头,主仆便出了福宁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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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四一章 物象纤无隐 (中)

    初冬的月光,洒在高墙碧瓦上,透着无尽的清冷。

    赵祯和胡言兑登上福宁殿外的宫墙,便见灯笼火光亮如白昼,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果然戒备森严。

    马上有大内侍卫过来询问,看到是胡总管亲自持灯,引着个看不清面貌的男子上来。

    能让胡言兑如此毕恭毕敬的,整个皇宫里也只有一人。

    侍卫不敢多问,赶紧行礼。

    “我们要在这里走走,”胡言兑点点头道,“你们把别处看紧点就是!”

    “喏。”侍卫应一声,便转身去下令。不一时,宫墙上便空出了长长一段,供两人漫步。

    赵祯却站住脚,手扶着冰凉的青砖,举目眺望远处灯火辉煌的都市,竟能分辨出那高耸入云的潘楼、任店、还有一品楼。夜风似乎送来市民们欢唱作乐之声,让官家倍感寂寥。

    他的目光在夜色里显得那样无助,轻拍着石砖,曼声低吟道: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

    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

    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

    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

    胡言兑在一旁听着,老大不是滋味道:“大官,你是明君,不该唱这种亡国之音。”

    “呵呵……”赵祯自嘲的笑笑道:“老胡啊,我算什么明君?”

    “大官要是不算。”胡言兑应道:“老奴真不知还有哪位皇帝能算了。”

    “你才读了几本书,敢用这种口气说话。”赵祯哂笑一声,黯然道:“寡人不过中人之姿、才具魄力平平,唯一可称道的,仅是有自知之名、无放纵之心罢了。然大宋朝传至三世,内外交困,需要的是大才具、大气魄的英主啊!”

    “寡人既无太祖、太宗、先帝那样的天纵之才,甚至连我母后那样吞天吐日的气魄都没有,只能一味的抱残守缺,还美其名曰,无为而治……”赵祯长叹一声道:“如果是太祖太宗乃至先帝在位,必然会大刀阔斧的展布一番,还我大宋一个新气象,寡人却只能维持一天算一天,眼看着大宋朝积重难返……”

    胡言兑想不明白,官家为何突然说这些话。但很快,赵祯就解开了他的疑团。

    “但是寡人好歹当了几十年的皇帝,在其位谋其政,对大宋朝的了解,非一般人可比。”赵祯缓缓道:“所以寡人有个念头,准备为大宋朝选一个好皇帝出来,然后悉心培养一番,以补偿我这些年尸位素餐之过……”

    “大官……”胡言兑难以置信道:“难道你便这样就范?”老胡是个好脾气,可今天设局逼迫皇帝的那些人,实在太可恶了!但看官家这样子,似乎是准备逆来顺受了……他当然知道,自己这话传到赵宗实耳朵里,下半辈子准没好果子吃,但他的大官是赵祯,而不是别的什么人!

    “寡人欲民心有主,只要是姓赵的就行了……”赵祯却淡淡道,似乎真是认了命。

    “周贵人马上就要临盆了,大官为何不能再等等。”胡言兑苦劝道。

    “天使寡人有子,则豫王不夭矣。”赵祯哑声一叹道:“此乃天命也。”

    “……”胡言兑嘟囔道:“不管怎么说,老奴都觉着,他们这事儿办得不地道。这是要孝顺官家么?我看是逼宫还差不多。”

    “放肆!”赵祯登时变了脸色,喝道:“你是要干政么?”

    胡言兑吓坏了,赶紧跪在地上,磕头不止。

    “唉,快起来吧,是寡人把好心当成驴肝肺了。”赵祯扶着胡言兑的胳臂,只见老胡已是泪流满面了,叹口气道:“我向你道歉,成了吧。”

    “不是,老奴不敢……”胡言兑哭得更厉害了,一把鼻涕一把泪道:“老奴就是替官家生气,他们不该这样对你。”

    “谁让我是老绝户呢?”赵祯放开手,望一眼天上清冷的月道:“人家有祖宗礼法、有骨肉亲情这两面大旗,寡人也不得不认命。”

    “老奴却觉着,大官这样忒不负责任。”胡言兑凭着一颗忠心,言语无忌道:“你既然说,要为大宋朝选一个好皇帝出来,可这样一来,还有选择的余地么?”

    “……”听了这句话,赵祯无语了。半晌方道:“寡人正是为此,夜不成寐。”

    “时间还有的是。”胡言兑壮着胆子道:“老奴以为,就算要从宗室中选人,也犯不着那么急,慢慢挑、货比三家才是正理……”

    “老胡。”听话听音,赵祯皱眉道:“你似乎对宗实很有成见啊……”

    “老奴,”胡言兑变了脸色,嗫喏道:“老奴不敢。”

    “那就是上了谁的贼船?”赵祯淡淡道。

    “老奴更不敢……”看着官家狐疑的神情,胡言兑的脸更白了。

    “老胡,寡人打小皇考皇妣就龙驭宾天,也没有兄弟,没有贴心的人。要说有,也就你一个了,你怎么也跟着他们,一起哄瞒着我?”赵祯伤心不已道。

    胡言兑心里一酸,转过身去,竟呜呜地哭了起来。

    “怕旁人听不见吗?”赵祯低声骂道。

    胡言兑这才慢慢收了声,哽咽着回道:“老奴有件事瞒了大官,今天大官就是打死老奴,老奴也得说出来了。”

    “就知道你有事。”赵祯笑骂道:“什么事?说出来就赦你无罪。”

    “半年前,十阁秽乱宫闱,老奴说自己事先不知情,其实是撒了谎,”说出藏了许久的心事,胡言兑反倒浑身轻松道:“其实,我只是一开始不知道,但她们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日子一长,老奴也听到了些风声。”

    “你为何不禀报?”赵祯眉头一紧道。

    “老奴无凭无据,岂敢捕风捉影?万一要是子虚乌有,岂不坏了娘娘们的名声?甚至害了未来的皇子。”胡言兑一脸坦然道:“所以老奴没敢马上禀报,而是派人暗中调查。”

    “也没见你查出什么。”赵祯道。

    “有道是‘捉奸见双’,可当时,她们几个已经有身孕,自然不会再作死偷人。所以老奴抓不到现行。”胡言兑叹道:“她们的奴婢也知道,此事万一泄露,所有人都得死,老奴又没有李继和的本事,也撬不开她们的嘴。”

    “真是个笨蛋。”赵祯骂道。

    “但老奴也不是一无所获……”胡言兑却大喘气道。

    “何也?”

    “老奴太笨,只能用笨法子一点点抠,老奴让人全天跟着刘华,想看看他会不会露出什么蛛丝马迹。”胡言兑压低声音道:“结果发现他与一些捣子闲汉过从甚密。”

    “后来老奴抓了他的几个狐朋狗友,那种人最没有骨头,三木之下,就什么都说了。”胡言兑接着道:“他们说刘华原先是无忧洞的人,而且是……赵宗楚的手下。”

    “赵宗楚……”赵祯眉头紧锁,阴云密布。

    “他们还说,是因为赵宗楚向负责选秀的汝南王爷推荐,刘美人才能被选进宫,”胡言兑彻底豁出去道:“而且跟刘美人进宫的丫鬟婆子,也大都是赵宗楚送他的。”

    “你那时为什么不说?!”赵祯怒道。

    “老奴蠢笨,”胡言兑满脸羞愧道:“当时想着,汝南王府巴不得大官生不出皇子,又怎会冒着天大的干系,让刘美人有身子呢?所以老奴起先只以为,刘美人是他们为了,日后在宫里有人说话,才埋下的伏笔,并没往深处想。”

    “那这会儿你怎么想?”

    “老奴反应慢,事后反复琢磨,觉着这事儿没那么简单,”胡言兑道:“这皇宫再松懈,也是天下守备最严的地方。没有身边人包庇,没有宫禁上配合,仅凭刘氏兄妹,是不可能瞒天过海的。”顿一下,胡总管给出结论道:“所以,老奴觉着,就算不是赵宗楚在背后搞鬼,他也一定是知情的。”

    “此事没有那么简单。”赵祯摇摇头道:“只怕赵宗楚也被人耍了。”

    “大官的意思是,还有一股势力在捣鬼?”胡言兑恍然道:“对呀,这样才能说得通!”

    “无论如何,刘华已经捉到了。”赵祯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道:“撬开他的嘴巴,自然水落石出。”

    “是。”胡言兑点点头,望向赵祯道:“老奴说完了,请大官责罚吧。”

    “不罚了,寡人有言在先,说出来就赦你无罪。”赵祯淡淡笑道:“何况寡人身边就你一个合用的,换了别人我还不习惯。”说着虚踢他一脚道:“好了,别瞎担心了,寡人要回去睡觉。”

    “喏。”胡言兑应一声,赶紧打着灯笼,引导官家下了宫墙,回到福宁殿中。

    内宦赶紧搬来了暖笼,赵祯靠坐在边上,暖和暖和准备上床。

    这时,突听得外面响起急促的脚步声,这种时候,无论内外、准没好事。赵祯一下睡意全消:“什么人?”

    胡言兑赶紧出去看,旋即转回道:“是李继和。”

    “让他进来。”赵祯点点头道,自己实际上的大内总管,绝不会无故前来打搅的。

    李继和进来第一句话,就把赵祯惊得合不拢嘴:“陛下,那刘华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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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四一章 物象纤无隐 (下)

    “死了?”赵祯一惊,问道:“怎么死的?”

    “当时老奴并不在场,得到消息赶过去,就见他浑身发紫,已经死透了。”李继和回禀道:“负责审讯的人,说盘问不出,便用了点刑。谁知他也不知是有隐疾,还是被吓破了胆,竟三两下就没气了……”

    “皇城司是干什么吃的?”胡言兑叱责道:“这么重要的犯人也能让他死了!”

    “我已经把当时在场的人全都收监,若有问题,一定能查出来。”李继和狠声道。

    “查不出来了。”赵祯面浮现浓浓的嘲讽道:“看来什么样的铜墙铁壁,也挡不住某些人手眼通天啊……”

    “老奴必定查个水落石出!”李继和恨声道。

    “去吧。”赵祯点点头。

    “难道就这么算了?”待李继和退下,胡言兑犹自不平道。

    “查是必定要查的。”赵祯闭上双眼道:“但也查不出什么的……”

    “好容易捉到根线索。”胡言兑愤愤道:“就这样又断了!”

    “也不算徒劳无功。”赵祯淡淡道:“至少让寡人知道,那五个侄子里,有一头人面兽心的畜生。”他的语气越来越重,说到最后两个字时,手紧紧抓着床单,指节都泛白了。只听他一字一句道:“寡人岂能将天下万民,交到这样的人手里!”

    “是。”胡言兑一阵森然,垂首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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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夜官家无眠,一直到四更天才睡着,好在次日不是上朝的日子,胡言兑也就没一早叫醒他。

    待赵祯醒来,已经是日上三竿。用早膳时,他问胡言兑道:“我那老哥哥……”

    “尚未来报丧。”胡言兑轻声道。

    “不等到寡人发明诏,他是没法瞑目的。”赵祯淡淡道。

    胡言兑闻言心下一凛,偷眼瞧去,他发现今日的皇帝,与昨晚相比,要冷硬了不少。

    “翰林学士刘敞,早就候在外面了。”胡言兑迟疑一下,禀道。

    “看看,生怕寡人反悔。”赵祯嘲讽道:“让他进来吧。”

    刘敞进来,行礼如仪后,赵祯问道:“爱卿这么早过来,有什么事吗?”

    “微臣听闻昨日,官家过继汝南郡王十三子赵宗实为嗣。”刘敞坦然道:“所以赶紧过来,以备官家之需。”翰林学士,又叫内制,是为皇上草拟诏令的。

    “确实有这么回事儿,但不必这么着急。”赵祯望着他道:“你先回去,寡人需要拟制的时候,自然会着人去请你。”

    “此乃社稷大事,”刘敞坚持道:“丝毫耽搁不得。”

    “正因为是社稷大事,”赵祯淡淡道:“寡人才要慎重起见。”顿一下道:“爱卿下午再过来,可好?”

    “这……是。”刘敞也不能表现的太着急,那样就露骨了,只好怏怏退下。

    刘敞一走,赵祯对胡言兑道:“去请北海郡王、许国公前来。”顿一下道:“把宗绩、宗谔、宗祐、从古也叫来。”

    “是。”胡言兑知道官家必有对策,不敢细问,赶紧让人去分头叫人。

    这些人大都在汝南王府上,等着送老郡王最后一程,本以为赵允让挺不过昨夜,谁知道熬了一宿,如今日上三竿还没断气。

    大家都知道,老头儿在等什么,所以门口一有动静,就一起翘首望去,等来等去,终于等到了李宪的身影。

    “陛下有旨。”李宪挺胸腆肚道。

    “劳请上差稍候。”赵宗懿按捺住心底的激动道:“寒家这就摆香案接旨。”

    “不必了吧。”李宪的表情有些怪异道:“只是口谕而已。”

    “啊?”赵宗懿愣住了,过继赵宗实为皇子的敕书,怎么也不能是口谕啊。

    “陛下有旨,”李宪便绕开他,转向赵允弼、赵承简等人道:“宣北海郡王、许国公觐见。宣赵宗祐、赵宗谔、赵宗绩、赵从古即刻觐见……”

    说完便对众人抱拳笑道:“正好都在,请吧,诸位……”

    众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不知道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再看那李宪,已经转身出去,在月门洞外等候。

    “官家召见,”众人自然以北海郡王为尊,他看看赵宗懿道:“我们先过去了。”

    赵宗懿心头浮起不祥的预感,木然点头道:“是……”

    赵宗祐为了掌握第一手消息,也顾不上自己老爹了,亦跟着进宫见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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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行六人一头雾水,来到了福宁殿。

    只见赵祯穿一身玄色的便袍,端坐在龙椅之上。

    大礼参拜后,赵祯赐赵允弼和赵承简座。

    两人再次谢过,赵允弼抱拳问道:“敢问陛下,急召臣等前来,所为何事?”

    “是这样的。”赵祯淡淡笑道:“寡人昨晚想了一夜,觉着我汝南王兄说的对,寡人年纪大了,身边没个孩子陪着说说话,实在太寂寞了。”

    “正是如此。”赵承简道:“官家不是已经过继了宗实么?”

    “一个孩子还是少了,人多了才热闹。”赵祯却古井不波道:“宗实也得有个伴,是不是?”说着目光扫过赵宗祐、赵宗绩等人道:“这几个孩子,寡人都打心眼里喜欢,想都过继过来,你们看怎样?”

    官家此言一出,满场皆惊,众人的表情精彩极了。有惊喜、有惊奇、还有惊恐……你妹啊,赵宗实到底是三十,还是三岁?还得有个伴?

    官家这是存心的吧?

    “怎么,王兄舍不得么?”赵祯看看赵允弼道。

    “微臣岂敢?”赵允弼定定神,赶紧道:“昨晚汝南王兄带头,微臣才意识到,以前光顾着自己的天伦之乐,却忘了官家,正后悔不迭呢。”顿一下道:“只是宗绩愚鲁顽劣,怕惹官家生气。”

    “唉,宗绩已经长大了,”赵祯笑笑道:“何况寡人就喜欢他份虎劲儿。”此事便算说定了。

    赵宗绩之外,赵从古、赵宗谔的父亲,皆已去世多年了,只要宗正寺同意就可以了。赵允弼自然不会反对。

    剩下一个赵宗祐,却要回去请示父亲。

    “去吧。”赵祯慈爱的望着他道:“你父亲肯定会答应的。”

    因为赵允让随时都可能归西,众人便齐齐告退,再赶回汝南王府。

    从福宁殿出来,众人的心情大不一样了。赵允弼、赵宗绩、赵从古、赵宗谔四人,得使劲绷着,才能忍住开心的笑。赵承简则暗暗咋舌,本以为汝南王爷就够狠了,谁知官家也一点不差,轻描淡写就把赵允让辛苦营造出来的‘势’,给消弭于无形。

    实在没想到,官家竟是个绵里藏针的性格,只是这根针,也藏得太深了点……

    至于赵宗祐的心情,则相当的复杂。一方面他惊恐于官家,为何要改为‘五子并封’,另一方面,他也有些窃喜,这下自己也成了皇子,谁知道会不会再开个大奖,让皇冠砸到自个头上?

    他们前脚还没出福宁殿,便已有耳报神将消息火速传到汝南王府。

    赵宗懿如遭雷击,赶紧进内寝禀报父亲。

    内室里,只有赵允让和赵宗实,前者静静地躺着,后者坐在床边,正惴惴的猜度,到底发生了什么变故。

    赵宗懿一经禀报,父子俩同时面无人色,赵允让一张死灰色的脸,竟变得潮红起来,大张着嘴,有进气没出气。

    赵宗懿赶紧给父亲顺气,赵宗实却纹丝不动的坐在那里,一张俊脸扭曲狰狞,一片铁青,咬牙切齿说道,“父亲大人,你被赵祯耍了!”

    这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昨天赵允让动用种种手段,终于让赵祯过继了赵宗实。但一夜过后、下诏之前,赵祯竟又把另外四个也过继过来。虽然赵宗实还是皇子,但论长幼,他只能排第三,已经再无特殊性可言。

    如何再让别人认定,皇太子之位非他莫属?

    不用他说,赵允让也满心都是遭人愚弄的羞辱感。老王爷只觉得喉头一涌一涌地,似有烈火喷出,他大张着嘴,却吐不出一个字来……

    眼看着父亲一张老脸憋得青紫,两片嘴唇发乌。赵宗实这才慌了神,连忙大声叫太医进来。折腾了半天,才让老王爷咳出一口痰来。

    把脉之后,太医把他们兄弟叫到一边,偷偷道:“这次是真不成了,你们有什么话,赶紧和王爷说吧……”

    原来赵允让羞怒之下,一直提着的那口气,终于散了,顶门中走了七魄,马上就要归西了。

    但此时他的神智却很清楚……这才是真正的回光返照,而不是昨日里为了逼皇帝就范装出来的那种。

    看着儿子们一个个面如死灰,就像天塌下来一样,他缓缓道:“都打起精神来。咱们这回是挨了一闷棍,可回头冷静想想:咱们吃什么亏了?”

    这是赵宗懿、赵宗实等人不曾想过的。此刻掂量起来,发现其实并没有损失什么,只好似到口的肥肉又掉了,让人遗憾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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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四二章禽情只自迷 (上)

    “我们根本没吃亏,只是欲速不达,没有一锤定音,自己觉得吃亏罢了。”赵宗懿激励起众兄弟道:“无论如何,十三和宗祐都成了皇子,大家终于可以明刀明枪的干一场了,难道还怕他们不成!”

    赵宗晖也抖起精神,重重点头道:“朝野都是支持我们的,众意不可违,官家根本没得选!”

    “绝对不要大意……”赵允让的脸,不正常的嫣红起来,呼吸也变得急促道:“为父不能再替你们操心了,你们务必团结谨慎,不要让为父死不瞑目……”

    “是,父亲……”儿子们意识到,死别的时刻终于到了。

    “赵祯啊赵祯,倒要看看,谁能笑到最后……”赵允让用尽力气,说完这最后一句,头一歪,再也没了气。

    一片哭声中,赵允让薨。他乃商王赵元份子也,天资浑厚、外庄内宽,喜愠不见于色。始为右千牛卫将军。周王祐薨,真宗以绿车旄节迎养于禁中。当今官家生,用箫韶部乐送还邸。官卫州刺史。

    当今即位,授汝州防御使,累拜宁江军节度使。上建睦亲宅,命知大宗正寺。宗子有好学,勉进之以善,若不率教,则劝戒之,至不变,始正其罪,故人莫不畏服焉。庆历四年,封汝南郡王,拜同平章事,改判大宗正司。嘉祐四年薨,年六十五,赠太尉、中书令,追封濮王,谥安懿。

    赵祯还下旨辍朝九日,发讣告于诸番、契丹,可谓极尽哀荣,但无法说他死而无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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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辍朝九日,但并非说大家都闭门哀思,朝廷仍要运转,斗争依然继续,且趋于白热化。

    官家将‘五子并封’的消息,传到两府各衙,登时就炸了锅。支持赵宗实的大臣们,登时不干了,什么五子并封,纯粹就是和稀泥!

    这些人里面,并非尽是赵宗实一党,还有许多谁也不投靠的清流大臣。从嘉佑元年起,他们就日盼夜盼着,官家能尽早定下储君,好让民心有主,社稷稳定。眼看着终于要达成了,谁知官家又玩花样,还想继续拖下去!

    再加上赵宗实的人煽风点火,果然马上就有人蹦出来。先是知谏院陈璜开炮道:

    “自古一代之兴必有令主,国祚绵长储君至重。大家一直为储君之事担心,四年前,你说自己还年轻,让我们再等个两三年;后来,又搞出个宗室学堂,还让宗子观政,大家以为是要培养接班人,无不翘首以盼!”

    “然而盼来盼去,却等了个五子并封。五子并封,就是五子不封,天下百姓还是不知道,谁是国之储君!我算看明白了,你从头到尾就是想拖延!国本之事绝不能含糊,你必须给个明白话!”

    这还是轻的呢。很快,监察御史傅尧俞,就是弹劾陈恪的那位铁面御史上书。连客套话都不说,开篇就骂:

    “五子并封是祸国之举!齐桓公九合诸侯、尊王攘夷、英雄一世,首建霸业。然身死之后,五公子纷争百日不发丧,致使他死后不得安宁。如今官家明明可以择一善者而立之,令民心有主、社稷稳定,却因为私心,搞什么‘五子并封’的把戏,这种搞法,祖上从来就没有过!你不会是想愚弄天下人吧!就怕作茧自缚啊!”

    宋朝台谏言者无罪,故而傅尧俞这样的毒舌御史不在少数,他们争先恐后的上本,软硬兼施,希望让皇帝改弦更张,不要玩这种拖延的把戏了。

    也不光是动嘴皮子,还有实质性的威胁,银台司和两制放出话来,一定会封还‘五子并封’的诏书,绝不能让大宋朝面临诸子夺嫡的危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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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垂拱殿御堂中。

    “看看,看看,都说得什么混账话!”赵祯被气坏了,他让胡总管把一摞奏章分发给诸位相公看,调门罕见的又高又急道:“看来大宋朝要出现五公子闹朝了,寡人只求不做齐桓公第二,就是烧了高香了!

    “确实说得太过分了。”富弼合上一本奏章道:“现在不是春秋,亦非唐朝,皇子们手里没有兵,闹不大的。”

    “小打小闹,也能把朝廷搅得人心不宁,”王拱辰却道:“百官忙着站队,然后就是党同伐异。不是只有军队才能祸国殃民的。”

    “当初可是你们说,”赵祯气不过道:“可以先从宗室中,挑出几名优秀者,放在身边观察。怎么寡人已经照办,却都更加不满?”

    “若是不封皇子,怎么都好说。”孙汴道:“一旦有了皇子的身份,就有资格将来继承大统,就算几位殿下没有想法,难免朝野之中,有人会有想法。到时候各有一票手下,打得你死我活,实乃社稷之祸。”

    “那就先不封皇子了。”赵祯本来就对此兴趣缺缺,便道:“再让他们历练历练,到时候选个最优秀的就是。”

    大臣们好容易才逮着一锤定音的机会,哪能让他再缩回去,王拱辰劝道:“臣不敢奢望陛下,立即就选出东宫太子之人,只恳请您在五位宗室之内,选出一位聪明仁孝的,与其他的四人稍有区别,让天下人知道,官家心有所属,民心官场都会安定。”

    “我知道,官家是担心,将来万一生出皇子来,会有不必要的麻烦。”王拱辰按照自己的思路劝说道:“但其实不必担心。等到他日,皇子出生,这位就是辅佐他的兄长,只当是为国家培养了一位好臣子。这样何乐而不为呢?”

    “你替寡人从五个里,选出一位吧。”赵祯知道他是在胡说八道,却只淡淡道。

    王拱辰倒是想啊,然而他可以喊一万遍,立太子啊立太子,却绝对不能说出,那个人是谁。这是做臣子的大忌。

    看到官家面若寒霜的样子,王拱辰缩了缩脖子道:“自然由官家圣裁。”如果赵祯说出的人选不合心意,他可以反对,这是没问题的。

    “寡人不知道选谁好。”赵祯一脸坦然道:“之前,他们都在御前观政,基本没怎么单独处理过政务,寡人如何知道其才具气魄如何?”

    “这……”富弼难以置信道:“难道陛下准备给他们实际的差事?”

    “光说不练假把式,”赵祯颔首道:“不这样,怎么能知道他们的斤两?”说着沉声道:“再给寡人两年时间,我会从五人中,选出一位太子的。”

    大臣们不信,似乎以为官家还在行缓兵之计。

    赵祯轻叹一声,面无表情道:“寡人这个年纪了,就算真有了亲生的皇子。为社稷计,也会选择他年富力强的兄长们……”

    官家这一句,满堂震动,连一只闭目养神的韩相公,也倏然睁开眼,想看看赵祯是不是在开玩笑。

    然而他看到的,是官家一脸的决绝与坦诚……

    君无戏言,尤其是当着诸位相公的面,赵祯这句话一出口,那些所谓他有私心,‘还是准备传位给自己儿子’云云的谣言,便不攻而破了。

    皇帝摆出如此高的姿态,让人震撼之余,也无法不接受这个‘两年之期’。

    但他们也不会乖乖就范,在五位皇子的待遇、爵位,甚至封号、赐宅、属官上,他们都力争凸显出某一位的不同之处……

    比如赐宅。按照规定,皇子成年之后要由皇帝赐府,出宫别居。五人里年纪最小的赵宗绩,也已经二十好几了,自然不可能住在宫里,也不宜再与原先的父兄住在一起。所以官家要赐五座宅子,给他们居住……

    属于宫里的宅邸,大概分三种,一个是历代皇帝曾住过的潜邸,一个是赐给王公的宅院,后来因为各种原因又收了回来。第三个就是宫里新建的。但在赵祯的治下,第三类可以忽略不计……

    赵祯这辈子,就给他大闺女衮国公主盖过一次房子,这些半道冒出来的儿子,是甭想享受这种待遇了。

    于是只能从前两种里选,毫无疑问,谁都想住先皇潜邸,不仅好彩头,还会被视为得到特殊的对待,能提高其在官民心目中的地位。

    至于后者,再好也是臣子的府邸,何况其原主人不是犯了事儿,就是成了绝户,否则怎么会被宫里收回呢。

    最终,赵宗实得到了真宗皇帝当年的私宅——玉春苑。而赵宗绩四个,则统统住进了破落王公们住过的宅院。

    非但如此,给赵宗实府中所配的宫人,属官、侍讲等,统统较另外四个高一级。比如赵宗实的侍讲,是以集贤修撰充任,而宗绩他们,则是集贤校理;宗实府上宦官头领,是内侍高品,而宗绩他们则是内侍高班……如此种种,不一而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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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四二章 禽情只自迷 (中)

    (实在抱歉,昨天去丈人家接小和尚回来,到家后困得不行,想说睡一觉,至少码出一章,谁知道睡神附身,竟一觉到了下半夜四点。唉,赶紧起来写完一章,今天再写三章。)

    据后世的气象学权威竺可桢先生考证,十一世纪的北宋,是中国历史上最寒冷的时期之一。今年的天气也是如此,才刚进了十月,就已是天寒地冻,汴河、蔡河、金水河上都上了冻。

    如今汴京城的情势,也恰如这冰封的河面,下面激流如湍、上头却平静如镜。

    赵宗实和赵宗祐虽然搬离了王府,到新邸居住。但两人一直白衣素服、闭门不出,以表对濮王的哀思。这一手着实光棍,既显示了他们纯孝不忘本,又能置身事外、静观其变,看看官家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当听到官家对相公们保证,即使再生下皇子,也不会再立为太子时,压在赵宗实心口多年的大石,终于被掀掉了!

    虽然还沉浸在丧父之痛中,他仍忍不住喜上眉梢道:“早该如此了,国有长君,社稷之福!”顿一下道:“我只是奇怪,为什么还要再等两年?”

    “韩相公说,这主要是因为,父亲这次把官家逼得太狠,激起了皇帝的逆反心。”赵宗晖道:“你想啊,要是这么乖乖就范了,皇帝的尊严何存?从今往后,人们还会把他放在眼里么?”

    “我也觉着,不该操之过急。”赵宗实叹口气道:“可是父亲总想在临终前,看到我板上钉钉,难免太露锋芒了。”

    “嗯,”赵宗祐道:“这次我们不吭声。桃李不言,下自成蹊,让陛下看看民心所向……”

    “是啊,他既然要选贤,”赵宗谔也点头道:“不选十三这公认的大贤,又能选谁?”赵允让是他亲叔叔,他自然和赵宗实走得极尽。

    “其实也不一定非得是我,”为父丧父,都会让一个男人更加成熟,如今没了父亲的荫庇,赵宗实意识到,再没有人为自己打点好一切了,以后的路必须自己一步步走好,他看看赵宗祐道:“九哥能当上太子,咱们也是赢家。”

    这番话让赵宗祐很是受用,连忙摆手道:“我是一心一意给你保驾护航的。”

    “是啊。”赵宗晖笑道:“我跟老九是你的左右护法,咱们拧成一股绳,就不信能让赵宗绩和赵从古钻了空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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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边赵宗实兄弟几个在开大会,那边,陈恪携家眷来恭贺赵宗绩乔迁之喜。

    赵宗绩得到的赐宅,是原先的秦王府。单从建筑上说,这宅子很是气派的。庭院层层、规整对称,屋脊迭起,飞檐凌空,彩绘梁栋、处处透着钟鸣鼎食的气象。主宅右侧,还有一座占地大于主宅的花园,园内假山青翠、松柏森森,显示着建园时日之久远。

    然而谁都知道,赵宗绩其实被阴了。因为这秦王不是别人,正是太祖、太宗之弟赵廷美。按照金匮之盟,他应该是太宗之后的皇位继承人,然而自从太宗即位后,便连遭贬逐,后降为涪陵县公,房州安置。

    雍熙元年,廷美至房州,因忧悸成疾而卒,年三十八。其子女亦定居房州,再没有迁回开封。

    这座昔日显赫的秦王府,先是闲置了十几年,后来由内府出资大修后,赐给大臣居住。说来邪门,这里先后住过寇准、曹利用等数位高官,均不得善终,于是在民间便有其风水妨主的传说。

    赵宗绩这个土生土长的汴京人,对此一清二楚。自打知道自己被分到此处,他就一直郁郁不乐……和陈恪待得久了,他也算不上多迷信,只是人家赵宗实住进了真宗潜邸、自己却被分到个妨主的凶宅,这分明体现出双方实力的巨大差距。

    “之前,官家没松口时,他们还遮遮掩掩,看上去差距没那么大。”温暖如春的书房中,赵宗绩和陈恪一边小酌,一边苦笑道:“现在官家松口了,那些家伙没顾忌了,咱们立刻就难了看。”想到自己惨淡经营多年,和赵宗实的差距却越来越大,他就一阵阵的喉头发苦。

    陈恪呷一口杯中美酒,却笑道:“要说这人啊,总是没个知足。半个月前担惊受怕的时候,要是知道会和赵宗实一起被封为皇子,估计你做梦都会笑醒了。”

    “唉……”赵宗绩不好意思的笑笑道:“这场竞争实在太残酷了,它不看经过,只看最后的结果。”

    “这倒是。”陈恪点点头道:“不过没有经过,哪来的结果。跟过去比,你的进步已经很大了。”顿一下,如数家珍道:“在官家心里,你是敢为敢当的拼命二郎。富相公、曾相公对你的印象也极好。还有司马光、王安石一干中坚的支持。转过年来,我那帮同年回京,你也有摇旗呐喊的先锋队了。可以说,你的阵营已经粗具规模,剩下的就是如何凝聚人心,发展壮大了。”

    让陈恪这一说,赵宗绩也是精神一振,笑道:“看来是我贪心不足了,”顿一下道:“不过你也别怪我,之前咱们摸着黑,尽管听着四周野兽嘶鸣,可看不见,尚能够自欺欺人。现在天亮了,漫山遍野的虎狼现出身形,换了谁,都得害怕。”说着,他的嗓音有些哽咽,便打住了。

    陈恪很理解赵宗绩,赵允让死后,赵宗实的呼声不减反增,确实让人挫败。

    “其实你们的差距,没有看上去这么大。”寻思片刻,他给赵宗绩斟酒道:“满朝文武中,赵宗实也好、你也罢,你们的铁杆终究是少数。大部分官员,总会支持希望最大的那个……哪怕他只比你高一点点,他就会理所当然的成为众人追捧的焦点。”说着笑笑道:“这个规律放之四海而皆准,在这场胜者通吃的游戏里,更是这样。”

    “嗯。”赵宗绩点点头,感到心里敞亮点了。

    “但事实上,先笑的不一定笑到最后,后来者居上的例子,实在不胜枚举。商鞅变法前,秦国只是濒临亡国的西鄙之邦,比之齐楚,乃至赵魏都多有不如。楚汉争霸前,在不可一世的楚霸王面前,汉高祖显得那样弱小。三国时,曹孙刘皆一世雄主也,却被司马家夺了天下。可见时局变换,此消彼长,并非是一成不变的。而现在,又有那么点逐鹿中原的意思。”

    “你说要打仗?”赵宗绩难以置信道。

    “我只是一比,”沈默摇头笑道:“这几天里,我一直在琢磨,官家这手五子并封,到底是个什么意思。听说要观察你们的才干,这明摆着是个幌子。官家打小看着你们长大,对你们几斤几两还不清楚?”

    “是。”赵宗绩点头道:“官家大智若愚,心里敞亮着呢。”

    “这时候正确的路子,”陈恪沉声道:“应该是选择一个良才美玉,悉心雕琢培养,这样才能安定人心。按说你们五个里,最出尖儿的就数赵宗实了。其秉性、才干、人望,有口皆碑。把太子之位传给他,何其稳当?而官家现在五子并封,摆明了给你们拉帮结派的机会,这样将来,无论谁能脱颖而出,都要经历一番惨烈的搏杀,甚至登上皇位之后,还要面临被其余几个掣肘的局面,给国家平添几分乱象。这也是大臣们反对如此激烈的原因。”

    “是啊,”赵宗绩深表赞同的点头道:“官家到底想做什么呢?这里面的玄机,让人琢磨不透。”

    “谁能堪透,这太子之位就是谁的了!”只听陈恪一字一句道:“看不透的,只能完蛋。”

    “你……看透了么?”赵宗绩的声音有些发颤道。

    “嗯。”陈恪缓缓点头道:“观陛下一生行事,何其谨慎?太子者国本也,他岂能不慎之又慎?所以其所为,必然深有图划!”

    赵宗绩点点头,听他继续道:“依我看,官家是看不上赵宗实的。他处处学着官家,几乎是没有一处不像的,但是学得再像,也不会超过本尊吧?最多就是个第二个官家。”顿一下道:“进入朝廷几年来,我也渐渐看清楚,如今这大宋朝,看似鲜花着锦,但其实已经危机处处,矛盾重重。其中最无解的难题,就是国库入不敷出。若你当上皇帝,你会怎么办?”

    “无非就是开源节流。”赵宗绩轻声道。

    “说得简单,官家不是庸常之主,历任相公也皆是一世人杰,他们会不知道要开源节流,为何一直不做?”陈恪淡淡道:“是因为做不到。先说开源,我们总说,圣天子在位,几十年不加赋税,然而我朝百姓的税负之重,是唐朝的七倍。这汴京城以天下膏血奉养之,看上去如人间天堂一般,但要离开开封地界,往河北路、陕西路,江南路、荆湖路、广南路去看呢?会发现无论是鱼米之乡、还是荒瘠之地,百姓皆家无余粮、只是能勉强度日罢了。再加税,就是与民夺食了,到时候老百姓活不下去,是要起来造反的!”

第三四二章 禽情只自迷 (下)

    “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皆因我朝冗兵冗官之费,十倍于唐朝不止。”陈恪沉声道:“这虽然早就是朝野共识,但外有强敌环伺,内有祖宗国策,谁敢朝冗兵冗官下手?”

    赵宗绩默默点头,这几年下来,他也不再是那个总以为世上无难事的愣头青。知道许多难题,就像太行与王屋,明明摆在你眼前,你却无法去解决。就好比这节流之事,削减冗兵会导致军队减少,若想应对两面强敌,就必须采取精兵政策,这必然会提高军队与军官的实力与地位,对以文御武、文尊武卑的‘国策’造成冲击。

    这‘国策’之所以要打上引号,是因为其并非太祖所制定的。按照赵大的设想,大宋朝应该是文武制衡的状态。事实上太祖朝也是文武之间平衡最好的时期,那时候大宋国力蒸蒸日上,军队既保持着战斗力,又没有任何不臣之心。

    转折点出现在赵二弑君篡位之后。

    赵二之所以弑君之后、篡位成功,与他获得大批文官的支持有很大关系。然而他一直没有机会插手军队,所以对军队的影响力着实有限。那个时代的人,大都是五代出生,还没有忘记‘天子之位,有力者居之’,换言之,谁掌握了军队,谁就是皇帝的思想,依然大有市场。

    赵光义深知,没有军队的绝对效忠,皇位是坐不稳的。他一面给军队高层大换血,将大批忠于自己、却既无才干、又贪鄙懦弱之辈强行上位。一面倾举国之力北伐。

    如果北伐胜利,赵光义将在军队树立绝对威望,不用再担心军队的忠诚。然而战争从不是一厢情愿,其胜负必须建立在实力的基础上,还要受天时地利人和的制约,结果赵二两度北伐,皆一败涂地,连他自己也屁股中箭,从此饱受病痛的折磨。

    比身体伤痛更甚的,是心灵上的折磨,赵光义总担心,那些将军士兵已对他生出轻慢之心、不臣之念,随时都可能发动政变。无法从战场上获得军队的忠诚,是赵光义最大的悲哀,也是宋王朝最大的不幸。

    为了巩固统治,赵光义开始不断给文官集团加码,同时不遗余力的削弱军队的势力,此消彼长持续了三代之后,终于出现了现在这种文尊武卑的极端现象。谁要敢提高军队的地位,必然要遭到文官集团的反对,连皇帝也会心生疑虑……

    但不提高军人地位,就无法提高军队战斗力,也就无法施行精兵政策,裁军更无从说起……半年前清查军队,查出来的缺额,大部分不是被取消,而是又补上了。削减了几百万贯的军费,对节流来说只是杯水车薪而已。

    至于冗官更不消说,大宋朝早就被文官集团绑架了。科举几年一届,才几百人中进士,并不会造成冗官。真正的冗官来自各种恩荫,一人做官,他的儿子甚至侄子,便有机会做官。朝廷恩荫太滥,才是冗官的根本原因。然而满口‘天下为公’的士大夫们,从来都是严以律人宽以律己的,谁要敢动他们的蛋糕,信不信你会被他们轰成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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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些问题,仅是想一想,”赵宗绩苦笑道:“就让人脑仁疼。”

    “但又不能不解决,”陈恪冷声道:“大宋朝这几年没出问题,实在是运气使然。一来和辽夏之间,没有战争发生。二来,自嘉佑元年的大水之后,国内一直是风调雨顺、也没有蝗灾。但运气不可能一直这么好,早晚会有战争、灾害发生。一旦有事,就现了原形!”

    “嗯。”赵宗绩点点头道:“官家肯定清楚这点。”

    “所以他得选个有魄力、有能力、有信念的人来接位,”陈恪一字一顿道:“绝不要他自己那样的守成之主!”

    陈恪的话,让赵宗绩的心跳陡然加快,一颗心简直要跳出喉咙了……是啊,官家要守成之主的话,赵宗实就是最好的人选,何必要多费周折?!所以官家很可能,就没看中赵宗实!

    赵宗绩连喝了几口酒,平复下激动的心情,声音却依旧发颤道:“你说,别人会不会想到?”

    “大宋朝最不缺的就是明白人。”陈恪淡淡道:“也许现在烈火烹油、当局者迷,但要不了多久,就会回过味儿来。”

    “一旦明白这件事。”赵宗绩道:“必然都要发奋图强了。”

    “岂是能说改就改的?”陈恪嘲讽笑道:“咱们从一开始,就树立起敢作敢为不怕得罪人的形象。他们却一味走敦厚纯孝、八面玲珑的路子,这是大家的立身之本,学是学不来,装也装不像!”

    呷一口茶水,他接着道:“还是那句话,人若改常,非病即亡。若是发现官家决意立个英主,便想强自振作,谈何容易?大宋朝的事情,之所以做不下去,九成九是因为触动了权贵的利益。想做成事,就得得罪人!”说着笑道:“他们想学咱们,可以啊,不过得先问问,他们的支持者,答不答应……硬要学的话,我看多半得是个大寒大暑、不伦不类。”

    “让你这么一说,”赵宗绩笑道:“我好像一下信心满满了。”

    “也别高兴的太早。”陈恪淡淡道:“赵允让留给赵宗实最大的遗产,就是将各方面势力,绑上了他的战车,早已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局面。许多人上了贼船,就没法再下来了,只能一条道走到黑,把赵宗实扶上太子之位。这是他们解套的唯一法子,也是其家族荣华富贵的法门,不到万不得已,他们不会改弦更张的。”顿一下道:“赵允让死后,赵宗实的声势却不减反增,就是他们在向朝野展示,这艘船非但不会沉没,反而会向终点冲刺。”

    “嗯。”赵宗绩佩服的望着陈恪道:“虽然说了很多遍,但容我再说一遍,我真是佩服的五体投地,你算是把这帮人,琢磨透了。”

    陈恪嘴上谦虚,心中却暗叫惭愧,若论对人心的把握,自己还远不够火候,是苏小妹旁观者清,又聪明绝顶,为自己提纲掣领,才把纷乱的局势,看的明明白白。

    “有道是‘朝中有人好做官’,对你们也是一样。”赵宗绩已经完全处于,俯身受教的状态了,便听陈恪谆谆教导道:“赵宗实有无数人摇旗呐喊,做出一份功劳,也会被吹成十分。而你缺了呼应,但凡有一分不是,也会被说成十分。日久天长,水滴石穿,官家耳朵磨出茧,自然会改变对赵宗实的看法,对你的好感也会变成恶感。所以我们当务之急,是要有人为你说话。”

    “这太难了。”赵宗绩苦笑道:“宗室和大臣交往是大忌,之所以有那么多人,替赵宗实说话,是因为他老子年轻时交下的朋友,就像咱们这样的。想补上这一课,可不是临时抱佛脚,就能行的。”

    “是比较困难,但也并非没法做。”陈恪道:“王相公、我老师、包大人,这都是能在皇帝面前说上话的,加之富相公、曾相公向来处事公正、对你也颇有好感,所以在高层方面,我们并不吃亏。最麻烦的是台谏,清一水的赵宗实支持者,咱们必须往里头掺沙子。转过年去,我那帮同年初任期满,大都要回京参加馆试,咱们要尽可能把他们留在京里,安排进谏院、御史台。那是个比嗓门不看官职的地方,有一个算一个,应该能让局面大大好转。”

    “还有,听说朝廷要找人修起居注,这官职虽然不显眼,但与天子朝夕相处,重要无比,我们志在必得。”陈恪接着道:“至于人选,司马光和王安石都可以。这件事我们不用出面,让王雱去推。新学一派的实力深不可测,肯定能做到。”

    “嗯。”赵宗绩想一想,笑道:“还有你曾经说过的那个报纸,是不是也该露面了。”

    “时机不成熟,”陈恪摇头道:“这玩意儿太敏感,突然出现会引来麻烦的。我准备明年开春,球市子开业时,出个专门宣传球事的蹴鞠报。等大家都习惯了报纸这种形式,再出新报不迟。”

    “这种事,你是内行,我就不操心了。”赵宗绩笑道:“对了,你的书印的怎么样了?”

    “已经印好了。”陈恪说着,从随身携带的包里,拿出一本蓝色封皮的新书,递到他面前道:“首印五千册,也不知道会不会赔死。”

    “哈哈,不会的。”赵宗绩笑道:“实在不行,发动一下亲朋好友,也能给你包圆。”说着翻动书页,突然目光一凝,发现这书里面别有玄机。

    一是出现了陈恪曾经说过的标点符号,二是除了《尚书伪经考》之外,在书的后面,还附有一篇《大学》和一篇《中庸》……

第三四三章 禽情只自迷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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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古代中文在书写上,是没有标点符号的。但是在阅读时为求语气的顺畅,和正确的理解文章意思,依然需要注意文句的起承转合。读书人便会在文章中自行加注记号,这就是所谓的‘句读’,如果不懂句读,往往会造成误读,误解作者原意。

    因此学生入蒙后,需要‘明句读’,就是学习依靠文章的语感、语气助词、语法结构等断句。但是学会了句读,依然经常会出现歧义、造成对文章字句的误解。

    比如‘下雨天留客天留我不留’的笑话,主客两人通过不同的句读,表达出七种截然不同的意思,令人喷饭。但要换成在公文、在书籍中,这就不再是笑话,而是困扰和错误了。

    历史上因为句读不同导致的公案比比皆是,最著名的就是孔子的‘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围绕着其句读,千年来学者争执不休。要是当时有标点,争议自然也就不复存在了。

    上辈子习惯使然,陈恪无法忍受一篇文章从头到尾都没有标点,因此他读过的每一本书,都亲自标注过‘标点符号’。

    在这本《尚书伪经考》的前言中,陈恪说文章需要读者自行句读,不仅不便,还会曲解作者的意思,这是写作者不负责任的表现,要么就是故意不想把话说明白。为了避免自己的意思被误解,也为了便利读者,故而他在文章出版时,便提前加注了标点符号。

    传统的句读符号,包括句号和读号,相当于标点符号中的句号和逗号。汉代许慎的《说文解字》中,还有‘、’号。和‘()’号。因此古代不是没有标点符号,只是没有人将其规范使用罢了。

    陈恪在书后做了个附录,列出了十种常用的标点符号。并将其作用明确标注。

    他这样做,绝不只是为了避免自己文章的意思被曲解,也并非推广标点符号那么简单。他更深层的用意。体现在《大学》、《中庸》两篇文章中……

    在陈恪原先那个年代,稍稍有点文化的人,便知道《论语》、《孟子》、《中庸》、《大学》,并称儒家四书。这四本书构筑了儒家的思想体系,塑造了儒生们的jīng神人格,其重要xìng如何拔高都无所谓。

    然而在北宋这个时期,《大学》和《中庸》尚未dú lì成篇,只是《小戴礼记》四十九篇文章的两篇。对于为何要将其单独拿出来,放在《尚书伪经考》之后。陈恪在前言中说道:

    自己考证尚书为伪经,绝非要破坏儒家的文化根基。恰恰相反,自己是为了朔本清源、弄清先儒的思想体系。故而才去深入研究。才会发现伪经。但发现伪经不是目的,弄清先儒的思想体系才是。

    那么该如何弄清呢?去找《尚书》真经么?

    找到《尚书》真经固然重要。可以让我们知道,三代到底是什么模样。但对于弄清先儒的思想体系,却没什么用处。因为这是记载历史的书,且是与先儒无关的历史。

    同样道理,《chūn秋》的意义也不大。《周易》主要是卜辞,是占卜之书。《礼记》是礼仪制度的汇编。而《诗经》则是诗歌总汇……所以陈恪总结道,《五经》内容丰富而庞杂,表达的意义不够集中、明确,无法形成完整的思想理论体系。

    那么如何去弄清先儒的思想体系呢?陈恪主张将《论语》、《孟子》和《礼记》中的两篇文章《大学》、《中庸》,合并为《四书》。‘退《五经》进《四书》’,以便读书人更正确的理解孔孟之道。

    好吧,这都是朱熹的观点,陈恪不过是将他的事业提前了一百年。但这绝对不是简单的照搬,而是一次对中华民族思想的重塑。

    因为朱熹正是通过为《四书》作注,将自己的思想注入到儒家经典中,从而使后世的读书人,接受了理学思想,使整个社会变成了理学社会。

    陈恪便是要抢在朱熹之前,用朱熹的方法,把自己的思想注入《四书》,使大宋朝的读书人,接受自己的思想,继而改变整个社会。

    陈恪知道,这条路比辅佐赵宗绩抢皇位,还要困难一百倍。让别人接受自己的思想,并变成他的思想,实乃这世上最艰难的事情。但无论多难他都得做,因为老天爷把他送到这里,兴许就是为了给华夏一个重塑灵魂的机会……

    当然,陈恪也知道,此事非朱熹那样的圣人不能为,至少以他目前的水平,还是做不到的。不过不要紧,就像他当年,明知道赵宗实是未来的宋英宗,仍然敢支持赵宗绩和他争一争一样,陈恪从来不缺乏勇气和信心。

    或者说,他天生就是个胆大妄为、自命不凡的主,就不信有什么是自己做不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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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考虑到读者的接受能力,以及自己目前的水平,陈恪没有一上来,就给《大学》、《中庸》作注,只是将其从《礼记》中完整摘出来……甚至没有改变其段落次序,只是按照自己的理解加了标点。

    步子太大扯到蛋,这些事情要以后慢慢做,不把自己的思想和朱子的思想融会贯通,形成一套适合华夏的新儒学,陈恪是不会贸然注疏的。

    不过仅仅是这本加了料的《尚书伪经考》,就足以让他再次成为万众瞩目的焦点了。

    汴京城、乃至大宋朝的读书人,早就知道陈恪在经筵上讲《尚书》是伪经,但具体讲的什么,却不得而知了。许多人不服气,想要驳倒陈恪、捍卫道统,从而一举成名。许多人纯粹出于好奇,想要看看到底是何高论,竟然对着皇帝和百官连讲一月……

    无论抱着何等心态,但凡稍稍关心窗外事的读书人,都动了看看这本书的念头。而且这本书,还格外好买,几乎是在第一时间,便出现在汴京城大大小小的书店,最醒目的位置。

    过了最多两三天,洛阳、应天、大名、成都、江宁、苏州……甚至福州、广州的书店中,也出现了这本书的影子,而且皆是摆在最醒目的位置。对于如今的陈恪来说,就是一本用脚写出来的书,他也能用商业手段将其大卖。

    大宋朝的文教之盛历代难及,仅汴京城就有书店三百家,洛阳、江宁之类的大城市,也有上百家之多,结果初版刊行的五千册,仅够在各地的书店铺货。且只是第一天,就全部卖光。顿时,该书便被书商们吹嘘成‘广受好评、洛阳纸贵’的神作,更加勾起读书人的兴趣。

    人就是这样,你堆一堆放在那儿,可能没人稀罕,但要是一下卖断货,别人弄到你弄不到,就浑身难受。

    于是各地的订单雪片般飞到汴京,汇总起来竟足足有五万册之多。幸好拥有此书版权的汴京印书社,早就加班加点的开印,将一车车崭新的书籍,发往全国各地,这场饥渴营销,才不至于弄巧成拙。

    所谓‘版权’一词,就是出自宋朝。这年代,每一页书都来自一块雕版,而所有的雕版,都必须先在官府审查登记。检查没有犯忌讳的内容后,官府会在边角空白处,刻下一个印章,证明此书版权受官府的监督保护。任何盗版的行为,都会受到官府的追究。

    为了保护行业的利益,各地的出版行会,会监督各家书店,不得出售盗版书籍,所以在城市中,基本上没有盗版书籍出售。但城市之外,还有广阔的乡镇,那里是官府鞭长莫及、行会有心无力之地。许多专事盗版的黑书坊就藏身其间,生产了大量粗制滥造、别字百出的盗版书。但因为其便宜,对广大贫寒士子来说,还是很有吸引力的……他们甚至很清楚,哪家盗版的错字少、纸质好。

    这让大宋朝写书的人十分难受,却又无可奈何。

    但对陈恪来说不是问题,他授意汴京印书社,又出了一批简装版,专门销往广大乡镇,价钱卖的比盗版还便宜。谁盗了他的书,算是倒八辈子血霉了……

    当然这种反盗版手段,也只限于陈恪这种背靠商业帝国,且出书不为赚钱、不怕赔钱的家伙才能用。

    好在这书卖的实在红火,一个冬天,一版再版,jīng装、平装加简装,一共卖出二十几万册,创造了大宋朝《十三经》等应试教材之外的销量记录。

    到了年底,印书社一算,不仅收回了成本,还净赚了两万贯。陈恪一高兴,尽数赏给书社员工,算是对他们半年来辛勤工作的奖励了。

    这笔钱可不是小数目,足够书社上下六百员工,过一个肥年了。自然人人感恩戴德,只是恨得周定坤牙根痒痒:“不是说好了节约开支么?”

    “不能既要马儿跑得快,又要马儿不吃草吧?”陈恪自知理亏,打个哈哈道:“对了,阿齐兹那厮终于到了,你和我去接一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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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发现没有分割线不幸福,还有一更哈。

第三四三章 问渠哪得清如许 (中)

    马车驶到距离汴河码头不远的四海码头。

    顾名思义,这个码头是四海商号专属的。如今的四海商号,在大宋朝的海商中,还算不上顶级,主要是因为时间太短,规模有限……海商的生意,受制于其在国内外的市场,在海上的航路,以及熟练船员的数目,这些都不是光靠有钱就能解决的,还需要时间和机遇。

    应该说,陈恪的眼光不错,李简的弟弟李繁,确实比李大官人优秀多了。他紧紧抓住陈恪婚礼的机会,将白金钻戒和海鲜水果,深深映入汴京城达官贵人的心扉。

    婚礼之后,无数人向四海商号打听,是否可以买到那种钻戒,是否可以长期供应新鲜的海鲜和热带水果,正中了李繁的下怀。只是以四海商号的运输能力,不仅无法满足汴京城的需求,甚至连富人们花高价,都得排队等上十天半个月。

    别家商号看着眼馋,却苦于没有运输冰鲜的能力,只能任由四海商号独占风光。

    这种情况下,四海商号保证优先供应的贵宾券,就成了宝贝。谁家有这样的券,撕一张拿着去四海商号的店铺,就可以插队提货,不仅免去排队之苦,还倍儿有面子。

    结果贵宾券成了身份的象征,达官贵人们更加趋之若鹜。就连曾相公都在讨论完了武学院事后,不大好意思的问陈恪,能不能搞到四海的贵宾券……

    这都是陈恪的创意,还有什么代金券、优惠券……实在是送礼行贿走关节的必备佳品。有了这些利器,以李繁之精明,很快便建立了之前梦寐以求的人脉网。

    这座顶级商号才会拥有的专属码头,就是四海商号即将雄起的最好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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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过陈恪今天不是来参观码头的,而是来接人的。

    天寒地冻的,汴河早就结了厚厚的冰,但是这座人口百万的大城市,每时每刻都需要输血,人们只能改为陆路运输,河道上于是空空如也。

    陈恪便给李繁出主意……等到冰层够厚,能承担极大的分量时,便改用马拉雪橇运货,不仅快捷省力,而且整条河道都是四海的。

    因为要避开周定坤的聒噪,他来得稍早了些,码头上空空如也。好在李繁知道今天他要过来,特意早到了,便将陈恪请进房里取暖吃茶。

    “今年冬天真是贼冷啊,”李繁给火盆子里加炭道。

    “还好吧,”陈恪抹着冰凉的鼻尖道:“去年这时候,也一样冷。”

    “时间过得可真快。”李繁有些感慨道:“距离跟大人去日本,已经整整一年了。”

    “是啊,一年了。”陈恪点点头道:“也不知道佐渡岛,现在是个什么样子。”把那么多人扔到兵荒马乱的日本,他不能不担心。

    “前些日子,陈杉他们不是向大人汇报过么?”

    “不亲眼看看,总是放心不下。”陈恪道:“可是我一时半会,没法离京了。”

    “那就让属下去一趟吧。”李繁笑道:“大人是这个意思吧?”

    “这说明我信得过你。”陈恪也笑道:“去了佐渡岛,一是检查城堡的修建进度,二是看看何时能出金。第三,你得替我见见藤原经清,给这小子打打气。”

    藤原经清,便是邀请陈恪到东京的那个家伙。此人算是关摄家的远亲,却娶了安倍家的女儿,结果背叛了朝廷,与安倍家一起,对抗朝廷的讨伐。

    谁知后来安倍家主被源氏设计杀害,其两个儿子接掌了军队,击败了不可一世的源赖义军。之后,迅速膨胀的兄弟俩,开始排挤藤原经清,把他赶到前线,抵挡朝廷的大军。

    藤原经清看得清楚,安倍氏以陆奥一隅之地,对抗整个日本。对手又是狡猾如狐的源赖义,安倍氏的胜利只是一时的,只要一次失败,就会万劫不复。因此他抓住陈恪来到日本的机会,积极运作这位天朝偶像去京都,并由此与关摄家建立了联系。

    按他的想法是,自己与朝廷联手,出其不意的剿灭安倍氏。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在陈恪离开后的一年内,源赖义迅速从失败中恢复,并在关东、东海、畿内地区召集武士,补充兵力,比原先更加强大。

    这让朝廷深感不安,他们虽然希望平叛,但更害怕日益强横的源氏夺去东北地区,于是迟迟按兵不动。这下可苦了藤原经清,日益遭到安倍家猜忌,日子过得极艰难。

    陈恪还指望他为佐渡岛打掩护呢,当然不希望藤原经清完蛋,然而距离日本太远,实在插不上手,只能表示声援,希望这小子福大命大,能度过这一关了……

    “大人,我们得考虑,藤原经清倒掉后,佐渡岛该怎么办了。”李繁皱眉道:“纸里包不住火,佐渡有金山的消息,早晚会传到日本国内的。”

    “是啊。”陈恪点头道:“之前我把日本的局势,想的有些简单了,现在看来,我们能对日本施加的影响终究有限。”

    “佐渡岛还是远了。”李繁叹口气道:“要是跟耽罗岛那么近,就好办了。”

    “说起耽罗岛,”陈恪转个话题道:“柴师德他们已经摸清楚了,整个岛上一共两万常住人口,对这个数字,你有什么想法?”

    “人实在太少了,”李繁道:“耽罗如此重要的地方,这么点儿人怎么守得住?”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陈恪淡淡道:“早晚就要被高丽吃掉了。”

    “大人的意思是?”李繁沉声道:“抢在高丽之前,吃下去?”

    “嗯。”陈恪点点头道:“有了耽罗,佐渡岛就不是孤岛,自然不用再担心。而且耽罗本身,也是极有价值的……我们南方有钦州港,但北方还缺一个基地。而且钦州毕竟在境内,一旦有事,跑都跑不了。耽罗岛就不一样了,它现在还是个独立国家,却又十分弱小,巴不得和大宋建立关系,以抵御高丽人的侵蚀。”

    “柴师德他们,在那里开设的商号,据说很受耽罗王的优待,我看他八成是想通过他们,来汴京朝贡。”李繁笑道:“耽罗王打得好算盘,一旦朝贡,便与高丽同属藩国,再要入侵他们,朝廷便不能不管了。”

    “他想得不错。”陈恪哼一声道:“可惜已经被我们惦记上了。”说着看一眼李繁,下令道:“耽罗岛气候湿润、地广人稀,你要和柴师德他们,商量出一个尽量不引起警觉的移民计划。当我们的人口数,超过土著时,就可以彻底占领这个岛了。”

    “我知道了。”李繁点点头,自己此行的任务,还真是繁重啊。不过这可是在谋取一国啊!虽然这国小了点,但对头一次做这种营生的李繁来说,已经足够刺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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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在说着话,外面侍卫禀报说,他们要接的人到了。

    两人忙打住话头,赶紧出屋一看,果然见长长一队雪橇车,缓缓驶入码头,当先的几辆已经停下。车上的人上了岸,正在舒展筋骨。

    看到陈恪走过来,为首的一个身穿皮裘、头戴皮帽的大胡子,赶紧快步迎上去,行一个郑重的阿拉伯礼道:“英名的、睿智的、慷慨的陈大人,愿真主保佑你永远健康富有。阿齐兹蒙你召唤,带着族人不远万里前来投奔大人了。”他的汉语十分纯熟,只是稍稍带了点闽南腔。说着抽抽鼻涕道:“终于来到了伟大的汴京城,真让人激动的涕泪横流。”

    “你这是冻得吧。”陈恪笑道:“我的朋友,待会儿为我介绍一下贵客们,然后咱们回去温暖的屋子,喝酒取暖。”

    “确实算得上贵客,放在以前,这些学者都如贵族一般,就是真主也没法让这么多人背井离乡几万里,来到遥远的大宋。”话虽如此,阿齐兹脸上仍挂着自得,显然对能忽悠这么多人来大宋,感到十分骄傲。

    说着话,一个六十多岁的红胡子老头,踱着步过来。虽然穿着厚厚的皮裘,但皮肤白净、胡须梳理的一丝不苟,一派阿齐兹所说的‘贵族范’。

    阿齐兹对他说了一串阿拉伯语,然后为陈恪介绍道:“这位是我阿拉伯最顶尖的数学家曼萨穆萨,”说着压低声音道:“他曾经是陴路支南方区的世袭贵族。”

    老者朝陈恪微微颔首示意,然后小声嘟囔了两句。

    “是啊。”陈恪点点头,竟顺着他的话道:“该死的塞尔柱人,该死的基督徒……”

    此言一出,满场皆惊,因为尽管不是很标准,但他说的是阿拉伯语无误。

    阿齐兹一下就听出,这带着粤语味的阿拉伯语,是跟着广州的舌人学的。不禁暗暗咋舌,这得多变态的学习能力啊,亏着刚才没胡说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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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四三章 问渠哪得清如许 (下)

    听陈恪会说自己的语言,那曼萨穆萨的表情,顿时生动多了。其他本来站在一旁的人,也走过来,纷纷向陈恪致意,并表明自己的身份。

    这首批前来大宋的学者,启程时有五十人,连带一部分家眷,一共二百多人。尽管阿齐兹已经很悉心的照料,但还是不可避免的有人在海上去世,其中就包括三名优秀的学者。

    抵达大宋的四十七名学者中,有波斯人、埃及人、叙利亚人、乃至拜占庭人、印度人。其大部分都是信仰伊斯兰教,但也有景教徒、印度教徒、萨比教徒……总之,是一个多民族、多信仰的学者群体。

    没有这样兼容并蓄的开放风气,也不会有轰轰烈烈的百年翻译运动!

    在一代代阿拉伯帝王的大力支持下,阿巴斯王朝汇聚了来自世界各地的顶尖学者,孜孜不倦的将波斯文明、希腊文明、罗马文明、印度文明、埃及文明的辉煌成果,翻译成了阿拉伯文字。

    浩若烟海的神学、医学、星象学、天文学、哲学、数学、物理学等上万种著作如雨后春笋般出现,极大的丰富和增长了阿拉伯人的见识、学问。更为重要的是亚里士多德的逻辑学,从根本上改变了人们的思维方式,演绎法、类推法、证明理论和三段论的形式理论等被大量而广泛地应用于辩论、研究、表达及论证方法,彻底改变了人们的思维方式,孕育出了璀璨之极的古阿拉伯文明。

    而且这场翻译运动中,受益最大还不是阿拉伯人,而是欧洲人。

    可以说,没有阿拉伯人对世界文明的吸收保存,欧洲人就无法走出蒙昧的中世纪、进入伟大的文艺复兴。当时,欧洲人在教会统治下,已经不知道自己来自何处,处于愚昧无知的混沌状态。即所谓的‘黑暗中世纪’。

    直到十二世纪的十字军东征,欧洲人攻陷托莱多城,在该城发现了大量阿拉伯文的古希腊著作。他们才知道自己传说中的祖先,竟是如此伟大。居然早在一千多年前,就拥有了如此伟大的思想!表述这些思想的著作不仅被异教徒翻译成为阿拉伯文字,而且帮助阿拉伯人创造了如此富足的财富。

    于是他们在托莱多城开办翻译学校,吸引大批欧洲学者来校学习,并将阿拉伯文的著作,翻译欧洲文字。由于他们的工作,亚里斯多德、托勒密、欧几里得这些早被历史淹没的先贤,才再次出现在中世纪的欧洲,直接从根本上冲击了教会的神学统治基础。

    什么是文艺复兴,就是复兴希腊文化,希腊文化从哪来的?从阿拉伯文翻译回来的……

    陈恪既然来到这个世界,自然不会让欧洲人独美,何况他也正赶上了好时候。一来野蛮的塞尔柱人占领了阿拉伯,强力推行苏菲主义,非但不再赞助这些自由的学术活动,反而将那些来自异教徒的思想视为毒害,打压和排斥广大学者。

    二来,也因为塞尔柱人疯狂的迫害基督徒,禁止他们到耶路撒冷朝圣,导致基督教世界和阿拉伯世界尖锐对立,双方已经在海上打成一片。欧洲人切断了阿拉伯人的商路,并叫嚣着要组成远征军,光复圣城耶路撒冷。

    依靠商业兴旺阿拉伯人,生活水平大不如前,整个国家都在整军备战,那些从事翻译和学术工作的人,自然更加不受重视。许多世代生活优渥的学者,不得不走出智慧宫、翻译馆,从事抄写记账等琐碎的工作,以求养家糊口。

    这正好给了阿齐兹招揽人才的机会,加上大宋本就是世界的文明中心,有着无与伦比的吸引力。在优厚条件的诱惑下,那些处于失业状态的学者,几乎没有不心动的。这批来的四五十人,只是来打探情况的先头部队,若汴京城真如传说中那样,是文化人的天堂,还会有数以十倍、几十倍的学者陆续跟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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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说实在的,这些阿拉伯人来的不是时候,此刻的汴京城暗涌潜伏,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陈恪,想要把他撵出汴京城去。一下子来了这么多异族人,对他绝对是很大的风险。

    但他不能把他们安置在广州或者泉州了事,那样固然安全,却会寒了这些知识分子的心。又如何指望他们,能全心全意工作,为华夏文明提供再次腾飞的丰富养分?

    所以陈恪提前数月,便向官家上奏此事,说自己在广西时,遇到了阿拉伯商人。他们对他说,黑衣大食境内,正处在战乱之中。一批走投无路的知识分子,希望能得到大宋的庇护。

    而且他们也不是白来的,会将大秦、波斯、大食、天竺、埃及的经典书籍,献给大宋皇帝陛下。

    有外邦人愿意不远万里归附,大大满足了天朝上国的虚荣心,以仁慈著称的官家自然不会拒绝。而大宋朝的士大夫们,对武人专政,迫害士人有着切齿的痛恨,在不产生麻烦的前提下,他们也不介意收留这些‘外国读书人’。

    至于陈恪所说的‘经典书籍’,大宋君臣倒没放在心上。没办法,中国之外皆蛮夷的思想根深蒂固。士大夫们对蛮夷的书籍,充其量只是好奇……想不到蛮夷也能写书啊!却不会有多少兴趣。

    所以陈恪成功为他们申请到了四百人的永久居留权,但没有申请到哪怕一个虚职,或者荣誉称号。归根结底,朝廷只把他们看成,一赐乐业人那样的难民而已。想要赢得大宋的尊敬,还得靠他们自己。

    于是问题出现了……阿齐兹那厮,为了把这些学者拐骗到大宋,不知开了多少空头支票。他说大宋朝无比尊重读书人,只有学者才能当官。不想当官的学者,更会受到全社会的敬仰云云。

    结果这帮人各个怀着来当贵族的心态到了汴京城,谁知没有想象中的盛大迎接,也没有任何官方的优待,还这么天寒地冻,许多人便不高兴了。

    对此,阿齐兹不屑一顾道:“不要理这帮家伙,来了由不得他们,想回去可以,自己下海游去吧。”

    指望这种没节操的国际骗子,就是这种结果,陈恪深感无奈。他当然不能听这厮的馊主意。

    但现在这微妙的形势下,他也无法为他们争取什么,只能尽自己所能,给他们想要的尊重。

    他先包下了汴京城最好的两家客栈,将这些人安顿下来,然后用半生不熟的阿拉伯文,与他们诚挚恳谈。告诉他们阿齐兹所说的不假,但那是获得了大宋朝文化认同的学者,才会得到的待遇。而大宋和大食相隔万里,何等遥远,对你们的文化一无所知,如何去让他们认同?

    他还坦率的告诉他们,这次的邀请,也不是官方的,而是他在听说了他们的遭遇后,以个人的名义邀请他们来前的。只是因为交流上的障碍,阿齐兹可能会错意了。对引起他们的误会,陈恪深表歉意。

    那些阿拉伯学者,自然大为生气,许多人甚至当场提出要回国……其实这就是矫情了,要不是在国内实在混不下去,谁会在背井离乡、来到毫无了解的遥远异邦?

    陈恪很清楚他们这种心态,因此也不担心,但面上还是一脸歉疚道:“你们要走,我会安排船相送,但是走之前,能听我再说几句吗?”

    这些家伙本来就是虚张声势,发泄一下不满罢了,自然不会不听。

    “我听说你们的黄金时代,是哈里发麦蒙时期。那时候,为了鼓励翻译,国王用与译稿同等重量的黄金来支付稿酬,可有此事?”

    众学者点头道:“是的。”其实最好的时候早过去一百年了,轮到他们为宫廷服务时,只能每月拿固定的薪水,若没有别的收入,也就仅够养家而已。

    “那么,我也许诺你们,每翻译一本著作,就奖给你们等重量的黄金,直到你们获得朝廷的认可为止。如何?”陈恪咬牙切齿道。

    登时满屋皆惊,一众学者呆了半晌道:“大人不是开玩笑吧?”

    “就是,你已经骗过我们了,教我们如何相信你?”

    “我可以和你们订立契约,如果我违约的话,你们可以去官府告我。”陈恪淡淡道:“我说过,之前那只是误会,我大宋人极为重视信誉,官员更是如此。一旦我违约,便只有一个下场,那就是身败名裂……”

    众人互相看看,都生出‘反正回不去了,权且信他如何’的念头。

    见他们终于纷纷点头,陈恪却没有半分欣喜之意,因为要是佐渡岛的黄金,没有按时供给,要是他们迟迟得不到朝廷的认可,光支付这些黄金,也会把他拖破产的。

    然而‘千金买马骨’的道理,他还是懂的。黄金虽俗,却能让学者们,感受到他的诚意,得到他们想要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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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有一更。

第三四四章 为有源头活水来 (上)

    在陈恪不计血本的承诺下,阿拉伯学者们心头的不快,终于烟消云散了。但他们毕竟是冷静的学者,很快意识到,这黄金短时间内是拿不到的。最现实的问题是,得先学会中文吧?

    虽然他们大都精通数国语言,对再掌握一门语言并不打怵,但最乐观估计,也得先下上一两年功夫,才能勉强应付读写。这一两年里,他们喝西北风去?

    “这不要紧,”陈恪道:“学习语言期间,我会提供你们免费的住宿,并发给你们每月十贯的津贴,足够你们的家庭,幸福的生活在这座大都市里。”一个月一万块钱,天天下馆子肯定不够,但正常过日子,绝对很滋润了。

    当学者们弄清楚,十贯钱的购买力后,便再也不怀疑他的诚意了。其实这些家伙的矜娇之气,早就被塞尔柱人磨得七七八八,如今只想有一个安定无忧的环境,能让他们心无旁骛做学问。

    而陈恪显然可以满足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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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抚下这群家伙,陈恪从客栈出来,上了马车,才歉意的对阿齐兹道:“对不起,我的朋友,让你背黑锅了。”

    “虽然在他们眼里,我将永远是个骗子,”阿齐兹苦着脸道:“但能完成大人的嘱托,值了。”

    陈恪心中直翻白眼,你丫本来就是个骗子好不好?面上却微笑道:“别这样沮丧,你知道我从来不是个吝啬的人。”

    “是啊。”阿齐兹笑道:“要不是没读几年书,我都想不再奔波海上,改行跟他们一起翻译书。”

    “太矫情了,”陈恪笑道:“难道四海商号的两成股份,全权负责西洋贸易董事,还不如几块金子吸引人?”

    “我的真主,”阿齐兹闻言瞪大眼道:“大人你是在说我么?这些都是给我的么?”

    “如果你不想要,我也可以给别人。”陈恪恶趣味的笑道。

    “别别别,千万别,我爱死这份差事了。”阿齐兹眉开眼笑道。

    三年前遇到陈恪时,他还是个背负巨额债务的穷光蛋,后来陈恪帮他还清了债务,让他与家人重聚。按照波斯人恩仇必报的习俗,他就是为陈恪免费服务一生,也是应当的。

    现在陈恪让他成了四海商号的老板之一,还让他全权负责印度以西的贸易,无疑给了他的家族重新振兴的机会。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四海商号的潜力。这家中阿合璧的商号,手里掌握着当世最先进的造船技术、航海技术,在大宋有专属的港口,还有在阿克苏姆的独家通商权。

    尤其是最后一点,将注定四海商号的辉煌前景——几个世纪来,阿拉伯人嵌在东西方商路的中间,获得了巨大的利润。然而基督教世界和阿拉伯世界的矛盾,已经积重难返,西方人怎么会允许阿拉伯人继续获利?阿拉伯人赖以生存的商路被切断,东西方贸易面临停滞的危险。

    这时候,阿克苏姆就成了东西贸易的救星——这个阿拉伯世界中,唯一的基督教国家,因为藏有传说中的‘约柜’,既不会被基督徒攻打、也不会被阿拉伯人攻打。当然,最重要的原意,是阿拉伯人迫切需要重新建立贸易渠道,以维持帝国的运转。

    但阿克苏姆为避免给基督教世界口实,不敢直接与阿拉伯人贸易,所以当李繁代表四海商号,出现在阿克苏姆,表示愿意担当基督教世界,和阿拉伯世界的中间商时,双方一拍即合。四海商号便成了东西方贸易的唯一代理商。

    有这样得天独厚的条件,阿齐兹和他的家族不发达,才叫见了鬼呢。

    “不过……”喜悦之余,他又有些不放心道:“李老板和周掌柜,会不会不高兴?”李老板是李繁,周掌柜是周定乾,这二位是四海商号的创建者,也是阿齐兹的上级。

    “不会的。”陈恪摇摇头道:“四海商号将来要分成四个分号,李老板经营北洋,周掌柜经营南洋,西洋就给你了……这都是商量好了的。”

    陈恪前期摊子铺得太大,四海商号的细分是必然的。经过股东会慎重研究决定,商号实行战略收缩,重点经营北洋和南洋,其中又以北洋为重。

    在北洋,商号将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不计较一时的盈亏,长期经营、深耕细作,以达到长远的战略目的。

    在南洋,则加强经济渗透,使南洋诸国变成大宋的原材料产地,和产品销售地。

    至于西洋则大胆放权,只要能完成利润指标,随便阿齐兹怎么折腾。

    “还有一个东洋呢?”阿齐兹好奇道。

    “东洋属于北洋的范畴,”陈恪淡淡道:“第四个分号叫远洋,不参与贸易……”

    见他不愿多说,阿齐兹也就知趣的闭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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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实西洋原本是一赐乐业人的,这是四海商号成立之初,便商量好的。之所以变卦,不是陈恪的原因,而是一赐乐业人改主意了。

    三年前,因为得知了约柜的消息,兰必要求周定乾率领一众族人,前去阿克苏姆瞻仰,然后到耶路撒冷朝圣。但这只是个幌子,他们还有更重要的目标,就是考察一下,当地有多少族人,回归的可能性有多大。

    周定乾和他的族人,在那里待了一年,回来后将看到的情形禀报说,之前的消息不算错,在开明的阿巴斯王朝治下,确实有许多犹太人回到耶路撒冷居住。但那都是老黄历了……自从塞尔柱人鸠占鹊巢,成为阿拉伯帝国的主人,便开始大肆排斥异教徒,犹太人自然也在其列。

    不过他们抵达耶路撒冷时,还是联络上一些族人。那些人告诉他们,绝大部分犹太人,都已经逃往西欧的西班牙,投奔当年被赶到伊比利亚半岛的白衣大食。

    而耶路撒冷本身,也已经成为基督教世界和阿拉伯世界的必争之地,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在所难免了……

    听说他们来自大宋,那些不愿意去投奔阿拉伯人的犹太人,毫不犹豫的收拾行囊,请求跟他们一起回大宋。

    周定乾从小就被教育,天下犹太是一家,因此毫不犹豫的答应了。带着上千名族人返回了大宋。当然,他不敢带他们回汴京,将大部分人安置在了泉州,只领了几个人回汴京向兰必复命。

    得知了故乡的真实情形后,兰必彻底失望了,尽管他的理想始终不变,但他不能把族人们往火坑里推啊!别的犹太人都纷纷逃离圣城,他怎么能带着族人回去找死呢?

    兰必彻底打消了回归的执念,一赐乐业人对西洋航线兴致锐减,把目光投向了南洋,这才给了阿齐兹机会。

    陈恪对他们这个决定,自然举双手欢迎。毕竟,谁也不愿意和一群总想着要离开的人合作。一赐乐业人不选西洋,而在南洋发展,说明他们打算彻底融入大宋,双方往后的关系,自然也会更亲密。

    回到家里,周定坤早就等在哪儿,一见到陈恪就冷笑道:“听我兄弟说,阿齐兹运回来整整两船书,大人可备好了百万黄金?”

    “不着急,一年半载的是不用准备的。”陈恪知道,给自己当财务官,实在是压力太大了。遂赔笑道:“我合计着到时候,就该有佐渡岛的金子了。我那份儿啥也不干,全用来给他们发奖,应该顶得住吧。”

    “大人费尽心机,花了这么大代价,才弄到的佐渡金山,”周定坤瞪大眼道:“就为了干这个?”

    “我要那么多钱干什么?”陈恪举起双手,倭女为他脱去外袍。待他坐下后,倭女又脱下他的靴子,将他冰冷的脚揣入怀中暖和起来:“你看到了,我的生活已经不能再奢侈了,已经不可能在自己身上,花更多的钱了。”

    “哪有嫌自己钱多的,”周定坤嘟囔道:“那干嘛还挖空心思赚钱?”

    “这就是我和你们犹太人的不同了。”陈恪微笑道:“虽然我们都热衷财富,但我们对钱的认识,截然不同。”

    “钱就是钱,有什么不同?”周定坤不解道。

    “亚里士多德说,钱财在不同阶段,是有不同意义的。”陈恪给自己的财务官上课道:“当它用来标示价值时,是尺度。用作买卖时,是流通。贮藏起来时,是数字。”

    “数字再大,都是你个人的财富,不流通的话,便是废铜烂铁,毫无用处。只有花掉它,财富才能发挥它的用处。”只听陈恪慢而自信道:“我办成了想办的事儿,又让别人有了钱,所以我赚钱再多也没有罪。而你们犹太人光赚不花,积攒的罪越来越多,再不赶紧用的话,小心遭报应……”

    虽然是最简单货币学知识,但周定坤听得一愣一愣,他发现虽然自己跟钱打了一辈子交道,但对其认识,实在是太肤浅了:“看来,等他们翻译出书来,我也得好好读读了。”

    回回神,他突然明白了陈恪的意思,又恢复了幽怨的神情道:“大人,要我们出钱就直说,干嘛还得兜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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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四四章 为有源头活水来 (中)

    其实陈恪的‘译书换黄金’,只是当年阿拉伯君王那套的缩水版。

    阿拉伯人是以黄金换书稿,陈恪却是用黄金换成书。书稿和成书的重量,相差何止一倍?

    虽然一本书的分量不一定,一个翻译家一年的工作量却是一定的。陈恪尽管还不知道,那些阿拉伯学者的效率如何,但知道后世翻译大家傅雷自述‘初稿每天译千字上下,第二次修改,一天也只能改三千余字,几等重译。’

    另一位翻译大家草婴,一年三百六十天,一时不辍,每天的翻译速度也只有一千字。

    那时翻译的技术条件,和现在相差不大,傅雷和草婴的水平,绝不差于这些阿拉伯学者。阿拉伯人又是出了名的慢性子,所以一年连翻带修,绝对不会超过三十万字的产出。

    三十万字印成书有多重,汴京书局有准确数字——以目前的纸质和印刷水平,就算加上书皮,平均是两斤重。

    因为市面上铜钱暴增,导致物价上涨,或者说铜钱贬值,两斤黄金大概折钱五百贯……这一点,也是陈恪最受争议的地方,人们普遍认为,滇铜入京,导致富户大量抛出贮藏的铜钱。虽然‘钱荒’得解,但物价也随之上扬。陈恪发给阿拉伯人每月十贯的津贴,其实只相当于四年前的七八贯。

    只是人们不理解,为何明明物价上涨、钱不值钱,但大家的日子却似乎普遍好过了不少呢?政府的税收也有所增加。也幸亏如此,陈恪才只背了个骂名,没有遭到实质性的攻击。

    言归正传,五百贯钱确实不少,但也不算太多……与陈恪这个品级的官员,年收入大致相当。这些顶级的学者,漂洋过海来到大宋,呕心沥血一年,才赚五十万,陈恪甚至觉着,有些对不起他们。

    当年的阿拉伯帝国之所以承受不起,是因为百年翻译运动,已经成了一个翻译阶层,好几万学者专门从事翻译工作,就是座金山,也让他们搬空了。

    而陈恪这边,不过区区几十人,还不会对他造成太大压力。就算将来阿拉伯学者再增加几十倍,他紧紧腰带,也能顶得住。

    但是他的财务官指出,他的破产危机并不遥远——真能导致他破产的,是宋朝人得知此事后,必然会加入进来。宋朝数百万读书人,只有极少部分做官经商、生活优渥的。绝大部分都生活贫寒,甚至前途无望,是绝对无法抵挡这份既体面、又高薪的诱惑的。

    到时候,要求加入翻译大军的读书人蜂拥而至,你是答应不答应?不答应,翻译运动的意义何在?你在大宋的名声也要毁掉了。答应,迅速破产是一定的……

    “你以为翻译书籍是那么简单?光学会阿语是没有用的,你还得成为这个学科的专家,才能将这个学科的著作翻译成文。”陈恪却摇头笑道:“哪怕是天才,不下七八年以上的苦功夫,也没有可能做到。”

    “大人这是自夸吧?”周定坤狐疑道:“你好像学习阿拉伯语才一年多,就能开始翻译《几何原本》了。”

    陈恪直翻白眼,心说,那都是后世的中学知识好不好?可别人脑子里,都是空白一片啊!

    “就这样定了吧。”陈恪不再解释,斩钉截铁道:“我这辈子赚到所有的钱,都投在这件事上,也绝不后悔!”

    “……”见主人决心已定,周定坤不再烦言,相反他定定望着陈恪,许久才用犹太语轻声道:“不知道你是不是我们一赐乐业人弥赛亚。但你一定是宋人的弥赛亚。”

    “你说什么?”陈恪还没把学习犹太语,提上日程。

    “我是说,在我们犹太人眼中,知识就是财富。”周定坤道:“装在脑子里的知识,是谁也夺不走的财富。”

    “是吧。”陈恪笑道:“所以你回去问问李维和兰必,是否能赞助我一下?”

    “哈……”周定坤失笑道:“原来大人也有不逞英雄的时候。”

    “众人拾柴火焰高么。”陈恪无奈笑道:“再说了,他们何其精明,怎会不知赞助文化的好处?”

    “如果是官方的行为,他们应该更乐意掏钱。”周定坤的职业操守没的说,既然是陈恪的财务官,自然要站在他的角度算计。

    “几年之内,是别指望了。”陈恪摇头道:“看看将来吧……”

    “那他们恐怕不会掏多少钱。”周定坤叹口气,压低声音道:“说句不当说的话,大人,李维和拉比,都对那位获胜的信心不足,所以他们宁肯把赚来的钱投到南洋去。”

    “这也是人之常情。”陈恪并不在意道:“这个钱,我自也并非出不起,但那样太扎眼,所以我想成立个专项专项基金会,翻译书稿的奖金,从这个基金会里出。他们不一定非要出多少钱,主要是帮我分担一下眼球。”

    “大人,有时候我觉着,”周定坤苦笑道:“你还真是自找苦吃。”

    “人么,总得在物欲之上,有点别的追求。”陈恪却笑道:“我如今找到了自己的追求,乐在其中、何苦之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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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果然不出所料,很快有御史弹劾陈恪,结交番邦,图谋不轨。还要求仔细审查这些夷狄的来历身份,以免有敌国奸细混在其中云云。若不是陈恪早做了万全准备,还真够他喝一壶。

    饶是如此,陈恪也不敢大意,赶紧上疏自辩,用一篇感情充沛的文章,将一干阿拉伯学者描绘的人品高洁、不肯与恶势力同流合污。在听说大宋朝贤君在位、政治清明、重视文教、兼蓄并包后,毅然克服千难万险,迢迢千万里来投……

    又将其一路上所遇到的风暴、瘟疫、海盗、迷航、缺水、疾病等种种艰难险阻,描写的淋漓尽致、催人泪下。让观者无不深深为这些阿拉伯人的坚韧执着而感动……

    据说官家在看了奏章后,竟连连叹气道:“太不容易了,太不容易了。”

    当日御前当值的是王珪王相公,他是陈恪的同乡前辈,只是在政事堂资历太浅,一直也不敢乱说话。但这点无关宏旨的小事,他还是能帮上忙的,于是对官家道:“有道是‘夷狄而中国也,则中国之’,这些外邦人士如此诚心归附,又是饱学的读书人,付出那么大代价来到汴京,朝廷却对他们不闻不问,甚至横加猜忌,实在让人寒心。不如遣使慰问、稍加优渥,以示我天朝有容乃大!”

    “说的不错。”赵祯点点头,却有些为难道:“但这些人的来历……只听陈恪一面之言,着实难以让人放心,若朝廷贸然恩赏,只怕将来难堪。”

    “陛下所虑甚是。”王珪道:“然我们也不必给其官职,只消遣使前去,稍加慰劳,也看看这些人到底是不是陈仲方所说的学者。若果是的话,不妨再多赏些文具书籍,勉励其学习大宋文字,将来若能将番邦书籍译成汉文,也不是一桩美事啊。”

    “唔。”王珪为官,向来安全第一,出的主意,自然也安全的很。用在这件事上,倒是甚为得体。赵祯颔首道:“就这么办吧,爱卿命人好做,再来复旨。”

    “是。”王珪恭声应下。

    很快,负责南蕃交州,西蕃龟兹、大食、于阗、甘、沙、宗哥等国贡奉之事的鸿胪寺怀远驿官员,便奉皇命探访了一干阿拉伯学者,并送去了木炭、米、酒、丝绢等赏赐若干。

    虽然双方语言不通,但所谓腹有诗书气自华,饱学宿儒的举止气质,还是不难看出来的。还有阿齐兹这个八面玲珑的诈骗犯在,连哄带孝敬,自然让鸿胪寺官员满意而归,回来在报告中,着实将这些阿拉伯人夸了一番,说他们虽‘貌不同,语不同,然举止文雅,俨然有礼,绝非粗鲁野蛮之辈。’

    同时,阿齐兹还准备了珍贵的礼物,诸如波斯地毯、大马士革刀剑、宝石工艺品、阿拉伯风情的金银制品、等上百样贡物进献给大宋官家。

    赵祯听了回报,看到这些礼物后龙颜大悦,亲笔题写‘远道而来’、‘一视同仁’两道手书,赐予这些阿拉伯人。另外,还有许多笔墨纸砚书籍赐下,让等着皇帝十倍回赐,好大赚一笔的阿齐兹,不禁大跌眼镜。

    后来陈恪告诉他,大宋朝只向外国人展示自己的慷慨,现在官家承认你们是子民了,接受你们的孝敬,也就理所当然了。

    再说,有这‘一视同仁’四个字,日后他们可以安安稳稳的在大宋生活、做学问,子女甚至参加科举做官,已经算是赚到了。

    阿齐兹只好打落牙往肚里咽,转过脸却对那帮阿拉伯人大言不惭,说我下了血本,帮你们打点关系,日后可以‘安安稳稳的在大宋生活、做学问,子女甚至参加科举做官’,之前的过节,可以一笔勾销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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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一章争取十二点以前哈。

第三四四章 为有源头活水来 (下)

    安顿阿拉伯学者,只能算是陈恪的业余活动,他正经的差事,是在皇家武学院。

    而今的武学院,已经今非昔比,在官家和曾相公的重视下,各衙门再不敢阳奉阴违。

    在包相公的过问下,朝廷一次补齐了历来积欠的银粮薪俸,春节临近,武学院的师生们,终于可以过个舒心的肥年了。

    更让他们欣喜若狂的是,朝廷宣布从下届武举开始,原先有两名高级官员推荐方可应试的条款,将改为从武学院毕业方可应试,而且武进士人数也将大大增加。当然,武学院也提高了门槛,需要通过严格的入学考试,才能跻身其中。

    不过,张振、莫问等十七名坚持到最后的武学生,不需要再考试了……

    多年的坚持,终于等到了天亮的一刻,叫师生们如何不感激涕零?陈恪在他们心里的印象,自然也彻底掉了个个……原来院判大人一直在为武学院和他们的未来积极奔走,只是从来不说罢了。

    现在回想起陈恪当初的种种虐待,似乎也变成了刻意的磨练,是为了让他们能更经历风雨。总而言之一句话,他们当初有多恨他,现在就有多爱他。

    在来年开春招生之前,武学院中只有这十七名学生,官员和教员加起来,却足有五十多人。陈恪没有因为学生少,就让教职官员放羊,而是要求他们各司其职,担负起各自的责任来。

    于是,在这个冬天,武学院的六个分院成立了……虽然每院平均不到三名学生,但是每天早课、出操、教学、训练、晚课按部就班,不许有丝毫懈怠。

    闲着的教职员,则在陈恪的组织下,编篡学校章程、教学大纲、修订教材,为来年招生后马上开课,紧锣密鼓的筹备着,丝毫不得闲暇。

    陈恪和两名同判也分工明确,他负责教学,左同判、西上阁门使李惟贤负责人事,右同判、延福宫使王中正负责教务。

    这两位同判,可都大有来头。李惟贤字宝臣,乃李昭亮之子,李继迁之孙,地地道道的名门之后。他以父荫为三班奉职,后为阁门祗候、通事舍人。累迁西上阁门使,一直不显山不露水,但谁都不敢怀疑他的能量。

    王中正字希烈,开封本地人,因父任补入内黄门,迁赴延福宫学诗书、历算,很快便显出聪明过人。官家嘉其才,命随侍左右。庆历卫士之变,中正持弓矢督侍卫捕射,贼悉就擒,时年甫十八,名声大噪。

    平乱之后,他更是平步青云,很快便迁东头供奉官,然后外放……大宋朝为了防止宦官专权,不但专设了单独的宦官官阶,还规定内侍升至东头供奉官则止。若再想升迁,则必须出宫归于吏部,成为文官体系中的一员。

    之前几年,他一直在鄜延、环庆路干当公事,分治河东边事。这次被官家召回,同判武学院,官家对武学院的重视,也就可见一斑了。

    两人的性格也截然不同,李惟贤名门之后,风流倜傥,总是一脸微笑,让人如沐春风。王中正则沉默寡言,总是板着一张脸,眯着一双眼,好像无时无刻都审视你一样,让人不寒而栗。

    名义上,两位同判是陈恪的下属,但陈恪没有权力命令他们什么,而且任何公文,若无他俩副署,都不能生效。所以实际上,这两位是和他这个院判,互不隶属的并列长官。

    当然,若是陈恪的官阶、资历远远超过二人,也可以把他们压住,一个人说了算。但李惟贤也好、王中正也罢,都是各方精心挑选出来,足以抗衡他的人物。不夸张的说,很多人都在等着看三人打成一锅粥,根本不相信,他们能拧成一股绳。

    不过让他们大跌眼镜的是,三人在短暂的磨合后,竟相处的十分和谐,从来都是一个声音开腔,没有丝毫内讧的意思。

    然而‘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三人都是城府深厚之辈,面上相处融洽,自然不成问题,但还远未到交心的那一步。

    那王中正还好说,可能是得了官家的授意,要他尽量配合陈恪,所以一直没有任何过分的举止。

    但那李惟贤的出身摆在那里,就算他想和陈恪相安无事,那些看着他长大的长辈、从小玩到大的兄弟,走他的门路,想要免试入学,李惟贤根本拒绝不得。实在没办法,硬着头皮跟陈恪提出,是不是想办法通融一下。

    陈恪自然不会当面拒绝,他说,其实我这边也有不少托请的,许多大臣的推荐,让人拒绝不得。

    李惟贤大感同病相怜道:“是啊,咱们就没个求别人的时候了?要是全都回绝了,日后还怎么见人?”

    “不过要是一上来,就走关系、开后门。”陈恪叹口气道:“这武学院难免会沦为又一个国子监。”

    李惟贤是京城人,自然知道国子监里满是不学无术的官宦子弟,什么学规戒律全都是摆设,教授、训导根本不敢管,一片乌烟瘴气、已是无可救药。

    他也不想自己平生第一份正经差事,就弄成那个鬼样子。便有些发愁道:“看看有没有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让我考虑考虑……”陈恪缓缓道。

    这一考虑,就是十天半个月,眼看年关将近,过年时走亲串友,若还没个准信,难免要被弄得焦头烂额。是以这天上午,李惟贤把陈恪堵在值房中,先是扯东扯西了一阵,才笑着问道:“那件事儿,考虑的怎样了?”

    “那件事啊。”陈恪也不装傻,点点头道:“正想跟你商量呢。”

    李惟贤暗骂道,我不找你、你也不找我!面上却满是笑道:“不用商量,我洗耳恭听就是。”

    “宝臣兄言过了,”陈恪笑道:“我先抛砖引玉,说说自己的看法。”

    “首先第一条,咱们必须得为大宋朝,培养出合格的军官来。”李惟贤点点头,便听陈恪道:“中国强盛之时,无不掩有西域、遑论幽燕。今陇西李家叛逆已久,契丹耶律更是以北朝自居,实是本朝武人之辱!”

    “其实幽燕难复、西夏叛出,非战之罪也,更不能让武人承担主要责任……”李惟贤苦笑道:“咱们兄弟说话,百无禁忌,我想仲方兄也知道,咱们大宋朝的武人,有多悲哀吧?”

    “嗯……”陈恪点点头道:“难道就一直这么悲哀下去,直到被异族铁骑踏破河山么?”

    “唉……”这是宋朝人永远挥之不去的阴影,李惟贤唯有继续苦笑道:“这不是我们能改变的。”

    “我不说‘不试试怎么知道’之类的屁话。”陈恪沉声道:“但是,皇家武学院,只是大宋朝军事改革的第一步,官家和相公们寄予了多少厚望?如果在咱们这里就成了一滩烂泥,后续的改革还怎么展开?”顿一下道:“好吧,其实我也对军事改革信心不足,也许就没有什么后续,但这一棒不能砸在咱们手里!不然大宋军事改革失败的责任,就要咱们来背了!弄不好将来史书上,还会把亡国灭种的罪名,也往咱们身上扯!”

    陈恪一番话,说得李惟贤大冬天出了一身汗。这问题他从未想过,虽然觉着有些牵强,但也很有道理……

    便听陈恪接着道:“如果说,有文官从我这里走门子,倒还好理解。让我不可思议的是,原本应当是军事改革最坚定支持者的大宋将门,竟然也这么干!”说着看看李惟贤道:“诚然,军事改革短时间内,可能会触动将门的一些利益,但从长远看,到底是谁得利?难道他们就没想过,能跟文官分庭抗礼么?”

    “这……”李惟贤的苦笑都凝固了:“仲方说军事改革,军事改革到底是什么,我都不知道。”

    “如果一上来,就把蓝图描绘出来,”陈恪冷笑道:“你说文官们会不会答应?”

    “那倒是,他们像防贼似的防着咱们,”李惟贤点头道:“可是,仲方兄你也说,自己都信心不足?”

    “任何改革,都必须有坚定的支持者,且力量不能弱于反对者,否则注定失败。”陈恪两手一摊道:“连将门都不支持的军事改革,怎么可能成功呢?”

    “这话说的……”李惟贤掏出手帕擦擦汗道:“如果真能改革成功,他们当然要支持了。”

    “这件事不能怨他们,”陈恪一脸诚恳道:“该支持咱们的人不支持,是咱们的沟通没做好。”说着笑笑道:“所以宝臣兄,还得做好他们的工作。”

    “嗯。”李惟贤说着挠挠头,无奈苦笑道:“仲方兄,你把我带到河沟里去了。”

    “宝臣兄,我绝无虚言。”陈恪沉声道:“你不妨跟他们摆明了,放他们进来,可以!但进了武成王庙的门,就再没有什么公子王孙,全都是普通的武学生,必须严格遵守校规校纪,若有违犯,绝不通融。他们能答应,就来。不舍得自家儿郎受罪,趁早别走这条路,不然被开除,脸上难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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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实在太心疼了……另外,我并不是请假。

第三四五章 爆竹声中一岁除 (上)

    无论陈恪多么大义凛然,终究还是让步了,李惟贤心里踏实不少……总算能有个交代了,至于那些虚无缥缈的军事改革,他是持观察的态度。那些光知道走马章台玩女人的将门子弟,也确实该摔打摔打了,不然怎么跟如狼似虎的文官斗?

    而在陈恪,其实也是无奈之举。因为赵宗绩之前和将门闹得太僵,以至于把原本中立的汴京勋贵,赶到了赵宗实那边。此举遭到了王雱的激烈批评……凭着在赵允让临死前的优异表现,如今王元泽已成了赵宗绩的座上宾,再也不用通过陈恪来传话了。

    对于这个变化,陈恪是持温和态度的,因为赵宗绩身边,确实需要一个,能出阴招狠招的角色,自己出于种种原因,不愿意扮演这样的角色,自然要找个人代替了。

    至于和赵宗绩之间的关系,是否会不像从前那般紧密,他并不担心。因为赵宗绩正在一天天快速成长,已经愈发有上位者的觉悟,陈恪再以原先那种大哥身份自居,显然就是作死了。也许赵宗绩现在为了大业,可以甘之若饴,但心里不可能不别扭。这种情绪日积月累,早晚会毁了两人的关系。

    所以不如未雨绸缪,自然而然的调整两人的关系,这是谋身之道,自古谋国不谋身者,无一不下场惨烈,陈恪有家有口,不想重蹈他们的覆辙。

    然而凡事有利必有弊,这样做的坏处就是。赵宗绩不再只听他一个人的了。王雱对赵宗绩说,如今陈仲方管皇家武学院,正是与将门修好,并把他们牢牢绑住战车上的绝佳机会。正所谓天予弗取,必受其咎,如果将那些将门之后拒之门外,他们可就彻底跟咱们翻脸了。

    赵宗绩道:“那军事改革从何谈起?”

    “第548章,中层以上的军官,大都与将门有瓜葛,抛开将门的军事改革,能成功么?”王雱道:“为什么不通过武学院,影响和控制那群将门之后呢?他们可是将门的未来啊!陈仲方这样的能人,肯定能做到!”

    赵宗绩深以为然,便与陈恪商量此事。其实陈恪也没想。把将门排除在外,只是要压一压他们的气焰,以便日后修理,是与王雱想到一块儿去了。只是对王雱这种明褒暗损的手段,他有些不爽。不过想想一切都是自己的选择。也就只有一笑了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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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送走了心满意足的宝臣兄,陈恪的心情变得很糟糕。往日里张口闭口的‘革旧布新’,总觉着衮衮诸公、不过尔尔,真到了自己‘革旧布新’的时候,才发现原来那都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里里外外有太多的牵绊,实在不是你想怎样。就能怎样的。

    感到有些憋气,他便合上文卷,走出后院的办公区域,想到校场上走走。

    学生们昨天已经放假,陈恪本以为,校场上应该没有人才对,谁知这里竟十分热闹。

    十几名武学生,还有几个年轻的教员正在一起蹴鞠。与寻常见到的隔网而蹴不同,他们玩得是唐式蹴鞠,与现代足球十分类似。

    陈恪饶有兴趣的看了一会儿,就看不下去了。不是说他们踢得臭,宋朝人酷爱踢球,球感是极好的,可是他们太爱玩花了,每个人得到球,总想着展示自己的技艺,直到被对手断去为止,就这样你方耍完我再耍,既没有进攻,也没有防守,跟看猴戏差不多。

    这时候,同在一旁观战的徐离纶,发现了陈恪,赶紧过来见礼。

    “怎么都没回家过年?”陈恪颔首笑道。

    “都是那‘球市子’闹得。”徐离纶答道:“前日得了准信,赏红之高、出乎意料。他们说,要是能得个冠军,足够每人买一匹好马了。但这次比的是唐式蹴鞠,大伙儿都很陌生,所以商量过年不回家,要加紧操练哩。”

    “那你怎么没上场去踢?”陈恪颔首笑道。

    “他们嫌我身子弱,让我当‘部署’。”徐离纶文文静静,状若处子,也难怪会被排除在外。

    “原来是教练,失敬失敬。”陈恪笑道:“不知部署大人,对场上的局面还满意么?”

    “大人取笑学生了。”徐离纶不好意思笑道:“说实在的,他们踢得实在不怎么样。”

    “为啥?”陈恪一脸奇怪道:“我看他们玩得都挺俊么。”

    “但唐式蹴鞠最大的不同,在于它是争胜的。”徐离纶道:“光在那里展示个人技艺,却不往门里送,算怎么回事儿?”

    “呵呵。”陈恪赞许的笑道:“那你这个部署,为啥不吭声?”

    “他们不听我的。”徐离纶无奈道:“再说多年的习惯了,一时也难改。”

    “那你有没有办法?”陈恪问道。

    “有。”徐离纶点头道。

    “那好,你现在就喊停比赛。”陈恪道:“我在这里给你撑腰,倒要看看谁敢不听。”

    “是!”徐离纶眼前一亮,转身便大声道:“停一下!都过来!”

    场上双方好像没听到一样,又耍了一会儿,才有人朝他这儿看来,发现站在‘徐妹妹’身后的高大身影,不禁一缩脖子,这才赶紧集中过来。

    话说双方‘热火朝天’的踢了顿饭功夫。竟然都没出一滴汗,也不知是球员们内力深厚,还是球赛变成了杂耍。

    陈恪对武学生们,向来规矩森严。众人赶紧向他行礼,陈恪笑道:“现在是放假时间,尔等随意就好。”说着笑笑道:“好像徐部署有话要说,咱们听他的。”

    陈恪面前。众人自然乖得像小猫一样,便听徐离纶细言细语道:“天字队照旧,地字队改为一脚出球。大人在一旁做个见证。除非万不得已,不许碰第548章奏加快,比赛才激烈起来。

    陈恪又看了一会儿,一直郁郁的心情,突然开朗起来。是啊,改变从来不容易,因为习惯的力量太强大。但并不是不能奏效,关键还在于,有没有改变的必要,有没有正确的方法,有没有权力的保证。

    有了这三点,改变就是水到渠成的。想必这些球员在尝到甜头之后,肯定不会再走原先的老路了吧?

    他感激的拍拍徐离纶的肩膀道:“多谢了!”

    徐离纶有些糊涂道:“应该是学生谢大人才对。”

    “不,是该我谢谢你。”陈恪抛下莫名其妙的徐离纶,大笑着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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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腊月二十九一早,武学院的全体官员,齐集正殿,给武成王上香。

    宋代还没有《封神演义》,武成王的名号也不属于黄飞虎,而是属于他的丞相大人——姜尚姜子牙。

    唐宋以前,姜太公的地位十分之高,其与孔夫子并列文武二圣。唐肃宗封姜太公为武成王,宋真宗时,又加封为昭烈武成王。在汴京城,文有孔庙,武有武成王庙,按说也是分庭抗礼。只是武将们不争气,文尊武卑的日子久了,连带武圣人的风光,全被孔夫子夺去了。

    得亏陈恪入主武学院后,拨款重新修葺大殿,为武成王重塑金身,时时香火不断,这才让老人家重新焕发了神采。

    只见大殿之上,姜子牙一身戎服,一手按剑,一手捧着一本书,端坐在高台之上,目光威严的注视着一干不肖的后辈。

    陈恪上了香,两位同判也跟着上香。然后三人分头,向殿中陪祀的历代名将上香。

    一圈上下来,三人出了殿,向来少言寡语的王中正,突然发问道:“姜子牙为何又被称为吕公望?”

    “这个用不着状元公,我就能回答公公。”李惟贤笑道:“因为他的先祖曾帮大禹治水有功,被封于吕,故又称之为吕尚。后来周文王拜其为师,曾对他说:‘自吾先君太公曰‘当有圣人适周,周以兴’。子真是邪!吾太公望子久矣。’故后人尊称姜尚为太公望,也叫吕公望。”

    “原来如此,”王中正恍然道,说着大有深意的看一眼李惟贤道:“多谢指教。”说着便拱拱手,扬长而去。

    “他什么意思?”李惟贤茫然望向陈恪道:“我说错话了么?”

    “呵呵。”陈恪笑道:“你说得很对,不过王公公自幼聪敏博学,断不会不知道‘吾太公望子久矣’的。”

    李惟贤悚然,仔细琢磨起来。他不是笨人,很快便明白了王中正的意思,顿时汗如浆下。

第三四五章 爆竹声中一岁除 (中)

    拜祭完武成王庙之后,武学院便封门放假。宋朝的假期之长,放在后世都显得奢侈,官员们从年前开始,可以享受半个多月的悠长假期。

    婚后的第一个春节,陈恪自然要携妻回老爹那里团聚。说团聚其实也不准确,几个兄弟都天南海北的做官,只有他和二郎在汴京,陪着陈希亮过年。

    八娘的小腹已经微微隆起,这让她成了陈家的重点保护对象,陈希亮对自己这么大年纪,还没有个孙子,一直耿耿于怀。所以至今仍无动静的陈恪,成了小亮哥重点讨伐的对象:“你不是挺能的吗,两个媳妇没有一个争气的?”

    “……”陈恪这个汗啊,尴尬道:“有二哥、五郎给你生孙子,我们就不急了吧。”

    “一码归一码,谁也替代不了谁。”陈希亮黑着脸道。

    “不着急,不着急,过两年再说。”陈恪干笑着起身道:“二哥在挂桃符,我去看看别贴歪了。”

    “一说这事儿就跑。”陈希亮气不打一处来道:“真是忤逆子。”

    见陈恪被逼出门来,陈忱不禁笑道:“又被唠叨了吧?”

    “唉。”陈恪苦笑道:“真拿老爹没办法。”

    “你抓抓紧。”陈忱笑道:“老爹不就不唠叨你了?”

    “此事不合时宜。”陈恪摇摇头道:“还是过两年再说。”

    “怎么?”陈忱有些明白道:“你还是在担心……”

    “是啊。”陈恪点头道:“能不能担心么?万一被整得亡命天涯,我不能让孩子跟着遭罪。”他熟读史书,自然权力者要整一个人,完全不需要明刀明枪,只要不断调动他的职务,不用一年四迁、五迁,只消一年三迁、天南海北,就能让他尝尽家破人亡之苦,直到自己颠沛流离而死。比如他的大舅哥苏轼……

    考虑到未来的不确定性,陈恪和两位夫人说好了,晚上两年看看情况再说,小妹和月娥女孩子家家的,自然不好意思反对。

    “那得等多长时间?”陈忱关切问道。

    “这二年就能见分晓,”大过年的,陈恪不想扯那些闹心事,便笑道:“两年后,我还是比你现在年轻,所以我一点都不急。”

    “去你的。”陈忱笑骂起来:“你给我看看,桃符挂得正不正?”

    正如王安石的名作《元日》一诗所咏:‘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瞳瞳日,总把新桃换旧符。’宋代人过春节,要放爆竹、喝屠苏酒、挂新桃符。

    宋代的桃符,是在桃木板上画二位门神像,并在板上标注其大名曰‘右郁垒,左神荼’,除夕夜挂于门前,以避鬼邪。

    在古代传说中,有怪兽名曰‘年’,形若狮子而独角,会定时出现伤害人畜,所以这一天都要关门闭户、挂桃符、放爆竹驱赶年兽。等到过了‘年关’,人们敲锣打鼓、互道‘恭喜’,这才从此有了‘过年’。虽然宋朝人早就不信这些传说,但过年的习俗却留了下来。

    爆竹声声中,汴京城里家家饮宴、笑语喧哗,人们齐聚一堂、共同守岁,直到午夜,拜祭了祖先,才各自回去睡觉。

    但不到五更天,又再次起床,晚辈给长辈拜年,长辈给晚辈压岁钱,然后全家人一起喝屠苏酒、吃煮饽饽。然后陈家的男儿一道,换上了簇新的朝服。按例,每年正月初一,官家会在大庆殿设宴款待百官。但凡在京的七品以上官员,都可以参加,七品以下则赐食。

    陈家三个男人,正好都可以参加,于是便一起坐车,穿过挂满花灯、彩带、春联、喜幛的街道,来到宣德门前。下了车,便见许多同僚早到了,人人一脸喜气,互致新春愉快。

    宣德门的团拜,也是历年来形成的官场习俗。大家同朝为官,按照习俗应该互相登门拜年才是,但汴京城的官员实在太多了,要是依着拜,不眠不休也拜不完。因此大家约定俗成,正月初一在宣德门前,大家互相拜个年,就谁也不用去谁家了。之后你亲朋好友愿意聚会,当然别人也管不着。

    虽然这天大家都一团和气,但仍能很清楚的看出些端倪。这天最受追捧的,自然是五位新鲜出炉的皇子,而其中的焦点,又数赵宗实莫属。

    赵宗绩那边,则要冷清太多,虽然平素也有些交好的,然而光天化日之下,都不敢往他那边凑合。只有陈恪和几个死党陪着他,感受‘众人皆醉我独醒’的苦楚。

    正在人们热火朝天,争先恐后向赵宗实致以最诚挚的问候,最谦卑的敬意时,外围突然安静了下来。像传染一样,官员们全都闭上嘴,目光复杂的望着那几个绿花窄袍、身披貂裘、头戴毡冠的高大异族,心里难免有失身份的暗暗问候道:‘辽狗,怎么还不死?’

    宋辽是兄弟之邦,按例,每逢年节、皇帝太后生日、或者有大事发生,两国是要互派使者的。正旦新年是两国最重要的节日,自然会互派贺岁使了。

    虽然面对着南朝官员们不友善的目光,几个身高马大的辽人却面不改色,昂首阔步的向宣德门走来。

    路过赵宗绩身边时,有急于在他面前表现的官员,忍不住出声道:“呔,见到我朝皇子殿下,还不快快行礼?”

    一众契丹人站住脚,为首的是一文一武,其中那武官冷笑道:“听说南朝皇帝子嗣艰难,怎么皇子还在襁褓,就抱出来挨冻?”

    “说的什么混账话?”这下不止那官员,更多人怒道:“我朝皇子早已成年!”

    “胡说八道,南朝皇帝生了皇子,自然要向我们报喜。”那契丹人一脸不信道:“正如我们这次前来,除了贺岁之外,还要向南朝皇帝报喜——我国萧皇后,于腊月初十,诞下皇次子、母子平安。难道南朝皇帝有了子嗣若干年,却还瞒着我国?”

    这一点,确实是官家的失误,收了五个皇子,却没有通报北朝、诸藩,结果让契丹狗抓住机会,羞辱了起来。

    “哼……”宋朝官员怒极了,便告诉契丹人,大宋皇帝新过继了五名皇子之事。

    “原来如此。”契丹人恍然道。

    “既然明白了,”宋朝人冷笑道:“还不快快见礼?”说着分开左右,让赵宗实现出身形来。

    一众契丹人睥了赵宗实一眼,问道:“敢问殿下是什么爵位?”

    “这个么……”赵宗实淡淡道:“本座现在是公爵。”宋朝的爵位是要慢慢熬的,就算皇子也不例外,何况还是这种半道出家的皇子。

    “原来才是个公爵。”契丹人哂笑起来道:“那得先向我们正使大人行礼……我们正使大人乃郡王爵。”

    “你……”赵宗实登时变了脸色,那最先出言的宋朝官员,更是恨不得找个洞钻进去。

    正在宋朝人下不来台之际,场上突然响起一声冷哼。

    众人循声望去,便见是赵宗绩面若寒霜,排众而出。

    一众契丹人也看清赵宗绩,竟然露出惊喜的表情,从上到下一起行礼,那郡王正使换了表情、满脸堆笑道:“终于再次见到殿下了,请允许在下转达,我大辽皇帝陛下,对你的敬意和问候。”

    赵宗绩却侧过身去,不受他的礼道:“尔等对我兄长不敬,这礼我不能受。”

    “哈哈,我们只是看气氛太闷,开个玩笑。”那正使便乖乖转向赵宗实,向他行礼道:“殿下切莫介意。”

    赵宗实一肚子愤懑,却不得不就坡下驴,点点头道:“欢迎贵使来大宋,宫门开了,我们进去吧。”

    “殿下请。”正使躬身道。

    赵宗实点点头,也做了请的姿势,便大步往宫门走去。然而那辽使却不动弹,结果赵宗实孤零零走了一段才发现,待到发现后,自然老脸通红。

    辽使依然望着赵宗绩,显然在等他先动。

    “尔等如此厚此薄彼,”赵宗绩黑下脸道:“妄图离间我兄弟乎?”虽然心里暗爽,但众目睽睽之下,赵宗实丢的是大宋朝的脸。他可不能被认为,是在跟辽人串通一气。

    “殿下误会了。”那正使正色道:“只有真正的好汉,才能得到我契丹人的尊敬。你在那么艰苦的环境下,能为南朝据理力争,丝毫不畏惧我朝的压力,因此我朝上下都很尊敬你。”顿一下道:“但我们尊敬的是你,不是你的兄长……”

    赵宗绩还待说甚,忽听得宣德楼上百鸟齐鸣。顿时大家都倾耳细听,果然半空和鸣,鸾凤翔集,若不是天寒地冻,众人还真以为,那里有百鸟在齐聚鸣唱。

    这其实是教坊的乐伎在演奏,伴着这乐声,官员们迅速列队,诸亲王、枢密使、驸马、诸司使副为内臣一班,宰相、百官、辽国使节为外臣班,在鸿胪寺官员的引导下,目不斜视的步入皇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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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两天最大的体会,就是不养儿不知父母恩。看着小和尚遭罪,心都碎了。

    多谢大家关心,医生说小和尚的身子骨,比一般小孩壮,所以好得快。现在又像小牛犊子一样活蹦乱跳了,只是医生用听诊器听着,还是有些喘。明早再看看,要是好了,自然万事大吉,要是还喘,还得继续打吊瓶……呜呜,小和尚最怕打针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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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品江山介绍:
庆历五年春,范文正新政改革失败,富弼也跟着被下放,滕子京重修了岳阳楼,欧阳修喝得烂醉如泥,韩相公却依然高帅富,文彦博彻底成精;狄青成了大宋吊丝偶像,拗相公和司马牛才刚刚参加工作,包青天还没资格打坐开封府,苏东坡正在换牙,仁宗皇帝努力造人中……但还有一个甲子,这个迷人的时代,就要毁灭在异族的铁蹄之下……这到底是因为什么,有没有幸免的可能?只是不知他扇动小小翅膀,能为这个世界,带来多少改变……一品江山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一品江山,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一品江山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